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OD²|小說全集

BLOOD²

  

第一章|死前之吻

  全軍覆沒。

  他站在灰色的拱形長廊上,望向周圍,此時此地,四處都是殘缺不全的肢體,牆上塗著斑斑血跡,零星的火光在長廊上燒著,他跨過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尋找生還者的蹤跡。

  這些人,明明直到剛剛為止都還是他的夥伴的。

  焦肉的氣味飄進他的鼻中,他強忍住嘔吐的念頭,緊握佩槍,小心翼翼地往長廊更深處走去。

  但越走下去,他的心也就越沉到谷底。

  蒂娜……告訴我你還活著,求求你。

  蒂娜與他同屬於A小隊,同日凌晨三點,他收到蒂娜的訊息,要他立刻趕來「地下庭園」支援,行動內容是徹底殲滅「地下庭園」中的非人生物,目標只有一個,而且是在清晨行動不便的吸血種,他原本認為,這種小規模且遠於市區外的撲殺行動,以A小隊的本事,應該可以輕鬆解決的。

  但A小隊所有的成員,現在全都躺在這裡,變成一具具模擬難辨,殘缺不全的屍體。

  他身為副隊長,卻沒能及時趕到。

  因為蒂娜一直到最後關頭,才發訊給他。

  他不知道蒂娜為何要瞞著他展開這次行動,他甚至不確定此次行動到底有沒有經過上級同意,但他相信蒂娜肯定有她的理由,蒂娜身為隊長,她怎麼可能會拿整個小隊的性命開玩笑?

  他不自覺地摸了摸胸前的銀製十字架,那是信仰虔誠的蒂娜送給他的護身符,儘管,他向來自認信仰薄弱,且這東西對他來說,其實某種程度上也有點諷刺,但他卻總是戴著,因為那是蒂娜送給他的東西。

  他穿過幽暗的通道,這裡的屍體較少些了,他也終於能從腥臭的血味中稍作解脫,他從轉角邊望過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躺在不遠處,他立刻認出那是蒂娜,於是奔了過去。

  蒂娜一如往常穿著白色的制服,腰上穿戴著槍套及銀彈等配備,但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而最難以令人忽視的是,她的側腹被搗出了一道怵目驚心的傷口,儘管她還有一絲氣息,但照失血程度來看,恐怕也活不久了。

  「蒂娜……蒂娜!你聽得到我嗎?」他輕聲喚道,並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無比破碎。

  然而蒂娜只是痛苦地咳出一口血,意識看來也極其模糊。

  這樣下去,蒂娜會死的……

  他沒有掉淚,因為那對現況毫無幫助,他只能想,去思考有什麼是他能做的,去找出辦法救蒂娜,一定有辦法的,蒂娜還那麼年輕,她怎麼可能就這樣死掉?他一定得想個辦法──

  他抬起頭,看見牆上的黑色血跡。

  那牆上的血量一點也不像人類所能噴出的量。

  未免多過頭了。

  他環顧四周,很確定這段區域並沒有數量如此龐大的屍骸。

  某個瘋狂的念頭閃過他腦海。

  如果「那東西」還沒有走,還待在這裡的話……

  現在已是清晨,這種時間對吸血種來說很不利,比起倉皇逃出這裡,不如留下來還比較安全……畢竟,這裡沒有刺眼的陽光會照進來,而且又是「牠」所熟悉的地方。

  也許對方是擁有高等智能的吸血種也說不定──能殲滅整個A小隊的怪物,絕不可能是那些屍鬼之流的低等吸血種,對方一定擁有某種程度以上的智能,或許……說不定……

  說不定他可以想辦法向「牠」交涉……

  不對!他在想什麼?他怎麼可以──他怎麼能去想這種事……

  蒂娜不會允許他這麼做的。

  可是蒂娜就要死了。

  他抱緊蒂娜,緩緩站起身來,蒂娜的鮮血浸濕了他身上的白色制服,他知道他不能再考慮下去了,既然要做──既然決定了,就得快點才行。

  他抱著她,直往血跡更密佈處走去。

  腳下的潮濕感越來越重,飄進鼻中的血味也越來越濃,他不喜歡這種氣味,因為他天生就對這種氣味特別敏感,但他很清楚,他之所以特別厭惡血味,從來就不是因為血的腥臭,而是因為他打從心底不排斥那氣味,不論是人或其他活物的血味,腐敗或新鮮的血味,他都深感熟悉且親密,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差點就會愛上那氣味,只是他盡力不讓自己習慣,不讓自己沉溺其中。

  這就是為什麼他在嗅到血味時,總是會想吐的關係。

  他作嘔的從來就不是那股氣味,而是習於這種氣味的自己。

  他抱著蒂娜,一路走到最陰暗的建物深處。

  幽暗彼端,有一個生物正坐在那裡。

  他很確定牠看見他了──儘管他自己什麼都看不清楚,但他知道牠一定看見他正朝牠走來,只是不知何故沒有動作。

  他聽見牠的喘息,察覺到牠必定疲累不堪,而且很有可能身受重傷。

  當然,牠面對的可是最菁英的A小隊,就算牠獨自殲滅了全隊,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肯定傷得很嚴重吧。他想。

  這點對他倒很有利。

  他將奄奄一息的蒂娜輕放在地,讓她平躺著,他抬起頭──現在他已經稍微習慣了建物中的幽暗,隱約看得見前方的陰影中,有對金色的眼睛正動也不動地盯著他。

  「如果你想對我使用邪眼的話,是沒用的,因為我天生就對你們吸血鬼的這種小技倆免疫。」他朝那身影說道。

  那身影在黑暗中動了動。

  你想要什麼?

  有那麼一刻,他覺得那聲音彷彿震顫了整個空間,如此低沉,卻又如此嘶啞,當他聽見那聲音時,體內的血液似乎都為之凝結。

  不,不是凝結,而是……沸騰。

  是一種如電流般通過體內的興奮。

  他吞了吞口水,對方似乎是比他想像中還要古老的物種,但他還不至於因為這樣就被迷惑,他強鎮定心神,開口問道:

  「你受了很重的傷,正需要新鮮的血吧?」

  對方靜默不語。

  「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麼理由殺掉我的夥伴,」他繼續說著:「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請你救蒂娜!

  吸血鬼在黑暗中瞥了他一眼。

  我有什麼理由救一個剛剛還想殺我的人類?

  「你當然有,因為你需要我的血,你受的傷根本就嚴重到不可能自行恢復對吧,沒有鮮血,你只有死路一條。」

  吸血鬼沉默了一會兒。

  你明白你在說什麼嗎?我是黑暗的造物,由我手誕生的唯有死亡,一旦我救回那個女人,她也就永遠不可能在陽光下行走了。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他說,口氣極為情急。「你到底幹不幹?再拖下去就來不及了!」

  那雙金色的眼眸慵懶地望了他一眼。

  成交。

  幽暗中,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卡歐斯……?」她輕喚身旁的白衣男子。

  「蒂娜?你醒了嗎?太好了……」他跪在她身旁,伸手輕撫她烏黑的髮絲。

  而吸血鬼只是坐在彼端的陰影中靜靜看著。

  「卡歐斯……我──好冷……」她伸出手,環住名為卡歐斯的男人,而卡歐斯也回摟住她。「卡歐斯……我……」她輕聲喚道。

  「蒂娜?」

  瞬間,一道血柱自卡歐斯的頸間噴湧而出。

  「血──我……我要血……」蒂娜緊緊地抓住卡歐斯的頸子,露出森然的尖牙囓咬著,卡歐斯想掙脫,但卻徒勞。「──蒂……蒂娜!快住手!」

  看來她的意志力並不足以讓她在成為黑暗造物後還能保有自我。

  一聲槍響響起,那緊抓住卡歐斯的女屍便應聲倒地。

  可悲,只不過成了個汲汲於鮮血的屍鬼罷了。

  吸血鬼收起銀槍,站起身來,從陰影中步向失血的卡歐斯──他正倒在自己的血泊中,蒼白的臉上沾滿血液,紅褐色的頭髮也染成深紅。

  他微微抬起失去光芒的淡綠色眼睛,望向眼前的吸血鬼。

  那是一個高瘦且蒼白的男人,蓄著一頭長及腰間的銀髮,一雙金色的眼如豹般灼亮,一襲深紅色的長大衣底下覆著烏黑的纏帶,如同一個剛活過來的木乃伊。

  但最令人難以移開視線的是,他凹陷的腹部有一個幾乎將他打穿的巨孔,正滴答滴答地流著血,他就像一個壞掉的玩具般那樣站著,也正因如此,他看來更不真實,更像是一個從古老歷史中走出來的鬼魅。

  卡歐斯望著他想說些什麼,但血卻哽在他的喉頭,而且還不斷地湧到他的嘴裡,令他無法出聲。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可笑。

  說穿了,他到底來這裡做什麼?

  他沒有辦法救他的小隊成員們,也救不了蒂娜。

  他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他會以為只要讓蒂娜接受吸血種的血,讓她以吸血鬼的身份復活,一切就會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不是每個人都足以接受成為吸血鬼的衝擊。

  有太多人在接受吸血種的血後,無法控制自己的心神,最後就成為低等的屍鬼。

  他到底憑什麼認為蒂娜不會跟他們一樣?

  你不是說過,要給我你的血嗎?

  咦……?他緩緩轉動正逐漸失去焦距的眼睛。

  你死掉的話,誰來醫治我的傷?

