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復焉|小說全集

永不復焉

  1. 渡鴉
  2. 黑死病醫生
  3. 莉莉絲
  4. 白鴞
  5. 夜魔
  6. 羅莎莉
  7. 湯姆的店
  8. 無盡的坎特雷拉
  9. 床底下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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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鴉

  一隻烏鴉飛過他的屍體,停留在懸掛他的枯枝上。

  寒風吹拂著死者的遺體,穿過他裸露的骨骸之間,乾癟的皮膚像枯葉般披掛著在他的白骨上,稍大一點的風勢就能將那些死肉吹落。

  那是座荒蕪的山丘,僅有一棵多年前就已枯死的老樹獨自佇立,陪伴著這具倒吊在枯枝上的無名屍。

  烏鴉在樹枝上自顧自地理著羽毛,在許多年前,牠的同伴曾啄食了牠爪掌下的這名死者遺體,但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淋,如今死者的屍首已幾乎風化成白骨,烏鴉對他毫不感興趣。

  沒有人知道死者是何時被懸掛在此的,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何死於此地。

  懸掛著死者的繩索在風中輕輕晃動,發出吱嘎的聲響,但立在樹枝上的烏鴉似乎不以為意。

  一個紅色的身影出現在遠處,往樹下走來。

  這是件很奇怪的事,因為這地方可能已有上百年無人駐足了。

  來人是個身著棗紅色連身長裙的年輕女子,風吹動著她的紅褐色髮辮,也微微拂起她的裙擺,但這地方一個人也沒有,所以她並不以為意。

  她走到老樹下,抬眼注視著高掛在樹上隨風搖曳的枯骨,然後淡淡笑了。

  「我一直在找你。」她說。

  這時,不知什麼驚動了烏鴉,牠倏地展翅飛走,消失在陰霾天色的另一端。

  風慢慢地止息下來,但枯骨仍無助地在半空中搖曳,就像一副不由自主的鐘擺。

  女子靜靜望著,直到那具骨骸完全靜止為止。

  「我們走吧,莉絲。」她笑著說道。

  枯骨沒有回答。

  這時,遠處彷彿又傳來了烏鴉的粗嘎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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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喜歡叫她莉絲,儘管那並不是她的本名;事實上,他喜歡將所有事物都用自己的方式來稱呼,那有時能讓他覺得自己像神一樣,在他所居住的地方,所有事物的名字都早已擁有神所賜予的名字,但他就是不想照著神所規定的方式來稱呼,對他而言,那樣實在太無趣了。

  當然,其中一個原因,也是因為神給他的名字實在令他不甚滿意,他總想著有一天絕對要給自己起個聽著順耳的名字,但令人氣餒的是,截至目前為止,他還沒想到有什麼好名字可以取。

  他每天都會到外頭去,爬過被陽光照得暖呼呼的草地與岩石,打聽有什麼新的名字,不過每次總是無功而返,儘管打從他出生以來,外頭每一天都會有新的事物,但就是沒有屬於他的名字,一個他認為適合他的名字。

  偶爾,他會走到靠近邊界的地方,在那裡他總是會被一個長得奇形怪狀的生物攔下來,那東西沒有身體,卻有好幾對像鳥一樣的白色羽翼,而且羽毛之間長著許多顆眼睛,他第一次看到那玩意兒時,簡直嚇個半死,但他後來發現,那東西並不會傷人,這似乎也是神所下的旨意,看樣子,神下令讓那東西看守邊界,但同時也規定那東西不能傷害生靈,雖然那東西從來沒開口告訴他,不過他猜也猜得到。

  此外,那東西還拿著一把亮晃晃的劍,劍身通身冒著火焰,紅通通的,儘管他總是想不透那東西明明沒有手,為什麼可以好端端地拿著那把劍,以及那把劍為什麼不會燒著那東西的羽毛,但他再笨也知道,招惹那怪物或那把劍對自己絕不會有任何好處。

  也因此,他後來就不再嘗試穿越邊界了,起初他試過一、兩次,但他很快就發現,一旦他穿過邊界,那個全身長滿羽毛的鬼東西就不會再保護他了,說不定還會立刻將他擊殺,他可不想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更何況,他對邊界以外的世界興趣也不怎麼大,當然,邊界以外或許有足以令他滿意的名字,但為了這件事賭上性命到未知之處冒險實在太不划算了,他是很想要新名字沒錯,不過也沒想要到那種程度,再說,要是他到邊界外晃了一圈,發現根本沒有他想要的名字,而那個長滿翅膀的鳥東西又不讓他進來的話,那他不就虧大了?他可不敢賭那鳥東西的智商足以記住他的臉,能認得他是生於這地方的一份子。

  而且,很快就有另一項事物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他就是在邊界遊蕩時遇見莉絲的,不過這話說得有些不太準確,正確來說,是莉絲遇見他才對,因為早在那之前,他就已見過莉絲無數次了。

  在這世界初生以來,他不止一次見過莉絲在外頭走動,通常她的身邊總有個男人陪她一道,那是神所賜給她的伴侶,他看得出莉絲對於這樣的安排並不怎麼樂意接受,儘管莉絲會讓那男人擁抱她,在草地上打滾,但莉絲並不喜歡那個男人,一點也不喜歡。

  這點明顯得連他這個旁觀者也看得出來,他想,全天下大概只有那個男人不知道吧。

  他曾在草叢間窺見那男人幾次,也聽見過那男人與莉絲之間的對話,在他看來,那男人簡直無趣至極,就跟這世界同樣無趣。

  不過,莉絲就不一樣了,對他而言,莉絲是個有趣的存在,因為她就和他一樣,同樣對這個世界感到無趣,也同樣不滿意自己的名字,在這些事情上,莉絲和他的看法是很類似的,這也是他們後來之所以熟稔起來的原因,但他很快就發現,莉絲對外界的渴望遠比他強烈;他是個投機者,而且懶散成性,在衡量過利害關係後,他很快便放棄了到邊界以外的世界去探索的欲望,但莉絲與他不同,她認為即使邊界以外的世界充滿危險,也有一探究竟的價值。

  「你沒想過那個拿劍的傢伙可能不會再讓你回來嗎?」有那麼一次,他躺在在星空下的草地上這麼問她。

  莉絲聳了聳肩,說道:「沒關係,反正這地方也沒什麼意思。」

  「但那樣就沒有人保護你了,要是外面有危險怎麼辦?」他一手托腮問道,在那個時候,他還有完好的四肢

  她對這個問題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我會保護我自己。」

  他笑了起來:「別傻了。」

  「我是認真的。」莉絲說道,似乎有些微慍。

  他伸手輕撫莉絲擱在草皮上的手背,依偎在她身上。「可是,那樣的話,你就見不到我了。」

  莉絲撫了撫他冰冷的前額,說道:「我們可以一起走。」

  他搖搖頭。「我不幹。」

  「我們可以互相照料,一路上也有個伴。」

  他從她身上滑下來,說道:「我們不能互相照料,我比你弱小太多了,莉絲,你甚至可以一腳將我踩死。」

  「你一點也不弱,」莉絲望著他。「你有毒液,我見過你用那嚇走遠比你更強大的對手。」

  「我不做無法衡量後果的事,」他說。「到外頭去的賭注太大了,我怕我承擔不了。」

  莉絲對這番話顯然很不滿意,她別過頭去,雙手抱著赤裸的膝蓋。「膽小鬼。」她說。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最後他開口道:「你不可能出得去的,長翅膀的傢伙守著邊界,不管從哪裡出去都不可能躲過他們的眼睛。」

  「我知道怎麼出去,」莉絲說道:「只要觸怒創造這地方的人就行了。」

  他瞪大眼睛望著她。「你要怎麼做?」

  「有很多方法,因為上面的那傢伙脾氣本來就不好,很容易激怒。」她淡淡地笑了。「其中一個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去摘那傢伙不准我們碰的果實,並吃下它。」

  「你是說知善惡樹的果實?你瘋了嗎?那東西又不知道有沒有毒。」

  「我又沒說我會去吃它,」她聳聳肩。「這只是其中一種方法,而我知道的方法可不只這一項。」

  聽到她這麼說,他略略鬆了口氣。「那你打算怎麼做?」

  她笑了笑:「你又不打算跟我走,我何必告訴你。」

  「我說過了,外面危險太多,我不能冒這個險。」他嘆了口氣。

  「我也說過了,我會保護你。」她說著站起身來,拍掉大腿上的草枝。

  他抬起眼,說道:「莉絲,你知道我愛你。」

  「沒錯,你愛我,但你不信任我。」莉絲說罷便轉身走開了。

  隔天,他便聽說了莉絲離開的消息,這在此地是史無前例的事,打從萬事萬物被創造出來那天起,他就從沒聽說過有誰選擇了離開神的管轄。

  莉絲是第一個,而很快地,她便從此地的記憶中被抹除了,就像是從未出現過。

  在那之後,他看見那個原本陪伴莉絲的男人身邊多了個陌生女子,那女人遠沒有莉絲漂亮,而且身體上也有很多缺陷,不像莉絲,莉絲就和那個無趣的男人一樣具備了一切事物,卻又比那男人更加完美,有時他會想,也許就是因為莉絲太過完美了,才會無法容忍這地方,因為那個充滿缺陷的女人顯然對這裡非常滿意,而且完全聽從她的男人,視那男人為她心中唯一的英雄,這實在是愚蠢至極,每每見到他們手挽手地走在一塊,他都覺得想吐。

  這地方容不下像莉絲那樣完美的女人,所以莉絲才會離開,有時他會想,如果他能像莉絲那麼優秀,又那麼美麗,那麼或許他就有勇氣離開這裡,不需要靠任何人來保護。

  莉絲離開的時候,心中是否有任何迷惘?他不知道,如今也無從得悉了。

  他原以為當莉絲離開之後,他很快就會忘了莉絲,因為他一直認為,這地方如此無趣,絕不可能出現能令他永遠銘記在心的事物。

  但卻不然。

  有一次,他一如往常出外尋找名字,在行經知善惡樹附近時,卻意外遇見那女人。

  那女人沒有注意到他正在草叢裡,這點令他微微蹙眉,如果是莉絲的話,她一定會知道他來了。

  他發現那女人十分專注地望著知善惡樹,似乎對生長在上頭的果實相當好奇。

  我知道怎麼出去,

  他想起莉絲所說過的話。

  只要觸怒創造這地方的人就行了。

  他靜靜地待在一旁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他很確定這女人沒有莉絲那種頭腦,就他過去數日來對這女人的觀察,他確信她並沒有離開此地的打算,她生於斯,也安於斯。

  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麼要站在這裡?

  好奇?或許吧,也許她好奇那果實是什麼滋味,卻又懼於神的旨意而卻步不前。

  他知道這女人並不想被趕出這裡。

  他知道這女人並不想離開。

  他知道這女人終究會轉身走開,回到她的男人身邊,並被那個無趣的男人所說服,要她永不再靠近這棵樹,永不違逆神的旨意。

  於是他走上前去,輕喚女人的名字。

  其中一個最簡單的方法,

  女人轉過頭來,看見他正站在草叢裡。

  就是去摘那傢伙不准我們碰的果實,

  他露出微笑,緩步朝女人走去。

  並吃下它。

  他知道,他對邊界以外的世界興趣其實不怎麼大。

  當然,邊界以外或許有足以令他滿意的名字。

  但為了這件事賭上性命到未知之處冒險實在太不划算了‧

  他知道。

  這些,他全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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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死病醫生

  對他來說,那就像是種植植物一般。

  在傳染病四處蔓延的這種時代,沒幾個人願意替他將棺木運到碼頭,船倒是沒有問題,反正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他上船時跟其他乘客錯開就行了,他開出的價錢十分優渥,即使要運送的東西令人有所畏懼,總會有人願意收,人類的貪婪本性是他鍾愛他們的原因之一,因為那永遠不會令他失望。

  但要找到合適的搬運工就沒那麼容易了,他可以輕易用一筆錢打動船長,讓他能帶著棺木渡海,畢竟船長全程都不必靠近他所搬運的貨物,可是要找到願意搬運棺木的人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不會跟那些人耗費唇舌,說服他們棺木裡頭的人不是死於傳染病,因為反正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

  尤其是在一些傳染病特別嚴重的城鎮,人們對死者的恐懼已到達歇斯底里的程度,在這種情況下,有時就算有錢也無濟於事。

  那種恐懼在他看來實在相當可笑,他曾見過許多人相信死者會挖開自己的墳墓,跑去吸食牲畜或人們的鮮血,對他來說,這一切都是無稽之談。

  因為他清楚得很,人在被埋葬的情況下,是不可能挖得開泥土的,泥土遠比人們想像的要沉重多了,如果不將自己變成霧或是其他體積較小的生物,那根本就不可能鑽得出來。

  他深知,人並不會死而復活。

  除非喝過不死生物的血。

  他離開下榻的旅舍,乘著馬車來到碼頭邊,搬運工人已將棺木運至碼頭,正等著搬上渡船,當他從馬車上下來時,他注意到那些工人似乎喝了酒,醉醺醺的,這讓他不甚滿意,但當你需要有人替你賣命的時候,你總是不能要求太多。

  等到他們將工作完成後,他賞給他們一袋金幣,至於怎麼個分法他讓他們去傷腦筋,在確定棺木安置妥當後,他便回到自個兒的艙房,打算好好地睡上一覺。

  一個陌生人在走道上與他擦身而過,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此舉他沒有在意,像他這種穿著光鮮體面的有錢人,會登上這種等級的渡船本就是件怪事,這也沒辦法,他之前待的那個城鎮傳染病太猖獗,沒多少船家敢載他的行李,在這種條件下,這已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渡船了,事實上,只要能離開那個死人幾乎快比活人還多的小鎮,他並不在意載他的是什麼樣的船。

  但他還是記住了那個陌生人的長相,那人很年輕,頂多二十來歲,一頭金髮整齊地梳到腦後,身上穿著全黑的服裝,看起來有點像教士,身上還有很濃的香料氣味,衣服可能經過薰香,但香料可不便宜,他猜想這年輕人八成是個不務正業的紈褲子弟,被家裡送去修道院苦蹲了幾年之類的。

  但這個想法只在他的腦中停留了片刻,當那年輕人離開走道時,他注意到的是另一件事。

  在那人身上濃重的香味底下,似乎有一股淡淡的屍臭。

  富家子弟不可能會去接觸屍體,所以他的推論是錯誤的,那個人並不是他原先所想的有錢大少爺。

  但猜測一個陌生人的身分有何意義?反正接下來他只打算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睡大覺,晚上起來吃點東西,並將剩下的工作完成,之後應該也不會再遇到那個年輕人了,既然如此,那想這些又有什麼好處?

  他回到艙房,將衣服脫掉後倒頭就睡,一直睡到午夜為止。

  船上開始發生了傳染病的徵兆。

  有個原本很健康的女孩陷入了莫名的昏睡之中,偶爾醒來的時候也只是在說些模糊不清的囈語,此外,她似乎患上了嚴重貧血,但船醫診斷不出原因為何。

  而在此之後,也開始有其他人出現同樣的症狀,有些人症狀很輕微,但有些人卻很嚴重,船長試圖將這些人染病的消息壓下來,但紙包不住火,其他乘客仍或多或少聽說了傳聞,恐慌逐漸在船上蔓延開來,就像一滴黑墨落進了一杯清水之中。

  這些事對他的工作一點影響也沒有,他的計畫照常進行著,等這艘船停靠到目的地之後,他該做的事就差不多可以完成了。

  他知道,棺木裡的那東西很妥當,他只要隔兩天去下層甲板巡視一次就好了。

  這天晚上,他一如往常在艙房中用晚餐,其實吃這些食物對他來說意義不大,但他總不能完全不吃東西,那樣會顯得很奇怪,因為沒有人可以不吃東西度日。

  在他用完餐後不久,便有人來敲門,他原以為是船上的僕役要來將碗盤收走,但門一打開,卻是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站在那裡。

  不,正確地說,也不算完全不認識,因為他見過這人一次,之前,他就曾在外頭的走道上看過他。

  「很冒昧打擾你,貝亞德先生,」來人開口道:「敝姓瓦倫廷,我是個醫生,有些事想向你請教一下。」

  他略略抬起眉毛,年輕人竟是位醫生,這倒是令他有點意外。

  「瓦倫廷醫生是吧?有什麼事嗎?」

  瓦倫廷略顯緊張地左右望了望,說道:「方便進去說嗎?」

  「當然,」他說著攤了攤手,同時展開斗篷下的棗紅色內裡。「請進吧,不過我才剛用完餐,可能隨時會有人來將碗盤收走。」

  「不礙事,我說完話就走。」瓦倫廷說著便走了進來,而貝亞德隨後將門關上。

  「請隨便坐,不好意思,房裡有點亂,」貝亞德微笑說道:「你也知道,單身漢就是比較隨意點。」

  瓦倫廷搖搖頭,說道:「我只說一件事就走,這事很緊急,跟最近船上發生的傳染病有關。」

  貝亞德略顯驚訝。「這麼說,船上有傳染病的事是真的了?」

  「我想那跟你的一件行李有關,貝亞德先生,」瓦倫廷抬眼直視著他。「我知道你在下層甲板安放了一口棺材。」

  貝亞德皺起眉頭,像是非常困擾似地。「我可以發誓棺材裡的東西和傳染病絕無關連,我弟弟是意外死亡的,若你不信的話,大可以去問船長。」

  「沒那必要,棺材裡的東西不是人類,若我想的沒錯,那應該也不是你弟弟。」

  有那麼一刻,貝亞德似乎愣住了。「抱歉,你說什麼?」

  「棺材裡的東西不是人類,」瓦倫廷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也不是,貝亞德先生。」

  貝亞德盯著他良久,最後笑了起來。「很抱歉,如果你是特地來跟我開玩笑的話──」

  「我沒有開玩笑,你應該很清楚我不是在開玩笑,請你坐下。」

  「瓦倫廷先生──」

  「坐下,貝亞朵麗琪。」瓦倫廷忽然喝道。

  不知怎地,貝亞德頓時感到全身不聽使喚,他很清楚,他不想聽這小伙子的命令,一點也不想。

  但他卻緩緩地在床沿坐了下來,像隻乖巧的狗。

  「抱歉,你剛剛叫我什麼?」貝亞德蹙眉問道。

  「貝亞朵麗琪,」瓦倫廷困難地吞下一口唾液。「那是你昨晚用的名字。」

  「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麼。」

  瓦倫廷大步走到他面前,說道:「昨天晚上,有一夥人在甲板上喝酒作樂,有個女人──紅髮的女人,穿著棗紅色的衣服,非常漂亮──加入了他們,後來他們之中有個人跟她走了,也許是到某人的房間,又也許是到下層甲板的哪個角落,隔天,他們之中就有人病了,而我很確定,從來沒有這麼一個女人登上這艘船。」

  「那又如何?這故事到底與我何干?我一點也不懂你特地闖進來,跟我說這些話到底有什麼意義。」

  「那女人就是你,貝亞德先生,」瓦倫廷定定地看著他。「你當時化名為貝亞朵麗琪,但我不會認錯,那就是你。」

  貝亞德站起身來,叫道:「你到底在胡說些什──」

  「坐下,貝亞德,」瓦倫廷沒有移開視線。「我叫你坐下。」

  不知怎地,貝亞德發現自己無法違抗眼前這個青年,只得再次坐回床上。

  「我注意到你吃得很少,貝亞德先生,」瓦倫廷又恢復原先那種禮貌的口吻。「你並不靠這些食物維生,對吧?」

  「如果你現在就滾出去的話,我想我應該還能勉強原諒你的無禮,瓦倫廷先生。」

  「叫我醫生,瓦倫廷醫生。」瓦倫廷微笑了一下。

  貝亞德不想理他,只好別過頭去。

  「我相信你已經發現了,你無法違抗我的命令,」瓦倫廷說道:「這就是鐵證啊,貝亞德先生,因為你並非人類,才會受到制約所牽制。」

  「……制約?」貝亞德狐疑地望向他。

  「沒錯,制約,那是一種能夠牽制非人生物──我稱之為非人種──的能力,」瓦倫廷說道:「目前為止,我還沒有遇到過像我一樣擁有這項能力的人,當然──能力夠強的非人種也能夠牽制其他非人種,但那有點像是以拳頭分勝負,較弱小的非人種當然得聽從較強大的非人種,但我的這種能力和非人種之間的相互制衡完全不同,因為我完全沒有足以打敗非人種的力量,正常來說,你們只要動一根指頭,就能輕易殺死我,可是,事實卻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貝亞德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道:「是契約吧,看來你已經出賣靈魂給惡魔了。」

  瓦倫廷搖搖頭。「不,沒那回事,我出身自修道院,不可能會做那種事,更何況,修道院裡也沒教我們該如何啟動黑魔法。」

  貝亞德冷笑了一聲。「你可以去別的地方學,總有門路不是嗎?」

  瓦倫廷眨了眨眼,那模樣十足無辜。「你知道哪裡有門路?」

  「我不會上當的。」貝亞德揚起臉。

  瓦倫廷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沒有向惡魔訂下任何契約,這是天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那就是你的父母有問題了。」

  瓦倫廷再次搖頭:「他們如果懂得和惡魔打交道,就不會落得窮困潦倒的下場了,有時候,我寧可他們不要那麼清白。」

  「你看起來不像是家境不好的人。」

  「我的家族,」瓦倫廷停頓了一會兒,似乎不甚確定該不該吐露更多。「曾是個地方望族,但老早就已經衰落了,在我小的時候。」

  貝亞德定定地望著他一會兒,然後說道:「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我希望你阻止船上的傳染病──不,正確來說,」瓦倫廷略顯緊張地舔了舔嘴唇。「那並不是傳染病。」

  「我已經說過了,那與我無關,」貝亞德揚起那雙綠色的眼睛。「這部分我並沒有說謊。」

  「我知道,如果你說謊,我也會知道。」瓦倫廷直視著他,貝亞德這時才注意到,他的左右眼睛顏色並不相同,但貝亞德很確定剛才瓦倫廷進來時,他並沒有看見對方的眼睛顏色有這麼顯著的不同。

  「昨晚跟你走的人,」瓦倫廷繼續道:「病況和船上其他病患相較起來並沒有那麼嚴重,在我看來,他只要休息幾天多補充點營養就會恢復了。」

  「那為什麼要來找我?」貝亞德問道。

  「因為我知道造成這一切的人不會聽從我,所以我只能靠你了。」

  貝亞德笑了一聲。「你可以像使喚狗一樣叫我坐下就坐下,怎麼會不能役使另一個跟我一樣的存在呢?」

  這時,瓦倫廷的眼神望向別處,似乎像是在迴避一個極為冒瀆的話題。

  「你知道,有的人……並不介意和人類以外的東西交歡嗎?」瓦倫廷說道。

  「你是說──」

  「沒錯,就像你剛剛所說的,我當然也試過用我的能力去制約他,可是……我很快就發現那沒有用,剛開始那能稍微令他困惑一下,但他體內屬於人類的那部分會讓我的能力失效,我不可能跟他來硬的,所以我只能去找另一個比他更強──而且血統也更純粹的人,並請求對方答應我,替我去說服那個我無法動他的人。」

  貝亞德揉了揉額頭。「與其說是請求,還不如說是威脅吧。」

  「我只希望你幫助我們這一次,這不是為我,而是為了這船上的乘客們,再這樣下去,在靠岸之前,這艘船上的人就全都會死於非命,我相信這也不會是你所樂見的吧?」

  貝亞德想了想,他確實不願意讓另一個帶有非人血統的生物殺死這船上的所有人──尤其是船長及船員,因為他無法獨自渡海,更何況,他還帶著那口重要的棺木,儘管他不認為自己需要負責船上大多數乘客的死活,但情況若變得更加危急,那麼對他來說也是弊多於利。

  可是,他怎麼能確定眼前這個男人不是另有盤算?

  他試著窺探瓦倫廷的內心,但卻不成功,他很確信眼前這個人並不懂得封閉心神的方式──事實上沒有任何人類能夠在他面前封閉心神,可是,偏偏在這個人面前,他就是不得其門而入。

  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情況,他發現自己腦中幾乎是一片慌亂,但他當然不會輕易地表現出來。

  不論是誰來看,都會認為他此刻相當冷靜,甚至還帶有一絲傲慢的神態,彷彿瓦倫廷的話完全沒有在他心中激起半絲漣漪。

  但只有他知道,他根本慌得像是新婚的處女,完全不知道等一下丈夫要對自己做什麼。

  而令他由衷不快的是,這個想法並沒有真正令他感到不快。

  相反地,他甚至還感覺到自己有一絲期待,對此刻他無法掌控的一切深感興趣。

  「我想問你一件事,瓦倫廷醫生。」他開口道。

  「什麼事?」

  「為什麼你認為這一切和我放在下層甲板的那口棺材有關?」

  聽到這話,瓦倫廷淡淡地笑了。「這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貝亞德先生。」

  「怎麼說?」貝亞德揚起眉毛。

  「非人種容易被力量強大的東西吸引,這會激起他們的本能,當然,即使是只有一半非人種血統的生物也不例外。」

  貝亞德聞言也笑了。「你真的只是個醫生嗎?」

  「我負責那些一般醫生不敢去做的工作,貝亞德先生,」瓦倫廷將雙手交握在一起,這個謙虛的動作巧妙地掩飾了他話中的自信。「我是黑死病醫生。」

  那個金髮的年輕人爬下甲板,走向那口棺材。

  他知道,棺材裡的那東西還很虛弱,他隨時可以毀掉它,當然,棺材的主人是有點棘手的傢伙,但他倒不真正擔心這事,畢竟,他很清楚棺材的主人絕對無法動他一根寒毛。

  他在棺材旁蹲下,用從船長室摸來的鑰匙開鎖,並立刻將固定棺木的鐵鍊解開,他將鐵鍊擱在一旁,伸出雙手,緩緩推開棺蓋,他現在可以嗅到其下的腐敗氣息,那些氣味和某種濃烈的香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更噁心的氣味。

  但他一點也不介意,某種程度上,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他將棺蓋推開一道足以將雙手伸進去的縫,然後執起他原先一直帶在身上的木樁──

  「你在幹什麼?」

  一個聲音自他身後響起,他嚇得扔掉木樁,並猛地轉過頭來,只見貝亞德正站在下層甲板的樓梯下方,陰沉地盯著他。

  「呃──貝亞德先生……」

  「我不應該相信你的,」貝亞德說道,語調冷漠:「你想出賣我,把我交給人類,你的同伴,對吧?」

  「不!我是你的同伴,貝亞德先生!」年輕人哀鳴道。「請你相信我,我從未想過出賣你!」

  貝亞德的神情露出一絲痛苦。「但你卻想傷害我的莉絲。」

  「不是那樣的!我……我只是──」年輕人立刻跪了下來。「求求你,貝亞德先生!請你原諒我!我……我太害怕了!所以才會……」

  「算了,算了,」貝亞德搖搖頭。「你還年輕,會害怕我們是很正常的,我並不想傷害你,你走吧。」

  年輕人茫然地抬起頭來。「……真的?你原諒我了嗎?」

  「真的,快起來吧。」貝亞德走上前去,想將他攙扶起來,但這時,青年卻立刻跳了起來,抓出懷中一樣銀色的物體便往他額上按去。

  霎時間,貝亞德發出一聲低吼,並立刻往後退去,但此時,他的額上多了一道灼傷的痕跡,像是被烙鐵狠狠烙過一樣。

  青年昂首立於原處,手上握著一支銀製的十字架項鍊,嘴角咧出殘酷的微笑。

  「你動不了我的,貝亞德,像你們這種魔物怎麼能跟人類匹敵呢?」他笑著彎下身來,拾起地上的木樁。

  但當他轉過身去,想重新繼續他未完的工作時,卻登時僵住了。

  一個黑色的身影正立於他眼前,就在棺木的正後方,而他完全沒發現那身影是何時進來的。

  那身著黑衣的不速之客戴著寬邊的黑色圓帽,全罩式的斗篷將身體包得密不透風,最引人注目的,則是他臉上所戴的銀製面具,那面具就像是鳥類的頭部一樣,有著尖尖的鳥喙,深陷的眼窩就像骷髏的雙眼,他就這麼靜靜地佇立在那裡,通身籠罩著不祥的死亡氣息。

  而且,棺蓋不知何時已被完全打開了,青年愣愣地瞪視著棺材中的那團黑暗,陰影讓他看不清楚裡頭的動靜,一時間他似乎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亞利桑德。」貝亞德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聽來無比冷靜。「雖然你體內有一半人類的血,但你還是可以選擇成為我的同伴。」

  名為亞利桑德的金髮青年瞪視著那口棺材,彷彿剛才對他說話的是棺材,而非貝亞德。「我會成為你的同伴,但是──我也要奪走你的力量!」

  他說著便朝棺材撲過去,舉起手中的木樁便往棺材內刺去。

  「亞利桑德!不要!」貝亞德大叫起來,但卻為時已晚。

  亞利桑德愣愣地望著棺材底部,只見木樁的尖端深深地陷入棺材內部的柔軟內裡,而裡頭空無一物。

  在那一刻,帶著鳥嘴面具的黑衣人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麼,但聲音悶在面具裡,他沒聽清楚。

  而他再也沒機會聽清楚了。

  那東西從天花板上跳下來,撲向他的背部。

  「我上船的第一天就見過他了,在艙房外的走道上。」天將亮之際,貝亞德站在甲板上,面對著海洋這麼說道。「我以為我可以讓他成為我的同伴,但他顯然不肯,只想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瓦倫廷這時已將面具取了下來,但仍戴著那頂寬邊圓帽。「在我看來,他似乎也不打算完全靠攏人類那一邊,那些貧血特別嚴重的孩子,全是他下的手。」

  「你怎麼能確定?」貝亞德望向他。「也許那並不全是他幹的。」

  「我一直在注意你,貝亞德先生,」瓦倫廷抬起眼,貝亞德看見他的一邊眼睛幾乎是血紅色的,而原該是眼白的地方則像深淵一般黑,但另一邊眼睛又是全然地正常,像潭水般明亮。「只要有非人種在附近,我很快就能感應到,所以打從一登上這艘船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是人類了,原先我也很擔心你會對船上的乘客不利,但我很快便發現,你只是在照料棺材裡的某種東西,非不得已你不會多取,由此我得出你只想低調度過這趟旅程的結論,我以前也見過其他非人種,我知道不是每個非人種都想置人類於死地。」

  貝亞德露出苦笑。「莉絲只需要我的血──正確地說,是非人種的血,人類的血目前對她而言沒多大用處,我取用那些人類的血只是為了適時替自己補充體力。」

  瓦倫廷點點頭。「在登船的第一天晚上,你就去找亞利桑德了,對吧?」

  「對,他太年輕,也太過莽撞,我怕他會連累到我和莉絲,所以我阻止過他,不讓他殺死那些人。」貝亞德嘆了口氣。「可是他不聽我的話,他已經完全被他體內的嗜血慾望所支配,於是他就打算把我交出去,他知道黑夜一族擁有人類能輕易試探出的弱點,但他體內有一半人類的血統,所以他大可以裝成一個無辜的清白人,並將我送上宗教法庭。」

  「我可不認為宗教法庭上那套是專用來對付非人種的。」瓦倫廷低聲說道。

  貝亞德聳聳肩。「反正這種事就是先提出告訴的那一方比較有利,而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害他。」

  「我看得出他吃定你這點。」瓦倫廷說。

  「我們並不如人類想像的那樣強大,我們的同伴非常少,就算是像亞利桑德這種混血兒,對我來說也是同伴,我並不想失去同伴,正如一個人類無法坐視另一個人類在眼前死去那樣──當然,我指的是大部份的人類。」

  瓦倫廷點點頭,接著讓沉默在兩人之間瀰漫了一會兒。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下去收拾殘局?」瓦倫廷問道。「天快亮了,我怕會有人到下層甲板去。」

  「沒那必要,」貝亞德說。「莉絲會吃得很乾淨,連骨頭都不會留下。」

  瓦倫廷淡淡應了一聲,然後望向仍顯漆黑的海面。

  「等到靠岸之後,你會把我送上宗教法庭嗎?」貝亞德問道。

  瓦倫廷將目光移到他臉上。「那樣做對我有什麼好處?」

  貝亞德聳聳肩。「我不知道……呃──你是修道院出身的,也許有什麼宗教方面的理由,反正就是驅魔那類的。」

  瓦倫廷笑了起來。「我已經離開修道院很久了,而且我對宗教法庭也沒什麼好感,我雖然是人類,但按照他們的標準,也許會把我當成巫師燒掉。」

  聽到他這麼說,貝亞德鬆了口氣。「換句話說,你跟我們一樣,也是亡命之徒了?」

  「可以這麼說吧,」瓦倫廷苦笑道:「我之所以選擇這一行也是為了保護我自己,人們一聽到我的職業,都會躲得遠遠的,這麼一來,他們就不會注意到我跟他們有一些不太一樣。」

  「我注意到你的眼睛會變色,這一點和人類很不相同。」貝亞德客氣地說道。

  「你不必多作揣測,貝亞德先生,我的父母都是普通人類,我查過我家族的族譜和歷史了,不論是直系或旁系的家族中都沒有和非人種沾上邊,我體內並沒有非人種的血緣。」

  「你能夠命令我和莉絲服從你,這一定有什麼原因。」貝亞德沉吟道。

  「我也想知道原因是什麼,」瓦倫廷將雙手擱在欄杆上,任海風吹拂著他的黑髮。「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能找到答案。」

  「你從事的職業風險很高,」貝亞德說道:「你難道不擔心在找到答案之前就先被死神找上?」

  「可是,有很多看來像是黑死病的症狀,其實並非真正的疾病,」瓦倫廷抬起眼,望著他。「就像這次船上發生的急性貧血症一樣,那是非人種所為。」

  貝亞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這麼說,如果你碰上的是這種情況,那反而對你很有利了?」

  「也不盡然,我的能力通常只對純血的非人種有作用,碰上亞利桑德那樣的人就行不通了。」

  貝亞德輕輕笑了。「真搞不懂你算是強還是弱,你能夠把我當成小貓一樣玩弄,可是你似乎又很需要人保護。」

  瓦倫廷張口似乎想說什麼,但又把話吞了回去,思索了一下才又開口:「貝亞德先生,我想你應該知道,我這一行的報酬通常很優渥。」

  貝亞德點點頭。「死亡這一門生意向來不便宜。」

  「恕我冒昧,我看得出你也並不缺錢。」

  「我是不缺。」

  「那麼──」瓦倫廷將視線轉回海平面,此時,遠處的天際已泛起了微光。「我相信等到你到達目的地之後,會有很多個人事務需要處理,但是,如果你願意的話──」

  「你希望我保護你嗎?」貝亞德直視著他。

  有那麼一刻,瓦倫廷看來似乎相當侷促。「對,我想是那樣,我是說──我希望你能留下來,呃……我不是說留在這艘船上,我是指──」

  「留在你身邊?」

  「呃……對,我就是那個意思。」

  貝亞德又笑了。「就算你不開口,我也打算接下來要纏著你。」

  「為什麼?」瓦倫廷眨了眨眼。

  「沒有人能夠那樣命令我,除了你之外,」貝亞德的瞳孔此時瞇得像根細針。「我想弄清楚為什麼你能夠辦到這種事,在那之前,我必須緊跟著你,我可不容許你在我查明你身上的秘密之前就死了。」

  瓦倫廷思索了一下,說道:「這算是維護非人種的尊嚴?」

  「算是吧。」貝亞德的表情又變得和緩了些,並露出微笑。

  「那麼,我想我們算是有共同目的了,貝亞德先生?」

  「沒錯。」貝亞德點點頭。「今後你也不用那麼客套了,咱們互稱名字就行了,叫我但丁吧。」

  「嗯……那我想你可以叫我海克特就好。」瓦倫廷微笑道。

  「海克特,我喜歡這名字。」貝亞德說著往下層甲板的方向望去。「我想莉絲應該已經吃飽了,我們去把棺材鎖上吧。」

  「好。」

  兩人比肩往下層甲板走去,而此時朝陽也從海平面上冉冉升起。


.

