幽光|小說全集
幽光
序章|埋葬
《Solomon Grundy》
─所羅門‧格蘭迪─Solomon Grundy,
所羅門‧格蘭迪,
Born on a Monday,
在星期一出生,
Christened on Tuesday,
在星期二受洗,
Married on Wednesday,
在星期三結婚,
Took ill on Thursday,
在星期四生病,
Worse on Friday,
在星期五病危,
Died on Saturday,
在星期六彌留,
Buried on Sunday.
在星期天下葬。
This is the end Of Solomon Grundy.
所羅門‧格蘭迪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你要離開?」銀髮的青年問道。
站在他對面的黑髮青年抬起眼,原本交抱在胸前的雙臂輕動了動:「是啊,我想也該是時候了。」
銀髮青年的眼裡有什麼閃動了一下:「這話什麼意思?」
「噯……你別那種表情嘛,萊斯特,」黑髮青年緊張地揚了揚手。「我不是那個意思,別誤會。」
「那為什麼這麼突然?」名為萊斯特的青年問道。
「一點都不突然,」黑髮青年回到原本靠牆的姿勢,舒了口氣:「我早就決定了。」
「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是……」黑髮青年搔了搔臉:「從你繼承侯爵的時候吧。」
「亞柏,難道你以為我父親過世了,我就會把你趕出去嗎?」
「不,當然不是,」亞柏急忙辯白:「我從沒這麼想。」
「那為什麼……」
「只是,我認為我應該離開,如此而已。」亞柏低眼望著自己的靴尖,將臉埋在他黑色的鬈髮裡。
「亞柏,」萊斯特的語氣放軟了一些:「我不要你認為,因為我父親死了,一切就會改變,你、我、還有莉茲,我們還是可以跟以前一樣,像親兄弟姊妹般地生活在一起啊。」
亞柏將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從夜色般的黑髮中抬起:「我們不是親兄弟姊妹,萊斯特,你明明知道從來就不是。」
萊斯特怔然地望了他一會兒。「是因為莉茲?」
「不是。」亞柏移開視線。
「你在說謊。」
「我都說不是了!」亞柏突然吼道。「……抱歉,我不該對你兇的。」
「沒關係,把話說開也好。」萊斯特的聲音很平靜。
「沒錯……那的確佔了一部份的原因,」亞柏說道:「只是,那不是全部,我只是……只是不想再附庸在格蘭迪家之下,雖然我是老爺一手帶大的,但我的姓氏仍是席蒙,我很感激老爺願意收留我,如果不是他的好心,我早就凍死街頭了,只是,我有我的使命必須去達成,儘管……我的確很希望自己能夠做你的親兄弟,但那終究還是不可能的事……你明白嗎?」
「但你就這麼走了,莉茲會難過的。」
亞柏露出了苦笑:「你說什麼傻話啊,莉茲的心中,從來就只有你一個人不是嗎?」
萊斯特的表情有一瞬間變得無比苦澀,但他沒讓亞柏察覺。
「無論如何,我衷心地祝福你們,老爺還在世的時候,不也一直希望你們儘早結婚嗎?如今你也正式繼承家族了,也該是時候了吧;不過我得說,我恐怕還是無法參加你們的婚禮──儘管我一直說服自己放棄,但就是做不到。」他歉疚地笑了笑。
萊斯特沒有說話,亞柏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打算回應,便從原本一直靠著的牆邊起身,往另一頭走去,但在他的視線完全落在建物外的玫瑰花叢時,那股苦澀又回到了萊斯特的臉上。
亞柏轉過頭來,站在草藤蔓生的灰色廢墟裡──這裡過去一直是他們兒時結伴前來遊玩的秘密之處,就位於格蘭迪宅邸的不遠處,除了莉茲與他們倆外,沒人知道有這個地方。「對了,沒意外的話,我這兩天就會離開吧。」他說。
「未免也太趕了吧……」萊斯特的話聽起來像是喃喃自語。
亞柏苦笑:「我怕我再待下去,會離不開。」
「你明明就不必……」萊斯特說到一半,又像是放棄般地住了口。「那麼,祝你順利。」他說,臉上帶著像是勉強擠出來的笑容。
「嗯,謝啦。」亞柏笑了笑,似乎完全沒察覺萊斯特語氣中所隱含的事物。
他走了出去,陽光從他的身後照射下來,最後完全包覆住他,而萊斯特只是站在原地,將自己的表情藏在陰影裡。
第一章|婚禮
對此刻的莉茲而言,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因為她的心上人終於在不久前,向她說出了求婚的話語,她已經等這一天好久了,但她心愛的人卻是個遲鈍的男人,多年來一直都沒有察覺到她的心意,直到老爺過世時,他才發現身旁的這個女孩其實早已傾心於他。
儘管莉茲並不確定,對方是當真從未察覺,還是早已明瞭卻裝作不知,但無論如何,莉茲希望是後者,因為以對方的為人來說,她相信他絕不會如此對待一個深愛他的女孩──尤其這個女孩還是自小與他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若他早已覺察,卻佯裝毫不知情,那麼他肯定是一點兒也不喜歡她,否則,他們共同生活這麼久以來,他怎麼可能會拖至今日才決定與她結婚呢?如果他真是這麼負心,非要一拖再拖才願意迎娶對方的男人,那麼,她絕不會如此喜歡他。
兩年前,他們所共同擁有的一位摯友告別了他倆,那時,莉茲其實或多或少感覺得到,他的離開也許有一部份是因為她,不過莉茲始終只將他當成一個親切的朋友,早在兒時,當她成為格蘭迪家的養女時,她就明白自己此生唯一的歸宿,只有萊斯特‧格蘭迪一人──也就是那個在數日以前向她求婚的男人,也正因如此,她無法接受其他的男人,在一次她委婉卻又無情地拒絕了那個人之後,他便離開了格蘭迪家,直至今日,莉茲在回想起此事時仍會感到一絲痛心,儘管她是如此不願去傷害一位朋友的真心,但無論是何種拒絕方式,對他來說都同樣殘忍,若他從未嘗試這從一開始就注定失敗的告白,那麼他們或許至今仍能是好友。
莉茲並不清楚這位朋友在離開的兩年間,是否對此事有所釋懷──她衷心希望,他已在某個地方尋獲了他的真愛,並且能夠對過去事一笑置之,或許,如今的他還能來參加她的婚禮也說不定,她是何等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夠分享她此刻的喜悅,但只要一想到這位至今仍令她深感歉疚的朋友,她歡欣的心情也就不由得蒙上了一絲陰影。
在大喜之日即將來到以前,她與未婚夫曾發了一封信給那位他們所共同擁有──如今卻身在遠方的友人,希望他能前來參加他們的婚禮,但卻遲遲沒有回音,他們也就只得放棄聯繫這位友人,並開始著手準備各項婚禮事宜,莉茲從不知道當一個新娘竟會是如此辛苦且忙碌的事,但只要一想到能夠與心愛的人一同步上紅毯,她便無比快樂,再麻煩瑣碎的事她也不在意了,而那將要成為她丈夫的男人,儘管她並不確定他是否也為此感到快樂,但他顯然並沒有因為婚禮所帶來的各項瑣事而感到煩躁不耐,莉茲也就開始打從心底相信,他是因為真心愛她才與她結婚,而不是只為了遵從老爺臨終前的遺願。
這天,莉茲與幾位女侍到外頭採集婚禮所需要的花朵,原本這類事是不需要莉茲親自去做的,但對婚禮的期盼與興奮之情使她沒有一刻能靜得下來,而且她認為花園裡的花她都已經看膩了,她的婚禮上不應該使用這些乏味的花朵,所以她便逕自到一個只有她知道的秘密場所去尋找漂亮的野生花朵──不過若說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其實也不盡正確。
她瞞過女侍的耳目,悄悄來到那座灰色的廢墟,這裡從以前就是她與萊斯特他們常來遊玩的地方,原本,這個地方只屬於萊斯特,以及他們共同的好友亞柏,但莉茲很快就發現了這個地方,並要求與他們一同共享這個秘密場所,萊斯特與亞柏沒有拒絕,於是這個地方便成為了他們三人兒時共同的回憶,如今莉茲想起當年的情景,仍會忍不住會心一笑,胸中並湧上一股懷念的甜蜜。
而她很清楚,這個秘密場所也生長著無數美麗的野花,不僅有各種不同顏色的玫瑰,還有各種莉茲的花園裡從沒有的奇特花木──莉茲曾想將這裡的一些花移回去栽種,但這些花換了其他地方就是長不起來,令莉茲頗為氣惱,如今她的婚禮舉行在即,現在不使用這些花還更待何時?──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婚禮與別人相形之下樸素無光,畢竟她再怎麼說也是將要成為侯爵夫人的女子,怎麼能使用那些平凡無奇的尋常花朵呢?
她踏在那道隱密的小徑上,來到那座記憶中的秘密場所,那座爬滿藤蔓的灰色建物仍一如以往,獨自佇立在森林深處,只是莉茲覺得周圍的野草似乎長得比以前要高──可見已經很久無人造訪此處了,亞柏已經離開格蘭迪家兩年多了,萊斯特在繼承家族後也因諸事繁忙而鮮少出外溜達,更別說莉茲了,自她成年後,就被要求應該做個舉止端莊的淑女,除了例行的社交活動外,哪兒也不能去,也正因如此,所以此刻當她來到這座灰色廢墟時,心中除了懷念的情緒,更有著一股冒險叛逆的興奮。
不過,莉茲當然不會逗留太久,她可是就要當準新娘的人,一旦大家發現她失蹤了,肯定會陷入大混亂,她只要選幾株最大最漂亮的花剪下來帶回去就好了,畢竟,她也不可能將所有的花都帶回去,只要有幾株最搶眼最特別的花作為主角,那麼整個婚禮就能顯得增色不少,她也會成為最美麗、最叫人嫉妒的新娘。
一來到廢墟附近,她便拿出預先準備的剪刀,開始挑選起該帶回去的花朵,然而每一株都很美,使她難以決定究竟要選哪一種,而在她一面小心翼翼走著且猶豫不決的時候,她卻已經走到了森林的最深處。
當她發現到自己已走得太遠時,她已然身處在一個她從未來過的地方,這裡的林木比她來時的地方還要茂密,但令她意外的是,她仍然處在廢墟的外緣──她從不知道那座廢墟的範圍竟然如此廣又如此深,原來她以前所踏足的部份只是這座偌大建物的一小部份罷了,想到這兒,她突然感到一絲恐懼襲上心頭,她曾聽說過關於這座森林的傳說故事──儘管她知道那只是在她兒時大人們說來嚇唬她的,但如今身處此地,周遭只有古老的建物與無盡的深林,身旁又無人相伴,那些騙小孩的故事便莫名變得真實起來了,而且林木蔭天,她根本不曉得現在是什麼時刻,她認為自己應該才到這兒沒多久而已,但在這種狀態下,誰也說不準時間究竟流逝多久了,森林裡不知名鳥類的粗嘎叫聲令她驚恐,深林的幽暗令她不安,她索性花也不剪了,轉身往格蘭迪宅的方向走去──自己自作聰明獨自前來根本就是個壞主意,她應該和萊斯特一起來才對。
她快步走在來時的小徑上,不知怎地,她覺得這段路異常地遠,她不記得來時有走上那麼久,但現在她卻覺得自己好像怎麼走都走不到一開始的入口,她努力在心中說服自己,這只是她太過害怕所帶來的錯覺,來時路就跟回去的路程一樣,不可能會有所改變,只要一直走下去,遲早會走到盡頭的。
啪嚓
她抬起頭,停下腳步。
那是什麼聲音?
沙……沙沙……
野草刷過某人的衣物,但她根本沒有走動,只是站在原地。
「萊斯特?」她開口問道,但卻不敢察看聲音的來處。
聲音靜止了。
「萊斯特……是萊斯特對吧?」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到一種支離破碎的地步。
聲音沒有回答。
「不……不要跟我開玩笑好嗎?如果你是萊斯特,就回答我!」她說,但她很清楚那不可能會是萊斯特。
萊斯特不可能開這種玩笑。
「莉茲。」
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傳來,她回過頭去,望向聲音的來處。
森林的幽暗深處,站著一個男人,他穿著深紫色的天鵝絨披肩,下半身則隱沒在一片黑暗裡,莉茲看不清楚他的臉,因為他的臉上似乎蓋著一片紅色的東西。
但莉茲覺得他在笑。
她站在那兒,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回過頭去。
那是假冒的聲音,騙她回頭,讓她誤以為那是她所熟悉的人。
那沙沙聲又再次響起,男人正朝她走來。
而那速度快得不像人類。
那東西本來就不是人類,她不是早該知道了嗎?
她動彈不得,只能望著他朝她走來,而她的眼中噙著淚水。
視線最後所及,是那男人臉上的一整片鮮紅。
那是一個面具,紅色的面具──或者該這麼說,她寧可那是面具,而不是他的臉。
這就是她最後全部記得的事,在她還屬於這個世間以前。
◆
「莉茲不見了?」萊斯特問,儘管他自認已經極為抑制自己的口吻,但他面前的僕人還是嚇得魂不附體。
「是……是的,我們找了很久,可是莉茲小姐她……她應該是刻意瞞著我們出去的……」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不……這我也……」
萊斯特不耐地將垂到額上的長髮撥回去,「派所有人去找她,婚禮明天就要舉行了,她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到處亂跑,翻遍了這宅子也要找到她,聽到沒有。」
「是……是!」說罷,僕人便蒼白著臉衝了出去。
萊斯特望向窗外,而外頭天色已經全黑,僕役們舉著火把在夜色裡四處尋覓,活像中世記繪畫裡的一群荒民,他站在深紅色的簾後望著這一切,心焦地在腦中搜尋著任何莉茲可能會去的地方,最後,他想到了一個地點。
而那個地方僕人們不可能會知道。
◆
當萊斯特領著眾人前往那座廢墟時,卻發現莉茲並沒有待在那裡,但卻發現到一把剪刀,以及一小塊被勾破的綠色絲質布料,據僕人指認,這的確是來自莉茲在失蹤前穿的衣服,這令萊斯特更加心焦,他們一路循著廢墟的範圍找下去,卻發現這廢墟竟然無比偌大,越深入下去,範圍也就越廣,而當萊斯特不死心地想再直探廢墟內部時,眾人中卻有位年紀較大的僕役不願再往下走。
「是鬼城──是鬼城抓走了莉茲小姐!」他粗啞的聲音尖叫著,像是受了極大驚嚇般,而他的異狀也令眾人不安起來。
萊斯特並不清楚「鬼城」是什麼東西,但自從這名老僕說出這個詞後,眾人也就跟著騷動起來,顯然不止一人聽過這個名字,有些人因此就不願再往森林深處走了,不論萊斯特再怎麼氣憤也沒用,而這種顯著的不安也很快傳染到那些不明就理的人身上,導致最後願意跟隨主人再找下去的人所剩無幾,萊斯特無計可施,尤其夜色已深,馬兒也疲累不堪,儘管莉茲的安危令人擔憂,但此刻再找下去也無濟於事,最後萊斯特也只得率著僕役們回到格蘭迪宅,明日一早再出外搜索。
然而當萊斯特回到宅邸時,一個意外的訪客卻在此時造訪。
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正躺在宅邸外的草地上,身上染著斑斑血跡,而當萊斯特認出他時,一種前所未有的酸楚也襲上他的心頭。
「亞柏!」他躍下馬,衝到那虛弱身軀的身旁,有那麼一刻,他以為那軀體已然死亡,但當他扶起亞柏時,他仍微弱地呼吸著,這令他慶幸,卻也令他心痛,他不知道他這久未謀面的朋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明白他是怎麼突然出現在這裡的,但萊斯特無暇問他,他必須立刻將亞柏移到屋裡,否則夜裡的凍氣非將他凍死不可。
他喚來僕役幫忙,並派人去請醫生,不久後亞柏便安穩地躺在房裡,身上染滿血跡的骯髒衣物已被換下,虛弱的身軀被包覆在乾淨的被單裡,傷勢也被妥善地包紮起來。
「他身上的傷沒什麼大礙,只是有點虛弱,休息一陣子就會好起來了。」醫生這麼說道後便離開了,留下萊斯特與一兩名僕役待在房裡,當亞柏醒轉時,萊斯特讓兩名僕役出去歇息,自己則獨自與病患待在房裡。
「……萊斯特?」亞柏茫然地望著他,那雙藍色的眼睛曾經無比清亮,如此卻灰暗不堪。「這裡是……?」
萊斯特挨近床邊,「這裡是你的房間,記得嗎?」
亞柏抬眼以他能捕捉到的範圍四處望了望。「嗯……我記得,」他的頭在枕頭裡微微轉向萊斯特:「我怎麼會在這裡?」
「你昏倒在外面,我讓他們把你移進來的──欸,別亂動,你身上的傷還……」
亞柏勉強地支起身子:「不行……我不能待在這裡,莉茲她……」
「莉茲怎麼了?」萊斯特抬起那雙灰色的眼睛。「你見到她了嗎?」
亞柏搖搖頭:「她被抓走了,我……來不及救她……」他的語氣無比自責。
「被誰抓走了?」
「一個……戴面具的男人……他們……在鬼城……」
「鬼城?」萊斯特微微蹙眉,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名字了,而直覺告訴他這不是個他會喜歡的東西。「那是什麼?」
亞柏望向他:「我們小時候發現的那個廢墟,記得嗎?」
「嗯,我記得。」怎麼可能忘得了?萊斯特想。
「那個時候,是我第一個發現的……對吧?」
萊斯特面色凝重地應了一聲,他實在很想問現在提起這事到底有什麼必要?但他耐心聽下去。
「我啊……現在想想,一定是被那座廢墟所迷住了……這兩年來,我一直在查那座廢墟到底是什麼來歷,又是為什麼會建在離格蘭迪家那麼近的地方……最後,我發現到了『鬼城』的存在……」
「那到底是什麼?」
亞柏的眼神茫然而空洞地望著房間角落,萊斯特不懂他到底在看什麼。「那是一個流傳在這地區的古老傳說,現在已經很少人知道了……不,應該說是,知道的人都寧可永遠不知道比較好,而且絕口不提『那東西』的存在,所以就算是長久居住在此地的格蘭迪家也不清楚這個傳說,不過,我也不曉得老爺知不知道就是了……說不定他其實知道,只是沒有告訴你……因為那種東西是不該被提及的……」
不知為何,萊斯特覺得眼前的老友已經變得像是另一個人,看著他此刻憔悴且恍惚的模樣,頓時令他渾身不舒服起來。「別說了,亞柏,你該好好休息──」
「難道你不想救莉茲嗎?萊斯特!」突然間,亞柏大吼起來,把萊斯特嚇了一跳。「老天在上,如果你不希望莉茲遭到惡魔毒手的話,就把我的話聽完。」
萊斯特站在那兒,雙拳在身側握緊又鬆開。「好,我聽你的,繼續說下去。」
亞柏點點頭:「那東西只在滿月的時候出現……而今晚剛好就是這種日子,不過,牠並不見得在每次滿月時都會醒來,只是在這種時候會比較容易被召喚出來而已……那東西就像月光一樣──牠沒有自身的意識,只會反映人心,製造出迷惑人的幻象,而踏身其中的人永遠也逃不出來……」
「你是說,莉茲被捲進那東西裡頭了嗎?」
亞柏困難地點點頭:「我想是的。」
沉默在兩人之間持續了一會兒,先開口的是萊斯特:「可是莉茲為什麼要去那裡呢?我不懂在這種時候……」
「這種時候?」亞柏抬眼望他,一臉不解。
「……她明天就要和我結婚了,」萊斯特說道,蒼白著臉。「你沒有收到我的信嗎?」
「噢……我想沒有,肯定是我回來時錯開了。」他頓了一會兒。「不過看來眼下得先找到莉茲,我才能恭喜你。」
「亞柏,難道你到現在還對莉茲……」他說到一半便住了口,沒再說下去。
「我想是吧,兩年說長不長,說短其實也很短,沒那麼容易就能忘懷。」
萊斯特的臉變得更蒼白了。「那麼,你這次回來難不成……」
「不,別誤會了,」亞柏虛弱地笑笑。「我只是想弄清楚那座廢墟的事才回來的,那東西繼續留著,說不定很危險,必要的話我認為應該趁早將那座廢墟毀了……只是沒想到我一回來就遇到這種事……莉茲她──就在我的眼前,被那戴面具的男人給抓了去……我真是──太沒用了!」
「別再自責了,現在該做的是想辦法把莉茲救出來才對,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只能在滿月之夜,牠數十年──甚至數百年只出現一次,所以不把握今晚的話,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好,我這就帶人去救莉茲,你好好歇著,等我的消息。」
「不!不!你不可以把那地方當成一個誰都進得了的場所!」他突然叫起來,並拉住萊斯特:「那東西是活的,牠會吃掉所有意志力不足的侵入者,只有真心想救出莉茲的人才進得去,那些僕役就算進去也是送死而已!」
「那我就一個人去。」萊斯特說。
「我和你一道去。」亞柏說著便要下床。
「不,亞柏,你得歇著。」
亞柏一把推開他的手:「我知道路,只有我能帶你去。」
「可是你身上的傷──」
「你是嫌我礙手礙腳嗎?」亞柏抬眼望向他,萊斯特覺得那雙灰沉的眼睛此刻似乎變得亮了些,但卻不像原來的淺藍,而是還閃著另一種陌生的光芒。
一定是看錯了,萊斯特想。
「我從沒這麼想。」他說。
「那就讓我去,我們是朋友,是兄弟對吧,我不會只讓你一個人投身危險之中的。」
萊斯特點點頭,這話儘管令他很是感動,但他的心中仍不禁浮上一絲狐疑。
兩年前,他明明就不是這麼說的。
第二章|月光〈上〉
沒有人知道,那座廢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有的,當初他們發現那裡時,也沒人想過那個問題,直到多年以後,他才隱約察覺,那不是個應該踏進的場所。
不過,當時的他們並沒有想那麼多,因為他們都還是孩子,當他們發現那座掩藏在森林深處的廢墟時,簡直就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雀躍,在那之後,那地方就成了他們的秘密場所,他們約定好,不可以將這個地方告訴大人們,因為這地方是屬於他們的,絕不可以讓任何人到這裡來,侵犯他們的小小樂園。
當時,是他和那個女孩一起發現的,但不久之後,另一個男孩也來到了這裡,他為此有點生氣,但女孩告訴他,他們三個人都是好友,不應該瞞著男孩不說,於是,他也就只好算了。
他知道,女孩喜歡著那個男孩。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沒有告訴女孩,自己的心意,好幾次他告訴自己,只要女孩能夠幸福,他就心滿意足了,這沒有必要說出來,就算說了也只是徒增對方煩惱罷了,他不希望他和女孩連朋友都做不成。
他明白,女孩和那個男孩是兩情相悅。
所以他更不應該說,不應該讓這份心意破壞他們三人之間的友情,他並不恨男孩,因為他們在結識女孩更早之前就是好友了,他明白女孩終有一天會嫁給男孩,而他也祝福他們,為了大家好,他能做的就是埋葬自己的這份感情,忘掉那個女孩,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得到,但他盡力去做,盡力維繫這一切。
直到有一天,他得知了男孩即將迎娶女孩的消息。
他很高興──或該這麼說,他盡力地說服自己高興,他應該為好友們開心,這是他該做的,不是早就決定好要這麼做了嗎?他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預料中事,他不是早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了嗎?不是早已決定要忘記那個女孩了嗎?他理所當然該為他們高興啊,有什麼理由好不高興的。
但他做不到。
他根本無法真心地祝賀他們,也無法真心地為他們高興,在他得知此事的那一瞬間,他胸中浮起的是無盡的心碎與失落,以及對男孩的嫉妒,他多麼希望那個迎娶她的幸運兒是自己,而不是他眼前這個男孩,又多麼希望女孩愛的人是他,而不是其他人。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一直以來都在自欺欺人,他的心胸根本就沒有他想像地那麼寬大,他是個可鄙、心胸狹窄、充滿嫉妒的存在體,早在多年以前,他就一直嫉妒著男孩,嫉妒他能夠得到女孩的愛,嫉妒他終有一天會成為女孩的丈夫,而周遭人也如此期望著。
他好不甘心。
沒有人認為,迎娶女孩的人會是他,也沒有人認為,女孩愛的人會是他,這一切打從一開始就決定好了,女孩和那男孩打從一開始,就應該擁有一切祝福、一切期望,而他自己卻什麼都沒有,沒有人指望他,沒有人認為他應該得到一切,所有的好事都該降臨在那兩人頭上,而他自己則活該要受這種折磨。
這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
他抬起頭,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已走到了那座廢墟。
這是他第一個發現的地方,他和她一起發現的地方。
可是,秘密的場所不會永遠都屬於他們倆,永遠都會有第三人闖進來,奪走他的小小幸福,因為女孩愛的人不是他,女孩的心屬於那個人,不會永遠留在他的身邊。
他只是想一直待在她身邊而已。
他不奢望女孩能夠愛他,他只是不希望她離開。
為什麼就連這點願望也無法達成呢?
