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姬小說集

  1. 猴之爪
  2. 貓宴之嫁
  3. 人魚嗤笑於子夜之中

  

三之夜|猴之爪

  在移龕儀式結束後,天乃和前來接他的白永一道離開了鬼燈神社,在悠閒的午後,坐在茶屋前吃著團子。

  「雅人少爺,結果您看到羽衣了嗎?」白永問道,此時他手裡正拿著一串團子,而即使人在外面,他的臉上也仍戴著那突兀的半邊面具。

  天乃嘆了口氣,一手托腮。「有是有……不過那東西應該沒用。」

  白永不解地眨了眨眼。「是假貨嗎?」

  天乃搖搖頭。「我也不能確定,鬼燈神社供奉的那東西──確實散發某種跟羽衣很像的氣息,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力量了,也許已經被誰給使用過了。」

  「使用過?」白永有些訝異。「這麼說,地球上還有其他的天女?」

  「噓!」天乃將食指放在唇上。「你小聲一點,怕其他人聽不到嗎?」

  「啊……對不起,雅人少爺。」白永連忙道歉,並謹慎地壓低了音量:「我是說……我還以為您是這世上唯一的天女後裔。」

  「我只說那東西有人使用過,但沒說一定是天女,」天乃說道:「羽衣本身是具有非常強大力量的東西,並不只是單純的飛行器而已,如果有人利用了那股力量去做別的事,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舉例來說,可以拿來做什麼?」白永歪頭問道。

  「讓死人……」天乃慢慢說道:「起死回生……之類的。」

  白永瞪大眼睛。「那種事做得到嗎?」

  天乃點點頭,並默默地啃起團子。

  「我怕的是,」過了一會兒天乃說道:「如果羽衣本身產生了靈魂,那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

  「產生靈魂?羽衣也會有靈魂嗎?」

  「如果它在人世間太久,那就有可能,因為它比這世間任何東西都更容易受到影響,也更容易轉化成付喪神,」天乃回答道。「而它已經失蹤夠久了。」

  聽到這話,白永也露出苦惱的神色,但他想不出有什麼好辦法,只好繼續把竹籤上剩下的團子吃完。

  「我認為鬼燈神社所供奉的神體並不是假貨,」天乃忽然下了結論:「那應該是羽衣沒錯,但已經是個空殼了。」

  「那裡面的東西去哪了?」白永邊咀嚼邊說道。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天乃說罷狠狠咬下最後一顆團子。

  吃完團子之後,白永便起身走到茶屋裡去再叫一盤,留下獨自坐在外頭的天乃。

  一道陰影覆在天乃身上,天乃原以為是白永拿著團子回來了,但抬頭一看,卻是個行腳商打扮的男人站在眼前。

  天乃看了看他的穿著,儘管現在還不到夏季,但天氣也已經相當暖和了,在這樣的大晴天裡,行腳商身上穿著的藏青色上衣似乎過於厚重,而且他還戴著一頂垂著蒙巾的斗笠,包得連臉都看不見,天乃覺得光看著他就好熱。

  「這位客人,」行腳商將手舉到斗笠邊緣,微微致意了一下。「您好呀,在這裡見面也是有緣,我這兒有很多好貨喔,客人要看看嗎?」

  「呃──」天乃還來不及回答,就看見行腳商的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盒子。

  「這也許正是您需要的東西,」行腳商語帶笑意地說道:「這樣吧,我不跟您收錢,只要用一樣您擁有的東西來交換便行了。」

  天乃覺得這人十足可疑,正想拒絕之時,行腳商又開口了:

  「就用您的『戀慕之情』來交換吧。」

  「……吭?」

  天乃坐在那兒,與行腳商僵持了一兩秒。

  「可是……」天乃一手托著下顎。「我並沒有那樣的對象啊。」

  這下輪到行腳商陷入沉默了,他站在那兒盯著天乃,正當天乃覺得應該開口將他打發走時,他忽然將手上的盒子往天乃一推,正中他的臉部,並大聲喊道:

  「不管了!這東西您拿去吧!就當特別優待──送您的!」

  說罷他便頭也不回地逃之夭夭了,只留下滿腹莫名其妙,臉頰上還殘留著刺痛感的天乃。

  「……搞什麼?那傢伙有病啊?」天乃撫著臉頰說道,本想追上去,但行腳商逃得太快,一轉眼就不見人影了。

  天乃將目光移向此時正放在他膝上的盒子,這盒子並不算小,看來像是能放進茶葉罐的大小,他搖了搖盒子,裡面有硬物滾動的聲音,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雖然感到可疑,但大概也只能打開看看到底是什麼了吧。

  天乃將盒蓋打開,看見裡頭放著一只乾燥有如枯枝的猴掌。

  他當場放聲尖叫,而這時拿團子過來的白永也嚇得差點將盤子砸在地上。

  「咦……原來剛剛有那樣的人經過啊。」聽完天乃敘述的白永,似乎對這段奇遇感到很訝異。

  天乃一臉沒好氣:「你要是早一點出來就會看到他了……說起來,你怎麼在裡面待那麼久?」

  白永頓時露出苦惱的神情。「因為我一直沒辦法決定,到底要再買一串紅豆口味的團子,還是應該要買剛剛沒吃過的口味比較好。」

  天乃本想對此說些什麼,但想想還是算了。

  「不管了,這麼噁心的東西還是丟掉吧,」天乃望向擱在長椅上的盒子。「被人莫名其妙塞這種東西還真是倒楣。」

  「咦?可是──這是猴掌吧,」白永說道:「聽說猴掌能實現願望欸,丟掉也太可惜了吧?」

  天乃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白永那張天真的臉。

  「別鬧了!」天乃叫道:「你沒聽過猴掌的故事嗎?這東西要是沒用那倒還好──雖然它光是放在那兒就已經夠噁心了,但要是真能實現願望,那有多可怕你知道嗎?不管怎樣都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

  白永歪頭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無所謂,反正我死不了,這東西不管有沒有用都不能拿我怎麼樣吧。」

  「唔……」這話令天乃一時語塞。「是沒錯啦……但根據傳說,猴掌會讓許願者失去很重要的人──」

  白永的嘴唇划出一道弧線。「我最重要的人就只有雅人少爺您而已,要殺死您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這您應該很清楚吧。」

  「說得倒輕鬆,我要是缺腿斷手的你能負責嗎?就算要殺死我不容易,我也是會受傷的啊!」

  「放心啦,」白永彎腰拾起那盒子。「要是您有個萬一,我讓您喝我的血就行了。」

  「我才不要喝你的血。」天乃沉著臉說道。

  「那我要許願囉!」白永笑咪咪地掀開盒蓋。

  「等……等等!白永!你不──」

  「我希望能吃到上河屋的牡丹餅。」白永迅速說道。

  天乃瞪視著拿著盒子的白永,沉默在兩人之間持續了幾秒。

  「咦?什麼也沒發生嘛,」白永看了看周圍。「不會有牡丹餅突然掉下來嗎?」

  「──你為什麼要許這麼沒意義的願望啊!」天乃氣得大罵。「牡丹餅那種東西什麼時候要吃都行吧!」

  「您在說什麼啊!雅人少爺!」白永也不甘心地大聲回道:「您知道上河屋的牡丹餅有多難排嗎!那才不是什麼時候要吃都有的!不然您去排排看啊!現在一定早就賣光了!」

  他們兩人就這麼站在茶屋前,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

  天乃因為過於激動而喘著氣,等了一會兒,他才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轉過身,雙手抱著額頭,過了幾秒鐘才又轉過身來。

  「好,隨便你,我不管了,」天乃說道,雙手一攤:「不管你會因為牡丹餅而招致什麼下場,那都是你的事,我要回家了。」他說完便離開茶屋,往道路上走去。

  「啊,那我可以把猴掌也帶回去嗎?」白永在他身後抱著盒子說道。

  「隨便你!但不准把那東西放我房間!」天乃頭也不回地回道。

  第二天傍晚,當天乃正坐在書房裡寫作業時,突然聽到走廊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就看見白永急急地跑了進來。

  「雅人少爺!不得了了!」白永喘著氣說道。

  「什麼事不得了了?」天乃問道。

  「您看!」白永將手裡提著的一盒甜點舉到天乃面前,惶然地說道:「上河屋的牡丹餅!我真的買到了!而且只排了兩個小時!」

  「『只』排了兩個小時?」天乃說道:「原來你整個下午不見人影就是在排這個?」

  白永大力地點了點頭。「很不可思議對吧!平常才不可能只花兩個小時就買得到,那個猴掌真靈驗!傳說果然是真的!」

  「呃……」天乃不太確定他該不該指出這整段話的癥結點在哪裡。

  「雅人少爺!您也試試看吧,願望一定會成真的喔!」白永說道,雙眼似乎閃閃發光。

  「可是……」

  「您不是一直很想要找到羽衣嗎?也許猴掌能夠實現這個願望也說不定,不試試看不是很可惜嗎?」

  天乃露出了猶豫的神色,默不作聲,而白永則走上前,在書桌後方的衣櫃裡取出了那個裝有猴掌的盒子。

  「我不是叫你別放在我房間嗎!」天乃怒道。

  「喏,猴掌就在這兒,」白永笑咪咪地打開盒子,好像完全沒感覺到天乃的不悅。「雅人少爺,向它許願看看吧,一定會有好事發生的。」

  天乃看了看白永,又看了看那盒中的猴掌,最後嘆了口氣。

  「好吧,請讓我找到羽衣。」他說。

  白永微笑著蓋上盒蓋,說道:「雅人少爺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好啦好啦,玩夠了沒?快把那東西拿走,我還要寫作業。」天乃不耐地將白永打發走。

  「啊……那我留些牡丹餅給您吧,您要吃幾個?」

  「不用了,我討厭甜食。」天乃回道。

  白永只得自顧自地提著牡丹餅和猴掌出去了。

  入夜。

  宇都宮獨自待在家中的和室裡,在矮桌前寫著作業,一手托著腮,似乎快要睡著了。

  一個人影從他身後開著的拉門外現身,那人緩緩趨近,自庭院裡悄悄地走了上來。

  那人穿著一襲行腳商的打扮,頭戴著垂著蒙巾的斗笠,手中握著一把長刀,他就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地走近了宇都宮,並高舉著刀,眼看就要往宇都宮的頸背劈了下去……

  「──啊!」

  天乃驚呼著醒了過來,意識到自己正趴在書桌上,寫到一半的作業被口水染得慘不忍睹。

  「啊……慘了!」他立刻擦去上頭的口水,但只是弄得更糟,連紙都破了。

  他坐在那兒,死盯著殘破的作業,想著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睡著的。

  喀咚……

  某種東西落地的聲音響起,他轉過頭來,看見房門是開著的,而走道上一片漆黑。

  那個裝有猴掌的盒子就這麼靜靜地躺在房門口。

  天乃望著那盒子,覺得全身爬滿雞皮疙瘩。

  他從桌前起身,走到房門口,拾起了那盒子,盯著它考慮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不要打開。

  他微微傾身,探頭往黑暗的走廊上望去。

  「白永?」

  沒有回應。

  他將走廊的燈打開,走到白永的房間,發現裡頭空無一人,接著又走到客廳,但也沒有人在,他來到廚房,注意到砧板上擱著切到一半的高麗菜絲,肉已經醃好,孤零零地躺在麵粉裡,他回到客廳,抬眼看了看牆上的鐘,現在已經過了晚餐時間,白永這個時候不在家很不尋常。

  他站在空蕩蕩的客廳裡,望著手上的盒子,發覺自己仍然沒有勇氣打開它。

  剛才的夢境又重回他的腦海,他開始覺得那也許並不只是一個惡夢而已。

  他抱著盒子匆匆地出了門。

  他趕到鬼燈神社,急急地跑上那多得數不清的石階,往宇都宮家奔去;當他一踏進鳥居後方,遠遠地就能看見位於神社一側的平房,在黑沉沉的夜色裡,只有面對庭院那側的燈是亮著的,而拉門則半掩著。

  不祥的預感在他心頭敲響,宇都宮是否就如同他夢中一般,正待在那房間裡呢?