  他露出苦笑,但事實上他只是微微地扯動了一下嘴角。

  「你要血的話,這裡不是很多嗎?要就儘管拿去。」

  我才不喝死人的血。

  銀髮的吸血鬼在幽暗中微微撇了撇嘴。

  好好的血都給浪費了。

  他跪在卡歐斯身旁,並一手揪起他的頭髮,這粗暴的動作更撕裂了卡歐斯頸部的傷口,但他已經沒力氣反抗或尖叫了。

  你這個樣子,有辦法接受我的血嗎?

  「你在……說什麼?」

  真沒辦法。

  一陣冰冷的觸感疊上卡歐斯的唇,黑暗中他感覺到體內一股震顫,某種溫熱的液體灌入他的口中,有那麼一刻,那腥臭的氣味又令他亟欲作嘔,起先他想抗拒,但某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很快便醒了過來,取代他的思考,他不再排拒那滋味,呼吸也緩和了下來,像一隻初生的小貓,順從地吸吮著。

  最後,在彷彿永不滿足的貪食慾望結束後,他沉沉睡去,前往死亡的國度。

  「那麼,雷恩,可以請你報告一下這次行動的死者名單嗎?」一個年輕的男聲自紅心木辦公桌後傳來。

  「是,」一個有著淡褐色長髮,身穿西裝的男子翻閱手上的文件,以溫文的口吻徐徐唸道:「根據剛剛收到的報告,已知確認未生還的A小隊成員有:艾德格‧路、亞歷山大‧海辛、亞瑟‧劉、貝妮‧卡特……」

  同一時間,走廊上有一個身著白色制服的身影正快步走著。

  「……卡爾‧恩尼斯特、班傑明‧凱‧路易斯……」

  走廊上的腳步聲越走越近,也越走越急。

  「……凱莉‧普爾、此外,還有A小隊的隊長與副隊長──」

  最後,那腳步聲停在某道扇門外。

  「──蒂娜‧巴尼嘉與卡歐斯‧昆恩,總計三十八人,全數喪生。」

  話音剛落,辦公室的大門便被人一把推開。

  「我可還沒死啊,亞契。」站在那裡的卡歐斯說。

  這時,辦公桌後的椅子微微轉了過來,一個黑髮黑眼有著東方臉孔的年輕男子正端坐在位子上,一邊的耳垂上吊著一道頗為招搖的耳環。「叫我長官,卡歐斯。」他說,臉上帶著友善的笑意。

  卡歐斯一把關上身後的門,也將外頭那些好奇的視線隔絕在外。「我看到公佈出來的消息了,你隨便把我放進死者名單裡是怎麼回事?我人可是好端端地站在這裡!」

  埋在椅背裡的男子在桌上輕敲了敲手指,並發出嘖嘖的聲音。「唉,卡歐斯,雖然你人是站在這裡,可是,你也早就不是活人了啊。」

  卡歐斯淡綠色的眼睛閃過一絲動搖,而那雙眼中如今已多了一道金色的光芒,就像貓的瞳孔一般。

  「你說我不是活人是什麼意思?」

  亞契聳聳肩。「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以下巴微微示意身旁的長髮男子:「雷恩。」

  「是。」雷恩應了一聲,便往卡歐斯身邊走去,並拉開他的袖子,「失禮了。」

  「唔呃!」卡歐斯怪叫一聲,只見雷恩不知何時已用裁信刀在他手臂上劃了一記。「你做什──」

  但就在他還未將手抽回前,那道傷便癒合了。

  「咦……?」他摸了摸傷處,卻連一滴血也沒有遺下。

  雷恩瀟灑地抽出手帕,在裁信刀上抹了抹,又走回去將刀子交給亞契。

  「看吧,你已經不是一般人類的身體了,還不懂嗎?」亞契將裁信刀收進抽屜,一臉饒富興味地望著他。「你是個吸血鬼了,卡歐斯。」

  「我──什……你說什麼?」

  「這不是剛好嗎?」亞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戲劇化地雙手一攤。「你本來就有吸血鬼的血統,現在你成了名正言順的吸血鬼,相信你的祖先一定會很以你為榮的,今後呢,希望你可以繼續為政府效力,成為打擊這社會上那些卑劣妖怪的一份子──呃,就像以前那樣。」他踩著輕盈的步伐走過來,並大力地拍了拍卡歐斯的肩膀,就像個校長在嘉許得獎的學生一般。

  「可是我──我根本不記得有這回事……這到底……」

  「我告訴你是怎麼回事吧,」亞契帶著笑容說道:「你在出任務的時候被屍鬼給咬了,整個頸部幾近斷裂,原本我們差點就會因此失去一個優秀的成員,但不知幸或不幸,你又剛好接受到了非人種的血──照說一般情況下,你可能會因此變成失控的低等屍鬼,但或許是你體內遠祖的吸血鬼血緣起了作用吧──唔,真沒想到那麼久遠又那麼稀薄的血緣至今還能起作用──總之你沒有化為屍鬼,仍保有高等生物的思考能力,然後呢,在那之後你就陷入深眠模式了──呃,這是在剛『轉化』為高等吸血種時會有的正常現象,原本我們認為你應該會睡上一個月左右,結果,嗯……」他看了看手錶。「雖然跟平常比起來有點晚,不過現在也還不到下班時間,真不愧是連續三年拿全勤獎的模範部屬。」他抬起眼,摸了摸光滑的下巴──那副東方人的外貌使他看來略顯稚氣,但實際上他的年齡遠比外表要高上許多──雖然從來就沒有人知道確切數字。

  卡歐斯陰沉地盯著他:「那就是我之所以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待在冰櫃裡的原因?」

  亞契張著嘴巴似乎在思考該說些什麼,就這麼停頓了一會兒才說道:「呃──我想那是保存部門那邊沒協調好的緣故,我確定我真的吩咐過他們別把你當屍體看待──真的,卡歐斯,再怎麼說我們都認識那麼久了,我怎麼可能會那樣對待你呢?」

  「就是因為認識你太久了,我更確定絕對就是你下令要他們把我冰在那裡的。」

  「哎,人生在世,別那麼計較嘛,中國人有句俗語是怎麼說的?唔──嗯,算了,我忘了,」他輕咳兩聲清了清喉嚨。「總之,我們希望你能再重新歸隊──雖然目前還沒敲定該把你編在哪個部門,而且也必須重新安排你該跟誰搭檔……」

  「蒂娜她……」卡歐斯不自覺脫口而出,「難道真的已經……」

  「是的,這次行動沒有任何人生還──原本若不是派A小隊去的話,或許就不會招致這樣的後果了……誰知道巴尼嘉隊長竟然會是反叛份子。」亞契輕嘆了口氣。

  「反叛……?」卡歐斯有些驚訝。

  「我們在這次行動後接獲消息,」一旁的雷恩開口道:「蒂娜‧巴尼嘉是反對派的偏激派信徒,這次行動她擅自竄改了任務內容,意欲將極為重要的遺跡『地下庭園』徹底破壞,並消滅沉睡其中的遠古血種。」

  「……遠古血種?」卡歐斯睜大了眼:「難道這次行動不是為了要消滅危害人類的失控血種嗎?」

  亞契嚴肅地搖搖頭:「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此次行動的目的,是為了要『保護』其中的珍貴遠古血種──你該知道『地下庭園』那地方已經有超過數百年的歷史了,早就老舊不堪,要是讓遠古種再繼續留在那裡太不妥了,這次行動就是要在不驚動其沉眠的前提下,將遠古種護送到本部存放,這是非常機密且重大的任務,但巴尼嘉隊長……不,她現在已經不能算隊長了,卻藉此機會展開反叛動作,打算將珍貴的遠古血種消滅──你在這裡工作那麼久了,應該很清楚遠古種對人類來說多麼重要才是,但她那種──唉,對那些偏激派來說,凡非人者都是應該消滅的存在……他們根本不在乎這麼做對全人類來說是否會造成更大的損失。」

  「蒂娜她……真的是反叛份子……?」卡歐斯問,他對此實在難以置信。

  「她的行為,害整個小隊的人賠上性命,」亞契繼續道:「她實在沒有資格作為一位隊長,甚至根本一開始就不該讓她進第十九分局,我沒有更加詳細調查她的背景,這全都是我的錯……」

  「亞契……」見亞契如此自責,卡歐斯忍不住開口,但很快又被對方打斷。

  「但是,現在說這些也無濟於事啦,」亞契漫不在乎地抬起頭,一雙黑色的眼睛直率地望著他。「人死都死了也沒辦法,除了好好為犧牲的隊員們處理後事,也沒別的是我們能做的了,嘖……這麼一來預算又要超出了,要是我們處理得讓家屬有所不滿,輿論會讓人很傷腦筋的,唉……什麼都能省,就是這種非得作給外界看的事沒辦法省啊,不知道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那些家屬乖乖閉嘴又能省錢的。」他懊惱地扶額。

  這傢伙……這種時候還滿腦子想著省預算的事?卡歐斯望著亞契,無力地想著。

  「那麼,遠古種現在怎麼樣了?還在『地下庭園』裡嗎?」他強打起精神問。

  「喂,你當我們效率那麼低嗎?」亞契不太高興地望著他:「早就派人去運回來啦,不過託巴尼嘉『隊長』的福,遠古種現在受了很重的傷,要完全康復可有得等了,你知道,那種遠古種又不隨便吸血的,根本沒辦法用一般療法治療,只能任他進入深眠模式啦,這些反叛份子真是有夠該死──」