莉莉絲

  天上又現出異象來:有一條大紅龍,七頭十角;七頭上戴著七個冠冕。
  他的尾巴拖拉著天上星辰的三分之一,摔在地上。龍就站在那將要生產的婦人面前,等他生產之後,要吞吃他的孩子。

──《啓示錄第十二章三至四節》

  他們說,她所生的孩子將會被奪走。

  當時她認為他們在鬼扯。

  銀髮的鬼魅穿過夜色,躲進一座廢棄教堂之中。

  鬼魅相當虛弱,因為他的體內寄生了另一樣東西,那東西正蠶食著他的體力,以及他所有的力量。

  他才剛剛逃過一場大規模獵巫行動,此時的他無處可去,只得躲在這個位於偏遠荒廢小鎮中的教堂裡,他已經沒有力氣再逃到任何地方了,如果現在有人走進來,要把他吊起來活活燒死,他也完全沒有抵抗餘地。

  「誰在那裡?」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他嚇得連忙躲到祭壇後方,一陣腳步聲響起,他在祭壇後看見有個老人從教堂旁邊的小房間裡走了出來,儘管光線幽暗,但他仍能清楚看見老人身上穿著類似教士的長袍,長袍似乎相當陳舊且破爛,老人的樣貌看來也頗為憔悴,看起來應該不是什麼極具威脅性的對象。

  鬼魅望著那老人,心裡想著,當那老人再走近一點的時候,他就可以立刻上前去抓住他,折斷他的脖子,老人看來很瘦弱,也許榨不出多少鮮血,但有總比沒有好。

  沒錯……有總比沒有好。

  老人在黑暗中摸索,慢慢地朝祭壇這方走來,但當他走到祭壇前方時,卻忽然停住了腳步,鬼魅不禁有些扼腕,因為只差幾步之遙,他就能殺死老人了。

  但這不是鬼魅初次的殺戮,也因此,他非常有耐心,他只是守在暗處,然後靜靜地等。

  「你在那裡吧?就在祭壇後面?」老人說道,聲音極度沙啞。

  鬼魅沒有回答。

  「若你不出來,那我就過去了。」

  求之不得。鬼魅心想。

  忽然,黑暗中閃現一道火光,通紅的火焰一路從石製的祭壇下方燒上來,鬼魅連忙朝旁閃避,這才沒有被火燒著,但也同時暴露了自己的行蹤,他靠在牆邊,只見祭壇不知為何熊熊燃燒了起來,而老人早已不知去向。

  正當他還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時,忽然有一把利刃抵在他的頸間,儘管劍尖沒有碰到他,但他卻感覺到這把劍熱得發燙,幾乎要燒灼到他的皮膚。

  剛剛那個老人正站在他身旁,而他根本不知道對方是何時靠近的,在火光的照射下,他看見有一些白色的羽毛正四處飄散,而黑暗中有上百顆眼睛正瞪視著自己。

  「你是誰?」老人問道,但聲音已不再沙啞,甚至……有一點悅耳鬼魅心想。

  鬼魅知道自己該回答真名,但他早已捨棄了那個名字,於是他開口道:「我是列斯特。」

  「那不是你的真名。」老人又開口道,此時他的聲音彷彿能燒盡五臟六腑,鬼魅覺得那聽來幾乎已經接近神之聲。

  但神之聲不會出現在這裡,至少不會是這麼一間早已失去神聖的廢棄教堂,不會是這種被神所離棄的地方。

  「別想嚇我,我知道你是誰,基路伯,你不該出現在這裡。」鬼魅說道。

  「我傳達神的旨意,我無所不在。」老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但這次聽起來似乎沒那麼神聖了。

  「住口,你早已不在天上,你是隨古蛇一道被打入凡間、打入地獄的墮天使,你沒有資格以神之名命令我。」

  那灼亮的火光一下子黯淡了,就連祭壇上的火焰也消失無蹤,教堂內又再次恢復了陰暗,老人的臉從鬼魅的身旁移開,就連他手上的那把劍也瞬間化為冰冷的鑄鐵。

  「真奇怪,這通常都有用的。」老人搔了搔白髮,似乎很困惑,接著他抬起頭來,望向眼前的鬼魅。「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列斯特盯著他,確認他並沒有在裝傻。「我想沒有。」他順口說了謊。

  老人皺起眉頭。「那你怎麼可能會知道我曾是基路伯?除非我在當差的時候你也在那裡。」

  「我猜的,天使不會出現在這種已遭褻瀆的地方,那應該算是常識。」

  「是嗎?嗯……我想是吧,大概就像你說的那樣。」老人自問自答著,並環顧著教堂四周。「真可惜,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我猜我大概不能吃掉你了吧,我是說……也許我還是可以吃,只是我不想,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上面那老頭的旨意,呃……我是指我剛剛所說的,我有時會那樣叫他,老頭,你懂的,我不能吃知道我是誰的人,那會讓我沒食慾,雖然也不完全是這個原因……總之,就是不能,我知道我不能這麼做,我想就算你已經不幹天使這行了,還是會有一些與生俱來的本能讓你不能這麼做,雖然我還沒完全搞懂為什麼會這樣,但在弄清楚之前,先遵守這些原則總不是壞事,對吧?」

  列斯特看著他,有點驚訝這個墮天使居然那麼多話,但他仔細回想了一下,才發現他根本沒有見過基路伯說話,他從沒當過天使,也沒這個機會墮天,但他此時才意識到,也許墮天確實能徹底改變一個基路伯。

  他不確定墮天對這些天使來說是好是壞,但就眼前這個案例看來,那似乎不是多快活的事,雖然他也不能斷定原本那樣是不是有比較好,但眼前這個天使簡直憔悴蒼老得宛若行將就木,完全沒有他記憶中那種懾人聖潔的光輝。

  「我聽說你們有個首領,他去哪了?」列斯特問道。

  老人在祭壇上坐下,姿態痀僂。「我不知道,有一天,他就這樣不見了,我聽說有一些人跟隨他走了,但我們這些剩下來的人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就只能吃自己了。」他忽然抬起眼,以哀戚的眼神望著鬼魅。「我不想去地獄,真的不想,我聽說到那裡之後很快就會忘記自己本來的姿態,變得很醜,整天只等著把那些生前為惡的死人丟下鍋煮,要一直攪拌鍋裡掙扎的人類,那會很辛苦,我根本做不來。」

  「但在這裡你也用不上本來的姿態,不是嗎?」

  「我知道,我已經沒有行使神諭的資格了,我背上的羽翼對我來說一點用處也沒有──更別說自從墮天之後我就損失了大部分的羽翼,但我還是不想忘記我原本的模樣,我覺得既然我還在這裡,那我應該還有點用處,還有其他事需要我去做,而在那之前我只好等待,用盡各種方法活下去……我想這該怎麼說……也許我還沉浸在往日榮光吧,儘管我並不認為那段日子特別值得懷念……但那時候至少很安全,一切似乎都還不像如今那麼具威脅性,我想那段日子並沒有當時看來那麼難以忍受……」

  列斯特無法理解眼前的天使曾受過多少苦,但他也不想理解,他過去還沒被逐出樂園之前,他就已經認為那些看守邊界的傢伙看來不太聰明,但他也沒想到,他們竟然會愚笨成這個樣子。

  如果無法確保自己不會後悔的話,那何必去做呢?這就是他對墮天這件事的全部看法。

  「我很同情你,基路伯,」這是謊話,但他說得毫不費力。「但我很累,我必須休息了,既然你不打算吃我了,那麼你不介意騰個地方讓我睡吧?」

  天使眨著一雙碧綠的眼睛望著他,那神情近乎天真。「我不知道魔物也會累。」

  「老兄,我們在人間,在物質界,在這裡凡事都有極限,不管你是天使還是魔物都一樣。」他說著便拉攏身上的斗篷大衣,窩在牆角準備歇息。

  天使一直盯著他,最後說道:「這不尋常,你身上有東西在剝奪你的體力……那是什麼?」

  這話頓時讓列斯特警戒起來。「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可以不要一直盯著我看嗎?我會睡不著。」

  天使從祭壇上飄到他身邊,那視線如同火光一般,彷彿能看透萬事萬物。「這裡有惡魔的記號……在你體內,我看得出來。」

  「離我遠一點。」列斯特斥道。

  然後天使笑了。「敵基督,是吧?」

  「我不知道什麼敵基督,你到底在胡說什麼?」

  天使指著他的腹部,說道:「我以前曾聽說過,那反叛神的存在會以偽彌賽亞的形式出生,就像聖子是從處女腹中誕生一樣,偽彌賽亞也會以不尋常的方式來到這世上,他的母親可能是任何生物……當然也包括魔物在內。」

  列斯特昂首盯著他。「你又怎麼能確定他不會從墮天使體內出生?」

  「那也同樣有可能,但我很確定,懷孕的人不是我。」

  「你可能不知道會生孩子的魔物遠比你想像中多,如果你隨便遇到一個懷孕的魔物,就擅自認定對方肚子裡肯定是敵基督,那可能會有點不智。」

  「你的外表看來像是男性,名字也是,這讓你的懷孕看來很不尋常。」天使說道。

  「你看起來也像是男性,但你事實上並沒有性別之分,不是嗎?」列斯特不甘示弱地回道。

  「那倒是沒錯,事實上,我還真想知道孕育生命是怎麼一回事,神從不曾賦予天使們這種能力……總讓我感到很不公平。」老人喃喃說道,接著俯下身去,將耳朵貼在列斯特懷中,列斯特起先嚇了一跳,但很快就發現老人此舉並不具威脅性,便沒有抵抗。

  「……你在做什麼,天使?」列斯特問道。

  「神要我們去愛世人,要我們讚頌生命的的美好,」老人低聲說道。「可是祂並沒有賦予我們產生愛慾的權利,也沒有給我們生養後代的能力,這實在很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列斯特愣愣地看著懷中的老人。「你該不會是因為這樣才墮天的吧?」他問。

  「我不知道,我早就不記得了,」老人的聲音逐漸變得含糊。「讓我睡一下可以嗎?這裡好舒服……我聽得見胎兒的聲音,還有……」

  他不再說下去,不一會兒,只聽見平穩的鼾聲在幽暗中持續著。

  列斯特靠著牆角,沒將老人推開,因為體溫讓他感到很溫暖,不久,他也沉沉睡去。

  黑死病仍在荒涼的大地上四處蔓延,人們的獵巫行動也如火如荼地進行著,許多被燒死或被酷刑凌虐至死的屍體隨意被扔在土坑裡,遭到草草掩埋,在烈日下腐爛,蛆蟲在惡臭流出膿汁的屍首上任意爬行,死神在這裡收割著靈魂,而與他向來親密的病魔則乘著死屍的腐臭到活人的地上,尋找下一個即將成為他美餐的犧牲者,將他們送到死神那裡去。

  墮天的基路伯在死者的地上疾行,尋找尚未腐壞的新鮮人肉,能帶有些許血液的更好,因為他還得去餵養那懷孕的魔物,他不確定自己為何要幫助那魔物,也許神所賦予的部分善良天性仍殘存在他體內,但來到這裡褻瀆死者是否真能和善良二字畫上等號?這他就無法判斷了。

  他不會忘記,儘管那魔物以為他不記得,在他第一次看見那魔物出現在教堂裡時,他就認出來了,那是在他所看守之園中誕生的活物,是他所見過上天所創造的最美麗事物,在那之後,神再也無法創造出更美的東西,就連創造他們這些天使時也一樣,他們打從一出生就被剝奪了產生情愛慾望的感官,那在天上也許象徵著絕對的純潔,但一落入凡間後,卻只能淪為缺陷,墮天使們永遠不能孕育任何生命,也無法感受何謂愛情。

  一個尚未死絕的傷殘者在燒過的灰燼中掙扎著,希冀著有人能來救他,他在死屍堆中爬動,想要離開這可怕的墳坑,天使發現了他,當那人看見他的教士裝束時,彷彿像看見了神蹟降臨,他努力挪動著殘缺的身子,想朝天使腳邊爬去,於是天使展開了雙翼,飛向那可憐的人,並輕輕降落在他的身邊。

  天使顯露出原本的樣貌,在那一刻,他看來不再像是個老人,而是個有著中性樣貌的美麗青年,他在死屍之間蹲下身來,以溫暖的手撫慰那仍活下來的人,並以神的話語對他賜與祝福。

  然後他立刻折斷了那人的頸子,令他當場死亡。

  他的動作向來很快,他很肯定死者甚至幾乎不會感到痛苦,對他來說,折磨死者是件令他難受的事,他早已習慣了殺生,但死在他手下的生物若掙扎太久,仍會令他深感罪咎。

  他不確定這是否也是銘刻在他體內的本能之一,照理說,墮天之後理應能令他擺脫天上的那一切教條,但事實卻是,他始終不能完全違背過去的那一切而活,他仍然被憐憫之情、罪惡感和悔恨感所深深困擾,他早已不再純潔,但也無法就此墜入地獄。

  他在禿鷹和烏鴉前來搶食之前,便將死者塞入麻布袋裡,並扛在肩上離開,此時,他身上早已沒有了光輝,看來又和原來的老人沒有什麼不同了。

  他清楚記得,當年那個美麗生物離開時,神對其下達了什麼樣的旨意。

  他感到喉嚨一陣乾澀。

  他知道,自己早就已經不再是那個光輝聖潔的基路伯了,神過去對他下達的命令如今也失去了約束效力,他不需要遵守,一點也不需要,他現在只需要聽從自己的本能,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但他的本能又是什麼呢?

  他只知道,自他誕生在世上後,他就只是聽從著神的旨意,神要他做什麼,他就去做什麼。

  他很害怕。

  他害怕當自己真正擁有主導權之後,也許他只會發現,自己不過是個沒有思想的空殼,原先這裡頭灌注了神的所有意志,但當神聖從他體內徹底抽離之後,他就什麼也沒有了。

  他想要感受神不讓他去感受的那一切,當初他就是為了這個才離開的,但許多個世紀過去了,他並沒有得到他原先以為能得到的東西,他仍然孤獨,仍然擁有著打從一出生就擁有的缺陷,當初的墮天如今看來簡直毫無意義,因為那從來就沒有改變過什麼。

  而他此時卻和那個他曾見過的美麗造物再次相遇,這或許是神的安排,也許上天終究沒有真正棄他而去。

  儘管他不認為現在還能挽回些什麼,他在地上待得太久,早已成為物質界的一部份,神是不可能讓他再重回基路伯之位的。

  但是,但是……

  他行過髑髏之地,腳下的荊棘和骨骸刺得他滿是傷痕,但他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痛,有另一種痛在他的胸中蔓延,像一千根針那樣扎著他的心臟,那比起皮肉之傷更令他感到痛苦。

  他發現他嫉妒著列斯特,妒火燒灼著他的胸口,燒得遠比他所持的火焰劍還要烈。

  他帶著那新死的死屍,要以它的血來餵養教堂裡的魔物,那懷著孕的美麗造物,他知道他必須照料這魔物,好讓魔物的孩子生下來。

  只因在離開時,神說,要奪走她的孩子。

  天使加快了腳步,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樂意這麼做,自他失去基路伯之名後,他就再也不打算去遵循神曾下達的任何旨意。

  但他此時卻幾乎是迫不及待。

  當然,魔物可能會掙扎,可能會反抗,與魔物爭鬥可能會令他失去僅存的羽翼,但他並不在乎,反正這雙羽翼對現在的他而言,也沒有太大用處。

  他可以殺死魔物的孩子,令魔物陷入絕望後再讓他死去,他知道要怎麼徹底殺死不潔的生物,他必須將他們以火燒淨,並將骨骸吊在樹下讓烈日曝曬,他以前也對付過很多魔物,當初在天上學的那些事,現在應該還是會很管用。

  但他很快又想到了一個更好的主意。

  他可以不必殺死孩子,畢竟,對付一般魔物他算得上有把握,但要對付初生的幼小生命,他或許不見得辦得到。

  只要將那變成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這個念頭令他近乎著迷。

  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得到的東西嗎?儘管那不是從他體內出生的生命,但他仍然可以像個父母那樣從頭教養一個孩子,就算那孩子是魔物之子,就算那很可能是敵基督……

  他相信他可以辦到的,惡魔的記號又如何?還有什麼能比墮天的天使更邪惡?

  他匆匆行過死蔭地,前往那早已被褻瀆的廢棄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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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鴞

  曠野的走獸要和豺狼相遇;野山羊要與伴偶對叫。夜間的怪物必在那裡棲身,自找安歇之處。

──《以賽亞書第三十四章十四節》

  焚燒女巫的火光在遠處燃燒,將近晚的天色照得艷紅無比。

  海克特佇立在山丘上望著那一團火光,然後低頭喃喃唸了些什麼,聽來像是某種祝禱詞。

  但丁走到他身旁,問道:「那是某種祭詞嗎?」

  海克特點點頭。「太多無辜的人在這場獵巫狂熱中喪生了,我希望至少能為他們做點什麼。」

  但丁一手叉腰,望向那不斷漫到天際的濃煙。「他們可能不會聽到。」

  「我知道,那只是讓我能稍微心安而已。」海克特抬起眼,望向身旁的但丁。「這裡的事情解決了嗎?」他問。

  「解決了,莉絲正在善後。」

  海克特望向身後那一片寂靜的樹林,然後又將視線移回到但丁臉上。「我不懂你為什麼叫他莉絲,那聽起來像是女孩的名字。」

  「他是女孩啊,以前是,」但丁淡淡說道。「只是這些年來,他大概發生了很多事吧。」

  「我很懷疑什麼樣的事能把女人變成男的。」海克特的表情有些困惑。

  但丁大笑起來。「在我出生的那時代,對性別的定義和現在不同,莉絲那時是女人,但她也有你有的東西,她現在只是把外觀調整得比較符合世俗定義而已。」

  海克特的眼睛略微瞪大了些。「你說什麼?」

  「你也看過我另一個模樣,」但丁聳聳肩。「我反倒奇怪你怎麼會對莉絲感到不解。」

  海克特又看了那片樹林一眼,確定樹林中沒有任何東西在動。「我覺得……他有點危險,你也許認為他以前和你認識,你們是老交情了,可是……就像你說的,他可能發生過很多事,而那些事說不定改變了他很多……也許他現在和你當初認識他時已經完全不同了。」

  「你這人就是太愛操心了,」但丁笑道。「我可以肯定,他現在和我當初認識他時並沒有什麼不同──好吧,他是改變了外貌,也有了一個新的名字,但我也一樣啊,我們雖然沒有一直在一起,但我們歷經了相同的歲月,經過這些年,我和他都變了,這是當然的,沒有人能夠永遠不變,而我也完全能夠接受他的這些改變,你只是還沒習慣跟他相處而已,但沒關係,我很清楚他的個性,我會幫你們建立起友誼的橋樑。」

  海克特陰沉地盯著他。「我覺得你沒有聽懂我在說什麼。」

  「懂,我當然懂,」但丁大笑著摟住他的肩膀,海克特在他高大的身形旁宛若孩子。「你只是在嫉妒我跟莉絲比較要好,可是你有什麼好煩惱的?我跟莉絲都受制於你,我們是你忠心的僕人,你何必想這些事來煩自己?」

  「希望事情真如你所說的那樣。」海克特低聲嘟囔。

  這時,一個瘦削的身影從樹林中走出來,他有著一頭銀色的長髮,在腦後束成馬尾,身上穿著全黑的大衣,包覆著黑色長褲的修長雙腿套在深褐色的靴子裡。

  「你非得那麼吵不可嗎,但丁?」銀髮男子揚起那雙深紅色的眼睛,似乎有些不悅。

  「欸,我什麼時候吵了?」但丁反駁。

  「你的笑聲聽起來很沒格調,我建議你能閉嘴就閉嘴。」男子輕嘆了口氣,接著將目光轉向海克特。「海克特,他是不是又煩你了?」

  海克特這時連忙擺脫但丁的手臂,說道:「沒有,他沒煩我。」

  「那就好,如果你覺得他很煩的話,記得告訴我,我會替你修理他。」男子淡淡笑道。

  海克特不知該作何回應,只好點點頭。

  「該走了,我們還得去處理下一個目標,再拖拖拉拉的天就要黑了。」男子說道,接著轉身往樹林裡走。

  「唉,為什麼他老是那麼冷淡啊?」但丁低聲說道。「要不是我之前天天用血餵養他,他現在恐怕還是具吊在樹上的死人骨頭哪,怎麼也沒感激我一聲?」

  「這應該問你吧,你跟他不是老交情了?」海克特瞥了他一眼,然後便跟著男子走了。

  「莉絲!別走那麼快啦!」但丁在海克特身後扯喉叫道。

  樹林中那個瘦削的身影這時停下了腳步。「別再那樣叫我,我現在叫列斯特。」他冷冷說道。

  「這名字一點也不可愛。」但丁低聲咕噥。

  三人離開了山丘,很快便隱沒在樹林之中。

  火光在柴薪上跳動著,但丁隨手拿起一根樹枝撥動底下的木柴,好讓它能燒得更旺些。

  海克特坐在他身旁,兩人共坐在一截倒下的斷樹上,夜裡的森林寒氣逼人,海克特縮著脖子,不自覺地靠在但丁身上,此時,列斯特正在營火對面替一隻兔子剝皮,並將兔血榨在鐵盤裡,在他進行這動作的同時,兔子的後腿仍在踢動著,海克特盯著那兔腿,看得幾乎出了神。

  將血放完後,列斯特熟練地用小刀將兔子的肚腹剖開,剝出裡頭的內臟,然後用事先削尖的樹枝將處理乾淨的兔肉串起來,放在火上烤。

  列斯特用布拭淨雙手,將盛著兔血的鐵盤湊到唇邊,喝了起來,喝到剩一半之後,便將鐵盤遞給對面的但丁,但丁就接過來喝,直到鐵盤見底為止。

  海克特盯著炙烤中的兔肉,低聲說道:「沒想到我們今晚得野宿。」

  但丁抹了抹嘴上的血漬,說道:「沒辦法,這個城鎮似乎很排擠外地人,尤其我們幾個又挺引人注目的。」

  「你想針對我就說一聲。」列斯特說道。

  「我可沒那麼說。」但丁低聲咕噥。

  「你們兩個別吵了,」海克特嘆了口氣。「都是我的錯,我的想法實在太天真了,我居然以為只要繼續努力下去,就能阻止那些想危害人類的非人種,可是我們根本不可能阻止得了,現在這個時代太亂了,就連人類也迫不及待想殘害同胞,這只會讓那些有心為亂的非人種更加猖狂而已。」

  但丁皺起眉頭。「海克特,難道你想放棄了嗎?」

  海克特搖搖頭。「現在就算放棄也來不及了,我已經離開了人類的那條道路,一腳踏在世俗認知的巫覡之路上了,要是我現在回到人們那裡去的話,只會被他們活活燒死。」

  「我們是你的夥伴,海克特,」列斯特說道。「我們會保護你。」

  「我知道,可是,我總有一天會死,而你們會繼續活下去,要是我有朝一日不在了,就沒有人能完成這些事了。」海克特停頓了一會兒,並繼續道:「我們必須找到更多願意加入的人,在這場宗教屠殺結束之後,必須說服教廷相信我們,讓他們知道要撲滅邪惡,並不是讓異端審判來決定一切,而是必須和黑暗造物合作才行,並不是所有非人種都像他們想像得那麼壞……我只希望有一天世人能明白這點。」

  列斯特抬起眼,望向那輪高掛在夜空中的明月。「這場屠殺真有結束的一天嗎?」

  「任何事情只要規模越嚴重,那麼它之後就會消失得越徹底,」但丁說道。「在人類歷史上每一次都是這樣,只要這次能躲過的話,那接下來就不會有事了。」

  列斯特冷笑了一下。「要是躲不過呢?你還真有自信。」

  「列斯特,我實在不了解,你為什麼那麼愛冷嘲熱諷?」但丁望著他。「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別跟我扯以前的事,那些事我早就不記得了。」列斯特將烤到一半的兔肉串拿起來,用小刀切開一小塊,確認裡頭的熟度。

  「不,你記得,」但丁沒有移開視線。「你知道我愛你,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如此。」

  海克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什麼也沒說。

  「你確定真要在這位曾是教士的醫生面前說這些?」列斯特將兔肉串放回營火上,讓它繼續烤。

  「別把話題扯開,莉絲,你為什麼恨我?我一直都在找你,自從你離開之後,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我以為你也一樣,可是你現在卻要這樣對待我,這到底是為什麼?」

  列斯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你不知道我經歷過什麼事,我早就不再愛你了,你可能還以為我跟當年一樣,可是有很多事改變了我,我永遠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了。」

  聽到這番話,但丁的表情頓時一陣青一陣白,海克特望著眼前的兩人,不甚確定自己該不該伸手去拿火堆上的烤兔肉。

  「我不相信,」但丁說道。「也許有些事能夠改變你的處世態度,但那不可能改變你的本質,對我來說,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一點也沒有變,你只是在試圖隱藏你自己。」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列斯特問。

  「你不說,我又怎麼會知道?」

  列斯特站起身來,幽幽望向遠處。「我要去狩獵了,這點血根本餵不飽我。」

  海克特抬起眼來,這時,他的一邊眼睛開始轉為血紅。「你要去殺人嗎?」他問。

  「我跟但丁一樣也受制約管轄,我怎麼可能會那麼做?」列斯特柔聲說道。

  海克特點了點頭,但眼神中隱含幾分保留。

  「你最好在凌晨之前回來,」但丁說道:「陽光對你不好。」

  列斯特沒理他,他轉身離去,很快便消失在樹林裡。

  海克特閉上眼睛,低頭將手覆在眼窩上。

  「怎麼了?」但丁問道。

  「但丁,你記得我說過吧?我的制約不是對每個非人種都有效。」

  「我當然記得,要是你那麼厲害,能制約這世上所有的非人種,那我們就不必去阻止那些喜歡把人類抓來生吃的非人種啦。」

  「我覺得……」海克特慢慢張開眼睛,表情無比苦澀。「我沒有辦法制約列斯特了,之前我還能夠讓他聽我的話,我覺得他那時候還想聽我的話,但剛剛……我發現他徹底失控了,我沒辦法再制約他了。」

  「你說什麼?」

  海克特抬起臉。「你得去阻止他,他可能會去殺人,或是……做出更糟的事……快去找他!現在就去找他!」

  「可是……」但丁也有些慌了。「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我不會有事的,快去!」海克特命令道,此時,他的一邊眼睛也完全轉為艷紅,而原該是眼白的部分則如深淵般黑暗。

  但丁匆匆離去,留下海克特獨自待在營火邊。

  火上的兔肉仍在烤著,但海克特此時已經沒有胃口了,胃裡有某種難受的感覺湧了上來,通常當他覺得有壞事會發生的時候,就會有這種感覺。

  背後傳來某人踩在樹枝上走來的聲音,但他不想往後看,一點也不想。

  「媽媽……媽媽在哪裡?」一個稚嫩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是個小女孩的聲音。

  他知道,在這種地方不會有小女孩。

  他也很清楚,背對那東西相當不智,但他更不想回過頭去,讓那東西逮住他。

  因為他很清楚,一旦看見那雙眼睛,他就再也回不來了。

  當但丁趕回來的時候,營火早已熄滅,而海克特倒在他原本坐著的斷樹旁,趴在一堆枯葉之間。

  「海克特!」他大叫道,並立刻衝上前去,將海克特扶起來,摟在懷中察看他的情況。

  海克特仍有呼吸,但體溫卻相當低,面色蒼白,嘴唇和指甲都呈淡紫色,他連忙將海克特包覆在自己的大衣裡,並試著喚回他的意識。

  不久,海克特便慢慢甦醒過來,但他一看見但丁時便問:「列斯特呢?」

  「他不見了,我追丟他了。」但丁坦承道。

  海克特端正的眉毛頓時蹙了起來。「他咬了我……你知道嗎?」

  「他回來攻擊你?」

  海克特虛弱地搖搖頭,說道:「那是他,但也不完全是他,那是他所生下的東西,從我們來到這城鎮之後,那東西就一直跟著我們。」

  「你到底在說什麼?有那種東西跟著我們,我怎麼可能會沒有察覺?」

  「你察覺不到的,」海克特設法想撐起身子,但力不從心。「他只針對我,而且……我覺得或許列斯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做出了那種東西……」

  「那到底是什麼?海克特,是誰攻擊你?」

  「一個……小女孩,」海克特說道,聲音微微顫抖。「而且她有名字,我親耳聽到她告訴我的。」

  「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但丁直視著他,有那麼一刻,他對海克特恍惚的眼神近乎著迷。

  「她叫夏洛特。」海克特答道。

  毒液開始在海克特的體內蔓延。

  自從列斯特失蹤後,已過了整整兩天,在海克特受到襲擊當天,但丁便帶著他到村裡的旅舍去,原先海克特的情形還沒有那麼糟,但很快地他便完全無法下床了,但丁除了擔心他的情況之外,也很擔心此刻的處境,黑死病仍在各地蔓延著,難保這村裡的人對海克特的狀況不會起疑,儘管他很清楚,海克特並沒有染病,但他也無法向其他人解釋真正的原因,因為那只會讓他們慘遭燒死罷了。

  但丁清楚得很,要救海克特只有一個方法。

  如果他再不去找列斯特的話,就只能坐等海克特在床榻上虛弱死去,黑暗造物的毒液會在他死的那一刻接管他的身體,將他腦中所有掌控思想的部分都吃光,只留下嗜血的本能,這麼一來,海克特就很可能會變成茹毛飲血的屍鬼,追求著血與肉直到全身腐爛殆盡為止。

  而另一個可能是,毒液或許會成為他體內的一部份,他的身體會轉化為適應這種毒液的狀態,那樣的話,海克特就會變得跟他一樣,成為另一種生物。

  他坐在房裡望著躺在床上受毒液煎熬的海克特,心裡深知自己並不希望海克特變成活屍,海克特是他的朋友,也是唯一能接納他的人類,他並不清楚制約之血是否左右了他對海克特的觀感,但他只知道,他想一直和海克特在一起。

  儘管他也明白,身為人類的海克特,是不可能永遠陪在他身邊的。

  他慢慢從椅中站起來,同時,他感覺到口中的利牙劃破了舌尖,一股鐵鏽味在嘴裡化開,但他並不在意,反而讓舌尖持續磨著犬齒,將血從傷口中擠出來。

  他走近床邊,並俯身接近海克特,海克特仍未甦醒,體內的痛苦折磨著他,他正在死亡的邊緣掙扎著,無暇去管現實中所發生的一切。

  他傾近海克特,讓他的唇和自己只相距一紙之遙。

  只要他將自己的血餵給海克特,海克特就會醒過來了。

  但海克特將永遠不會再是原來的海克特。

  他猛地直起身來,並後退數步,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剛想對自己的朋友做什麼,難道他能冒這個險讓海克特從此失去人類的身分嗎?要是海克特沒有成為和他一樣的夜之造物,而是變成聽任本能行動的屍鬼,那他就等於是親手殺了海克特,他怎麼可能承擔得了那種罪咎?

  更何況,就算海克特順利轉化為跟他一樣的夜之造物,那情況也不會比較好,海克特很可能會恨他一輩子,恨他將原本身為人類的他拖入這個永恆深淵裡,而且,一旦海克特失去了人類身分,那麼他的制約能力也很可能被剝奪,如果事情變成那樣的話,那他就再也沒有機會知道制約之謎了,這太冒險了,他絕不能這麼做。

  他不能因為自己的私慾,而讓一個很可能會成為他們的彌賽亞的人葬送於黑暗之中,海克特是帶領黑暗一族導向與人類共存之路的唯一一盞明燈,他不能讓這盞燈熄滅,無論如何都不能。

  他得去找列斯特,絕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明明就很清楚,不管再怎麼等列斯特都不會回來了,那何必還在這裡浪費時間?