  他抱著盒子往那裡奔去,也顧不得禮儀了,直接從庭院裡上去,並一把拉開拉門,大喊道:

  「宇都宮──」

  但眼前的景象卻令他頓時傻眼。

  宇都宮好端端地坐在和室裡,正與那戴斗笠的行腳商對坐聊天。

  「啊,天乃,你怎麼突然來了?」宇都宮問道。

  「咦……」天乃頓時腿一軟,呆呆地跌坐在地。「這是怎麼回事?」他扶額喃喃唸道,接著忽然抬高音量:「為什麼這個怪商人會在你這裡!」

  「你小聲一點啦,我舅舅在睡覺。」宇都宮連忙說道。

  「你……」天乃這時將目光移到行腳商身上,幾乎像是要把他瞪穿一個洞。「你這傢伙!」

  他從地上爬起來,三步併兩步地趕到行腳商面前,將手中的盒子狠狠往行腳商臉上招呼,將他擊倒在地。

  「嗚……好痛!為什麼突然打我!」行腳商趴在地上哀鳴著。

  「你還敢問為什麼!」天乃幾乎整個人騎在他身上,不斷用盒角重擊他。「都是你!沒事塞這鬼東西給我──你這渾蛋!立刻給我拿回去!」

  「哇啊──你一直打我,我要怎麼拿啊──啊!痛死了!別打了!饒命啊!」

  宇都宮似乎不打算涉入這場混亂之中,仍然坐在原處啃著煎餅。「你們認識啊?」他問。

  天乃又用盒角往行腳商的腰部捅了一記,這才決定收手,將盒子扔在地上,然後從行腳商身上起來,並撫了撫微亂的頭髮。「只不過是有一面之緣罷了,這傢伙啊,居然把猴掌這種噁心至極的東西硬塞給我,害我整天疑神疑鬼的,還害我像蠢貨一樣匆匆跑到這裡來,我有多擔心你知──」

  他忽然住了口,只是站在那裡,瞪著宇都宮。

  「擔心什麼?」宇都宮不解地問。

  「沒──」天乃連忙別過頭去,避開宇都宮好奇的視線。「沒什麼啦,反正啊……這傢伙簡直是莫名其妙,你怎麼會認識他啊?」

  「喔,他是個老朋友了,他啊,以前因為在賭場跟人結怨,住的長屋被仇家縱火,受了重傷,當時就逃到這兒來,我舅舅看他可憐,就收留他了一陣子,他傷好之後,就洗心革面,改當雜貨商了,因為臉和身上都被燒傷的關係,所以就算是這種天氣,他也是穿成那德行。」

  天乃看了那行腳商一眼。「他真的有洗心革面嗎?」

  宇都宮沒回答,只是聳了聳肩。

  「真是對不住,這位小爺,」行腳商好不容易才爬起身來,跪在天乃面前。「是我的錯,我不該把那麼危險的東西隨隨便便給人,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所以……啊啊──請原諒我吧!小爺!」

  「等白永平安回來,我再決定要不要原諒你。」天乃冷冷說道。

  宇都宮慢條斯理地拿起被扔在一旁的盒子,拍了拍上頭的灰塵。「這就是猴掌啊?玄三,這跟我上次看到的是同一個嗎?」

  「吭?」天乃一臉訝異。「這傢伙也有把那玩意硬塞給你嗎?」

  宇都宮抬眼望他。「不是他硬塞給我,這東西本來就是我們家的,是被他給偷走了而已。」

  這話令天乃更訝異了,他立刻轉過頭來,不可置信地瞪著行腳商。「你居然是偷來的!把偷來的東西隨便亂塞給人是什麼居心啊你!」

  「嗚嗚……對不起,都是我一時鬼迷心竅──我拿到那東西的時候,才知道它已經被許過願了,接下來它若不嘗到血的滋味……是不會罷手的!我實在太害怕了,所以才……才……唉!我知道錯了!原諒我吧!小爺!」

  行腳商說著便哭哭啼啼地抱著天乃的大腿,天乃氣得想踹開他,卻怎麼也擺脫不開。

  「你們兩個實在有夠吵,等一下京舅舅要是起來罵人我可不管喔。」宇都宮說著便打開了盒子。

  「呀啊啊──不可以開呀──」行腳商急得大叫,而天乃也嚇得魂飛魄散。

  盒子打開了。

  「咦?」宇都宮望著盒內,喃喃說道:「這東西已經壞了嘛。」

  聽到此言,天乃與行腳商便湊了過來,只見盒中的猴掌早已斷成兩截,盒中散布著因撞擊而產生的碎屑。

  「呀啊──都是你!你把它給弄壞了!」行腳商尖叫起來:「完了完了!這下肯定會遭報應的!啊啊……我還不想死啊──猴掌大人您要作祟就去找小爺吧!跟我無關啊!」

  「你說什麼!明明全是你害的吧!」天乃氣得猛掐行腳商的脖子,幾乎要將他的斗笠給拆了。

  宇都宮靜靜地盯著那斷掉的猴掌一會兒,然後說道:「我想應該沒事吧,這東西已經沒有不好的氣息了。」

  聽到這話,天乃與行腳商才總算停止扭打。

  「天乃,你有對它許願嗎?」宇都宮問道。

  「唔……嗯,有啊。」天乃答道。「白永──呃……我家的人許了一個,我也許了一個。」

  「那這樣就許滿三個願望了。」宇都宮說道:「它已經功成身退了。」

  「吭……那是什麼意思?」天乃一臉不解。

  「這東西啊,在來到我們神社供養以前,已經轉手不知有多少次了,在此之前,它應該已經被許過無數次願望了吧,以三個願望為一個單位,許滿三個之後,它就會讓許願者得到不幸,就像玄三剛剛說的,它有所謂嗜血的慾望。」

  名為玄三的行腳商在一旁大力地點了點頭。

  「可是,為什麼只能是三個呢?」宇都宮繼續道:「為什麼不能是四個、五個、甚至十個願望呢?這就表示這東西的力量有其極限,它必須以人類的不幸作為糧食,才能重新再開放三個願望,也就是說,下一個許願者的願望之所以能實現,正是以上一個許願者的不幸作為交換,所以它必須不斷地讓人得到不幸,才能確保自身不被毀滅。」

  天乃聽得懵懵懂懂,一旁的玄三更是一臉茫然。

  「可是它現在已經壞掉了,」宇都宮微笑道:「也就是說,它已經喪失力量,無法確保自身的完整了,有形的東西就是這樣,遲早總有一天會壞的,現在它也只是走到了盡頭罷了。」

  「那……這麼說,我們不會有事了?」天乃問道:「它不會再讓任何人陷入不幸了嗎?」

  「大概吧。」宇都宮回答。

  「──什麼大概!不能給個比較讓人有信心的答案嗎!」天乃抱頭大叫。

  「不過……」宇都宮扶著下顎說道:「如果沒什麼原因,這種東西也不會那麼容易就壞掉吧,會不會是因為它終於碰到了對手呢?」

  「對手?」天乃一臉愣然。

  宇都宮點點頭。「是啊,這東西經過那麼多年都好端端的,偏偏現在突然壞掉,會不會是有某種它奈何不了的力量造成的?某種……它無法讓對方陷入不幸的存在?」

  天乃想到白永和自己,覺得或許不無可能。

  「呃──我覺得你想太多了啦,」天乃說道:「那東西也不過就是乾屍的殘骸,被這樣摔來摔去的,不壞才奇怪吧。」

  宇都宮想了想,唇邊浮出淺笑。「說不定把它放一段時間,哪天打開盒子,它又完好如初了。」

  這話聽得天乃毛骨悚然。「拜託!你不要嚇我!」

  宇都宮似乎覺得這很好笑,便哈哈大笑了起來。

  「唉,真是幸好,」一旁的玄三抹了抹額頭。「我沒受到誘惑,對那東西許願。」

  「你還真好意思說……」天乃臉一沉。「咦……等等,你說你沒對猴掌許過願?」

  「沒有哇,」玄三以極其無辜的語氣說道:「我都知道那被許過願了,我哪敢再許啊。」

  「那……」天乃轉過頭來望向宇都宮。「許第一個願的人是誰?」

  「我啊。」宇都宮說道。

  「咦──!是你?」天乃驚呼道:「真的假的!你許了什麼願?」

  宇都宮抬眼望向天乃,說道:「我希望能在鬼燈神社這裡,再見到我的初戀對象一面。」

  「咦?」天乃頓時臉一僵。

  玄三聽到這話,似乎深感興趣。「欸──?我都不知道晴爺有這種對象欸……那,見到了嗎?」

  宇都宮這才將視線從天乃臉上移開。「沒有,我沒見到。」

  「晴爺的初戀是很久以前嗎?既然這樣,搞不好是見到了卻沒認出來。」

  「是有可能。」宇都宮承認道。

  天乃站在那裡,覺得自己依然全身僵硬。

  「那晴爺這兩天有見到任何可能是的人嗎?」

  「沒有啊,」宇都宮說著喝了口茶。「我這兩天見到的人只有京舅舅、學校的人、還有街上店鋪的老闆,連路人都跟平常見到的沒多大差別。」

  「那……說不定就是我喔。」玄三語氣嚴肅地說道。

  「對啊,說不定就是你。」宇都宮說道。

  玄三突然手腳並用地爬到宇都宮面前,並正座起來,說道:「這個嘛……雖然我是個不中用的男人,但如果晴爺不嫌棄的話,我──我可以──」

  「可以什麼啊,笨蛋,」宇都宮抄起猴掌盒子,以盒角往他頭上敲了一記。「年紀跟性別都相差太多了,你今年都快四十了吧,我的初戀對象怎麼可能會是你這種大叔。」

  「嗚嗚嗚……」玄三又誇張地哭了起來,但因為看不到臉,也不知道是真哭還是假哭。

  「那,天乃你呢?」宇都宮抬起頭來,望向一旁似乎正打算溜走的天乃。「你的願望有實現嗎?」

  天乃本來已經走到拉門旁邊,這時只得再轉過身來。「呃……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實現,應該是沒有吧。」