  「亞契先生。」一旁的雷恩開口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對已過世的人是該留點口德,」他摸摸鼻子,轉向卡歐斯:「那麼,卡歐斯,等我們決定好該將你安排在哪個單位就會通知你,這陣子你先好好休息吧──別誤會,這不是叫你走路的意思,我可不想被現在的你所怨恨──雷恩,帶他去宿舍吧。」

  「是。」

  「宿舍?」卡歐斯眨了眨眼。「我不記得我有申請過宿舍啊,我明明有地方能住──」

  「噢,你說你在市中心的住所嗎?」亞契面不改色地說道:「那地方已經清理過,早就退租了。」

  「你說什──等等……這應該先問過我吧!」

  「別忘了你已不是人類了,」亞契搖了搖手指。「你現在的身份特殊,外邊根本不適合你居住,乖,這次聽我的,就住宿舍吧,放心,我們第十九分局對於非人類部屬這方面的待遇很好的,你要去住的地方可是獨棟的喔,比市中心那裡的公寓高級多了。」他笑咪咪地說道。

  卡歐斯有些無奈地看著那笑臉,他可不相信一個會把手下部屬冰進冰櫃裡的人口中所謂的「待遇」能好到哪裡去。


  

第二章|死者無動於衷

  「昆恩先生,剛才亞契先生那麼說並不是有意的,希望你別放在心上。」走在灰白的長廊上,雷恩如此說道;此時的他一手抱著文件夾,俐落地走在卡歐斯的前頭,連頭也沒回。

  「要是他每句話我都得在意的話,我早就躁鬱致死了。」卡歐斯說。

  「亞契先生雖然那個樣子,但平日的公務也是相當繁忙的,所以,請多體諒他一些。」

  還真是條忠犬啊,卡歐斯想。那我突然變成吸血鬼的事要誰來體諒?

  「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忠犬的比喻,我會當成是種恭維的。」

  「……咦?」卡歐斯瞪大眼睛盯著他,這時,雷恩才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那雙深褐色的眼裡也透著一種詭魅的金色,而那是卡歐斯以往從未注意到的。

  「你是……等等──你不是人類?」卡歐斯叫道。

  「彼此彼此,昆恩先生,如果你能夠別那麼大聲,我會很感激你的。」

  卡歐斯望了望長廊另一端從電梯裡出來的幾個警員,他們正在閒聊,手上還拎著甜甜圈。「你是……吸血種?」雖然他不認為他們會聽見,但他還是略微壓低了音量。

  雷恩點點頭:「是的,不過,我屬於不向人類下手的那一種,我以其他吸血種為食。」

  「……專門對付吸血鬼的……狼人嗎?」

  雷恩的唇角稍稍牽動了一下,卡歐斯從沒見過眼前這個撲克臉的男人笑過,如果他會笑的話,那這肯定是了。「你的觀察力很敏銳,昆恩先生。」

  卡歐斯突然感覺到某種本能的震顫自體內升起,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請別害怕,我不對局裡的人出手的,因為有『制約』存在。」

  有那麼一刻,卡歐斯感到頗難為情,他過去還是人類的時候,從來就不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有什麼好怕的,但現在他卻一點都不想再靠近雷恩半步,儘管理智上知道雷恩根本不會對他怎麼樣,可是本能仍會迫使他恐懼。

  畢竟,他還只是個初生的吸血鬼。

  「亞契他……知道嗎?」話一出口,他便自覺問了蠢問題。

  「噢,當然,第十九分局上上下下有多少非人類部屬,亞契先生都很清楚,說實話,管理非人類部屬並不難,因為亞契先生有『制約之血』的緣故,我們無法反抗擁有那血脈的人,真正令亞契先生煩惱的,反倒是人類部屬,他總說,若是全部成員都能換成非人種的話,那就好辦事了,但昆恩先生你應該也知道,我們受限於教廷的直接管轄,主力上仍得任用人類成員,非人者不得超過全體的三分之一。」

  聽到這話,卡歐斯突然有點無奈,也頓時擔憂起目前的處境。「這麼說,A小隊這次的喪生不就……」他很清楚,A小隊全是人類,而且人數說多不多,說少卻著實不少。

  「是啊,不過又不可能裁去那些非人者,只能再多徵些人類成員了,要在人類中培訓出第二個A小隊,那是多困難的事啊,公家機關就是這樣,一點效率也沒有,這點少說從兩百年前就一直都沒變過。」他說著又轉過頭去,繼續領著卡歐斯往前走。

  「這樣啊……」

  他舉目望向窗外,看見天空灰沉沉的,雖然現在才只是接近傍晚而已,但已經快跟天黑沒兩樣了。

  意外的是,他發現自己並沒有特別想念陽光。

  雷恩領著卡歐斯一路走到分局大樓外──後門那裡已有一輛黑頭車等著,卡歐斯愣愣地望了車身一眼,不禁停下腳步。「這不是亞契的車嗎?」

  雷恩點點頭:「是啊,亞契先生特別交代要開他的車,畢竟你除了身為本局的優秀部屬外,也是亞契先生的舊識,加上你又是此次反逆行動下的受害者,擁有一點特別禮遇是應該的──不過若開到大門口就未免太招搖了點,所以只能停在後門──噢,順帶一提這是我建議的,希望不會令你感到冒犯?」

  「冒犯倒不至於……只是……」他微微皺眉,抬眼望向雷恩。「我要去的宿舍到底是什麼地方?我還以為走路就能到了。」

  「嗯……與其說是『宿舍』,倒不如說是本局徵收的土地比較恰當吧。」

  土地?卡歐斯不禁更加擔憂了起來。「呃……會很遠嗎?」

  「開車的話,十五分鐘左右能到,用飛的話,三分鐘就夠了。」

  卡歐斯看了他一眼,很確定他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十五分鐘後,他們到達了一座──在卡歐斯眼中看來顯然相當詭異的──古宅。

  古宅以紅磚砌成,從暗沉古舊的色澤上看得出年代已十分久遠,外牆的藤蔓肆無忌憚地爬滿全屋,甚至還遮蔽住了一部份的門窗,明顯是座荒廢多年的宅子,頗有哥德式小說中鬧鬼古屋的架勢。

  「外觀上還需要一點整理,」雷恩瀟灑地撥了一下額前的髮絲:「不過內部已經先請人大致打掃過了,原本我們並不知道你會那麼快就醒來,所以在這方面的安排上有些倉促,請見諒。」

  「這就是……我以後要住的地方?」卡歐斯不甚確定地望著眼前一如鬼屋般的古宅。

  「我明白你的疑慮,昆恩先生,」雷恩的聲音十分客氣。「請放心,明天我們就會派人來徹底打理這棟房子,並且還會聘請一位長期性質的雇傭,固定在每月的第一個禮拜四來為你打掃房子,我以我個人,以及亞契先生的人格保證,絕對不會讓你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住在廢墟裡的吸血鬼。

  聽到亞契的名字,他忍不住嘆了口氣。

  「我看他打從一開始就是這個意思。」他說。

  「那麼,昆恩先生,」雷恩一副好像沒聽到似的樣子。「關於你公寓裡的那些私人物品什麼的,過幾天我們也會運過來。」

  「不必了。」他淡淡回道。

  「嗯?」

  卡歐斯望了他一眼:「那些東西就不必特地運來了,反正……」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反正大部份都是蒂娜的東西。」

  雷恩點了點頭。「那麼,就是全數銷毀?」說這話時他略以試探的目光望向卡歐斯,但卡歐斯的表情並沒有任何改變。

  「對,全數銷毀。」他說。

  「我明白了,我會吩咐下去的,」雷恩乾脆地說道。「那麼,我們先去看看你的臥房吧──雖然時間上有點趕,不過我想他們應該已經準備好了才是。」

  「臥房……?」卡歐斯露出疑惑的表情:「難道這麼大的屋子,我要睡哪裡亞契也管得著?」

  「當然,難道你以為你現在還能像以前一樣,睡在羽毛絨被裡,迎接早晨的第一道曙光嗎?」

  「……你不會是要叫我睡地窖吧?」

  「沒錯,昆恩先生,而且等我確定他們已經將這部份安頓好後,我就得回去上班了,你知道,人手不足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雷恩走了之後,卡歐斯獨自站在自己的「臥房」裡,思考著諸多問題。

  所謂的臥房,其實就是座陰冷又幽暗的地窖,雖然看得出不久前才大致清理過,頗為整潔,一旁的小桌上還親切地擱著一只燈,而且──感謝老天他們沒有惡劣到用蠟燭或油燈來刺激他,那是一盞怎麼看都相當具現代感的桌燈,細長的燈架上罩了頂米白色的燈罩,昏黃柔和的燈光自那裡頭透了出來,令他聯想到廉價的汽車旅館──算了,事到如今,他反正也不認為自己能要求太多。

  但最令他不願直視的是,在地窖正中央,就這樣大剌剌地擺放著一只暗紅色的棺材,棺材本身極為嶄新,還透著新鮮的木材氣味,絕非什麼廉價漆的味道,此外,棺材本身無疑造得十分堅固,還作過防潮處理,不論從各方面來看,都是一等一的完美之作。