他步上殘破的石階,走進那座爬滿藤蔓的灰色建築,雨點不斷地打下來,打濕他的頭髮和衣服,但他並不在乎。
既然這個世上沒有人愛他,那麼就這樣消失不見也沒有關係。
廢墟內部一片幽暗,比他記憶中還要黑暗,他記得兒時他總是覺得這地方有點陰森,那女孩也這麼覺得,所以他們從來不走進更深的地方,只會在前廊嬉戲,因為沒有人知道繼續走下去會通往何處。
但此刻的他一點也不在乎,也不畏懼,他只是一直往前走,不願停留,也不願折返,他不想回去那個傷心地,他不想看見她幸福的模樣,不想看見她為了別的男人快樂,更不想假裝成那個虛偽的自己,假裝自己真心地為她高興,真心地祝福他們倆人,他知道他做不到,也不想再這麼做了。
幽暗前方,彷彿有光在閃動。
他走出長長的走廊,一道銀光灑在他身上,他抬起頭來,看見眼前是一片至美的銀白色,墨般的夜色中,一輪又大又亮的滿月正高掛空中,近得好像伸手就抓得到,他不知道雨是什麼時候停的,也不知道雲層是什麼時候散開的,他只能猜想自己剛剛一定是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會連月亮是什麼時候出來的都不曉得。
他就這麼望著那滿月望了許久,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永遠待在這裡,這裡美得就像人間仙境,而且他有種莫名的感覺,他覺得這裡或許永遠都不會天亮,明天永遠也不會到來,他所愛女孩的婚禮也永遠不會舉行,在這裡,時間會永遠凝結在此刻,什麼都不會改變。
但那終究還是不可能的吧。
他露出苦笑,心想自己該離開了,就算回去也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就算回去會讓他痛苦,他到底也還是得回去參加女孩的婚禮,明天他若無故缺席,女孩一定會很失望。
他轉身要離開,卻聽見了身後傳來了窸窣聲。
他回過頭來。
月光下,不知何時站著一個男人,他很確定自己剛剛望著滿月時,眼前並沒有這個人,如果有人從對面走過來,他一定會看見,但他才轉過去一下子而已,這男人就出現了,他不禁為此感到不可思議,眼前的這男人,想必若非幻影,就是幽魂吧,他望著那男人,覺得對方的身影在月光下似乎顯得有些透明。
他並未感受到恐懼,反而細細地打量起眼前的幽影。
男人身穿一襲深紫色天鵝絨的披肩,披肩下是如月光般銀白的內衫,其下則是如夜色一般黑的長褲與皮靴,腰間並繫著一道幽暗的銀帶,他的穿著非常地不合時宜,像個不知打哪兒跑出來的戲班演員,在這荒山野嶺看來顯得頗為滑稽,卻也格外陰森。
而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臉上戴著一副血紅色的面具,有那麼一刻,他以為那是一張染血的臉,但更仔細看後才發現那只是面具;此外,他的頭上還戴著一頂怪異的帽子,有點像是巫師,又有點像是戲子。
「你是什麼人?」他問。
「你腳上所踩的,是我的土地。」男人回道。
「胡扯!這已經是座好久都沒有人來過的廢墟了,你怎麼可能會是這裡的主人?」
「月光所遍照之地,皆歸我所有。」男人說。
聽起來像戲詞一樣的話,他想。「那麼,難道就連站在月光底下的人,都歸你管嗎?」
戴面具的男人點了點頭。
「可笑,我要回去了。」他說罷轉身要走。
「你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嗎?」
「什……」他回過頭來。
「你早就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吧?」
「你到底在胡說什──」
「那個女孩,和那個將要成為她丈夫的男孩,你很恨他們對吧?」
他蹙起眉頭:「你到底……」
「要不要來我這裡?我可以達成你所有的願望。」
「你以為我會聽信你這種騙徒的話嗎?」
「你自己很清楚我不是騙徒,你之所以會來這裡,就是為了找我。」
「胡說八道!我根本就不認識你是誰!」
「你很希望有誰能聽見你的願望吧,我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我……」
「過來吧,我的城堡正在等你。」
「什麼城堡──」
不知何時,男人的身後出現了一座巨大的古堡,在月光的照耀下,古堡彷彿隱隱透著銀色的幽光。
這一定是夢。他揉揉眼睛。
「這的確是一場夢。」男人笑了,儘管他戴著面具,但他的聲音中聽得出笑意。既然是在夢裡,那麼做什麼不也都沒有關係嗎?只要醒來,就什麼都會煙消雲散了。
他望著男人,「我又怎麼知道這會是美夢還是惡夢?」
「放心,你不會吃虧的。」男人的聲音裡透著笑意。「只是,我有交換條件。」
「果然……」他苦笑道:「你想要錢吧?」
「我不需要那種東西,我要的,是某人的心臟──只能是人類的,我不要那些隨處可見的畜牲內臟。」
「……你想要我死嗎?」
「不見得非你不可,誰都可以,只要是年輕、充滿活力的心臟……任何人都可以。」
他望著男人,不確定這番話到底意味著什麼。
「任何人都可以?」
「任何人都可以。」
他不確定他真有恨那個人到這種程度,但誰說得準呢?
他不自覺地捏緊了掌心。
「你保證,這個夢我能一直做下去嗎?」
「我保證。」
「那會是美夢還是惡夢?」
「這要看你的表現。」
「你真的除了心臟之外,分文不取?」
「真的,但如果你太過軟弱,中途放棄,那麼我就會取走你的。」
他困難地嚥了口唾液。「我明白了。」
「那麼,告訴我你的名字,這樣契約才算成立。」
「我的名字是孚士德‧格蘭迪。」他說,感覺到聲音正在顫抖。
「我該取走誰的心臟?」
「亞瑟‧席蒙。」
「我明白了。」戴面具的男人幽幽地笑了。
「你還沒有告訴我,我正在跟誰訂契約。」孚士德說,但他並不指望對方告訴他。
「我很想告訴你,但我不能,事實上,我並沒有能夠告訴任何人的名字。」
「那麼,你到底是誰?」
「我誰也不是,我是月光,是鏡子,我是海市蜃樓,我也是人心。」
孚士德似懂非懂地望著他,而那戴著手套的手伸向了他。
「走吧,到你內心最幽暗的地方。」
他順從地將手伸向男人。
他不知道,他的願望會實現得那麼快。
也不知道,他之後會對此多麼後悔。
無論怎麼做,他都無法補償,無法補償他所犯下的錯,也無力阻止在他這麼做之後所帶來的一連串不幸。
但如果再回到那一天,回到他遇見那個男人的那天,要他再選擇一次的話。
他仍會這麼做。
他會後悔,但他知道他仍然不會改變他的決定。
就算把刀抵在他的喉嚨上也不會。
他要那個女孩成為他的東西。
為了她,他可以不計任何代價。
這就是他的願望。
他要亞瑟‧席蒙消失,永遠永遠。
第三章|出生
夜晚的森林有如惡魔的密域,萊斯特跟著前方的身影,在黑夜裡策馬穿越深林,亞柏儘管身上負著傷,但萊斯特覺得他騎著馬的模樣一點也不像是個傷患,那匹在前方帶路的黑馬一如夜色,若不是明亮的燈火引路,萊斯特絕對沒把握能跟得上,而且奇怪的是,儘管他覺得亞柏並沒有騎得特別快,但他卻好幾次差點跟丟,在他險些迷失在深林裡時,才看見那幽暗的燈光在前方一明一滅,越走下去,他就越不能確定在前方帶路的到底是他的老友,還是別的東西,想趁他迷失之時將他引到魔鬼的深淵,在那裡將他生吞活剝。
「到了,就是這兒。」亞柏冷靜而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萊斯特這才發現原本一直在前方帶路的亞柏不知何時已停在他身旁,他順著亞柏所指的方向望去,卻看見了一幕他絕想不到會在這荒郊野外見到的景象。
前方是那座灰色廢墟的延伸,但卻絕非他記憶中那座爬滿藤蔓的灰敗殘垣──儘管某些外觀仍頗為相似,但他從沒想到這東西的規模有那麼巨大。
幽暗的山林中,有一輪紅得像是要從表面滲出血來的滿月,萊斯特從來就沒有見過那麼大又那麼近的滿月──她幾乎像是緊緊地壓在森林之上,如同從天上墜落一般,而在那輪明月的中心──正確地說是正下方,只是那巨大地令人有所錯覺,有一座銀色的古堡,在月光的照耀下,古堡看起來晶亮得幾近透明──有那麼一刻,萊斯特覺得眼前彷彿出現了幻象──那紅色的滿月墜落在大地之上,而那座巨大的古堡會將她撕碎、吞噬,讓月光成為自己的一部份;望著那座城,他覺得自己彷彿就要分不清眼前的東西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覺。
古堡宛如自月光中出生,而那艷紅的月影則是她分娩時所流的鮮血。
眼前的東西就像是個新生兒,儘管看來孤獨且脆弱,但卻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萊斯特可以感覺到那座古堡正在呼吸,而且正慢慢地改變形體,儘管用肉眼望過去看不到改變,但他就是有這種感覺,那東西在改變,在擴張,牠會越長越大,並且永無止境。
「我從來就不知道這裡竟然有這種東西。」萊斯特喃喃說道。
「不,那東西並不真正存在──至少過去這麼多年來,牠都不在這裡,牠現在也只是短暫地出現一段時間罷了,不過天曉得對牠來說,短暫到底能有多長。」
萊斯特回頭望向他的同伴:「我不懂──這東西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又是為了什麼而出現在這裡?」
「我說過,牠沒有自體意識,牠之所以在這裡,一定是因為有人希望牠存在,牠只是反映人們的渴望而已,你想要牠怎麼做,牠就怎麼對待你。」
萊斯特再次望向那詭魅的古堡,看見月光正從那樸素古舊的外牆流瀉下來,透著淡淡的微光,從這座城堡上,他感受不到任何惡意的成份,不像那些盛傳鬧鬼的古堡,總是透著幽幽的邪惡,光只是站在那兒看著,就能感到一股刺人的寒意襲來。
但這東西也沒有善意,缺乏那些古老雄偉的高雅城堡所擁有的莊嚴氣氛,牠只是靜靜地佇立在那裡,用無形的眼望著每一個站在牠面前的人,並直穿入人們的心底深處,而那雙眼裡並沒有任何情感存在,沒有怒譴,也沒有貪戀,什麼也沒有。
「到底會是誰喚醒這玩意兒……誰會希望這種東西出現在這裡!」萊斯特憤道。
「那個戴面具的男人……」亞柏喃喃說道,彷彿只說給自己聽一般:「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但肯定是他沒有錯,而且……他知道莉茲的名字,他認識莉茲──難道,他會是與格蘭迪家有關係的人……」
「我從來就不認識什麼戴面具的男人!莉茲也不可能會去認識那種傢伙!她從小就跟我們一起長大,她是個那麼單純的女孩,怎麼可能會和那種惡徒有什麼瓜葛!」
「那麼……會是我嗎?」
這話頓時讓萊斯特心底有什麼東西震了一下:「什麼意思?」
「不是你,也不是莉茲,那麼他說不定……是我認識的人──這也可以解釋他為什麼要戴著面具……因為他不想讓我知道他是誰……」
「亞柏,你的為人我比誰都了解,你根本就不可能去結識那種惡棍。」
亞柏無助地望向他,這是萊斯特第一次見到他這種眼神。「可是……這兩年來,你又了解我多少?我根本就不在你身邊,你怎麼有把握──」
萊斯特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相信你,只要你說你不認識那個人,那麼我就相信你真的不認識;你自己也說過的,兩年的時間說長不長,沒那麼容易就能改變一個人的,我相信你還是我過去的那位好友,而且今後也不會改變。」
「萊斯特……」
「好,那麼,既然你已經帶我到這兒了,接下來我一個人就行了,你回去好好歇著,等我的消息吧。」萊斯特說著便策馬要往城堡走。
「不!萊斯特,既然我都來到這兒了,怎麼還能讓你一個人去那麼危險的地方!」
萊斯特面露難色:「但你身上的傷……」
「這點小傷不礙事的,我剛剛從宅邸那兒騎了大半里路過來,你覺得我看起來像是個動也動不得的傷患嗎?」
「可是亞柏,我不希望你太勉強自己。」
「你用不著替我擔心,眼下救出莉茲才是最要緊的。」說罷他斥喝一聲,便策馬奔向古堡,萊斯特擔憂地望了他一眼,也隨後跟了上去。
你不可以把那地方當成一個誰都進得了的場所。
亞柏稍早的話仍言猶在耳。
那東西是活的,牠會吃掉所有意志力不足的侵入者。
只有真心想救出莉茲的人才進得去。
亞柏當然會一心一意只想著救人,所以他絕對不會被古堡的幻影所迷惑。
亞柏的心中不會有半點猶豫與軟弱。
可是他自己呢?
他努力想相信自己也和亞柏一樣是真心想救莉茲──他當然不願莉茲受到任何傷害,也打從心底希望莉茲能平安回到格蘭迪家,莉茲是他最重要的未婚妻,他怎麼可能會不想救她呢?
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心中始終有一塊無人踏足的陰影。
連他自己都不想去正視那陰影深處裡的東西。
他希望那座古堡不要發現這件事,不要踩上那塊陰影。
不要拿那東西來蠱惑他。
因為他不確定,他真的不確定。
自己能不能抵擋那東西。
他隨著前方的背影,踏入了大門。
古堡沒有拒絕他。
而他怕的是,自己也不想拒絕這座古堡。
◆
「你沒事吧,亞柏?」萊斯特扶著亞柏的肩膀,而亞柏此時胸口的包紮處正微微地滲出血來,顯然傷口又裂開了。
「我沒事……」他說,但聲音卻變得微弱。
「你太勉強自己了!聽我的話,回去好好養傷──」
「我不需要聽你的話,」他推開萊斯特的手,「事到如今不能再回頭了,只能往前進,你別再顧慮我了,再這樣下去莉茲的處境只會更加危險。」
「可是……你的傷──」
「這點小傷我自己能處理……救人要緊,你先去找莉茲吧,我稍後就會趕上你的。」
萊斯特咬著下唇,他實在不確定是不是該把亞柏一個人留在這冷冽的前廊裡。
亞柏倚著大理石柱,微微喘著氣。「快去啊!難道你不想救莉茲了嗎!」
萊斯特眉頭緊鎖,轉身往古堡更深處走去,並盡力壓抑住想往後看的念頭。
因為要是再看到亞柏那渾身是傷的模樣,他就再也不可能走得開了。
◆
月光從拱形的長廊間穿入,亮得有如白日,從踏進這古堡以來,他什麼也沒看到,亞柏似乎將這地方說得有些誇大其詞,這地方根本沒有他想像得那麼恐怖,不但連隻老鼠都沒瞧見,而且月光照亮著每一寸角落,根本無法構成任何足以引人不安的陰影,照這樣走下去,他相信他找到莉茲只是遲早的問題罷了。
不過,他還是很在意亞柏所說的那個男人,那個戴面具的男人說不定就躲在哪個房間裡,而且他是唯一可能對莉茲不利的人,一想到在他四處尋覓的時候,莉茲說不定已遭到那男人的危害,他就渾身不舒服,只能暗自祈禱在他趕到前,莉茲能沒事。
他穿越長廊,來到中庭。
中庭裡生長著茂密的奇花異草,還有莉茲最喜歡的玫瑰,但令人感到奇異的是,這裡所有的花草都閃著銀色的光澤,就像它們被染上了明月的光輝般。
這不可思議的氣氛,忍不住令他稍作佇足,周圍銀色的光華令他不安,因為那簡直美得令人著迷,令人不願離開此地,而當他回過神來,想徹底擺脫這座詭異的花園時,一個聲音從背後叫住了他。
「萊斯特。」
他知道他不該回頭。
但他仍然停下腳步。
草木刷過衣物的娑娑聲自身後傳來,他聽見皮靴踩在地上的聲音,而那聲音的主人正一步步朝他走來。
他回過頭去。
一個穿著深紫色天鵝絨披肩的男人站在那裡,渾身散發出一種不協調的戲謔氣息,他戴著有如中世紀弄臣般的帽子,領口是與月光一樣明亮的銀色,其下則包覆在一片比黑夜更幽暗的深色裡,只有一條晦暗的銀帶繫在腰間。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臉上完全被一片鮮紅的血色覆蓋住,猛一看會以為他的臉上染滿鮮血,但仔細一瞧才會發現那只是一副紅色的面具。
想來這就是亞柏所提到的那個人了。
「就是你抓走莉茲的嗎?」他朝那陌生人問道。
那戴著面具的臉點了點頭,萊斯特覺得他在笑,但他說不上來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那副面具上明明什麼表情也沒有。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有如小丑的身影戲謔地攤開手,一副任人擺布的樣子。「有人希望她消失。」萊斯特聽見他這麼說。
那聲音悶悶的,不像是從面具下傳出來,而像是從更幽遠的深淵中傳出,那聲音彷彿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
「那個人是誰?誰指使你這麼做?」
小丑沒有回答,萊斯特覺得他似乎又笑了起來。「回答我!」他說。
「你不會想知道的,萊斯特。」聲音裡沒有笑意,但又不像是全然的嚴肅。
「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認識我的人嗎?難道我曾經作了什麼傷害你的事,所以你想對我復仇?若真是那樣,就儘管衝著我來,別傷害我的朋友和未婚妻!」
小丑緩緩地搖了搖頭,像是很遺憾的樣子。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你到底──到底想要我怎麼做?」
紅色的面具微微傾斜著,歪著頭。
「夠了!這一點都不有趣!」他拔出佩劍,倏地往眼前的小丑砍去,然而小丑卻輕巧地閃了開來,以人類不可能辦到的跳躍力高高飛起,並落在屋簷上,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彷彿他的身體毫無重量。
這東西根本就不是人類。萊斯特站在那裡,望著那佇立於屋簷上的深紫色幽影。
那東西並不想攻擊他。
「告訴我!莉茲在哪裡!你到底把她藏到哪裡去了!」
小丑將食指伸到面前,停在靠近嘴唇的位置。
「要保密。」
萊斯特彷彿聽見他這麼說,那個動作在某一刻,突然與他記憶中的某個人、某件事物重疊,但他一時卻想不起來那到底是誰,在什麼時候這麼做過。
「你沒必要知道她在哪裡。」
「你胡說什麼!你這──」
「因為你根本不想去找她。」
他瞪大著雙眼,而那縷紫色幽影只在一瞬間便消失無蹤。
微風徐徐拂過身旁的銀草,也拂娑過他的身體、他的臉,像一雙不懷好意的手。
你根本不想去找她。
該死,那傢伙到底在胡說什麼?
他怎麼可能會不想去找她?莉茲可是就要成為他妻子的人!他怎麼能任她被這種莫名其妙的人──還有這莫名其妙的古堡給抓去!
莉茲她現在一定很害怕,他非得立刻趕到她身邊不可。
他不能再讓她哭泣了。
因為那個人會生氣。
會生他的氣。
咦……
他輕觸額間,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的思緒好像變得完全不屬於他,而是飄得很遠,飄到一個他根本不想去思及的地方。
不能過去。
現在還不能。
他迅速穿越中庭,而他散落在肩上的淡色長髮,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與月色融為一體。
◆
亞柏緩慢地在長廊上前進。
儘管他身上滿佈傷痕,精神也極度疲倦,但不知為何,他有時候會突然覺得全身充滿了力氣,使他感到身上的傷並沒有看來那麼嚴重,但那力量時強時弱,像現在他又覺得自己連一步都走不了,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他覺得那力量應該還會再回來,只是他一點也沒把握那會是多久以後的事。
他只能撐下去,撐到那力量回來為止。
只要待在這座古堡裡,那力量就有可能再回來,他有這種感覺。
因為這是一個反映人心的地方。
他一心一意只想救出莉茲,全無二心,所以,這座古堡絕對不可能吞噬他。
他大口喘著氣,走不了幾步又跌坐在地,大理石地板的冰冷觸感透過衣服刺了進來,剝奪他因失血而更加消散的體溫,他按著胸口的傷處,感覺到包紮起來的地方變得更加濕黏,而且這一按還令傷口更加疼痛,他咬緊牙關,忍住不呻吟出聲,儘管這裡沒有其他人,除了他之外,沒有人會聽見他屈服於痛楚而發出的哀鳴,但他不容許自己這麼做,不容許自己輕易屈服於肉體的痛苦,多年以來,他最自豪的就是自己的精神力,不論受到多大的痛苦,他都不允許自己顯露半點示弱的模樣,就算是面對他自己也不允許。
他曾貴為人人稱羨的名門後裔,然而家族卻在他父親那一代走向衰落,面臨身敗名裂,千金散盡的絕境,父親在恥辱之中自殺,而當時年幼的他則流落街頭,在他眼看就要凍死於垃圾堆中時,父親的舊識格蘭迪侯爵救了他,將他收為義子,侯爵全然不在意他父親敗壞的名聲,也不強求他將姓氏歸化格蘭迪家,為了報答侯爵的厚愛,他一直嚴以律己,努力上進,為的就是不使格蘭迪家蒙羞,也為了不辱席蒙家的門風,他這輩子最渴望的,就是有一天能重振席蒙家的名聲,他認為這麼做,就是對格蘭迪家最大的報答,讓他們知道,他們沒有白白栽培他。
所以他不會容許自己輸給萊斯特。
儘管他身上流有敗壞門風的父親的血,但他很清楚,自己原本的出身並沒有比萊斯特差到哪兒去,他一直以來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學習,也比任何人都還要嚴格要求自己,他相信只要繼續持之以恆,只要他更加努力,他就能贏過萊斯特──因為萊斯特從沒經歷過他經歷過的那種苦,萊斯特從小就生活在優渥的環境裡,而且生性遠比他要軟弱,經常陷入婦人之仁,不論怎麼看,他都不認為自己會輸給萊斯特。
但他錯了。
儘管萊斯特生活在一個容易使人軟弱的環境裡,是個天生的公子哥兒,但萊斯特的資質其實遠比他高上許多,很多時候萊斯特看來懦弱保守的決定,事後往往證明他才是對的,而亞柏自認為當機立斷的決定總是在事後看來無謀又衝動,他很清楚萊斯特天生就是個策士,但他往往因為看不起萊斯特比他年幼,就無視他的提議,他的年紀最大,照理說他應該能夠有比萊斯特更成熟的思維,但每一次他都發現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萊斯特儘管比他小,卻總是能在他陷入無措時冷靜地提出對策,告訴他該怎麼做,他知道萊斯特並不是故意想在他面前炫其才學,只是真的想幫他,可是他就是沒辦法真心接受,沒辦法承認萊斯特這個人與生俱來的本質就比他優秀許多。
不論是任何事物,萊斯特都學得比他快──他很確定,萊斯特並沒有花上比他更多的時間鑽研,可是往往他花好多天才學會的東西,萊斯特只要半天就會了,而且只要稍加練習就能交出與他平分秋色的成績,甚至有時還能扳倒他。
有那麼一次,他好不容易學會了一項擊劍近戰的技巧,而且他很確定萊斯特根本還沒學過,因為這是他獨創的,花了好多時間才將它練到幾近完美,他跑去找萊斯特,想用這技巧打敗他,果然萊斯特起初便被殺了個措手不及,但萊斯特沒有惱怒,也沒有被弄哭,他只是冷靜地拾起練習用的木枝,嘗試找出對方的破綻,而在約莫兩三招後,他就破解了,直指要害地切入罩門,甚至事後還把這技巧練得更精確、更完美,從那之後,亞柏只要學到什麼新技巧,就再也不想找他練習了,儘管那次萊斯特還費心地告訴他這招術可以如何改良,使他也學到很多,但他就是不願再讓萊斯特這樣拆他的台,此後他學會了什麼,也一點兒都不想教給萊斯特。
不過萊斯特卻似乎一點兒也沒意識到他的藏私,每次新學到什麼,他都會跑來與亞柏分享,這對亞柏並沒有壞處,他也就樂得讓這個小笨蛋來自掀其底。
但很多時候,他仍然會嫉妒萊斯特。
因為他明明沒吃過半點苦,明明沒有花比他更多的時間努力,卻天生就擁有比他更好的資質,這根本就不公平。
他一直到很多年後,才真正確信這世間就是有那麼不公平的事。
而讓他確信的契機,就是莉茲愛上了萊斯特。
據他所知,萊斯特一直都不算對莉茲特別殷勤,甚至還算得上是頗為冷淡,但莉茲卻喜歡上了這個木頭般的男人,對這個冷淡的男人無比傾心。
這並不公平。
萊斯特出生在一個優渥且從未步向衰頹的名門世家中,這他認了;萊斯特天生就是比他聰明,比他優秀,他也認了。
可是萊斯特憑什麼連他心愛的女孩也要搶走?
他不想承認,但每到夜深人靜時,他卻總是不得不如此質疑自己:
也許他就是注定比不上萊斯特。
也許他注定是個失敗者。
因為他體內流著父親的血、失敗者的血,不論他再怎麼努力想抵抗自己的血緣也沒用。
他不願這麼想。
要是他真的如此相信了,那他這麼久以來的努力又算什麼?