  「喔,那跟我一樣。」宇都宮淡淡說道。

  「那……我該回去了,」天乃說道:「我家的人不知道跑哪去了,我還得去找他。」

  「白永……」宇都宮忽然開口:「是這個名字嗎?你剛剛說的。」

  這問句讓天乃嚇了一跳。「咦?我剛剛有說他的名字嗎?啊……對,那是我家的人沒錯。」

  「他是你的誰?」宇都宮問道,頗饒富興味。

  「咦?呃……」這個問題令天乃頓時有些尷尬。「他算是……照顧我的人吧,我的──監護人。」

  「喔……就像我跟京舅舅那樣?」

  「……嗯,對。」天乃答道:「我的爸媽都不在了,所以一直是白永在照顧我。」

  「原來如此,」宇都宮沉吟了一會兒,然後說道:「那晚安囉,替我向他問好。」

  「好,我會的。」天乃說罷便告辭了,又從庭院走了出去。

  等到天乃離開之後,玄三悄悄地湊到宇都宮身邊,低聲說道:「晴爺,你想的跟我想的一樣嗎?」

  宇都宮看了他一眼。「什麼?」

  玄三伸出一手,將四指握拳,僅伸直小指。「這個啊!你剛剛向小爺這麼問,不就是這麼想嗎?」

  此時,那盒角又再次重重砸在玄三頭上。

  「下流的傢伙,只有你會想到那方面去吧。」宇都宮說道。

  「好痛啊,晴爺……」

  宇都宮將已冷的茶一飲而盡,拿著盒子站起身來。「好了好了,你也該走了,我警告你,下次再想暗算我,我就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玄三仍然趴在地上,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哎呀……反正被砍中的只是替身人形嘛,晴爺你這麼厲害,我哪能暗算得了你啊。」

  「不要再從倉庫裡偷東西了,雖然我知道你就是受不了那些東西在你耳邊呢喃,但隨便把妖刀拿出來可不是開玩笑的。」

  「晴爺……你不懂啊,我是在鬼門關前走過一回的人,特別容易受到另一個世界的呼喚,也是沒法的事呀……」

  「那就是為什麼京舅舅叫你去修行啊,」宇都宮回道:「你再這樣下去,哪天就這麼被拖進另一個世界,可沒人能幫得了你。」

  玄三抬起頭來,語帶笑意地說道:「至少我知道,要是真有那一天,晴爺你一定會好好供養我的。」

  「我啊,不是個愛生氣的人,」宇都宮說道:「但你真的讓我很火大,玄三。」

  「能讓晴爺那麼惦記,我鶴屋玄三這輩子也算是值了。」玄三仍舊笑笑地說道。

  在折騰了一夜之後,天乃回到家才發現,白永並沒有出門,而是因為牡丹餅吃太多而無法離開廁所以外的地方,在那之後整整三天,白永一直處於嚴重消化不良的狀態,十分痛苦,天乃不確定這是不是猴掌所帶來的不幸,但為了厚道起見,他沒對白永這麼說。

  天乃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不管是白永或宇都宮,他們的願望確實都實現了。

  但他自己的願望呢?

  在那之後,他沒有見到任何可能是羽衣的東西,他會不會也跟宇都宮一樣,明明實現了願望,自己卻沒有察覺呢?

  還是說,這一切不過是個巧合罷了,也許那猴掌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作用。

  天乃想到為了牡丹餅跑去排隊兩個小時的白永,便覺得這不無可能,白永的願望實在太微不足道了,不需要向超自然力量祈願也能實現。

  結果,猴掌的傳說到底是真是假,也已經無從證實了。

  這天,天乃一如往常地去上學,這天他起得較早,走到學校附近時,路上還沒有多少學生,當他走近校門口時,卻看見有輛氣派的車子停在學校外頭,從車上下來了一個穿著黑披風,皮膚蒼白的少年,儘管是大晴天,一旁隨行的人卻為他撐著傘。

  天乃停下腳步,注意到那少年的長相似乎有些異國血統,他有著微捲的栗色頭髮,側臉就如同陶瓷娃娃般完美,舉手投足間還有種優雅的氣質,天乃站在那兒,覺得那人簡直就像是從畫中走出來似的。

  然後,少年轉過頭來,看見了他。

  「噯,你,」少年開口道,語調毫不客氣:「你是這間學校的學生吧?帶我到理事長室去。」

  「……吭?」天乃一臉呆滯。

  「就是你,留著座敷童子髮型的傢伙。」

  「座敷童子髮型是什麼啊!」天乃怒回。

  少年的表情依然冷傲。「就是你那種髮型,欸,你不會不知道理事長室怎麼走吧?」

  「當然知道啦!」

  「那就快帶我去,囉嗦什麼?」少年皺著眉頭說道。

  「你這是拜託人的態度嗎!」天乃回道,深覺剛才那美好的印象頓時蕩然無存。

  少年將傘從旁人手上一把搶來,走到天乃面前,靜靜地盯著他一會兒,天乃這才注意到,少年的左眼正下方有一顆痣,在那張略嫌女性化的白皙臉上顯得特別突兀。

  「二階堂靜,」少年忽然開口道:「這是我的名字,我是從今天起轉來這裡就讀的二年級生,你叫什麼?」

  天乃愣愣地眨了眨眼,原來眼前的少年竟是要成為他學長的人。

  「我幹麼告訴你我叫什麼?」

  名為二階堂的少年似乎覺得這回答很有趣。「你不告訴我,那我就叫你座敷童子頭好了。」

  「誰是座敷童子頭啊!」天乃怒道:「我叫天乃雅人,給我好好記著!」

  「欸……真是貴氣的名字,意思是『天上的優雅之人』嗎?」二階堂的臉上顯出笑意。「好像貴族一樣呢,跟我很像。」

  「吭……?」天乃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那麼,如果天乃同學方便的話,請帶我到理事長室去吧,」二階堂微笑道,那張臉頓時又變得如畫般美麗了。「這樣有沒有比較像是拜託人的態度了?」

  天乃陰沉地盯著他,心知自己又遇到怪人了。

  他都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有吸引怪人的體質了。

  「好啦,跟我走。」天乃說著便心不甘情不願地領著他走進校門。

  二階堂的隨從本想跟著走進去,但二階堂卻轉頭對他們說道:「你們可以回去了。」

  「可是──靜少爺……」

  「難不成你們要陪我一起上學嗎?快回去。」他說著便轉身跟上天乃,留下隨從們呆站在校門口,他們就這麼目送著二階堂走進校舍,直到二階堂的身影完全看不見之後,他們才驅車離開。

  天乃一路領著二階堂,穿過長長的木造走道,步上樓梯,來到理事長室的門口。

  「就是這裡,」天乃指了指門扉。「那我走了。」

  「謝謝你。」二階堂微笑道。

  天乃不太自在地應了一聲,然後就離開了。

  二階堂沒有馬上走進去,而是站在廊下,注視著天乃離去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轉角處。

  「好香的味道……」二階堂喃喃說道,唇邊浮著淺笑。「不知道他的血是什麼滋味。」

  他伸手按在門把上,將門推開,走了進去。


  

四之夜|貓宴之嫁

  新娘子非常美麗。

  他坐在主座上,望著那身穿白無垢的新娘緩步走進廳堂內,那點成朱紅的嘴唇浮著笑意,而那雙低垂的眼眸則透著幾分嬌羞,新娘子就這麼在他身旁坐了下來,滿室賓客也為新娘的美貌而讚嘆不已。

  有那麼一刻,他幾乎看得呆然,他完全沒想到會有這麼美的女孩願意做他的新娘子──儘管這一切只是場戲,但就算是作戲,又有哪個女孩肯答應這種事呢。

  他望著身旁的新娘,不禁臉紅了,這簡直就是場真正的婚禮,如果他向身旁這個他過去從未見過的女孩說些什麼,也許……也許在這場戲落幕後,他仍有機會認識她也說不定。

  「那、那個……」他試著開口,但起頭十分拙劣。

  突然,新娘不動聲色地抓住了他的手,這舉動令他吃了一驚,但同時也有些暈陶陶地。

  「噓,你沒看到那些客人是什麼東西嗎?」新娘悄聲說道,那雙杏眼往他看了過來,不知怎地,他總覺得在哪裡看過那雙眼睛。

  「什麼東……」他困惑地往賓客席上望去。

  眼前的景象十分怪誕,廳堂兩旁坐在席上,身著正式禮服的客人們,現在竟然都變得軟趴趴地,面目也變得如獸一般,他們用爪掌拿著酒瓶和酒杯,忘我地喧鬧著,其中有幾個人索性放棄用筷子夾取餐點來吃,直接就著盤子舔食著那上好的鮮魚。

  他傻眼地望著這一幕,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等牠們睡著,我們再離開吧。」新娘輕聲對他說道。

  他惶然地點點頭,並再次望向身旁美麗的新娘,她看來完全不害怕,依然保持微笑面對眼前這詭異的一切,就連那些怪物手腳並用地爬過來敬酒時,她也完全沒有露出慌張的樣子。

  眼前的新娘子是人類嗎?還是怪物呢?他覺得自己的認知快要混亂了。

  是啊……她美得完全不像這世間的人,恐怕只有妖魅才能如此誘人吧。

  「你很漂亮。」他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新娘聽見這句話,起先似乎很驚訝,接著便笑了,只是那笑容與剛剛面對妖怪的樣子不同,此刻她看來頗為尷尬,像是有些羞赧。

  「天乃,你沒認出我是誰嗎?」她說。

  「咦?」他眨了眨眼,不解這是什麼意思。

  新娘子瞅了他一眼,有點沒好氣。「……真拿你沒辦法,算了。」她低下頭,用雙手捧起酒杯,慢慢啜飲著。

  天乃望著她的側臉,心裡總有股熟悉感揮之不去,而且他覺得似乎就要想起來了。

  究竟在哪裡見過這麼美麗的人呢……?

  他將目光緩緩移開,回到廳堂中那那群野妖之中。

  這一定是場夢。

  他想。

  事情是在三天前發生的。

  那天,天乃一如往常地放學回家,途經那間經常路過的雜貨鋪時,一時不知哪來的靈感,覺得似乎有誰在看他,於是他便轉過頭去,朝雜貨舖裡頭看了一眼。

  這一看猛然把他嚇住了,微暗的雜貨舖裡頭竟有個白影站在那兒,他停下腳步,定睛一看,這才發現那不過是件和服,高高地攤開掛在架子上,更仔細點看,那似乎還不是什麼普通的和服,而是件看上去相當名貴的白無垢。

  而雜貨舖裡並沒有半個人,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顯然並沒有人在附近窺視。

  那麼,他感受到的那視線是打哪兒來的?

  他走近雜貨舖的店門口,又看了一眼那件白無垢,注意到它的料子看上去雖很高級,但邊緣好像有什麼污垢似的,暗暗的,看不太清楚。

  但這也難怪,若不是有什麼瑕疵,這樣名貴的衣服怎麼會隨便掛在這種小店裡呢?

  正當他這麼想時,那白無垢上的暗影似乎動了一下。

  他暗吃了一驚,連忙更湊近點看,這會兒,他忽然覺得那黑黑的東西好像不是污垢了,好像是……

  一隻……手?