  但卡歐斯站在那裡,只感到一陣無奈。

  「為什麼我非得睡棺材不可?」稍早,他曾向雷恩如此爭論道。

  「昆恩先生,我想你應該要先瞭解的是,吸血種有吸血種蓄積力量的方式,而其中一項最有效率的方式,就是睡眠。」

  「所以?」他雙手交抱,直視著眼前這個全身上下只有語調客氣的男人。

  「吸血種的力量,來自死亡本身,來自地獄,因此,作為一個在地上世界活動的吸血種,自然需要經常待在離地底最近的地方,這不僅是為了避開日光的照射──事實上這只是其中一項因素──最主要還是因為,這可以使吸血種更容易取得死亡國度的力量──你必須明白,昆恩先生,像你這樣的吸血種是無法離開大地的,不論你去到哪裡,若身邊沒有來自你出生地的泥土,那麼你的力量便會大為衰退,如果你執意遠離大地,仍照自己還是人類時的作息過日子,那只會致你於死地,吸血種有吸血種的生活方式,跟人類是完全不同的。」

  「可是……」他還想反駁些什麼,但卻無話可說。

  「昆恩先生,我明白你還無法馬上接受自己『已是另一種生物』的事實,但你總要習慣,我們都很希望你能夠儘早歸隊,可是那必須是在你習慣你的新身份之後,如果你執意要反其道而行,那不但是在傷害你自己,也會害其他人因為你的關係而平白浪費更多時間──你有無限的時間,但其他人可沒那種特權。」

  卡歐斯微微咬著下唇,並注意到自己的犬齒不知何時變得異常尖利。「……好吧,我知道了。」

  這就是為什麼他現在非得待在這裡跟這口棺材大眼瞪小眼的緣故。

  他強打起精神,走到棺材前方,當他將棺蓋掀開時,後方的彈性裝置幾乎是立刻就起了作用,他只是稍微將其掀起,棺蓋便自動揚到四十五度角的位置,必須稍加施力才能將它壓回來,很好,至少這種類似冷凍櫃的設計不會害他被夾到手。

  相對於棺材的外觀,其內部看來簡直就是舒適到足以令人反感的程度,裡頭鋪了棗紅色的絲質內裡,質料極為光滑柔軟,比他以前買的那張床還高級,他皺起眉頭,看見裡頭放了一張小卡片,他將卡片拿起來,上頭寫著「給親愛的卡歐斯‧昆恩,這是我身為朋友的一點心意。」雖然他認為應該將卡片當場撕毀才對,但他還是將卡片翻了過來,確定上頭的署名是「亞契‧盧」之後才將它撕成碎片。

  這簡直就像一場愚人節玩笑。

  他闔上棺蓋,決定先四處在屋內走走,熟悉一下環境,否則再待在這裡的話,他覺得他遲早會瘋掉。

  他將那盞氣氛營造過度的桌燈關掉,登上階梯往樓上走去。

  如果他是個對古典建築很有興趣的人,這棟宅子很可能會讓他感到很有趣。

  偏偏他並不是。

  他在屋裡晃了一圈,除了覺得這裡真跟個鬼屋沒兩樣外,其他什麼感想也沒有,不過,姑且不論這屋子以前有沒有鬧過鬼,至少現在她的確名副其實了──沒錯,一棟住了吸血鬼的鬼屋。

  聽起來很嚇人不是嗎?

  他在陰暗的屋裡吃吃笑了起來,並一屁股坐在通往二樓的階梯上。

  他不想這樣。

  這到底算什麼?

  他為了逃離自己的血緣,努力了那麼久,好不容易才擁有正常人的生活,住在一棟還算不錯的公寓裡,還有個漂亮的女友,可是才過了一個晚上,這一切就全都消失了,他的女友死了,公寓沒了,還莫名其妙變成吸血鬼,住進一棟像鬼屋一樣的老房子,還得被迫睡在上司送他的棺材裡,繞了一大圈,他終究回到了原點──甚至還更糟。

  他再也沒有辦法當個正常人了,至少,他再也不能「假裝」自己是個正常人。

  他是個吸血鬼。

  意思就是他以後得永遠與他討厭的血味為伍,甚至以那為食。

  他死也不想那麼做。

  他拿起腰間的槍,確定那裡頭裝著銀彈。

  浸泡過聖水的銀彈。

  然後他將槍口對準自己的心窩,那早已不再跳動的心臟所在。

  扣下扳機吧。

  這麼做就一了百了了。

  只要這麼做,他就不需要再面對那個已經不再是人類的自己。

  不需要再被自己的血緣所詛咒。

  我是黑暗的造物,由我手誕生的唯有死亡。

  某個古老低沉的聲音回到了他的腦海,他不禁倒抽一口氣。

  一旦我救回那個女人,她也就永遠不可能在陽光下行走了。

  他扣著扳機的手指微微放開了。

  記憶中,有一個遠古的鬼魅正站在他的眼前,鬼魅有著一頭銀色的長髮,儘管渾身浴血,卻很美麗。

  他想起自己抱著蒂娜,以急切的口吻懇求「那個人」的情景。

  他為什麼會這麼做?

  為什麼他當時會希望「那個人」救她?

  不,他根本就不是因為想救蒂娜才這麼做的,那個時候,他之所以求「那個人」,只是因為一個更簡單、更根本的原因。

  他希望蒂娜變成吸血鬼。

  他放下槍,一手扶額,難以置信地瞪視著地面。

  他沒有忘記,蒂娜有多少次因為他的血緣而對他投以鄙夷的眼光。

  儘管那血緣如此淡薄,儘管他不止一次地想要證明,他是個徹徹底底的人類,絕非那些黑暗造物的同類。

  可是任他再怎麼想要否認,蒂娜的血還是永遠比他清澈。

  蒂娜跟他不一樣,她的祖先從未受到魔鬼的誘惑,從未在漫長的世代傳承中留下過絲毫不潔的血液。

  所以她鄙視著他。

  她甚至送給他一個銀製的十字架。

  那簡直是徹底的侮辱。

  他知道,蒂娜早就不只一次想提分手了,是他不願承認,不願放棄他唯一與「正常人類」之間的聯繫,所以才會一直拖下去。

  一旦失去了她,他絕對無法再堅持下去,無法堅持自己還是個人類,無法再從血緣的宿命中逃開。

  要是蒂娜的血也和他一樣髒就好了。

  如果蒂娜變成了吸血鬼,變成比他還要髒的怪物,那麼所有人絕對都會離她而去。

  但他不會,他會好好地呵護她,照顧她。

  因為那樣的話,她就只能依靠他一個人了。

  也就沒有辦法再鄙夷他了。

  所以那個時候,他才會對那個吸血鬼這麼說。

  請你救蒂娜!

  把她的血變髒吧。

  他扯下頸子上的十字架,用力地將它拋到牆上,在古舊的牆上留下一小塊傷痕。

  該死。

  他從不掉淚,因為那對現況毫無幫助。

  他真是個白癡,當他還是人類的時候,他為什麼就是沒有好好地哭一場呢?

  如今就算他想為蒂娜掉淚,他也辦不到了。

  他雙手掩面,鮮血自指縫間不住流落,從他眼中不斷溢出,流下,最後滴落在地上,留下斑斑血漬。

  「你啊,真是個笨蛋耶。」

  他抬起頭來,看見眼前有一個身穿棗紅色連身長裙的女子,長長的紅褐色髮辮垂落在她胸前,一雙綠眸中透著笑意。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開口問道,卻發現自己的喉嚨無比乾澀。

  「什麼嘛,看你的表情,好像很不高興看到我啊?」她說,有點沒好氣。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好啦好啦,」她笑了笑,將雙手擱在身後。「我開玩笑的──不過,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呢。」

  「嗯……是啊。」他望著眼前的女子,心中不知為何湧起了一股暖意。

  他的心明明早就死去了,為什麼還是會有這種感覺呢?

  「我說啊,過了這麼多年,你還是一樣傻呢。」她說,並將雙手交抱在胸前。

  「咦……」

  「為什麼要聽那傢伙的話,救那個想在地下庭園殺掉你的女人呢?」

  「因為……」他金色的雙眸閃過一絲困惑。「我也……不清楚……」

  「你真是個爛好人耶,」她嘆了口氣:「從以前你就是這樣,只要別人一拜託,你就什麼都答應,你可是吸血鬼喔,要有點氣勢才行啊,不然他們可是會騎到你頭上的。」

  「……對不起。」

  她笑了起來:「跟我道歉幹麼啊?真受不了你,不過,這也算是你的優點吧。」

  聽到她這麼說,他不禁覺得有點臉紅。

  「總之,謝謝你。」她說。

  「……為什麼要謝我?」

  「你救了那個年輕人不是嗎?你明明可以讓他就這樣死掉的。」

  「那是因為……他還沒有實現要給我血的諾言。」他說。

  「你騙人,」她笑了起來:「你一開始根本就沒有打算要吸他的血嘛,如果你真想那麼做的話,在他斷氣前吸乾他不就好了嗎?」

  他微微皺起眉頭,低下眼去。

  「你喜歡他對吧?」

  「沒那回事……」他反駁道。「我只是覺得……他身上有股很熟悉的氣味,可是他怎麼看都只是個普通人類,這實在……」

  「如果你真的那麼在意的話,」她伸手輕撫他銀色的髮絲。「就別再睡了,你突然把人家變成吸血鬼,又這麼放著不管,可是會讓對方很困擾的喔。」

  他不解地眨了眨眼。

  「那孩子現在很需要你啊,因為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你這個當爸爸的人怎麼可以就這樣把人家丟下不管呢?」