  他將窗戶鎖上,在門窗上留下自己的血印,他無法用較神聖的方式保護海克特,但至少這麼做能阻絕一些較低等的非人種,他們會嗅到他的血味,也會知道一旦動了海克特會有什麼下場。

  他步出門外,下樓離開了旅舍。

  制約對他沒有用。

  他在夜晚的林間穿梭著,思考著這件事,他確定海克特的制約能力在剛開始時確實能影響他,但那到了後來,就變得越來越薄弱了,由於在他看來,但丁的制約似乎沒有減弱,於是他逐漸能夠確定,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為什麼他不再受海克特的制約之血束縛了?他不止一次思考過這個問題,但他沒有結論,制約之血只有在面對不屬於夜之造物的生物時才會失效,對於混血種也不見得起得了作用,可是他很清楚,從他離開神所惠賜之地後,就沒有任何事物能比他所去的地方更加黑暗了,他知道自己是黑暗造物,而今後也一直會是如此,他想不透為何自己會脫離海克特的制約之外。

  他在一間坐落在林中的木製房舍前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走進去。

  他穿過門廊,走進後方的房間,在幽暗的斗室之中,一個少女正躺在床上,看來像是睡著了。

  但他知道她醒著。

  他走進床前,輕聲喚道:「夏洛特?」

  少女微微動了動,並睜開雙眼,但她的眼神極其空洞,似乎不能辨識立於眼前的來者是何人。

  「列斯特,是你嗎?」

  「嗯,我來看你了。」列斯特說著在床沿坐下,並輕執起她的手。

  少女憔悴的臉上顯出微笑。「列斯特……你知道嗎?我今天去了好多地方喔,我去見了你的朋友……他是個教士對吧?他看起來是個好人……只可惜沒時間跟他好好聊聊,他似乎很害怕……真不懂他為什麼要那麼害怕,是因為我長得不好看嗎?列斯特……我是不是長得很醜?不然為什麼他們看到我的時候都那麼害怕?」

  列斯特輕撫少女長著爛瘡的臉,那是黑死病所留下的印記。「不,你一點也不醜,在我看來,你非常美麗。」

  少女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不對,你騙人,像我這種得了傳染病的人……怎麼可能會好看呢?雖然我看不見,可是我摸得到,也聞得到,我身上全都爛光了,就像死人的身體一樣,我很快就要死了,列斯特,我知道我媽媽是怎麼死的,我也會跟她一樣,因為我跟她得了一樣的病,我不可能好起來的。」

  「你會好起來的,我會讓你好起來。」列斯特柔聲說道。

  「那是不可能的,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我會辦到的,夏洛特,」列斯特緊握著她的手。「我可以給你永世不死的生命。」

  夏洛特愣了愣,然後說道:「你在開玩笑嗎?怎麼可能會有人辦得到那種事?」

  「只要不是人的話,那就辦得到,」列斯特說道:「只要你願意……和我一起永遠活在黑暗中的話……」

  「我已經活在黑暗中了,」夏洛特打斷他。「從我出生以來這世界就一直是如此,你覺得那對我來說有什麼差別嗎?」

  「那我就當你是答應了。」列斯特低聲說道,並將袖子拉起,露出蒼白的手腕。

  少女聽見窸窣的聲響,不禁皺起眉頭。「你要做什麼?」

  「我要給你一張通往永恆的邀請函。」列斯特說道,並露出尖利的犬齒,咬破了自己的手腕,讓鮮血滲出來。

  「別那麼做,列斯特。」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房門外傳來,列斯特立刻抬起頭來,只見但丁就站在門外的窄廊上。

  列斯特蹙起眉頭。

  「列斯特……誰來了?」夏洛特張著茫然的雙眼問道。

  「沒什麼,一個朋友。」列斯特輕聲說道,然後站起身來。「我們到外面去說。」他對但丁說道。

  「好,我就看看你要說什麼。」但丁回道。

  他們走出屋外,來到門廊上。

  「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但丁說道:「你要是貿然餵食她鮮血,她很可能會變成屍鬼,你覺得那樣會比較好嗎?」

  「她也可能會順利轉化,別總是那麼悲觀。」

  「聽著,」但丁雙手叉腰,直視著他。「你我都是來自舊世界的生物,我們從神話時代一直存活到現在,對現今的人類來說,我們的血是非常毒的,除非是不那麼純血的非人種,才能順利將人類轉化為黑夜造物,絕不可以貿然將人類變成我們的同伴,你懂嗎?」

  「她並不是純粹的人類,你看不出來嗎?」列斯特反駁。「她是女巫。」

  「我只看出她病得快死了,就算是女巫,也不能超脫自然界的生死法則。」

  「我不能離棄她。」

  「所以你就離棄我,還有海克特,」但丁說道:「你知不知道海克特被你害得快死了,他現在只剩半條命了。」

  聽到這話,列斯特頓時一臉茫然。「我攻擊他?怎麼可能?」

  忽然,一隻有力的手掐上列斯特的喉嚨,將他抵在牆邊,幾乎讓他雙腳懸空。

  「別再裝傻了,」但丁沉著聲音說道:「既然你違背了制約,那我就必須殺死你,唯有這麼做才能救回海克特,我別無選擇。」

  列斯特掙扎起來。「你……你瘋了嗎?快放手!但丁!」

  然而但丁的手卻越加收緊。

  不要傷害媽媽。

  一個白色的身影從屋頂上跳下,攫住了但丁的肩膀,其尖利的爪子像倒鉤般緊緊抓住了他,同時,一道腥臭的吐息從他耳旁傳來,他立刻意識到那東西想咬他,於是他猛地一閃,並伸手將那東西甩在地上,那東西從門廊上滾落,摔在泥土地上,但丁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了骨頭折斷的聲音。

  有那麼一刻,列斯特和但丁兩人都愣住了,他們盯著地上那團白色的東西,久久說不出半句話來。

  那東西慢慢地從地上爬起身來,以一種怪異的扭曲姿態動著,最後開始顯現出一個人的形體,像是一個身穿白衣的小女孩,她的頭髮和膚色都蒼白得可怕,深陷眼窩中的雙眼藏在陰影之中,彷彿沒有眼珠似地。

  那東西站定之後,便開始發出嗚咽般的鳴聲。

  「媽媽……媽媽……你在哪裡……?」那東西蹣跚地移動腳步,一雙細瘦的小手在半空中摸索著。

  「夏洛特……?」列斯特喃喃說道,接著立刻轉過身去,衝進屋內。

  「列斯特!」但丁朝他叫喚,但沒來得及拉住他,只得跟著追進去,但當他趕到房裡時,他登時愣住了。

  列斯特坐在那張又小又破的床上,瞪視著床上那名蒼白的少女。

  那女孩仍睜著雙眼,但看來已沒了氣息。

  「夏洛特……夏洛特!」列斯特搖著女孩的肩膀,不斷地叫喚著,但丁看出他幾乎就要失去理智,於是衝上前去,將他拉開。

  「不要這樣!列斯特!她死了!」

  「她沒有!她會回來!她答應我她每次都會回來的!她──」

  「列斯特!她是人類!她不會再回來了!」但丁吼道,聲音迴響在小屋之中,有那麼一刻,列斯特似乎清醒了,他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看著床上的少女。

  某種爬行聲從門外傳來,但丁頓時警戒起來,並望向房門外。

  那個白色的東西從門廊上爬了進來,此時正待在房門口,但丁盯著那張有如鬼魅般的臉,忽然發現那東西長得和床上的女孩很像。

  「媽媽……媽媽?你在哪裡?我好冷……抱我,抱我……」那東西以一種像是嬰兒哭聲又像是貓叫的聲音說道,但丁這才忽然想起,他不止一次在夜裡聽見過這種聲音。

  那是一種來自陰間的鳥鳴聲。

  列斯特抬起頭,看見那東西正在呼喚,於是走了過去。

  「不要過去。」但丁拉住他的胳臂。

  列斯特轉過臉來,以一種空洞的眼神望著他。「她在叫我,你沒聽見嗎?」他回道。

  「我聽見了,但她不是在叫你,」但丁說道:「你不是她的媽媽。」

  列斯特將他的手甩開,轉身往房門外走去。

  「列斯特──」

  列斯特走向那生物,並將其抱了起來,擁在懷中。「我在這裡。」他輕聲說道。

  那白色的生物在他懷裡動了動,不再鳴泣。

  「我們走吧,夏洛特。」列斯特說道。

  但丁佇立在原地,他知道他應該攔阻列斯特,但他做不到,他就這麼愣愣地望著列斯特抱著那東西走了出去,消失在夜色裡。

  暖洋洋的陽光從窗外照進屋內,將躺在床上的海克特曬醒,他出神地盯著天花板一會兒,然後轉過頭來,只見但丁正趴在他的床邊,似乎已經睡著了。

  他盯著但丁,不甚確定是不是該喚醒他,但當他正猶豫著時,但丁就醒了。

  「……你醒了?」但丁望著他,似乎很驚訝。

  「如果你覺得看起來是這樣的話,那我應該是醒了吧。」海克特說道,有點啼笑皆非。

  但丁皺著眉頭,似乎還無法釐清眼下的情況。「可是……你被咬了,你應該會……」

  「應該會死,是嗎?」海克特接口道。

  但丁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是。」

  「如果不是我體內的制約之血生效,那大概就是咬我的魔物死了,只有這兩種可能。」海克特懶洋洋地望向天花板,但一會兒又將視線飄回但丁身上。「我猜你沒有殺死咬我的魔物吧?」他說。

  但丁縮了縮肩膀。「我是沒有。」

  「我明白,是我的話也下不了手。」

  沉默在房裡瀰漫了一會兒。

  「我沒能把列斯特帶回來。」但丁說道。「你說得對,他已經不再是我記憶中的莉絲了,有些事改變了他,永遠地改變了。」

  海克特將手覆在但丁的手背上,說道:「你嘗試過挽回他了,這就夠了。」

  但丁抬起臉來,望向旅舍的窗外,窗外陽光普照,甚至灑進了一部份光輝到室內,曬暖了海克特所躺著的半邊床鋪,但他自己卻待在床的另一端,留在屬於陰影的這塊角落。

  他想起昨晚列斯特抱著那東西時的表情。

  那簡直就像是在抱著自己的孩子,他甚至還看見列斯特笑了,而那是他過去從來沒有在列斯特臉上見過的笑容。

  那令他無法去打擾,無法伸手將列斯特拉回自己身邊。

  「對,你說得沒錯,」但丁回道。「我嘗試過了,是該死心了。」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他感覺到自己胸中好像空了一塊什麼。

  他記得莉絲離開的那一夜,也記得自己為了她離開那個安適的樂園,儘管他自認他或許沒有夠用心去尋找莉絲的下落,但他終究是找到她了,雖然外表有些不同,可是他知道那是莉絲,那一直都是他的莉絲。

  但莉絲已經有些地方不一樣了,當莉絲離去時,他知道她帶走了他的一部份,他為了找回自己的那部份,而去尋找她,然而當他找到莉絲時,莉絲也有一部份被別人帶走了。

  他不知道是誰帶走了莉絲的那一部份。

  他只知道他不再在乎了。

  「嗯……如果你會在意的話,」海克特說道:「我們可以去找他。」

  但丁搖搖頭。「不用了,沒那必要,就讓他去吧,」他苦笑道。「眼下不是還有正事得做嗎?你忘了?我們要去收伏邪惡的非人種啊,而且還得找出你的身世之謎,有那麼多事得忙,我才懶得去找他。」

  海克特也笑了:「好吧,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你再好好休息幾天吧,等你身體養好了就上路。」但丁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

  「對了……我昨晚好像聽到一個怪聲。」海克特說道。

  「什麼怪聲?」

  海克特想了想。「我不確定那是我夢到的,還是昨晚外頭真的有那聲音,我覺得……那好像是貓頭鷹的叫聲。」

  但丁皺起眉頭。「貓頭鷹?」

  「那聲音持續很久,我覺得似乎想要進來,」海克特眨著藍色的眼睛望向他。「不論那是什麼,總之它被你擋在外頭了,我知道你不在,但你的力量讓它沒辦法進來。」

  但丁望著他,腦中想起昨晚的白色生物,但他什麼也沒說。

  他不能確定那東西是什麼,但他知道那來自陰間,是遊走在夜裡的怪物,是那個死去少女的一部份,也是屬於列斯特的一部份。

  他曾聽說過,有些人在將死之前,靈魂會脫離軀體到其他地方,也許那個女孩就是如此。

  然後列斯特將那當成自己的孩子。

  是那個女孩喚來了列斯特,還是列斯特喚來了那個女孩?

  他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無論如何,海克特沒事才是最重要的,儘管他不能完全肯定,海克特之所以會痊癒,是不是和那個女孩的死有關。

  「也許只是風聲吧。」但丁說道,然後笑了笑。

  海克特聽到他這麼說似乎想反駁什麼,但他在但丁眼裡看見某種別的,於是便改口道:「是啊,我也這麼想。」

  「你餓不餓?我去樓下叫他們準備些吃的。」但丁提議道。

  海克特點了點頭,笑道:「那就麻煩你了。」

  「那有什麼好麻煩的?別跟我客氣!」但丁笑了起來,隨後便出去了。

  當門關上後,海克特躺在床上嘆了口氣,想著也許有一天但丁會願意和他談談昨晚發生了什麼事,儘管那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知道但丁會將這件事永遠藏在心底,因為他看得出來列斯特傷害了他,而但丁是那種會將傷口藏起來當作沒發生過的人。

  也許身為人類,和非人種之間還是有著不可跨越的障壁。

  有些事他們是不會和人類講的。

  同樣的,有些事,人類也不會讓他們知道。

  他想起昨晚但丁差點對他做的事,他確定但丁根本不知道他當時醒著,而他也很確定,這件事他一輩子也不會對但丁提起。

  只要但丁希望他裝成什麼也不知道,他就會繼續裝下去。

  他閉上眼睛假寐,而此時,窗外彷彿又傳來了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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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魔

  那天晚上,有一對夫婦前來投宿。

  對貝沃旅舍的店主穆‧貝沃而言,這是件有點令人不安的事,在傳染病四處橫行的情況下,已經沒多少外地人會來到這鎮上投宿,貝沃很清楚,小鎮如今已不像以往那樣繁榮了,儘管此地的疫情沒有鄰鎮來得嚴重,但鎮上的死人也快比活人還多了,貝沃旅舍的將來岌岌可危,歇業也是遲早的事。

  這對外地來的夫妻對貝沃旅舍來說,簡直就像是場及時雨,他們相當富裕,出手也很闊綽,但貝沃不敢過問他們為何出外旅行,又為何來到這個荒僻的小鎮,因為他總覺得,他們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尤其是在他們還帶著襁褓中孩子的情況下,就顯得更加奇怪。

  也令人更加不安。

  貝沃自認不算是個迷信的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過去這兩年多來,鎮上的嬰孩失蹤事件不勝枚舉,而被擄走的孩子都不知道去了哪裡,連屍體也尋獲不著,這些事件讓鎮上的年輕人紛紛遷離,人們傳說,小鎮被惡魔詛咒了,而原因眾說紛紜,有很多版本,有人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居在北邊山丘的那個老寡婦會騎掃把到森林裡參加巫魔會,並將不潔的邪惡力量引了進來;也有人說,過去曾有個為富不仁的商人,為了除去敵對的商家店主,就施了邪法讓對方死於非命,後來那個商人雖發了橫財,但下場也極其悽慘,魔鬼佔據了他的身體,像一條蛇那樣鑽進了小鎮裡,也將疫病帶了進來,這些傳聞都很荒謬,而且無人能夠證實,就貝沃所知,北邊山丘從來沒有住過人,鎮上也從沒發生過什麼商家主人猝死的事件,這一切都是人們對傳染病的恐懼所帶來的無謂想像。

  但過去兩年多來所發生的嬰孩失蹤事件,就實在是貝沃無法用常理解釋的事。

  曾有一個晚上,他在房裡準備就寢時,聽見外頭傳來嬰兒般的哭聲,那聲音剛開始聽來很遠,但後來就近得像是就在屋外,此外,他還聽見樓上傳來很大的拍打聲響,像是有一群鳥在衝撞窗戶,但當他上樓查看時,又發現窗外什麼也沒有。

  而隔天,就發生了嬰孩失蹤的事件,而那戶痛失愛兒的人家就住在離貝沃旅舍不遠的地方,貝沃實在很難不去聯想,是不是那晚沒能進來屋裡的東西,潛入了鄰近的其他戶人家,並做了什麼可怕的事。

  在那之後,又陸續發生了幾次同樣的事件,而受害的人家或住在受害人鄰近地區的居民,都說晚上曾聽見鳥類振翅的聲音,還有奇怪的鳴哭聲。

  之後,鎮民開始警戒起來,甚至設哨所在深夜巡邏,但一點用也沒有,嬰孩仍然不斷失蹤,在鎮上沒有新生兒出生的時期,則是一些身體較虛弱的年輕人無故失蹤,那些受害者原本全好端端地待在家裡,但不知怎地就忽然沒了蹤影,在他們空蕩蕩的床旁,只有原該上鎖的窗門在夜風中來回晃動,並不斷拍擊著窗框。

  鎮民也曾請來教士前來驅魔,但一點用也沒有。

  那些事件至今仍未真正銷聲匿跡,每到了近晚時分,鎮上的人們總會早早回家,將門窗牢牢上鎖,絕不在夜裡外出,能搬走的人早就搬走了,剩下的全是些老得走不動的人,或是像貝沃這樣堅持絕不離開家園的人。

  也因此,貝沃特別憂心那對外地夫婦,他們並不知道此地過去兩年多來發生的怪異事件,他們的孩子也很有可能像以往那些受害者一樣無故失蹤,但貝沃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轉達給他們此事的嚴重性,那對夫婦看來是受過教育的體面人,他們絕不會將這種怪誕事件當真,搞不好還會認為旅舍店主瘋言瘋語,腦袋有問題。

  在他們住下的第四天早上,貝沃實在忍不住了,在那位先生下樓用早餐時,他便到客人桌前,試著想告訴他鎮上過去這兩年多來發生的不尋常事件,但那位先生在聽完他的話後,似乎一點也不擔心。

  「你不必費心,貝沃先生,」那先生這麼說道:「我們就是為了你所擔心的事而來的。」

  起先,貝沃極為不解這先生的說話,但他也不知該作何回應,只得茫然地應了一聲。

  「貝沃先生,你可否注意到內人向來不在這時間用早餐?」

  貝沃不明白對方為何提起這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但他仍點了點頭,說道:「夫人總在下午才醒來,這不是在兩位投宿的第一天就已經向我確認過的事嗎?」

  那先生笑了一笑,說道:「她就和那困擾你的東西一樣,不喜歡在白天活動。」

  貝沃皺起眉頭。「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位先生這時已用畢餐點,他拿起餐巾拭了拭嘴角,說道:「既然如此,我就明說了,我和那位名叫貝亞朵麗琪的女士其實並不是夫妻,我和她之所以喬裝身分來此,就是為了引出那盤踞此地的妖魔,好將其擊退。」

  「妖魔!」聽到這個詞,貝沃驚異地輕叫一聲。「這麼說,瓦倫廷先生,您也相信此地真有妖魔了!可是……這未免太危險了,要是您和尊夫人──不,貝亞朵麗琪女士有什麼三長兩短……」

  「這你不用擔心,貝亞朵麗琪會保護我,她並不是普通人。」

  「那孩子呢?難道您不擔心孩子嗎?」

  「那不是什麼孩子,」瓦倫廷淡淡地笑了。「那是使魔。」

  貝沃愣愣地望著瓦倫廷,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入夜時分,當月亮高掛在夜幕中央,貝沃的擔憂又油然升起。

  白天的時候,他已從瓦倫廷先生那裡聽說了一切,瓦倫廷先生本身是位黑死病醫師,而他的同伴貝亞朵麗琪則是個專門對付妖魔的高手,他們一直在各地旅行,打聽各種奇怪的疫病案例和不明失蹤事件,因為在那些事件當中,有許多起因都是來自妖魔作祟,當他們掌握情報之後,就會到當地消滅妖魔,由於教廷的狩獵巫覡活動至今仍未止息,也因此他們的除魔行動算是相當低調,這主要是由於那位貝亞朵麗琪小姐的緣故,雖然瓦倫廷先生沒有明說,但貝沃從他話中的暗示聽得出來,貝亞朵麗琪小姐的身分很可能也和妖魔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這麼一來,貝沃反而擔心起自身的處境了。

  以往那些孩童失蹤事件發生時,由於他自己並沒有年幼的兒女,所以他倒是不那麼擔憂魔物會找上門,但眼下他卻很可能是引狼入室;他想起那個叫貝亞朵麗琪的女人初次踏入旅舍大門時,一股異樣的不悅便悄然從他的背脊爬上來,不單是因為她那透著金色──且瞳孔如貓般細的綠眼,還有她那一頭似血的深紅色鬈髮,以及美艷得叫人屏息的容貌,儘管她在瓦倫廷先生身邊時通常都表現得極為順從,但當她獨自一人時,貝沃總感覺到她是危險的,只要她想,她可以像蛇一樣吞噬人們的理智,將他們的心神輕易奪走。

  對貝沃而言,親和的瓦倫廷先生一直讓他很有好感,但那名叫貝亞朵麗琪的女子,他則是打從第一眼就不喜歡。

  貝沃很懷疑,像瓦倫廷先生這樣一個好人,怎麼會和那樣的女子結伴同行,儘管瓦倫廷先生向他再三保證,貝亞朵麗琪小姐是站在人類這邊的,但貝沃對此卻很難以置信,那種女人絕不會只做對別人有利的事,就算她真是個驅魔專家好了,她肯定也還會從中豪奪些什麼。

  貝沃怕的就是,這個小鎮很可能付不起那女人想要的東西。

  「我不喜歡那個叫貝沃的傢伙。」當瓦倫廷走進房裡時,貝亞朵麗琪這麼說道。

  「不要只是因為人家對你沒興趣就這樣說,但丁。」瓦倫廷說著將手上的聖經擱在床邊的櫃上。

  「真是冤枉,為了裝成你老婆,我可是很安分守己呢。」她沒好氣地說道。

  「我又沒說你什麼,何必急著撇清。」

  貝亞朵麗琪撇了撇嘴。

  瓦倫廷在床沿坐下,望向側躺在一旁的貝亞朵麗琪,問道:「你確定對方今晚會出現嗎?」

  她點了點頭。「嗯,今晚沒有蟲鳴聲。」

  瓦倫廷抬起頭來,側耳傾聽。「真的耶,今晚好像特別安靜。」

  「這表示附近的動物全都躲起來了,因為牠們知道會有某種令牠們害怕的東西出現。」

  瓦倫廷望向她。「需要我在場嗎?」

  「不用,你今晚就到樓下去吧,天亮之前最好別上樓來,也不要出門。」

  「那我是不是該帶本聖經?」瓦倫廷笑道。

  「你要帶的話就帶吧,」貝亞朵麗琪聳了聳肩。「不過那東西在緊要關頭沒什麼用處,帶這個吧。」她說著從枕頭底下挖出一個十字架,上頭染著暗紅色的污漬,有點像血跡。

  瓦倫廷揚起眉毛。「被褻瀆的聖物?還真是令人安心啊。」

  「這可以防一些低等魔物,牠們嗅到我的血味就不會靠近你。」她說著便將十字架塞進瓦倫廷手中。

  「我以為你沒辦法碰十字架。」瓦倫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浸過聖水的不行,其他就無所謂了,」貝亞朵麗琪笑道。「而且持有這東西的人必須相信,才會有用。」

  「相信什麼?」瓦倫廷問。

  「相信神的存在。」貝亞朵麗琪淡淡說道,就像是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似的。「所以對你來說,那就沒什麼用處了。」

  不祥的鳥鳴聲在黑夜裡迴盪,某種東西在旅舍樓上的窗外振翅拍打著,發出巨大的聲響。

  但丁獨坐在房裡,而在靠近窗戶的那面牆邊,搖籃正輕輕地擺動著。

  當然,搖籃裡頭並不是真正的嬰兒,而是但丁的使魔。

  使魔發出了狀似嬰兒的啼哭聲,引來了渴求嬰孩的魔物。

  但丁藏身在陰影之中,沒讓那東西看見她。

  上鎖的窗栓在黑暗中輕輕滑開,一道風猛地襲來,吹開了窗門,窗門重重地敲中牆壁,然後又反彈回來,發出不間斷的拍擊聲,而掛在窗上的薄簾則在風中瘋狂舞動。

  一個白影從黑夜中現身,一開始,窗簾勾住了那東西的身軀,但那東西很快便將簾子甩開,振翅飛進屋裡,停在窗下,左右張望著。

  幽暗的光線對但丁的視力來說並不造成阻礙,她清楚看見那東西是一隻白色的鳥形生物,身形有點像鷹,卻又比鷹大上許多,而最令人望之生畏的是,牠的頭部儼然是個人頭,牠長長的白髮在風中飄動,膚色像死人般慘白,大得不成比例的一雙眼睛如血般鮮紅,不論是誰,都絕不會想和那雙眼睛四目相接。

  那東西完全沒有注意到藏身角落裡的但丁,只顧著尋找哭聲的來處,牠再次振翅,飛到搖籃上方,並停在搖籃架上,低頭察看那包裹在布被裡的嬰孩。

  忽然,搖籃中瞬間伸出許多道黑色的觸手,並立刻攫住了那怪鳥,怪鳥尖聲叫了起來,但沒有持續太久,牠很快地被拖進搖籃裡去,一會兒就沒了聲響。

  不久,搖籃裡再次有了動靜,白色的怪鳥又探出頭來,並搖搖晃晃地飛到窗邊,神色茫然。

  但丁走上前去,在那怪鳥身邊輕聲說道:「去吧,讓我知道你的巢穴在哪裡。」

  於是怪鳥便飛走了,僅在窗台上留下一小塊黑色的污漬,但丁朝那污漬吹了口氣,那污漬便忽然變大,並動了起來,在月光下看來像是某種大型猛獸。

  但丁側身乘上那黑色野獸的背脊,那野獸縱身一躍,便奔入了夜色之中。

  幽暗的房間裡,有人正在低聲歌唱。

  銀髮的少女端坐在床沿,任那歌唱者梳理著她的長髮。

  少女雖然還很年幼,但長得相當美麗,她的身上穿著純白色的連身長裙,和她的銀白色長髮十分相襯,只是,她的美麗之中帶有某種病態,她蒼白的膚色有如鬼魅,一雙艷紅色的眼中透著空洞,安靜端坐的模樣則令她整個人宛如陶瓷娃娃一般,若非她仍在呼吸,很可能真會讓人以為她是具新死的死屍。

  在她身後低聲歌唱著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但男子的長相和身形都有些中性,若非他高瘦的體型,及身上所穿的排釦上衣與包腿褲裝,倒很有可能會讓人誤判為女子。

  年輕人長得和少女極為神似,他紮在腦後的銀色長髮及同樣蒼白的面容,和少女站在一起簡直就是兄妹,唯一不同的是,相較於少女的冷漠,年輕人的神情卻是全然地沉醉其中,彷彿替少女梳理頭髮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事。

  「好了,夏洛特,喜歡你的新髮型嗎?」年輕人終於梳理完畢,並對那少女這麼問道。

  少女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手中的鏡子,不發一語。

  「鳥兒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年輕人抬起那雙鮮紅的雙眼望向窗外,神情仍相當愉快。「等牠回來,你就有東西可以吃了。」

  「……不要。」

  年輕人將目光收回來,望向身旁的少女。

  「我不想吃,不管帶回來的東西是什麼,我都不要再吃了。」少女壓低著聲音說道,語調因激動而帶著些許顫抖。

  「你在說什麼?不吃東西的話,你會死掉的,」年輕人笑了起來。「要是你死掉的話,我該怎麼辦呢?你忍心留下我一個人嗎?」

  少女抬臉望向他,此時,她原本冷若冰霜的眼中多了一些什麼。「不要再這樣了,列斯特,我早就不是活人了,你只是為了你自己才將我留住的,我不想要再這樣下去了!我不要再殺人了!」

  列斯特看著她,臉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但你一開始不是吃得很開心嗎?難道你不記得了?你第一次將全身浸到溫熱的血與肉之中的時候……」

  「不要再說了!」少女摀住雙耳,從床上逃開,但她無處可去,只因這裡是一座古老的塔樓,而且沒有任何階梯能通往地面。

  列斯特木然地注視著她。「你變了,夏洛特,你變得好奇怪,你不是說你要永遠和我在一起,永遠當我的女兒嗎?」

  夏洛特從牆角邊抬起頭來。「我不是你的女兒,我曾經是個叫做夏洛特的女孩,但那個女孩早就患上傳染病死了,現在的我……」她緊抿發白的雙唇。「現在的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麼。

  「你是我的女兒啊,夏洛特,」列斯特朝她伸出手,笑容又泛上他的唇角。「我曾經失去過你,有壞人從我身邊奪走你,可是我又找到你了,來……過來我這裡,讓我抱抱你好嗎?」

  夏洛特的眼神中透出了一絲恐懼。「我不要。」

  「真不乖,你明明很喜歡我抱你的,難道你忘了嗎?」

  列斯特似笑非笑地想走上前,但這時卻有一道振翅聲降臨在窗口,引開了他的注意,他轉頭望向窗邊,只見一隻白色的人頭鳥正站在那裡。

  「噢,終於回來啦。」列斯特走向窗邊,但卻發現那隻鳥的模樣有些異狀,牠動也不動,一雙眼死盯著地面。「怎麼啦?」列斯特伸手想將那隻鳥抱起來,但忽然間,一陣爆裂聲從牠體內發出,那隻鳥就這麼在他手中爆開了,紅色的血與肉飛散各處,灑得整個房裡都是,接著,他身後的少女尖叫了起來。

  某種黑色的東西從死鳥的殘骸中爬了出來,有如液體般在地上擴散開來,但移動的方式卻又像是有生命似地,它迅速地爬上列斯特的雙腿與雙手,牽制住了他的行動,列斯特想要掙開,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一個失去重心,便摔在地上,而少女的尖叫聲仍在持續著。

  某道黑影遮蔽了月光,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上千隻飛舞的蝙蝠,那些蝙蝠飛進了塔內,在列斯特面前凝聚成某個人形,最後,從裡頭走出了一個男人,而蝙蝠群也在瞬間消失無蹤。

  男人蓄著紅褐色的長髮,身上穿著全黑的披風,但內裡卻是棗紅色的,此時,他那雙透著金色的綠眼冷冷地注視著地上的列斯特,俊秀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少女的尖叫聲在此時停歇,她愣愣地望著眼前的這個陌生人,在她遙遠的記憶中,她似乎見過這個人,但她卻又怎麼也想不起是在哪裡見到的。

  紅髮男子輕輕揚手,列斯特身上的黑色液體便凝結成某種多足的不規則物體,回到他的掌心,然後爬到他的肩上棲息,在陰影之中,那看來變得有點像是一隻黑色的小貓。

  儘管列斯特身上的束縛已解開,但他仍恨恨地望著眼前的男人。「但丁……!你為什麼要破壞我的好事?」

  名為但丁的紅髮男子輕嘆了口氣。「我原先只是有點懷疑,但沒想到真的是你幹的。」

  列斯特從地上撐起身子,剛才的束縛似乎已奪去了他身上一部份力量。「你也殺過人,有什麼資格譴責我。」他對但丁說道。

  「我不打算譴責你,你也知道,我沒那種能耐。」但丁彎下身,讓肩上的小貓滑到地面上,那隻貓順勢躍到他身後,舔食著地上的碎肉殘片。

  「那為什麼要殺死我的使魔?你為什麼要阻止我!」列斯特吼道。

  但丁慵懶地望了望窗外,似乎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但他還是說道:「你跟我一樣都活了這麼久,應該很清楚,過度地殺害生靈對我們不會有好處。」

  列斯特死盯著他,不發一語。

  「我們只應該取那些能讓我們活下去的最少數目,因為一旦取得過多,我們最終將會死於飢餓。」但丁將視線收回來,看了一眼站在牆角的少女,隨後又將目光停留在列斯特臉上:「而你現在幾乎害死了一整座鎮裡的人,我相信若有必要的話,等到這個鎮裡的人全都死光了,你就會再去其他地方殺人吧。」

  列斯特從地上爬了起來,回道:「那是我的事,我有正當理由得這麼做,你不會懂的。」

  但丁微蹙眉頭。「正當理由?不斷的用人類的靈魂填補一個已死的軀體,那就是你所謂的正當理由?」他大手一揚,指著角落邊的少女。「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個女孩早就已經死了!你是在以活著的東西去支撐這個死屍!好讓她能留在你身邊久一點,那是個無底洞!不管你再去殺多少人,也永遠不會有填滿她的一天!」

  列斯特陰沉地看著他。「你還是老樣子,專會用你所認知的淺薄見識來說教,我告訴你,用不著你來教我怎麼做,當初你還只會在草叢裡爬的時候,你丟下了我,現在你又有什麼立場來指責我的不是?」

  聽到這番話,但丁相當訝異。「我丟下你?你怎麼能這麼說?當初先離開的明明就是你!我就是為了見你才違背神──離開那個地方的!」

  「我要求過你和我一起走!」列斯特叫道。「是你拒絕我的。」

  但丁怔怔地望著他,只因他全然沒想過列斯特會對他如斯指責。

  「列斯……」但丁話還沒說完,列斯特便打斷了他:

  「我跟你說過,你並不知道我在離開之後,經歷過什麼,」列斯特低聲說道:「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遇到了其他人,我曾有個孩子,但那個孩子現在沒有了,如今我只是想再取回我應該擁有的東西,難道我這樣的要求會很過分嗎?」他抬起眼,看著但丁。「你覺得我這樣會很過分嗎?」

  一時間,但丁啞口無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列斯特轉過頭去,朝角落邊的少女伸出手。「來,夏洛特,到我這裡來。」