他不能被這種宿命般的念頭所左右。
但只要他仍留在格蘭迪家,只要他仍待在萊斯特身邊,那股自慚形穢的落敗感就會一直在他的心頭縈繞不去。
所以他決定離開,遠離格蘭迪家,遠離莉茲。
遠離萊斯特‧格蘭迪這個男人。
他相信只要能夠遠離這些,那屬於他的堅強就會回來,他會重新振作,成為一個擁有強韌意志、不再被任何事所動搖的男人。
但他如今卻只能拖著滿是傷痕的身體,回來求助於萊斯特。
求他救莉茲。
因為他根本無法保護心愛的女人。
但萊斯特能。
他不想承認,一點都不想承認。
他不想承認這就是事實。
不想承認自己真的是一個失敗者。
所以他到這裡來了,就算他渾身是傷,他還是來了。
他希望萊斯特能平安救出莉茲。
但他內心深處又渴望著,先找到莉茲的人會是他。
他不能被這些該死的傷打敗。
現在還不能。
至少讓我撐到莉茲那裡。他如此想著。
他不能輸,不能輸給這些傷,不能輸給自己的軟弱。
不能輸給萊斯特。
只有這一次。
說什麼都不能。
第四章|月光〈下〉
《When Good King Arthur ruled this Land》
─當好亞瑟王統治這個國家時─When good King Arthur ruled this land,
當好亞瑟王統治這個國家時,
He was a goodly king;
他是個偉大的國王,
He stole three pecks of barley-meal
他偷了三袋大麥,
To make a bag-pudding.
為了要做布丁。A bag-pudding the king did make,
國王做的布丁,
And stuffed it well with plums;
放了很多葡萄乾,
And in it put great lumps of fat,
還放了大塊的奶油,
As big as my two thumbs.
和兩根大姆指一樣粗。The King and Queen did eat thereof,
國王和王后吃了布丁,
And noblemen beside;
身邊的貴族們也吃了,
And what they could not eat that night,
那天晚上他們什麼也吃不下,
The Queen next morning fried.
第二天早上王后被油煎了。
他騙他來到那座古堡,然後殺了他。
他原以為可以一劍將他斃命的。
亞瑟睜著那雙灰藍色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瞪著他,像是在問「你為什麼要那麼做?」,有那麼一刻,他因為這目光而動搖了,但他更害怕亞瑟會逃過,害怕亞瑟逃出這裡,告訴艾莉西雅一切真相,那樣他就完了,他不能讓艾莉西雅知道這一切,不能讓她知道他這麼做全是為了得到她,於是他追上去,朝亞瑟再次砍下一劍,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這一劍竟然被亞瑟擋住了。
劍鋒下緊緊抵著亞瑟的那把愛刀,他真是太大意了,再怎麼樣,他都應該先讓亞瑟放下武器再動手的,這點小事他應該辦得到才對,畢竟,亞瑟一直以為他們是好友不是嗎?他根本就不會對他有所戒心的,他真後悔自己的衝動。
「你為什麼要殺我?孚士德!」亞瑟朝他大吼,怒意與困惑在他淡藍色的眼中閃爍,他全身是血,看起來異常恐怖,但很顯然還有力氣抵抗,孚士德開始後悔自己剛剛為什麼不等久一點再下手。
「回答我!孚士德‧格蘭迪!」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回答。「你不該娶她。」
亞瑟的表情頓時在那一刻變得既驚訝又失落。「不……孚士德──老天,我從來就不知道你對她……我的朋友,你為什麼從不告訴我?」
該死,他又開始把自己當成他的朋友了,他們不是朋友──也許曾經是,但自從他知道亞瑟也愛著艾莉西雅後,就再也不是了。
「我從來就不是你的朋友。」他說,語氣冷冽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亞瑟的眼神中流露出受傷之情,「但我一直以為我們是。」
「再也不是了。」他猛力一推,亞瑟便一個不穩退到牆邊,但他的手裡仍握著刀,孚士德很清楚,只要他稍一鬆懈,亞瑟就會立刻反噬他一口。
他走向亞瑟,準備給他最後一擊。
「原諒我,亞瑟,要是我不殺了你,那麼被取走心臟的人就會是我了……」他喃喃說道。
「你殺了我吧,孚士德。」
亞瑟的聲音在黑暗裡聽來格外空洞。
他停下了腳步,而亞瑟就站在牆前,沒有將刀舉起來,反倒丟開了他唯一的武器。
刀落在地上,發出喀啷響聲。
亞瑟站在幽暗的角落裡,悲傷地笑了。
「如果你希望這麼做,就這麼做吧。」他說。
孚士德站在那裡,感覺到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凝結一般。
他贏不過亞瑟。
就算亞瑟死了,他還是贏不過。
不,那樣的話,艾莉西雅或許會更加愛著亞瑟吧,人們不常這麼說嗎?死去的人總是會在回憶中被美化,活著的人永遠也敵不過已經不在的人,那麼,如果他現在殺了亞瑟……
艾莉西雅或許會甘願為亞瑟守一輩子寡也說不定。
就算他殺了亞瑟,艾莉西雅真就會忘記亞瑟轉而愛上他嗎?不,那根本是不可能的,艾莉西雅是一個性情剛烈的女孩,她不可能因為未婚夫死了,就對別的男人投懷送抱,相反地,她更有可能寧願為了亞瑟而犧牲自己的後半輩子,立誓不再愛上任何人。
他到底在想什麼?殺了亞瑟根本就不能讓他的願望實現,他永遠贏不過亞瑟,也永遠得不到艾莉西雅的心,到頭來,他還是一樣,什麼都沒有。
他將手中的劍扔在一旁,苦澀在他的胸中蔓燒,卻沒有出口能夠宣洩。
「你走吧。」他說,雙眼低垂。
「……咦?」
「我叫你走,沒聽懂嗎!」他吼道:「快走!趁我還沒後悔這麼做以前!」
他不想看亞瑟的臉,因為他知道那表情只會讓他感到更加自慚形穢。
亞瑟一定是直到最後一刻,都還把他當成朋友。
他不想看到亞瑟感激他的笑容。
他抬起頭,看見亞瑟離去的背影。
這樣就夠了。
這麼做才是最好的。
他該死心了。
要拿心臟,就拿他的吧,別碰亞瑟。
這樣他的心才不會痛。
只要沒有心,他就不會那麼痛了。
在那一刻,有一陣風溫柔地拂過他身旁。
「你的願望我全都會實現。」
「你的願望全都會成真。」
「你想要的東西,我全都會讓你得到。」
「因為這裡是你的心。」
「我是你的僕人。」
「我會除去任何你痛恨的人。」
然後,他看見了那副紅色的面具。
戴面具的男人飛奔過他身邊,像一道風,像一雙溫柔的手。
那麼,告訴我你的名字,這樣契約才算成立。
我的名字是孚士德‧格蘭迪。
我該取走誰的心臟?
亞瑟‧席蒙。
那道風拂過他身旁,往前奔去,穿越了亞瑟的身體。
他的視線變成了一片紅色。
亞瑟的背影垮了下來,他白色的披風被染成一片艷紅,從他的身體中央擴散開來。
「不──!」他破碎的尖叫迴蕩在古堡裡。
那白色的身影倒了下去,而在他的面前,佇立著一個深紫色的幽影,幽影朝他伸出手,攤開滿是鮮血的掌心,而在那之中,一顆血淋淋的心臟正跳動著。
他衝上前去,眼淚模糊了他的視線,「不!你為什麼這麼做!我已經──我已經不想殺他了!你要拿就拿我的心臟!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動他──!」他跪下雙膝,以顫抖的雙手碰觸亞瑟的背脊,而亞瑟的軀體仍然溫熱。「亞瑟……亞瑟……不──我不想這樣的……」
「契約已經完成,你可以帶他回去了。」那幽影說。
「你這兇手──你──」
「別擔心,他並沒有死。」
「你胡說什麼!人被挖走心臟怎麼可能還活著!」
幽影指了指地上的那具軀體,他低頭一看,只見亞瑟仍徐徐地呼吸著。
「你不是不想殺人,又想達成你的願望嗎?你的願望已經成真了,回去吧,等他醒來,他什麼都不會記得的。」
「可是你明明拿了他的……」他半信半疑地望向幽影手中的心臟,而那顆心臟仍舊詭異的跳動著。
「他的心已經在我這裡,所以他不可能把心給其他人,你所愛的那個女孩再也無法得到他的心了,他會無情地拋棄她,永遠地離開這裡,並且永遠不會愛上任何人,無法付出任何情感,只能像個行屍走肉般迎向死亡。」
「這……」
「這不就是你的期望嗎?戴著面具的幽影笑了。你不就是希望他拋棄她,令她對他心死嗎,殺了他並不能達成你的願望,這我當然知道,我對那女孩的認識並不比你少,現在開始,你的一切願望都會成真,而這個男人只能逐漸步向毀滅,這不是很好嗎?還不用髒了你的手,他自己就會消失了。」
「你到底……」他緊蹙眉頭。「你到底是誰?為什麼這些……你都知道?」
幽影沒有回答,只是將手緩緩地伸到自己的面具上,輕輕地將它取了下來。
孚士德望著他,他並不確定那面具下的臉會不會就是他所猜的那個人。
不,除了那個人之外,還會有誰?
某種程度上,他並不想看到那張臉,可是,他又無法逼自己不去看。
紅色的面具落到地上,發出略悶的響聲。
眼前的人,有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果然是你,孚士德‧格蘭迪。」他說,然後應聲倒了下去。
孚士德站在那裡,望著地上的木偶。
木偶有著與他相似的身材,穿著與他相似的衣服,臉上戴著面具,而面具上刻的則是他的臉。
木偶就這樣無力地倒在亞瑟的身旁。
他舉起手中的心臟,一道深紫色的幽影掠過他的手心,心臟就這樣不見了,連血跡都消失無蹤。
他不是很確定這座古堡要亞瑟的心臟做什麼。
不過他反正也不想要那麼噁心的東西。
他蹲下身來,將虛弱的亞瑟攙扶了起來,此時,他的心口已經沒有半點傷痕,連一點兒血跡也沒有。
但孚士德知道,亞瑟已經沒有心了。
「我們回去吧,亞瑟。」他說。
在那之後,亞瑟取消了與艾莉西雅的婚約,離開了這裡。
想當然耳,艾莉西雅悲傷欲絕,但孚士德知道,這早晚會過去。
幾年後,艾莉西雅答應了孚士德的求婚,婚後隔年,艾莉西雅為他產下一個男孩。
男孩被命名為萊斯特‧格蘭迪。
而他們再也沒有亞瑟‧席蒙的消息。
在萊斯特還年幼的時候,艾莉西雅便染病過世了。
孚士德為此相當難過。
艾莉西雅還那麼年輕,他們甚至還能再多生幾個孩子給萊斯特作伴,但她卻這麼走了,留下他一個人。
他不禁開始懷疑,這或許是上天給他的報應。
直到艾莉西雅死後,他才猛然驚覺當年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多麼地不該且可鄙,不知不覺間,他開始確信艾莉西雅的死確實是給他的報應,而這報應說不定在將來會連累他唯一的兒子──他已經失去了艾莉西雅,他絕不能再失去萊斯特,自責之情直至此刻,才如潮水般湧來,他說什麼都想再找到亞瑟,為他做些什麼,不論什麼都好,他想對這位他曾經如此殘酷對待的朋友補償些什麼。
他用盡各種方法去打聽、尋覓,後來才得知,亞瑟的家族早已破敗,名聲掃盡,而亞瑟本人也在幾年前過世了,原本,他對於再也無能得見這位朋友十分失望且懊悔,但在得知亞瑟仍有一子流落在外後,他立刻又燃起了希望,幾經波折,他才又找到了亞瑟的兒子,並將他接回來悉心照顧。
亞瑟的兒子名叫亞柏‧席蒙。
對孚士德來說,他實在很難想像他所認識的那個亞瑟,會在離開艾莉西雅後又立刻與別的女人結婚生子,但亞瑟當年離開時,已經是一個沒有心的人了,既然沒有了心,那麼也許跟什麼樣的女人結婚都無所謂吧,可以肯定的是,亞柏絕不是個在愛之下出生的孩子,因為亞瑟已經失去了愛人的心,也因此,他一點也不敢想像亞柏過去究竟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裡,又是否曾從父母那裡感受過任何近似愛的情感。
他曾經多少擔憂過,亞柏是否會帶給萊斯特不好的影響,畢竟他來自一個破碎的家庭,但很快地他便確定自己的擔憂毫無必要,因為亞柏是個相當獨立、乖巧的孩子,看來也與萊斯特處得相當好,很快地,他便將亞柏視如己出了。
如果亞柏知道他的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肯定不會那麼的尊敬自己吧。孚士德經常這麼想。
當然,他絕不會對亞柏說的。
因為沒有那個必要。
他已經對亞柏夠好了,也對他付出夠多親情了,這麼多年來,如果他還有什麼需要補償的,那麼大概就是他沒能再為萊斯特找個好母親吧,他知道自己應該娶個續弦,但他就是忘不了艾莉西雅,正因為她的死,所以他更不能阻止她在回憶中變得更完美、更無人能比。
他應該已經沒有什麼能做的了。
就算上天還要給他報應,應該也已經找不到理由了。
祂已經奪走了艾莉西雅,奪走了他此生唯一的摯愛,這已經夠了。
別去動萊斯特。
別去碰那個長得和艾莉西雅如此相像的孩子。
如果要降下報應,就報應在垂垂老矣的他身上吧。
許多年過去,如今他臥病在床,他很高興在他活著的時候,上天都不曾動過他的兒子。
也許上天決定收手了。
沒錯,他做得夠多,失去得也夠多了,上天不應該再降下報應在他身上了。
在他過世後,萊斯特會繼承爵位,然後他會迎娶他的表妹莉茲,那個就如艾莉西雅一樣甜美的女孩。
可惜他活不到他們的婚禮舉行那時。
他閉上眼睛,進入了夢鄉。
夢中,他看見一片銀色的原野,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下。
等等……這裡是……
有個人輕輕地拍了他的肩膀,他轉過頭去,看見亞瑟正站在他身旁,朝他笑了笑,然後指向原野的另一端,要他往那兒看。
那座灰敗的廢墟正靜靜地佇立在那裡。
石階上,有一個黑髮的小男孩像是發現新大陸般地叫道:「喂!萊斯特,你看我發現了什麼!」
聽見這個名字,孚士德不禁毛骨悚然,他當然認出了那個黑髮男孩會是誰,但男孩叫喚的那個名字更令他不安。
「你發現了什麼啊,亞柏?」一個銀髮的小男孩走了過來,而當他看見那座廢墟時,他的表情就和亞柏一樣欣喜。「哇!這是什麼地方啊,好大喔!」
「嘿嘿,」亞柏搓了搓鼻子。「你說這裡以後就當我們的秘密場所好不好?」
「好啊。」
不,萊斯特!別去那地方……不要去──他伸出手來,但眼前的男孩卻在一瞬間消失無蹤。
眼前的廢墟依舊,但站在廢墟裡的,卻是已經長大成人的亞柏和萊斯特。
「亞柏,我不要你認為,因為我父親死了,一切就會改變,你、我、還有莉茲,我們還是可以跟以前一樣,像親兄弟姊妹般地生活在一起啊。」
「我們不是親兄弟姊妹,萊斯特,你明明知道從來就不是。」
「是因為莉茲?」
「不是。」
「你在說謊。」
「我都說不是了!……抱歉,我不該對你兇的。」
「沒關係,把話說開也好。」
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沒錯……那的確佔了一部份的原因,只是,那不是全部,我只是……只是不想再附庸在格蘭迪家之下,雖然我是老爺一手帶大的,但我的姓氏仍是席蒙,我很感激老爺願意收留我,如果不是他的好心,我早就凍死街頭了,只是,我有我的使命必須去達成,儘管……我的確很希望自己能夠做你的親兄弟,但那終究還是不可能的事……你明白嗎?」
「但你就這麼走了,莉茲會難過的。」
「你說什麼傻話啊,莉茲的心中,從來就只有你一個人不是嗎?無論如何,我衷心地祝福你們,老爺還在世的時候,不也一直希望你們儘早結婚嗎?如今你也正式繼承家族了,也該是時候了吧;不過我得說,我恐怕還是無法參加你們的婚禮──儘管我一直說服自己放棄,但就是做不到。」
亞柏他……也對莉茲──不!這不會是……這不可能是真的!
難道當年的悲劇還要在他的孩子身上上演?
他絕不允許,他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他不能讓亞柏像當年他對付亞瑟一樣地對付萊斯特。
不能──你不能這麼做!你不可以──你怎麼能……
他想奔向那裡,但眼前的廢墟彷彿越來越遠,怎麼追也追不上,他氣喘吁吁,無力地跪在荒野裡,銀草娑過他身上的衣物,發出細微的聲響。
某個人站在他面前,他抬起頭來,老淚縱橫。
亞瑟仍然對他微笑著。
「這就是你的報復嗎?你讓萊斯特……讓我的兒子……讓他們又回到那地方──」
亞瑟沒有回答。
「我不能……不──我不能讓這一切發生……我必須回去!我得阻止──他抹掉眼淚,奮力地從地上爬起來,轉身想往回走,卻感覺到有人拉住了他,他回過頭去,看見亞瑟抓著他的袖子,對他搖搖頭。」
「我得醒來!」他大吼。「這是場惡夢!我不能──我不能再待在這裡!我必須醒來──我──」
亞瑟的表情突然變得憂傷起來。
他望著亞瑟的臉,突然像是理解了什麼。「我已經……沒辦法再回去了嗎?」
他點點頭,並放開了他的袖子。
這是場惡夢,永遠也醒不過來的惡夢。
他愣愣地跌坐在原野裡。
「我還見得到艾莉西雅嗎?」他問。
亞瑟搖搖頭。
「我一直以為你早就去見她了。」
亞瑟露出苦笑,離開他身邊,往月光走去。
我們原本都是那麼地愛她,可是到了最後,我們之中卻沒有一個人有資格去她那裡。他默默地想著。
報應,這就是了。
你知道這一切永遠不會結束,永遠沒完沒了。
這就是報應。
他撐著老邁的身子爬起來,跟隨著亞瑟往月光走去。
他知道,前方沒有盡頭。
永遠也不會有。
第五章|愚者
《Simple Simon》
─傻瓜席蒙─Simple Simon met a pieman going to the fair;
傻瓜席蒙遇見一個正要上市集去的餡餅販,
Said Simple Simon to the pieman “Let me taste your ware"
傻瓜席蒙對餡餅販說:「你的餡餅讓我嘗嘗看。」
Said the pieman to Simple Simon “Show me first your penny"
餡餅販對傻瓜席蒙說:「那麼你的便士先給我看看。」
Said Simple Simon to the pieman “Sir, I have not any!"
傻瓜席蒙對餡餅販說:「我一毛錢也沒有!」Simple Simon went a-fishing for to catch a whale;
傻瓜席蒙想去釣一條大魚;
All the water he had got was in his mother’s pail.
但他只有媽媽給的一桶水。
Simple Simon went to look if plums grew on a thistle;
傻瓜席蒙去看薊上的李是不是已長齊;
He pricked his fingers very much which made poor Simon whistle.
但他卻刺傷了手指叫得慘兮兮。
He went for water in a sieve but soon it all fell through;
他坐進水面上的篩子並很快沈了下去;
And now poor Simple Simon bids you all “Adieu"
可憐的傻瓜席蒙只好說了句:「再會矣」。
她在黑暗裡醒來,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裡……這裡是哪裡?有人嗎?有沒有人在……?」她嘗試著朝虛空呼喚,然而她細小的聲音此刻迴盪在黑暗裡只顯得更加無助。
她努力回想自己怎麼會在這裡,然後她想起了那個戴面具的男人。
是那個男人把她抓來的。
這裡好冷,好暗。
她好害怕。
黑暗中她顫抖著身子,恐懼的淚水自她眼中不住流下。
「救我,萊斯特……」
微弱的呼救聲在黑暗中響起。
「救我……」
◆
他猛力撬開上鎖的門扉,那鎖並不十分牢靠,看來像是已經非常古老了,只要使力一撬便能打開;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那無助的女孩正斜躺在地,而淚水浸濕了她的臉,一頭失去光澤的金髮凌亂地披散在她的肩上與地上,身上所穿的春綠色洋裝此刻也變得極其黯淡,不僅裙擺有勾破的痕跡,還沾上了露水與污泥,看來頗為狼狽。
她雙眼緊閉,像是沒了意識。
「莉茲!」萊斯特立刻奔上前去。「莉茲!妳醒醒!」
那雙濕潤的眼微微地睜了開來:「萊斯……特……?是……你嗎?」
「沒錯,是我,我來救妳了。」他說著便要將莉茲扶起。
「誰要你……來救我了?」
「咦……?」
莉茲奮力將他推開。「別來救我……你根本就不是真心想救我……」
「莉茲,妳怎麼這麼說呢?我當然是真心想救妳才到這裡來的啊!」
「不,你不是……」她露出極為嫌惡的表情。「亞柏才是,他才是真心想救我的人,你回去……我不需要你。」
「莉茲!妳到底在說什麼?」
「我要解除婚約……萊斯特,你根本就不愛我……我要和亞柏在一起,因為他才是真正愛我的人……!」
「妳在胡說什麼──」
「回去……給我回去!」她尖聲叫道,以幾近歇斯底里的力道揮開萊斯特的手。「我不要你來!你放手!離我遠一點!」
「妳冷靜一點!莉茲……莉茲!」他使力一揮,一個清脆的聲響便隨之響起。
莉茲停止了抗拒,她跌坐在地,雙眼茫然地直視著一旁,一手撫著左頰。
無比的後悔湧上他心頭。
「你打我……你好壞──你怎麼可以這樣?你為什麼總是要欺負我?為什麼……」
眼前的莉茲變得好小,好柔弱,好像他兒時記憶中的那個莉茲,正抱著洋娃娃,坐在地上啜泣。
你為什麼總是要欺負我?
我又沒有做錯什麼。
你為什麼那麼討厭我?
我只是想跟你們作朋友而已。
我那麼喜歡你。
你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壞?
「我……我沒有……」他慌亂起來。「莉茲,對不起,我不是……我不是故意要那樣對妳……我──」
我並不討厭妳。
一股乾澀卡在他的喉頭。
那雙濕潤的灰綠色眼睛望向他。「你討厭我嗎,萊斯特?」
「我沒……我當然不討厭妳,如果我討厭妳的話,我為什麼要和妳結婚呢?」
「那你愛我嗎?你真心愛我嗎?」
「當然──」
「那,」她拉住他的袖子:「你願不願意和我永遠一起住在這座古堡裡?就我們倆……永遠都不會有別人打擾,而且我們可以永遠活下去,不會老也不會死……」
「莉茲……?」
「好不好?答應我好不好?」
那幽綠的雙眸捕捉住了他。
「可是,我們必須回去……」他說。
「為什麼一定要回去?」
「大家都還在等我們,他們很擔心──」
「為什麼要管那些人呢?」莉茲的雙手環住了他的頸子。「既然我們彼此相愛,那麼只要我們倆在一起不就夠了嗎?答應我,留下來與我廝守一輩子,永遠永遠都不要分開……」
「莉茲,妳到底……」
「你不是說你愛我嗎?難道你是騙我的嗎?」
「不,我沒有……」
「那就留下來,永遠只看著我一個人。」
她的唇間溢著香氣,索求著他的吻。
「……不,我不能這麼做,我──」
他推開了她,而她的眼中充滿錯愕。
「為什麼?你不是說你愛我的嗎?」
「我們不能這麼做……我不能丟下家族不管,而且……亞柏也還在這座古堡裡,他身上負著傷,我很擔心──」
「你是說那些事比我重要嗎?」
「不──妳和他們……那些──對我來說都很重要,我不能那麼不負責任──」
「難道你最重要的人不是我嗎?」
「妳對我來說當然是最重要的──妳是我的未婚妻啊!」
「騙子……你總是在說謊……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沒有一句話是真心的!你之所以要帶我回去,也根本就不是因為那些事!不是為了家族!」
「莉茲!妳不要鬧了好不好!妳到底想要我怎麼樣?我都要和妳結婚了,妳到底還要我向妳證明什麼?」
「證明你是真心愛我。」她伸出手,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只訂婚戒指。「我和家族……和你的朋友,你選哪一個?」
「莉茲!妳不要再無理取鬧了──」
「我沒有無理取鬧!」她尖聲叫道。「亞柏很快就會趕來了,但在他來到這裡以前,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可是你若一踏出這房間,我也會死;告訴我,你要選擇永遠和我一起待在這裡,還是去救他?」
「──妳這話什麼意思?」
她抬眼望向他:「我不跟你走。」
「為什麼?」
「這次,主導權在我,如果你認為你能永遠主導一切,那你就錯了。」
「我從沒這麼想──」
「你怎麼想,不是你說了算。」
「妳為什麼要這樣逼我?」
「我沒有逼你,是你把自己逼到這種境地的。」
他不可置信地瞪著眼前的莉茲。
他記憶中的莉茲從來就不會說這種話。
然後他拔出了佩劍,將劍鋒逼向莉茲白晢的頸子。
而莉茲臉上的微笑從未褪去。
「不對,妳根本就不是莉茲。」
「你想選擇逃避嗎?」
「莉茲從來就不會說這種話。」
「你明明知道你遲早得作出選擇。」
「妳到底是誰?為什麼裝成莉茲的樣子?」
「二選一,朋友與妻子,你只能選一個。」
「我不需要聽妳的!快回答我!」
「你想去救亞柏,對吧?」
「莉茲在哪裡!」
「你下不了手的。」
「回答我!」
「如果你真的愛我,你就不會下得了手。」
「妳根本就不是莉茲!」
「如果你想救亞柏,你就只能殺了我。」
「妳對他們做了什麼!」
「如果你愛我,就留下來永遠和我在一起。」
「住口……」
「永遠永遠……」
「妳給我住口!」
一抹紅色浮現在那白晢的肌膚上,先是一道細線,然後變粗,接著變得不規則起來,紅色不斷地噴濺湧出,而原本屬於白色的地方,全部都變成了紅色。
莉茲無聲地倒了下去。
萊斯特將劍柄一揮,劍尖的鮮血便甩散得無影無蹤。
而在那一刻,所有的紅色都如幻影般消散。
喀啦喀啦……
倒在地上的,是一具等身大的木偶,木偶的身上穿著與莉茲相似的綠色洋裝,戴著與莉茲髮色相似的金髮,臉上還戴著面具,面具上畫著一副精緻的少女臉龐,看起來也與莉茲有一點點相似。
而木偶的頸部接合處有一道銳利的刀痕,在它倒地時,那脆弱的接合處也隨之斷裂,偶頭骨碌碌地滾落,滾到他的腳邊,看來既滑稽又悲哀。
他望著壞掉的木偶。
如果你真的愛我,你就不會下得了手。
「妳不是莉茲,從來就不是。」
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我不愛莉茲。
而是因為妳不是真正的莉茲。
他感到心有餘悸。
如果剛剛的莉茲真的是莉茲的話……
他搖搖頭,想將這念頭甩開。
他害怕要是讓這念頭持續,木偶就會變成真正的莉茲。
他單膝跪下,拾起木偶的面具。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者該這麼說──在他還沒有意識到之前,他就已經在這麼做了。
面具上的少女臉龐十分精緻,簡直栩栩如生。
彷彿在他的手上呼吸一般。
他捧著面具,緩緩地將它拿近自己。
讓自己的臉貼近面具的內部。
他聞到面具裡的氣息:冰冷、陰暗、而且封閉。
但很舒服。
面具想要在他的臉上生根。
面具想要成為他真正的皮膚。
他的心臟在胸中狂跳。
戴上去。
把我戴上去。
讓我成為你的一部份。
「不!」
面具從他手中飛出去,落在陰暗的角落裡,落到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中。
他跌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他剛剛在做什麼?