  「……爸爸?」聽到這個詞他頓時有些愣住。

  「是你把他變成吸血鬼的,你當然就是他的爸爸了啊,還是你比較喜歡當媽媽?」她頑皮地笑了。

  他望著眼前的女子。「所以……你是特地來叫醒我的?」

  「不然呢?」她笑道。

  「可是……憑我現在的力量,連我自己身上的傷都還無法完全治好……」

  她聳聳肩:「你可以不必堅持用這副模樣的啊,現在這樣子,不是比較耗損力量嗎?」

  他倒抽一口氣。「你是說……」

  「反正只是暫時的嘛,」她笑得更燦爛了。「等你醒來,就有機會吸血了啊,那樣你很快就能恢復力量,用原來的面貌示人了,你就稍微忍耐一下嘛。」

  他有些為難地望著她。「……我有拒絕的餘地嗎?」

  「當然沒有。」她笑道。

  警鈴大作,保存部門頓時陷入一片混亂,數十個武裝人員奔向位於地下三樓的保存室──這是第十九分局中警備最嚴密的一間保存室,用以存放那些最古老也最危險的非人種。

  當他們正準備要強行開門時,一個身穿西裝的瘦小身影走了過來,其身後還跟著一個有著淡褐色長髮的男子。

  「長官……這裡太危險了!」一旁的武裝人員想要阻止,卻被亞契揚手阻止。

  「我跟雷恩進去就行了,你們在外頭等著。」他說,語氣懶洋洋地。

  「可是──」

  他抬起那雙黑色的眼睛。「像這種古代留下來的吸血種,可是比你我還在意禮節的,你們這些人冒冒失失地闖進去成何體統?在外頭等著就行了,一旦有事我會叫你們的。」

  「……是。」武裝人員聽到這話,也只好退了開來,雷恩先亞契一步走到門前,以卡片在感應器上掃了一下,門便應聲開啟,亞契先走了進去,雷恩隨後跟上。

  亞契走進室內中央,眼前有一口年代看來相當古老的石棺,除了棺蓋已被開啟了一道細縫外,其他什麼動靜也沒有。

  他走上前去,伸手推開沉甸甸的棺蓋,但就在棺蓋還未完全大開前,一隻細瘦的手立時自棺中伸了出來,並緊緊攫住了他的手腕。

  「亞契先生!」雷恩叫道,但亞契揚起另一手要他稍安勿躁。

  「你是……什麼人?」石棺中傳來微弱的聲音。

  「我是亞契‧盧,是擁有『制約之血』的人。」

  「制約……之血……原來如此……難怪你身上有很熟悉的味道……」

  「那麼,可以放開我了嗎?親愛的小姐。」他微笑說道。

  一旁的雷恩愣了愣:「……小姐?」

  「……別那樣叫我。」

  「抱歉,因為你實在是長得太美麗了,我一時情不自禁。」他正色道。

  「……你跟我當年認識的那個擁有制約之血的人還真像,尤其是說話方式。」那細瘦的手鬆了開來,似乎是想抽回去,但亞契卻拉住了對方的手。

  「若你不介意的話,讓我抱你起來吧。」

  「不需要……」

  話音未落,亞契便探身將棺中人抱起,那嬌小的身形雖看得出百般不願,卻也沒作太大抵抗,明顯是因為極為虛弱的緣故。

  雷恩有些驚訝地望著亞契懷中所抱的身影。

  那是一個看來不過十來歲的少女,有著一頭如月光般的銀色長髮,以及金色如貓般的大眼,此刻她瑟縮在亞契的懷中,身上除了鬆脫的黑色纏帶外,幾近一絲不掛,

  「好了,雷恩,沒事了,」他抱著少女走了過來。「把你的外套脫下來給這位小姐蓋著吧。」

  「啊……是。」雷恩連忙脫下西裝外套,覆在少女的身上,一邊在心裡責怪自己剛剛居然看呆了眼。

  少女的容貌就如同陶瓷娃娃般美麗。

  可是,他很確定石棺裡的人原本並不是這個少女。

  他略顯疑惑地望著少女,而少女也回望著他。

  「別那樣盯著我,這並不是我原本的模樣,只是暫時如此罷了。」她宛若能讀心般地說道。

  那聲音一如銀鈴般悅耳,與剛才悶在石棺裡的聲音聽來完全不同。

  「雷恩,你真沒禮貌,這樣盯著一位小姐看,她會害羞的。」亞契一本正經地說道。

  「……你再叫我小姐,我就宰了你。」她說。


  

第三章|前途未卜

  少女端坐在沙發裡,此刻她已然經過一番梳理打扮,不但梳著漂亮的公主頭,身上還穿著綴有紅色滾邊的小洋裝,儼然像個小公主一樣,但她本人的表情倒是一直都不太愉快。

  亞契雙手交抱倚在辦公桌前。「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想見卡歐斯?」

  「他現在在哪裡?」她問。

  「在我們為他安排的住所裡,不過現在還沒天黑,最好別叫他過來。」亞契說道,臉上帶著微笑。

  她微微垂下眼,輕蹙雙眉。「這樣啊……」

  「你困擾的表情也很可愛呢,夏洛特小姐。」

  「……不要叫我小姐。」她近乎消極地說道,眼前這個東方臉孔的男人從剛剛開始已經好幾次用這個稱呼叫她了,她怎麼反駁都沒用。

  夏洛特,是她暫時的名字。

  許多年以前,有一個名叫夏洛特的少女曾請求他賜予她死亡,藉此結束她的痛苦,而她向他奉獻了生命之後,她就一直有一部份活在他的體內。

  那就是為什麼他現在會以這副模樣示人的緣故。

  夏洛特只是他其中一個名字,一個屬於這樣貌的名字。

  他的力量還不足以恢復到維持他原本模樣的程度,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這副模樣儘管令他難堪,但至少嬌小的身形比較不會消耗他太多力量。

  「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他?」她問。

  「至少到傍晚以後。」亞契說道:「現在可還是大白天呢。」他笑了笑,並以一種饒富興味的表情看著她。

  「……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她問。

  「噢,那倒沒有,我只是想,卡歐斯那傢伙還真是幸運哪,居然能讓尊貴的遠古血種特地為他醒來──而且,還是長得那麼可愛的女孩。

  「我已經說過這不是我原本的……」她本想反駁,但說到一半卻放棄再說下去,僅是嘆了口氣。

  算了,還是儘早讓自己習慣吧。她想。

  她實在懶得一再強調了。

  「那麼,雷恩,」亞契抬起眼,而那個有著淡褐色長髮的男子不知何時已走進辦公室。「去通知卡歐斯,要他晚上過來這裡一趟。」

  「是。」雷恩應道,然後退了出去。

  夏洛特考慮了一會兒才開口:「其實我可以直接過去的啊。」

  亞契揚起一邊眉毛。「那怎麼行呢?夏洛特小姐,怎麼可以讓淑女親自登門拜訪?當然是要叫那傢伙自己過來才是啊。」

  她略為苦惱地低下眼。

  雖然身為賜血的一方,的確是沒有親自去見受血者的道理,這在古往今來都是慣例,但她並不想一開始就把架子擺得太大。

  要是對方其實很恨她把他變成吸血鬼的話,那該怎麼辦?

  那時候在地下庭園,她根本沒想那麼多。

  她只是不想讓那個年輕人死掉而已。

  當那個穿著白色制服的男子抱著那女人來到他面前時,他全身上下的敵意突然都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只因那個人身上有著他所熟悉的氣息。

  同類的氣息。

  那實在令他很在意,因為對方怎麼看都是個普通人類。

  不過,現在對方也一樣是個吸血鬼了。

  不知道變成吸血鬼的他是什麼模樣?

  她想起那雙淡綠色的眼睛,那是一雙若染上金色會很美的眼睛。

  總之,謝謝你。

  那個結著紅褐色長辮的女子在夢中朝他微笑著。

  ……為什麼要謝我?

  你救了那個年輕人不是嗎?你明明可以讓他就這樣死掉的。

  女子的綠眸中透著笑意,也透著幾分神秘。

  綠眸……?

  她盯著地面,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明白了什麼。

  「所以……你才特地來叫醒我……?」她不自覺地喃喃說道。

  「抱歉,你說什麼?」一旁的亞契抬起眼來。

  「……沒事,」亞契的聲音讓她意識到自己還身處在現實之中。「……我只是在自言自語。」

  亞契朝她笑了笑:「噢,那是我失禮了,不好意思。」

  不知怎地,她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的笑容似乎別有所藏。

  如果問他的話,他會告訴我關於卡歐斯的事嗎?

  眼前的這個人,又對卡歐斯知道多少?