  夏洛特似乎略顯驚慌,她茫然地看了看但丁,又看了看列斯特,但始終沒有邁出腳步。

  「過來,難道你沒有聽到嗎?」列斯特命令道。

  少女低下眼,搖了搖頭。

  「夏洛特!」列斯特吼道,作勢要走上前去,然而但丁拉住了他。

  「不要逼她,她不想和你在一起。」但丁說道。

  列斯特揚起眼,厲聲說道:「她是我女兒,她怎麼可能會不想和我在一起!」

  「那只是你單方面這麼認定而已,」但丁對他說道:「她現在已經有自我意識了,再也不是兩年前那個只憑本能行動的死靈了,她要不要繼續留在你身邊,應該由她自己決定。」

  列斯特甩開他的手。「要是她沒有我,那她就會立刻死去,如果她夠聰明就不會選擇離開我!」

  「那麼你的決定呢?」但丁轉過頭來,望向那女孩。「夏洛特,這是你所期望的嗎?」

  夏洛特慢慢地抬起頭來,表情鎮定,似乎已做出了抉擇,她舉步走上前去,走向列斯特,伸出雙臂擁抱他,將臉埋在他懷裡。

  但丁一臉怔然,列斯特則是高興地笑了出來。

  「夏洛特,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這麼做的。」他高興地擁住懷中的夏洛特,全然沒有注意到她的雙手正緊扣著他的腰。

  「對不起,列斯特。」夏洛特悄聲說道,然後使力一蹬,用盡全身力氣往前推去。

  令人意外的是,整個過程異常地安靜。

  但丁沒有立刻趕到窗邊,而是靜靜地站在原處,直到某種低沉的撞擊聲從樓下傳來,他知道,他們會落在草地上,而青草與泥土會吸收一部份聲響,若是在白天,那聲響也許根本就聽不見。

  但丁閉上眼睛,低下頭去,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乘著使魔到樓下去。

  塔樓相當高,即使其下的草地甚為鬆軟,但若從塔上掉下來,也很難有生存機會,當然,但丁很清楚,這點程度殺不死列斯特,所以當他在塔下看見全身扭曲變形,斷骨從體內穿出但仍然活著的列斯特時,他一點也不意外。

  那個小女孩趴在列斯特旁邊的草地上,白色的衣裝染滿鮮血,儘管她的傷勢和列斯特比起來並沒有比較不致命,然而但丁看得出來,她仍一息尚存。

  但丁將使魔收起來,走到列斯特身旁,說道:「這顯然就是她的選擇。」

  「笨女孩,笨死了,再愚蠢也不過了。」列斯特憤恨地啐道,但音量不大,而且帶著氣聲,看來斷骨可能刺穿了肺部。

  「我知道你不會因為這樣就死去,但那女孩就不一樣了,」但丁低眼說道:「她沒有再生能力,對吧?」

  列斯特沉默不語,但丁看不出他是不想回答,還是因為太過虛弱才講不出話來。

  但丁在列斯特身旁單膝跪下,將手覆在他癱瘓的身軀上。「莉絲,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樣叫你,但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他柔聲說道:「你和我一樣,都沒那麼容易死去,我曾經親手將你的骨骸從那株枯樹上解下來,並看著你在鮮血的餵養下,從白骨逐漸長出血肉,變成今天的模樣,所以我比誰都清楚,你不會因為這樣就死去,只要你能夠取得活物的血肉──甚至靈魂,你就可以不斷的復活,然後再做出這樣的事來。」

  「所以呢?」列斯特說道,幾乎沒有聲音。「你想表達什麼?」

  但丁閉上眼睛,輕嘆了口氣,然後再度睜開雙眼。「我無法回到過去,阻止當初傷害你的那一切,但你現在的身體可以說是由我所賦予的,是我用自己的血餵養你,你才能夠活過來,所以,我現在必須將給你的東西拿回來了。」

  列斯特瞪視著他。「你在說什麼?你想──」

  但丁沒有讓他把話說完。

  事實上,他再也沒有機會說完了。

  那天晚上,那個名叫貝亞朵麗琪的女子帶了隻受傷的白鴞回到貝沃旅舍,白鴞被包裹在白布裡,沒人見到牠的全貌,但女子只說會自己照顧,很快地便將牠帶回房裡去了。

  貝沃並不很確定那包裹在白布裡的東西是什麼,既然女子說是白鴞,那他也就當作是了。

  儘管貝沃對那名女子的身分與意圖仍多有疑慮,但不知怎地,在那晚過後,他忽然有種預感,感到一切似乎已經結束了,不論那蠶食著這個小鎮的東西是什麼,那都已經徹底消失,再也不會出現了。

  他在這方面的第六感向來都很準,也因此,他像是心中放下了塊大石般,原先對那名紅髮女子的偏見似乎也變得不是那麼深了。

  兩天後,那對男女便收拾行囊離開了,臨走時也特地與貝沃道別了一番,貝沃注意到他們走時並沒有帶著那隻白鴞,房裡也沒有任何鳥類的蹤影,不過他對此並沒有多問。

  在他們臨走之前,貝沃得知他們將要往南行進,於是便叮囑他們,若要往南走,一路上特別需要注意什麼。

  「你們會看到一座湖,」貝沃說:「那湖很美,但最好別為了貪圖美景而搭船過去,因為湖岸另一邊只有荒野,沒有路了,走湖旁的另一條陸路比較穩當,但走那條路時千萬別太吵鬧,因為我兒子格蘭就住在那附近,他耳朵很敏感,脾氣也不太好。」

  瓦倫廷謝過貝沃之後,便和貝亞朵麗琪一道走了。

  正如貝沃所述,在離開小鎮之前他們確實見到一座非常美麗的湖,但他們沒有停下腳步欣賞美景,而是遵循貝沃旅舍店主的指示走陸路,那條陸路兩側皆是森林,路上鋪著滿滿的落葉,沒有任何人經常在此走動的跡象,他們一直到走出了森林,徹底離開小鎮之後才開始交談。

  「你剛剛有聞到嗎,海克特?」先開口的是但丁。

  海克特點點頭。「嗯,從靠近湖邊的時候就有個很淡的怪味,但現在已經沒有了。」

  但丁嘆了口氣。「你早就知道那店主的底細了吧,這次為什麼沒叫我動手?」

  「貝沃先生沒打算傷害我們不是嗎?」海克特聳了聳肩。「否則他怎麼會叫我們別走水路?」

  但丁哼了一聲,似乎很不以為然。「就算他不叮囑我們,我聞到那味道也會知道不可以走水路,那種東西最喜歡新鮮的人肉了,要是走那裡的話,保證你會連骨頭都被啃光。」

  海克特笑了起來。「我還以為你很想會會貝沃先生的兒子哪。」

  「你瘋了嗎?」貝亞朵麗琪揚了揚眼。「要是我跟那種東西對上,可就得和牠拚個你死我活不可,要是輸了那當然就完了,但要是我贏了,我們也會完了,你以為牠母親不會來報復嗎?惹上那種非人種根本是吃不完兜著走。」

  「母親?」海克特不解地眨了眨眼。

  「那個叫穆‧貝沃的傢伙,跟莉絲一樣,外表和本質上的性別都是兩回事。」但丁淡漠地說道。

  聽到這番話,海克特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我只有感應到貝沃先生不是人類而已,倒是不曉得這一點,這麼說來,他可以改變性別,所以也跟你一樣了?」

  「不對,不一樣,」但丁搖搖頭。「我曾經以為是一樣的,但我現在才發現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不管是莉絲也好,貝沃也好,我和他們之間其實有決定性的不同,那是一條我永遠也不可能跨得過去的鴻溝。」

  海克特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似乎不很明白他的意思。

  但丁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昨天見到列斯特了。」

  「噢,」海克特似乎對此不甚意外。「你想談談嗎?」

  但丁想了一下,答道:「不,暫時還不想。」

  海克特淡淡地應了一聲,並說道:「其實小鎮上的問題也不只是那個。」

  「是啊,人口銳減的程度太嚴重了,」但丁同意道:「貝沃和他那個叫格蘭的兒子不知道已經在那裡住了多久了。」

  「但丁,」海克特望向她,問道:「你覺得我這樣會很過分嗎?」

  但丁盯著他,心裡隱約對這個問句閃現些微不安,但並沒有顯露出來。「為什麼這麼問?」她問。

  「因為我對那小鎮見死不救,」海克特老實答道。「我並不打算將那裡的非人種徹底剷除。」

  「我想,」但丁遲疑了一下。「你有你的考量吧。」

  海克特輕輕搖頭。「沒那回事,我只是覺得那個地方已經沒救了,簡直就是個死城,既然貝沃先生他們已經在那裡住了這麼久,看起來顯然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那又何必去驚動他們。」

  「你怕他們會轉移到別的地方吧?」但丁問道。

  「我想過這個可能性。」

  但丁注意到他對這個問題沒有承認也不否認。

  白鴞的振翅聲在他們身後響起,海克特停下腳步,回頭去看,但什麼也沒有見到。

  「剛剛那是什麼?」海克特問道。

  「一個……」但丁停頓了一下:「我昨晚收養的女兒。」

  海克特看了但丁一眼,注意到他的女性樣貌又消失了。「是我見過的那個嗎?」他問。

  「對。」

  「……那東西現在不會再咬我了吧?」海克特問道。

  「不會,她現在的主人是我,你可以放心。」但丁淡淡說道。

  海克特皺眉盯著他一會,決定暫時別反駁他這句話。「那好吧,先說好,我不會幫你照顧她的。」他說著便走了。

  「她可不會想讓任何人照顧。」但丁低聲說道,然後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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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莎莉

  雨夜的森林中,一個白衣女子正漫無目的地疾行。

  污泥染上了她及踝的裙擺,她長長的白髮無比凌亂,眼神空洞地注視著前方,但前方卻沒有任何她所企盼的事物。

  她已神智不清,接近瘋狂,在昨天以前,她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模樣,她本有著一頭烏黑的秀髮,一雙明亮有神的眼睛與可愛的面容,但此時此刻,她的面容因哭泣而變得浮腫,黑髮一夜變白,像是個可怕的鬼魅,困在深林間徘迴不去。

  她的名字是羅莎莉,原本是村子裡最美的姑娘,但如今再也沒有人能從她這發狂的模樣中辨認出她來。

  羅莎莉自小就是個孤兒,無人得悉她的來歷,人們只知道她是村中一位磨坊主人的養女,她的美貌令求婚者前仆後繼,甚至地方領主也為她的美麗所傾心,決意迎娶她作為自己的妻子。

  但羅莎莉對這些追求不屑一顧,只因她早有了心上人,那是一名外地來的年輕人,英俊且討人喜歡,但卻來路不明,羅莎莉很快便與這名年輕人墜入情網,在他連綿的情話中相信了他所有的承諾,年輕人與她約定,將會在領主前來迎娶她的前夜來見她,與她私奔。

  年輕人告訴她,他會在月亮高掛夜空的時候,在村外那棵最老的大樹下等她。

  羅莎莉的心被炙熱的愛情所填滿,對年輕人的話毫不懷疑,她沒有告訴他,他所播下的種子早已悄悄藏身在她體內,她以為他們很快就能雙宿雙飛,而屆時她會讓他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月亮高掛夜空之時,年輕人並未來到。

  羅莎莉以為他只是稍遲了些,但她徹夜等候,卻怎麼也等不到那個應允要前來見她的人。

  起先她十分擔憂,心想年輕人也許出了什麼意外,但直到天將明之際,她才猛然被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所驚醒,那就是年輕人再也不會來了。

  她無法相信年輕人欺騙了她,但她又怎麼也想不出他遲遲未來的原因。

  領主的新娘在婚禮當夜失蹤,令領主勃然大怒,他下令要所有僕役前去尋找,但也在此同時得知了新娘不貞的事實,他從不知道羅莎莉早已有了情人,震怒與恥辱像火舌般炙烤著他的心志,他發狂似地想尋回他的新娘,要在眾人面前將她凌遲致死。

  但他們一直沒有找到失蹤的羅莎莉,羅莎莉對那座森林瞭若指掌,領主的手下們只能像盲人般在林中瞎找,經過幾日的搜尋後,仍徒勞無功。

  後來,有人見到羅莎莉身著白衣的屍體躺在懸崖下,儘管她的黑髮變得雪白,但死去的她仍如生前一般美麗,有人說當抬起她的屍身時,她的肌膚仍有餘溫,那雙纖細的手臂依然柔軟地從身側垂下。

  沒有人知道她是自殺還是因失足而墜崖,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不能依循教徒儀式下葬,只能葬在村外的那處荒蕪山丘,一座無人駐足的亂葬崗。

  在羅莎莉下葬後不久,怪事便發生了。

  有人說,曾在夜晚見到在郊外徘徊的白衣女子,模樣很像是已死的羅莎莉,而且她的身邊還跟隨著一個小女孩,牽著她的手,就如同母女一般。

  目睹怪事的人越來越多,後來,再也沒有人敢在太陽下山後出門了。

  在某個月亮高掛的夜晚,有人曾聽見領主的宅邸中發出了駭人的尖叫聲,待僕役們趕到領主的房裡,才發現領主倒在自己的血泊中,而他的左手臂已不見蹤影。

  儘管失血嚴重,但在經過一個月的治療後,領主卻奇蹟似地活下來了,就連大夫都感到不可思議,沒有人知道這可怕的意外是如何發生的,直到他意識清明,也逐漸克服某種不為人知的恐懼後,他的一名貼身男僕才從他口中得知真相。

  他說,那晚他見到了羅莎莉。

  眾所皆知,羅莎莉早已下葬,當他見到身著白衣的羅莎莉出現在陽台上時,他幾乎魂都嚇飛了,那不可能是他所見過的那個羅莎莉,而是一縷不懷好意的幽魂。

  就如村中的傳說所言,那個貌似羅莎莉的鬼魂身邊跟著一個小女孩,女孩有著一頭漂亮的黑色長髮,面容如陶瓷娃娃般可愛,但毫無血色的肌膚及木然的表情卻令人毛骨悚然。

  他想扯喉尖叫,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他嚇得腿一軟便跪在地上,膝蓋重重撞擊到地面,但他的恐懼早已蓋過了體膚上的疼痛。

  「您不需要那麼害怕,爵爺,」羅莎莉的聲音在靜謐中響起。「我是來幫您實現願望的。」

  那聲音是如此悅耳,如此不像是來自陰間的鬼魅,於是領主一時間鼓起了勇氣,抬起頭再次望向那立於他眼前的白衣女子。

  那確實是羅莎莉,儘管那頭長髮變得雪白,但確實是他所瘋狂愛上過的那個女子,那個只要朝她嫣然一笑,他就感到心迷神惑的美麗姑娘。

  他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住羅莎莉纖細的腰枝,大聲說道:「噢!羅莎莉!是你,你來見我了!你來作我的新娘了,是不是?」

  羅莎莉撫上他蓄著鬍鬚的臉,輕輕將他推開,但臉上仍帶著甜甜的笑。「爵爺,我不能作您的新娘,因為我將要遠行,再也不會回來了。」她說。

  「你要上哪兒去?不行!我不准!我要你留下來,羅莎莉!你是我的!」領主說道,此刻,熊熊的愛火又在他心中點燃,他不由自主地憶起了當初第一眼見到羅莎莉時,那墜入情網的感覺,他無論如何也捨不得羅莎莉再次離開他。

  羅莎莉甜美的笑容此刻變得黯淡下來,她搖搖頭,說道:「你們男人總以為女人是你們的所有物,就像一塊領地那樣可以隨意佔有或拋棄,即使是個一無所有的男人,仍然可以將女人棄如敝屣,你們永遠可以四處留情,投向下一個溫軟的懷抱,而名譽敗壞、背負苦果的永遠是女人,啊……為什麼我只能是女人呢?要是我能夠像男人一樣,能夠像爵爺您一樣,我就能夠對辜負我的一切復仇了,我多麼地想達成這個願望啊……爵爺……像您這麼富有的人,可曾有過如此渴切的願望?若有的話,您可願意對我這個被天堂和地獄屏棄的幽魂傾訴?」

  「我有!我當然有!」領主跪在地上大聲說道:「我是一個被愛情折磨到如斯境地的可憐人!即使明知你已不屬於人間,我還是無可救藥地愛著你,渴望能作你的夫婿!你要什麼就從我這兒拿走吧!我的心、我的人都是屬於你的,你的不屑一顧只會令我心碎,我是如此地妒恨那無名之徒奪走了你的心!使你落得這般下場!」

  「唉……即使您知道了我已有了那人的孩子,您仍會這麼想嗎?」羅莎莉說著便將身後的小女孩牽了過來,而領主這才注意到,她的面貌與羅莎莉極為神似。

  一時間,領主似乎語塞了。

  羅莎莉又笑了,但那甜美的笑容中似帶有一絲嘲諷。「男人啊……」她沒再說下去。

  「……但我不會再遇到像你這麼完美的女人了,」領主抬眼說道,語氣中帶著絕望:「誰能擁有這麼美麗的容顏?誰的笑容能如此令我神迷?不會有了──再也不會有了!」

  羅莎莉彎下腰來,輕輕在他額間印上一吻,並悄聲說道:「我明白了,爵爺,您會得到一個比我更美的姑娘,在您之前,她絕不會將她的初夜獻給任何人,且此生此世都會順服於您。」

  領主愣愣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會確保您的下半輩子幸福無虞,但您若要實現這個願望,就得答應我一件事,拿一樣東西來幫助我,實現我的願望。」羅莎莉道。

  領主曾聽說過,在已死的人身上,會擁有某種超越神祗的力量,他一點也不懷疑羅莎莉可以達成她所說的那些事,可是若接受那股力量的恩賜,或許他就再也不能踏進前往天堂的門扉。

  天堂或地獄,他必須作出抉擇。

  他舔舔乾澀的嘴唇。

  不過,那反正也會是很久以後的事了,不是嗎?

  「……我該怎麼做?」領主輕聲問道。

  羅莎莉逕自走到房間一角,站在鏡前,從桌上取了把剪刀,慢慢地將那頭白髮剪下,直到髮梢短得僅觸及後頸;領主怔怔地望著她,看得幾乎入迷。

  她轉過身來,說道:「爵爺,我曾見過您在領地中打獵,您用來拉弓的那條胳臂,總能令您百發百中,是嗎?」

  領主對這突如其來的問句不知該做何反應,只呆呆地應了聲是。

  羅莎莉走近他,將雙手擱在他肩上,近得可以令爵爺聞到她身上的芳香。「那麼,」她柔聲說道:「我要您的那條胳臂,從肩膀──到指尖,我全部都要。」

  領主大吃一驚,他連忙揮開羅莎莉的手,想奪門而逃,但卻沒有留意到,羅莎莉帶來的那個小女孩早已佇立在門邊,正等著他過來。

  而女孩的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長長的鐮刀,宛如靈魂收割者的持物。

  「不──不要!你們不能──」

  領主話還沒有說完,那把鐮刀便倏地落下,在一片血花之中,他彷彿看見羅莎莉的臉上又泛起甜美的笑。

  他尖叫不止,陷入極大的痛楚之中,幾乎沒了意識,他不記得羅莎莉與那小女孩是何時離去的,但那似乎也不重要了。

  後來,再也沒有人曾在村中看見羅莎莉的身影了,那些繪聲繪影的鬼故事,也逐漸被人們所遺忘,在某年春天,領主迎娶了一位美麗的姑娘,儘管領主後半生只能過著殘廢的日子,但他的夫人並不因此嫌棄他,兩人此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並育有一對可愛的兒女。

  只是,偶爾在蕭瑟的冬日午後,領主會獨自一人佇立在窗邊,默默不知在沉思什麼,有時到了夜半時分,他會從恐怖的噩夢中驚醒,不論枕邊人怎麼問他,他都不願透露究竟是在害怕些什麼。

  他很清楚,有一天某種東西會將他帶走,而那一天只會越來越逼近。

  他時常會在夢中見到一名白髮的瘦削男子,男子有著俊美的外貌,身穿貴族的服飾,他很確定自己從不認識這個人,但卻又隱約覺得自己知道他是誰。

  他仍然清楚記得那夜羅莎莉的鬼魂所說的話,多年來,他始終希望自己能將那晚恐怖的記憶給抹去,但他從來沒有成功過。

  羅莎莉曾告訴他,他會擁有一個比她更加美麗也更加貞潔的妻子,那曾是他的願望,而這個願望如今早已實現。

  藉由一條血淋淋的胳臂作為交換。

  他不知道為何羅莎莉想要他的胳臂,一條失了軀體的胳臂能做什麼用,他怎麼想也想不出來,除非……

  除非那只是羅莎莉完成她願望的第一塊拼圖。

  這個念頭令他毛骨悚然,有很長一段時日,他只要稍加觸及這個想法,就會嚇得立刻想將它驅出腦海。

  但這個想法仍然在他的腦中生根住了下來,並發展成一個完整的概念,漸漸地,他開始相信那是一個事實。

  他怎麼能夠不去相信那是一個事實?

  羅莎莉將長髮剪去的那一幕仍深印在他的腦海,羅莎莉為何要這麼做,他當時並沒有概念,但隨著時間飛逝,他開始確信起一個在當時僅是模糊掠過他腦中的念頭。

  如果羅莎莉當時說的那些話──如果她遠比他想像中還要渴切地想要達成她所說的那個願望──

  他不敢再想下去。

  許多年過去了,噩夢仍然困擾著可憐的領主,隨著年事漸高,他也越來越頻繁地在夢中見到那個俊美卻令他膽寒的陌生男子。

  他當然知道他是誰,但他不敢面對。

  他從未忘記羅莎莉生前的一顰一笑,她是那種知道自己美貌絕倫的女人,對醜陋或平庸的事物向來就沒有興趣,如果她能夠以自己的美貌換取某種東西,她肯定會選擇那些最好的事物,以匹配她那高傲且絕不容侵犯的自尊心。

  她會慢慢地將她喜歡的東西蒐集起來,選擇她認為最完美的部分,將那些東西組裝成她想要的樣子。

  ──要是我能夠像男人一樣……

  那些僕役們從未在房間裡找到羅莎莉剪下的頭髮。

  ──能夠像爵爺您一樣有權有勢……

  因為他們不是羅莎莉選中的人,他們不會像他一樣,能夠親眼看見她來到這裡,並親耳聽見她的話語。

  ──我就能夠對辜負我的一切復仇了。

  但那確實發生過,就在他的眼前。

  他開始確信自己知道,那夜之後,羅莎莉去了哪裡;他認為,她肯定是去找那個辜負過她、害她身敗名裂的男人。

  但等到那男人見到她之後,他絕不會認出羅莎莉的面貌。

  對領主而言,這是個他不能不去相信的事實,即使他從未親眼見到那一幕發生。

  在一個冬日的清晨,早已被衰老與病痛折磨許久的領主,竟見到了那個人佇立在自己的病榻前。

  那個男人有著一頭白髮,身穿貴族的服飾,看來相當富裕,但從他的雙眸中,領主看得出他絕非人類,因為他的眼睛就像昆蟲般通黑,瞳仁像一塊磨光的金屬那樣嵌在潭水般黑的眼中,看起來沒有一絲人味。

  那是多年來始終在噩夢中糾纏著領主的男人,是一個令他喪膽的存在,但奇怪的是,當男人真正來到他面前時,他卻意外地平靜。

  也許是因為,他深知這一天終會到來,而此時此刻,他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好失去。

  除了他那絕不可能踏進天堂的卑微靈魂。

  「爵爺,」那男人開口道,聲音幾乎像歌唱般悅耳。「您對這一切還滿意嗎?」

  領主對這個問句並不意外,因為他深知至今這一切幸福的生活都是別人所給予的,是那夜羅莎莉與他之間的條件交換,也是──

  眼前這個男人所給他的。

  領主沒有回答,僅點了點頭,對此刻的他來說,說話是一件吃力的事。

  男人露出微笑,那笑容是如此令人熟悉,即使出現在另一張截然不同的臉上,領主仍能輕易認出那笑容原屬於誰。

  「那我們走吧,爵爺。」

  「我可以……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當然可以了,您想問什麼呢?」

  領主注視著他,試圖從對方的臉上找出任何符合他記憶中的痕跡。

  「我……想……知道,你現在的名字。」

  那曾是羅莎莉的男人歪了歪頭,似乎對這個問句有點困惑。

  「目前為止,還沒人問過我這個問題。」他說。

  領主的嘴角扯出一道虛弱的笑:「我很榮幸……是第一個這麼問你的人。」

  男人有些無可奈何地笑了,領主望著他,有些訝異地發現自己正試圖將眼前的男人和多年前那個令他傾心的女子連結在一起,渴望能從男人身上找出一絲一毫令自己重燃熱情的事物。

  但這終屬徒勞,記憶中的那個羅莎莉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不太記得我原本的名字裡有哪些字了,」男人說道:「不過,您可以叫我羅亞。」

  領主試圖微笑,但卻不甚成功,他辨識得出來,這個名字有一部份來自羅莎莉。

  但拼湊起來卻又是如此陌生。

  那自稱羅亞的男人走到他床前,輕輕將手覆上他的雙眼。

  「……我知道……你是誰,」領主說道,虛弱得幾乎沒有聲音。「也知道……你在想什麼……想要什麼。」

  羅亞笑了笑:「那是您看到的,對吧?」

  領主沒有回答,他可以感受得到,按在他雙眼上的那隻手原本正是屬於他的。

  那隻手的某部分仍與他連結在一起,令他多年來總能在夢中見到──

  ──那個不再是羅莎莉的人。

  「放心吧,您很快就會什麼都不記得了。」羅亞說道。

  當鐮刀再次落下的時候,最後閃過領主腦海中的影像,是他第一次見到羅莎莉的景象,那時,羅莎莉正在村中的慶典上跳舞,她長長的黑髮結成髮辮,在每一次的旋轉中甩動,當她舞動的時候,她的裙擺就如波浪般搖曳,那時,她的笑容中還沒有被染上任何悲傷的色彩。

  他相信那時的羅莎莉可以做到任何事情,只要她想,她可以輕易擊碎任何一個男人的心。

  而如今這個前來取走他性命的男人,則遠遠不及當時的羅莎莉,他沒有任何一點能與羅莎莉匹敵得上,只是個用各種東西拼湊起來的怪物,儘管外表無懈可擊,但本質什麼也不是。

  那不是他的羅莎莉,只是個用別人的面貌來偽裝自己的可憐怪獸。

  據說,領主死去的時候,臉上帶著微笑,那年冬天,他們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村人們都來祭悼,他們說,他是此地最仁慈的一位領主。

  很少人知道,在這位領主生前,總是受到噩夢所驚擾,從未在夜晚睡過一頓好覺,更沒有人知道,糾纏這位領主半輩子的夢魘,來自一個名字早已被人遺忘的美麗女子。

  儘管故事的真相已無人記得,但這些故事仍以其他面貌存在著,人們傳說,在某處無名的村落,曾有一個美麗善舞的女子,受到心上人的辜負而心碎死去,在她死去後,仍徘徊在郊外的林間,化為誘惑人的魂靈,奪去人們的性命。

  有人說,她從此化為邪魅,也有人說,她仍保有純潔的心靈,在受到愛人的感化後從此消失無蹤。

  沒有人知道她的那位愛人是誰,有人說是一個無名的外地客,亦有人說是一名顯赫的領主。

  人們只記得曾有過這樣的一名女子,但再無人得悉她的名字。

  在一個初春雪融的午後,有個身穿喪服的小女孩駐足在墓園裡,若有所思地望著墓碑上那經多年風霜侵蝕的文字。

  這是一座具有悠久歷史的墓園,屬於此地昔日的領主家族。

  女孩將手上抱著的花束擱在墓前,那是一束奇特的黑色玫瑰,隱約透著金屬般的色澤。

  同時,一陣不知哪兒吹來的風輕輕拂過女孩身邊,將墓前的那束玫瑰吹得沙沙作響。

  風靜止下來,但沙沙聲仍在持續,彷彿某人的低聲呢喃,甚至隱約聽得見一道微弱的嘆息。

  女孩歪著頭,盯著那束玫瑰,似乎感到很有趣。

  「爾茲莉,別再玩了,該走了。」女孩的父親在不遠處喚道,他看來雖很年輕,卻有著一頭白髮,從身上穿著的服飾看來,身分似乎相當顯赫。

  名為爾茲莉的小女孩立刻蹦蹦跳跳地跑向父親,牽住父親伸出的手。

  「真是的,那些玫瑰說的話真煩人。」白髮男子微蹙眉頭說道。

  女孩略顯好奇地抬眼望向父親,但從父親冷峻的側臉上她沒有得到任何答案,於是她轉過頭去,最後一眼望向那座墳墓。

  她仍然記得那名死者生前最後的模樣,記得當鐮刀落下時,他臉上那種平靜的神情。

  這是很奇怪的事,因為通常他們在面臨死亡時,都會顯得相當驚恐。

  也許那就是父親特別討厭那名死者的緣故吧。

  她將視線收回,隨著父親一道離開了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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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的店

  我不太確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雖然那個白癡一點也沒察覺,但他在我臨死時幹的蠢事我全看在眼裡,說真的,認識這傢伙真是我人生的一大污點,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跟這蠢蛋瞎攪和在一起,也許是因為他實在太蠢,蠢到讓人覺得要是不好好看著他,他搞不好下一秒就會被哪個邪教教派抓去洗腦──我這話可不是隨便說說,那些邪教教派的人馬到處都是,他們隨時隨地都在暗處伺機而動,打算把街上那些毫無防備的無知人們活活逮住,拉進他們邪惡的教義之中,這些人可不來傳教那套,他們會像蜘蛛一樣,選定一個好位置,在那裡結網築巢,靜候獵物自己上門。

  我知道有個地方就是他們的據點之一,那地方叫「湯姆的店」,是一間小餐館,跟我住的公寓在同一條街上,我向來都知道那地方是個邪惡淵藪,就算打死我都不想進去,但那個跟我同住的傻蛋──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白癡──卻很喜歡那間餐館,他總說那個蓄著醜鬍子的老闆人有多好,跟他聊天多有趣,我清楚得很,他那意思就是暗指我很無趣,也是啦,就是因為他太蠢了,才會連那地方根本只是表面上偽裝成餐館都看不出來,我敢打賭那老闆的鬍子絕對是假的,他根本沒有那麼老,卻故意貼那口鬍子讓自己顯老一點,我看得出來,他是因為在這裡待得太久了,如果外貌完全沒有改變,那肯定會讓人起疑,所以才故意弄那口鬍子,而他貼鬍子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因為他的體質長不出鬍子──有時候我懷疑他根本不是男的,但離女人又還有很大的距離,事實上,我根本拿不準這些信奉邪教的傢伙是什麼怪物,我相信他們之中大多數不是人類,不過當然了,跟我同住的那傢伙根本一點也不相信我的話。

  「你想太多了,老實說,有時候我覺得你有點偏執狂。」那傢伙如是說。

  我會當他是白癡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不太確定當初我是為什麼要決定搬來跟這傢伙一塊兒住,也許是因為昔日的同學情份,又也許是我根本沒真的那麼討厭他也說不定,這傢伙蠢歸蠢,但我卻始終不想放棄他,他本性並不壞,卻是那種非常容易誤入歧途的類型,簡單說就像是隻會被大野狼拐走的小白兔,而且在認識我之前,他身邊就有些很糟糕的損友了,就我聽來的傳言,那些人根本已經是一腳踏在邪教裡了,我只能盡可能把他帶在身邊,讓那幫人別太靠近他──值得慶幸的是,那傢伙也知道他們不是什麼好傢伙,雖然他和那些人有很多年交情,但自從他認識我之後,就比較沒搭理那些損友了。

  有時候,他會讓我想起我爸,我爸也是個好人,但很可惜蠢到沒藥救,在我小時候,他就被那些邪教的傢伙拐走了。

  我清楚記得我爸離開那一天的情景,那是個陰雨綿綿的午後,他站在外頭的門廊,和一個撐著黑傘的男人交談,我從沒見過那個人,但曾在電話裡聽過他的聲音,那陣子我爸經常和某個不知名的人用電話往來,好像是討論跟生意有關的事,對方常打到家裡來,我也接聽過幾次,每次我爸聽到是他的電話時都很緊張,總是匆匆忙忙地奔下樓來,抓起話筒後就把我趕到一邊去,講電話的語調也變得必恭必敬的,似乎深怕觸怒那個人。

  原本我以為我爸很怕那個打電話來的人,但直到後來,我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他害怕的是那個人再也不打電話來。

  那天下午,我躲在大門後面,從半開的門縫中偷看我爸和那個人交談,我爸一直很激動,聲音也越變越大聲,但那個撐著傘的人卻從頭到尾都笑咪咪的,好像完全不在乎我爸說什麼。

  當時我不太懂他們在說什麼,只知道那個人似乎要去別的地方做生意,提到了買賣之類的字眼,我爸聽了就很著急,不斷說著什麼「現在還太早」、「事情還沒有完成」的話,然後那個人低聲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清楚,我爸就忽然不說話了,我看見他低著頭,抱著雙臂,像是在考慮著什麼。

  接下來他們的交談就變得很小聲,我聽不清楚,就踮著腳傾近門框,想更靠近一些,卻因此發出了聲響,那個人立刻將視線從我爸臉上移開,望向他身後的門框,看見了我。

  那是一張斯文且極其友善的臉,就像個會坐在小朋友床前說故事的大哥哥,戴著無害且笨拙的牛角眼鏡,眼神永遠像隻無辜的小鹿。

  然後他笑了。

  他從懷裡掏出一只紫色的兔子布偶,湊到我面前,不知怎地,我忽然覺得那布偶的笑容很可怕,就立刻將它甩開了,那人見到我的反應,起先是愣了一下,但稍後又笑了,一點也沒有生氣,接著他將手擱到我爸肩膀上,示意他不要因為我偷聽他們說話而生氣。

  那人微笑望向我,對我說道:

  「那我只好將你最喜歡的大玩偶帶走了。」

  正當我想問他這是什麼意思時,我爸就把我趕進了屋內,並喝斥我不准再出來,我感到很委屈,而且很想哭,轉頭就奔進了房間裡,當我趴在被窩裡流眼淚時,我聽見車道上傳來隆隆的引擎聲,我跑到窗邊,看見我爸的車子已開到了前院外,而那個戴眼鏡的男人收起大傘,往我這兒看了一眼,笑著揮了揮手,隨後便上了車,揚長而去。