他想要對自己做什麼?
他伸手觸摸自己的臉,確定面具並不在他的臉上。
確定那陰冷的氣息已經徹底離開了他。
面具躺在陰影裡,彷彿在對他冷笑。
你看,你抗拒不了我。
你想要戴上我。
你很想成為我。
「不!我沒有──我根本不想這麼做!」
我不想。
我是我自己。
我不會成為你。
他爬起身。
再待下去他會發瘋。
這座古堡想要他發瘋,
那就是牠想要的。
他不會再上牠的當。
牠休想再讓他上當。
他握緊劍柄,往門外走去。
沒有再看那木偶一眼。
◆
他奔過長廊,這裡與之前的前廊全然不同,月光已經照不進來了,他深知自己已走到更深處,莉茲很有可能就被藏在最裡面的地方──因為他知道那個戴面具的男人絕不會那麼輕易就讓他們找到莉茲,因為他甚至還弄來了一個假的莉茲來迷惑他。
幽暗的長廊上唯一的光源,是牆上每隔一大段距離便會設置一盞的燭燈,但詭異的是,那燭光並非紅燄,也不是青火,而是幽幽地閃著銀色的亮光,就像將月光摘下來擱在蠟燭上一樣,那幽光彷彿極其古老,極其虛弱,像是隨時都會熄滅一般,也許它們一離開天上,就會變得衰弱,只能在這裡茍延殘喘,靜靜地等待死亡。
前方的幽暗處有什麼正隱隱動著,他按著佩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但直到走近時,他才發現那並不是敵人。
「亞柏?」他輕聲喚道,儘管在幽微的燭光下,他並不很確定對方是誰,但那熟悉的身影他絕不會認錯。
「……萊斯特?」幽暗中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而那聲音聽來比先前更加虛弱。
「亞柏,是亞柏吧?」他放開佩劍,走上前去,只見亞柏正站在一盞燈的陰影之下,只微微露出蒼白的臉龐在陰影之外。
「嗯……」他喃喃應了一聲。「找到……莉茲了嗎?」
他搖搖頭:「還沒有。」
「這樣啊……」
萊斯特注意到他仍按著自己的傷處,「你的傷……沒事吧?」
「沒事,這點傷沒什麼大不了……」
聽到這話他微微蹙眉,他知道亞柏根本就在勉強自己,因為他的狀況看起來不但沒有比先前更好,甚至好像連意識都有些恍惚了。
「一起走吧?」他抬頭探看亞柏蒼白的臉。
亞柏搖搖頭:「不……我想分頭去找會比較有效率。」
「可是……」他將話吞了回去,因為他若說出真心話,亞柏肯定會大發雷霆。
我不希望你死在我不知道的某處。
這話說出來也只是觸楣頭而已,何必呢?
「你先走吧……我休息一下就行了。」亞柏朝他虛弱的笑了笑。
「讓我看你的傷。」他說。
「何必呢?又不嚴重……」
「嚴不嚴重是我決定的,不是你。」他強硬地拉開亞柏的手。
「萊──」
亞柏的胸口溼黏一片,幾乎浸溼了整件內衫,幽暗的燈光下,那血跡看來無比黑暗。
萊斯特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你為什麼要騙我?這種失血量……」
「我的事我自己決定,你用不著──」
「你以為我會坐視你死掉嗎?你這個傻瓜!」
亞柏推開他的手:「別叫我傻瓜,我的腦袋還很清楚,真有危險的話,我會視情況決定要不要繼續走,這點傷還殺不死我。」
「什麼視情況決定……你的傷根本是從踏進這座城後就越變越嚴重!不要再走下去了!現在就回去──算我求你好嗎?」
「你以為我會丟下莉茲不管嗎?這點傷……這點傷算什麼?跟莉茲現在的擔驚受怕比起來算得了什麼!你以為──」他吼了起來:「你以為只有你才有資格去救莉茲嗎?」
萊斯特鬆開手,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都這種時候了,誰去救莉茲還有什麼差別──」
「對你來說或許沒有,但對我來說有!……雖然是我去找你的,但我寧可一開始就只有我一個人來救她!要不是……要不是這礙事的傷──我早就──」
「你不要忘了!亞柏‧席蒙!」萊斯特突然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將他抵在牆上。「莉茲的未婚夫是我,不是你。」
「那又如何?」亞柏勉力地抬起眼來。「我愛莉茲,遠比你愛她還要深。」
萊斯特的臉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復正常。「但她愛的人並不是你。」
在那一瞬間,萊斯特覺得亞柏彷彿像是渾身都洩了氣一般,他憤怒的眼神也在那一刻變得無比空洞,就像是他所有的靈魂都隨著這句話給抽了出去。
萊斯特突然好後悔自己這麼說。
他寧可亞柏對他生氣,那樣說不定還好一點。
可是來不及了,亞柏此刻的眼神變得比死人還要空泛,臉色也變得比枯骨更加蒼白,他不再勉強自己站著,而是緩緩地沿著牆壁滑落,跌坐在地上。
他就這麼殺了亞柏‧席蒙這個人,用這世上最無情的言語。
「亞柏……我……」
亞柏將臉埋進那片幽光照不到的黑暗裡。「別說了,去找她吧。」
「亞柏!」
「我叫你去找她你是聽不懂嗎!快滾!別再出現在我眼前!」
結束了。
他與亞柏之間的友情,不可能再回來了。
不,也許那一開始就根本沒存在過也說不定。
他明明就知道亞柏一直都很嫉妒他、很恨他不是嗎?
他到底是憑哪點以為亞柏還會願意跟他做朋友?
或者,他又是為了什麼不願放棄亞柏這個朋友?
明明這傢伙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明明這傢伙只是父親收養來的孤兒。
明明這傢伙從小就看他不順眼。
他到底為了什麼非要跟這傢伙做朋友不可?
該放手了,傻瓜。
有些人你一輩子都改變不了他的,別白費力氣。
去找你的新娘吧。
去找那傢伙想了一輩子都娶不到的女孩吧。
因為那女孩愛的是你,不是他。
擁有一切的也是你,不是他。
你是徹底的贏家了,難道你還奢求輸家非對你獻上友情、獻上好感嗎?
該滿足了,別太貪心。
別去惹喪家犬。
因為你是在自討沒趣,你只會被咬得血流如注。
他望向亞柏,而亞柏的臉仍然隱沒在黑暗裡。
別逼喪家犬非得抬頭望你不可。
他明白,他真的明白。
他明白他根本沒有必要去討好亞柏。
他轉身離去,留下亞柏一個人待在黑暗裡。
那傢伙是死是活都與他無關。
反正他根本就不屑你的同情。他這麼告訴自己。
別去想,別去看,別去理會,別在意他。
因為沒有必要。
不需要為了他而難過。
不需要為了他傷自己的心。
一點都不需要。
他知道,這些道理他都知道。
可是他就是沒辦法阻止自己。
沒辦法阻止自己難過。
沒辦法阻止自己傷心。
該死,要是能夠不去在意就好了。
要是真的能夠無視那傢伙就好了。
亞柏徹底地傷了他的心。
這就是輸家能對贏家做的。
當贏家愚蠢到對輸家付出一切的時候。
第六章|歪曲
《There was a Crooked Man》
─一個歪歪曲曲的男人─There was a crooked man and he walked a crooked mile,
有個歪歪曲曲的男人,走了一哩歪歪曲曲的路,
He found a crooked sixpence upon a crooked stile.
手拿歪歪曲曲的六便士,踏上歪歪曲曲的台階。
He bought a crooked cat, which caught a crooked mouse.
買隻歪歪曲曲的貓兒,去抓歪歪曲曲的老鼠。
And they all lived together in a little crooked house.
他們全部都住在一起,在一間歪歪曲曲的小屋。
當初第一個發現那地方的人是亞柏,然後,他隨後也發現了那地方,之後,那地方就成了他們的秘密場所。
其實那地方若說是他們倆人一起發現的也不為過,因為亞柏發現那地方時,他就在亞柏身邊。
那個時候,亞柏說這地方是只屬於他們倆的秘密,不可以讓任何人知道。
所以當莉茲問起時,他什麼也沒講。
就算莉茲對他生氣也不說。
因為那是只屬於他跟亞柏──他們男孩子的地盤,亞柏這麼說過的,所以他當然不可以把那地方告訴其他人,就算是莉茲也一樣。
可是亞柏卻把莉茲帶來了。
他說,莉茲會不高興,說不定還會哭,所以他就只好告訴她了。
亞柏說,他不想讓莉茲討厭他。
可是這是犯規,明明就約定好不可以告訴任何人的。
這樣一來,他當初死都不告訴莉茲又是為了什麼?
他自始至終都保守秘密,但亞柏這樣隨隨便便就告訴了別人,這算什麼?
亞柏說:「有什麼關係,莉茲又不是別人,而且她也不會說出去。」
但根本就不是那種問題,一開始就不是,亞柏根本搞不清楚狀況。
那地方明明就是他們一起發現的。
「你很小氣,」亞柏說:「又不是你先發現的,不要鬧彆扭好不好。」
他才不是小氣。
他才不是鬧彆扭。
亞柏老是仗著自己年紀比他大,就裝出一副老大哥的樣子。
而且他老是護著莉茲。
因為莉茲年紀最小,又是女孩子。
亞柏老是說,因為她是女孩子,所以要讓著她。
他說這叫騎士精神。
騙子,誰不知道你根本就喜歡她。
要是換作其他女生,亞柏還會對人家那麼好嗎?他常那麼猜想,但他從來就沒有印證的機會,因為他們身邊的女生,一直都只有莉茲而已。
而自從莉茲也知道這個秘密場所後,每次亞柏都會帶著她來,而且玩什麼都要特別顧慮她,只能玩莉茲喜歡的遊戲,因為她年紀最小,因為她是女孩子──但他知道,之所以每次都得顧慮她只是因為她是莉茲,是亞柏最喜歡的莉茲。
因為亞柏是年紀最大的孩子,而且又是第一個發現這個秘密場所的人,所以什麼都得聽他的,但亞柏又只聽莉茲的。
不管玩什麼,亞柏都只會對莉茲放水,這根本就不公平。
但亞柏只聽莉茲的,所以他說什麼亞柏都不會理他。
只要有莉茲在場,就一點都不好玩,她既不會爬樹,也不會玩騎馬打仗,只會摘花,跟她的洋娃娃假裝喝下午茶,只要稍微不理她,她就生氣,稍微不小心撞到她,她就哭,然後亞柏又開始想逗她開心,那模樣真是蠢斃了。
他討厭莉茲,真的很討厭。
可是每次她都硬要跟來。
明明亞柏也覺得莉茲喜歡的遊戲很無聊,可是卻還是陪她一起玩,陪她去摘花、作花環、手圈、跟洋娃娃講話,他覺得亞柏真的是瘋了,為什麼他就是不明講他也覺得很無聊呢?明明唯一覺得好玩的人只有莉茲,為什麼每次都還是要讓她來?亞柏明明也很想跟他一起玩男孩子的遊戲,可是就因為莉茲,所以他們每次都只能玩一堆愚蠢至極的遊戲。
明明只要亞柏說他也覺得很無聊,就可以把莉茲趕走了。
可是亞柏不會那樣說,因為他喜歡莉茲,他什麼都都會聽她的。
他討厭莉茲,可是他更討厭喜歡著莉茲的亞柏。
那樣的亞柏根本就不對勁,而且莫名其妙到了極點。
明明平常只要莉茲不在,亞柏就很正常,是他喜歡一起玩的那個亞柏。
但莉茲一出現,那個亞柏就不見了。
甚至還會兇他,說他對莉茲太壞。
不對她壞,她怎麼會知道他討厭她,怎麼會知道她不該來這裡?
她又不是男孩子,不是他們的哥兒們。
她怎麼可以來?
怎麼可以把她那些愚蠢的洋娃娃和花圈帶到這裡來?
然後亞柏生氣了,亞柏打了他。
「你對莉茲那麼壞,你不要再來了。」亞柏說。
他怎麼可以這樣?
那個地方明明最早是他們一起發現的,他怎麼可以把他趕出來?
「那才不是我們一起發現的,第一個發現的人是我,是我告訴你,你才知道的。」
不對,根本就不是那樣,才不是那樣。
「回去,不要再來了,你老是欺負莉茲,我不想讓你再來了。」
他哭了起來,像個女孩子一樣地哭,停也停不下來。
他知道莉茲就在旁邊看,他知道男孩子哭很丟臉,可是他就是沒辦法停止。
明明亞柏知道他才是對的。
明明規則一開始都訂好了,可是就因為莉茲的出現,所以一切都變了,一切都改掉了,只要是莉茲,什麼規則都可以無視,因為她是女孩子,因為她年紀最小,因為亞柏對她偏心,所以她什麼都可以例外,什麼都可以不必遵守。
明明唯一遵守規則的只有他一個人。
亞柏憑什麼把他趕出去?
不要趕我走,你不可以趕我走。
該走的是莉茲才對,一直一直都只有她。
但亞柏只是更生氣,更不准他哭。
「你不要罵他啦,他都哭了。」莉茲這樣說。
不需要妳這麼說,我才不需要妳可憐我。
然後他一個人走掉,一個人回到宅邸。
但他們還在那裡,一起玩那些愚蠢的扮家家酒。
他知道亞柏不喜歡那種女孩子氣的遊戲,可是因為是跟莉茲一起玩,所以他還是會玩得很開心。
只要是跟喜歡的人一起玩,什麼無聊的遊戲都會變得很好玩。
但就算是有亞柏在,他也還是沒辦法陪莉茲玩那些蠢遊戲。
因為他知道亞柏只想跟莉茲一起玩。
就算莉茲會玩騎馬打仗,就算她不會動不動就哭,就算她不會帶著她的洋娃娃一起來,他還是會討厭她。
因為只要有莉茲在,亞柏就不會理他。
他一直哭,哭到家門口還在哭,大人們問他怎麼了,他怎樣就是不肯說。
他才不要告訴他們,他哭是因為亞柏不跟他玩。
那樣大人一定會笑他,笑他太小孩子氣,笑他太不像男孩子。
可是莉茲一哭,所有人都會順著她。
因為她是女孩子,沒有人會怪她像女孩子一樣哭。
沒有人會要求她「像個男孩子一點」。
如果他跟莉茲對調就好了。
他一點都不想當萊斯特‧格蘭迪這個人。
因為亞柏討厭萊斯特。
亞柏喜歡莉茲。
亞柏永遠也不會像喜歡莉茲那樣地喜歡萊斯特。
他討厭莉茲。
他討厭亞柏。
他討厭自己。
那天,他哭著睡著。
第二天,他又來到那個秘密場所,雖然亞柏不准他來,但他還是來了。
他想跟亞柏、跟莉茲道歉,他希望他們原諒他,讓他能再跟他們一起玩。
他不想要亞柏討厭他,所以他非得跟莉茲道歉,非得陪她玩那些無聊的遊戲。
非得假裝自己很喜歡莉茲。
這樣亞柏才不會趕他走。
但當他到了那裡,卻發現那裡只有亞柏一個人。
「我就知道你會來。」他說。
「莉茲呢?」他問亞柏。
亞柏笑著搖搖頭,他覺得那笑容有點奇怪,但他說不上哪裡怪。
「我沒找她來。」亞柏說。
「為什麼?你不是每次都會找她嗎?」他問。
「你想要她來嗎?」
他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
亞柏又笑了,「我知道你很討厭她,所以才不找她的。」他說。
「既然知道,那為什麼當初還要告訴她這個地方?不說不就沒事了。」
亞柏聳聳肩,說道:「我怎麼知道?那又不是我的意思。」
「明明是你帶她來的。」
「那不是我,那只是一個長得跟我很像的人。」
他不懂亞柏在說什麼,不過反正他也不想跟亞柏吵。
能再像以前一樣跟亞柏一起玩才是最重要的。
這天,亞柏一次也沒有提起莉茲的名字,以往就算是莉茲不在時,他也會有意無意提到莉茲,可是這天他提都沒提過。
很奇怪,跟平常的亞柏一點也不像。
亞柏說,這才是真正的他,平常那個老跟在女孩子屁股後面的亞柏是假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亞柏。
真正的亞柏喜歡跟萊斯特一起玩,不喜歡莉茲。
「你好奇怪,」他對亞柏說:「你今天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你不需要懂,」亞柏說,但他看起來並沒有生氣,因為他在笑。「你只要知道,平常那個亞柏是假的就好了,現在這個喜歡跟你在一起的亞柏才是真的。」
「那你平常為什麼要假裝呢?你為什麼要假裝你喜歡莉茲?」
「那不算假裝,」他說:「那個假的亞柏是真的喜歡莉茲,他喜歡她的心情並不是假的,只是那個喜歡莉茲的人並不是真的亞柏而已。
假的亞柏平常都把真的亞柏藏起來,真的亞柏只能趁假的亞柏睡著時出來跟萊斯特一起玩。」
他皺起眉頭,「我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明明不管哪個亞柏都是真的。」
「那我問你,平常的亞柏會這樣做嗎?」
亞柏摟著他的肩膀,嘴唇在他額頭上啄了一下,發出很細小的輕吻聲。
他的臉紅了,但他沒有把亞柏推開。
平常的亞柏不會這樣做。
「你現在相信了嗎?」
他點點頭,他不敢看亞柏的眼睛,但他知道亞柏正注視著他。
「真正的亞柏最喜歡萊斯特了,」亞柏說:「可是如果讓別人發現真正的亞柏,他們一定會把我趕出去。
要保密喔。」
他點點頭,就算撕破他的嘴,他也不會說出去。
然後亞柏牽著他的手,問他想玩什麼,他今天一整天都會陪他玩。
那天他好快樂。
因為那一整天亞柏只屬於他,不屬於莉茲。
雖然那天的亞柏感覺有點奇怪,甚至……有一點點可怕,可是,他並不討厭那樣的亞柏。
他一直希望那樣的亞柏能夠再出現,像那天一樣陪他玩。
可是那個亞柏沒有再出現過。
那天過後,亞柏又恢復成那個喜歡莉茲的亞柏,那個討人厭的亞柏。
那個亞柏是假的。他記得那天亞柏曾這麼說過,可是他不太相信──或者該說,他不敢相信。
之後,他跑去問亞柏那天的事,可是亞柏說他那天根本就沒有去那裡。
「你一定是作夢夢到的。」他說。
聽到亞柏這麼說,他也只好把之後想問的話又吞回去。
他不敢告訴亞柏,說他那天親過他的額頭。
這個亞柏根本就不知道那天發生的事,所以他不敢說。
但他也不能確定那天的那個亞柏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你再出現一次,我就相信你是真的。」他暗自這麼決定。
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那個亞柏始終沒有再出現過。
那只是夢,他開始這麼相信。
亞柏怎麼可能會親他的額頭呢?亞柏最喜歡的一直都是莉茲,這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亞柏才不會像對待女孩子那樣地摟著他。
因為亞柏最討厭像個娘娘腔一樣,每次他哭,亞柏就會生氣,說他太沒有男子氣概,說他動不動就哭。
可是莉茲一哭,他就會好言好氣地安撫她。
他沒有再見過那個只對他一個人好的亞柏。
儘管他每次去那裡,都期待能再見到只有亞柏一個人待在那裡。
他會問他莉茲呢?然後亞柏會笑著告訴他,他沒找她來。
但他每一次去,都一定會看到亞柏和莉茲待在那裡,正在玩愚蠢的扮家家酒,假裝跟洋娃娃一起喝下午茶。
而他也只好順著莉茲陪她玩那些愚蠢的遊戲,因為他不希望亞柏再把他趕出去。
他就這樣一直假裝對莉茲好,假裝自己也很喜歡莉茲,假裝到他真的以為自己喜歡莉茲為止。
他以為這樣亞柏就再也不會討厭他。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莉茲的眼中只有他一個人,發現莉茲不再喜歡和亞柏一起玩,而比較喜歡黏在他的身邊。
他知道亞柏再也不會趕他走了。
因為如果他不在,莉茲也不會來。
亞柏沒有變得喜歡他,反而更討厭他了。
因為亞柏最喜歡的莉茲喜歡上了萊斯特。
他不能對莉茲說他根本不喜歡她,因為那樣莉茲會傷心,而亞柏要是知道他再讓莉茲傷心,他就一定會再被亞柏趕出那個地方。
他不想離開那個地方。
他不想離開那個他和亞柏一起發現的地方。
他不想要只有莉茲跟亞柏一起待在那裡。
所以他繼續假裝自己喜歡莉茲,假裝到他真的相信自己喜歡莉茲為止。
他可以繼續假裝下去,只要亞柏還願意讓他待在身邊的話。
多久都可以。
只要別趕他走。
然後,有一天,亞柏告訴他,他要走了。
亞柏自己離開了那個他們一起發現的地方。
把莉茲和他留在那裡。
可是亞柏不在了還有什麼意思。
該走的不是你,是莉茲才對。他好想這麼說。
但那樣亞柏又會生氣,亞柏會氣他怎麼可以對莉茲這麼壞。
他不想看到亞柏生氣。
他知道亞柏應該對他生氣,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這麼喜歡莉茲。
他根本沒有像亞柏那樣那麼地喜歡莉茲。
可是他該坦白嗎?
坦白,讓亞柏對他生氣,然後把莉茲送給他嗎?
他不要。
他不想看到亞柏跟莉茲在一起。
就繼續假裝吧。
這次只是從假裝喜歡換成假裝愛上而已,應該不會有太大差別的。
他會是一個好丈夫,他辦得到的。
雖然他心底深處還是有一點點想要再見到那天的亞柏一面。
可是他沒有聽到他的呼喚,他沒有再出現。
他不會再出現了。
現在再等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反正連這個亞柏都要走了。
而且他不會再回來了。
該死心了。
雖然這麼做很對不起莉茲。
但一切也都是她害的。
如果沒有她,亞柏就不會恨他,也不會害他非這樣假裝下去不可。
如果沒有莉茲就好了。
這樣他和亞柏到現在還會是好朋友。
他們還是可以在那個秘密場所一起玩,像以前一樣。
如果有人能夠幫他把莉茲趕走就好了。
如果莉茲能夠被誰抓走就好了。
如果莉茲再也不要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就好了。
他一直一直都假裝自己喜歡莉茲,不管誰來看,都一定會認為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喜歡的人就是莉茲。
但他恨死莉茲了。
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讓他像恨莉茲那樣地痛恨。
他只是偽裝得很好而已。
他從來就不問自己到底喜不喜歡莉茲。
他沒必要問。
也沒必要知道答案。
一旦他意識到自己對莉茲真正的感覺,他就沒有辦法再假裝下去,所以他從來不踏足自己心底的那塊陰影。
他假裝那從不存在。
他愛莉茲,當她這麼問起時,他會這麼回答,並對她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
反正她總是可以將他的任何表情解釋成愛情的訊息。
他已經習慣了,所以他根本不會意識到自己在說謊。
他假裝到連自己都忘了那是假裝。
只要沒有人提醒他,他就不會記起來那只是假裝。
當所有人都認為他是真心愛著她時,就連說謊者本人也會真的被自己的謊言所欺騙。
不會有人提醒他的,因為不會有人發現。
只要亞柏不再出現在他眼前,只要亞柏只存在於偶一為之的書信往來中,只要亞柏變得不再真實,那麼他就會永遠甘於活在謊言之中。
一切都會沒事的。
只要沒有人提醒他就好了。
只要沒有人發現就好了。
第七章|病危
萊斯特走後,他實在很後悔,他不該對萊斯特生氣的,因為錯根本就不在萊斯特身上,他怎麼可以任那些無可救藥的負面思緒控制自己,還讓這種可笑的不滿發洩在萊斯特特身上,他不能這麼對待他,就算他再怎麼嫉妒萊斯特,他也不能把一切都歸咎到萊斯特身上──沒錯,萊斯特是比他聰明,比他優秀,但那又不是萊斯特能選擇的事,難道一個人的天資聰穎與否,是他自己能夠決定的嗎?他怎麼可以因為自己單方面的不滿和嫉妒就這樣對待萊斯特呢?萊斯特從來也就沒有因為這樣而嫌棄過他不是嗎?他不該對萊斯特說那些話,無論如何都不該那樣,他一定要去找萊斯特,向他道歉,現在去追他應該還來得及,他要跟他一起去救莉茲,萊斯特說的沒錯,這種時候,誰先救到莉茲還不是都一樣嗎?他真不該對這種事這麼計較的,當初他到底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呢?真是幼稚,他得動身才行,得趕快離開這裡才行,他得追上萊斯特,然後告訴他,他那樣說只是一時衝動,他不是真心那麼想的──無論如何,他還是想繼續當他的好友,就像從前那樣。
他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死命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再不快點,萊斯特就會越走越遠,走到他永遠追不上的地方,那樣的話,他就再也沒有機會跟他說抱歉了──他得快點才行,他靠著牆邊,大口喘著氣;他的傷勢的確是從踏進這座城後就迅速惡化了,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他隱約猜想得到,這肯定是這座城搞的鬼,這座城不希望他再向內深入,不希望他追上萊斯特,更不希望他救走莉茲,打從一開始,這座城就只想要他死。
為什麼?這地方到底對他有什麼仇?