  他別開視線,匆匆地走開了。

  第二天。

  由於白永與附近的糕點鋪師傅學到了做糕點的技巧,一時興致太過高昂,便做了一大堆點心。

  但天乃向來對甜點沒什麼興趣,白永的腹瀉也才剛痊癒沒多久,不能吃太多,於是那堆點心很快便淪落到沒人要吃的下場。

  但在白永堅持不能浪費糧食的原則下,天乃只得順著白永到處去將這些點心送給左鄰右舍,到最後送到沒人可送,白永還逼天乃去送給同學跟老師。

  天乃提著那一大籃點心,無奈地在路上亂晃,他在學校根本也沒有幾個親近的朋友,想來想去能送的對象好像也就只有那一個。

  那個他最不想去見的傢伙。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來到鬼燈神社,爬上那宛若修練般的數十道石階,他原本希望,只要到別屋跟鬼燈先生打聲招呼,東西放著,就馬上可以走了,但一踏進鳥居門口,他就知道他的希望破滅了,宇都宮正站在本殿前面,一手拿著掃把,另一手則拿著樹枝翻著焚燒的落葉堆。

  他還沒來得及轉身離開,宇都宮就看見了他。

  「天乃!你來得正好,要不要吃烤番薯?」

  天乃站在原地天人交戰了一會兒,最後嘆了口氣,決定直接走向宇都宮。

  「喏。」他將籃子提到宇都宮面前,說道:「做太多,所以拿來送你。」

  宇都宮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將掃把擱在一旁,雙手在褲子上拍了拍灰塵,接過籃子,將上頭蓋著的布掀開。

  「唔哇──看起來好好吃!」他驚叫道:「這是你做的?」

  「怎麼可能!」天乃趕忙否認:「是我家的人做的啦!」

  「喔……白永嗎?」宇都宮順口問道。

  「唔……嗯。」

  宇都宮微微抬起籃子,笑了一下。「謝啦,我舅舅一定會很高興的,他最喜歡甜食了。」

  「欸……這樣啊,真叫人意外。」

  「他就在屋裡,我帶你去跟他打個招呼吧。」

  「呃──那個……不用了,我要走了,」天乃一邊想著開溜的理由,一邊眼神飄移地亂瞟。「我還有──」

  然後他突然愣住了。

  「咦──欸!」他大叫起來,並指著本殿裡頭:「喂喂!那個──那個是──」

  「幹麼啊?叫得那麼大聲?」宇都宮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

  本殿裡頭,正掛著那件白無垢。

  「那──那件白無垢!」天乃轉過頭來,瞪大眼睛望著宇都宮。「它為什麼會在這裡?」

  「嗯?」宇都宮皺起眉頭。「還能為什麼?因為它的主人把它送來我們神社供養啊,你幹麼那麼大反應?」

  「呃──不……我……」天乃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確實很奇怪。「我只是在外面見過它一次,在一間雜貨舖看到的,所以我才奇怪它怎麼會在這兒。」

  宇都宮笑了笑。「難不成你以為是我買的嗎?我家可沒人能穿它哪。」

  「這我當然知道。」

  「不過……白無垢每件看起來都差不多,你是怎麼認出來的?」

  「咦?那個……因為它上面有些污垢,我以為……」

  「污垢?」宇都宮打斷了他的話。「沒有啊,那件白無垢保存得很好,哪有什麼污垢?」

  天乃走上前去,有些沒好氣地指著那件白無垢:「當然有啊,不就在──」

  然後他住了口。

  「天乃,你該不會看得到吧?」宇都宮問道。

  天乃瞪著那件白無垢,沒有說話。

  「你看得到嗎?」

  宇都宮慢慢走近他身邊。

  「那件白無垢的肩膀上──」

  他緩緩指向天乃剛剛指著的地方。

  「不只是手,還有一個倒吊的──

  「啊!什麼啦!」天乃突然大叫起來,打斷了宇都宮的話。「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什麼也沒看到!我要走了!」

  他說罷便頭也不回地往鳥居走去。

  「你不跟京舅舅打聲招呼嗎?」宇都宮在他身後喊道。

  他沒理會,繼續往前走。

  「京舅舅要是知道你來了,卻沒去看他,他會很傷心的。」

  此時,他已經走到鳥居下方。

  「他會哭喔!」

  他抬起腳,就要往石階走下去。

  「對了,你為什麼想要找羽衣?」

  這個問句頓時讓天乃已伸出去的腳停留在半空中。

  天乃立刻回過頭來,只見宇都宮正彎身檢視著落葉堆。

  「啊,番薯好像烤好了欸,你真的不吃嗎?」

  天乃沉著臉,走了回來,站定在他面前說道:「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想要找羽衣?」

  宇都宮從燒盡的灰燼中撈出一顆番薯,卻因為很燙而幾乎拿不住它,花了點時間才將它剝成兩半,並將其中一半交給天乃,天乃不情願地接了過來,卻因為太燙而差點將番薯砸在地上。

  「燙死了!」天乃叫道,好不容易才拿穩那半番薯。「給我等一下,我為什麼要跟你吃同一顆番薯啊?」

  「因為我說我家供奉羽衣神體的時候,你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宇都宮說道。

  「你不覺得你回話有點牛頭不對馬嘴嗎?」

  宇都宮看著他,然後開口道:「天女……」

  這稱呼頓時令天乃嚇得魂飛魄散。

  「……是真正存在的,你也這麼想嗎?」宇都宮若有所思地說道。

  天乃這才鬆了口氣。「呃……嗯,是啊。」他隨口回道。

  這話似乎引起了宇都宮的興趣。「哦?為什麼?」

  「咦?什……什麼為什麼?」

  「我之所以相信天女,是因為我曾經親眼見過,那你呢?你為什麼相信天女存在?」

  「呃──那個……我──我就是──對這些鄉野傳說很有興趣,就是因為這樣──而已。」

  他等了一會兒,想確認宇都宮相不相信他的話,但宇都宮卻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

  「你不相信我?」他反問道。

  宇都宮似乎覺得他這麼問很奇怪。「你不希望我相信你嗎?」

  「不……那個──當然不是……」

  「那走吧,」宇都宮拉住他的手,然後直接往別屋走去。「我們拿點心去找京舅舅。」

  天乃嘆了口氣,他就是這樣才討厭來這裡的。

  「那件白無垢想要有人穿它。」鬼燈京介叉起一個葛粉點心,往嘴裡送的時候這麼說道。

  天乃坐在和室裡,皺眉盯著他,想著這對舅甥似乎都一樣有這種天外飛來一筆的說話習慣。

  「果然是這樣嗎……」一旁的宇都宮沉吟道。「我也覺得那上面的東西似乎是這麼希望的,天乃,你剛剛也看到了吧?」

  「不不不,我什麼也沒看到。」天乃趕忙搖手說道。

  「既然你們兩個都確認過了,那麼就趕快著手來進行淨靈儀式吧,那件白無垢再這樣放下去可不行。」

  「等等,請不要擅自把我當成看得見那種東西的人好嗎?」天乃說道:「那個──你們有在聽我說話嗎?」

  「可是,要上哪兒找願意穿上它的人呢?」鬼燈說道。

  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坐在他們之間的天乃。

  「不──不行!絕對絕對不行!我可是男的欸!我不要穿那東西!」天乃叫了起來。

  「其實你的五官挺清秀的,穿起來肯定很好看。」宇都宮說道,表情看不出是在開玩笑。

  「別鬧了!我才不要!」

  「果然不行啊……」鬼燈露出苦惱的神情。「要讓那件白無垢上頭的東西成佛,得辦一場幾可亂真的婚禮才行,不只是要找得到願意穿上它的新娘,還要有新郎和賓客,不是只要有人穿這麼簡單。」

  「等等,我從剛剛開始就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天乃說道:「什麼淨靈、成佛的……還有婚禮是怎麼回事?」

  「我來解釋吧,」鬼燈說道:「那件白無垢多年來已經被轉手了無數次,但在每個主人手上都留不久,每個人都說那件白無垢有種不好的感覺,所以它最後流落到了雜貨舖裡。

  「據雜貨舖的老闆所說,那件白無垢最初是為了一位富家千金訂製的,但那位小姐在出嫁前便因病過世了,於是那件白無垢就這麼留了下來,至今還沒有人穿過它。」

  「一直等待著新娘的白無垢……嗎?」天乃喃喃說道。

  「怨念肯定很重吧。」宇都宮簡單地下了結論。

  「這麼說……那是九十九神嗎?」天乃問道:「我聽說只要放置超過九十九年的物品,就會產生靈魂出來作祟,那件白無垢有這麼久的歷史嗎?」

  「當然沒有,」鬼燈說道:「真有那麼悠久的歷史,我一定會把它給高價轉賣的。」

  「身為神主說這種話可以嗎?」天乃叫道:「那可是人家送過來供養的!」

  鬼燈一手托腮,食指在臉頰上輕敲著。「反正他們也不會再拿回去了。」

  「問題不在那吧,至少得好好把它給淨靈──」

  「所以你願意幫忙囉?」鬼燈那形狀優美的嘴唇浮出一道微笑。

  「……欸?」天乃聞言頓時一愣。

  「就這麼決定了,」鬼燈拍掌說道:「你明天晚上到這裡來,我們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呢。」

  「等一下──鬼燈先生,我不是已經拒絕了嗎!」天乃叫道:「我才不要穿女人的衣服──」

  「不會要你穿的,你放心,」鬼燈笑了笑:「只是請你過來幫個忙而已,實際上的淨靈儀式會用紙人形代替新娘子。」

  「那為什麼要我──」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們需要一場假的婚禮,婚禮上總要有賓客啊,」鬼燈說道:「你明天傍晚過後就帶著禮服過來吧,賓客總要穿得正式點,我和晴彥要準備宴席的事,還得去找些人手幫忙。」

  「啊……喔──這樣啊。」天乃頓時鬆了口氣。

  「天乃,你願意幫忙吧?」宇都宮朝他探問道。

  「這個嘛……如果只是充當賓客的話……」

  「那就這麼說定了,」鬼燈忽然站起身來,轉身打開和室門。「晴彥,我們走吧,既然決定了,得趕快把東西準備妥當才行。」

  「喔……好。」宇都宮連忙起身。

  「咦?那個……」天乃見狀頓時有些愣住。

  鬼燈轉過頭來,對他說道:「你帶來的點心非常美味,謝謝你,你可以回去了。」

  他說完便像一道風那樣走出去了,留下宇都宮與天乃留在原地。

  「對不起喔,天乃,京舅舅他就是這樣……」

  「晴彥──還不過來幫忙!」遠處傳來鬼燈的叫喚聲。

  宇都宮嘆了口氣,對天乃說道:「抱歉,我得過去幫我舅舅,沒辦法送你出去,那明天見囉。」

  「呃……嗯。」天乃愣愣地應道。

  接著,宇都宮就輕手輕腳地溜出去了,留下天乃獨自坐在和室裡。

  「……搞什麼啊這兩個人……」天乃抓了抓頭,然後便起身走了。

  第三天。

  這天,宇都宮告假沒來學校,天乃知道他要幫忙家裡,也就不以為意,事實上他倒還挺高興宇都宮沒來,一整天他都逍遙自在的,不必忙著應付宇都宮跑來跟他裝熟。

  於是在這種悠哉的心情下,忘了昨天的約定也是極不令人意外的。

  放學過後,他一如往常走在回家的路上,此時已經傍晚,夕陽斜倚在遠處的天際,將雲彩染成如血般鮮紅,行人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有如扭曲的鬼魅,天乃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經過他身邊的路人漸漸少了,小路上,除了他以外,一個人也沒有。

  「喵嗚──」

  貓叫聲在他腳邊響起,他低下頭來,只見有一隻花斑的野貓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正倚著他的褲腳喵喵叫著。

  他有點意外,因為這隻貓顯然完全不怕人。

  他蹲下身來,想摸摸那隻貓,但牠卻一溜煙從他身邊跑走,他轉過頭來,卻發現那貓並沒有逃開,而是站在不遠處,繼續對他喵喵叫著。

  「你想跟我說什麼嗎?」

  那貓又叫了幾聲,然後轉身走開,但時不時還回頭朝他看了幾眼。

  天乃慢慢站起身來,覺得這貓簡直有靈性到可怕的程度。「你要我跟你走嗎?」他問。

  這次,花斑貓僅叫了一聲,彷彿是個肯定的回答,然後牠便跳上一旁的圍籬,往前方走去。

  「好吧,我就看看你要幹什麼。」天乃低聲說道,便跟著那貓走了。

  不久,天乃隨著那野貓來到一處長屋前,而那貓一轉眼便鑽進門縫裡不見了,留下天乃站在原地,而正當天乃猶豫著是不是該回頭離開時,長屋的門便忽然打開了,門裡頭站著一個穿著和服的老婦人,一見到他便笑吟吟地。