  之後我再也沒見過我爸。

  在我認識現在的同居人後,我總會想:我不能讓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他和我爸不同,他還年輕,還有救,他可以不必和那些邪惡之徒廝混在一起,儘管我與他非親非故,但這樣的念頭卻時常縈繞在我腦海裡。

  但即使他們很相像,畢竟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曾有那麼一天晚上,我被外頭傳來的聲響驚醒,我本以為是家裡遭小偷,抄起一支球棒就往房門外殺去,但卻發現客廳的燈是打開的,那扇落地窗大開著,窗簾在風中飛舞,而我的同居人就站在陽台上,倚靠著白色欄杆,面對著夜晚的街景。

  「你在幹麼?」我問,但手中的球棒仍緊握著,不知怎地,我覺得他有點不對勁。

  他轉過頭來,看見是我,笑了一笑,說道:「是你啊,要過來嗎?晚風吹過來很舒服喔。」

  「舒服個頭,冷得要命,你以為現在幾月了?快把窗戶關上。」我說。

  他又笑了起來,我從沒看過他一個晚上笑那麼多次。「我很久沒出來了欸,讓我再享受一下嘛。」

  他說著轉過身來,將手肘靠在欄杆上,仰頭望著夜空,好像那裡有什麼有趣的東西能看似地。

  「什麼叫做很久沒出來?你到底在說什麼瘋話?叫你進來就快進來,你是在夢遊還是怎樣?」我叫道,雖想直接走過去把他拉進來,但不知為何,當下我心底有種警訊,那警訊告訴我:別過去比較好。

  他慢慢地移動他的視線,最後定在我的臉上,他的嘴角仍泛著笑,而那笑容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你一輩子都在抗拒成為我們,對吧?」他說,但那講話聲調一點也不像是他的。

  我瞪視著他,手中的球棒握得更緊了。

  「你是誰?」我問。

  他歪歪頭,好像在聽一段有趣的旋律。「我嘛,應該算是你所謂邪教裡的大頭目,雖然我自認我並沒有像你想得那麼強大就是了。」

  「……該死的東西,」我憤然低啐道。「快給我滾出來,滾出我的房子!」

  他發出一連串愉快的笑聲,我從來沒聽過我這位同居人發出這麼悅耳的笑聲,但我也知道,只有最邪惡的怪物才能發出如此誘人的聲音。

  「這不是你的房子,正確地說,這是你和我合租的房子。」他說。

  「我不是和你合租的,把我同居人的身體還來。」

  他慵懶地看了我一眼。「你好像不知道,正因為有我在,你和你的同居人才能到現在都還安然無事,你知道有多少躲在暗處的傢伙想接管這地方嗎?那個叫湯瑪士的傢伙早就覬覦這裡很久了,他待在這裡的時間遠比你們久,你們搬來這裡,讓他很不高興,你知道嗎?」

  「誰是湯瑪士?」我問。

  「你也知道的,『湯姆的店』的老闆。」

  聽到他這麼說,我心裡頓時有個底了。「哦……我懂了,你是『湯姆的店』派來的,你給我聽好了,我可不會接受你們的威脅,你們這些該下地獄的低賤畜生最好通通給我滾出人類的地盤!這裡可從來就不歸你們管!」

  「你這話說得不太對,早在你們人類降生之前,我們就已經存在了,是你們搶走我們的地盤才是。」

  「快給我滾!廢物!」我吼道。

  他站在那裡,表情有些饒富興味。「你知道要怎麼驅魔嗎?你必須說出我的名字。」

  「我會聯絡上知道怎麼對付你的神父。」我說。

  他嘆了口氣,搖搖頭。「親愛的,你是驅除不了我的,查查你同居人的家譜吧,你會知道我一直都在他的家族裡。

  我還沒反應過來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就突然昏過去了,倒在欄杆旁,我連忙衝過去將他扶起,卻發現他人睡得跟死豬一樣,我好不容易才將他搖醒,他卻一臉茫然地望著我,說道:

  「幹麼……咦?我怎麼會在這裡?」

  「你剛剛在夢遊,你知道嗎?」

  「我會夢遊?」他看來似乎很驚訝。

  「對,還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你以前會這樣嗎?」

  「我……我不知道……」他似乎有些嚇著了。「我剛剛說了什麼?」

  我本想照實以告,但話一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了。「沒……也沒什麼,我沒聽懂你在說什麼,好了,外面冷死了,回去睡覺吧。」

  他懵懵懂懂地站起身來,回房去了,我關上落地窗,雖意義不大,但我仍仔細地上了鎖,當晚,這事也就算這麼結了。

  但我實在不能不在意當晚聽見的那番話,事後,我設法查證了我同居人的家世,這有點困難,但幸好我的職務給了我幾分便利,我瞞著同居人弄到了他家族的資料──雖說這也不是什麼不能公開的秘密資料,但畢竟我也不想讓人知道我為什麼要查證這個。

  得到這份資料後,我簡直嚇死了,我本以為我的同居人只是有點呆,在人生道路上不慎交到幾個損友而已,但查閱了他的家譜後,我才發現他根本就來自一個被詛咒的家族,他的祖先在幾世紀前就有關於邪魔的事跡,過去也曾有生下畸形兒和家族成員無故失蹤的紀錄──這類紀錄在十九世紀的時候突然銷聲匿跡,之後家族中似乎就不再發生怪事了──直到我的同居人父母離奇失蹤為止。

  我愣愣地瞪著這份資料,難道那些邪惡之物在我同居人的身上再次復甦了嗎?雖不清楚為何他們在十九世紀的時候突然消失了,但也許他們並沒有完全死絕,只是在等待機會,等著捲土重來的那一天。

  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後來,我送給我的同居人一個護身符,那是我從小就帶在身上的東西,雖然用來對付那種古老的魔物應該沒啥屁用,但至少我希望他能理解自己正處於多麼危險的情況中。

  在那之後,他沒再出現過那夜的情況,但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那些邪教人馬隨時隨地都在等待機會,絕不能對他們掉以輕心。

  「湯姆的店」貼出遷移啟示前的那一週,我首次前往那間餐館,老闆仍是留著一口假得要死的鬍子,當他上來倒咖啡給我時,我趁機打量了下他的長相,再次確定,他的長相並沒有外在表現得那麼老。

  「聽說你們要搬走了?」我問老闆。

  「是啊,因為租約到期了。」老闆親切地笑道,但我只覺得假得噁心。

  「還有別的原因吧?」我說。

  他盯著我,好像已經意識到我這話別有用意。「這位客人,我不懂你在說什……」

  我抓出預藏的一只小十字架念珠,往他手背上一壓,頓時我看見他的皮膚燒灼了起來,他馬上將手縮回去,咖啡也打翻了,我站起身來,看見他惡狠狠地瞪視著我,而那雙眼睛就像昆蟲般變得通黑,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潭子。

  我望望四周,只見餐館裡其他客人也都慢慢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而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們的形體看起來越來越不像是人的模樣。

  「你很有膽量,」老闆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但那聲音十分怪異,像好幾台收音機同時播放著不同首歌,那種交雜在一起的聲音。「敢隻身一人來我這兒,我要是你,就會趕緊離開這地方,離開這座城市,『那一位』就要來了,等到『那一位』來到此地,我們就全都只有死路一條。」

  「那就是你急著搬家的原因嗎?」我大聲問道,藏在外套口袋中的手緊握著槍。「『那一位』是誰?是你們的首領嗎?」

  老闆尖聲笑了起來,身體像一大團橡皮糖那樣扭動著。「首領?我們沒有首領!一直以來都是先占地的就可以稱王!這裡本來應該是我的地盤,可是你跟你的同伴在這裡阻礙了我跟我的子民!我原本只要再差一點點就可以幹掉你們,可是你的同伴卻竟然是和『那一位』有關係的人,我們根本動不了他,現在『那一位』就要來收復失地了,你的同伴也很快就會跟『那一位』結夥!只有傻子才會繼續待在這裡!」

  「你再給我說一次看看!」我氣得激動不已。「他絕不會和你們這種怪物同夥的!他跟那些受你們欺騙支配的軟弱人類才不一樣!」

  餐廳裡到處都傳來尖銳的笑聲,和那個原本是老闆的生物所發出的聲音形成某種共鳴,像是來自地獄的協奏曲。

  「別傻了,你的同伴打從一開始和你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一直都屬於我們這一邊,還有你的上司……同事……你身邊所有的人,他們全都投身黑暗這一方了,你很快就會見到『那一位』了,你最好在他醒來前殺死他──前提是你辦得到的話……」

  笑聲越來越高亢,幾乎要將窗戶給震破,我再也受不了這聲音,連忙轉身衝出門外,奔離「湯姆的店」。

  後來,我在我所工作的地方發現了很多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想知道的秘密,那些醜惡的東西竟然就藏身在我每天走動的長廊和辦公隔間之中,偽裝成一般的人類,我怎麼也沒想到那些怪物能擬態得如此天衣無縫,相較之下,「湯姆的店」裡那些生物簡直就是才剛開始學走路的小嬰兒,跟這些每天在我身邊出沒的傢伙根本不是同一個等級,他們不怕十字架,不怕日光,甚至不怕聖經,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甘願待在這裡,但我知道他們一定在等待什麼,他們肯定想要徹底滲透我們,取代我們,等待完全取回勢力的那一天。

  我開始覺得待不下去,自從我查閱到關於這裡的歷史檔案後,我發現這兒根本徹頭徹尾都是那些怪物的堡壘,說不定就連最頂頭的管理階層也被控制了,我原本僅是懷疑而已,直到我接到上頭的指示,要我去運送一樣他們不想多談的東西,我才終於百分之百確定,果然連上層也被邪教所接管了。

  事到如今,再也沒有人可以相信了。

  我原本大可以逃走,可是逃走又有什麼用呢?再說,我實在放心不下我的同居人,他不該留在這個鬼地方,被那些怪物所污染,我不能讓他像我爸一樣,被那些瘋子給帶走。

  我決定留下來,完成我最後的一項工作。

  他們派給我一群人,協助我運送那個躺在古老地窖裡的東西,我知道那會是什麼,也知道一旦到緊要關頭時,他們派給我的人根本不會有半點用處。

  你最好在他醒來前殺死他──

  當我到達那裡時,已是凌晨時分。

  前提是你辦得到的話……

  那是座大得離譜的地窖,有著羅曼式的廊柱與拱頂,看來像是某座古堡的地下遺跡,陰冷潮濕的氣息瀰漫在四周,若真有什麼古老的邪惡選擇棲身此處,我也一點都不意外。

  「湯姆的店」老闆的話言猶在耳──

  你很快就會見到「那一位」了……

  老實說,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將木樁打下去時,會偏了那麼幾吋。

  那個胸腹破了個大洞的怪物還在屠殺所有的人,我抱著流血的肚子逃到長廊另一端去,這下完蛋了,全都完了,我們全都會變成那怪物的早餐,我開始懷疑上級之所以叫我們來此,就是為了要給那妖怪進補的,他們早就知道了,那些邪教份子老早就知道了,他們想撲滅我們所有的人,因為我們會對那些怪物造成妨礙──就像那天晚上附身在我同居人身上的那東西所說的一樣,我們的存在妨礙了他們,他們想要從我們手上奪取地盤,那就是他們要的。

  一個踉蹌,我跌倒在地,同一時間,我聽見有什麼東西掉了,我奮力撐起身子,看見我的手機就掉在不遠處,我伸手想拿,卻有一只靴子的靴跟重重踩在我手腕上,痛得我大叫出聲。

  我抬起頭,看見那怪物就站在我面前,冷冷地望著我,他有一半的內臟都掛在胸腹的傷口外頭,鮮血滴到我的手臂上和臉上,我真懷疑他這副樣子怎麼還能直挺挺地站著。

  他望了望地上的手機,又望了望我,說道:「那東西能夠和外面聯絡嗎?」

  我不想回答他。

  他抬起踩住我的那隻腳,將手機踢向我這邊。「你想叫誰就叫誰來吧。」他說。

  「這裡收不到訊號。」我說。

  他似乎聽不懂我的意思。

  這時,我忽然發現他蠢得無以復加,他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只手機上了,似乎想搞懂那到底是什麼東西,甚至忘了該下手殺我。

  就跟那個我所認識的傢伙一樣蠢。

  我簡直傻住了,眼前這個怪物就和那個我想保護的傢伙一模一樣,他們是同一類人。

  而我爸也跟他們一樣。

  你一輩子都在抗拒成為我們,對吧?

  我想起那個不知名妖魔所說的話。

  也許我之所以抗拒,只是因為不想接受我和他們極其相像的事實。

  他將手機塞回我手上,然後走開了,我對他的這個舉動愣了好幾秒才回過神來。

  我再次望向我的手機螢幕,現在居然已經可以收到訊號了。

  這是個該死的陷阱,我清楚得很,我唯一該做的是關掉這支手機,把它扔到一邊去。

  就算我必須躺在這裡失血而死,我也不該聯繫任何人。

  不能讓任何人來到這個有殺人機器所在的地方。

  尤其是那個我最該保護的人。

  那個蠢得要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防禦那些邪教份子跟妖魔的傢伙。

  要是他來到這裡,見到那怪物的話,那一切就完了。

  他會像我爸一樣,徹底地被那些怪物所迷住,然後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我想關掉手機,卻辦不到。

  通訊錄裡不知何時全是那傢伙的號碼,不斷地閃現又消失,螢幕上出現了一段段求救字串,全是我的手指所打出來的,我拼命地消除它們,阻止自己發送出去,但卻總是又打出了一大串。

  我猜最後我還是發送出去了,天曉得我打了什麼,因為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看見那傢伙來了,那個全世界最蠢的白癡,竟然真的來了,而且還自以為能救我,我從沒見過像他那麼笨的傢伙。

  然後他見到了那怪物,做了一連串蠢事,蠢到我連講都不想講,總之他害我變成了一具活屍,於是我起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他活活咬死,接著那怪物總算殺了我,我趴在自己的血泊裡,想著眼前地面上那團粉紅色的肉塊是不是自己的腦漿,我已經什麼都不想管了,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攪進這團亂,不該妄想自己能夠改變一個徹頭徹尾的蠢蛋,我應該早早辭職走人,遠離這座城市,越遠越好。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我猜我應該是死了,至少我以為再等一會兒,我應該就會真的死了,但最後我卻睜開了眼睛,並且看到自己的正上方吊著一頂極其誇張的粉紅荷葉邊布幔,我嚇得跳了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全是噁心粉紅色的大床上,綴著荷葉邊的枕頭上放滿了布偶和洋娃娃,而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差點沒叫出聲來,因為我的身上居然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蕾絲睡衣,到處都繫著蝴蝶結,我簡直嚇壞了,整個人縮在床上不知該如何是好,這裡就像一間終極的小公主房,只是所有的家具都是成人尺寸,桌椅上擺放著各種人偶,而且放眼望去全都是可怕的粉色系,連地上都鋪著粉紅與白色相間的地磚。

  這時,所有的娃娃都忽然跳起舞來,在房間裡唱著歌,我終於忍不住抱頭尖叫起來,這簡直是惡夢中才會有的場景,而我拼命想醒過來卻做不到。

  接著,在我床鋪正前方的那扇粉紫色大門忽地打開了,我抬起眼來,只見門口站著一個高瘦的男人,他穿著藍白相間的條紋西裝,鼻樑上掛著一副牛角眼鏡,臉上堆著滿滿的笑容。

  我馬上就認出這傢伙是誰了。

  他高舉雙手,做出一個歡迎的手勢。「歡迎回家,蒂娜小甜心!」

  我對他放聲爆出一連串髒話,所有在第十九分局當差時我所學會的最惡毒字眼全都用上了,我衝向他,想狠狠揍他一頓,但那些還在跳舞的瘋狂人偶卻撲向我,將我壓在地上,我拼命反抗,但那些小怪物的力氣大得驚人,它們抓著我的頭髮,按著我的四肢,發出尖銳的笑聲,我覺得我簡直要聾了。

  那男人輕快地走了過來,在床尾坐下,將手擱在交疊的雙腿上,俯視著我說道:

  「別那麼粗暴,甜心,這樣一點都不像個乖女孩喔。」

  「去你媽的!」我叫道。

  「要是被第十九分局的人帶走的話,你就死定了,連靈魂都會燒得一點兒也不剩,你知道嗎?」

  「我寧願死,也不想被你這種畜生救!」

  他嘖嘖幾聲:「說得真難聽,我給了你現在的身體,讓你免於變成那種得吸血過活的骯髒生物,你該感謝我。」

  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他拍了拍掌,門外便閃進一個身穿白西裝,頭髮染成粉紅色的男人,長相俊美得一點也不像真人──事實上我懷疑他真的不是人,因為當他走近我時,我甚至可以從他的皮膚看見上漆後的反光。

  「蒂娜,乖,聽勛爵的話。」白西裝男說道,而當我一聽見他的聲音,我便當場傻住了,甚至完全忘了該防備他接下來所要做的事。

  「你是……」我話還沒說完,他便按住我的肩膀,將我的胳臂整支扯了下來,我嚇得尖叫起來,但很快地便發現一點也不痛,斷口處也沒有流出任何鮮血。

  原本那些按住我的人偶慢慢地退開,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身體變成了什麼樣子。

  白西裝男熟練地將我的四肢全數扯下,將那些手腳抱在懷中,而我看見他手中的那些肢體就像他自己的皮膚一樣,閃現著漆過的光澤。

  「你真的是好可愛的娃娃呀,蒂娜‧巴尼嘉,」名為勛爵的眼鏡男陶醉地望著我。「只可惜現在替你裝上手腳的話,你好像會變得很危險呢,只好暫時請你保持這個樣子了,不過不要緊,即使沒有手腳,你還是一樣那麼地可愛。」

  我不敢置信地望向白西裝男,但他的臉上卻什麼表情也沒有。

  這時,牆上的掛鐘響了起來,而勛爵幾乎是像彈簧似地一下子跳了起來。

  「午茶時間到了,」他愉快地說道:「請你將蒂娜小甜心抱到樓下去吧,巴尼嘉先生。」

  「好的,勛爵。」

  勛爵蹦蹦跳跳地走了出去,白西裝男轉身將我的四肢擱在床上,並小心地將我抱了起來,步出房間。

  我想哭,但這副人偶的身體卻沒有眼淚可流。

  這個世界早就已經瘋了,不管是這裡還是那裡,到處都是那些邪教份子和怪物,他們早已支配了這個瘋狂世界,當瘋狂變成這世界唯一的邏輯時,那些還意圖保有正常思考邏輯的人就反倒成為瘋子了。

  老實說,有時候我覺得你有點偏執狂。

  我還清楚記得我的同居人卡歐斯‧昆恩所說過的話。

  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麼理由殺掉我的夥伴──

  尤其是他在我臨死前──

  我只有一個要求──

  對那個在地下庭園殺死我所有手下的怪物所說的話。

  就是請你救蒂娜。

  他明明知道成為那些怪物的一份子是我最痛恨的事,我是絕對不可能會答應的。

  我猜他肯定知道了,我暗地裡調查他身世的事。

  難怪我送他那個護身符的時候,他的神態會那麼不自然。

  有好多事我得向他道歉,現在想起來,我們交往的時候總是在吵架,到後來甚至根本就是各過各的。

  「湯姆的店」是他最喜歡的餐館,而我一次也沒有陪他去過。

  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再見他一面。

  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他說。

  只可惜已經沒機會了。

  我閉上眼睛,依偎在老爸的懷中,那副套著白西裝的無機質軀體,卻隱隱有些人類的溫度。

  會是老爸要求勛爵去找我的嗎?我不知道。

  我想我有點累了,畢竟防著那些怪物那麼久,幾乎耗費了我所有的心神。

  我沉沉地進入夢鄉,夢中我又來到了「湯姆的店」,店裡播放著老闆湯瑪士總愛放的那首歌,我坐在窗邊喝著咖啡,想著那個等一下就會來赴約的人。

  那個總是被我嫌蠢的男人。

  窗外下著雨。

  我等待著。


.

無盡的坎特雷拉

  我從沒見過那麼慘的情況。

  鮮紅的屍塊散落在房間各處,不只地毯上,連牆上的壁紙都濺滿血肉,這種案發現場,你幾乎不可能走進去而不踩到任何東西,我獨自一人站在房門口,只因先前走在我前頭的那位年輕警官已經跑到外面去吐了,我不太確定他的名字,只隱約有個可能是J開頭的印象,我想是喬吧,嗯,我決定就先當作是喬好了。

  我朝門內探頭望去,這個房間並不大,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盡房內全貌,沒有任何死角可言。

  在角落那張白色的床上──我猜測它原本應該是這個顏色,因為它現在幾乎被鮮血給染紅了,僅能就床頭那兩個勉強看得出是白色的枕頭推斷它們和床單是成套的──當然,床單原本是什麼顏色並不重要,我只是想在那個當下盡力忽略我所看見的東西──

  床上有一個人,全身沾滿了鮮紅的血和軟爛黏滑的──算了,你不會想知道的,我花了一、兩秒的時間才意識過來那應該是個少年,雖然他全身沾上的噁心東西實在太多了,多到不太能一眼就辨認出他是男是女。

  他的模樣讓我想到很久以前看的一部恐怖片,在那部片中,女主角全身淋滿鮮血,神情冷峻地兀自佇立,背景是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我不太記得那部片的片名了,但這個印象卻在當下閃現在我的腦海。

  但那個少年的表情只有惶恐,和那部片中的女主角完全不同,他睜著驚恐的眼睛瞪著我,似乎連言語或哭泣都辦不到,他就這麼抱著膝蓋縮在床頭,肩膀不住地顫抖著,我看見豬肝色的東西沾在他長長的頭髮上,隨著他的顫抖而微微抖動著。

  他的手上沒有任何兇器,至少我沒看見,但死者卻散落在這個房間的所有角落。

  「沒事了,」我說,試著將語調放到最柔和:「已經沒事了,沒有人會傷害你,都結束了。」

  少年仍瞪視著我,一言不發。

  我微微攤開雙手,說道:「別擔心,我不是壞人。」

  我看見他似乎動了一下,但也可能只是我的錯覺。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少年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但什麼也沒說,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我聽見他微弱地回道:「艾利斯。」

  同時我確定他動了一下,某種瑣碎的金屬敲擊聲從他身上傳來,我這才看見他頸上和手腕上都戴著鎖鏈,以皮製的項圈和手環固定著。

  我盡力不去想那些嫖客都來這地方對這樣的少年做些什麼。

  「站得起來嗎?」我問,並朝他伸出一手。「都沒事了,我們是來救你的,艾利斯。」

  少年眼中的驚恐似乎褪去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黯淡的神色。

  「你說的話跟他們沒兩樣。」他說。

  我眨了眨眼,感到不解。

  「每個走進這房間的人都說是來救我的,」少年喃喃說道:「可是他們只想被困在這個兔子洞,困在他們的夢境裡。」

  我愣愣地看著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什麼樣的地方。

  這是通往另一個瘋狂世界的兔子洞入口,裡頭除了惡夢外什麼也沒有,而艾利斯早已被困在這裡許久許久。

  今天早上,喬的臉色不太好,蒼白得像是剛從太平櫃裡爬出來似地,儘管我才是那個熬夜確認驗屍結果的人。

  「等等,你再說一次,你剛剛說驗屍結果怎了?」喬說,我盯著他蜜金色的前髮弧度,想著他怎麼可能留著這種像娘們的髮型卻從未被修理過。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這不是我們的案件,」我耐著性子回他:「這種案子上面會派人來接管,所以你就不要再囉嗦了。」

  「上面是誰?為什麼沒人跟我說過這件事?」

  我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要不是我快被調離了,我可能會當場揍他一頓。「這是程序,一直都是照這種模式走的,你有意見就去跟史考利說。」

  「人家又不叫史考利,你可不可以不要老愛幫人亂取暱稱?我還得好好把大家的名字記好,你這樣老是害我又搞不清楚誰是誰。」

  人家?我真想掐死他,是哪個混蛋教他這樣說話的?他讀的是哪裡的警校?我要把他的老師抓來揍一頓。

  我深呼吸了一會,告訴自己,很快我就要離開了,再忍受這些傢伙也沒多久了,我應該對這小子溫柔一點,然後讓他留在這裡等著被史考利剃光頭。

  「總之,接下來沒你的事了,你只要知道這樣就夠了,」我說,並脫掉實驗室外袍,拿起我的西裝外套往實驗室外走。

  「你去哪裡?」喬問。

  一夜未眠,我實在懶得再跟這傢伙抬槓,但我還是回過頭來,盡可能柔和地對他說道:「我要去局長辦公室,因為我接下來就不會待在這裡了,有些事得正式交接一下。」

  「你要……走了?」喬的表情似乎很驚訝。

  「對,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正是要被調派到這案子移轉的地方,所以你用不著擔心,事情我都會一併帶過去處理,不過,我想就算我過去可能也不用幹麼,因為我的部分也已經結束了,之後的偵查他們會接手。」

  喬點點頭,好像我是新進人員,而他是我的上司似地,我看著他,想著在我離開後,不知道他能不能變得比較成熟點,至少,別那麼像高中女生。

  不過即使他之後有所改變,我想我也看不到。

  「那你保重喔。」喬說,並尷尬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天,我們根本沒那麼熟吧!

  我勉強堆起笑容,因為我討厭讓別人發現我討厭他們,那會折損我和藹善良的形象。「我會的。」我說,並用正確的方式拍拍他,讓他明白只有年資較高的人能這麼做,看到他頓時一臉惶恐,我稍微感到有些滿意。

  「呃,我想……那個──」喬像個少女般欲言又止。「我說……你會去看艾利斯嗎?」

  我花了一秒鐘才想起艾利斯是誰──都是因為這名字太女性化了。「嗯──喔……我還沒決定,有這個必要嗎?」

  喬略顯吃驚地望著我。「我以為你會想去看看他。」

  「為什麼?他有說想見我嗎?」我淡然地略揚眉毛。

  「他什麼也不說,」喬聳聳肩。「包括他的本名和出生地,他什麼都不告訴我們,但你說他曾跟你交談過,我想搞不好只有你能讓他開口。」

  我皺起眉頭,為什麼偏要是我?我實在很討厭這種麻煩事。

  「好吧,我會去看看他,」我說,但不太確定我是否真的會去。「雖然我不覺得他會是兇手。」

  「他是案發時唯一在場的人。」喬強調道。

  「但沒有人能在身上纏滿鎖鏈的時候讓別人自爆,那現場你也看到了,就像下過肉塊雨一樣。」我說。

  「沒有嗎?」

  我原以為他說這句話又是想激我,就像他平常一貫的──那種擅長令人火大的語氣,但當我打算回些什麼好讓他閉嘴時,卻發現他並沒有看著我,而是正望向實驗室玻璃窗外的走道。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儘管我早就知道走道上什麼也沒有。

  這時我才想起來這傢伙的全名。

  局裡曾有人提過,新來的傢伙有時會莫名地盯著某個什麼也沒有的角落,但問他在看什麼,他又什麼也不說,那傢伙的名字是──

  「杭特,你在看什麼?」我開口問道,並同時想起這小子的名字不是喬,而是喬伊斯,杭特是他的姓氏──這姓氏意味著「獵人」,與他太不相襯,以致於我一直以來都無法將這姓氏和他的人兜在一起。

  他轉過頭來,迎上我的視線時突然變得很心虛,跟剛才他凝神注視的神態截然不同。

  「沒有啊,哪有什麼?」他笑了笑,又變回平常那種欠扁的表情。

  真可惜,如果他平常也能保持剛剛那種全神貫注的樣子,那他應該會成為一個好警察。

  他剛剛那種眼神,的確有幾分像個獵人。

  只是如果能別用在空無一人的地方就好了。

  和他道別時我這麼想著。

  少年仍待在偵訊室,空洞的眼神直視著前方,彷彿靈魂都被挖空似地。

  我走進雙面玻璃後方的房間,裡頭的警員看了我一眼,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道:「一點用也沒有,他什麼也不說,我懷疑他連說話都不會。」

  我搖搖頭。「沒那回事,讓我進去吧,也許他會跟我說。」

  警員略顯懷疑地看著我,我猜他在想:這種事幾時輪得到實驗室的人插手了?

  我懶得理他,逕自開門走了進去。

  當我在少年對面坐下時,我看見他的眼神總算有了點反應。

  「聽說你想見我?」我問。

  少年靜靜地抬起眼來,他現在已不是當時那個渾身鮮血的模樣,警員們已讓他梳洗過,換上乾淨的衣服,長髮整齊地束在腦後,我很高興他們也將他身上的鎖鏈拔走了。

  「我就知道你會來。」他說,語氣沒有明顯的起伏。

  「為什麼是我?」我說:「就因為我是第一個走進那房間的警察?」

  他鄙夷地笑了一下:「你才不是走進那裡的第一個警察。」

  這話像針一樣刺了我一下,真不想想像同業中也有那種變態的傢伙。

  「如果你只想嘲諷我,那我要走了。」我說。

  他的睫毛抖動了一下,那不耐的神情就像任何一個尋常的青少年。

  「你見過地獄嗎?」他問。

  「見過。」我淡然地回道。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既叛逆又柔弱,我不禁猜想,當那些男人碰他時,是否正是屈服於這樣的神情。

  他負傷的嘴角微弱地扯了扯:「但你沒有真正走進那裡過。」

  「我是沒有。」我坦承。

  事實上,我很慶幸我只是見證過地獄而從未踏進那裡。

  少年低眼望向一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快哭出來了。

  「……他們說過不會讓我接那種客人。」

  總算要切入正題了嗎?「那種客人?」我問。

  「那種……那種東西,有專門的地方伺候他們……他們根本不該來找我們這種的──」他說著咬了咬嘴唇,好像沒察覺到他結痂的嘴角又開始滲出血來。「我們根本沒辦法服務那種東西……卡洛斯那該死的混蛋──他說過不會讓那種客人進來,全都是騙人的!」

  我開始回想卡洛斯這名字意味著什麼,記得那時走上那間骯髒的旅館樓梯時,有個疑似是人的殘骸掛在欄杆上,而那個肥胖的旅館老闆邊哭邊瑟縮在牆角,嘴裡喃喃叫著某個名字,好像就是那具殘骸的名字吧。

  那就是卡洛斯嗎?我回憶著昨晚的驗屍過程,嗯,那是卡洛沒錯。

  「卡洛斯死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說。

  一瞬間,少年的眼神又變得空茫起來。「……死了?你說……卡洛斯死了?那個該死的皮條客死了?」

  我點點頭:「對,也許他有阻止過你說的客人,但就算有,他也失敗了。」

  「但……但他說──是卡洛斯帶他上來的……他──」

  「他是誰?」我將上身前傾,雙手交疊在桌面上。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我。「那是你們警察應該查清楚的事,我怎麼可能會知道那怪物是什麼?」

  我隨意地想起昨晚在驗屍台上看見的節肢狀屍塊,那的確不像是人類身上會有的東西。

  沒錯,這種事都有程序,這不是我們市警局能管轄的範圍。

  但就像少年所說的,這種生物自有他們自己找樂子的地方,若那之中有哪個二百五想換換口味……找上人類──而且又是這種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

  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會瞧不起我嗎?」

  少年的聲音將我從思緒中拉回現實。

  「什麼?」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會……覺得我這種人很噁心嗎?」少年問道,雙掌在桌下不斷搓著,像是要搓出一層皮。「像我這種……賺皮肉錢的人……」

  「不會,」我答道:「逼得像你這樣的小孩得去做這種事,是這個世界不好。」

  他疲憊地笑了笑。

  「你記得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愛麗絲是怎麼掉進那個奇妙仙境的嗎?」他問。

  我不懂他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見我沒反應,他繼續說道:「她是自己追著兔子,才掉進那個洞裡的,如果她打從一開始就別去追牠,那就什麼都不會發生了。」

  我接下來去的地方,得統一穿上配給的制服,即使只在實驗室工作也一樣,但當我第一天踏進實驗室時,我發現這裡穿制服的人仍屬少數。

  鑑識組的頭子是個長得像陶瓷娃娃的年輕人,穿著鮮豔的條紋衣外罩白袍,手上還抱著一隻泰迪熊,講話的德性比喬伊斯還誇張,我懷疑他根本沒有生活在現實中的自覺。

  「歡迎來到奇妙仙境!」穿著條紋衣的組長對我這麼說道,甚至還興奮地揮舞著他的泰迪熊。

  我想起艾利斯,不禁討厭起這譬喻。

  由於組長的說話方式太過超現實,而且喜歡替每個成員都取上只有他自己才記得住的暱稱,以致於我整個早上都忙著記這群新同事的本名。

  這種時候,就忽然覺得喬伊斯的抱怨有點道理。

  我搖搖頭,甩開這念頭,一到新環境就開始懷念起喬伊斯,這絕對不是好兆頭。

  所幸其他成員還算正常,我注意到這裡的工作主要還是由副組長所分配,副組長似乎對於如何應付組長很有一套,午休的時候,我看著副組長熟練地朝組長嘴裡塞上一支棒棒糖,並讓他立刻閉嘴,這奇妙的畫面不由得令我看得出神。

  「這裡跟你之前在繁星市待的警局很不同吧?」一個聲音從我上方傳來,我從桌前抬起頭,只見一個鬈髮的男人正站在我椅子後方,我隱約記得組長叫他羅利,但我記不起他的全名到底是什麼,我注意到他也沒穿制服,白袍底下覆著像是羽毛材質的黑色衣物,我不禁想著這裡的人是否都不在乎身上穿的東西是否會對微物檢驗造成任何干擾。