他不知道。
他攀著冰冷的牆壁,舉步維艱地走著,每當他往前邁進一步,他就覺得地板好像有股吸力扯住了他的腳,一點也不想讓他繼續走下去,而他每一次攀住牆壁時,他也覺得牆壁裡彷彿有股力量黏住他的手,讓他難以放手,難以前進。
牠們不想讓他繼續走。
牠們想要他死在這裡。
一陣猛烈的咳嗽令他直不起身來,他一手扶著牆,看見地上出現一灘黑色的濕痕,他不確定那是不是他剛剛咳出的東西,也不想去確定那是不是血。
呼吸越來越困難,他懷疑這並不是他的肺不起作用,而是因為周遭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所致。
這座城想要他的命。
喀!喀!
清脆的腳步聲自前方傳來。
那是皮靴踏在大理石地上的聲響。
「誰?誰在那裡?」他對著前方的黑暗喚道。
那腳步聲停了下來,正好停在幽光所能照到的範圍外,亞柏只能看見他的皮靴和一部份的下半身。
他拔出腰間的長刀,儘管他覺得自己似乎無力握緊刀柄。「給我出來!別躲躲藏藏的!」
幽暗彼端,某個人摘下了他的面具。
喀啦!
黑暗中的那人往前丟出了一樣東西,那東西落在亞柏腳邊,他定睛一看,這才發現那是一副面具。
面具造得與人臉極為相似,看得出原本應該是製作得十分精細,但卻像是被人特意搗毀般扭曲變形,還染上了不知是顏料還是鮮血的殷紅色,看來格外令人不舒服。
他抬起頭,看見那身影從黑暗中走來。
身影一點一點地脫離黑暗,走進幽光裡。
而他瞪大了雙眼,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別出來。
別從那裡出來。
我好不容易才把你關回去。
不要現在才告訴我,你一直都在那裡。
他想將視線移開,卻辦不到。
他握著手中的刀柄,他知道他應該現在就衝上前去,用這把刀割斷那個人的咽喉,在他走進幽光前,就將他永久埋葬在黑暗裡。
但他辦不到,他的手在顫抖,而且他一步也前進不了。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自從一踏進這座城後,他就變得越來越虛弱。
但來不及了。
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
一直到離那座幽暗的長廊夠遠後,他才停止跑下去。
現在不是難過的時候,他得找到莉茲,把她救出來才行。
但是,到底要找到什麼時候?
這座古堡就如同迷宮一般,不要說是救莉茲了,他連他自己有沒有辦法走得出這裡都不確定。
在他還在這兒亂繞亂闖的時候,說不定莉茲早就……
他搖搖頭,想把這念頭甩開。
別胡思亂想,亞柏不是說過,這是一座反映人心的古堡嗎?既然如此,只要他救莉茲的決心夠堅定,那麼莉茲一定會沒事的,他並不希望莉茲死,這是他衷心期望的事,對此他毫不懷疑。
你根本不想去找她。
那個古怪男人的話又在他腦中響起,像一道他逃脫不開的咒語。
胡說八道!
他往前走去,推開下一道門。
門後是一間華美卻古舊的房間,裝飾著殷紅色的布幔和掛繡,木質的桌椅是純黑的檀木造成,深紫色的地毯上繡著精細的圖案,十足精美,但卻古老,而且無主。
他抬起頭,看見牆上掛著一幅栩栩如生的畫作,畫中人是一位極為美麗的女性,年紀看來應該和莉茲差不多,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華服,一頭淡得幾近純白的淡金色長髮垂到肩上,長長的睫毛低垂在灰色的眼睛上,一張小巧的朱唇微微輕啟,像是在笑,又像是想訴說些什麼,不知為何,萊斯特總覺得她看起來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曾在哪兒見過她。
他聽見一旁傳來些許窸窣聲,於是移開了視線,只見在房間的角落中,有一個白色的幽影,正憂傷地站在那裡。
他沒有感覺到任何威脅的氣息,幽影並不想傷害他,也不想離開那裡,只是靜靜地望著他,眼中透著無盡悲傷,卻什麼也沒說。
「你想對我說什麼嗎?」他問。
幽影緩緩地伸出枯槁的手,指了指牆上的那幅畫,又指了指萊斯特,起先,他並不了解幽影想表達什麼,但當他再次端詳那幅畫時,突然明白了。
「那是……我的母親嗎?」
幽影點點頭,他乾癟的嘴唇蠕動了動,萊斯特聽不見他的聲音,卻能輕易明白他所說的是什麼。
「艾莉西雅。」
那是他母親的名字。
「你是認識我母親的人嗎?」
幽影點點頭。
「為什麼……這種地方會有我母親的畫像?」
幽影沒有回應,只是帶著憂傷的神情,望向那幅畫。
萊斯特突然明瞭了那眼中所流露著的情感。
「你……愛著我母親嗎?」
幽影點點頭,眼中的憂傷頓時轉向他身上。
萊斯特覺得,儘管年邁許多,但對方的臉部輪廓卻很像是他記憶中的某個人。
很像是……
「為什麼……你會待在這裡?」他問。
幽影指指腳邊,在那半透明的腳踝上銬著一個沉重的枷鎖,連著一道堅固的鐵鍊,而鐵鍊的盡頭則消失在牆裡。
他是被關在這裡的。萊斯特頓時明白了,他不是不想離開,而是根本離不開這裡。
「是誰將你關在這裡?」
幽影緩緩地指向房間的一隅,萊斯特順著他所指方向望過去,只見房間的另一端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條幽暗的走道。
一個男人從他身旁走出去,有那麼一刻,他的視線捕捉到了男人的臉,那是一張年輕的臉龐,和剛剛的幽影有許多相似之處,也更像是他記憶中那人。
男人穿著白色的披風,但身上染著斑斑血跡,彷彿剛剛經歷過一場廝殺。
他站在那裡,望著男人步履蹣跚的背影。
然後,他看見了那副紅色的面具。
一切只發生在須臾間,男人倒了下來,而那個深紫色的身影不知何時已佇立在男人身旁,手中還握著某個血淋淋的東西。
那是一顆仍在跳動的心臟。
另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這時從他身邊奔了過來,跪在白衣男子的身旁,他看見男人對著那個跳樑小丑哭喊,而在同時,他也認出了那個黑衣男子是誰。
然後那個深紫色的身影摘下了面具。
一瞬間,哭喊的男人變成了木偶,倒在白衣男人的身旁,而原本身穿身紫色披肩的男人,卻變成了那個黑衣男子。
男子高舉手中的心臟,一道深紫色的幽影掠過他掌心,攫走了那顆心臟。
黑衣男子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扶起地上的白衣男子,不可思議的是,白衣男子身上原有的血跡全都消失了,儘管被取走了心臟,但似乎仍活著,只是神情變得極為恍惚,彷彿靈魂全被抽走了一般。
隨後,這一幕便消散在黑暗裡。
萊斯特怔怔然地站在那裡。
他認得那個黑衣男子,也猜得出那個被取走心臟的白衣男子會是誰。
他慌亂地轉過頭來,望著那個始終佇立在角落裡的幽影。
「這是……真的嗎?」
白色幽影沒有回答,只是眉頭更加深鎖。
「這……這不可能……」他撫著額頭。「父親……父親他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他怎麼會……怎麼會跟這地方有所牽扯──」
幽影痛苦地閉上眼睛。
「那個戴面具的人……真的是我父親?」
幽影睜開那雙灰藍色的眼睛。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他沒有開口,但萊斯特彷彿聽見他這麼說。
「那是什麼意思?」他問。
「任何人都可以戴上面具,成為另一個人。」
萊斯特的雙眉緊蹙。「成為……另一個人?」
「只要這座古堡繼續存在,繼續存活著的話,那麼永遠都會有人願意戴上那副扭曲的紅色面具,成為那個瘋狂的小丑。」
「為什麼……到底──到底這座城是怎麼……」
幽影揚起手,然後指向自己的胸口。
「心。」
「……心?」
「我的心已逐漸停止跳動了,孩子,為此,這座城需要新的替代品。」
「──你是說……」
「這座城堡……需要人的心才能存在。」
「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被挖出心臟……」
「不,」幽影的視線低垂著。「我就是那顆心臟。」
「──所以你才會被困在這裡……」
他點了點頭。
「那麼,我該怎麼做才能救你?」
他搖搖頭。「唯一能救我的方式,就是毀掉我,只要毀掉心臟,這座城堡也會隨之消失。」
「這……」
「沒什麼需要惋惜的,孩子,我的肉體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死去了,我繼續留在這世上也沒有任何意義。」
萊斯特沒有回答,只是暗暗地捏緊掌心。
眼前的這個人,是個被父親所害的無辜者,儘管他不願意相信剛剛那幕會是真的,但眼前的此人毫無茍活之意也是事實。
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他一無所悉,但他也很確定,他並不想知道。
也許他應該答應老人的請求。
「那……我該怎麼做?」
「我只是個殘影,你的劍無法真正殺了我,你該做的,是去尋找我的本體──也就是那顆至今仍在跳動的心臟,用你的劍刺穿它,這麼一來,這座城就會永遠消失。」
「那麼,心臟的所在地是……」
「心臟被放置在那個戴面具男人的體內,一旦找到他,就一劍刺入他的胸口。」
「我明白了。」他雖如此回應,但心底卻始終有股不安。
如果那個戴面具的男人,其實是他根本不願傷害的人,那該怎麼辦?
老人方才的話仍言猶在耳。
任何人都可以戴上面具,成為另一個人。
他想起觸碰那副面具的感覺。
沒有人指使他,他只是看見那副面具落在腳邊,就不由自主地將它拿起來。
他想要成為……誰呢?
他記得,那是有著莉茲模樣的一副面具。
他想成為莉茲嗎?
為什麼?
他不明白。
他明明就沒有任何理由想成為莉茲。
不,那個時候,與其說是他想要成為莉茲,還不如說他根本不想要現在的這個身份。
他隱約記得當時閃過腦中的念頭。
他不想繼續當萊斯特‧格蘭迪這個人。
可是為什麼?他為什麼不希望自己是萊斯特‧格蘭迪?
他知道他有這麼做的理由,但他不願意去深究。
他不願意想起來。
因為他隱約覺得那是一件不該想起來的事。
只要不去想,就會很安全。
什麼事都不會有。
他抬起頭,看見幽影正注視著他,不發一語。
「我會殺掉那個男人,讓你從這裡解脫的。」他說。
幽影緩緩地點了點頭,但他的神情依然憂傷。
不知為何,那神情總讓萊斯特覺得,那並不是為了即將到來的死亡而憂傷。
而是為了他。
幽影為何要為他憂傷,他不明白。
但他也不願多問。
他甚至不願問為何父親當年會如此對待這個人。
父親一定有他的理由,就算那理由是不正確的。
但他終究對他來說是位慈祥的好父親。
他不願讓任何事物改變父親在他記憶中的份量。
他轉身離去,沒有回頭多望一眼。
他害怕幽影會告訴他更多事情。
害怕幽影會看穿他的一切──那些連他自己都不復記憶的事物。
幽影並不想殺他,也不想害他。
但正因幽影毫無惡意,才更令他害怕。
令他不安。
第八章|黑羊
《Baa baa black sheep》
─咩咩叫的黑羊─Baa baa black sheep, have you any wool?
咩咩叫的黑羊呀,你可有羊毛?
Yes sir, yes sir, three bags full!
有呀有呀,有滿滿三袋,
One for the master, one for the dame,
一袋給主人,一袋給夫人,
And one for the little boy who lives down the lane.
還有一袋給住在巷子裡的小男孩。
當初第一次看到那男孩的時候,他還以為那是個女孩子。
銀色的長髮,灰色的眼睛,白晢的皮膚下看得見流動的藍血,那男孩就像是一張畫布上唯一沒被染上色彩的空白,純然,而且潔白。
與他一道的女孩,也是一樣長得非常漂亮,金色的鬈髮,嫩紅的雙唇,就像陶瓷娃娃一樣可愛;女孩是男孩的表妹,也住在這座宅邸裡,以養女的身份待在這裡;每次當他看見他們站在一起時,就覺得那簡直像一幅畫,他從沒見過天使,但他在教堂、在書上看過,他覺得那兩人就像是天使一樣漂亮,也正因如此,所以他很喜歡跟他們玩在一塊兒,但每次只要看著他們站在一起,他就覺得自己好像是多餘的一樣,那男孩和莉茲,身體裡都有著相同的血緣,所以他們就像天使一樣漂亮、一樣完美,但他自己呢?他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就算他成天和他們玩在一塊兒,他也不會變得像他們一樣美麗。
他很討厭自己的黑髮和皮膚的顏色──儘管他並不算是十分黝黑,但和他們一比,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從墨缸裡爬出來似的,他很喜歡他們,真心地喜歡,但每次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感到格格不入,儘管他們都對他很好,而且一點也不嫌棄他,但他就是沒辦法釋懷,沒辦法忽視自己永遠不屬於他們那個世界的事實。
就像是一隻黑色的羊,卻待在白色的羊群中。
有一次,他們在大宅裡玩起捉迷藏,他因為猜拳猜輸了,所以得當鬼,這實在讓他心裡不太舒服,因為他已經是第三次猜輸了,他真討厭自己的猜拳運如此之差。
而且,鬼就表示是壞的一方,是要去抓人的一方,沒有人想被鬼抓到,因為被抓到的人就必須當鬼,必須有人被抓到,鬼才能變成人,變成能躲起來的人,當鬼的一方不能躲起來,因為沒有人會去找鬼,沒有人希望鬼出現,鬼只能不斷地尋找躲起來的人,讓他們變成鬼,才能從這種不斷尋找的迴圈中解脫。
他不喜歡當鬼,一點也不喜歡。
在他數到十的期間,男孩和女孩都跑去躲起來了,當他數完後,他並不需要高聲喊問他們躲好了沒,因為在這偌大的宅子裡,就算問了也不見得傳得到他們的耳裡,而且,也沒有哪個躲好的人會笨到出聲將自己的行蹤暴露出來。
他數到十,確定那兩人完全消失在他的身邊後,便去尋找了。
那女孩是最好找的一個,因為她的年紀還太小,跑得不夠遠,也太不懂得藏匿自己的行蹤,他只花了不到五分鐘就找到她,但他怎麼找就是找不到另一個男孩,他問女孩,女孩也不知道男孩躲在哪裡,於是他們只好分頭去找,他記得,那一次他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一直到接近傍晚時,他才在自己的房間裡,發現那縷銀色的長髮從厚重的被單裡露出來。
女孩沒有找到,但他找到了。
反正他一開始就知道,那女孩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男孩,她的年紀太小,耐心也太低,她不可能料得到男孩躲在這裡,就躲在鬼最熟悉的地方,正因為太熟悉了,所以往往容易忽略,男孩料定的就是這一點,才會躲在這裡。
他應該先去把女孩找來,然後一起猛力掀開被單好好嚇男孩一跳才對。
但他沒這麼做。
他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單,聽見細微的鼾聲,男孩不知從何時開始就睡著了,就算是在鬼將被單掀開時,他也只是稍微在被窩裡動了動,絲毫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他不確定是不是該把男孩叫起來。
他只是靜靜地注視著男孩。
如果天使會睡覺,那麼這就是了,男孩的雙頰因為窩在厚重的被子裡而顯得紅撲撲的,一頭微亂的銀髮披散下來──平時他總是會以一條深藍色的帶子將頭髮紮得整整齊齊,但此刻帶子早就鬆脫滑落,埋在凌亂的髮間;他長長的睫毛在髮絲間低垂,粉紅的雙唇微微開著,發出平穩的呼吸聲。
他嗅得到男孩頭髮的香氣,還有方才因為玩耍而滲出的些許汗味,而這些氣味和他平日熟悉的被褥氣味揉合在一起,其實並不讓他討厭。
他湊近熟睡的男孩,覺得他長得簡直比女孩子還清秀──甚至比男孩的表妹,那個金髮的女孩還要可愛──其實他很早以前就這麼覺得了,但他始終不太能相信,這世上竟然有長得比女孩還可愛的男生,現在看著這男孩,他才確信世上的確就是有這樣的存在,比任何他所見過的男生都好看,也比所有他看過的女生都漂亮,就跟天使一樣,沒有性別,不分男女,就是單純的美。
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不再厭倦當鬼了。
如果當鬼可以抓到那麼漂亮的人,如果當鬼能夠看到那麼可愛的睡臉。
如果當鬼,可以把這麼完美的人變成鬼。
那不是很有意思嗎?
如果眼前的這個漂亮男孩,可以變成鬼的話。
如果眼前的這個漂亮男孩,可以來抓自己的話。
如果眼前的這個漂亮男孩,到最後會變得和自己一樣的話。
那麼當鬼好像也不是那麼討厭了。
白色的畫布,就是要給人染上顏色的,不是嗎?
既然黑羊只有他一個,那麼,只要讓其他的白羊也變成黑色的不就好了嗎?
真想讓他變成黑色。
真想讓他也變成和自己一樣的鬼。
他伸出手,輕輕地,將那條埋在髮間的深藍色髮帶抽出來。
他知道那是男孩最喜歡的一條髮帶,因為那是他母親在他生日那天送他的禮物。
那是男孩已故母親的贈禮。
男孩睡得很熟,當他將髮帶抽出來時,他只是稍微動了動,並沒有醒來。
他不會把它藏起來,因為那樣太容易被找到了。
他要用剪刀把它剪成一片一片,然後和女孩的洋娃娃擺在一起。
這樣大家就會以為是女孩做的。
反正女孩以前不是也說過,她想要那條髮帶嗎?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並將那條深藍色的髮帶收進口袋裡。
當他走出去後,他會假裝他根本沒進來過,假裝他怎麼找都找不到男孩,然後他會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時候,溜進女孩的房間,把那條髮帶處理掉。
他不確定男孩知道這件事後會怎麼樣,也許會大哭一場吧,他想。
他想看男孩哭,想看男孩生氣,想看男孩從無邪的天使變成暴怒的惡魔。
那一定會很有趣。
到那個時候,男孩會發現是他幹的嗎?
不,他不會的。
因為男孩相信他絕對不會碰他的東西,絕對不會作這麼壞的事。
但是,他知道他自己就是這麼壞。
因為他是鬼。
因為他是黑羊。
因為他最喜歡的就是那個天使般的男孩。
可是他不能變成跟他一樣的天使,他沒有白色的翅膀,不能飛到他的世界去。
所以他只好把他拉下來。
拉進他所身處的黑水裡,拉到他黑暗的世界裡。
這樣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那張美麗的睡臉也會永遠變成他的東西。
他走了出去,將門關上。
沒有人看見。
他會繼續假裝自己是個好孩子,假裝自己是他們的好朋友。
假裝自己最喜歡的東西並不是那個男孩。
而假裝到最後,有一天,他就真的把這件事忘記了。
他真的以為自己是個好孩子。
真的以為自己是他們最好的朋友。
真的以為自己最喜歡的東西不是那個男孩。
那個壞孩子的他就這樣被忘記了。
但那個壞孩子並沒有消失過。
這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事。
如果他們能找到真正的他就好了。
如果他們沒有被那個好孩子的他所騙就好了。
如果他們知道他的存在就好了。
那個壞孩子這麼想著,然後閉上了眼睛。
只要再一下下就好了。
只要再等一下下就好了。
他知道那個男孩已經不是當初的天使了。
那個男孩已經慢慢地變成黑色了。
因為那男孩注視的人是他,不是那個女孩。
不是那個大家都說以後會成為男孩新娘的女孩。
那個好孩子的他也許從來就沒有意識到吧。
因為那個好孩子只懂得討那個女孩的歡心。
那女孩明明就遠不如那個男孩,真是笨蛋。
等到男孩完全變得跟他一樣的黑羊後,他就會殺了那個好孩子,從他裡面出來。
然後,他要帶走那個男孩。
他知道男孩不會抗拒他,因為曾經有那麼一次,他試著去親吻男孩的額頭,男孩卻沒有抵抗,反而還臉紅了起來。
他知道他這麼做讓男孩很高興,也知道那男孩什麼都會乖乖聽他的。
再等等,只要再一下下,那個好孩子就會不存在了。
然後他回過神,發現自己的手上正握著那封婚禮的邀請函。
那男孩就要和女孩結婚了。
不可以這樣,你不可以這麼快就放棄。
不可以娶那個女孩。
他將信揉成一團,扔到紙簍裡。
好孩子的他完全不知道這回事,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這封信。
幸好他看到了。
他可不想讓那個愚蠢的好孩子去參加那男孩的婚禮,然後說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話,這什麼也不能改變,只會讓那男孩從他手中溜走而已。
他一定要趕在那之前回去,然後想辦法讓婚禮延期,最好還能讓那場愚蠢的婚禮永遠都辦不成。
他怎麼可以讓那個男孩就這樣逃走?
那男孩是他的東西,一直都是,怎麼能讓給那個無趣的女孩?
怎麼能讓給那個根本什麼都不懂的女孩?
他好不容易才讓那個男孩被染上黑色,眼看他很快就可以把充滿光輝的天使給拉進幽暗深淵裡了,事到如今怎麼能讓一切功虧一簣?
他絕不能讓那成真。
他不懂為什麼,好孩子的他總是不願正視自己黑暗的那一面。
但他很清楚,真正的自己其實樂於浸淫黑暗之中。
他到底還要讓這個愚蠢的乖孩子搶走身體到什麼時候?
他非得在婚禮之前奪回這個身體的主導權才行。
為此,他需要力量,他需要有人幫他把這個好孩子壓制下來,他需要出來,需要去實行他一直以來想要做的事。
然後他想起了那個廢墟。
那個好孩子的他始終在意著的古堡。
也許這可以幫他。
也許不能。
但就姑且一試,有何不可?