  「盧先生……」她開口道。

  「不必這麼客氣,叫我亞契就可以了。」

  「可以告訴我關於卡歐斯的事嗎?」

  「好啊,」他回答得乾脆。「你想知道什麼?」

  一股莫名的騷動在她胸中蔓延,她感到自己的雙頰有些發燙,但並不清楚為何如此。

  「全部,請全部告訴我。」她說。

  對卡歐斯來說,這段日子以來實在是十分難熬。

  大多時候,他都沉浸在失去蒂娜、失去一切的悲苦情緒中,且無事可做更加劇這種情緒,若他可以回去工作,可能還好些,至少他不會把時間空下來,讓那些負面又悲觀的念頭趁虛而入。

  他已不再嘗試自裁,不過他也想不出他有什麼好理由再活下去,他只是任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也就過了將近一個月,這段時日以來,他沒與任何人接觸,也沒說過半句話,他甚至沒有睡覺,因為他不想下去地窖那裡,看見那口棺材;白天他只是待在樓上的陰影裡,等待夜晚來臨,但就算到了晚上他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他不想去獵食──如果他很餓的話或許會考慮,但他並不餓,而且他也無法想像必須靠吸人血過活的自己──他討厭血的味道,汲飲人血對他來說太難了,他不認為自己能做得到。

  這天下午,他接到雷恩的電話,要他晚上過去局裡一趟。

  雷恩沒提到關於復職或是要將他分派到哪個部門的事,他只好告訴自己別期望太大。

  他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像是沒經過什麼刻意打扮的樣子,畢竟他不願讓人發現自己其實想回去想得不得了,如果他特地穿西裝打領帶去,那肯定很蠢,在考慮了將近四十分鐘後,他決定還是穿以前的白色制服就好。

  約定的時間一到,亞契的黑頭車就等在古宅外了,他穿著早在一個小時前就已穿在身上的制服,盡可能以正常速度的步伐走到外頭去,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苦苦等候著情人的少女,他甩甩頭,想將這念頭甩去,卻發現那就像是沾黏在魚尾巴上的大便一樣揮之不去。

  他將大門鎖上,從石階上走下來──原本他第一天來此時,石階上還蔓生著雜草與青苔,但隔天就有人來清理了,如今宅子的外觀儘管仍看得出十分古舊,但已經明顯與「廢墟」這個詞有很大距離了,原本密佈在外牆上的藤蔓也被清去了大半,露出了被隱蔽其下的門牌,上頭以典雅的銅字寫著「桐葉邸」。

  雷恩站在車前等著,還是和以前一樣面無表情,對卡歐斯而言,他實在沒想到有一天他會對見到雷恩這件事那麼高興。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想見到我,昆恩先生。」當他打開車門時,他聽見雷恩這麼說道。

  他感到有些窘迫,但他盡量讓自己不去意識到這點。「就算你已經知道了,也請你別說出來好嗎?」

  「我以為儘早學會隱藏內心的想法是身為吸血鬼的基本常識。」

  這傢伙果然還是很惹人厭。卡歐斯瞥了他一眼。「你知道,我認為他們應該派個老師來教我這些才對。」

  「你很快就會有一位導師了,昆恩先生,事實上亞契先生找你過去就是為了這事。」

  「是嗎?」

  「是的。」

  他有些狐疑地盯著雷恩:「那是亞契指定的?」

  「不,是那位人士親自說要見你。」

  「……誰啊?」

  「我相信你見到他──噢不……見到『她』之後,就會明白了。」

  卡歐斯不解地眨了眨眼。

  當他回到那間久違的辦公室時,他很高興這段時間以來什麼也沒變;這間本身就大得過火的辦公室還是一如往常地做作──華麗的地毯,貴氣的燈飾,牆上掛著完全看不懂在寫什麼的字畫,巨大的藏書櫃佔據了一整面牆(天知道那些書到底有沒有人讀過),落地窗前的紅心木辦公桌仍舊很佔位地雄據一方,而亞契就端坐在桌後,如同豺狼般地對他微笑,而這一切令人不耐的事物,此刻竟令他深感安心──連他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病了。

  然後他很快注意到一旁沙發上端坐的嬌小身影。

  「卡歐斯,向你介紹一下,」亞契的語調有如歌唱般。「這位是夏洛特小姐。」

  他望向沙發上的身影,那是一個穿著暗紅色洋裝的小女孩,看起來只有十來歲左右,她有著一頭銀色的長髮,膚色如紙般蒼白,當他看見那雙金色的眼睛時,他很快便得知這女孩並不是人類,而是吸血種。

  有那麼一刻,他感到有些迷惑,亞契為什麼要叫他來見吸血種?

  「你就是卡歐斯‧昆恩?」女孩問道,而當他聽見那聲音時,突然感到心頭一震。

  那是一種很輕微的震顫,但卻足以令他回想起,他曾經在哪裡感受過這種震顫。

  而且那次比現在還要強烈。

  「呃……沒錯,我就是。」他說,並發現自己有點結巴。

  女孩站起身來,抬頭望著他:「你知道我是誰嗎?」

  「咦……」他這才注意到,女孩的容貌似乎與他記憶中的某個人很像,但他卻想不起來那是誰。

  女孩見他沒有立刻認出來,似乎有點失望的樣子。

  「呃……對不起,我想我或許見過你……只是現在一時也……」

  「嘖嘖……」亞契的聲音自一旁傳來:「卡歐斯,你這樣可不行喔,怎麼能隨便忘記人家呢?你這樣對這位小姐未免太失禮了吧?」

  「唔……可是我……」

  「亞契,別這樣,我現在這模樣他認不出來是很正常的。」女孩說道,並上前一步,表情比剛剛堅定許多。「卡歐斯,我就是把你變成吸血鬼的人,你的賜血者。」

  「咦──」這話令卡歐斯頓時一愣,因為他從不記得見過這個女孩。

  將他變成吸血鬼的,應該是──

  他想起在他意識模糊之際,望見的那個高大身影。

  月光般的銀髮,金色如灼的雙目,以及那張凝視著他的俊美臉龐,儘管透著幾分中性的色彩,卻絕不可能是個女人,更別說是眼前這個嬌小的稚齡少女了。

  「抱歉……」他皺起眉頭。「我有點搞混了……」

  「沒關係,畢竟我現在的模樣跟那時不同,因為某些原因,我必須以這面貌示人,無法恢復原來的樣子,不過……」她露出苦笑:「原本我還以為你會認出來的。」

  卡歐斯有些無措地望向一旁的亞契,但亞契卻一副完全只想看好戲的模樣。

  他無奈地垂下雙肩,將視線轉回眼前的女孩。「那,你為什麼想見我?」

  「因為……」她看來有點侷促:「因為是我讓你變成吸血鬼的,我想我應該對你……負點責任。

  這倒好,把我丟下不管這麼多天之後,現在才想到該來負責嗎?卡歐斯想。

  「……你以為我不想早點見到你嗎?」女孩抬眼望著他。「要不是因為受了重傷,我又何必進入深眠狀態?你以為遠古種就不用休養療傷的嗎?我現在站在這裡已經算是很勉強自己了你知不知道?

  見女孩突然變得咄咄逼人,卡歐斯頓時有些愣住。

  而且她似乎也跟雷恩一樣懂得讀心術。

  這可麻煩了。

  他嘆了口氣。「好吧,那你倒是告訴我,你要怎麼對我負責?難道你有辦法把我變回人類嗎?」

  「當然不行,你是笨蛋嗎?」女孩說道。

  「笨──你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我要照顧你,」她說。「你還是個新手吸血鬼,又是我授予的血,我怎麼能丟下你不管?」

  「我──」聽見這話,卡歐斯頓時深感窘迫。「我為什麼要讓你照顧啊?你只是個──只是個小女孩……」

  突然間,某樣冰冷堅硬的物體抵住了他的下體。

  「不准叫我小女孩,我剛剛已經被旁邊那隻黃猴子小姐小姐地叫得很煩了,要不是他有制約之血,我早就一槍轟掉他了,但你可沒有那種東西,你敢再那樣叫我一次,我就讓你也變成『小姐』,聽到沒有?」

  卡歐斯困難地吞了吞口水──他根本沒有看到她是何時、從何處拔出槍來的,而本能告訴他:絕對別惹任何穿著蕾絲洋裝,而且手上還拿著槍的傢伙。

  「……是,我知道了。」他說。

  「真可惜你沒有在現場,雷恩,你真應該看看卡歐斯那傢伙的表情。」亞契愉快地說道,一邊吃著花生,雙腿還擱在辦公桌上。

  雷恩照常在一旁整理著文件,頭也不抬地回他的上司:「我可以想像,亞契先生。」

  亞契斜睨他一眼。「雷恩,你還是改不過來啊,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你叫我亞契就好了。」

  雷恩稍微皺了一下眉頭,但還是沒把視線從文件中移開。「我不習慣那種過度親暱的稱呼。」

  「你不覺得『亞契先生』聽起來真他媽的怪嗎?好像亞契才是我的姓一樣。」

  「那就還是照以前一樣稱呼你盧先生吧。」

  「才不要,我還去你家喝過酒耶,又不是不熟,還叫什麼盧先生,簡直客套到讓人覺得噁心。」他又抓了一把花生,但並沒有立刻將它們塞進嘴裡。「你就不能把『先生』這個詞拿掉嗎?」

  「不能。」

  他咧嘴一笑。「你不怕我開除你嗎?」

  「我不認為你會因為這樣就開除我,而且我們人手一向不足,開除我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

  亞契搖了搖鞋尖,曖昧地笑道:「你確定?」

  「別虛張聲勢,亞契先生,那對我是沒用的。」

  「嘖。」他朝空中扔了一顆花生,花生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完美的拋物線,最後精準無比地落進他的嘴裡。

  一陣近乎無禮的咀嚼聲持續了一會兒後,他才開口:「雷恩。」

  「如果你沒事的話,亞契先生,何不去處理我剛剛放在你桌上的文件?」

  「我說啊,」亞契完全沒理他的話。「你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雷恩這才終於將視線從文件中抬起。「你指什麼?」

  「你是知道我討厭『亞契先生』這稱呼才這麼叫的吧?」

  他抬起一邊眉毛。「你該不會是現在才知道吧?」

  「對,我現在才知道。」

  雷恩的唇邊微微牽動了一下,隨後又低下眼去,繼續手邊的工作。

  亞契將最後一把花生丟進嘴裡,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將擱在桌上的雙腿放下,並伸手去拿那疊待處理的文件,還很缺德地順手將油漬抹在紙面上。