  「哎呀哎呀,少爺,你可總算是來啦,快進來快進來,那位正在等你哪。」老婦說道。

  天乃看了看四周,確定旁邊沒有任何人。「你是在……叫我嗎?」

  「還會叫誰呢,來,快進來吧!」老婦上前抓住他的手,立刻就將他往屋裡推,天乃嚇了一大跳,連忙想擺脫,卻發現老婦的力氣大得出奇。

  「等──那個……請等一下──」

  「還等什麼呢,快進去吧!」老婦說著便笑咪咪地將他給推了進去。

  天乃整個人就這樣跌進屋內,當他急急地爬起來時,他看見門很快便關上了,而在那門關上前,他似乎在那老婦身上看到了什麼。

  那是一條分岔的尾巴,在婦人身後晃啊晃地。

  「請等一──」他叫著往門口衝去,但門已經上了鎖。

  他頹喪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哎呀,那位少爺來啦。」

  「真是的,我們等好久了呢。」

  「瞧他那狼狽的樣子,呵呵。」

  身後傳來許多不知名女人的聲音,他回過頭來,只見屋內的燈光突然亮了起來,而長屋裡有著許多身穿和服的年輕女子,見到他都開始嬌笑了起來。

  這景象讓天乃幾乎嚇呆了,他惶然地將背緊貼在門板上,怯聲問道:「呃──請問……」

  「過來吧,小少爺!」其中一個女人抓住了天乃的手,將他往女人堆中拉過去,而女人們都高聲笑鬧了起來,並開始拉扯他身上的衣服。

  「欸──那個──請等一下!請你們住手!哇啊──不要拉那邊──」

  很快地,天乃就被脫個精光,而正當他以為他的貞操就要就此完蛋之時,女人們又笑著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開始為他穿上單衣、絝和羽織等等衣裳。

  「哎呀呀,真好看!」

  「真不愧是那一位看上的男人!」

  「少爺好帥氣呢!」

  很快地,天乃便發現他們給他換上了一套正式的禮服,不僅完全合乎他的尺寸,而且質料好得出奇,正當他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時,女人們便又笑鬧著將他推到後頭的門裡。

  「喂──等一下!我的制服──還有書包──」

  他就這麼被扔到一處長廊上,那群女人將他的制服和書包一塊兒扔了進來,而門又立刻在他身後關上了,他撿起那些制服和書包,揣在懷裡,茫茫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少爺,請往這邊來。」

  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他抬起頭,只見那個奇怪的老婦人就站在前方的長廊轉角,微笑著示意他過去。

  他吞了吞口水,往那老婦人走過去。

  「讓我來替你拿吧。」當他走近時,那婦人這麼說道。

  「不用了。」天乃聞言更加揣緊了手中的東西。

  老婦不以為意,只是笑了笑。「往那兒直走就可以到宴會廳了,請快點過去吧。」

  「宴會廳?」天乃一臉困惑。

  「賓客們都在等你呢。」老婦說道。

  啊……賓客嗎?原來如此。

  天乃總算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知道了,我這就過去。」天乃說罷便往前走去。

  他這才想起自己壓根兒就忘了昨天的約定,他答應過鬼燈先生要來幫忙的,結果卻完全忘了。

  可是這種作法也太惡劣了吧,既然要他早點來,又何必用這種方式嚇他,還有那群女人又是打哪兒來的?

  他氣呼呼地拉開紙門,但一走進宴會廳,他就愣住了。

  廳堂上早已坐滿了賓客,只有新郎新娘的主座是空的。

  「喔!新郎來了!」

  「快上主座吧!我們快餓死啦!」

  「哈哈哈!自己的婚禮還遲到嗎!」

  大夥兒突然一擁而上,全然不顧他的抵抗,將他按到主座上去。

  「等──你們一定是弄錯了!我是客人!我怎麼會是新郎!我還是學生──」

  「哈哈哈!新郎在害羞啦!」

  「還是學生嗎?真是年輕啊!想當年我也──」

  「唉!沒人想聽大叔你的事啦,都聽過好幾次了!」

  「哈哈哈哈哈!」

  眾人又再次回到賓客席上,嘻嘻哈哈地喧鬧著。

  天乃就這麼坐在主座上,想著一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

  「喔唷!新娘子來了!」

  賓客中不知是誰突然這麼叫道,引起了天乃的注意,他抬起頭,只見宴會廳的門緩緩開了,而一個身穿白無垢,美得叫人屏息的新娘就在旁人的攙扶下,緩步走了進來。

  這就是全部的故事。

  在那群原形畢露的妖怪東倒西歪地醉倒後,那個老婦人又忽然出現在天乃眼前。

  「我真是太高興了,」那老婦拭著淚,站在主座正前方的門口說道:「能夠親眼見到小姐穿上這件白無垢出嫁,我這個做奶娘的死也無憾了,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天乃注意到旁邊的燭光忽然搖曳了一下,而當他再次舉目望向前方時,那個老婦人已經不見了。

  不久,屋裡就這麼慢慢暗了下來,黑暗中,天乃覺得有很多毛茸茸又暖呼呼的東西竄過他身旁跑了出去,還聽到一些像是嬰兒哭聲的嗷嗚聲,以及低沉的咕嚕聲。

  天乃又等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來將燈點上。

  「天乃,謝謝你,」映入眼簾的身影是鬼燈京介,他一如往常的穿著鼠灰色和服,臉上依然是那種難解的微笑。「淨靈儀式已經完成了,多虧你的功勞。」

  「我的功勞?」天乃望了望一旁的主座,只見原本坐在他身旁的新娘已不見人影,宴會廳裡也空蕩蕩的。

  「是啊,那件白無垢看上的是你,」鬼燈說道:「如果扮演新郎的人不是你,可能沒辦法那麼順利。」

  「什……」天乃想起那天在雜貨舖前感受到的視線,忽然覺得背脊一陣涼。

  鬼燈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沒事了,我送你回家吧。」他說完便轉身去取天乃的書包和衣服。

  「你騙了我,鬼燈先生。」

  「什麼?」鬼燈轉過頭來。

  「你說要用紙人形代替新娘子,可是卻沒這麼做。」

  「哈哈,抱歉,你一定嚇到了吧。」鬼燈說道,語氣中卻沒什麼歉意。

  天乃站起身來,從鬼燈手中接過書包和制服。「要是能再見到她一面就好了。」他喃喃說道。

  「嗯?」鬼燈沒聽清楚。

  「啊……沒什麼,我只是在自言自語。」

  「那我們走吧。」

  天乃點點頭,尾隨著鬼燈離開了宴會廳,當他跨出門外時,一隻花斑貓冷不防地從他腳邊竄了出去,一溜煙地就消失在長廊盡頭了。

  「嘖,還有一隻啊。」鬼燈說道。

  原來如此……剛剛就是那個小傢伙啊……

  天乃望著長廊盡頭,這麼想著。

  然後他轉身隨著鬼燈離開了那裡。

  「所以說,不是九十九神,而是貓又作祟。」宇都宮斜倚在學校中庭的走廊上,對天乃這麼說道。「聽說那白無垢的原主曾養了一隻貓,但在主人過世後,那隻貓也不知去向了,傳說活得太久的貓會化為貓又,如果那貓到現在還活著,肯定已經變成了另一種東西吧。」

  「可是……」天乃說道:「我見到的那個老婆婆,她說她是小姐的奶娘,這又是怎麼回事?」

  「有時候,寵物跟家人的分野是很曖昧的,在人類眼中看來,或許只當那些動物是可愛的寵物,但對動物而言,也許牠以為自己是在照顧我們這些笨拙的人類呢。」

  宇都宮低頭咯咯笑著。

  「我還是搞不懂,」天乃搖搖頭,交抱著胳臂說道:「鬼燈先生說那件白無垢看上的是我,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附在白無垢上的又不是小姐的鬼魂。」

  宇都宮看了他一眼。「你比較想被小姐的鬼魂看上嗎?」

  「我又沒那樣說。」

  宇都宮別過頭去,將視線投向另一端。「你有一種容易吸引異界的氣息。」

  「吭?」天乃一臉奇怪地看著他。

  「你跟玄三不一樣,玄三是容易被那個世界吸引過去,而你則相反,」宇都宮笑了一下。「你容易把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吸引到你身邊。」

  「拜託,」天乃瞪著他。「別說那麼可怕的話好嗎?」

  宇都宮哈哈大笑了起來,這時,一旁的草叢中,鑽出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啊!是那隻貓!」天乃叫道。

  宇都宮聞言也轉過頭來,看見那隻花斑貓正在低頭理毛。

  天乃壓低身子,朝那貓伸出手。「過來吧,貓咪,過來過來……喵嗚──」

  「你學貓叫聽起來還真可愛。」宇都宮說道。

  「──你少囉嗦!」

  花貓慵懶地看了他倆一眼,接著便起身走了,似乎對天乃的叫喚毫不感興趣。

  「牠不喜歡你。」宇都宮結論道。

  「唔呃……我失戀了。」天乃頓時感到有點受傷。

  宇都宮似乎有點意外。「你這麼喜歡貓啊?」

  「不……只是……」天乃嘆了口氣。「唉!說出來你也不會信,我覺得牠就是那天的新娘子。」

  宇都宮盯著他,不解地眨了眨眼。

  「幹麼啦,那什麼眼神?」天乃有點臉紅。

  「你在說什麼啊,那天扮新娘的當然是人啊,怎麼會是那隻貓?」

  「吭?」

  「等等,你該不會……」宇都宮似乎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嗯──算了,這樣也好。」

  「什麼啊?」天乃一臉疑惑。「你說那新娘是人扮的?你上哪兒找的?你怎麼會認識那麼漂亮的女孩子?」

  「唔──不,我也不認識她,」宇都宮說道,明顯地迴避著天乃的視線。「那是京舅舅找來的,我也不知道她是誰,你還是忘了這事吧。」

  「我怎麼可能忘得了?」天乃沒好氣地說道:「她當時還抓著我的手哪,簡直太主動了,我敢說她一定也對我有點意思。」

  宇都宮的表情頓時凝重起來。「不,你還是放棄吧,她不是你追得到的那種對象。」

  聽到這話,天乃轉過臉來,直視著他:「你在說什麼啊?我們可是都結婚了。」

  宇都宮盯著他,好像不知該說什麼。

  「……雖然──只是演戲而已啦,」天乃垂下頭去,語氣有點遺憾。「你說得對,我大概再也見不到她了吧。」

  此時,鐘聲響起,午休時間已經結束了。

  「回教室去吧。」宇都宮說道,接著轉身離開了走廊。

  天乃沒有馬上離開,只是疑惑地盯著宇都宮的背影。

  真難得這傢伙沒對我拉拉扯扯的。他暗自想道,然後也往教室去了。


  