反正失敗的話,也大不了就是又回到和從前一樣──像從前那樣只能看著那個好孩子的他做一大堆蠢事,而他自己什麼也無能為力。
他不會消失的,如果能夠就此消失他可能還好過點,但他就是始終存在著。
既然他死不了,那麼一定有什麼他能做的事。
他受夠了,那個好孩子老是把他關在裡頭,他非報仇不可。
這次換他把那個好孩子關起來好了。
最好還可以把他殺了。
這樣他就可以永遠和那個男孩在一起。
他立刻整裝動身,往格蘭迪家前去。
他得快點,快點趕到那座廢墟,快點叫醒那座古堡。
趁婚禮還沒有舉行以前。
趁那個好孩子還沒有醒來以前。
趁他還是他自己以前。
第九章|彌留
他奔過長廊,然後遇見了那個戴面具的男人。
男人像是已經等待多時,幽幽地佇立在牆角,並恭敬地向他行禮。
「你一定很想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吧?」男人說道。
「不,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他拔出腰間的劍,指向男人的心口。「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必須殺了你。」
男人怪異地笑了起來。「你就算在這裡殺了我也沒有用的,因為心臟現在並不在我這裡。」
他輕輕地將胸口撥開,裡頭黑暗一片,什麼也沒有。
「心臟在哪裡?」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告訴你,然後讓你去毀了它嗎?」
萊斯特咬了咬牙,他知道自己無法對付眼前這個來歷不明的魔物。
男人揚揚手。「願不願意,聽我說個故事?」
「我沒空聽你說什麼故事!我還得去救莉茲──」
男人像是完全沒聽到他的回答般,逕自說了下去:「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男人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女孩,但女孩卻已經與這個男人的好友訂下了婚約,男人百般不願見到他心愛的女孩嫁給別人,於是,他向這座古堡許了一個願:他希望他的好友能永遠消失。」
萊斯特怔怔然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古堡答應了他的願望,但唯一的條件是,古堡需要一顆年輕的心臟,男人答應了,他允諾會將好友的心臟獻給古堡。
「而後,男人誘騙他的好友來到這裡,儘管他一度動搖了,但他仍不敵他內心的黑暗,最後,古堡得到了他好友的心臟,實現了男人的願望,之後,男人順利地娶了他心愛的女孩,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胡扯……這種事……」
戴面具的男人揚起手,表示他還沒有說完。「後來,男人的妻子為他生下了一個男孩,但不幸的是,男人的妻子不久後便過世了,男人為此極度傷心,並開始懷疑這是上天給他的報應,之後,罪惡感驅使著他找到了他當年好友的兒子,他收養了他,並對他視如己出,好彌補他當年對他父親所犯下的錯。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這個男孩卻愛上了他兒子的未婚妻──就如同當年的他一樣。
「於是有一天,男孩來到了這裡,向這座古堡許了願。
「他希望那個女孩永遠消失,這樣他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什──」
「你相不相信都無所謂,總之他的願望的確是如此……那個名叫亞柏的男人,的確向這座古堡許下了這個願望。」
「不可能!亞柏怎麼可能會那麼想!他明明──明明那麼地重視莉茲……」
「許下這個願望的人,並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男人,而是……另外一個亞柏。」
「……什麼意思?」
「你明明見過他的,不是嗎?」戴面具的男人輕輕笑了起來。
「我根本就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戴面具的男人輕輕地搖了搖頭。「那個名叫亞柏的男人希望能找到那個女孩,卻又不希望找到她,他的心已經混亂了,難道你還不懂嗎?」
「你到底想要我怎麼做?你告訴我這些……到底有什麼意圖?」
「向我許願吧,萊斯特。」
「什麼……?」
「那個男人已經分不清他最想實現的願望是什麼了,可是你不一樣,你心裡很清楚你的願望是什麼,不是嗎?」
「我……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告訴我你真正的願望吧,反正,你根本打從一開始就不想救那個女孩吧。」
「胡扯──」他舉起劍,指向男人的咽喉。「我沒必要聽你在這裡胡說八道,快告訴我,莉茲在哪裡?」
「這是一個會反映人心的地方,如果你真想找到她的話,早就該找到了。」
「少跟我胡扯!她在哪裡?」
「向我許願,然後挖出她的心臟吧。」
「住口!」他一劍朝男人刺去,但男人卻在一瞬間化為深紫色的煙霧,並散了開來。
耳邊傳來小丑戲謔的笑聲,不久,連那笑聲也消失的無影無蹤,留下他一人獨自站在黑暗裡。
亞柏怎麼可能會想要莉茲死。
這太瘋狂了,亞柏不是那種人。
可是剛才的那個男人確實想要跟他談條件。
如果他稍早遇見的那個鬼魂所言不假,那麼維繫這座古堡的條件,確實就是需要人的心臟才行,倘若真如那鬼魂所說,如今那顆維繫古堡的心臟已經逐漸衰弱了,那麼,那個戴面具的男人肯定會急於尋找新的心臟,也正因為如此,那男人才會事先來這裡等他,還料到他已經知道心臟的事,所以特地先將心臟藏到別的地方去……
可是若真如此的話,他也就不得不相信這座城果真是亞柏所呼喚出來的。
他實在不願相信亞柏會這麼做。
他想起那個男人剛剛對他說的故事,如果那是真的,那也就表示父親過去真的對亞柏的父親做過那樣的事。
他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
就連他自己的心,都彷彿隨時會背叛他一樣。
他真的想要找到莉茲嗎?
他不確定,他真的不確定。
他很想見亞柏,並向他問個清楚。
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見到亞柏的話,他應該跟他說什麼,他心裡一點兒底都沒有。
亞柏對莉茲用情那麼深,他怎麼能問他是不是真想置莉茲於死地。
更何況,亞柏已經不再當他是朋友了。
想到這裡,一股酸楚便湧上他的胸口,他不知道這感覺是怎麼回事,只知道那實在很難受,像是有人正扯著他的心臟,並將它撕碎成一片一片。
為什麼?
黑暗中他撫上自己的胸口,輕喘著氣。
為什麼只要牽涉到亞柏,他就會那麼難受?
不。
別問。
別去想。
他腦中一片混亂,有個聲音在他腦中瘋狂地尖叫著,要他別去碰觸那埋藏在最深處的東西。
但他阻止不了自己想去挖掘的念頭。
別碰。
別去碰它。
別將那東西挖出來。
他想開口,卻感到喉頭一陣乾澀。
別說。
視線一陣模糊,有什麼湧上了他的眼眶。
別說出口。
「我……」
一股酸澀充斥在他的鼻腔。
「我……愛著……亞柏?」
他瞪視著黑暗,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說了什麼。
你對莉茲那麼壞,你不要再來了。
回去,不要再來了,你老是欺負莉茲,我不想讓你再來了。
不要趕我走,你不可以趕我走。
你不要罵他啦,他都哭了。
不需要妳這麼說,我才不需要妳可憐我。
他撫著額頭,跌坐在牆邊。
我就知道你會來。
莉茲呢?
我沒找她來。
為什麼?你不是每次都會找她嗎?
你想要她來嗎?
我知道你很討厭她,所以才不找她的。
既然知道,那為什麼當初還要告訴她這個地方?不說不就沒事了。
我怎麼知道?那又不是我的意思。
明明是你帶她來的。
那不是我,那只是一個長得跟我很像的人。
你好奇怪,你今天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你不需要懂,你只要知道,平常那個亞柏是假的就好了,現在這個喜歡跟你在一起的亞柏才是真的。
那你平常為什麼要假裝呢?你為什麼要假裝你喜歡莉茲?
那不算假裝,那個假的亞柏是真的喜歡莉茲,他喜歡她的心情並不是假的,只是那個喜歡莉茲的人並不是真的亞柏而已。
假的亞柏平常都把真的亞柏藏起來,真的亞柏只能趁假的亞柏睡著時出來跟萊斯特一起玩。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明明不管哪個亞柏都是真的。
那我問你,平常的亞柏會這樣做嗎?
「不……我一點也不想……別讓我想起來──不──」
你現在相信了嗎?
真正的亞柏最喜歡萊斯特了,可是如果讓別人發現真正的亞柏,他們一定會把他趕出去。
要保密喔。
他抱著頭,蜷縮在角落裡。
你明明見過他的,不是嗎?
向古堡許願的,就是那個亞柏嗎?
就是那個他早已以為不存在的亞柏嗎?
那個亞柏說過,他最喜歡的人就是萊斯特。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才會許願讓莉茲消失?
他顫抖著。
如果莉茲消失,那他跟亞柏是不是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他猛力搖頭,想將這瘋狂的想法甩開。
他怎麼可以這麼想?他不是決定放棄,決定要和莉茲攜手過一輩子了嗎?事到如今,他怎麼可以還有這種念頭……
可是,如果亞柏也想要和他在一起的話──
不,他不能這麼做,就算那樣,他還是必須拒絕這一切,他是格蘭迪家唯一的繼承人,他有他的責任得承擔,不能因為自己的自私而讓整個家族顏面掃地。
可是。
他好想見那個亞柏一面。
他知道自己自從那天以後,就一直在等他。
但那個亞柏想讓莉茲死。
再怎麼說,莉茲都是無辜的,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認同亞柏的行為。
可是,也正因為莉茲的無辜,所以他更沒有理由跟亞柏在一起,莉茲是那麼地喜歡他,而且整個家族都希望他與莉茲結婚,他怎麼能因為自己自私的情感而傷害莉茲?
為了莉茲,他必須犧牲自己的感情,和她結婚。
這一點道理也沒有。
如果他不是格蘭迪家的繼承人,如果他不是萊斯特這個人。
如果,他是個女人的話。
他說不定就可以和亞柏在一起了。
他無論如何都不能阻止自己這麼想。
可是,他不能就這麼屈服。
他絕不能因為自己的軟弱而向這座古堡許下願望。
因為那樣的話,就一定會有人再次犧牲。
他不能延續父親所犯的錯,不能讓這座害人的鬼城繼續存在下去。
他一定得在亞柏找到莉茲之前,毀掉那顆心臟。
這麼一來,一切就會恢復原狀。
亞柏會離開,他和莉茲會結為夫妻。
他沒有辦法想像那樣的自己會快樂。
可是他非這麼做不可。
他爬起身來,按著佩劍,往前方走去。
◆
他跌跌撞撞地跑著。
那個人想要他的命。
身後傳來皮靴踏在地板上的腳步聲,聽來十分從容。
黑暗中某樣東西絆倒了他,他摔在地上,感覺到視線逐漸模糊。
他身上傷痕累累,疲憊如潮水般擁來。
他逃不了了。
他會死在這裡,死在另一個他的手上。
然後另一個他會成為真正的他。
腳步聲逐漸逼進,他趴在地上,儘管看不到身後那人的模樣,但他很清楚,對方必定是高舉著大刀,準備給他最後一擊。
而且,還是他父親傳給他的那把刀。
他閉上眼睛。
他還沒有機會對萊斯特說抱歉。
也許永遠不會有機會了。
◆
從剛剛開始,萊斯特就一直感到莫名的心神不寧。
他很清楚這座鬼城本身就散發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但這種異樣的心神不寧卻始終令他很在意。
希望亞柏不要有事才好……
自從他察覺到自己的心情後,他便再也不能遏止自己不去想亞柏,他知道再繼續走下去,他遲早會遇到亞柏──但他不能確定他會遇到哪一個亞柏,不過不論是遇見哪一個,他都肯定會相當侷促不安,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才好。
一想到這裡,他就寧可永遠不要察覺自己對亞柏的心情,那樣的話,他至少不會像現在這般無措,這般無助。
儘管明知必須毀掉心臟才能毀掉這座城,但對於要上哪兒才能找到心臟,他一點兒頭緒也沒有;那個戴面具的男人一向神出鬼沒,而且他顯然能夠將心臟藏在別的地方,就算找到他也不見得能殺他。
也許他應該回去找那個鬼魂。
那個鬼魂就是心臟的意識,或許他知道心臟現在被藏到哪兒去了也說不定。
雖然不見得會得到有力的情報,但再怎麼樣,也總比在古堡裡像無頭蒼蠅般亂繞亂找來得好。
他轉身往回頭路走去。
◆
那個白色的幽影仍然兀自佇立在房間裡。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找我,」幽影閉著眼睛。「那男人已經把心臟取出來了。」
「你知道他把心臟藏在哪裡嗎?」萊斯特問。
幽影緩緩地搖了搖頭,並長嘆了口氣。「沒用的……心臟現在所在的地方,你永遠也不可能找得到。」
「為什麼?」
幽影慢慢睜開雙眼。「因為那個地方,你並不想去。」
「那到底是哪裡?」
在那個女孩那裡,他看準你不可能會找得到她,所以便將心臟藏在那兒。
萊斯特突然感到一陣頹喪。
他很清楚,在他心底深處的確不想找到莉茲。
「原本,他應該會挖出那個女孩的心臟,作為新的替代品,但如今許願者的心十分混亂,所以古堡還沒有決定好應該使用誰的心臟。」
「原來如此,所以他才會要我許願……」
「但再這麼下去,等到心臟漸漸衰弱後,古堡還是會消失,所以屆時還是會出現犧牲者……也許會直接使用許願者的心臟也說不定。」
「你是說……古堡會殺掉亞柏嗎?」
幽影點了點頭。
萊斯特覺得整顆心都沉到了谷底。
他不能讓這座古堡奪走亞柏。
可是他也不能讓亞柏殺害莉茲。
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莉茲的所在地,並找到那顆心臟。
但他找得到莉茲嗎?
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尤其是在得知自己對亞柏真正的心情之後,他更沒有把握了。
突然間,他感覺到臉頰被一股溫暖的風輕輕拂過。
那是幽影蒼白的手。
「你不必如此勉強自己,如果那是他的宿命,那麼你也無法阻止。」
他望著幽影,感到眼眶一陣熱。
「可是……我不希望他消失。」他說,聲音極度破碎。
「放手吧,孩子,已經夠了。」
他往後退去,掙脫幽影那不存在的手。
「他是你兒子!你怎麼能忍心讓他這麼消失!」
幽影痛苦地閉上眼睛,透明的淚滴自滿佈皺紋的頰上滑落。
「我無力阻止,什麼也改變不了。」
我甚至阻止不了你的父親。
阻止不了他恨我。
萊斯特站在那兒,一股巨大的無力感襲來,令他差些就要跪倒在地。
一個已死之人是無法擁有希望的,不是嗎?
他不該對一個鬼魂奢求太多的。
他轉過身去,往房門外走去,腳步踉蹌。
他得想辦法阻止這一切,想辦法阻止亞柏,想辦法阻止這座古堡。
一定有什麼是他能做的。
畢竟,他還活著,還沒有成為一個無力的鬼魂。
雖然他覺得自己離那也不遠了。
他一定得找到莉茲。
一定得找到那顆心臟,亞柏父親的心臟。
然後毀了它。
不那麼做,亞柏就會死。
他絕不能讓亞柏死。
絕不能。
第十章|鏡中
他恍惚地走在幽暗的古堡裡,像一個鬼魂。
有時候,會有許多人影經過他身邊,但他稍一回神,便發現那只是虛幻的幽影,存在於古堡裡,不知道是屬於誰的記憶。
他想,不知道這座古堡曾經吃掉了多少人的心。
不只是亞柏的父親,在那之前,肯定還有更多人曾經被這座古堡奪走了心,只是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罷了。
也許就連他的父親,當初也遺留了一部份的心在這裡。
人心到底可以多麼幽暗,他並不清楚。
但他相信那肯定沒有限度。
他知道他應該去尋找莉茲,尋找那顆心臟,拯救所有的人。
但越走下去,他的希望也就越加渺茫。
這座古堡正一點點地剝奪他的心智,為的就是讓他瘋狂,讓他迷失。
讓他永遠在這裡徘徊,就和過去那些犧牲者一樣。
他走進一間長形的房間,注意到房間的兩端都裝飾著令人不舒服的巨大鏡子,站在中間,倒影便從兩邊無邊無際地延續下去。
前方的幽暗處,深紫色的幽影正佇立在那裡。
「想好該許什麼願了嗎?」小丑問道。
他眉頭緊蹙。「我不會對你許願的。」
小丑攤開手,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看來很是滑稽,但萊斯特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知道你的願望是什麼,只要說出來,我就會為你實現。」
「我沒有什麼願望需要讓你實現。」
「真的嗎?」小丑的聲音透著笑意,他抬起手,指向一端的鏡子。
原本鏡中無限延伸下去的倒影,變成了一個。
「看看那面鏡子吧,萊斯特。」
萊斯特想阻止自己望向鏡面,卻做不到。
有那麼一刻,他以為自己看見了母親的身影,但仔細一看便發現那倒影與母親其實有所不同,倒影有著銀白色的長髮,白晢的肌膚,粉嫩的緋紅色雙唇,她全身上下一絲不掛,有著一副小巧卻高挺的乳房,平坦的腹部下方生長著濃密的毛髮,一雙長腿略瘦卻頗為勻稱,而她此刻雙眼緊閉,像是睡著了一般。
看到鏡中的那個女人,他的胸中頓時起了某種騷動,一種不屬於性的騷動。
他當然知道那女人會是誰。
「她很美吧。」戴面具的男人說道。
「你給我看這個做什麼?」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成為她。」
果然。他困難地嚥下一口唾液,鏡中的那個女人就是他自己,另一個性別的自己。
「我為什麼要成為她,我有什麼理由要成為她?」他問,但他很清楚答案是什麼。
「你不是一直都想當個女人嗎?」
「胡說八道──」
「只要身為女人,說不定就能得到亞柏的青睞,你不是這麼想過幾十次幾百次了嗎?」
「住口──給我住口!」
他別過頭去,不願看那鏡中的倒影。
如果他不是萊斯特‧格蘭迪這個人的話……
如果他不需要繼承家族,不需要在意世俗的眼光──
該死,他到底在想什麼?
亞柏愛的女人只有一個,只有莉茲一個人。
可是,如果是另一個亞柏的話……
「向我許下願望吧,萊斯特。」
不對。
那個亞柏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
那是亞柏的黑暗面,是亞柏不願意去注視的東西。
那並不是真正的亞柏。
並非他的全部。
他拔出佩劍,直指向眼前的小丑,儘管他明白自己不可能殺得了他。
「我不會聽你的。」他說。
小丑沒有反應。
「亞柏。」
一個輕柔的女聲自他身邊傳來。
他望向聲音的來處,鏡中的彼端。
亞柏正站在那裡。
鏡中的另一個萊斯特──那個一絲不掛的女人睜開了雙眼,臉上綻露微笑,她伸出雙臂,像擁抱情人般地環住亞柏,而亞柏沒有抗拒,也抱住了她。
他們擁吻,親密地結合在一起。
萊斯特望著鏡中的情景,感到喉中一股乾澀。
這就是他想要的嗎?
某種頹敗感湧上他的胸口。
他明明知道這只是幻覺,只是那個小丑給他看的假象。
可是他卻無法阻止胸中蔓生的那股苦澀。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
如果他可以選擇以何種面貌出現在亞柏面前的話……
他明白自己其實打從一開始就不願意和亞柏爭奪莉茲。
因為他根本不愛她。
他只是害怕她會奪走他的亞柏。
如果當初先出現在亞柏面前的女人不是莉茲的話……
如果他能成為那個奪走亞柏目光的女人……
他不自覺地扔下手中的劍,劍身落地的聲響全然未入他耳,他恍惚地走上前去,緩緩地將手伸向鏡面。
來。
和我成為一體。
鏡中那洋溢著幸福的女人慈愛地望向他,就如同母親一般。
那鏡子的表層一如水面,他輕易地就將手探了進去,而女人握住了他的手。
他往鏡中踏進一步,而女人的臉就在咫尺之間。
他緩緩地閉上眼睛,任鏡面將他吸了進去。
鏡中的世界就如水般柔軟、沁涼。
女人的手輕撫過他的雙頰,然後他感覺到那冰涼的雙唇碰觸到了自己的唇。
她正進入他之中,而他也慢慢地變得不再是自己。
就這樣成為另一個人嗎?
就這樣放棄一切嗎?
難道,就這樣讓古堡再次得逞嗎?
他猛然睜開眼睛,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身軀已經有一半被吸入鏡中,他掙扎起來,掙脫鏡中女人的懷抱,有那麼一刻,他看見她震驚且失望的神情,她的一半面容已然遺失,身體也變得殘缺不全,他驚恐地推開她,將她再次推入鏡中的世界,她尖聲怒吼起來,猙獰的臉上流著羞辱的淚水,但她已經過不來這裡了,他奮力往後掙開,從鏡中再次回到現實世界──或許也不算那麼現實──接著他重重跌落在地上,身上還殘留著鏡中藍色透明的水漬,而鏡中的一切也在剎那間消逝──她雙手掩面,殘缺的身體在鏡中迅速褪去,最後,鏡面又恢復了平靜,只留下他跌坐在地的倒影。
他大口喘著氣,驚魂未甫地望著鏡中的自己,看見自己仍然是原來的萊斯特‧格蘭迪,仍是個男人,仍屬於這個無趣的現實。
「你真倔強。」
他抬起頭,看見小丑仍佇立在原本的地方,這才發現他剛才有一刻完全忘了防範眼前的敵人,他抓起方才遺落的劍想爬起身來,卻發現身子意外地沉重,頭也有些暈眩。
小丑仍然沒有半點想要攻擊他的意思,萊斯特覺得他看來似乎有些失望,但他也很是懷疑那可能只是自己的錯覺──畢竟對方戴著面具,什麼表情也看不出來。
「不過,你終究無法戰勝你的心。」
萊斯特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回答,只能瞪著他。
「畢竟,從來就沒有人能夠戰勝過。」
戴面具的男人說了這句話後,便如同一陣煙般消失了,留下萊斯特一人待在原地,周圍的鏡子被隱沒在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過了一會兒,他才好不容易擺脫暈眩與無力感,從地上爬起來,並強打起精神往門外走去。
◆
他走過數道斑駁褪色的棗紅色布幔,它們乾枯地掛在幽暗的窗前,垂落在滿佈灰塵的地上,他跨越它們,往一道古老的拱型長廊走去。
長廊的盡頭,是一座無人使用的聖堂,牆上灰白的聖母與天使像在幽暗的室內有如鬼魅一般陰森,他們的每一雙眼睛都像是在注視著他;盡頭的祭壇上擺放著褪色的杯座,燭台上的蠟燭有燒過的痕跡,已凝固的白蠟一路流到燭台外,而祭壇上所鋪著的布也早已破舊不堪,看不出原本是什麼顏色。
從剛剛開始,他就一直覺得很不舒服。
先前那個鏡中女人的觸感,始終在他心頭盤旋不去,他告訴自己那只是錯覺,只是自己的意識還無法擺脫稍早那種既密切又令人作嘔的超現實感受,畢竟他從未經歷過任何與這類似的體驗,那儘管親密,卻與性愛全然不同,因為鏡中的那個女人並不是想與他結合,而是想要他成為她的一部份,想要取代他成為另一個全然不同的個體,他不願去回想,卻又始終無法擺脫。
他想起那女人消散時的模樣,她的身體就像壞掉的洋娃娃一樣支離破碎,像散沙般消失在鏡子裡。
他不願去想她消失的那一部份究竟上哪兒去了。
他很確定他無法再走下去。
他倚靠著祭壇坐在地上,感覺到那股暈眩其實從未離去,仍在侵蝕著他的意識,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有一部份被遺落在那面鏡子裡,又或者是相反。
聖堂的另一端有人正踏著與他先前同樣的步伐走了過來,他抬起頭,連腰間的佩劍都沒有去動。
亞柏正站在那裡,靜靜地望著他。
「你是我所認識的那個亞伯嗎?」他問道,感覺自己此刻的聲音變得無比虛弱。
亞柏輕輕地搖了搖頭:「你所認識的那個亞柏,已經死了。」
「是你殺了他?」
「沒錯。」
萊斯特刻意將自己的臉藏在陰影下,不讓對方看見自己的表情。「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只要他在,我就不能來見你。」亞柏的聲音很平靜,從他的聲音萊斯特可以確定他並不是原本那個負傷的亞柏。
「你是真的存在嗎?或者又是這座古堡造出的另一個幻影?」
「我不是幻影,早在亞柏小時候我就存在了,我們見過一次,記得嗎?」
黑暗中他點了點頭。「我記得,可是你為什麼在那之後再也不來見我?」
「我說了,他不讓我出來。」他上前一步,但萊斯特卻警戒地按住佩劍。
「別過來,要說什麼站在那兒就好。」
他聽見亞柏輕嘆了口氣:「萊斯特,你明知道我有多想見你……」
「那就是你抓走莉茲的原因嗎?難道──就一定要有人犧牲嗎?」他說,感覺到胸中的苦澀正逐漸擴散,像玻璃碎片般扎痛著肉。「非這麼做不可的話……我還寧願你永遠別再出現。」
有那麼一刻,亞柏陷入了沉默。
「萊斯特,你不願意見到我嗎?」
他痛苦地搖搖頭:「我不希望是在這種情況下。」
「為了你,我還向這座古堡許了願──」
「你根本就不是為了我,你只是為了你自己,」他說,緊握拳頭。「你只是為了自己比較好過……就把責任全部推到另一個你頭上,躲著我,再也不讓我找到你……你現在才說你想見我,這算什麼?」
「萊斯特……」
「別那樣叫我,你沒有資格叫我的名字。」他恨恨說道,拔出佩劍,往面前的亞柏走去。
劍身揮下,亞柏的胸前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血痕,他錯愕的藍色雙眸瞪視著萊斯特,像是不明白自己為何而死,或許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而生。
他只是站在那裡,注視著亞柏在他面前倒下。
「你寧願選擇……那個不愛你的傢伙……」亞柏的聲音很破碎,像是勉力擠出來卻不成聲的音調。
他搖搖頭。「我愛的人不是你們之中任何一個,而是全部的亞柏,從你殺害那個亞柏的那一刻起,我的愛也就死去了一部份。」
「哼……」亞柏在血泊裡冷笑了一聲。「你真貪心……你想要我和他……全部的愛。」
「既然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了,那麼貪心一點又何妨?」
「你會……後悔的……」
「我知道我會,但那又如何?」
亞柏虛弱地笑了笑,然後把臉埋進了自己的鮮血裡,再也不會動了。
萊斯特跪了下來,將手放在亞柏的背上,感覺到那體溫逐漸冰冷。
他輕輕地將自己的頭倚靠在亞柏身上,將臉埋在他的衣服裡,聞著他身上那令他熟悉的氣味。
然後他哭了起來。
他一度以為他會永遠停止不了哭泣,但最後,他終究哭乾了淚水。
他的腦袋很昏,眼睛也腫得難受,他抹掉眼淚,從已經冰冷的屍體上抬起頭來。
他要去找莉茲。
他知道他現在已經找得到她了。
他知道她會在哪裡。
他撿起身旁的劍,那把他剛剛才用來殺死亞柏的劍,然後站起身來。
儘管他的身心都很難受,但他知道他還能撐得下去。
只要再撐一下下就好。
只要再撐一下下,一切就會結束了。
他跨過亞柏的屍體,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紅心
《The Queen of Hearts》
─紅心皇后─The Queen of Hearts she made some tarts all on a summer’s day;
紅心皇后在一個夏日中做了果醬蛋塔;
The Knave of Hearts he stole the tarts and took them clean away.