  「下班之後,要不要來我家喝一杯?」亞契一邊盯著桌上的文件一邊問道,彷彿他提問的對象是那疊紙,而非雷恩。

  「你明知道我不喝酒,亞契先生。」雷恩頭也沒抬地回道。

  「你也明知道我每次找你都不真的是為了喝酒啊。」亞契聳聳肩。

  雷恩看了他一眼。「再看看吧,如果我今天忙得完這些的話。」

  「你急什麼?你時間那麼多,明天再弄不就行了。」亞契嘟囔道。

  「那可不行,我明天要請假。」

  「嗄?為什麼?」

  雷恩輕嘆了口氣:「你忘了?明天晚上是滿月,我每月這時候都會請假不是嗎?」

  「喔,難怪總覺得你這幾天脾氣好像變得比較差。」

  「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笑,亞契先生。」

  「桐葉邸?」夏洛特站在古宅外,盯著門牌上的銅字。「這地方現在居然還留著。」

  「你以前來過?」卡歐斯一邊問道,一邊將鑰匙插進大門鎖孔。

  「我以前住在這裡一段時間,」她想了想。「至少是幾世紀前的事了。」

  「那還真久以前。」他說,並推開大門。

  當他走進屋內,才發現夏洛特還站在門外,且一臉凝重地盯著地面。

  「怎麼了?幹麼站在那裡?進來啊。」

  聽到這話,夏洛特才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謝謝。」她說,並跨進屋內。

  「你不是說你以前住過這裡嗎?」卡歐斯問道,並走過去將門帶上。「怎麼一副好像很怕進來的樣子。」

  「我以前的確住過這裡沒錯,只是,現在的屋主是你。」她說。

  有那麼一會兒,卡歐斯沒意會過來這話的意思,不過在他開口發問前就突然懂了。

  她環視屋內一周,然後問道:「你沒有想過種一些花啊草啊什麼的嗎?」

  「有必要嗎?我剛來的時候,這裡簡直是雜草叢生。」

  「我是說觀景植物。」她說,並走向中央的階梯,望著樓上的空牆。「那裡應該要掛幅畫吧。」

  「……啊?」

  「這明明是一棟很不錯的房子,你卻不懂得去體現她的優點,真是太可惜了……」她喃喃說道,然後轉過頭來。「決定了,明天我們就上街去添購些家具吧。」

  「……什麼?」

  「不曉得這附近哪裡有家具行……你有電話簿嗎?」她跳下階梯。

  「……等等──你剛剛說,我得跟你一起去買家具?」

  「還有觀景植物和畫。」

  「……我可還沒答應你可以搬進來。」

  「你不是氣我之前丟下你不管嗎?」她問,澄澈的金色明眸動也不動地盯著他。

  「……我哪有這麼說?」

  「你打算拋棄我?」

  「什麼拋棄不拋棄的?我又沒──」

  「我肚子上的傷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全痊癒……」她別過眼去。「之前都已經快死了,還答應你把血給了那個叫蒂娜的女人,為了救你,又把大部份的血都給了你……好不容易醒了過來,還非得用這副模樣示人,現在終於見到你了,結果你又那麼冷淡……」

  「好啦好啦!」卡歐斯叫道。「都聽你的,我會乖乖照你說的去做,這樣總行了吧?至少今天就放過我可以嗎?我累了,我要去睡了。」他做出投降的手勢。

  這是他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感到身心如此疲憊。

  這是好事嗎?他不知道。

  然後他突然感覺到衣角被輕輕扯住。

  「我的房間在哪裡?」

  「啊?你就自己隨便去挑一間──」

  「我是說,」她說,卡歐斯覺得她似乎有點臉紅。「棺材。」

  「啊……」

  他這才想起,這裡並沒有她的棺材。

  「唔,我的給你用好了。」他想起地窖那口他一次也沒睡過的棺材。

  「那你呢?」

  「我?我隨便找塊陰暗的地方就好啦,反正那口棺材我也沒有在用。」

  「你沒在用?你是說這麼多天以來,你都沒有睡在棺材裡?

  「唔,正確的說,地窖那裡我也只下去過一次,濕氣太重了。」

  她輕嘆了口氣:「難道你連一丁點關於吸血鬼的常識都沒有嗎?」

  「我當然有,」他說,語氣有些不耐。「我只是不想那麼做而已。」

  「你果然不想當吸血鬼,對吧?」她抬起眼。

  「我不認為有人是生來就想當的。」

  「是嗎……」她喃喃說道。

  卡歐斯盯著她的臉,覺得她的表情似乎有點受傷。

  「呃,我剛才那樣說並不是……」

  他話還沒說完,女孩便立刻拉著他的手,直往地窖的方向走去。

  「今晚一起睡吧。」她說。

  「呃……咦──?」

  他想將手抽開,但夏洛特卻緊緊掐著他的胳臂,尖利的指甲恰到好處地陷入在足以令他疼痛,卻不至於戳傷皮膚的程度。

  女孩的力氣簡直大得令人難以想像。

  「等等……這、這樣不太好吧?我還是另外找個地方──」

  「我說過,別把我當成女孩子。」

  她推開通往地窖的門,拉著他步下階梯,儘管地窖裡漆黑一片,她卻沒有撞上任何東西,直接走到棺材面前。

  「看起來足夠兩人睡了。」她評道,並打開棺蓋。

  卡歐斯花了一番工夫才將燈打開。「……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他說。

  「你介意什麼?我們都是男人啊。」她轉過臉來。

  「……我想那聽起來更糟。」

  他們就這樣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

  「好吧,如果你會不自在的話,」她說:「那我就睡地上吧。」

  「怎麼可以讓女……我是說,我不認為這是個好提議。」他差點想說出怎麼可以讓女孩子睡地上,所幸及時改了口。

  「那還是一起睡?」她將頭上的蝴蝶結解開,一頭銀色長髮便披散下來。

  「你……」他嘆了口氣。「就這麼想跟我一起睡嗎?」

  「是啊。」

  卡歐斯瞪著她。「……你是認真的嗎?」

  「我無所謂。」

  他搔了搔額頭,感到有些無措。「先說好……我不想趁人之危,雖然你說你原本並不是女孩,但是你現在──」

  「那麼,如果我恢復原來的樣子,你覺得會比較好嗎?」

  聽到這話,他頓時面有難色。「……我不知道哪種比較糟。」

  「我不會亂碰你的,你不用那麼緊張。」她說。

  「……我不是介意這個!」

  「所以是你會亂碰嗎?」

  「不,當然不是!」

  「那你緊張什麼?過來吧,卡兒。」她一邊說道,一邊爬進棺材裡。

  「……別叫我卡兒。」他嘟囔道。


  

第四章|夜行之人

  好渴。

  好餓。

  他在夜晚的巷道中走著,狹窄的小巷裡瀰漫著髒臭,此時下起的微雨更助長了這種惡臭,牆邊的垃圾與小動物的死屍發出酸腐的氣味,湧進他的鼻腔,雨點打濕了他深褐色的頭髮與長大衣,但他毫不在意,此刻他唯一所想,就是儘快找到能讓他飽餐一頓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當他一醒來,就發現自己正躺在這個幽暗的小巷裡,頭痛欲裂,身體重得像是有千斤頂壓著,他伸手觸摸隱隱作痛的頸部,發現那裡濕黏一片,黑暗中他無法分辨手指是不是沾了血,但他想傷勢應該不嚴重,他花了好一番工夫才爬起來,並拖著蹣跚的步伐離開。

  他步出漆黑的巷道,終於走到有街燈的地方,街上沒有什麼行人,也沒有幾間店家是開著的,他不知道現在幾點,但認為應該很晚了,明月高掛夜空,亮得令他暈眩,他往街上走去,而對面有一男一小正往他的方向走來。

  男的那個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穿著深藍色的V字領上衣與牛仔褲,一手撐著傘,另一手牽著個持粉紫小傘的小女孩,她穿著紅色的洋裝,模樣相當可愛。

  這麼晚了,居然還有人會帶這麼小的孩子出門。

  而且以男子的年紀看來,也不太像是女孩的父親。

  「我不懂,為什麼不挑那張維多利亞風的沙發?」當他們經過他身邊時,他聽見女孩如此說道。

  「那張沙發太貴了。」男子回道。

  「亞契不是已經讓你復職了嗎?」

  「不是那個問題。」

  他停下腳步,有些好奇地望著那兩人,他們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仍舊爭論著關於沙發的事。

  他就這樣凝視了他們一會兒,而女孩似乎回頭望了他一眼。

  他不確定女孩是不是看見他了,但他不敢確認,他立刻轉過身去,快步離開那裡,沒有再回頭看他們。

  腹中的飢餓感仍舊持續著。

  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並嚥下不斷湧進口腔的唾液。

  好想要。

  好想要那柔軟的肉。

  好想要那雙金色的眼睛。

  好想要現在就衝過去,撕開那白晢的胸腹,把臉埋進去,汲飲那溫熱的血液。

  可是不行。

  那孩子身邊還有人在,他不好下手。

  至少現在不行。

  沒關係,他已經記住那孩子的氣味。

  會有機會的。

  「怎麼了,夏洛特?」卡歐斯轉過頭來,望向身旁停下腳步的女孩。

  她皺起眉頭。「好像有一股臭味。」

  卡歐斯聞了聞自己:「有嗎?」

  「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剛剛那個人。」

  「誰?」

  「一個穿大衣的傢伙,剛剛才經過我們身邊。」

  「……有嗎?我沒注意耶。」

  夏洛特沉著臉看了他一眼。

  「怎麼?幹麼那種表情?」

  「沒事,什麼事也沒有。」她說,並微微嘆了口氣。

  那雙了無生氣的眼睛茫然地瞪視著,彷彿全然不明白為何如此。

  而事實上也沒有什麼是需要明白的。

  他將雙手探進那具仍溫熱的軀體中,將原本就已被搗傷的裂口撕得更開,並把裡頭的臟器拔出,塞進口中,舐舔著不斷汨汨流出的鮮血。

  雖然眼前的這傢伙完全比不上他剛剛看見的那孩子,但拿來飽餐一頓已綽綽有餘,他貪婪地吃食、牛飲著,直到那具死屍已近乎空殼,才滿足地舔了舔手指,從屍體上起身。

  原本空虛的胃中此刻被填得滿滿的,令他感到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

  不過,還不夠。

  眼前的死者,不過是個他剛剛才捕獲的普通人類罷了。

  跟稍早他見到的那孩子完全不同。

  雖然他不清楚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感覺,但他知道,那孩子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氣息,像是……某種力量的泉源,那力量緊緊地吸引住他,令他難以移開目光,令他久久不能忘懷。