人魚嗤笑於子夜之中

  「我舅舅說要去取材欸,你要去嗎?」

  天乃從課桌上抬起頭來,只見宇都宮正一手靠在課桌上,托著腮,近距離地盯著他。

  天乃微蹙眉頭,覺得宇都宮這舉動頗為干擾,因為他正在試著解決一道數學習題。「取什麼材?」他隨口問道,但並不是真的很想知道。

  「新作的題材。」宇都宮答道。「前幾天,住附近的大嬸送我們一大堆上等的鮮魚,說是她老家寄來的,聽說她老家的村子今年的漁獲量比往年還要多上好幾倍。」

  「所以呢?這有什麼問題?」天乃問道,仍舊皺眉看著紙頁上的習題。

  「很奇怪啊,聽說那個村子早就凋零得差不多了,只有少數幾戶人家還在做捕魚生意,而且漁獲量從來沒有像今年一樣這麼多。」

  「喔。」天乃顯然不感興趣。

  「聽說啊,」宇都宮突然壓低聲音說道,像是在講什麼重大的秘密一般。「那個村子供奉著人魚。」

  這話引起了天乃的注意,但他並沒有明顯地表露出來。

  「你也知道我舅舅是寫幻想小說的,他最喜歡這種鄉野怪談了,」宇都宮繼續道:「不過呢,我猜他只不過是因為沒靈感,文章寫不出來,怕編輯又跑來催稿,才想找個藉口溜出去。」

  「那,」天乃瞄了他一眼。「他要取材就去啊,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他的書迷。」

  「你沒聽懂嗎?我在邀你一起去啊,」宇都宮說道:「只有我跟京舅舅兩個人去,那多無聊啊,他那個人老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講話又沒頭沒腦的,我完全跟不上他的步調。」

  天乃覺得宇都宮在這方面沒什麼資格說別人,但沒說出口。

  「而且,」宇都宮交抱著雙手,靠在天乃桌上。「你不是說你家有人是我舅舅的書迷嗎?可以帶他一起來啊。」

  天乃想了一下,覺得白永肯定會想跟,而這是他最不希望的。

  「我回去問問他,不過他很忙,你別抱太大期望。」天乃回道,但心裡知道後半段話是鬼扯。

  宇都宮笑了一下,似乎已經夠滿意這回答。「就算他沒空,你還是可以來啊,我知道你很閒。」

  天乃本想回嘴,但宇都宮已經站起身來走開了。

  我就沒有拒絕的選項嗎?他盯著宇都宮的背影,幽怨地想著。

  那是他仍住在若狹國時發生的事。

  當時,他還是個年輕的漁夫,每天都隨著船隊出海,為了病弱的妹妹,努力維持家裡的生計。

  他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留下他獨自照顧著妹妹阿鱗,阿鱗的身體不好,過去幾年來一直臥病在床,村裡的大夫也治不好她的病。

  但他並不放棄讓阿鱗痊癒的希望,他相信只要他抓更多魚賺更多錢,就能到城裡買更好的藥來醫治她,只要阿鱗能好起來,他不論多苦也不要緊。

  一天,他如往常一樣收完網,提著魚叉,沿著那條他慣常走的石礁小路回村子裡,卻看到在岩岸下,有個女人趴在那裡。

  他大吃一驚,連忙丟下漁網和魚叉,涉水下岸,往那女人趕去。

  女人就這麼動也不動地,面朝下趴在岩石上,下半身則浸在海水裡,那頭被海水打溼的烏黑長髮,像蛛網般披散在岩礁上,而她白皙的上身則完全赤裸著,但看來似乎沒有什麼外傷。

  他趕到女人身邊,想確認她的生死,他出聲想喚醒她,但女人依舊紋絲不動。

  「姑娘?姑娘!你醒醒啊!姑娘!」他輕拍那女人赤裸的肩膀,覺得似乎仍有溫度。

  但當他意識到這點時,那女人就突然撲了過來,張著嘴要往他頸子咬。

  他嚇了一大跳,連忙伸手阻擋,使力將她格開,這時他才看清楚那女人的臉,那根本不是什麼女人,而是有著一雙魚眼,嘴巴裂到耳根,血盆大口中滿是尖牙的怪物。

  那怪物的力氣大得驚人,他好不容易才擋下牠的攻擊,將牠從身上甩開,並轉身往岸邊逃,但那怪物毫不死心,啪答啪答地打著水游了過來。

  他趕到岸邊,伸手抓起剛剛扔下的魚叉,回過身來,往那怪物用力刺出一記。

  魚叉穩穩地刺進了怪物的腦門,並從牠嘴裡一路刺穿,插在牠身後的岩礁上,起先,那怪物還拼命掙扎,活像一尾被叉中的大魚,濺起無數水花,但很快地,那怪物便斷氣了,搖曳的水面也逐漸平息下來。

  他不敢大意,一直到將牠拖上岸後,才敢將魚叉從牠口中拔出來,牠發現怪物的下半身完全是一條魚尾,雖然上半身是女人的身體,但身側有著像是魚鰓般的開口,臉部則是奇醜無比,活像是偶爾從深海捕撈上來的那些怪傢伙。

  他曾從一些年長的漁夫那兒聽說過有關人魚的傳說,說這種怪物會吃人,還能興風作浪,讓漁船翻覆,但只要能抓到人魚,並吃下牠的肉,就能夠長生不老。

  他本想將這可怕的怪物沉進海裡,但一想起那些傳說,他便猶豫了,他想起家中患病的妹妹阿鱗,要是人魚肉能讓人長生不老的傳說是真的,那麼阿鱗不就再也不必受到病痛折磨了嗎?

  但這種怪物的肉吃下去難道不會怎麼樣嗎?看著怪物的屍首,他也不禁不安了起來,儘管這東西的臉和下半身都是魚的模樣,但依然有著如人類般的形體,吃下這種東西,某種程度簡直就像是吃人肉一樣。

  無論如何,不能將這東西放在這兒不管。

  此時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他將人魚扛了起來,悄悄地離開了那裡。

  天乃毫不意外的是,白永果然對出遊這件事感到非常期待。

  出遊當天早上,天乃帶著白永一起到鬼燈神社,雖然白永之前為了接天乃回家,也來過這裡一次,但他並沒有進到神社裡來,因此,這還是他第一次和鬼燈家的人見面。

  由於白永有著一頭白色長髮,且總是戴著半邊面具的緣故,天乃原本擔心宇都宮他們會感到很怪異,但實際見面後,宇都宮和鬼燈都沒有表現出任何訝異的神色,好像完全不覺得白永的樣子有什麼奇怪,這才讓天乃鬆了口氣。

  不過,他們兩個本身就是十足的怪人了,對白永的樣子毫不驚奇,大概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至於白永,則因為能見到仰慕的大師而起勁過了頭,不但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三件式西裝,還特地用多層漆盒裝著親手做的豪華便當,其中一層滿滿地全是鬼燈喜歡的手製甜點。

  鬼燈一如往常穿著鼠灰色的長衣,只是外頭多套了件角袖外套,至於宇都宮則和天乃一樣,都穿著普通的襯衫和外套。

  搭上火車前往目的地的路上,天乃本以為白永會相當失態,纏著心儀的大師說個不停,但實際上卻剛好相反,白永因為見到鬼燈本人太過緊張,反而因為害臊而不太敢開口,儘管他就坐在鬼燈旁邊,卻很少主動向鬼燈攀談,一路上反倒還是鬼燈比較常跟他說話。

  至於宇都宮則是一上火車就睡死了,天乃真不知道他特地邀自己來的意義是什麼。

  雖然他也不認為自己跟宇都宮算得上多熟,一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宇都宮是個如果可以避開的話,絕不想結交的超級怪人。

  打從入學以來,天乃就打定主意決不要和任何人有所牽扯,他之所以來到帝都,可不是為了和人類玩什麼朋友遊戲,他是因為聽說帝都是聚魔之都,可能會有羽衣的下落,才和白永一起搬到這裡的。

  他偷瞄了一眼坐在對面的白永,自從見到崇拜的作家本人後,白永就一直顯得很開心,從白永的臉上他看不出來是否還藏著別的什麼。

  白永明明最討厭人魚傳說了……

  也許對鬼燈的仰慕之情可以蓋過這份厭惡吧。天乃這麼想著。

  身旁的宇都宮依舊熟睡,天乃看了他一眼,覺得他好像完全沒有要醒的意思。

  要是這傢伙知道我不是人類,還會這麼毫無防備地睡在我旁邊嗎?

  天乃盯著他的睡臉,覺得他只有不說話時還稱得上是個美少年,其他時間簡直煩人到不行,明明不想跟他有任何牽扯,卻老是被他牽著鼻子走。

  像現在也是一樣,自己擅自將人拉來,卻自顧自地睡大覺,真是讓人有夠火大的。

  但這傢伙要是醒來,肯定又會說些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反應的話吧,既然如此,說不定像這樣安安靜靜的還比較好一點。

  天乃發覺自己真不知道是希望他醒來好,還是就這麼睡下去好,於是他決定掏出口袋裡的書,一直讀到抵達目的地為止。

  首先,他得拿自己的身體作實驗,在拿給阿鱗吃之前,他必須確定這東西有沒有毒才行。

  他站在柴房裡,盯著那隻人身魚尾的怪物屍體,此時人魚正靜靜躺在草蓆上,已經氣絕多時,若不儘早割下肉來,恐怕很快就會腐壞。

  他提起柴刀,開始肢解那隻人魚。

  他不敢動那如同人類般的上半身,這讓他有種像在殺人似的不適感,他從人魚的下半部開始下刀,將看來像魚的部位整塊剁了下來,至於那棘手的上半身,他則用麻繩大致捆了捆,塞進一個大桶裡,打算等到深夜再將屍體搬出去扔進海裡。

  沒有了那似人的部分,剩下的就和平常殺魚沒有什麼兩樣了,他將柴刀上的血跡清洗乾淨,擱在一旁,取來他平常切魚用的刀,將魚身剖開,仔細地將骨肉分離,切下來的肉有好幾大塊,他將大部分的肉塊放在儲藏用的罐子裡,剩下一塊則在砧板上片成魚片。

  他注意到魚肉極有彈性,而且遍布著如同牛肉般的油花,看起來十分誘人,實在難以想像這會是從那種相貌恐怖的怪物身上切下來的。

  儘管不知道這種怪物的肉吃下去會不會有危險,但看著這漂亮的魚肉,他實在不相信這會是不能吃的東西,他料理過無數條魚,但這麼美的肉質紋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他拿起一塊砧板上的魚肉,放進嘴裡,那肉簡直鮮甜得令人難以置信,即使不做任何調味,也美味得幾乎能將舌頭融化。

  他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魚,忍不住又吃了好幾塊,然後才想起自己不該吃這麼多,他等了一會兒,確定自己沒有突然毒發身亡,才將魚肉用油紙包好,拿到主屋裡去。