  「是很不同,」我說:「組長平常會帶著熊熊一起驗屍嗎?」

  他咯咯笑了起來:「副組長不會給他這種機會,放心吧。」

  我隨意地應了聲,以為這場交談就此結束。

  「微物檢驗在我們這裡不是很重要,」男人繼續道:「應該說,不是我們主要的工作內容。」

  我沒想到他還想跟我繼續聊天。「那這裡主要的工作是什麼?」我問。

  「巫術,」他淡淡回道,好像這很稀鬆平常:「這裡負責檢驗案件中殘留的巫術反應,或是非人種的生物能量,好讓偵查隊的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逮人。」

  我完全想像不出這種東西要怎樣用科學的方式去檢驗出來。

  他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能洞悉我的想法般笑道:「沒關係,從做中學,你很快就能上手了。」

  他輕盈地離開我身邊,而我正狐疑地想,他剛才拍我的那隻手是不是長得有點像禽類的爪掌?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住在這座古老的宅邸中。

  我跑過花園裡那個巨大的迷宮通道,手指刷過修剪整齊的高大樹叢,有個白色的身影奔過我面前,在我前方的通道轉角一閃而逝,我追了上去,看見那個有著捲曲長髮的背影,她穿著白色的連身長裙,綴著金色的刺繡滾邊,在奔跑時隨風飛揚著,我聽見她那熟悉的笑聲,那是這世上我最愛聽的一種聲音。

  我追上她,而她幾乎是在我的手碰觸到她的瞬間便轉身投入我懷中,我抱著她,聞著她的髮香,她有一頭金色如瀑的長髮,是蜜糖般的金色,就和我的髮色一模一樣。

  對,打從我們一出生,她就一直與我如此相似。

  我親吻著她的手,而她輕撫著我的臉頰,像微風拂過枝葉那樣溫柔,她伸手到我頸間,將我的肩衣解開,我警覺地阻止她,但她卻一把扯下我頭上的主教圓帽。

  她從我的懷抱掙脫開來,我看見她的眼中泛著淚。

  神啊……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放棄一切來換取與她廝守終生的機會。

  她將圓帽扔在地上,轉身跑開,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是我自己放棄愛她,我背棄了她,逃到上帝的庇護之下,只因長久以來,我實在無法再承受愛她所帶來的煎熬。

  但這麼做並沒有讓我的心靈獲得平靜,我以為神能夠庇護我,讓我免受痛苦煎熬,但將她從我身邊推開只是讓我更加痛苦。

  在那之後,她經歷了一段又一段的婚姻,每一任的丈夫都因不明原因而死於非命。

  只有我知道他們的死因為何。

  我太過嫉妒而無法讓她和任何男人同床共枕。

  在我和她一同成長的那座宅邸裡,我看著她的屍首,我此生最深愛也最親的一個女人,最後終於因身敗名裂而服毒自盡,就在這座我們曾經允諾彼此永遠相守的宅邸中。

  她服下的,和她所有丈夫曾服下過的那種毒藥是一樣的,由我的手親自調配而成。

  如果可以,我願盡一切方法讓她重回人世,即使那遠遠背棄了上帝的旨意。

  我詛咒我的血,若這世上有任何人膽敢褻瀆她,那麼就讓他們立刻被這永恆之毒所殺死吧,我唯一的美麗的最純潔的妹妹,即使她如此純真無瑕,體內卻流著和我一樣污穢劇毒的血液,我要和這血緣一起守護著她,直到她再度復活在這世上,即使容貌、名字不同,我也能從無數人之中一眼就辨認出她……

  我很清楚在我死後人們將會怎麼議論我,我會被視為巫師異端,奪去侍奉神的資格,甚至不配身為人,我會被吊起來活活燒死,最後被扔在亂葬崗裡。

  如果被剝奪身為人的資格可以和她在一起,如果到地獄去能夠見她一面……

  我望向窗外,夜幕已然低垂,點點火光在遠處搖曳,那是村民們點燃的火把,他們要來找我們了,要來燒死我們了,我握緊手中的玻璃藥瓶,裡頭是僅存的最後一點毒藥。

  我遁入黑夜,前往那個我應該去的地方。

  我從睡夢中驚醒,某個東西從我肚子上滑下來,摔到藤椅下方,狠狠嚇了我一跳。

  我左右張望,看見房裡的鬧鐘顯示在三點四十分,我竟然在陽台上睡著了,連眼鏡都沒摘下來,我身上只穿著一件汗衫,要是就這麼睡到早上我肯定會感冒。

  我將那個掉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那是我原本正在看的書,內容是關於十六世紀權傾一時的博爾吉亞家族如何步向毀滅的半傳記小說,但文筆因過度聳動而顯得十足無聊,難怪我會看到睡著。

  我想起剛剛作的那個夢,就是看了這種書我才會夢到奇怪的東西吧,我翻到最後一頁確認結局,故事最後,切薩雷‧博爾吉亞不但早就不再是個聖職者,甚至還在爭戰中被殺死,他那傳聞中與他有亂倫關係的妹妹露可蕾姬雅則是在難產中死去,並非服毒身亡。

  和夢裡的結局截然不同。

  我沒有兄弟姊妹,很難想像跟自己的妹妹亂倫是怎麼一回事,但即使有,我想那也不是件令人樂於想像的事。

  擱在床頭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在這樣的深夜裡又嚇了我一跳。

  我接起手機,直覺八成不會是有人要告訴我中樂透之類的。

  十五分鐘後,我站在局裡的走道上,而羅利匆匆忙忙地朝我跑了過來。

  「你說艾利斯逃了是怎麼回事?」我大聲朝他問道:「還有,這種事為什麼要叫我過來?」

  「組長說你是和那少年有淵源的人,」他說,一手不耐地梳過那頭烏黑的鬈髮,我注意到他的手此時看來相當正常,一點也不像禽鳥的爪子。「所以才一定得是你,非你不可。」他強調道。

  「組長說的?」我可沒忘那個抱著泰迪熊的傢伙多麼古怪。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尖利的指甲掐了我一下,但當我低眼尋視他的手指,卻只看見修剪整齊的短指甲。

  「記著,在這裡工作的第一條守則,就是把你的常識全部忘掉,」羅利說道,神情無比嚴肅。「就像組長說的,把這裡當成奇妙仙境,你會來到這裡,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以為是因為我的工作能力。」我說。

  羅利咧嘴笑了下,我很確定有那麼一刻,他看起來就像是愛倫坡詩中的大鴉。

  「才不是,你以為你有多行?」他笑道:「你會在這裡,是因為艾利斯,你是唯一能解開他身上詛咒的鑰匙,是破解巫術的關鍵,沒有你,這個案子就不會結束。」

  「就因為這樣而把我調來?你們局長是不是有問題?」

  他大笑起來:「你以為統治奇妙仙境的人會有多正常?我知道你覺得組長像個瘋子,但我可得告訴你,他還不是這裡最瘋的人。」

  他抓住我的那隻手還沒有放開,我開始相信他了。

  「那我得怎麼做?我根本不懂巫術,我要怎麼找到艾利斯?」

  「組長知道該怎麼從你身上找到他的去向,」他拉著我,說道:「跟我來。」

  「我需要一根頭髮!」當我踏進實驗室時,組長正朝副組長這麼大叫著,現在可是三更半夜,但實驗室大部分的人都在這兒,我不禁好奇這些人是不是根本就住在這裡。

  「用血液不是比較快嗎?」副組長回道:「如果你打算用你那該死的煉金術──」

  「你腦袋有問題嗎?我才不想把自己毒死!」組長尖聲叫道。

  老實說,我完全聽不懂他們在爭論什麼。

  「啊,你來了,坎特雷拉。」組長見我來了便這麼說道。

  這是我的新暱稱嗎?為什麼只有我的暱稱特別長?

  接著他衝過來,狠狠將我的頭髮拔下一小撮,我不禁叫出聲來。

  「沒有時間了,我要用這個叫出咒術施行者的靈魂,」他說:「就是那傢伙把你和那小鬼的命運連繫在一起。」

  我站在那兒一愣一愣地,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麼。

  「給我過來!」組長一把曳住副組長的後領,將其拉到後頭的研究室去了,我本想跟上,但羅利阻住了我。

  「別去,過程中除了煉金術士本人和靈媒之外,不能讓其他人看見,不然就會失敗。」羅利這麼說道。

  我根本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懂,難道我們不該通知其他人,趕快去追艾利斯嗎?如果他是不久前才逃走的,那他應該還跑不遠──」

  「沒那必要,」羅利說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全身上下都是咒術的臭味,不只我,我想其他人應該也察覺到了,你不是單純地來到這裡,你到這裡來,是為了將那個孩子帶來這裡。」

  我皺著眉頭看著他。「我聽不懂,難道你們以為我認識那小鬼嗎?我沒多久前才第一次見到他──」

  「第一個找到他的人原本應該是別人,不是嗎?」他抬眼望著我。「是什麼讓你這個鑑識員第一個趕到那裡?」

  「那是……因為新來的警官忍受不了現場的狀況,所以──」

  「維吉爾‧納森,你為什麼在那裡?」

  我忽然感到非常疲憊,我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摘下眼鏡,用掌心揉了揉眼窩。

  某種禽類的爪掌輕搔了搔我的肩頭,接著羅利柔和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沒關係,現在很晚了,我猜你也累了,休息一下吧。」

  我聽見羽毛摩擦的聲響,我重新戴上眼鏡,羅利看來又像是個正常的人類了。

  他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只藥罐,從裡面倒出一些藥片,並一口吞下去。

  我盯著他,有些質疑他的用藥習慣。

  像是察覺到我的疑惑,他朝我解釋道:「啊,別擔心,這不是什麼奇怪的藥,我也沒有憂鬱症,只是我每隔一陣子得吃藥抑制我身體先天上的一些小問題,沒什麼大不了的。」

  為了消除我的疑慮,他還特地將藥罐遞給我看,罐子上頭標示著一個醒目的Ω字樣,我從沒見過這種藥,僅能從成分標示上勉強猜測也許是某種賀爾蒙抑制劑。

  「如果不吃這種藥你會怎樣?」我問。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會想知道的。」

  把常識全部忘掉,我在心底默唸著羅利告訴我的這條守則,但我不確定我能做到多少。

  我坐在副駕駛座,而我身旁的那位駕駛就和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名駕駛一樣正常──或該說一樣狂暴:在凌晨時分的無人馬路上闖紅燈,當有不識相的車子擋路時,搖下車窗朝對方破口大罵。

  當他在白榆街停下車時,我看見他原本塞到耳後的頭髮垂了一小束到額前,但他似乎絲毫不在意。

  「就是這裡了,納森,艾利斯肯定就在裡面。」組長說道,一手靠在駕駛座的車窗上,和他之前抱著泰迪熊的模樣截然不同。

  「嗯……喔。」我猜我肯定有那麼一瞬間看呆了。

  「快去吧,我得抽根菸。」組長伸手從插在駕駛座座墊旁的菸盒裡抽出一根菸,並俐落地用一只銀色的打火機點菸。

  「我們會在這裡等你。」後座的副組長對我說道。

  我下了車,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古老的荒宅,而且我很確定我見過它。

  就和夢裡看見的那棟宅邸一模一樣。

  我往大門跑去,經過那座荒廢的迷宮花園,並踏上那已不知有多少年無人踏足的台階。

  哥哥。

  一個輕柔的聲音從我耳後傳來,我回過頭來,發現我已徹底走出了現實世界。

  荒廢的花園殘景已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茂盛美麗的前庭,金色的陽光灑在草地上,鋪得平平整整的碎石走道兩旁擺設著石造花壇,艷紅的花朵怒放著,微風輕輕拂來,嗅入鼻中的是一股再熟悉不過的空氣。

  她站在那座修剪整齊的迷宮花園入口前,手中拿著一朵白色的玫瑰。

  正當我還不知該作何反應時,她便笑了起來,轉身奔進那座偌大的迷宮。

  「欸……等等──別進──」我叫了起來,但阻止不了她,我趕到迷宮門口,想著我根本沒來過這裡,該怎麼進去找到她。

  沒有時間多想了。有個聲音在我心底這麼說道。

  我跑了進去。

  前方白色的身影總在我趕上前消失在前一個轉角,我聽見她的笑聲,彷彿這對她而言只是一場遊戲,但在後方追趕的我卻滿身大汗。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她不要再笑了。

  我想起艾利斯,想著我到底為什麼得來這種鬼地方……

  如果她打從一開始就別去追牠──

  得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

  那就什麼都不會發生了。

  得追著那隻該死的兔子。

  我趕上去,轉進下一個該死的轉角,卻差點撞上前方的樹叢。

  「呃啊!」我嚇了一跳,連忙後退,重心不穩之際,伸手抓斷了幾根樹枝,所幸我及時站穩,沒有跌個狗吃屎。

  我環顧四周,這是條死路,沒有任何出口。

  但她卻不見蹤影。

  某個東西掉在我腳邊,我低頭一看,只見一朵玫瑰正躺在地上。

  看起來很像是她剛才拿的那朵玫瑰。

  我拾起它,正滿腹疑惑時,我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於是我馬上轉過身去。

  我以為我會看見她,但佇立在我眼前的卻是令我由衷感到恐怖的東西。

  那是個穿戴著肩衣和圓帽的聖職者,但他布滿血絲的眼中卻絲毫沒有平和存在,我看見他手上緊握著某種東西,似乎是一只小瓶──盛裝著劇毒的小玻璃瓶──不知怎地,這念頭猛地襲上我的腦中。

  「來……喝下這個,」他柔聲說道:「只要喝下它,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他步步逼近,而我也不斷後退,直到我碰觸到身後的樹叢,心知再也沒有後路可退。

  「不要……求求你不要這樣……」我脫口而出:「哥哥……」

  但他似乎不打算理會我的哀求,我看見他朝我伸出手,眼看就要逮住──

  我?

  維吉爾‧納森,

  羅利的聲音在我腦海中響起。

  你為什麼在那裡?

  我是誰?

  忽然間,一聲巨響爆發開來,有一瞬間我幾乎覺得我被震聾了,眼前那個男人像煙火一樣炸了開來,我嚇得緊閉雙眼,並預計會有數不盡的屍塊碎片掉到我頭上。

  但那沒有發生,我怯怯地睜開眼睛,看見眼前只有一些殘留的金粉飄散在半空中,轉瞬間便消失無蹤,而剛剛那茂密的迷宮樹叢也不復存,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堆荒煙漫草,雖然勉強看得出原本的迷宮造景,但它們此時此刻僅剩枯枝,我低下頭,看見手裡仍握著那朵玫瑰,只是它早已乾燥得看不出原貌,我稍加一捏,它便化為粉末殘骸,散落在雜草叢生的地上。

  那個夢只是某個人的期望,某個早該死透的幽魂,它想要讓事情變成那樣。

  想要讓妹妹愛上自己。

  但我清楚記得剛才的那種恐懼,那才是真正的事實,她從來就沒有愛上他,她只想逃離那個可怕的哥哥,不管是她生前,還是──

  在她變成維吉爾‧納森這個男人之後。

  我跌坐在地,大口喘著氣,直到呼吸恢復正常。

  我要怎麼解釋這種事?直到上禮拜為止,我還在繁星市的警局和顯微鏡、驗屍台、微物檢測為伍,但現在卻坐在這個髒兮兮的廢墟裡,深信自己是某個顯赫貴族之女的轉世,而且還有個超級變態的哥哥?

  記著,在這裡工作的第一條守則──

  羅利的話言猶在耳。

  「就是把你的常識全部忘掉。」我低聲嘟囔。

  可是,艾利斯又是怎麼跟這一切扯上關係的?

  我站起身來,羅利說組長認為我和那少年有淵源,難道和那個夢、和這座宅邸讓我看見的東西無關嗎?

  而且──剛才那個男人在我眼前爆炸的情景也讓我很在意,那不就和那個想侵犯艾利斯的傢伙一樣嗎?到底是為什麼──

  如果可以──

  我聽見遠處傳來鳥兒的鳴叫,

  我願盡一切方法──

  似乎就要天亮了。

  讓她重回人世──

  如果我來不及在日出前找到艾利斯的話……

  即使那遠遠背棄了上帝的旨意──

  艾利斯就再也不會從夢境中醒來了。

  無論多少次,我都會讓她重返人世,當她再次醒來,我會讓她不斷地重複著我所夢見的那個夢,直到她真的相信自己愛我為止。

  不對,我怎麼會這麼想呢?她當然是愛著我的,我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如果我對她付出了那麼多──多到連我自己都無法負荷的愛,她怎麼可能會不愛我呢?

  因為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人比我更加愛她了呀。

  我梳著自己日漸變長的頭髮,那已經長到可以紮起來了,很快地,就會變得像她那頭美麗的長髮一樣長。

  我走近鏡前,鏡中的那個人就和她一模一樣,有著金色的長髮和完美的臉孔,穿著她一貫穿著的──我最愛看她穿的那襲白色長裙。

  「我愛你,哥哥。」鏡中的她如此說道。

  我伸手撫觸鏡面,想與鏡中的她十指交扣,但卻怎麼也碰觸不到她。

  「你等著,我馬上就去解救你,」我低語道:「很快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

  「我好高興,哥哥。」她說。

  以我的聲音說著。

  好痛。

  他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匍匐爬著,胸口的痛楚令他痛得站不起身。

  這是老毛病了,有時他的胸口會像這樣絞痛,他曾去看過醫生──不只一個醫生,但不管是哪個醫生都無法診斷出他到底是什麼毛病。

  他們說他根本沒病,這只是心理因素致使他胸痛。

  放他媽的狗屁怎麼可能會是那樣?全都是些沒用的東西。

  這是詛咒,圍繞我們家族的詛咒。

  他清楚記得他那有宗教狂熱的母親這麼說過。

  都什麼年代了,居然還有這種活像是從老派恐怖片裡跑出來的瘋女人,滿頭白髮梳成緊緊的髮髻,一年四季都穿著高領的長袖連身裙,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隨時隨地都緊握著手中的玫瑰十字念珠喃喃自語,看見路上穿得稍微清涼點的年輕女孩就大驚小怪,咒罵她們是從地獄爬上來的低賤婊子。

  這就是他的母親,一個在被醉漢侵犯後生下他的女人。

  他曾在街角那間指放映老電影的骯髒戲院裡看過一部恐怖片,片中女主角那歇斯底里的母親就和他的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母親的死不像那部片一樣是被女主角殺死的,他的母親在一個無人的清晨靜靜地倒在廚房裡,死因是心肌梗塞,但在他印象裡,她一向相當健康,難以想像她會以這種突如其來的方式撒手人寰。

  也許這真的是詛咒,有時他會這麼想。

  他清楚記得,母親曾牽著他的手,告訴他,他的外祖父出身顯赫,並從一個遠房親戚那裡接管了一座豪華的大宅,但那卻是座受詛咒的宅邸,之後,怪事接二連三發生,他的外祖父死於非命,家族也迅速沒落。

  母親說,她為了糊口僅能到工廠賺取微薄的薪資,而在那之後的事她便不願再多提。

  他猜想,自己的父親也許就是工廠裡某個不知名的男人。

  他從來就不相信母親所說的那些故事,因為他實在沒辦法相信自己可能是個望族之後,就連一丁點的可能性也沒有,如果他的體內流有如此顯赫的血液,那麼他應該能有一番作為,那麼,他應該會在某個悲慘到了無法再忍受下去的時刻,見到某個人前來解救他,告訴他,今後就不會再有那些痛苦的事發生在他身上,因為他是某個尊貴不凡之人的後代,他不該承受這一切。

  但那種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母親死時他才十歲,在那之後,他被送往一間天主教孤兒院,但他恨極了那裡的一切,他從那裡逃了出來,一再流浪,然後遇上了卡洛斯,開始了出賣靈肉的生活。

  卡洛斯告訴他,千萬別去接那些明明在黑暗中,卻還將臉和身體藏在密不透風大衣下的客人,因為他們很可疑,他們很可能不是這個世界的知識範圍所能涵蓋的存在。

  他並不懂卡洛斯說的是什麼意思,但他清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只要乖乖聽話就好了,只接卡洛斯找來的那些乾淨客人,別自作主張做任何改變。

  但卡洛斯仍然背棄了他,因為他在那天晚上被不知名的力量絞成一團抹布,掛在那間旅館的樓梯上。

  他開始相信接近他身邊的人都會遭遇不幸,就連那令卡洛斯無比畏懼的超自然存在,也在碰觸他的當下爆炸開來,碎成一塊一塊。

  他想起那天晚上將他救出來的警察,他看得出那警察是那種體內裝著白人靈魂的黑人,除了膚色之外,他的舉止沒一項符合他所見過的任何黑人,就像小說裡跑出來的文雅神探,活在只要吃雲朵和仙粉就能過日子的那種地方。

  那警察也會和卡洛斯一樣,遇見他,不自主地接近他,最後被捲進他母親所說的詛咒裡。

  他在黑暗裡悄聲啜泣起來,不僅是因為胸中的痛楚,也因為他不想再讓任何人捲進來,被他身上的詛咒所吞噬。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他知道自己壓根就不相信什麼家道中落的幻想故事,但他卻知道自己身上確實有些什麼,那是某種他無法控制的邪惡力量,只想毀掉他身邊的每一個人,直到他只能被那股力量所占有。

  「你到底要我怎樣?」他在空無一人的宅邸中大喊:「你到底想要我替你做什麼?」

  大宅裡無人回應,只有他的回音在偌大的走廊上迴盪。

  他勉強爬起身來,一手撐著牆面以免自己再度倒下,這時他看見手錶上的指針指著三點二十分。

  至少一個小時前,指針就一直指著這個時間。

  窗外仍一片漆黑,絲毫沒有即將天亮的跡象。

  他深知,這裡已不再是現實世界了。

  「你想要我待在這裡嗎?」他困難地咧嘴笑道:「好,我就陪你玩吧,反正我也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

  他只希望那個警察能夠沒事。

  這是他步入前方的無盡黑暗時所唯一想著的事。

  我往長廊上跑去,剛剛那段超現實體驗已讓我足夠釐清一切,我曾是那個瘋子──這座宅邸曾經的主人──的手足,但那個瘋狂的宅邸主人後來去了哪裡?在他讓我看見的那個夢中,他在妹妹死後便從這座宅邸中逃走了,那麼,他去了哪裡?他是否如同自己的預想般被暴民燒死?還是其實他活了下來?如果他活下來──

  我在長廊上停下腳步,喘著氣。

  如果他活了下來,並且還有其他後代的話……

  「這就是你讓她重返人世的方法嗎……?」我喃喃低語。

  我清楚記得,夢中的我就和他長得一模一樣,如同雙胞胎一般。

  如果他以讓自己活下去來延續妹妹仍活著的那個幻想……

  延續那個即使他早已不在人世也不願令其消失的夢境──

  你腦袋有問題嗎?

  我想起組長那尖聲鬼叫的模樣。

  我才不想把自己毒死!

  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啊,你來了,坎特雷拉。

  坎特雷拉?

  我彷彿看見那本拙劣的小說仍靜靜躺在陽台上,被風刷刷地吹過,不斷翻著頁。

  坎特雷拉是傳說中博爾吉亞家族慣常使用的一種毒藥,據說那可能是以砒霜混和西班牙蒼蠅磨成的粉末製成,但另外一種說法──至少是那本小說中所用的說法──

  則是博爾吉亞家族的血本身即為劇毒。

  我搖搖頭。

  人的血液當然不可能會是劇毒,從任何角度去想都不可能,這也是那本小說之所以令人不忍卒睹的原因。

  如果被剝奪身為人的資格可以和她在一起……

  除非──

  如果到地獄去……

  那傢伙捨棄了身為人的身份──

  能夠見她一面……

  記憶中,艾利斯稚氣但飽嚐辛酸的臉又浮現在我眼前。

  「你見過地獄嗎?」

  他這麼問過我。

  我是見過,可是──

  「但你沒有真正走進那裡過。」

  我深吸了口氣,在黑暗中閉上眼。

  我深知當我再度睜開眼,也許我就再也不會是我自己,不再是維吉爾‧納森這個人。

  說不定我會跟著被困進這個夢境裡,再也醒不過來,直到永遠。

  但正是因為我在那個時候逃走了,以死亡來逃離我那逐漸瘋狂的哥哥,才會讓這一切發生。

  才會讓他走進地獄,捨棄了人類的身份,將自己的血液化為劇毒,殺死了每一個膽敢靠近他、碰觸他的人。

  我詛咒我的血──

  只因為他將自己變成我。

  若這世上有任何人膽敢褻瀆她──

  幻想著他就是我。

  那麼就讓他們立刻被這永恆之毒所殺死吧──

  幻想著每一個接近他的人都企圖褻瀆他唯一的妹妹。

  即使他的妹妹從未復生過。

  「我就知道你會來。」

  艾利斯的聲音在我腦海中響起。

  「為什麼是我?」

  記憶中,我這麼問他。

  是啊,為什麼?

  為什麼你不願意放過我?

  我睜開雙眼。

  「為什麼,哥哥?」我問,發出的再也不是我的聲音。

  而是她的。

  他就在那裡,兀自佇立在長廊盡頭,將臉埋在陰影之中,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會來,」他說:「我一直在等你,等著你來解救我。」

  「只有你才能解救你自己,」我說:「該讓這場夢醒來了。」我的手指碰到某種冰冷的東西,這時我才意識到,我的手中一直都握著那只小玻璃瓶。

  一種銳利的驚恐猛地襲上我的心頭,我當然知道那只玻璃瓶中裝的是什麼,但難道……

  難道唯有用我的手殺死他才能結束一切嗎?

  我被弄糊塗了。

  他在黑暗中輕聲笑了。

  「是啊,」他開口道:「就像那個時候一樣,用你的手毒殺我吧,我早該在你手中死去的,是這殘酷的命運讓我活了下來,最後毫無尊嚴地被別人踐踏……蹂躪……而你卻安然躺在你丈夫的被褥裡──為什麼你不殺死我?為什麼要讓我活下來?」

  我惶然看著他,他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個夢到底有幾分真實?

  我已經搞不清楚了。

  我聽見他在黑暗中啜泣,不知怎地,那聲音竟也令我感到心痛。

  「我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你死?」我說,話語似乎是自動脫口而出,完全不經過我的意識驅使:「就算我恨透了你,就算你一再地將我送給其他男人──我還是……還是沒有辦法阻止自己竟然這麼愛你──」

  我感覺到臉上爬滿淚痕,胸口的痛楚怎麼也抹滅不去,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會有這種如此痛苦的感覺。

  這就是真相嗎?那個夢境只讓我看見一半的事實嗎?

  我並沒有死在那座宅邸裡,真正逃走的人並不是他,而是──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真相就已經被扭曲了?

  讓夢境變得扭曲難辨的人又是誰?

  是我?還是他?

  也許,他渴望變成我,我也渴望變成他。

  也許是他因戀慕我而發狂,卻得不到我而毒殺了我。

  也許是我因得不到他的愛,在嫉恨之下而毒殺了他。

  也許我倆因無法相守結合,無法被世人認同而殉情。

  不管是哪一種,最後我們都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毒液沒有奪走他的性命,也沒有奪走我的。

  也許我們自身的邪惡與墮落已遠遠超過了這世上任何一種劇毒。

  我們依然活著被拆散,直至死時,都沒有再見到彼此最後一面。

  我丟開那只小瓶,聽見它在地上摔碎的聲音。

  「我好想見你……哥哥。」我哽咽著說道,眼淚怎麼也控制不了。

  「我也是……」他說,聲音像一道風那樣輕柔:「即使容貌、名字不同,我也能從無數人之中一眼就辨認出你……」

  他在黑暗中動了動,似乎想要走近我,我聽見衣服的摩擦聲和鎖鏈拖地的聲響,然後他的身影又不動了。

  他沒辦法過來。

  我的胸中又湧上一股酸楚,難道他已經沒有辦法來到這一邊了嗎?難道他在黑暗與死亡之中待得太久,已被地獄中的陰影永遠地箝制住了?

  我哭喊出他的名字,奔上前去。

  陰影很快便籠罩住我,但我一點也不在乎。

  我緊緊地擁抱住他,那個我曾耗盡一生一世去深深愛過的人。

  也許這一世我還能繼續愛著他。

  當我緊抱著他,並閉上眼睛時,我這麼想著。

  天亮了,一夜未眠的我幾乎無法面對早晨直射的陽光。

  我站在第十九分局的後門外,抽菸抽得像根煙囪,組長大概一整晚都在他的車裡抽菸,我一下車後,截至目前為止保持的戒菸紀錄也立時粉碎。

  他們已偵破了整件案情,無故逃走的少年艾利斯在今天一早便被找到了,整晚他都待在郊區一座荒廢的宅邸裡,據悉那曾是他幼時待過的孤兒院遺址,孤兒院在他逃離後的那年毀於祝融之災,是電線走火肇致的,當時仍熟睡中的孩子們與工作人員全數被燒死在裡頭,無人生還。

  一個比較聳動的傳聞是,據說那座宅邸早在這之前,就是個有名的凶宅,在二零年代左右,那座宅邸的主人殺死了所有他從孤兒院領養來的孤女,且殺害家庭醫生未遂,就此潛逃,不知去向。

  關於那棟房子的事,都是羅利告訴我的,他說那房子因為曾被某種有著強烈意念的東西長期蟄伏在裡面,所以變得很難洗淨了,儘管現在那東西已不再攀附在那裡,但那種負面氣息一時間是無法消散的,必須再過上個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那股偏執的意念才能徹底從那塊地上消失。

  說實在,我聽不太懂他的意思,但羅利聽我這麼回他只是笑了笑,告訴我「只要想成類似是蟲害那樣就好了。」

  羅利似乎很了解這城市的一切,據副組長說,羅利一直是個老在地,已經在此住了很久很久。

  我沒記錯的話,副組長用的詞是「棲息」而不是「住」或「待」。

  這令我有些欣慰,看來我不是這裡唯一覺得羅利不太像人類的人。

  我捻熄最後一根菸,確定所有菸蒂都沒從喝剩的咖啡紙杯裡掉出來,然後我轉身走進局內,將它扔在垃圾桶裡,往牢房走去。

  組長叫我休息夠了就回實驗室工作,但我懶得理他。

  我得見艾利斯一面不可,還有些事我想確定。

  鑑識組的約爾希組長此時正跨坐在辦公椅上,手裡把玩著一只玻璃瓶子。

  「你不打算工作嗎,組長?」副組長安娜貝爾說道,並將一疊文件重重扔在桌上。

  「安,你看這裡頭的東西很可愛吧?」組長似乎沒把她的話聽進去,只自顧自地將瓶子朝向天花板的燈光,眼神閃閃發亮地盯著裡頭的粉紅色物質。

  「那是什麼?」安娜貝爾露出噁心的表情。「它剛剛是不是在蠕動?」

  「這是我們的受害者,史提夫‧布勞紳。」約爾希愉快地說道。

  安娜貝爾略微睜大了眼睛。「史提夫……你是說那個被爆成碎塊的死者?你把他的屍塊留著幹麼!」

  「因為他還沒死啊,你看他還在瓶子裡動來動去呢,」約爾希回道,有點沒好氣:「非人種才不會那麼容易死啦,他只是在遇到危險的時候會自動分解,像這樣:砰──的一聲──」

  安娜貝爾翻了個白眼,一手叉在腰上,說道:「你跟刑事組說過了嗎?」

  約爾希仍陶醉地轉動著玻璃瓶。「有啊,也跟他們說過艾利斯身上的『麻煩』我們會幫他解決,隊長也說了,全權交給我處理,呵呵,反正啊,這種長年來的詛咒什麼的,他們也不可能搞得定。」

  「是啊,你最行,但你倒是沒辦法解決你家族的詛咒。」安娜貝爾說道。

  約爾希皺起眉頭。「你很囉唆欸,安,你有閒工夫管別人的家務事嗎?你弟弟的事解決了嗎?」

  安娜貝爾狠狠瞪了他一眼,這時羅利打開門走了進來,有些無精打采。

  「怎麼了?」安娜貝爾問道。

  「他們說除非我找到室友,否則不會讓我辦理離館手續。」羅利說道。

  「室友?不是飼主嗎?」一旁的約爾希搭腔。

  羅利看了他一眼,但似乎沒有生氣──也許是懶得氣了。「我比較喜歡室友這個詞。」他說。

  「我說──你真的那麼想離開那個牢籠嗎?」約爾希仰頭問道:「待在那裡很輕鬆啊,不用想三餐要吃什麼,而且也不用吃那種抑制劑,你發作起來的時候愛怎麼樣都可以,更何況,他們又沒有規定你整天都得關在裡面,被那些校外教學的小朋友指指點點。」

  羅利嘆了口氣:「組長,換作是你,你會喜歡被關在籠子裡的滋味嗎?」

  約爾希認真地歪頭想了想,然後答道:「會啊,那有什麼不好嗎?」

  「你倒說說看是哪裡好了?」羅利回道。

  約爾希聞言笑了起來:「因為──這整個世界,本來就是個大牢籠啊,每個人都得辛辛苦苦地得到別人的認可,才能在這個這──麼大的籠子裡找到一點點棲身之地,好不容易找到的甜美果實,也一下子就被其他人搶光光了,如果待在小一點的籠子裡,就可以不用煩心沒有飼料吃,不用跟外面那些怪物搶這個搶那個,那住在裡面絕對比較划算不是嗎?」

  「就算一點隱私也沒有,你也能接受嗎?」羅利問道。

  「你去動物園的時候,難道每次都看得到你想看的動物嗎?」約爾希說道:「我是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讓你去過啦,不過我每次去的時候,那些動物不是在睡覺就是躲起來,別傻了,就算我特地去看你,你也不會讓我看到你在幹麼,因為你就跟動物園裡那些笨畜生一樣,全都是些自大的討厭鬼。」