紅心騎士偷走了果醬蛋塔,偷了個精光。
The King of Hearts called for the tarts and beat the Knave full sore.
紅心國王為了果醬蛋塔,將紅心騎士打得遍體鱗傷。
The Knave of Hearts brought back the tarts and vowed he’d steal no more.
紅心騎士歸還果醬蛋塔,並誓言不敢再偷。
水流過灰褐色的磚道,兩旁是黑如夜色的水渠,高聳的磚牆圍住整條走道,水從牆的頂端潺潺而下,形成某種刻意為之的水幕,只是那無人修造的溝渠邊緣如今已破敗坍塌,流水由裂縫中不斷地滲透進來,肆無忌憚地充斥在中央的磚道上,形成一道長形的淺塘。
他踏上水道,淺水浸濕了他的靴子和一部份的衣擺,但他毫不在意。
莉茲就在水道前方的盡頭。
幽暗的磚道盡頭,有一道潮濕的階梯,他走了上去,通過拱門,然後看見了盡頭的房間。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本身極為樸素,幾乎可以算是簡陋,但還沒有糟到像地牢的地步,牆上掛著灰綠色的掛繡,只是已經斑駁變形,破舊不堪,兩旁並列著灰色的樑柱與怪異的雕像,盡頭有幾道低矮的石階,而莉茲就躺在那裡。
他抿了抿唇,幾乎沒有猶豫地走了過去。
「莉茲!莉茲?」他單膝跪在莉茲身旁,輕搖著她的肩膀,不一會兒,莉茲便醒了過來。
「……萊斯特?」她晶亮的大眼茫然地望著萊斯特,接著她環顧四周,露出不解的神情。「這裡是哪裡?我怎麼會……」她扶著額頭。「對了,我記得……我本來在那座廢墟附近摘花……就是婚禮要用的花,結果,我遇到一個戴面具的人,那個人……感覺好可怕……」
「他沒有對妳做什麼吧?」
她搖搖頭:「之後……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我想應該沒有吧,那個人是誰?」
萊斯特只有短暫地猶豫了一會兒,短暫地幾乎令人察覺不出停頓。「我也不清楚。」
「那麼,現在已經沒事了嗎?」
「嗯,沒事了,我們回家吧,莉茲。」
「嗯……」莉茲躊躇了一會兒。「萊斯特,你知道亞柏在哪裡嗎?」
一絲動搖襲上他的心頭。「……為什麼突然問起他?」
「我也不知道……」莉茲若有所思地說道:「我總覺得,他剛剛好像來過。」
「剛剛?」
她點點頭:「嗯,就在你打開那道門以前。」
「可是,妳剛剛是醒著的嗎?」
她露出困惑的神情。「我也……不清楚,也許是我在做夢吧。」
「我們走吧,莉茲。」
「嗯。」
這時,某道黑影突然自莉茲身後蔓起,並迅速地籠罩住莉茲,萊斯特還來不及抓住她的手,黑影就將她拉了進去。
「萊斯特──」她尖叫起來。
「莉茲!」他伸手想抓住莉茲,但黑影卻立刻將莉茲埋了進去,很快地,莉茲的身影便完全消失在黑暗裡。
「真虧你能找到這裡來。」
一個男聲自身後傳來,他緩緩回過頭去,心裡很清楚他會看見什麼人站在那裡。
身穿深紫色天鵝絨披肩的小丑佇立在那裡。
「你把莉茲──你把她弄到哪裡去了!」
小丑伸出兩根手指。「我給你兩個選擇。」
「什──」
「你先看看背後有什麼吧。」
某種沉穩卻微弱的跳動聲自身後傳來,他回過頭去。
石階上方的深處,有一座幽暗的台座,灰綠的布幔遮蔽住了它,使他一開始並未察覺台座的存在。
「那上頭就是維繫這座古堡的心臟。」
他猛地轉過頭來,瞪視著那個戴面具的男人。
「一、你可以現在就毀了那顆心臟,但那樣一來,我就不得不立刻挖出那女人的心臟作為替代品,你也就救不到人了。」
說到這裡,他誇張地聳了聳肩。
「二、向我許願,這麼一來,那個女人就能得救,只是,代價是另一個人的心臟,誰的都可以。」
「我已經說過我沒有什麼願望好讓你實現──」
小丑笑了笑。「我知道,你為了讓自己徹底死心,不是還殺了你最喜歡的亞柏嗎?但很可惜的是,那個亞柏只是木偶,並不是真正的亞柏。」
「你別想騙我──我親眼……親眼看著他在我手中死去的!」
「萊斯特,你還要逃避多久?」
他按著腰間的劍,略顯猶豫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就算你認為你已經親手殺了他,但當我這麼說的時候,你其實還是有一點點期望他還活著不是嗎?」
「我……我沒有──我對他早就──」
「你殺他只是因為,他不是全部的亞柏。」
「不──我……」
「你是個貪心的男人,萊斯特‧格蘭迪,你不想要一半,你想要的是全部。」
「我……不是──不是那樣……」
「就算那一半的亞柏愛著你,另一半的亞柏卻仍然愛著莉茲,你打從心底想要連那一半的亞柏都搶過來,因為你無法容忍莉茲奪走他的目光……」
「我沒有──」
「我說過,我會實現你的願望。」
「住口……」
「只要你開口,只要一句話。」
「住口──!」
他拔劍往男人刺去。
這次,男人並沒有閃開,也沒有如煙霧般消失。
劍鋒刺中了男人的臉──正確的說,是刺中了他的面具,男人及時別過臉去,使得劍鋒並沒有穿入面具,刺進肉中,但面具卻裂成了兩半,從男人的臉上落了下來。
裂成兩半的面具掉在地上,發出幾聲悶響。
萊斯特望著男人的側臉,有那麼一刻,他簡直忘了自己身處何地。
男人緩緩地轉過臉來,一雙淡藍色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他。
「──亞柏……」萊斯特喃喃喚道,聲音微弱幾近氣音。
任何人都可以戴上面具,成為另一個人。
只要這座古堡繼續存在,繼續存活著的話,那麼永遠都會有人願意戴上那副扭曲的紅色面具,成為那個瘋狂的小丑。
他想起那個老人說過的話。
「打從一開始……那就是你嗎?」他問,聲音因激動而顫抖著。
「不,」那雙淡藍色的眼裡透著某種無以名之的情緒。「一開始不是,但後來……我才發現我已經變成牠了。」
「那麼,那個亞柏……那個──我親手殺死的……」
「只是木偶罷了,雖然……」他低下眼:「我不能保證那全然不是我的一部份。」
他緩緩地放下劍。「從什麼時候開始是的?」
「我不能確定。」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窺看我的心的?」萊斯特問,聲音極為嘶啞。
「萊斯特……我……」他張口像是想辯解,但又突然垂下眼,語帶猶豫:「你願意──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我說……」
萊斯特靜靜地望著他,默許他說下去。
「我……在你離開後,就遇見了那個戴面具的男人,」亞柏困難地說道:「他當著我的面……就這樣把面具取了下來──而在那一刻,我發現……發現了一切,我什麼都想起來了,包括另一個我的事──還有……總之我逃走了,沒命地逃,但他不放過我,我以為……他會殺了我,但他沒有,我以為我死了,但我現在卻站在這裡……我覺得我好像正慢慢地變成這座城本身,我看得見你……也知道莉茲在哪裡,但我卻不能依自己的意志行動……不──那或許也正是我一部份的意志……我想救莉茲,可是又想……殺了她……我──我已經不知道我到底是誰了──」他垂下頭,無助地跪倒在地,原本深紫色的小丑裝扮就像一塊塊斑駁的碎片從身上剝落,化為幽暗中的一道黑霧,萊斯特看見他的偽裝正一點點崩壞,且那崩壞還正腐蝕著他的內在,有那麼一刻,他覺得亞柏眼看就會變成一把散沙,一道透明的煙霧,只要輕輕一觸便會消散。
「亞柏……」他輕趨上前。
「原諒我……萊斯特──」他抬起眼來,一雙淡藍色的眼眸深處已無那道銀色的幽光,而是正漸漸地失去光澤,漸漸黯淡,眼看生命之火就要自那之中消逝。「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求任何人原諒……可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做……」他抱著頭,眼中漸漸空洞、無光。「明明……明明莉茲對我是那麼地重要──可是我卻許了那種願……我竟然──竟然會希望她消失……我到底──我到底為什麼……」
「亞柏,」他一手扶在亞伯肩上,並盡可能放軟語調:「看著我。」
亞柏抬起頭,茫然地望著他。
「我告訴你為什麼。」他說,一雙灰銀色的眼眸逼視著他。
「萊……」
他還來不及回答,萊斯特的手指便撫上他的下巴,將他的臉輕輕揚起,接著,那雙灰色眼睛在轉瞬間近得無法再被看見,柔軟的髮絲拂過他的臉頰,他的口中、齒中都洋溢著一股熱,溫熱的吐息籠罩住他,他無法呼吸,只能不斷地被索取、吸吮、奪求。
「唔……嗯──萊……」
「別說話。」萊斯特不想思考,也不願思考,他只是擁著亞柏,將他的吻完全佔有。
有那麼一刻,他感覺到亞柏不再試著推開他,反而回應著他的吻,並摟住了他的腰,但那只持續了片刻,緊接著亞柏推開了他,他看見亞柏的面頰變得微紅,呼吸也變得微喘,而他知道自己也一樣。
「不……萊斯特,我們不能這樣……」亞柏的手不是很確定地握著萊斯特的肩膀,但萊斯特看見他的眼神已不若方才那樣空洞,他知道自己已將他拉了過來,從死亡的國度回到他身邊。
「但你做了,剛剛我感覺到了,」萊斯特說道,銀色的長髮有些微亂。「你想要那麼做。」
「那是因為──」
「因為比起莉茲,」說這話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在顫抖,但那並沒有顯現在他的聲音裡:「我更能吸引你。」
亞柏略微瞪大了眼望著他。
「來,你還在等什麼?」他伸出手,劃過亞柏下巴的弧線,直達頸部,然後是鎖骨。「你以為莉茲會對你那麼做嗎?除了我之外,誰會讓你有這種機會?」他抬起眼,直望入亞柏透著困惑的雙目。
「你想誘惑我嗎?」
「如果你決定放棄的話──」他想起身,但亞柏卻抓住了他的手,將他壓制在地。「我以為你不敢。」萊斯特說,並舔了舔乾澀的嘴唇。
「你告訴我,我還有什麼好失去的?」
「沒有了,除了我以外。」
亞柏將他的領子扯開時,他沒有太多反抗。
「輕點。」萊斯特說。
他們緊擁,索吻,舐舔,亞柏脫去了萊斯特身上的衣物,而萊斯特則解開他的,他們躺到冰冷的地上,體溫與汗水滲進地面之中,當亞柏進入他時,他只是倒抽了口氣,並發出了一聲悶哼,伴隨著間歇的些許呻吟,萊斯特緊抱著亞柏,將指甲刺進他背部的肌膚,抓出一道深紅的傷痕,亞柏沉重的呼吸在他耳邊持續,緊插進他體內的雄物令他難受,而且似乎正撕裂著他,但他不打算放手,不打算結束,他的雙腿夾著亞柏的腰部,感受著他的動作,然後他抬起自己的臀部,隨著那動作擺動著,那並不愉悅,並不真正令他感到滿足,但他知道那就是他要的。
最後,隨著一聲破碎的呻吟,他感覺到亞柏更猛力地頂進他體內,他發出一聲細小的尖叫,並忍受最後一次的痛楚,然後他知道結束了,他沒有放開亞柏,任他射進體內,滿腹的溫熱幾乎要將他的肚子撐破,接著他感覺到體內的侵入物不再像一開始那樣堅硬,那樣巨大,亞柏仍在他耳邊喘息著,他全身的力量都已耗盡,疲憊地趴在他身上,他沒有對萊斯特說什麼,而他也不打算說話,倆人一直到稍作喘息後才分開。
兩具赤裸的軀體躺在地上,直到萊斯特感覺到有些冷了,才再次將衣服穿起,精液在他的大腿上乾著,但他毫不在意地將褲子穿上,而亞柏則是一直動也不動地躺在他身旁,一雙淡藍色的眼睛懵懂地看著他。
「你不打算穿上衣服嗎?」萊斯特問他。
「你在想什麼?」
「嗯?」
「剛剛我那麼做的時候,你腦子裡在想什麼?」
萊斯特搓了搓自己的鼻子:「我只知道那很痛。」
「……抱歉。」
「沒什麼好道歉,是我要你那麼做的。」
「你得去找莉茲,對吧?」
萊斯特若有所思地望著地面:「對。」
亞柏披上外衣,從地上爬起身來,並走向台階之上,走向那顆正微弱跳動著的心臟,他朝它伸出手,心臟便化為一道金色的光芒,落在他的手心,他將之緊握起來,轉身走向萊斯特。
「這可以讓你知道她在哪裡。」他伸出手,攤開掌心,裡頭是一條閃著淡淡幽光的墜子,月光色的銀鍊連接著一枚金色半透明的寶石,寶石中心閃著紅色的光芒,萊斯特注視著它,覺得它彷彿正在呼吸。
「這是……你父親的心臟。」萊斯特喃喃說道,而在他意識到這一點時,突然感到雙頰熱了起來。
「我知道,我想……他應該都看見了。」亞柏露出苦笑,並挨近他,將鍊墜戴在他頸上,而萊斯特這才掩住面孔,滿臉通紅。
「你不……我們不一起去找她嗎?」萊斯特輕聲問道。
「我無法去找她,因為我是那個許願的人,我的……我現在的心也很混亂,一見到她,我說不定又會被我內心的黑暗所籠罩……也許會傷害她,也可能會傷害你……」他伸出手指,輕輕拂過萊斯特的髮絲。
「我明白了,」他握住亞柏的手,輕吻他的掌心。「我會救莉茲,也會救你。」
「萬不得已的話,就去救莉茲吧,不用顧慮我,畢竟我才是造成這一切的人……你跟莉茲──你們那樣才是對的道路,我受到懲罰也是應該的。」
「亞柏……」
亞柏微微拉攏外衣,朝他笑了笑:「快去吧,記著,不要回頭,那顆心會指引你到莉茲那裡,等你再見到那個戴面具的紫衣人,別猶豫,立刻毀掉那顆心臟,記著,千萬不能猶豫,不管他用什麼面貌蠱惑你,都別相信他。」
「可是,萬一那個人是你……」
「你只要相信那不是我,那就不會是我,記得我說過的嗎?這是一座會反映人心的古堡,只要你相信,那就會成真。」
「嗯……我知道了。」
「去吧,我的天使。」
萊斯特最後一次望向眼前蠱惑他前往地獄的黑髮惡魔,這才轉身離去,沒有回頭,也不再依戀。
第十二章|染病
她靜靜地躺在黑夜裡,作了一個夢。
夢中,她回到了兒時那座灰色的廢墟,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她喜歡和萊斯特他們一起玩,只是那時她還沒有意識到,她只是喜歡和萊斯特在一起,還沒有意識到這種特別的情感在她長大後會變成愛戀之意,那個時候,他們都還是孩子,是朋友,那些事情對他們來說太過遙遠,也太過可笑。
她抱著心愛的洋娃娃,獨自往小徑上走去,當她看見那座廢墟的屋頂映入眼簾時,她心中不禁欣喜,因為這是她第一次不靠亞柏帶領就能走到這裡,有時候,她覺得亞柏未免對她太過保護了,就因為她年紀最小,又是女孩子,亞柏就老是對她小心翼翼的,她不喜歡亞柏這樣子,所以她總是想找機會證明她並沒有那麼柔弱,證明他們能去的地方,她也有辦法一個人去。
她繼續往前走,這時,她已經可以看見廢墟的石階與入口,只要再穿過面前的樹叢,她就可以過去了,她抬起頭,看見亞柏正斜倚在石柱邊,一手垂落在石階上,看起來他似乎睡著了,她望著這情景,不禁感到有點滑稽,亞柏居然特地跑到他們的秘密場所來睡覺,她決定要好好嚇他一跳,把他嚇醒,但正當她這麼想時,石階的另一端便傳來了聲響,只見一個銀色腦袋從旁探頭出來,並略顯猶豫地望了亞柏一眼,她馬上就認出那是萊斯特,不過她並沒有立刻從樹叢間跳出來喚他,因為她有一點好奇,不知道萊斯特看到熟睡的亞柏時,會怎麼把他嚇醒。
然而當萊斯特發現到睡著的亞柏時,他卻刻意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走到亞柏身旁,然後就那樣站著,像是一點都不打算吵醒他似地。
她原以為,下一刻萊斯特就會突然大叫,將亞柏嚇醒。
但他沒有。
他就那樣望了亞柏一會兒,然後謹慎地壓著自己額間垂下的髮絲,輕輕地靠近亞柏的臉,但卻不讓自己的任何部位碰觸到他。
有那麼一刻,她完全不了解他想對亞柏做什麼。
然後,她看見他的唇疊上亞柏的唇。
那只持續了一下下,但在那個當下,她卻覺得時間彷彿過了好久、好久。
像是恐懼著會被誰發現似地,萊斯特很快地便離開了亞柏,並略顯惶然地望了望四周,而亞柏卻似乎絲毫未感,仍睡著大覺。
她在樹叢後瞪大了雙眼,身體連動也不敢動一下。
他在做什麼?
他為什麼要對亞柏──
別去想。
她不願想。
她不願知道。
這時,吹起了一陣風,將樹葉吹得沙沙作響,她慢慢地從樹叢後退開,確定萊斯特並沒有注意到這裡,然後轉過身去,拔腿就跑。
她不知道萊斯特有沒有發現到她。
也不知道萊斯特是不是知道有誰看見了剛剛那一幕。
她只是不斷地跑,一路奔回宅邸。
那是她不該看的事。
她有這種感覺。
不該看。
不該提及。
不該去想。
她要將那一幕永遠自記憶中抹去。
因為不那樣做的話,她最喜歡的萊斯特就會像破掉的鏡子一樣,在她心中碎成一片一片,而且永遠無法回復成原來的樣子。
她不要那樣。
絕對不要。
黑暗中她醒了過來,感覺到眼中的濕熱,她抹了抹眼睛,坐起身來,周遭似乎也漸漸變得沒有一開始那麼暗了,她看見自己正待在某個房間裡,窗外透進了皎潔的月光,幽幽地照亮了室內,她抬起頭,覺得角落中似乎有誰正待在那裡。
「誰?誰在那裡?」她說。
角落裡的黑影動了動,她瞇起眼睛,看見在幽光下彷彿有一副破掉的面具,而面具的主人似乎也正回視著她,但她卻無法看清楚對方的模樣,幽暗的陰影中,那彷彿是一具不規則的形體,正緩慢地改變著外觀,漸漸地變成一個模糊不清的生物。
「向我許願吧。」
那聲音說。
莉茲不確定是否該回應那聲音。
「許願,讓妳最喜歡的萊斯特愛上妳吧。」
她面色蒼白地望著那道黑影。
「你在說……什麼?」
「妳很清楚不是嗎?那個叫萊斯特的男人並不愛妳。」
「胡說!如果他不愛我,那他──他為什麼要向我求婚?」
「因為他怕妳。」
「怕我……?」
「怕妳奪走他最喜歡的亞柏。」
她碧色的大眼瞪視著黑暗,眼中透著些許濕潤。「你──你騙人!我不想聽你胡說!」
「那麼,妳為什麼流淚?」
「我……我沒有!」
「妳很傷心,很想哭泣,對吧。」
「我說了我沒有!」
「因為妳知道我是對的。」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我是妳的心。」
「我的……心?」
「我是人心,是這座古堡的化身,我是月光,是反映一切的鏡子。」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讓我回去!你為什麼要把我抓來這裡?我跟你無冤無仇……」
「抓妳來此的人並不是我,而是想讓你消失的人,那個叫亞柏的男人。」
「你騙人!亞柏是個好人!他不可能會這麼做!」
「妳所認識的他,只不過是一部份的他罷了……事實上他內心真正的渴望,就是要讓妳永遠消失,這麼一來,他就再也不會痛苦了……」
「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這麼做!為什麼我的存在會讓他痛苦?為什麼?」
「這妳不是最清楚嗎?」
莉茲緊咬下唇,她清楚記得,那一天她拒絕亞柏的情景。
「……他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因為那樣就……」
「人心可以多麼幽暗,妳不清楚吧,他打從心底恨妳……正因為愛妳,所以那恨意更加地深……妳無情地傷害了他,妳傷害了他唯一還能與這個世界聯繫的那部份──於是,他內心的黑暗就這麼輕易地吞噬了他……」
「我……我根本無意傷害他……」
「但妳做了,不是嗎?如果他能繼續愛著妳,繼續對妳抱持著美好的期望,那麼他就不會變得如此扭曲了……如今,他已經分不清……究竟是要繼續愛妳,亦或是恨妳了……」
「你怎麼能……你怎麼可以這麼說?難道你要我放棄我愛的人──去接受一個我不愛的人?這太殘忍了……」
「妳真是個自私的小女孩哪……莉茲,妳滿腦子只想追求自己的幸福,卻完全不在乎這麼做會令兩個男人墮入永遠的絕望之中──因為妳的自私,萊斯特就必須犧牲他真正的願望,遵照家族的期望娶你……難道妳這麼做就不殘忍?」
「萊斯特說他愛我──他親口說過的!」
「但他的心不是這麼一回事,妳明明知道的。」
「才不是……不是那樣!他真的愛我!他說……」
「如果他真的愛妳,他為什麼沒有在兩年前就向妳求婚呢?」
「那是因為……因為他還有很多事要忙──」
「妳自己很清楚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別說了……我求求你別說了!」她尖叫起來,雙手掩著耳,無力地跪倒在地。
「如果可以的話,他會永遠拖下去的,因為他最不願做的事就是娶妳。」
「不……不是……」她早已淚流滿面。「不是那樣……」
破裂的紅色面具自幽影中緩緩潛行,來到她的跟前,黑暗遮蔽了月光,一路蔓延到她的腳邊,但她垂著頭,低低哭泣著,沒有注意到黑暗已經吞噬了一半的房間,她正跪坐在幽暗月光照射下的那一半,而灑落身上的光華則越來越黯淡。
「難道……難道我應該接受……亞柏嗎?」她喃喃說道。
「來不及了,就算妳現在反悔,他也無法再愛上妳了。」
她抬起濕潤的眼睛,眼中透著不解。
黑暗中,一縷紫色的幽煙飄了出來,撫過她的臉,在她的耳邊悄語。
然後她睜大了眼睛。
「……不!不可能!這太──」她退開身來,大聲尖叫:「這太污穢了!神不會──不會容許這種事的!他怎麼能──怎麼……」
「妳無法比得上萊斯特──若他真視妳為敵的話,他可以輕易奪走亞柏的心……」
「我不相信!這不可能是真的!萊斯特不可能做那種事!他怎麼能──他不能那麼做……」她將臉埋進掌心,不住啜泣著。
「妳有辦法原諒他們嗎?在妳得知他們做了如此污穢的事之後,你還能接受那個名為萊斯特的男人做妳的丈夫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不住搖著頭。
「我不能……我應該──我應該拯救他,那是錯的,我必須救萊斯特離開這種……錯誤的情感裡,那只是錯覺……那只是……只是因為他被邪惡的魔鬼所惑……」
「何為邪惡?何為魔鬼?」
「是那個人……是亞柏不好!」
「妳明知那個時候,是萊斯特吻了他。」
「是他誘惑萊斯特的!」
「妳明知他早在好久以前就一直愛著亞柏。」
「那只是錯覺!是萊斯特被欺騙了!」
「是他主動展開雙臂,要亞柏擁抱他。」
「只要──只要亞柏他沒有回來……」
「誘惑亞柏的人一直都是萊斯特。」
「只要亞柏他不在的話──」
「妳該做的,是向我許下願望。」
「只要亞柏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就好了!」她用盡全身力氣,像是要將生命都吶喊出來地尖聲叫道,而在那一刻,所有的月光都在霎時消失,陰影在一瞬間吞沒了所有幽光照射之處,也吞沒了莉茲嬌小的身軀。
於是,一切就這樣盡歸於黑暗之中,
◆
暈眩。
萊斯特將手撐在已乾枯的磚造水池邊,感覺到腹部有一股燒灼的難受感,這一度令他想要嘔吐,但他撐了過去,如果現在嘔吐的話,他的頭肯定會更暈,他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從他差點被鏡中的分身吸收那時,他就一直感到很不舒服,早先原本已經好過點了,但自從被亞柏擁抱之後,那感覺又浮了出來,而且比之前更加難受,就像有一個怪物潛進他的體內,並瘋狂地搗著他的內臟。
然後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他曾經去過的房間。
白色的幽影仍佇立在原處。
他喘著氣,靠在朱紅色的床邊,自知已經沒力氣再往前一步了。
幽影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我沒辦法……再走下去了,」他氣弱游絲地說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個樣子……但是,我覺得……好累……」
幽影說。
「你是說……那個戴面具的男人?」
幽影輕輕搖頭:「不,那東西在你的體內。」
「什麼……?」
「那並非古堡的意志,而是你自己的意志使然。」
「我一點也聽不懂你在說什……」
幽影望著他。「你已經不再是原來的你了──從你接受了那個鏡中的你之後……你就已經『改變』了。」
「但我拒絕了她,我沒有讓我自己屈服於她!」他叫道。
「你的內心深處想要成為她,你阻止不了自己。」
「不!我阻止了──雖然一開始我的確差一點就屈服……但我還是讓她消失了啊!」
幽影露出悲憫的神情。「她沒有消失,從一開始就沒有。」
「你是說……」
「她仍在你體內,在吞噬著你的身心,令你『轉變』為另一種……不屬於這世間的東西。」
萊斯特虛弱地撐著身子,略微睜大了眼。「你說什麼?」
「如果她不存在,那麼你根本就不會去誘惑亞柏,如果你的心夠堅定,你就該拒絕他。」
「我……」萊斯特想要反駁什麼,但一想到自己是在亞柏父親的心臟前那麼做的,就無從回起。「我真的……很抱歉,我不該那麼做的……」
亞柏的父親閉起雙眼,臉上全無慍色。「我並沒有怪你,從我看見你時,我就已經明白了你的心會帶領你去到何處。」
「但我真的……我真的愛他,我愛亞柏,我不能……」他微微咬著下唇。「不能……阻止自己接受他。」
「現在說什麼也無濟於事了,」幽影輕嘆了口氣。「那東西現在已經附在你體內,並剝奪著你的體力,為的就是讓你無法趕到那女孩那兒,一旦爭取到時間,難保這古堡又會拖更多人下水,一旦有其他人在那之前向那戴面具的男人許了願,那麼……恐怕這樣下去,所有人都會死。」
萊斯特望著他,有那麼一刻,他突然覺得就這樣和亞柏死在這裡,或許也不壞。
他搖搖頭,想將這念頭甩開。
他怎麼可以這麼想。
莉茲可是還身陷危險之中哪。
如果待在這裡的人,從一開始就只有他和亞柏倆人就好了。
他想起那個偽裝成莉茲的面具木偶所說的話。
「如果你愛我,就留下來永遠和我在一起。」
他舔舔乾澀的嘴唇。
那個時候,如果那個木偶不是偽裝成莉茲,而是以亞柏的面貌這麼對他說的話。
他說不定會答應。
他還記得亞柏的身體與他緊密交纏的觸感。
那股震顫。
那股痛楚。
那股甜蜜。
他不該和亞柏那麼做的。
因為他已經開始想念那感覺。
他已經開始想要更多。
他抬起頭,迎向幽影的視線,不禁感到一股罪惡感爬上心頭。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他怎麼能去想這些?