  這麼美味的魚,他一定要拿給阿鱗嘗嘗,雖然不知道這是不是真有長生不老的神效,但阿鱗要是吃了這麼好吃的魚,也許就會有精神些了。

  他走進屋裡,阿鱗一如往常地正躺在棉被裡,臉色很是蒼白。

  「來,阿鱗,哥哥今天抓到了很好吃的魚,你來嘗嘗。」他在阿鱗的床鋪前跪坐下來,將手中的油紙包放在一旁,攙扶著阿鱗坐起身來。

  「是什麼魚啊?」阿鱗微弱地問道。

  「唔……我也不大清楚,總之是從來沒見過,非常稀有的魚。」他拿起油紙包,將油紙攤開,放在阿鱗面前。「你瞧……這魚肉很漂亮吧,你看過這麼漂亮的魚肉嗎?」

  「真的欸……看起來好像很好吃。」

  「快吃吧,我特地留給你的。」

  阿鱗伸出那細瘦的手,拿起一塊魚肉放進嘴裡。

  「好好吃……」她說著便露出了一個微弱的笑容。

  「對吧,好吃就多吃點,我還存了很多,醃過後可以吃個好幾天哪,你要多吃點,病才會趕快好起來。」

  「嗯……哥哥,謝謝你。」阿鱗微笑著說道。

  他摸了摸妹妹的頭,看到妹妹難得有吃得下的食物,他感到十分欣慰。

  也許人魚肉真是一帖神奇的藥吧。

  下了火車後,一行人便前往那個傳說供奉著人魚的村子。

  據說人魚的神體世世代代都由村中的巫女所守護,但最後一代巫女已然亡故,如今神體供奉在一個無人維護的小祠堂裡,恐怕再過不久,祠堂也會隨著這個逐漸沒落的村莊一同荒廢吧。

  「聽說啊,大嬸的外祖母小時候認識那個巫女,」宇都宮邊走邊說道,不時確認著手上的地圖。「所以她很清楚人魚神體的事,只要去找她,她就會告訴我們祠堂要怎麼走。」

  「事情真會那麼順利嗎?」天乃皺著眉頭問道:「突然一群陌生男子找上門,任誰都會覺得很奇怪吧。」

  宇都宮將地圖摺好,收進外套內袋。「這倒不用擔心,因為大嬸說她外祖母是葛齋萬葉的書迷。」

  「噢……」天乃低應一聲。「大嬸知道你舅舅就是葛齋萬葉?」

  「當然不知道,」走在他們後方的鬼燈開口道:「這次取材完全是祕密行動。」

  「小說家的我行我素還真是叫人佩服啊。」天乃低聲挖苦。

  「天乃小弟,你說什麼?」

  「沒,我什麼也沒說。」

  這時,鬼燈忽然注意到白永沒跟上來,於是轉過頭來,只見白永動也不動地站在沙地上,盯著海的另一頭。

  「白永先生,你在看什麼?」鬼燈問道。

  但白永好像沒聽到似地,仍然專注地望著某處,鬼燈只好走過去,再次喚他:

  「白永先生?」

  白永這會兒才回過神來。「啊……咦?什麼?」

  鬼燈往白永剛剛死盯著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沒看到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白永先生,你在看什麼?看得那麼專心。」

  白永露出有些尷尬的神色。「我在……看那座燈塔。」他說著往沙岸的一端指了指。

  鬼燈往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果真有一座燈塔就佇立在堤防上,但看起來很老舊,可能已經荒廢了。

  「我覺得……」白永說道:「那裡好像有人。」

  鬼燈瞇眼望了望那座燈塔。「沒有哇,我什麼也沒看到。」他說。

  「嗯,剛剛還在的。」白永說道。「抱歉,我可能看錯了吧。」

  鬼燈拍拍他的肩膀,說道:「走吧。」

  離開海岸前,鬼燈又瞥了那燈塔一眼,但那裡依然什麼也沒有。

  當夜,他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吵醒。

  起先他還以為自己在作夢,但過了一會兒,那聲音仍然持續著,他原本以為是老鼠,但越聽越覺可疑,那聲音簡直就像是有人正在拖行什麼東西似地,於是他從被窩裡爬起來,點起燭火,到外面去察看那聲音的來處。

  當他走出房門,就差點滑倒在木板地上,地上濕得出奇,他用燭光照了照地面,這才發現滿地都是水,看起來就像有誰把水桶一口氣打翻似地。

  水漬一路延伸到屋外,此時,他忽然注意到那窸窣聲早已不在了。

  有什麼東西從屋裡出去了嗎?

  他拾起火爐中的火鉗,循著水漬到外面去。

  月光灑滿了整座前庭,他看見一個女人從柴房中走了出來,穿著白色的單衣,渾身濕漉漉地,宛若剛從海中爬出來的鬼魅。

  當他看見她時,她也同時看見了他。

  那是他的妹妹阿鱗。

  月光下,阿鱗長長的黑髮披散著,單衣因沾濕而顯得有些半透明,那蒼白的肌膚在光線的照耀下,令她整個人也隨之變得不真實起來。

  他看見阿鱗在笑,而那原該因病而顯得慘白的嘴唇,此時卻紅得像是沾了血。

  那不是妹妹的笑容,那是一種充滿魔性,足以魅惑世上任何男人的笑。

  轉瞬間,阿鱗便走了出去,消失在黑夜裡了。

  「阿鱗!」他叫著追了出去,但在灑滿月光的小徑上,卻遍尋不著阿麟的身影。

  他回到前庭,這才注意到前庭也滿是水漬,而且一直通往柴房,他匆匆趕到柴房裡,卻看見阿麟就躺在那裡,全身赤裸地倒在那塊佈滿血跡的草蓆上,頸間有個可怕的傷口,像是被某種野獸咬掉一大塊肉似地,血幾乎溢到門外,而阿鱗早已沒有呼吸。

  「阿鱗!」他驚呼著抱起阿鱗,在柴房裡痛哭失聲,他不知道是誰犯下了這可怕的暴行,但當他看見斜倒在一旁的大桶子時,就忽然明白了。

  桶子裡是空的,而那裡頭原本放著人魚的屍體。

  他終於明白剛才聽見的拖行聲是什麼,那是人魚在地上爬行的聲音,人魚在桶中活了過來,闖進屋內,殺死了阿麟,然後變成阿麟的模樣逃走了。

  這時,他忽然感到臉上一股灼痛,痛得他失聲大叫,他爬出柴房,掙扎著來到水槽邊,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看見自己的左臉上爬滿了鱗紋,鱗片正從他的臉上不斷冒出來,他尖叫起來,感覺到鮮血流滿他的臉,他就要死了,受到人魚的詛咒而死了,他不斷尖叫著,直到他再也聽不見他自己的尖叫。

  清晨時分,村人們在他家發現阿鱗的屍體,並在前院的水槽下找到他躺在那裡,頭髮一夜轉白,臉上滿是鮮血,而且早已斷氣。

  他們不知道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村裡的人合出了一筆錢,將兄妹倆下葬,他們不知道兄妹倆為何而死,他們也不敢去深究。

  事情不怎麼順利。

  天乃一行人撲了個空,因為他們要找的老奶奶剛好出門散步了,鄰居也不知道她到哪兒去了,大夥兒只好離開,但鬼燈堅持不想太早打道回府,於是他們就在海邊吃了午餐,順便參觀沿岸風光。

  「欸,那座燈塔下是不是有人?」當他們走在海邊時,宇都宮忽然這麼說道。

  鬼燈抬起眼來,看見燈塔下果真有個人影。「真的欸。」他看了一眼白永的反應,而白永顯然臉色變了。

  「去看看吧,」鬼燈說道:「我對那座燈塔挺有興趣的。」

  於是大夥兒便往燈塔去了,到了那裡之後,他們發現駐足在那裡的是個年紀很大的老婦人,而且竟然正好是他們要找的人。

  「喔,那座祠堂啊,呵呵,祠堂早就不在了。」老奶奶如此說道。

  從老奶奶的口中,他們得知祠堂早在幾十年前的一場暴雨中毀壞,人魚神體也不知去向,村裡的人都認為一開始便沒有什麼人魚的存在,但老奶奶卻信誓旦旦地說,她小時候曾看過人魚神體,人魚確實存在,而那場暴雨讓人魚逃走了,人魚消失之後,這個村子便不再受到眷顧,如今逐步走向沒落的下場。

  「借來的力量遲早有一天要還回去的,人魚大人本來就不是屬於這個村子的。」老奶奶如此說道。

  「可是,聽說今年大豐收不是嗎?」天乃問道。「就算人魚不在,村子還是可以再回到過去那樣吧。」

  老奶奶笑了起來。「我可不敢那樣奢望,不過今年的確很異常,我啊,覺得人魚大人可能又回到這個村子了。」

  「這麼說,人魚大人決定繼續眷顧這個村子了?」宇都宮問道。

  老奶奶搖搖頭。「神明的決定沒人能說得準的,也許人魚大人是心血來潮,只是短暫待在這兒也說不定,這樣的好運啊,不知道能持續到什麼時候。」

  「說不定人魚大人也很喜歡這個村子。」鬼燈說道。

  他們又陪老奶奶邊走邊聊了一會兒,還送她葛齋大師的簽名書,最後見天色不早了,一行人便和老奶奶道別,當他們回到海岸附近時,白永又停下了腳步。

  「那裡又有人了。」他說,並望著那座荒廢的燈塔。

  眾人往燈塔望去,只見那裡站著一個男人,正拿著相機朝大海拍照。

  「咦?那個人怎麼看起來好像有點眼熟?」宇都宮說道。

  天乃湊近他身邊,瞇眼說道:「真的欸,我也覺得在哪看過……啊!」

  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後往燈塔跑過去。

  「佐久間老師!」兩人邊跑邊大叫,而那個正在拍照的男人聽見叫喚,便轉過身來,並推了推眼鏡,想看清來者何人。

  「宇都宮,天乃,你們怎麼會在這裡?」男人一臉訝異。

  「這是我們要說的吧!」宇都宮說道:「老師怎麼會來這裡?」

  名為佐久間的男人將手上的相機舉到他們眼前,說道:「拍照啊,這裡的景致很不錯,感覺可以拍到很多好照片,所以我就來了。」

  「欸──想不到佐久間有這種風雅的興趣啊。」宇都宮說道。

  「叫我佐久間老師。」佐久間說著用手刀劈向宇都宮的頭。

  這時,鬼燈和白永也走上前來。「晴彥,這位是誰啊?」鬼燈問道。

  「喔──我們的班導啦,」宇都宮摸了摸發疼的頭部。「他叫佐久間。」

  「敬稱呢?」佐久間說。

  「佐久間──老師。」宇都宮說道。

  「原來是我們晴彥的班導,我是晴彥的舅舅鬼燈京介,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晴彥的老師。」鬼燈說著便和佐久間握手。

  「哈哈,我也很意外啊,這位是──?」

  「啊,這是我的監護人白永,白永,這是佐久間老師。」一旁的天乃說道。

  但白永沒跟佐久間握手,只是瞪著眼睛看他。

  「白永,你怎麼了?」天乃推了推他。

  「那個……佐久間老師,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白永問道,臉色很是凝重。

  佐久間望向他的臉,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笑容也顯得有些凝結,但他很快便又恢復自若的神色。「沒有哇,我想應該沒有吧。」

  「嗯,也是──也是,我可能認錯了。」白永喃喃說道。

  佐久間沒和白永握手,便轉過臉來問他的學生:「你們怎麼會到這裡來?」

  宇都宮雙手插腰,說道:「當然是為了探訪這裡的人魚傳說。」

  「吭?」佐久間皺起眉頭。

  「不,老師,你別誤會,」天乃說道:「這傢伙的奇怪興趣與我無關,我是硬被拉來的。」

  「嗯,我都不知道你們倆那麼要好,還一塊兒出來玩。」佐久間說道。

  「才沒那回事!」天乃堅決否認。

  這時,佐久間注意到白永的視線,於是對他說道:「怎麼了?你好像一直盯著我看,我臉上有什麼嗎?」

  白永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說道:「不……只是──你長得很像……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