  約爾希說完便像個小學生一樣氣沖沖地跑出去了,留下羅利與安娜貝爾兩人面面相覷。

  「他到底對我有什麼意見啊?」羅利一臉困惑。「總覺得從我來這裡上班之後他就老愛針對我。」

  「我記得……」安娜貝爾尋思道:「你剛來的時候,組長常常在下班後偷偷跑去醫學院看你,可是他說每次去那裡你都不在,說你都『躲在樹裡頭』。」她說著擺出一個滑稽的手勢。

  羅利瞪大眼睛。「他去看我……?我怎麼不知道──等等,他去看我幹麼?」

  「誰曉得?」安娜貝爾聳聳肩。「也許就像他喜歡去動物園一樣吧,他向來對醫學院特設的那座──給你們住的別館很有興趣。」

  羅利扶著額頭,一臉無奈。「那裡已經沒有其他像我一樣的非人種了,那些低級的傢伙早就用他們噁心的本事說服那些變態飼主把他們買走,只剩我還待在醫學院裡,活像個累贅的過氣吉祥物,組長如果去那裡,他想看的除了我還會有誰?真讓人渾身不舒服,在員工下班後還過度關注員工的私生活算職場性騷擾嗎?我可以告他嗎?」

  「呃,如果他有真的對你做什麼、或是言語騷擾的話,應該可以吧,可是你又說你根本不知道他去找你,這不就表示他什麼也沒做?」安娜貝爾說道:「更何況,他有完全合法的權限去那裡,他是校友。」

  羅利輕嘆了口氣,似乎想表示他對此十分無奈,但安娜貝爾注意到他有些臉紅,似乎沒真的對組長企圖偷窺他這件事感到憤怒。

  這種事就能讓他們那麼高興嗎?這些奧米加種(Ω)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安娜貝爾心想。

  「你沒有害死那個人,雖然他的確是因為你才自爆的。」我對坐在牢籠裡的艾利斯這麼說道。

  艾利斯抬臉看著我,一臉茫然。

  「史提夫‧布勞紳並沒有死,」我解釋道:「他是所謂的『非人種』,而且他那型的非人種不會因為身體四分五裂就死去,非人種的生命力通常都很強。」

  「那他為什麼──」

  「艾利斯,我們檢驗出你的血液中有一種咒術成分,那是很久以前從你的祖先那裡傳承下來的,」我有點緊張,因為我並不習慣像這樣正經八百地對別人述說這種聽起來像鬼扯的事:「有些詛咒是家族性的,它會像病毒一樣只寄居在特定人士的血緣裡,只要你體內流著家族的血──哪怕是多遠的血緣,它都有辦法影響你,呃……這樣說你懂嗎?」

  艾利斯點點頭,但從他的表情中我不確定他懂了多少。

  「有些非人種對這種詛咒是很敏感的,他們會本能地避免和這些人的體液接觸──甚至在他們意識到有詛咒存在以前,他們的身體就會自動做出反應,有時候這種反應是很極端的,像布勞紳的例子,就是直接讓身體爆炸,排除所有可能對自己有害的部分,只留下一丁點本體存活下來,類似某種──斷尾求生的機制──」

  「比較像海參。」他低頭說道。

  「什麼?」我沒聽清楚。

  「我說──比較像海參,那種動物會在遇到危險的時候把內臟噴出來,噴到敵人臉上,然後逃跑。」

  好噁。我心想。

  我猜我這念頭肯定體現在我的表情上,因為我看見艾利斯笑了起來。

  「你笑起來很好看,」我說,幾乎是不假思索。「你平常應該多笑一點。」

  聽到我這麼說,他有些不自在地收起笑意。「……又沒什麼好笑的事,我平常幹麼要一直笑。」

  「也對。」我說,有點尷尬。

  「所以……」他不太確定地問道:「我犯了什麼罪?」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答道:「除了在扣留期間無故逃走,和從事非法性交易活動之外,我想應該沒犯其他罪吧──不過,你還未成年,法律規定我們應該要保護你,而不是拘捕你,所以會被抓起來的是布勞紳,不是你。」

  「那……我猜我身上的……詛咒,」他小心翼翼地吐出這個詞,彷彿這個詞能夠啟動核彈開關。「是沒辦法解除的……對嗎?」

  「很遺憾,是這樣沒錯,但只要找出原因並用對方法的話,是可以讓詛咒逐漸失效的,我──」我連忙改口:「我們已經找出了那個原因,總有一天,一定能讓你身上的詛咒消失。」

  他不解地眨了眨眼。「要怎麼做?」

  「詛咒之所以不願意消散,是因為施術者有未了的心願,」我說,感覺自己像個胡說八道的神棍。「只要能讓那個願望達成──或至少做到基本的彌補,讓死者的靈魂能夠瞑目,詛咒就會慢慢消失。」

  他站起身來,一手握住擋在我和他之間的監牢鐵條。「那種事你們真的做得到嗎?這麼多年來……我身邊的人總是一個個陷入不幸,你們有什麼把握說自己真能解決我的問題?難道你們以為只要作作法、唸唸經,就可以把我這十幾年來遭遇到的事都一筆勾銷嗎?」

  我靜靜地看著他,想著幸好我和監牢間隔的距離正好能讓那一根根鐵條遮掩我的表情。

  「你明知我可以,」我低聲說道:「哥哥。」

  有那麼一刻,我感到後悔,因為他的表情似乎顯示我是個頭殼壞掉的傢伙,看來他根本不懂為何我會這麼說。

  但也僅只那一刻而已。

  「後悔去追那隻兔子了嗎,維琪?」他這麼說的同時,一道上揚的弧線也慢慢從他的嘴角划出。

  「是維吉爾,請好好記住我的名字。」我說。

  這件事距今至少已經八、九年以上,是我在繁星市市警局所經手的最後一個案件,也同時是我在第十九分局的第一個案件,我從這案子裡所學到的事有兩件:一、只要待在第十九分局一天,就別妄想這世上的任何常理和邏輯用在這裡會管用;二、第十九分局的人員任用標準鬆散得可以,過去曾殺人如麻的非人種、或是曾犯下前科的人類,都有辦法以各種名義被錄用進來,說這裡是個群魔亂舞的魔窟也不為過。

  我想這主要是因為,第十九分局本身直屬於教廷,並不完全歸屬於這國家的法規之下,這裡所秉持的準則是──若要逮住那些從黑暗中出籠的怪物,就得身處更深的黑暗中才行,站在光亮處,是看不見陰影中那些東西的,唯有埋身於比其更深的陰影之中,才能精準地捕獲牠們。

  這裡是教廷的黑暗牢籠,所有不能在陽光下被看見的東西,都隱密地藏身在此處。

  這是教廷的最後王牌,當這世上最後一道理智的防線被擊潰之際,當那些瘋狂、無法用人類的力量解決的事發生時,就只能以更加瘋狂、更加強大的東西去吞噬它。

  有時我會想,不知道那第一個打造這座如此龐大的鳥籠,在裡頭豢養著這麼多怪物的人,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難道他不知道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嗎?難道他敢保證,總有一天我們不會被這裡頭滿滿的瘋狂所反噬?

  還是說,他就是瘋狂本身呢?

  我猜我大概永遠也不會得到答案吧。

  有件事是肯定的,後來我們查出艾利斯的本名和出生地,也替他做過各種精神測驗與疾病檢查,結果一切如常,那段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時期似乎沒有在他的心中留下永難抹滅的陰影,說實在,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後來看護所人員的共識是:也許艾利斯的精神狀況遠比常人堅強。

  但有個詭異的猜想始終在我心頭揮之不去。

  也許那是因為他當時多少有點樂在其中。

  我猜。

  當我正沉湎在過去的懷想時,門外一個我很熟的年輕人推著將要檢驗的屍體走了進來,臉上充斥著不耐煩的神情。

  「啊──維若妮卡,我最討厭加班了!」他大聲朝我抱怨。

  「我不是說過了嗎,是維吉爾。」我糾正他。

  「啊隨便啦!」他說著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這些連續殺人魔有夠惹人厭,一次殺那麼多人,他們沒想過運送這些屍體多累嗎?專會造成別人的麻煩,一點都不體貼。」

  我看了他一眼。「如果他們體貼,就不會沒事跑去殺人了。」我補述道:「說不定──能造成別人的麻煩,他們還樂得很。」

  「害別人這麼辛苦,能讓他們這麼開心嗎?真是有夠幼稚的欸。」

  「你最好小心點,我聽說有些殺人魔只要聽到冒犯他們的話,就會把對方殺掉。」我說著開始拉開屍袋。

  他聞言笑了起來:「除非你是殺人魔,否則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突然想逗逗他。「搞不好我真的是。」

  「如果你是,那你就是特地殺了一堆人,然後讓自己辛辛苦苦地驗屍,加班到天亮,有必要那麼無聊嗎?你是驗屍狂熱者嗎?例如說──驗個屍就能讓你高潮?噢!愛撫這些內臟讓我好爽啊!我可以用這個射十次!」他說著還配合生動的動作與表情,將腰桿前後擺動。

  「講話別那麼粗魯,請尊重這些死者。」我說,但實際上我覺得挺好笑的,所以就笑了出來。

  「你還不是覺得很好笑。」他說著坐回椅子上。

  我盡量將笑意收起來,一本正經地對他說道:「別在這裡玩了,你不用去值班嗎?」

  「早就超過我的值班時間了!」他抗議道:「華西亞每次都過了交接的時間才來!」

  我聳聳肩,說道:「沒辦法,他是個藥罐子,你得體諒一下。」

  「那誰來體諒我啊?」他說著交叉雙臂,靠在椅背裡。「說真的,不覺得第十九分局的任用標準實在太鬆散了嗎?什麼鬼都可以來這裡上班,還有好幾個有精神病史的傢伙,未免太扯了。」

  我不認為他有什麼資格說別人。

  「好了好了,如果你只是來吵我做事的話,你可以出去了。」我揚揚手作出一個打發他的手勢。

  「別這樣,你不怕這些死者復活嗎?我在這裡你會比較有安全感吧。」

  「是對你會比較有安全感吧,」我有點沒好氣地回道:「我可沒忘記你有多怕鬼──」

  「啊!混蛋!別說那個字──」

  這傢伙就是這樣,都已經二十四歲了,還怕鬼怕得要死,明明天天在第十九分局跟一卡車的非人種同事為伍,也敢對被害者遺體開一堆有的沒的玩笑,卻還是超怕恐怖片跟惡靈之類的東西。

  對一個曾從地獄裡回來的人而言,這還真令人費解。

  「厄尼,」當他走出去時,我叫住了他:「你今天下班後該不會又想跑去桃樂絲的俱樂部吧?」

  我看見他微挑起一邊眉毛。「怎麼?你也想去嗎?」他問。

  「我才沒有被鐵鍊綁起來的嗜好,」我沉著臉說道:「只是建議你別太常去那種地方,對身體不好。」

  「像你這麼壓抑才會對身體不好吧。」他朝我扮了個鬼臉。

  「我才不是擔心你的身體,」我回道:「我是擔心他們,你可別忘了你的體質──」

  「放心啦,」他揚了揚手。「桃樂絲不會讓客人流血的,只是綁綁人,沒什麼大不了。」

  「我誠心建議你還是別讓任何沒有免疫能力的人有接觸你身上血液的任何機會──」

  「你明知道──」他打斷道:「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對我的血有免疫能力。」

  我不作聲地看著他。

  「好啦、好啦!我不會去的!」他沒好氣地大聲說道:「你真的是有夠囉嗦欸,維吉妮亞!」

  「是維吉爾,我不是叫你要好好記住我的名字嗎?」

  我說。

  儘管我明知事隔多年,那道詛咒已隨某個人──或該說是某兩人的願望實現而逐年消散,打從那早已死去的女孩在長廊上奔向她哥哥那一刻起,那刻印在兩人血液與靈魂中的毒液便以飛快的速度消逝著。

  但有沒有什麼是能夠繼續延續下去的呢?當年在那座廢墟中我所感受到的東西,現在是否還殘留著?如果有,那又還殘留多少?

  有沒有多到儘管詛咒消逝但我仍不願放過他的程度?

  我不確定,打從我再次在這間警局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無法確定了。

  「隨便啦,你很愛計較欸,」他搔了搔後頸,過去他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將長髮紮在那裡,但現在後頸的長髮早已剪去。「反正我不想接受你這輩子是個臭男人的事實。」

  他說罷便走了出去,我聽見他漸遠的腳步聲,不禁微笑起來。

  「歡迎回來,哥哥。」

  我輕聲說道。


.

床底下的怪物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床底下傳來。

  床上的男孩縮起身子,幾乎將全身都裹在棉被裡,但那聲音沒有停歇,像是能夠感應男孩的心跳聲一般,他的心跳聲越是急促,那窸窣聲就越加明目張膽。

  他很想一鼓作氣跳下床,逃到隔壁有爸媽在的房間裡,但他始終不敢這麼做,因為他害怕一旦將腳尖沾到地面,就會有一雙手從床底下倏地伸出來抓住他的腳踝,將他拖進黑暗中撕碎吃掉。

  某種像是爪子的東西輕輕搔刮著床板,這讓男孩更加害怕了,那東西絕不是小蟲子或老鼠什麼的,它一定遠比那些生物大得多,但那到底是什麼呢?他連想都不敢想。

  拜託!放過我!為什麼要找上我?為什麼不去別的地方!

  男孩緊閉雙眼,在心中吶喊著。

  有那麼一刻,那東西的搔抓聲靜止了。

  男孩睜開眼睛,只見周身一片黑暗,而那並不是因為棉被蓋住了他,事實上,他忽然發現自己身上沒有蓋著任何東西,而他身軀所平躺的地方非常冰冷。

  他抬起眼,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床底下,僅有冰冷的地板支撐著他。

  啊……

  他突然懂了。

  床底下的怪物,原來就是他自己啊。

  發現到這點,頓時讓他鬆了一口氣,黑暗之中,他淡淡地笑了。

  他朝床板與地板間的空隙伸出手。

  等那腳尖一踏上地板,他就要狠狠地抓住那腳踝,將其拖進黑暗之中。

  他在晨曦中醒來,此時,床頭櫃上的電子鐘已經不知響了多久,他撐起身子,將它按掉,並毫不意外地發現自己沒躺在一旁的床上,而是又抱著一坨棉被在木皮地板上醒來。

  他抓了抓一頭亂髮,他有時會以這種狀態在早晨醒來,這在他小時候比較常發生,在他長大成人,與另一個女人同床共枕十幾年之後,這種睡相奇差的症狀便沒有再發生過,但當那女人在前兩年離開了他,這症狀便又回來了,而且簡直就像是要把過去好幾年來銷聲匿跡的份都補回來似地,他現在幾乎每天都會在地板上醒來,並疑惑自己是怎麼從床上滾下來的。

  他有時會懷疑自己也許在夜裡夢遊,因為最近他發現當他醒來時,身上總是會多一些不明的傷痕,起先他以為或許是他摔下床時傷到的,並不以為意,但後來那些傷似乎越來越不尋常,舉例來說──

  他挽起自己的睡衣袖口,異常冷靜地看著手腕上那個清楚的瘀青。

  那看起來就像是有人緊抓著他的手腕,指尖深深陷進他的肉中所留下的掌印。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一點概念也沒有。

  咚咚咚的腳步聲從走廊上傳來,他連忙將袖口拉下。

  「爸,我出門囉!」一個充滿朝氣的少年聲音從門口傳來,他抬起頭,只見他那剛滿十五歲的兒子正站在那兒,手上拿著足球。「今天要晨練,早餐我就不吃了。」當他說話的同時,那頭紅髮也在他額間搖曳。

  「等等,不可以不吃早餐。」

  「好啦,我會在路上買,你別忙。」

  紅髮少年笑嘻嘻地從門旁走開,一溜煙就消失在走廊上,不久,他便聽到樓下大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他兒子出去了,這裡又剩下他獨自一人。

  他撫了撫手腕,感到有一絲不安順著他全身的血管,慢慢爬上他的心臟。

  這裡不是只有他獨自一人。

  也許過去三十八年來都不是。

  事情發生得很快。

  當他一如往常在街角那間店買咖啡時,一個陌生人忽然向他搭話,而且語氣還異常親暱,彷彿他們早就認識似的。

  「嘿,你怎麼戴著那副老土的眼鏡?真不像你欸。」那男人笑嘻嘻地打量了他一眼。「不是我在說,你白天看起來還真不一樣,海德。」

  「我不叫海德。」他盯著眼前的陌生男子,冷冷說道。

  男子笑得更開心了:「啊哈!我懂,你說過的,你白天的身分跟晚上不一樣,不要在公共場合這樣叫你,對吧?我懂我懂。」

  聽到男子這麼說,他頓時感到有一股冰涼的寒意從脊椎冒上來。

  「抱歉,我想你是認錯人了。」他說,但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所幸他的咖啡正好也沖好了,他幾乎像是用搶的從店員手中將咖啡拿走,匆匆離開店裡。

  「欸!等等,你生氣了嗎?欸──喂──」

  他聽到男子在他身後喊著,但他沒有回頭。

  「傑克!」

  聽到這個名字,他幾乎像是被電擊到似地,猛地轉過頭來。

  那男人見他回頭,便又露出笑容,說道:「抱歉,你說過你叫這個名字對吧?我剛剛才想起來嘛,你會原諒我吧,傑克?」

  他倒抽一口氣,立刻掉頭離開,幾乎接近落荒而逃。

  「傑克,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當他趕到會診室時,他的秘書安一臉狐疑地這麼說道。

  「有嗎……?哪有?你看錯了吧。」他喃喃否認,並將長圍巾和大衣脫下來,掛在衣帽架上。

  安似乎不想放過他。「你看起來好像大白天活見鬼。」

  很傳神的形容。他微弱地笑了一下:「是啊,我想的確是吧。」

  安皺眉看了看錶,說道:「再十分鐘摩里斯先生就要到了,你確定你可以?還是要先請他等一下?」

  他沒馬上回答,只是灌了口咖啡,然後才說:「我沒事,等他一到就請他進來吧。」

  安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顯然仍對他的回答不怎麼有信心,然後就扭腰擺臀地走出去了,傑克注意到她那身剪裁合身(甚至該說是貼身)的黑白相間套裝非常襯托(或該說凸顯)她的身材,那雙在純黑鉛筆裙下方交互擺動的長腿十分賞心悅目,但他今天卻無心欣賞。

  他想的是剛才那個在咖啡店攔住他的陌生男子,那傢伙叫他「海德」,這是什麼惡劣玩笑?難道他是史蒂文生筆下的變身怪醫嗎?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有個人格跑出來頂替了他,還洋洋得意地自稱「海德」?

  他不自覺地再次撫上自己瘀青的手腕。

  也許這瘀青和那男人有關。

  他厭惡地想著。

  這天,一個很久不見的老友突然來到他的會診室。

  「嗨,傑克。」

  「強尼!」見到來人,傑克訝異地起身。「我還以為你向來不信心理治療那一套,今天怎麼來了?你不知道我這裡是要預約的嗎?」他順口揶揄。

  強尼好像有點想出口反譏,但他很快便收起鬼臉,說道:「其實是有件案子可能需要你幫忙。」

  傑克露出一個了然於心的笑容。「我就知道你這人無事不登三寶殿。」說罷他便坐回扶手椅上。「說吧,這次有什麼事要我幫忙?」

  強尼也跟著在沙發椅上坐了下來,那張長沙發向來是患者的專用席。「你記得藍寧吧?我們大學時代的室友。」

  「嗯。」傑克點點頭。

  「他死了,今天早上發現的。」

  「什麼……!怎麼會這樣?他怎麼死的?」

  強尼看了他一眼。「既然我人在這裡,你應該猜得到他不是壽終正寢的吧,他是被謀殺的,兇手非常變態,還取走了他的一只手掌和一些器官。」

  「……怎麼會……」

  「我來這裡,是因為他在一星期前來過你的會診室,基於職責,我得盡量徹查他生前見過的人與去過的地方,他有沒有對你透露過什麼?例如是不是有人想害他、或是他最近有沒有什麼讓他很困擾的人事物?」

  傑克略表為難地看了他一眼。

  「拜託,如果你是在想什麼保密原則之類的事就省省吧,他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是沒錯,但我不想讓一個好人在過世後還得被迫揭露所有的隱私,那樣很不厚道。」

  「你只要告訴我有什麼你覺得可疑的地方就好了。」

  傑克深蹙眉頭,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我現在一時也沒辦法想得起來,而且我等一下還有患者會來,這樣吧,我回去調資料看看有沒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有的話我再打給你,可以嗎?」

  「什麼時候可以給我?」

  「我只能說別抱太大期待,藍寧只是因為很常見的憂鬱問題而來我這兒,我很可能幫不上忙。」

  「你太謙虛了,傑克,過去你確實幫過我們警方很多忙,就像個隱世的神探,我有時還真奇怪你為什麼寧可待在這間小會診室裡,每天聽那些婆婆媽媽對你發牢騷,真是太大材小用了。」

  傑克想不出除了苦笑以外的回應方式。

  回到家中,傑克很慶幸兒子今晚並不在家,而是到同學家過夜。

  他匆匆趕到倉庫,打開那裡的舊冰櫃,在一堆冰塊底下撈出那袋斷掌與內臟。

  他現在知道這是從誰那裡拿來的了,但這對他一點幫助也沒有。

  他十分慶幸今早兒子沒吃早餐就出門了,因為這袋東西原本就擱在廚房的冰箱裡,要是他兒子看到不知會做何反應──也許不會有什麼反應,對一個青少年來說,在冰箱裡看到斷掌到底該有什麼反應?搞不好還會覺得很酷吧?誰知道他們腦子裡在想什麼?算了,他放棄思考這些事,他該思考的是這袋東西到底該怎麼處理掉才好,就算平常根本不會有除了他之外的人來倉庫這兒,他也總不能把它冰在這裡一輩子。

  還有個他亟欲知道,但眼前看來倒算不上是待辦事項中第一順位的事是:這東西到底是誰拿來的?

  他盯著那截斷掌,想著是否就是這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在它的主人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仍死命作著無謂的掙扎?

  他搖搖頭,想拋開這念頭,不可能,他不可能會去殺藍寧,殺藍寧對他有什麼好處?就算大學時代他們也許有互毆過幾次,但那都是年少輕狂時的往事了,而且還是現在想起來會覺得很好笑的那種蠢事,他才不會為了這種芝麻綠豆大的無聊舊事突然心血來潮跑去殺一個幾百年前同寢的室友。

  但證據正血淋淋地擺在眼前,他手腕上的瘀青、他冰箱裡的斷掌與內臟,在在都證明兇手正是他,可是他自己為什麼他媽的就是不記得這件事?

  他無力地跌坐在倉庫裡,想著自己為什麼每天早上都發現自己不是在床上醒來?為什麼當他醒來時,他身上總是會多一些神秘的傷痕?

  他想起早上那個在咖啡店攔住他的陌生男子。

  若要知道真相,他就非得將那個男的找來問個清楚才行,即使他很清楚在自己內心中有很大一部份並不想再見到那個男的。

  那是一種本能的厭惡感,當他見到那男人對他講話時,那種一副好像跟他很熟的德性,就讓他渾身不舒服。

  如果他真有另一個人格,另一個名喚「海德」的靈魂住在他體內,那麼海德很有可能跟那個男的非常要好,搞不好還稱兄道弟呢,他光想到這就不寒而慄。

  但海德為什麼要將藍寧的殘骸帶回來?難道海德期望他察覺到這一切嗎?

  如果他真有另一個靈魂,而那個靈魂想告訴他些什麼──

  「拜託,如果你在的話,就把這團糟處理掉啊,你應該遠比我懂得要怎麼做這種事吧?」

  幽暗的倉庫中,他喃喃對自己說道。

  月光下,他看見有一頭龍盤踞在森林裡,低頭似乎在啃咬些什麼,他走上前去一看,只見藍寧赤裸的身體正躺在草地上,有一大半已經被吃得殘缺不全,但藍寧似乎仍有意識,僅剩的那只手正緊抓著龍的前爪,指甲緊陷進鱗片之中,甚至流出血來。

  他望著這一幕,感到害怕,那頭龍或許也會吃掉他,他轉身想逃走,卻聽見藍寧尖聲喊著他的名字,聲音近得就像是緊貼在他身後。

  他回過頭來,看見藍寧血肉模糊的站在他身後,被挖掉眼球的眼窩像是兩個不斷湧出鮮血的黑洞,但他知道藍寧正看著他,藍寧即使死了也會注視著他。

  然後他醒了。

  他睜眼瞪著漆黑的天花板,意識到自己身下仍是柔軟的床墊,他依然躺在床上,沒有在地上醒來……這是個好現象。他想著。

  他並不完全是因為被惡夢驚醒,因為他很快便注意到,有個聲音正在窗外沙沙作響,那聲音儘管細微,但一直瑣碎地持續著,在夜深人靜時想讓人不注意到都難。

  他起身打開窗戶,一道夜風猛然灌入他單薄的睡衣裡頭,令他不由得縮了縮身子,同時他也發現到,自己的背上汗濕了一片,剛剛那個惡夢害他猛冒冷汗,現在被風這麼一吹他可受不了。

  他隨手抓了件外套披在身上,往窗下望去。

  那個曾在咖啡店裡喚住他的陌生男人,就站在院子裡,置身在他臥房窗戶正下方的樹叢中,抬眼注視著他。

  他覺得自己的心跳應該漏跳了一拍。

  那傢伙為什麼會找到這裡來?

  他感到恐怖,思索著該找什麼東西來保護自己,幸好今晚他兒子不在家,如果在的話,那事情會更麻煩。

  接著,他發現那男人似乎也和他同樣驚恐,不知怎地,這令他的危機感頓時下降了不少。

  「傑克,」那男人用氣音所能發出的最大音量喚他:「事情不好了,你最好快逃,你不能再待在這裡了,這裡不安全。」

  傑克瞪著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藍寧那天來見你之後沒有回去對吧?」那男人問道,臉上滿是憂容。「這件事已經被那些傢伙察覺了……傑克,你把藍寧殺掉了吧?天哪……這是最糟的局面!你最好趁藍寧的屍體還沒上報前趕快收拾行李離開!」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他回道,並在話一出口的同時意識到自己可能太過大聲。

  「噢,拜託!你不懂我是冒多大危險來這裡警告你嗎!總之快逃就對──」

  男人忽然住了口,往身後望去,儘管那裡只有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的黑暗。

  「我得走了,」男人匆匆說道:「記住,今晚就走!反正越快越好!」他說罷便轉身離去,頭也不回地遁入黑夜之中。

  男人離開了,但傑克忽然意識到,那細碎的聲音仍在持續。

  那聲音不是來自窗外。

  他回過頭來,注視著床底。

  有東西在這裡。

  他倚著窗欄,忽然想起那個在他小時候驚擾過他許久的夢魘。

  當他還是個小男孩時,他總是覺得床底下有怪物棲息在那裡,等著抓住他的腳踝,將他拖進深不見底的巢穴裡。

  他注視著床底,那裡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清楚。

  這太可笑了,他已經是個大人了,孩提時的幻想並不能困擾他──他不可能至今仍恐懼著床底下的怪物,因為大人都知道怪物根本不存在。

  沒錯……身為大人,不該相信怪物的存在。

  他走向床邊,聽見搔抓聲在床板下持續著,那肯定是老鼠一類的東西。

  儘管他覺得那東西似乎比老鼠大得多。

  沙沙……

  唰唰──

  某種東西似乎正緩緩地滑過地板,在床底下蠢動。

  他迅速衝向門口,同時聽見床下發出一聲撞擊,他沒有回頭,當下他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他非得把燈打開不可,他伸手想按下門邊的電燈開關,但同時卻聽見身後傳來好幾聲轟然巨響,並伴隨著玻璃碎裂的聲音。

  他本能地趴下身去,意識到那是槍響。

  有那麼一刻,他覺得槍聲好像永遠不會結束,有人在對他的房間掃射,從某個能直接窺見他二樓房邊的地方瘋狂射擊,他嚇得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經中槍死去。

  然後過了好像一世紀那麼久的時間,槍聲停止了。

  房裡靜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紊亂的呼吸聲持續著。

  他該起身逃走嗎?如果現在站起身的話,會不會又有一發子彈往他打過來?

  他趴在原地,無法決定。

  「爸?發生什麼事了?」

  兒子的聲音悶悶地從門外傳來,這讓他簡直嚇得魂飛魄散,他還以為今晚兒子在同學家過夜。

  「爸?你沒事吧?我開門囉!」

  「──不!不要開!」

  他幾乎尖叫出聲,手忙腳亂地爬到門邊,想阻止兒子開門進來,但已經來不及了,他看見那年輕的稚嫩臉頰從門縫中探了進來,從走廊的幽暗中迎向從窗外照進來的月光,照亮了他整張臉。

  然後在那張臉的額間,忽然顯現一記紅點,在那一刻,那張臉顯得無比茫然。

  紅點迅速擴散,變成一個噴湧著鮮血的傷口,他看見那張臉在下一刻立刻轉為驚恐,鮮血從那張臉上不斷飛濺出來,甚至從他的腦後穿出,霎時間,那張臉變得扭曲起來,染滿了悚然的血色。

  傑克就這麼啞然地望著眼前正瘋狂尖叫的男孩,直到他倒在血泊中時,尖叫聲似乎仍沒有止息。

  「那東西」不是他兒子。

  他瞪著那個有著紅髮的東西,看著它在垂死中抽搐,儘管剛才他確實有一瞬間以為那是他兒子,但此時那東西的頭部卻像氣球般慢慢萎縮,最後變成一坨不知道是什麼的深褐色皺褶物。

  「把那東西的頭砍掉。」一個柔和的聲音從門縫中傳來,他抬起頭,只見他兒子正躲在走廊上,緊挨著門邊,試圖遞給他一把斧頭。

  他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快呀!把那東西的頭砍掉,把那偽裝成是我的屍體,然後我們快逃吧。」

  「可是……」傑克惶然地望了望已被打爛的窗戶。

  「他們不會再開槍了,快點!」

  傑克接過斧頭,迅速往屍體的頭部砍了下去,奇怪的是,他竟覺得這個動作做起來一點也不費力。

  彷彿他過去曾做過無數次。

  然後他看見那東西的頭浸在血水裡,一下子就融化不見了。

  「走吧,」他兒子拉住他的手。「斧頭可以扔了。」

  他丟下斧頭,跟著兒子奔向走廊,但他們沒有往門外跑,他兒子反而拉著他往閣樓去。

  「我們不是該逃出去嗎?」他問。

  「逃到外面去沒用的,得假裝我們兩個都死在這屋裡才行。」

  他們爬上老舊的木頭階梯,來到閣樓上那塵封已久的房間。

  月光從閣樓上唯一的小窗灑進來,傑克站在那裡,看到木板牆邊有一張舊床,那床有著鏽蝕的金屬床柱,床面上擱著一塊泛黃的床墊,暗黃色的填充物從破損處露了出來。

  他輕輕推開兒子的手,儘管他感覺到兒子並不想放開他,但他仍往那張床走了過去。

  他記得這張床,這是一張來自精神病院的病床,而且他知道有誰曾被五花大綁地綑在上面。

  「海德。」他輕喚。

  原本空無一物的床墊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人,他的雙腳踏著地面,上半身則完全平躺在床上,他和傑克有著一模一樣的樣貌,但相較於傑克此刻惶然的表情,那人卻是一臉慵懶。

  「我在等你呢,」那名喚海德的人說道:「準備好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嗎?」

  「我一定得這麼做嗎?」他問。「拜託,我只想像個普通人一樣過日子。」

  「你不可能抽身的,傑克,」海德笑道:「你殺過太多人了,凡是組織指定的對象,你都能一夜之間讓對方憑空消失,像你這麼優秀的傢伙,他們不可能放過你的。」

  「至少別把我兒子扯進來。」

  「他已經身在其中了,你還不懂嗎?」海德說道:「只要把你最在乎的人毀掉,你就什麼都沒有了,只能一輩子當組織的狗,他們要的就是這個。」

  傑克沉默了一會兒。

  「看來我不消失不行了,」他啞聲說道:「可是我也不能把一切交給你。」

  海德冷冷看了他一眼。「你非交給我不可,你很清楚只有我不用被你那種罪惡感所束縛。」

  傑克乾笑了一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嗎?等我一消失,你完全接收這個身體之後,就會馬上把我兒子的頭扭斷。」

  「我的確也沒有你那種視子如命的概念。」海德沒有否認。

  傑克在床沿坐下,此時他非常靠近海德。「我不能把我自己交給你。」他輕聲說道。

  「你沒有別的選擇。」海德仍死盯著他,並意識到傑克的手正按著他的手。

  「不是共存,就是一起消失,沒有選擇的人是你,海德。」

  他說。

  強尼‧蓋布列爾站在那個滿是血跡的房間裡,看著那具頭被砍斷的少年屍體。

  他感到懊悔,當初不該打草驚蛇,他從一開始就根本不該去找傑克。

  他很清楚,也早已掌握了線索,藍寧‧哈里森在兩年前,和一個惡名昭彰的快樂殺人組織扯上關聯,那組織背後牽涉極廣,許多位高權重者都有把柄落在他們手上,警方追查多年,好不容易找到藍寧這條線索,但藍寧卻在警方即將有機會擊破前被謀殺了。

  強尼原先只是有些懷疑,現在他則完全可以肯定,傑克正是那組織的一員,而且就是傑克將藍寧滅口的,倉庫裡的斷掌及內臟證實了這一切。

  然後傑克死了,也許被組織中更高層的人所下令暗殺,此時,他的屍體血肉模糊地躺在閣樓裡,而他無辜的兒子則是在這房裡被亂槍射死。

  他不明白為什麼曾和他在學生時代如此要好的兩個朋友,如今卻都走上這種絕路,為什麼他們要和那種組織扯上關係?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就已經走偏了?