他得去救莉茲才行。
找到莉茲,然後刺穿那顆讓古堡運轉的心臟。
他緊握著頸上的墜子。
「我會趕在那之前……找到莉茲,並毀掉心臟的。」他挨著床邊,奮力撐起身來。
腦袋裡仍舊嗡嗡作響,疼痛欲裂。
體內有一股反胃感不住持續著,酸液湧了上來,燒灼著他的喉嚨。
幽影無聲地趨近他,將手放在他的腹部上,一股沁涼的感覺頓時湧近他體內,他覺得腦袋變得較為清醒,腹部也不再如絞地翻騰。
「這只能讓你暫時好過一點,不能持續太久,一旦你的心動搖了,那東西就會再回來侵蝕你。」
「不能……把它徹底趕走嗎?」他問。
「它根生在你體內,已經離不開你了,古堡的力量會使它持續長大,除非古堡消失,否則它就會一直留在你體內,汲取你的氣力與心神。」
「那到底是什麼?我以為……我早就將那個女人趕回鏡子裡了。」
幽影抬起那雙灰藍色的眼睛直視著他。
「那個女人,只能算是幻影,她盤踞在你的心裡不肯離去,原本只是如此的話……是還有機會將她驅逐出去的,但你遵照了她的意志……你接受了亞柏,從那一刻起,那幻影就成為了實體,除非斷絕這古堡的力量,否則你根本趕不走它。」
「那麼……只要我殺了那個戴面具的男人,這東西就會消失?」
「你最好快點,否則你很快便會輸給自己的心。」
幽影說完這句話後,便消逝在黑暗中,原本的房間也在剎那間消失,萊斯特望了望四周,只見這裡仍是原本古老的磚道,而他剛才靠著的地方始終都是那座乾枯的水池。
身體已經比剛才好多了。
他站起身,往前方走去。
第十三章|受洗
他一路登上螺旋形的階梯,直往塔頂,兩旁的石壁刻有大大小小醜惡的石像鬼與惡龍,小窗外雷電交加,冰冷的雨水灌了進來,淋濕了他的披風,溼透的外衣緊黏在他的皮膚上,在冷風吹襲下使他更加寒冷,他緊握佩劍,繼續往上走,他知道那個戴面具的男人就在那裡等他,等他將他殺死……亦或是相反。
胸口的墜子閃著炙熱的光芒,指示著他前行的道路。
他走上最後一級階梯,踏上已褪色的深紅地毯,盡頭的王座上,有一個模糊的形體正坐在那裡。
月光早已不見蹤影,古舊的拱形長窗外一片漆黑,時而閃現幾道強烈的電光,伴隨著近得懾人的隆隆雷響,然後又回到那嘈雜的大雨傾盆聲。
他站在那裡,望著那個模糊不清的形體,在像是臉的高度上,有著半面破裂的血紅色面具,但形體另一半的臉卻曖昧難明。
不知道那東西現在屬於誰的心?萊斯特想。
那東西一點也不像是亞柏,甚至已經根本不再像是個人。
在那之中的只有混亂與渾沌。
「你想好你的願望了嗎?」
「我已經說過,我沒有什麼願望要許。」
「真是頑強。」
長形的房間中央,森然生出了一團黑霧,當黑霧散開之時,一個春綠色的明亮身影便出現在其中──失去意識的莉茲被綑綁在那裡,她雙腳懸空,綁住她的銀色枷鎖一路連接到天井,並消失在幽暗深處。
「莉茲!」
「用你的心臟來交換她的心臟吧,這麼一來,古堡就會繼續存在,你的一切願望都會實現……」
「住口!快放開她!」
那個模糊不清的形體緩步自王座上爬了下來,移動到莉茲的身後,並撫上她的身軀,自腰間一路游移至胸脯。
萊斯特一手扯下頸上的墜子,並高高舉著。
「放開她!否則我就毀掉這顆心臟!」
「你不敢。」黑影幽幽地笑了。
「我憑什麼不敢!」
「因為那樣一來,古堡的力量就會消失。」
「那正如我所願!」
「真的嗎?」
黑影緩緩地自莉茲身旁退開,然後慢慢地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一個有著銀色長髮的女孩正站在那裡。
「你休想再拿那個模樣來蠱惑我!」萊斯特怒道。
「你要不要猜看看,在我……在另一個你的身體裡有什麼?」
萊斯特瞪著她。
她輕輕牽動嫣紅的雙唇,並將手緩緩擱在光滑如玉的下腹。
「這裡,有亞柏的孩子喔。」
「你在胡說什──」
「我沒有胡說,你不是已經得到了亞柏的血嗎?他的血……現在就在我──也就是你的身體裡喔。」
他緊握著墜子,感覺到掌心沁出冷汗。「我不會──我不可能再被你騙了!」
「那麼,你體內那種難受的感覺是怎麼來的?你明知你的身體裡有東西正在蠶食你的氣力──」
「那是──」
「你以為那是古堡正在侵蝕你,對吧?」那有著萊斯特面貌的女子輕輕搖頭。「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古堡就是你的心,除非你想要傷害自己……否則牠根本就不會動你半分。」
「聽你在胡扯!你以為我會聽你的鬼話嗎!」
「那是因為你自己想要亞柏的血留在你體內──」
「我才不相信那種事──」
那雙閃著銀光的眼眸冷笑著望向他。「那麼,你就當我的面毀掉那顆心臟啊,如果你敢的話。」
「別以為我不敢這麼做──」他再次高舉手中的墜子。
「別告訴我,你沒聽見你體內的另一股心跳。」
他高舉的手停滯了。
他不相信眼前這東西的話,他不願意相信。
但他是不是真的聽見了?
他不確定。
難道他的體內真的有另一股心跳嗎?
他想去觸摸,但他猶豫了。
該死,他真的不敢。
他不敢確定。
「就算有,那也是你刻意造成的假象。」他說。
女子愛憐地撫摸著腹部。你明知道這座古堡只會讓你想要的事成真。
「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事!」
「你內心埋藏的渴望,不是你說了算。」
「我……」他還想反駁些什麼,但卻感到喉中一股乾澀。
「承認吧,你很想要成為我。」
「我不想……我根本就──」
「你為什麼還要再抗拒下去呢?」
「我是……格蘭迪家的繼承人,我不能……」他握著墜子的手不再堅定。
「你根本不希望古堡消失。」
「我沒有……」
「因為你希望你的願望成真,你希望這一切永遠持續下去。」
墜子從他的手中滑落,但在那落地之際,女子伸出了手,墜子化為一道紅色的光芒,回到了她的手中,她輕撥胸口,將那放回了體內。
萊斯特無力地跪倒在地,並感覺到那燒灼的難受感又回到了體內。
他好想吐。
他仆倒在地,不斷地咳著、嘔著,酸臭的液體自他喉中湧出,吐在地毯上,濃臭的穢物沾在他的嘴上和長髮上,他難受至極,但卻停不下來,嘔吐令他的腦袋發昏,淚水滿噙,好一會兒,他才勉強止住嘔吐,但仍趴在地上痛苦地喘著氣。
「這女人就還給你吧。」
他抬起滿盈淚水的眼睛,只見那纏繞莉茲的鎖鏈全在一瞬間消失,而莉茲則倒在他的面前不遠處。
「我已經不需要再給你機會了,萊斯特,因為我已經收到了新的願望。」
女人這麼說著,然後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他猛力抓住她的腳踝。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女人帶著笑意睨著他。「我要接收那個男人的心臟,那個你深愛的男人……」
「不……你不可以──」他想抓緊她,但他無力的手卻很快滑落下來。
她就要走了。
就要去殺亞柏了。
他奮力自地上爬起,並拾起佩劍,直往那女人的心臟刺去。
別告訴我,你沒聽見你體內的另一股心跳。
那雙閃著銀色光芒的雙眼望向他,並幽幽冷笑著。
劍尖一偏,飛落到萊斯特身後的角落。
殺了她,就等於殺死另一個自己。
這裡,有亞柏的孩子喔。
他不能。
他不能殺掉亞柏的孩子。
她說的沒錯。
他真的想要那孩子留下來。
他想要說服自己,那傢伙在說謊,根本就沒有什麼孩子,亞柏的血沒有留在他體內。
可是他做不到。
儘管他知道這不可能,但只要他心存一絲期望,那就會成真。
所以她說的都是真的。
他希望那是真的。
他真的想要成為她,想與亞柏在一起,想與他共組家庭。
想為他生下孩子。
他早已病入膏肓了,不是嗎?
他看見她轉過身去,看見那頭銀色的長髮拂過他眼前。
你終究無法戰勝你的心。
畢竟,從來就沒有人能夠戰勝過。
他輸掉了。
輸給另一個自己。
他覺得自己應該哭,卻哭不出來。
他反而想笑。
就這樣吧。
等另一個他挖出亞柏的心臟後,他會自殺。
如果可以跟亞柏一起死在這裡,那一定是很幸福的事吧。
雖然這麼做有點對不起莉茲。
莉茲對他的愛,他無福消受。
他好想就這樣拋開一切,將自己埋葬在這裡。
他要和亞柏一起去地獄。
你聽得見我嗎?亞柏?
對不起,我救不了你,也救不了莉茲。
因為我甚至救不了自己。
我累了。
別再指望我,我無能為力了。
我無法達成所有人的期望。
他閉上眼睛,緩緩地倒了下去,無聲、緩慢,像一片凋落的秋葉。
然後,一聲淒厲的尖叫撕裂了他的耳朵。
他睜開雙眼。
一把長劍深深地刺入了銀髮女子的背部,自心口穿出,鮮血染紅了她象牙色的肌膚,也染紅了她的銀髮,她瘋狂地尖叫掙扎著,但生命之火正迅速自她眼中消逝,漸漸地,她的尖叫變得微弱,身子也無力地癱軟下去,最終,她化為一縷深紫色的塵煙,消逝在幽光之中。
那緊握長劍的身影這才顫抖著放開劍柄,並無力地癱坐在地。
破碎的半邊面具落在地上,而那代他殺死怪物的人轉過頭來,眼中透著恐懼與茫然。
「萊斯……特……」她破碎的聲音伴隨著淚水。
「莉茲……」他的聲音就一如他此刻的表情一樣震驚。
「我殺掉……我幫你殺掉她了……」她說,聲音仍顫抖著。「是她在折磨你,對吧?我剛剛都……我都聽到了。」她丟下滿佈鮮血的劍,春綠色的洋裝沾上了血漬,看來頗為怵目驚心。
萊斯特惶然地望著她,此刻窗外的大雨已然停歇,幽亮的月光照了進來,整座古堡本身也漸漸變得透明。
她輕輕扶住他的肩膀。「走吧……我們去找亞柏,已經──已經沒事了。」
有那麼一刻,他聽見某個地方的心跳聲靜止了下來。
「萊斯特……我……對不起,我原本許了願……我說我希望亞柏消失,那是騙人的……我還是下不了手,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們三人可以再像以前那樣一起生活……」她強顯露微笑,但眼淚卻不斷地落了下來。「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喜歡亞柏對吧?沒關係,我不怪你,因為你向我求婚是千真萬確的事……我們……我們還是可以結婚吧?」她握住他的手。「萊斯特,我真的……好愛你,我不能沒有你,就算你最愛的人不是我也沒有關係……我……」
他輕推開她的手。「……妳殺了她。」
「我必須那麼做,萊斯特,」她輕聲說道,聲音顫抖著:「因為你下不了手,為了救我們大家,我必須……」
他淒涼地笑了。「我不想得救,我真的……一點也不想。」
「萊斯特,別這樣……我求求你……」
他站起身來,蹣跚往外走去。
一切都結束了。
古堡正在消失,那力量也正在流逝。
等他們出去後,他會和莉茲結婚,而亞柏仍然會離開這裡。
再也不可能變得和以前一樣了。
然後莉茲自他身後緊緊地抱住他。
「別丟下我一個人,求求你……我什麼都會聽你的!我不會追究你和亞柏……不管你和他做了什麼,我都會忘記!我只求你像以前那樣看著我!就算是假的也沒關係!我只是……」她的聲音帶著泣訴。「我只是想要成為……你的妻子……」
一聲無語的嘆息自他肺底最深處透了出來,他的雙肩無力地垂下,眼神也空洞地低垂著,他沒有力氣回應莉茲的擁抱,他甚至擠不出一絲話語安慰莉茲,說他仍會像從前那樣,說他會娶她,她不需要如此委屈,不需要這樣求他,因為只要她想要,他就會用盡一切辦法去迎合她。
需要如此委屈自己的人是他才對。
可是他無力告訴她。
他已經聽不見那股心跳了。
他什麼都沒有了。
一切會和之前一樣,什麼也不會改變。
他必須回去撐起那個空殼,那個假象。
盡力扮演好一切。
但現在他無法做到。
他輕輕掙開莉茲,往石階下走去。
他以為莉茲會跟上來的。
他應該伸出手,牽著她離開這座鬼城。
可是他沒那麼做。
他逕自走了下去,留下莉茲一個人佇立在塔頂。
莉茲望著他的背影,淚流滿面。
「求求你……求你帶我走……我一個人離不開這裡……」她倚靠著石壁。「不要留下我一個人……萊斯特……」
某種紫黑的痕跡爬上她的手臂,緊接著吞噬了她的半身,她染血的臉龐慢慢變得僵硬、固著,就像是一副紅色的面具,她最後一次望向天上的月光,黑色的淚水自她眼中溢出,變成面具上的圖騰,她雙手掩面,轉身逃向古堡更深處,最終迷失在永恆的黑暗裡。
他從來沒有愛過妳。
也從來不曾注視著妳。
就算是假的也無所謂,就算那只是面具般的虛假微笑也沒關係。
請你看著我。
請讓我活在假象裡,活在美夢裡,永遠也不要醒來。
請讓他永遠記得我。
就算那是幾近詛咒的愛也無所謂。
月光啊,請傾聽我的願望。
請你不要消失。
因為我會和你在一起。
請為我駐留,請將你的光華借給我。
讓時間永遠靜止在這一刻。
讓一切永遠停留在我的夢裡。
讓我繼續作夢下去。
我請求你。
讓詛咒永遠持續,讓古堡永遠聳立。
我會獻上我的心臟。
我會捨棄我的面貌。
我會忘卻我的名字。
請實現我的願望。
月光灑落,收走最後一片古堡的殘骸。
「以前,也曾有個人許下跟妳一樣的願望呢。」
月光如此說道。
她閉上雙眼,沉沉睡去,進入溫柔的夢鄉。
等她再次醒來,她已不再是原來的她。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再也不重要了。
終章|再會
他夢見血紅的滿月自天上殞落,吞沒了那座銀色的古城,他看見莉茲站在火舌蔓延的古堡中,而她的臉上生出了一副紅色的面具,她掩面痛哭,往坍塌的古堡深處奔去,他沒有抓住她,沒有嘗試喚回她,只因他無力挽回,無法阻止。
然後他醒了過來。
「萊斯特?你醒了嗎?」亞柏擔憂的面容映入眼廉。
「亞……柏……?」他輕喚道,卻發現喉中乾澀無比,聲音嘶啞乾裂。
「沒事了,萊斯特……我們已經脫身了。」亞柏說道。
「莉……茲呢?」他微微轉頭,看見他們正待在一座有點熟悉的森林裡,但莉茲卻不見蹤影。
「她沒有回來,」亞柏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不知道她去哪裡了。」
萊斯特勉強撐起身來,而亞柏扶著他;他注意到這裡就是他們小時候常去的那座廢墟所在地,可是眼前除了蔓生的藤蔓和森立的樹叢外,他找不到半點那座灰色建築的蹤跡。
東方已升起魚肚白,天色眼看就要亮了。
「那座古堡呢?」他問。
「消失了,不再存在了。」亞柏說道。
「可是莉茲──」
他猛然住口,因為他想起了剛剛的夢境。
「她沒有回來……她跟那座城一起……」萊斯特捏緊掌心,沉重地說道。
「可是,古堡消失了,不就代表心臟已經被消滅了?為什麼莉茲卻沒有……」亞柏望著他。
「不是我消滅那顆心臟的。」萊斯特搖搖頭。
「那會是──」
「是莉茲,她用我的劍,刺進了那顆心臟,殺了那個戴面具的人。」
「是莉茲……」亞柏喃喃說道,似乎難以置信。
「我沒有勇氣殺掉那傢伙,原本應該是我動手的……可是到了最後一刻,我卻下不了手……」
亞柏望著他。「那東西又變成我的模樣來欺騙你嗎?」
「不,牠變成了……我,變成一個……我一直想要成為的模樣……」
「所以你才下不了手……」
「不全是那樣,亞柏,」他抬起頭,聲音裡帶著哽咽。「她……那東西說,說我的體內有你的血……所以我才……我無法動手……」
「我的血……?」亞柏略微睜大了眼。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了,」他搖搖頭。「莉茲動手殺了那傢伙,古堡的力量也就被破壞了……那東西……已經在我的體內消失了。」他說,聲音中帶著苦澀。
「那麼莉茲……」
「我沒有帶她走,亞柏,她要我帶她離開那裡,可是……我辦不到,我不能……我無法原諒她。」
「萊斯特……」
他抬起眼,灰色的眼中噙著淚。「她殺掉了你的孩子,我沒有辦法原諒她。」
亞柏看著他,眼中流露著痛苦。「萊斯特,你是說你……」他沒再說下去,反而伸手將萊斯特擁入懷中。
「抱歉……亞柏……我……我真的……」萊斯特的聲音在他懷中顯得悶悶的。
「別說抱歉,是我的錯,都是我造成的……如果我沒有去到那座古堡──如果我沒有許願……」
萊斯特回抱著他,在沉默了一會兒後靜靜說道:
「亞柏,我許了個願。」
他抬起頭,迎向亞柏的視線。
「你說什麼?」亞柏問。
「我現在……想起來了,在莉茲毀掉心臟後……我許了個願。」
「向誰?」
「向任何人……任何可以幫我的人。」
「你許了什麼願?」
萊斯特望著他,靜靜地笑了。
◆
他把莉茲一個人留在那裡。
他順著螺旋階梯往下走,他得去找亞柏,得去見他才行。
身體裡好痛。
他抱著腹部,舉步維艱地往下走。
然後他看見亞柏父親的鬼魂正站在轉角處。
「你不是……已經被解放了嗎?」他問。
「我早就錯過離開的時機,即使心臟被毀滅,我也不知道能去哪裡了。」
他虛弱地笑了笑:「你已經離不開這裡了,對吧?」
「沒有人能夠離開這裡,即使你父親也一樣。」
「我想也是……他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裡吧。」
白色的幽影點點頭。「他的肉體是消滅了,但他最後還是會回來這裡,因為他踏入過一次,就永遠不可能擺脫得了,實現願望這種事……不可能毫無代價的。」
「你告訴我,他現在過得幸福嗎?」
「如果你認為在月光下永遠徘徊可以算是一種幸福的話。」
萊斯特露出苦笑:「如果是獨自一人的話,或許很孤單吧,可是,他身邊還有你在,不是嗎?你一直在等他吧?在月光下……在這座古堡裡等他。」
「你怎麼知道的?」
「我看得出來,你並不恨我父親。」
「我是不恨他。」
「你也……愛著他吧?」
幽影沉默不語。
「沒有人會在被怨恨後,還能視對方為朋友的,那根本……不,那從一開始就不是友情吧。」
「你說得沒錯。」
「我們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很像呢。」萊斯特說道。
「也許正因如此,我才無法不管你。」
「也許吧。」
他繼續走著,而幽影漸漸消失在黑暗裡。
身體裡有某樣東西正在死去。
那是屬於他和亞柏的東西。
是他唯一與亞柏聯繫的證明。
他無法原諒莉茲。
無法原諒她如此輕易地就讓一切結束。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能夠繼續在這座古堡中迷失下去。
希望還能繼續作夢。
他無法再走下去。
他倚靠著石壁,緩緩地滑了下去,跪坐在地。
別奪走它。
別奪走亞柏和他之間唯一的聯繫。
就算他會因此失去更多也無所謂。
他想留下它。
他不想失去它。
他望著從半透明石牆外穿入的月光。
「向我許願吧。」月光說。
「我……」
堅持下去。
告訴牠,你並不想許願。
當這座古堡消失,也不過就是回到原來的現實罷了。
都已經這麼多年了,難道你要在這裡放棄?
承認你的軟弱?承認你根本不想回到現實?
醒醒吧,一切該結束了。
不行。
不能結束。
為什麼他不能繼續活在夢裡呢?
為什麼他就沒有選擇繼續作夢的權利呢?
他已經當了好久的好孩子了。
太久了。
讓我任性一次,就這麼一次也好。
「別把它從我體內奪走,」他說,聲音氣若游絲。「別讓它死去……別帶走它!」
不管是誰都可以,求你實現我的願望。
他虛脫地倒在石階上,並感覺到鮮血自體內流出。
矇矓中,他看見月光灑在自己的身上,很亮,但並不溫暖。
月光是不會令人感到溫暖的。
它只是很美而已。
「你的願望我聽見了。」
當他閉上眼睛時,彷彿聽見有誰正這麼說道。
◆
之後,亞柏和萊斯特回到了格蘭迪家靜養,他們的身上都負著傷,需要休養很長一段時日,而莉茲就這麼永久失蹤了,整座宅子裡上上下下沒人敢再提這事,只是,雖然無人提起,但大夥兒心裡也明白,莉茲小姐是不可能再回來了,夜晚的森林裡向來不寧靜,一個弱女子在那兒若是被什麼野獸給吃了也不希奇。
沒有人知道,莉茲去了哪裡。
而當時前去尋找的萊斯特與亞柏對此也絕口不提。
之後,萊斯特似乎沒有心情再談娶妻一事。
後來又過了一段時日,傷癒的亞柏打算離開格蘭迪宅,但終究沒有走成。
有那麼一天,在滿月之夜,無人知悉的時刻,那位銀髮的主人獨自來到亞柏的房裡,告訴他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拉著亞柏的手,要他觸探他體內的另一股心跳,撫摸他微微隆起的腹部。
他們沒有讓其他人知道。
此後又過了不久,格蘭迪家的人發現,他們的主人及他的朋友在一個夜晚憑空消失了。
有人說,曾在滿月之夜見到一個銀髮青年與一個黑髮青年結伴前往森林深處,在月光下,銀髮青年的長髮一如星星般閃耀,他們笑著,鬧著,消失在森林的另一端,但這說法並不被採信。
此外,偶爾有人會提起,曾經在森林的深處,見過一座銀色的鬼城。
有人說,鬼城把格蘭迪家的年輕主人抓了去,不過這說法一直被斥為無稽之談。
沒有人再見過格蘭迪家的年輕主人與他的朋友。
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也許只有月光知道。
但人們清楚,月光從不回答。
就算月光裡藏著一整座城的秘密,它也從不輕易洩露。
或許,那些願望早已被實現。
只是不為人知。
因為那是說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的事。
當清晨的曙光照耀在天空裡,令月光失色之際。
那些秘密就隨著幽光隱沒。
無人知曉,無人察覺。
即使偶爾有人看見他們在月光下行走。
即使有人說,鬼城確實存在。
他們仍然不會知道。
他們仍然不會相信。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