  「是嗎?那個人是誰?」

  白永低眼說道:「我妹妹,但她很久以前就過世了。」

  「噢,看來我問了尷尬的問題。」佐久間說道,有些訕訕然。

  「呃──老師,我們現在要搭火車回去,你要跟我們一起走嗎?」鬼燈說道,似乎是想多少化解尷尬的場面。

  佐久間笑著搖搖頭。「不了,我還有些地方要去拍照,明天才走。」

  「喔,好吧。」鬼燈說道。

  「老師今晚要睡火車站嗎?」宇都宮問道。

  「真是失禮,我當然有地方睡,我在這兒有認識的人,可以讓我借住。」

  「哦──女人嗎?」宇都宮又問。

  「你這是跟老師說話的態度嗎?」佐久間微笑說道。

  宇都宮轉頭對天乃悄聲說道:「看來是女人沒錯了。」

  佐久間又往他腦袋劈了一記。

  他們在燈塔下道別,隨後宇都宮一行人便往火車站去了。

  他奄奄一息地倒在大橋下。

  從他復活到現在,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當時,他從泥濘的墓土中爬了出來,而村人們視他為妖怪,想將他燒死,他好不容易才逃離了那個村莊,但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他臉上的醜陋鱗紋讓他不管到哪兒都受人驅逐,他長長的白髮也如同夜叉般嚇人,他已經沒有任何地方可去,就連陰間也不願收留他,他死過一回又一回,但卻總能在痛苦中復活。

  他不明白,為什麼只有他活過來,阿鱗卻沒有。

  他曾去挖開阿鱗的墳墓,但那裡只有已開始腐壞的屍骨,阿鱗跟他一樣都吃了人魚肉,但活下來的卻只有他。

  如果沒有遇到人魚,那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那樣的話,他現在依然會是個普通人,而不是個死不了的怪物。

  他躺在髒亂的橋下,想哭卻哭不出淚水,他的淚早已流乾,只剩下無盡的空洞在他胸中,不斷地折磨他。

  沙沙……

  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似乎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他本以為是有人從橋上扔下什麼,但當他轉過頭來時,卻看見一個穿著紅色和服的小女孩站在那裡。

  女孩靜靜地注視著他,一點也沒有害怕的神色。

  他望著這個陌生的女孩,覺得她看來似乎有些異於常人,但他說不上來這種異樣的感覺是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個女孩不是人類。

  就跟他一樣。

  「你不……」他緩緩開口,虛弱地說道:「不怕……我嗎?」

  女孩沒有回答,仍像個人偶那樣動也不動地看著他。

  他疑惑地望著那女孩,開始懷疑女孩是否只是一個幻象,只是他想像出來的東西。

  然後女孩開口了:

  「你不會死對吧?」

  他對這問句愣了愣,然後點了點頭。

  「果然沒錯,我觀察你好些天了,你確實在三天前就已經死在這條河裡了,可是你現在又活了過來。」

  女孩朝他走了過來,遞給他一個面具。

  「戴上這個,跟著我吧。」

  他伸出手,將面具接了過來,那是個有點像是女面的面具,但只有左半邊而已。

  他慢慢將面具戴上,遮蔽臉上的那道鱗紋。

  女孩朝他伸出手,問道:「你有名字嗎?」

  「真名,」他回答道:「白永真名。」

  女孩朝他微笑了一下,說道:「那我今後就叫你白永。」

  他握住女孩的手,離開了那裡。

  回程的火車上,宇都宮和天乃累得睡著了,鬼燈拿出書來看,白永則像是陷入沉思,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作聲。

  「鬼燈老師,如果我說我曾經看過人魚,你會相信嗎?」經過長長的沉默後,白永忽然這麼說道。

  聽到白永這麼說,鬼燈才將視線從書頁中移開。「我倒還奇怪你怎麼不提呢,」他微笑說道:「我就在想你應該看過那個世界的東西。」

  白永苦笑。「老師果然很厲害,什麼都看穿了。」

  鬼燈搖搖頭。「不,我只是認為你有那種感覺,我並不知道你看見了什麼。」

  「今天在燈塔那裡,我看見了我死去的妹妹。」白永說道。「雖然只是一瞬間,但我覺得是她──不……那不可能是她,那應該只是某種……化成她樣貌的東西。

  「那就是你說的人魚嗎?」鬼燈問道。

  白永點點頭。

  「我的妹妹是被人魚殺死的,」白永說道:「人魚吃了她的肉後,就變成了她的樣子,如果那隻人魚到現在還活著的話……」

  白永沒有再說下去。

  「我注意到你看佐久間老師的樣子很奇怪,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是的……非常抱歉,自顧自地說了一大堆奇怪的話,雅人少爺曾告訴我不可以再這個樣子,會被當成奇怪的人,但像這樣待在鬼燈老師身邊,我覺得我什麼也瞞不住。」

  「我並不會覺得這樣很奇怪喔,」鬼燈說道:「相反的,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那個村子裡果然有人魚存在呀。」

  白永低下頭去。「人魚並不是什麼好的東西,只會帶來不幸而已。」

  他伸手將一直戴著的面具摘了下來。

  「我曾經吃過人魚肉,」他抬起臉,對鬼燈說道:「而這就是人魚留在我身上的烙印,不管怎麼做都除不掉,簡直就像是詛咒一樣。」

  鬼燈似乎並不感到訝異,而是深富同情地看著他的臉。「會痛嗎?」

  「現在已經不會痛了。」白永將面具戴了回去。「抱歉……鬼燈老師,你一定覺得我是個怪人吧。」

  鬼燈淡淡笑了笑。「你會這麼想還真奇怪,我是個寫幻想小說的,你為什麼會覺得我不相信你呢?」

  「那是因為……鬼燈老師是個正常人啊,不像我這樣……」

  「不,我一點也不正常,」鬼燈說道:「應該這麼說,我不相信在這個世上有誰是真正正常的。」

  白永不解地眨了眨眼。

  「我啊,」鬼燈說道,唇邊浮著淺笑:「曾經被狐狸附身喔。」

  白永愣愣地看著他,然後皺了皺眉頭,說道:「不,老師你只是在捉弄我吧。」

  「可是我並沒有不相信你的話,不是嗎?」他咯咯笑了起來。「不過呢,你不信也無所謂。」

  白永覺得好像應該再說些什麼,但鬼燈已經重新翻開他手上的書,回到他自個兒的閱讀世界去了,這話題顯然也到此為止。

  「婆婆!」那個戴著眼鏡的男人站在玄關前,朝屋內喚道:「不好意思,我又來了。」

  聽到叫喚,老婦人從屋內走了出來,看到他似乎很高興。「哎呀,阿悠啊,你來得正好,看看我拿到了什麼。」

  「什麼?」名喚阿悠的男人問道。

  「葛齋大師的簽名書,今天遇到的觀光客送我的,呵呵,最近好事真是特別多。」

  阿悠笑了起來。「是啊,今年漁獲量特別多,婆婆也很高興吧。」

  「這都是神明大人的眷顧呀,只是不知道這樣的好運能持續到什麼時候,你來了真好,來,你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我帶你去放行李吧。」

  「也沒什麼行李啦,婆婆,我明天還得回學校教書呢。」阿悠苦笑著說道。

  他隨著老婦人走進屋內,通過狹窄的走道,來到客房,將帶來的背包和相機放下,老婦人和他聊了一會兒,便往廚房去準備晚餐了。

  佐久間悠摘下眼鏡,擱在矮桌上,揉了揉兩眼中間,覺得今天似乎拍了太多景點,眼睛有些疲勞。

  他往後平躺在榻榻米上,將雙手交叉在後腦勺,盯著老舊卻清理得一絲不苟的天花板。

  他真沒想到會在這裡再度遇到那個男人。

  他不太記得那是哪時候的事了,是安土桃山時代?還是江戶時代?總之上一回他遇到那男人時,那男人還只是個若狹國的漁夫吧。

  真想不到那男人到現在還活著,雖然戴著奇怪的面具,那頭純白的長髮也如同般若一般,但錯不了,絕對就是那傢伙,沒想到他穿起三件式西裝還挺派頭的,如果不仔細看的話,恐怕還會以為是有外國血統的華族呢。

  那是曾將他殺死,並吃掉的男人。

  他嘗試著對那男人產生恨意,卻發現這很難做到,因為實在是過得太久了,他幾乎連自己曾被人類殺過的事都忘了。

  但他記得一件事,他吃掉了那男人的妹妹,因此獲得了他妹妹的美貌,當時,那男人的妹妹承受不住人魚肉的毒,在半夜便氣絕身亡了,真是愚蠢的人類呀,隨便就聽信了什麼人魚肉能長生不老的故事,人魚肉對其他生物來說只不過是一種毒,他從來就沒見過有誰吃了人魚肉後能真的長生不老的。

  ──不,那男人顯然是例外,因為他很確定上回見到他時是數百年前的事。

  他坐起身來,瞪著地面。

  這麼說來,他很可能賦予了那男人長生不死的能力,他從沒想過自己竟真有這能力──不對,這與他無關,是那男人的體質擁有能夠抵禦人魚毒的能力,才能轉化成現在這種不老不死的模樣。

  也就是說,那男人很可能是這世上唯一和他有著相似體質的生物,是他的同類。

  他應該去告訴他,自己就是那隻人魚嗎?

  不,那男人說不定以為妹妹是被人魚殺死的,他不能冒這個險,雖然過了這麼久,那男人未必還恨他,但無論如何,讓一個曾經殺死自己的人知道這件事,怎麼想都不會是個好主意。

  他仔細回想著今天遇到那白髮男人的情景,那傢伙看著他的表情令他挺不安的,他應該已經將自己的外表改變得和當年大大不同了,但即使如此,那男人還是認出了他有著和妹妹相似的臉。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除非他再吃掉一個人類,否則他就一直會保有那女人的部分樣貌特徵。

  但他對現在的外表很滿意,他確實很中意那女人的樣貌,雖然一開始他想吃的是那個若狹國的漁夫,但變成現在這樣也不差。

  他望向矮桌上擱置的一個相框,裡頭是一張軍服裝束的青年照片。

  那是婆婆的兒子,在很多年前過世了,軍方說是落海失蹤,判定為死亡,但婆婆一直不願意相信兒子已死,始終認為他還活在這世上。

  他望著那張相片,心裡很清楚自己現在的長相跟那青年有多神似。

  不管怎麼樣,他得避免再遇到那個叫白永的男人,那男人為什麼會是天乃的監護人?天乃知道白永的身分嗎?他開始覺得今後可能要特別注意天乃這學生。

  他再次倒頭躺下,他記得所有被他吃掉的人的生前記憶,不管是婆婆的兒子,還是白永的妹妹。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了那天的情景。

  那男人穿著短衣,懷中揣著油紙包,興沖沖地走了進來。

  「來,阿鱗,哥哥今天抓到了很好吃的魚,你來嘗嘗。」

  「是什麼魚啊?」

  「唔……我也不大清楚,總之是從來沒見過,非常稀有的魚。你瞧……這魚肉很漂亮吧,你看過這麼漂亮的魚肉嗎?」

  「真的欸……看起來好像很好吃。」

  「快吃吧,我特地留給你的。」

  「好好吃……」

  「對吧,好吃就多吃點,我還存了很多,醃過後可以吃個好幾天哪,你要多吃點,病才會趕快好起來。」

  他緩緩睜開眼睛,只見眼前仍是那片單調無奇的天花板,而他仍身在婆婆家中的客房裡。

  「哥哥……」他低語道,並感覺到這個詞並不如他想像中那樣陌生。

  彷彿他過去已這樣輕喚過無數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