  正當他思索著這一切時,一個鑑識人員過來跟他說了些樓上的發現,於是他便尾隨鑑識人員上到閣樓,檢視傑克屍首所在的現場。

  「……在哪裡?」他朝鑑識人員問道。

  鑑識人員指向那張靠牆的老舊床鋪。「在床底下。」

  強尼走上前去,彎身跪在木板地上,朝床底下望去。

  然後他淡淡笑了。

  「……你說得沒錯,希叟,這案子跟非人種有關。」當強尼走下屋外的階梯時,他朝手機裡這麼說道。

  「相信我,強尼,你朋友會沒事的,」手機裡那個有些過於爽朗的聲音說道:「我那天去他家警告過他了,他不逃不行,組織不可能放過他的。」

  強尼原本一直往前走去,但聽到這句話卻停下腳步。「你覺得那組織知道傑克的身分嗎?知道……」他壓低聲音,彷彿怕被別人聽到:「他不是人類?」

  手機另一端靜默了一會兒。

  「也許知道,但可能不知道他是那麼危險的類型。」

  「我以為這種非人種早就絕種了。」強尼一邊說,一邊從口袋取出剛剛他在閣樓床底下找到的東西,就著陽光檢視著。

  「我以前也跟你一樣這麼想,但自從我進第十九分局之後,我才知道那是他們一族慣用的伎倆──他們過去好幾個世紀以來都在佯裝自己是早已絕跡的神話生物。」

  「該不會其實就像蜥蜴一樣多吧。」強尼隨口問道。

  「我也不知道,搞不好真有那麼多也說不定,但就算有,他們也不會讓我們知道。」

  「還我們哩,你講得好像你跟我一樣是人類似的。」

  手機另一端傳來低笑聲:「抱歉,我忘了我早就不算人類了。」

  「即使是現在這樣跟你對話,我還是覺得很詭異,我早就殉職的屬下現在居然在跟我講電話,而且就跟以前一樣在討論案子,我可是還參加過你的葬禮欸,這真的……真的很詭異。」

  希叟的笑聲仍持續著:「你會習慣的,強尼。」

  通話結束,強尼將手機收進西裝外套口袋,想著習慣這種事真的好嗎?

  他舉起那個遺落在床底下的東西,那是一枚鱗片,在陽光下閃現著半透明的漂亮色澤,而且大得不像是從任何魚類身上刮下來的。

  當他在床底下看到這東西時,他一眼就知道那絕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你小時候有沒有害怕過床底下的怪物?」他將那鱗片從床下撈出來時,順口對一旁的鑑識人員這麼問道。

  「啊?喔……大家都有吧?小孩子老是會幻想一堆有的沒的。」

  強尼瞪視著床底,頭也不抬地問道:「如果床底下真的有惡龍呢?」

  鑑識人員似乎覺得這很好笑。「世上沒有惡龍,長官,那只是童話故事裡的生物。」

  「說得沒錯,」強尼同意道:「那只是童話故事裡的生物。」

  然後他想著,他居然曾經和童話故事中的生物當過大學同學。

  掛掉手機後,希叟注意到他的長官卡歐斯‧昆恩晃進了他的視線範圍。

  「凡還是沒有回來嗎?」卡歐斯問道。

  希叟搖搖頭。「沒有,我完全沒有他的消息。」

  卡歐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你覺得傑克‧麥斯威爾有察覺到他其實沒有兒子這件事嗎?」

  「海德的話絕對知道,但傑克我就不那麼有把握了,照海德的說法,傑克是個一直活在自己夢中的人,他想當個平凡人,所以不斷編織虛構的家庭故事洗腦自己。」

  「這種人還當得上心理醫生不覺得有點太可怕了嗎?」卡歐斯說道。

  「這話有誤喔,傑克並不是人,而且是具有高度智慧的非人種類型,他要偽裝成什麼身分基本上都不會有太大問題。」

  卡歐斯沒說話,只是盯著他看。

  「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只有突然有點懷念這種被指正的感覺。」

  「啊?」

  「算了,當我沒說吧。」卡歐斯搖了搖手,便從希叟的辦公桌旁走開。

  「呃……那個──長官!」希叟叫住他。

  「嗯?」

  「我想……凡不會有事的,」希叟說道:「他一定會回來的,你不用太擔心。」

  卡歐斯皺了皺眉頭。「我不擔心他,那小子跟某人太像了,看到什麼很強的魔物就想占為己有,要是能稍微得到教訓也不是壞事。」

  他說罷便走掉了。

  希叟苦笑了一下,然後將注意力移回強尼傳給他的屍體照片上,那些屍體都只是假造的肉囊,不是真正的傑克──

  也不是凡。

  如果把那兩具屍體拿去檢驗,絕對會判定為人類屍體,但不管是傑克或凡,他們的生理構造都絕對不可能和人類吻合,所以那兩具屍體不可能是他們。

  希叟近乎崇拜地看著那些屍體照片,想著凡的功力又上升了,居然能造出那麼真實的偽物。

  歸納半年前發生在麥斯威爾宅的那件案子,希叟有一些確切的結論。

  其中之一是,快樂殺人組織的線索就此斷了,這件事對於希叟現在隸屬的第十九分局,以及他過去所任職過的市警局來說,都是個令人喪氣的消息,這意味著他們也許又得要持續追查個好幾年、甚至數十年,才有機會逮到一點點可能有用的線索。

  關於這個行蹤虛無飄渺的組織,希叟聽過很多傳說,據信組織的起源是來自一個姓賓恩的食人家族,自十五世紀以來,他們的後代與狂信者不斷擴展勢力,吸納了許多不為人知的變態癖好者,不斷進行無差別式的殺人行為,由於下手目標之間沒有任何關聯性,僅勉強找得到一些共通的作案手法可供辨識,非常難以追查,他們所犯下的案件往往極容易成為懸案。

  據說,組織中會培養或吸納極度高明的殺手,讓被選上的殺手去作案,並取回被害者身體的一部份獻祭給組織,供組織中的高層享用。

  也有個說法是,組織中存在著極度貪食的怪物,整個組織都是圍繞著這個怪物而運轉,一旦停止殺人,怪物就會將組織中的所有人都吃掉。

  不管真相是哪一個,關於這個組織的神秘面紗短期內是不可能揭開了。

  而傑克和藍寧的的不幸,證實了一旦和這個組織扯上關聯,就再也脫身不了,一旦想要擺脫,組織就會設法將這些人給滅口,不讓組織的秘密有任何外洩機會。

  在麥斯威爾家發生那件事以前,希叟從線民那裡輾轉找到了海德,海德以為他也是同路中人,告訴了他不少情報,但最核心的組織機密,非成員是不可能得知的,因此除了海德的個人癖好外,希叟幾乎沒有掌握更多有用的情資。

  海德告訴他,他有脫離組織的念頭,因為他真的受夠了組織裡那些「劣質食物」,他想要自由,想要瘋狂地大開殺戒,但組織束縛著他,他無法隨心所欲殺任何人,只能照組織給的名單去一個個下手。

  「我討厭這種安全名單,」海德曾對他這麼說道:「組織給的全是些殺掉也無所謂的傢伙,一開始這還挺有趣的,你想想看……可以任意殺人、取走任何自己喜歡的部位,而且還不會被任何人逮到,這對那些新來的傢伙來說一定很吸引人……可是啊,我在組織裡待得太久了,對現在的我來說,這種模式真的好無聊。」

  「難道你想被逮捕嗎?」希叟當時這麼問道,並不著痕跡地留意著酒吧中有沒有其他人聽見他們的對話。

  海德笑著搖搖頭。「當然不想,我啊……想幹件大的。」

  「什麼大的?」

  「如果能夠一個一個把組織裡所有的傢伙都找出來,越高層越好,把他們殺了吃掉,那應該會很有趣吧。」

  「那種事做得到嗎?」

  「不知道,」海德坦承。「不過應該很困難,非常困難。」

  「而且會胖,如果你想一口氣吃掉那麼多人的話。」

  海德咯咯笑了起來,似乎覺得這個玩笑很好笑。

  希叟將上身往後靠在椅背上。「不過我大概懂你的意思,有挑戰性的事永遠都會比較好玩。」

  「對吧,你果然很瞭,我沒看錯人。」海德說著喝了一口酒。

  希叟低頭笑了笑,他不知道被犯罪者這麼評論算不算好事,但不知怎地,他總覺得如果是在不同情況下認識的話,也許他和海德可以變成真正的朋友。

  儘管他們只是像這樣偶爾在酒吧中碰面,但希叟覺得自己挺喜歡海德這人,海德永遠無法跟他一樣站在法律的這一邊,而是站在破壞法律的那一面,總讓他感到有點可惜。

  「不過,你最好別真的付諸實行,」他對海德說道:「天曉得這麼做會有什麼下場。」

  「啊,我討厭你那樣說,你有時就像這樣,會突然變得像個普通人。」

  「我跟你一樣,白天也要上班過日子的,我有普通人的一面不是很正常嗎?而且你也有普通人的那一面吧,只是你不讓我見他。」

  海德皺眉,嘴角咧出一道猙獰的笑:「不行,你完全不是傑克喜歡的類型,你會把他嚇跑。」

  「你還真保護他,難道你不想取代他嗎?你只願意永遠當個暗處的海德?」

  「我保護他,他就會保護我,取代他對我來說有什麼好處?」

  「《變身怪醫》裡面的海德就想取代傑克爾不是嗎?」

  「所以他死了啊,」海德說道:「那本書裡的海德是個大蠢蛋,海德做得到的事情,傑克爾也做得到,可是傑克爾做得到的事情,海德一件也做不到,既然這樣,取代傑克爾有什麼意義?根本是自毀行為。」

  「我想那故事想表達的是,理智是很容易被本能慾望所打敗的。」希叟回道。

  「你說這話真好笑,」海德笑道:「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變態慾望,可是能像我一樣真正去做的人卻沒有那麼多,理智是沒那麼容易被本能和慾望所取代的。」

  希叟當時覺得這話由海德口中說出來還真奇怪。

  後來,市警局那邊所追查的藍寧忽然死了,希叟立刻察覺到海德也許正在實行他曾說過的那個瘋狂想法;同時,第十九分局方面也掌握到該組織可能會有動作的線報,本著某種直覺,希叟便連夜趕去傑克家,要他快逃。

  雖說在此之前,隸屬於第十九分局的凡早已偽裝成傑克之子的身分,在傑克家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就算希叟不來警告他,凡也會臨機應變的。

  但希叟就是想親口告訴他,天曉得為什麼,也許他想來看看傑克最後一面,儘管傑克跟海德不一樣,根本不記得他,但他還是很想把傑克當成一個朋友。

  一個對他完全沒有印象的朋友。

  在那之後,希叟沒有再見過傑克或海德中的任何一人,凡也下落不明,但局裡的其他非人種成員間似乎有種無形的感應網,可以確知凡仍然活著,希叟向來知道凡的本事,也知道這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

  但他偶爾還是會有種奇怪的空虛感,不知怎地,他總覺得傑克(海德)和凡一起將他拋下了,他是唯一被留下的人。

  儘管他從來沒做過海德那種變態的吃人行為,也從未為了自己高興而亂殺人,他之所以接近海德,只是為了查案而臥底罷了,但他總覺得,海德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影響了他,至於待在海德與傑克身邊更久的凡,是否被污染得更深,他就不得而知了。

  雖說凡之所以與傑克接觸,也是因為想找機會制伏對方,將其收為使魔,所以結果是誰污染誰,希叟其實也沒有定論。

  他只知道他很想念凡這個搭檔,如果凡真的再也沒辦法回來第十九分局了,他可能會哭出來。

  儘管他也很喜歡海德,最好的情況是,海德(傑克)順利被凡所收服,兩人一起回到第十九分局,跟他一起站在法律的這一邊,維護著社會安寧。

  但這個願景過度美好了,連希叟自己也不敢妄想那能成真。

  他將這些想法拋開,把注意力移回卡歐斯最近交給他的案件,從三個月前開始,就陸續發生了有人無故失蹤的事情,失蹤者都是社經地位很高的權貴人士,經深查後發現,這些人都是隱藏得極為嚴密的非人種。

  他們是因為身分被誰察覺而遇害的嗎?除了街上那些沒啥勢力的偏激派反非人種份子之外,有誰會無故盯上這些非人種呢?更何況,一般人也不可能知道他們不是人類,只有與他們關係非常親近的人才會知道。

  有可能是因為這些上流階級中存在著仇視非人種的人嗎?

  希叟覺得這件事可能會很棘手,一個不小心,搞不好會害自己被搓掉。

  這幾天,希叟不斷地調閱與這些失蹤者相關的資料,最後找到一個重複現身過的名字:

  威爾森‧溫瑟,他是個心理醫生,失蹤者們在銷聲匿跡以前,都曾經去過他的會診室。

  雖然有些會診紀錄顯示是好幾個月前的事,感覺不是什麼有用的線索,但反正查看看也無妨。

  於是他決定去找這位溫瑟醫生談談。

  溫瑟的會診室位於他郊區的住所內,根據希叟的調查,他只為熟稔的患者診療,其他人就算想預約也預約不到。

  希叟原以為會很難見到這位遺世獨立的醫師,但接洽過後,對方表示非常樂意幫助警方調查,於是希叟很快就來到溫瑟的住處,並不太意外地發現那是棟偌大的宅邸。

  溫瑟親自為他開門,領他進來,希叟注意到這房子雖大,但溫瑟似乎是一人獨居,他甚至也沒請秘書幫他處理工作上的事。

  宅邸主人請他喝茶,兩人在會客室面對面坐下,壁爐中的火光跳動著,屋子裡很溫暖,希叟詢問了許多關於失蹤者們的問題,溫瑟也盡可能回答他記得起來的事,非常配合。

  但儘管是記性再好的人,也不可能完全記得每個來此的病患說了什麼,於是談話途中,溫瑟表示要到隔壁房間去找希叟要的資料,請他在此等一下。

  溫瑟離開之後,希叟無事可做,於是在房間裡四處走動,欣賞那些似乎很高級的畫作。

  他來到壁爐邊,看著那些精巧的擺飾品,覺得自己彷彿置身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老大宅中,然後他注意到一只懷錶,那懷錶就這麼隨意地擱在壁爐上,看起來只是隨手放在那兒,而不是擺設的一部份。

  那是一只齒輪狀的錶,錶面沒有任何數字,而是刻著七罪的名號:色慾、暴食、貪婪、怠惰、傲慢、嫉妒、以及憤怒。

  而指針正指著空白處,並沒有對應到哪一個名號上。

  希叟瞪著那只錶,覺得像是有一桶冰塊從他頭上灌下去。

  「希叟‧丁尼森警官?」那柔順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希叟猛地轉過頭來,看見溫瑟正站在門口,手上抱著一個資料夾。

  那裡面是不是藏著一把刀?希叟盯著那資料夾的縫隙,覺得裡面似乎隱隱閃現金屬光澤,但那也有可能只是塑膠套的反光。

  「醫生,今天很謝謝你的合作,但我得走了。」

  溫瑟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迷茫。「但你不是要看這些資料嗎?」他說著上前一步,而這個動作幾乎嚇得希叟魂飛魄散。

  「呃──不──!不用了,我再打給你確認就好了,我真的得走了,我──」

  他說著不自覺將視線瞥向一旁的門,這個動作雖只有一瞬間,但卻是個絕對錯誤的決定。

  那沉重的資料夾狠狠往他臉上招呼過來,希叟連忙伸手擋住,但飛散的紙張遮蔽了他的視線,當他意識到溫瑟衝到他面前時,已經什麼都來不及了。

  他猛然感到肋骨下方一陣劇痛,有些溫熱的東西流到他的衣服上,溫瑟緊抓著他,不讓他有任何機會掙脫。

  希叟慢慢滑了下去,倒在地毯上,接著就沒有意識了。

  當他醒來時,他意識到自己正躺在溫瑟的沙發上,而溫瑟正坐在玻璃桌對面,一臉惱然地托腮盯著桌面。

  「你是奧米迦種,」溫瑟頭也不抬地喃喃說道:「為什麼不早說?」

  希叟在沙發上撐起身子,此時他肋骨下的刀傷已逐漸癒合,對非人種來說,這點傷只要睡一覺就會好。

  「因為你沒問。」希叟誠實答道。

  「拜託,這種話又不會出現在平常的對話裡。」溫瑟揚手一扔,將一只圓形的小型金屬裝置摔在地上,希叟定睛一看,只見那是他平常用來偽裝成人類外貌的虛像投射器。

  希叟動了動頭上那僅只一邊的獸耳,知道自己現在看來一定跟進屋裡的時候長得完全不一樣。

  「要是吃了奧米迦的肝,我會被感染的。」溫瑟埋怨道。

  「你吃了嗎?」希叟忽然有些擔心。

  「沒有,我發現你身上有投射器之後就沒胃口了。」

  溫瑟站起身來,望著落地窗外的皚皚雪景,那身著深綠色西裝的背影看起來好像有點無奈。

  希叟抬起臉,問道:「你不記得我了嗎?」

  溫瑟看了他一眼。「我應該要記得嗎?」

  這回答令希叟很是失望。

  他望著溫瑟的側臉,那張臉看上去最多三十來歲,相當年輕,一頭紅褐色的頭髮原本服貼地往後梳,但此時因為剛剛的打鬥而變得有點亂,一縷髮絲從他的耳後垂下來。

  那張臉長得就像他認識的某個人,但又有太多地方不符合他對那人的印象,以至於他一開始進門時,不敢相信自己腦中一瞬間閃過的念頭竟是事實。

  「那些失蹤者就是組織裡的人吧?」希叟問道。

  溫瑟有些訝異。「你知道組織的事?」

  「你告訴過我的,你要把組織裡的人一個一個找出來殺了吃掉。」希叟據實以告。

  溫瑟奇怪地瞪著他。「我不懂,我們認識嗎?」

  希叟開口道:「有挑戰性的事──」

  「──永遠都會比較好玩。」溫瑟接口道。

  沉默在屋內瀰漫了一會兒,接著溫瑟走過來,蹲在希叟面前,仔細檢視著他的臉。

  「真奇怪,我沒有認識你的印象。」他說。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希叟問他。

  「我也記不清楚……」溫瑟皺起眉頭。「我只知道,我得把組織裡所有傢伙都揪出來宰了吃掉……不過,我的記憶變得很混亂,我有時會想起自己是個十六歲的小鬼,想將某個很強的傢伙占為己有,後來……我好像成功了,又好像沒有……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記得這些事──或該說──忘了這些事。」

  「你是怎麼得到威爾森‧溫瑟這身分的?」

  溫瑟露齒一笑。「我也不知道,可能在我重生以前就早已準備好這個新身份了吧。」

  「重生?」

  「就是失去記憶後的我,我視此為某種重生,我想我一定是捨棄了什麼,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希叟看著他,覺得心情很複雜。

  「我很想念你。」希叟說道。

  溫瑟突然變得有些警戒。「我跟你不會是那種關係吧?」

  希叟搖搖頭。「不是,我們只是工作上的搭檔,但也是很合得來的朋友。」

  「我以前是警察?」

  「不是,你算是……算是──某種顧問。」

  「噢。」

  「你是個很厲害的傢伙,」希叟繼續道:「你的能力是吞噬其他強大的魔物,將其吸納為自身的力量,你總是會用一只寫著七罪名號的齒輪鐘來控制這些魔物,你可以自由變化成他們的樣子,但七罪鐘會限制你的變化時間,一旦你變成某種魔物太久,你就很有可能會變不回來。」

  「噢。」溫瑟再次應道:「這麼說來,我原本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不是,你只是個十六歲的非人種小孩,你叫史蒂凡尼‧昆恩,大家都叫你凡──或凡尼。」

  「原來如此,」溫瑟沉吟道:「原來那只錶是這功用,可是它現在已經不會動了。」

  「你可能為了收服過於強大的怪物,而超過了你的身體所能負荷的時間,所以你變成了另外一種東西,你還是凡……但你也是那個你沒有收服成功的魔物。」希叟苦著臉說道。

  「我懂了,」溫瑟站起身來,雙手交抱。「原來我的記憶會這麼混亂,就是因為容納了不同人的意識。」

  希叟想到傑克與海德之間的關係,並不敢肯定溫瑟的腦中只有兩個意識。

  「跟我回第十九分局吧,」希叟說道:「我們可以想辦法讓你恢復原狀。」

  溫瑟忽然笑了起來:「恢復原狀?恢復成哪一個人?你的搭檔?還是你搭檔想要的那個魔物?」

  「如果只能選一個的話,當然是凡。」希叟如實回道。

  「啊──我記得!我想起來了,這種普通人的口吻!」溫瑟叫道,好像很高興他終於想起了什麼。「我記得你這種說話方式,就像個無趣的普通人,我討厭你這樣說話。」

  希叟苦笑:「你很失望吧,我真的是個普通人,我是個警察,我的任務就是把像你這樣的傢伙繩之以法。」

  溫瑟靜靜地盯著他一會兒,希叟不知道記憶是否正逐漸流回他的腦海。

  「那些全是假的嗎?」溫瑟柔聲問道:「全都是裝出來的?」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般刺進希叟的心頭。

  「不是全部,有些是……有些不是。」他說。

  溫瑟微微傾身,將一手搭在希叟所在的沙發椅背上。「你想逮捕我嗎?」

  「你攻擊執法人員,我有足夠的理由逮捕你。」

  「我不是問那個,我問的是你想那麼做嗎?」

  「我非得逮捕你不可,海德。」

  溫瑟朝他微笑了一下,然後走開,回到落地窗那裡去。

  希叟猜想自己的生命可能就要到此結束了,但他早已死過一次了,這又有什麼可惜呢?

  「這樣吧,」溫瑟忽然轉過身來,臉上洋溢著像是青少年般的光芒。「我會把所有關於組織的情報給你,只要我查得到的,我都會告訴你,你可以跟你那些……第十九分局的人馬去逮捕他們,但是,不管最後判決如何,請把他們交給我,讓我做他們唯一的醫生,好嗎?」

  希叟愣了愣,有那麼一刻,他幾乎覺得溫瑟說的是來自外星的語言。

  「你應該知道……」希叟慢慢地說:「那些人不可能有除了死刑以外的判決,尤其他們是非人種,更是如此。」

  「但那些人也可以輕易逃掉,」溫瑟的聲音輕柔地像是樂音。「你知道他們的後台有多硬。」

  希叟有些不高興。「你的意思是,就算我們第十九分局知道是誰幹的,也不能拿他們怎麼樣,是嗎?」

  「有此可能。」

  「你不要忘了,第十九分局的背後有教廷支持,在這個國家,教宗還是有非常大的影響力。」

  「我並沒有質疑教宗的影響力,」溫瑟說道:「我只是請求你將那些人交給我。」

  希叟咬了咬嘴唇,考慮著。

  「我沒那種權力能決定。」希叟答道。

  「那就去找能決定的人,我在這裡等你。」

  「你可能會逃走。」

  溫瑟輕笑了一下:「也許喔,但你不就是那麼希望的嗎?你不想承擔逮捕我的責任。」

  希叟無法否認。

  溫瑟似乎對他的默認感到很滿意。「回去吧,我答應你,在你回來找我前,不會出現新的失蹤者。」他說。

  希叟無奈起身,溫瑟替他將大衣從衣帽架上取來,送他離開。

  走出大門後,希叟回頭望了一眼這座位處荒涼之中的宅邸,想著這很有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凡。

  以及完全與海德合而為一的傑克。

  在天氣逐漸變得暖和之後,有那麼一個下午,希叟和強尼單獨碰面,在公園裡邊喝著咖啡,邊交換至今為止所調查到的情報,但泰半是無關的閒聊。

  「傑克沒有死,他還活得好好的,」希叟坐在公園長椅上說道。「而且現在還在當心理醫生。」

  強尼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到底是有多喜歡當心理醫生啊?那他現在在哪裡執業?」

  「抱歉,暫時大概沒辦法告訴你,情況變得……變得有點複雜。」希叟蹙眉說道,低頭盯著杯子裡喝剩的咖啡渣。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我想傑克決定跟警方合作,可是,是用體制外的方法。」

  「體制外的方法?違法的嗎?」

  「在人類的法律上大概算是,但在非人種的體制裡,那可能不算,只是很接近踩線邊緣。」

  見強尼一臉茫然,希叟便又解釋道:「簡單說,如果他不對人類出手,就很難真正判定為違法。」

  「喔。」強尼的回答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反正對那傢伙接下來要怎麼辦,是你們第十九分局的事吧,我也沒什麼置喙餘地。」

  「你還想見他嗎?」希叟問道。

  「還好,」強尼回答。「他現在一定跟我記憶中完全不一樣了,雖然知道他幹過那些事,但我有時還是希望他在我腦中保持在好一點的印象,你懂吧?」

  希叟點點頭。「畢竟你們是大學時代的老友,我可以理解。」

  強尼將咖啡喝完,希叟沒有什麼要說的,於是保持沉默。

  「你說過──」強尼開口道:「始終找不到主人的龍會發狂作祟,變成吃人的惡龍,那是真的嗎?」

  「就我所知,是這樣沒錯,每頭龍都必須有專屬牠們的馴服者,也許是騎士、也許是王者、也許是女巫、也許……也許任何人都有可能,但如果找不到這樣的主人,龍就會失去牠們的神性,轉化成惡龍。」

  「嗯……」強尼點點頭,似乎在沉思,然後他說:「我有時會想,如果傑克能夠早一點遇到這樣的人,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希叟望著他。「可能吧,但歷史沒有如果。」

  強尼乾笑了一下,然後說道:「我問你,希叟,你小時候有沒有害怕過床底下的怪物?」

  「沒有,因為我的床很低。」希叟回答。

  強尼好像想對此開些什麼玩笑,但他似乎決定放棄。「好吧……算了,我想說的是我小時候很怕,而且一直到長大後還是會怕。」

  希叟似乎有點訝異。「你到現在還會怕?」

  「等等──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現在不會了,」強尼急忙否認。「但我的確一直到大學時期都仍有這種恐慌,只是我隱藏得比較好,所以藍寧他們並不知道,我也是在那時候痊癒的,所以我現在已經不會再有這種幻想了。」

  強尼對於坦承這件事情似乎有點窘迫,希叟不帶表情地望著他,想著他為什麼要突然將這種私密的事情告訴他。

  「那時候……就是我跟傑克、藍寧他們一起當室友的時候,」強尼繼續往下說:「我常常會作一個怪夢,夢裡總是有個女人躲在我的床底下,雖然她太害羞,不敢從陰影中出來,但我知道她長得很漂亮,可能比我這輩子見過的所有女人都還要漂亮。」

  希叟靜靜聽著,仍舊狐疑著自己為什麼要聽這些,但打斷對方太沒禮貌了,於是他什麼也沒說。

  「我記得在夢裡,我一直希望她從床底下出來,讓我看看她,剛開始她怎麼也不願意,但後來,她終於被我說動,願意到光亮處來,我花了好幾個晚上說服她,每一次的夢境中,她都會從陰影中多現身一點點。

  「我最後一次夢到她的時候,她終於願意完全出現在我面前,可是……」強尼搖了搖頭,露出一個想故作輕鬆的笑容,希叟注意到他的臉幾乎全紅了。

  「可是她的下半身完全是個怪物,就像一頭長滿疣的龍,她嘗試著對我微笑,但我卻被她那口像野豬一樣的獠牙嚇得魂飛魄散。」

  「然後呢?」希叟問道。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強尼有些無奈地說道:「我從尖叫聲中嚇醒,還吵醒了睡下鋪的傑克,他問我發生了什麼事,結果我就把我作的惡夢全部告訴他了。」

  「他有恥笑你一番嗎?」

  「沒有,」強尼搖搖頭。「現在想想,他沒有笑我實在太奇怪了,如果換作是你,你一定會笑吧?」

  希叟的臉上仍然沒什麼特別的表情。「我會,而且大概接下來好幾年都會拿這件事對你開玩笑。」

  強尼微弱地扯了扯嘴角,說道:「在那之後,我對床底下的恐懼就不藥而癒了,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想想,也許有人幫了我一把。」

  「誰幫了你?」

  「也許是那個惡夢裡的女怪物,又也許……也許是傑克。」

  「傑克?」希叟不自覺地抬高音調。

  「不,你不要亂誤會,」強尼連忙說道:「我只是……我現在仔細想起來,當時傑克的反應實在……很不尋常,我到現在還記得傑克聽到我說夢裡有個怪物時,他的表情好失落,好像真心覺得這很嚴重,我當時以為是因為我三更半夜鬼叫嚇到他的關係,但現在我卻覺得也許不是那樣。」

  希叟看著他,有些好奇。

  「你想那頭怪物的夢是不是傑克想對我暗示什麼?他是不是想讓我知道他並不是人類?」

  「應該不是吧。」希叟說道。

  「你真那麼想?」

  希叟搖搖頭。「我只是覺得這麼想對你比較好。」

  強尼似乎對這個回答感到很喪氣。

  後來他們沒再多聊什麼就道別了,當希叟離開公園的時候,強尼說的那頭怪物仍占據著他的思緒。

  當自尊心極高的龍,首次在認定的主人面前現形臣服,卻被無情地拒絕時,那頭龍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又會因此變成什麼樣子呢?

  希叟不敢把這個可能性告訴強尼,他不想害強尼內疚一輩子。

  在那之後,再也沒有出現位高權重的非人種突然失蹤的事件,雖然就這麼拖下去也不是不行,但希叟知道自己沒那種本事跟上古神話中的傳奇生物斡旋,於是他再度回到溫瑟宅邸,並預期面對人去樓空的局面。

  然而溫瑟仍在家裡等他,哪裡也沒有去。

  「難道你沒有預想過我帶著大批人馬來逮捕你的可能性嗎?」希叟進屋時對坐在沙發上的溫瑟這麼問道。

  「我想過,但第十九分局不會對史蒂凡尼‧昆恩怎麼樣,所以我不擔心。」溫瑟背對著他坐著,頭也不抬地說道。

  希叟走上前,將一疊裝在公文封中的文件扔在溫瑟面前的玻璃桌上。「如你所願,上面答應你的要求了,但你不能對組織以外的人出手,否則你就會被視為惡墮者,教廷和第十九分局是不會對確認惡墮的非人種手下留情的。」

  「但你無論如何都會救凡的,對嗎?」

  「對,就算要我犧牲這條命,我也要將凡救回來,還給他父親,和第十九分局。」

  「那交易算成立囉?」溫瑟站起身來,朝希叟伸出一手。

  希叟在確定不會突然有菜刀砍過來後,便和他握了手。「你別以為這是你的勝利,溫瑟醫生,上面只是認為處死你這類型的非人種很可惜罷了。」

  「你還是可以叫我凡啊。」溫瑟愉快地說道,並往櫥櫃走去,在裡面拿出一瓶酒。

  「我寧可用別的名字叫你。」希叟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死盯著溫瑟在那兒準備著杯子,將那瓶看來相當昂貴的酒倒入杯中,然後放在托盤上端過來。

  「當個你心目中的大英雄感覺一定挺不賴的,雖然我也有凡的意識,這麼說很奇怪,但我有時還真羨慕他。」溫瑟將酒杯遞給他。「慶祝我們成為夥伴吧。」

  希叟不甚情願地接過酒杯,喝了裡頭的酒。

  「你不是我的夥伴,只有一半是,另外那一半我還得觀察。」希叟停頓了一會兒,確認自己並沒有毒發身亡,然後說道:「這段期間你還有殺人嗎?」

  「就算有,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溫瑟有點沒好氣地啜著酒。

  「有嗎?」希叟很是緊張。

  「沒有,我跟你到底熟不熟?」溫瑟回道:「我還以為你會知道殺一般人對我來說根本毫無樂趣。」

  「你是有說過類似的話沒錯,你說你討厭安全名單。」

  「嗯哼。」溫瑟應道。「那你應該懂吧,我之所以跟你合作的用意。」

  「總不會是想被我逮捕吧。」

  「當然不是,別讓我失望,奧米迦人,你是為什麼相信我,又是為了什麼去跟上層爭取這些的?」溫瑟指了指桌上的文件。

  希叟將視線移向那些文件,沉默了一會兒。

  「我很想說是為了凡,但那不是事實──至少不是全部的事實。」希叟盯著那些文件說道:「我想知道,被認定的主人拒絕過的龍,在完全轉化成邪惡之身,徹底沉浸在鮮血與殺戮後,還有沒有辦法被其他人所馴服。」

  溫瑟舉著酒杯的手就這麼停在半途,翠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視著他。

  希叟一口將杯中剩下的酒給喝光,雖然心底覺得此舉實在有點浪費,但他仍很快拿起外套,準備告辭。「我要說的就這些,很感謝你願意合作,關於組織的事,我下次會再來跟你討論──希望你別跑掉。」

  直到此時,溫瑟才首次露出困窘的表情。「我哪裡也不會去。」

  「那就好,謝謝你的酒,很好喝。」

  希叟說完便匆匆離開了,雖然他原本盤算著,若溫瑟沒逃的話,他也許可以立刻跟溫瑟要到組織的資料,但他此時此刻只想趕快離開。

  畢竟當騎士深入龍穴的時候,讓龍察覺到騎士的意圖並不是件明智之舉。

  回到熟悉的第十九分局,希叟有種回家的感覺,雖然這麼想實在是有點工作狂的傾向。

  當卡歐斯看到他出現在門口時,便很快地湊了過來,對他說道:「我不想承認我確實開始有點擔心了,但我還是得問,希叟,你知道凡什麼時候會回來嗎?」

  希叟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然後說道:「我想他吃飽了就會回來。」

  「噢,」卡歐斯應道。「那就跟平常一樣嘛。」

  「是跟平常一樣沒錯。」希叟想起過去有多少次見過凡為了收伏魔物而深入險境,杳無音訊許久才終於歸來,表情不由得苦澀了起來。

  不斷吞噬魔物的無底深淵,和貪食慾望無邊無際的惡龍,究竟到最後哪一邊會贏呢?

  希叟不得不承認他也很想知道這件事。

  他很清楚,溫瑟仍有可能騙他,溫瑟有一半是不受任何制約束縛的惡龍,如果他從現在開始無差別亂吃人,也沒人能拿他怎麼樣。

  他只能祈禱屬於凡的那另一半仍能起些作用,至少讓海德的殺戮慾望只集中在某些罪無可逭的傢伙身上──集中在那個快樂殺人組織身上。

  他有時仍會想起那個過於美好的幻想:海德順利成為凡的使魔,跟凡一起回到第十九分局,共同懲奸除惡,維護社會安寧。

  但希叟很清楚,自己現在有了更不切實際的念頭。

  他連想都不敢想。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