  他想要將那股力量佔為己有。

  好想要,想要得不得了。

  他舔舔嘴唇,靜靜地笑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要將那孩子保留到最後。

  到那個時候再慢慢享用。

  這事急不得。

  他將領子立了起來,並拉緊大衣,遮蔽自己身上所沾染的血跡,然後離開了那裡。

  卡歐斯坐在階梯上,看著搬運工搬著大大小小的家具在屋裡進進出出,而夏洛特則四處走來走去,指揮著他們該把東西放在何處,或搬到哪個房間,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勢。

  「先生,你女兒很能幹喔。」一名工人經過他身邊時,這麼對他說道。

  他皺起眉頭。「她不是我女兒。」

  「噢,抱歉,我不知道她是你妹妹。」

  正常來說,如果他不想再多費唇舌的話,這時候他應該順著對方的話含糊說聲「是啊」就好了,但不知為何,他卻說了實話:「她也不是我妹妹,事實上,她是我的同居人。

  工人以奇異的眼光打量了他一眼,最後似乎認為不再過問才是上策。「喔,這樣啊。」他說,然後拉了拉帽子,很快從他身旁走開。

  他望著那個工人的背影,心想不知對方會不會去報警,這時夏洛特走了過來,坐在他身邊,坐下時還很有教養地壓著裙子。

  「剛那個人跟你聊什麼?」她問。

  「沒聊什麼,他以為你是我女兒。」

  「那你怎麼說?」

  「我跟他說你是我的同居人,他就走開了。」

  她抬頭望了望已走到門外的搬運工。「你認為他怎麼想?」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會讀心術。」

  「別老拿這來當藉口。」她輕蹙眉頭,站起身往剛剛的搬運工人那兒走去,卡歐斯看見她跟那人說了幾句話,對方還摸了摸她的頭,並給了她一顆糖,然後她又走了回來,坐在她剛剛坐著的地方。

  「你跟他說什麼?」他問。

  「我說,我爸爸剛剛是開玩笑的,別當真。」

  「誰是你爸──」

  「事實上,」她打斷他的話。「我也不是說『爸爸』,我說的是『媽媽』,我跟他說,『爸爸』前不久才過世,所以『媽媽』心情很不好,老是胡言亂語的,結果他就一副很同情似地摸摸我的頭,給了我一顆糖,他說他以前有個同學也是這樣,他可以理解。」

  卡歐斯一臉陰沉地盯著她,但她似乎完全不在意。

  「要吃糖嗎?」她問。

  「不了,謝謝。」

  她將糖紙拆開,頗有興趣地看著那色彩斑斕的糖衣:「好有趣,這東西居然會隨著光線改變顏色。」

  「那叫人工色素,」他皺起眉頭。「你要盯著那顆糖看多久?不打算吃嗎?」

  「我不能吃,這種太多化學添加物的東西對吸血鬼有害。」

  他瞪眼望她。「那你剛居然還問我要不要吃!」

  「你說不要了啊。」

  「那不是重點!」

  「對了,昨天你說了夢話。」

  「別扯開話題──」

  「說什麼……『蒂娜』的,」她看了他一眼。「你還在想你那個女朋友?」

  他閉口不語,別過眼去。「……怎麼可能會不想啊?」

  「可是你沒有那麼喜歡她。」

  「又是讀心術嗎?」

  「用不著讀心術,我看得出來。」她把糖包回去,收進口袋:「你以為我沒看見那只被你丟到牆邊的小十字架?那是她送的沒錯吧?」

  「那又怎樣?我看不出這干你什麼事了?」

  她抬眼直視他。「我說,你其實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什麼人吧?」

  「──你說什麼?」

  「你自己知道我在說什麼,你愛把自己當悲劇主角是你的事,我可沒這個義務陪你一道傷春悲秋。」她輕哼一聲,並轉身往階梯旁的長廊走去,留下他一人獨坐在原地。

  接到雷恩的通知,是四天後的事。

  當卡歐斯從棺材裡醒來時,夏洛特已不見蹤影──前些天她的棺材已經搬到地窖裡,與卡歐斯的紅木棺材不同,是一口通身烏亮的黑木棺材,尺寸還比卡歐斯的略大些,他一點也不明白以夏洛特的身形來說,到底有什麼必要用那麼大的棺材,但夏洛特堅持她不會永遠是小孩的模樣,他也就只好由她去。

  他走到樓上去,見到夏洛特正待在書房,側坐在桌上讀著一份晚報。「卡歐斯,來看這個。」她揚揚手,頭也不抬地說道。

  他走了過去。「什麼東西?」

  「連續殺人事件,」她指了指報上醒目的標題。「而且就發生在這附近。」

  「真的假的?」他拿起報紙,迅速地看了一遍。「……唔,真變態。」他評道。

  「嗯,這傢伙到現在可都還沒被抓到呢。」

  「……看你的表情怎麼很高興似的?」

  她沒理他,閉目默背出報上內容。「報上說,目前發現的三位被害人身上都有被強大外力撕裂及啃食的痕跡,不像是人類所為,所以目前將嫌犯鎖定為野獸攻擊方面。」

  卡歐斯看了她一眼。「你怎麼看?」

  她慵懶地睜開眼睛:「我認為是非人種,但因為電話的關係,所以我傾向於報上的說法。」

  「電話?」

  這時,卡歐斯的手機響起。

  「喂?呃,雷恩?……是,我知道了,我馬上就過去,嗯?你要我帶夏洛特一起?」他望了望夏洛特,以嘴形問道:「要來嗎?」

  「好啊。」她說。

  他朝另一端回道:「我們等會就過去。」說罷他掛斷手機。「你說得沒錯,是非人種。」他說。

  她從桌上跳了下來,沒發出一丁點聲響。

  「好,那我們走吧,你想用飛的還是用走的?」

  他從空中落下來,伴隨著一聲刺耳的碎裂,一片教堂屋瓦頓時被踩破。

  「噢,該死!」他輕叫道,並抬頭望向那輕盈落在對面屋頂的嬌小身影。「夏洛特!我們不能走正常點的路嗎?」他喊道。

  「怎麼?難道你沒走過捷徑嗎?」她轉過頭來,一臉不以為然。

  「在人家屋頂上跳來跳去算哪門子捷徑了!你想害我摔死嗎!」

  「放心吧,就算你從這裡摔下去也死不了的。」她再次輕巧地翻過一道屋頂,並且同時還能極為優雅地壓住裙子。

  卡歐斯望著那漸行漸遠的嬌小身影,只好莫可奈何地跟了上去,期間還跌跌撞撞地弄破了好幾塊屋瓦,且險些從屋頂上摔下去。

  當他們終於到達第十九分局時,卡歐斯略顯狼狽地對她說道:「下次不妨教我飛吧。」

  「那得等你先學會走再說。」她說,然後步入了大門。

  當他們穿過大廳,往電梯門走時,卡歐斯突然想到一件事。

  「對了,沒經過邀請,你可以進來嗎?」他問。

  「這裡又不是私人領域。」她回道。

  「私人領域?」

  「就是住家那類的,像是醫院、學校或警局這類地方就沒有限制。」

  卡歐斯想了想,然後又問:「吸血鬼若沒經過允許就踏進私人領域,那會怎麼樣?」

  夏洛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你可以試試看。」

  然後他們走進了電梯,卡歐斯沒再說話,只是一臉陰沉。

  「這裡也變了很多呢。」當他們步出電梯時,夏洛特突然這麼說道。

  「嗯?你說什麼?」

  她沒回答,只是敲了敲辦公室門,直到裡頭傳來回應才走進去。

  亞契一如往常,正斜倚在那張紅木大辦公桌後,將自己埋在椅背裡,唯一與以往不同的是,他身後的落地窗外是入夜的城市,而非明亮的白日。

  「我都不知道你的工作時數居然那麼長,亞契,」卡歐斯說道。

  亞契揉了揉太陽穴,略顯不耐地說道:「講話別那麼大聲,我還在宿醉呢。」

  「宿醉?」卡歐斯眨了眨眼。

  「你以為我真的從早到晚都待在這裡啊?」亞契懶洋洋地抬起眼。「我又不像你這個工作狂,居然重傷隔天就能來上班。」

  「你不會是想告訴我你這個局長居然帶頭翹班吧?」

  「親愛的卡歐斯,我的工作叫做『管理階層』,也就是說,我只要確保底下所有人都有在做事就行了,其他沒什麼事的時候,我是根本不會來局裡的。」

  「……好吧,我收回工作時數那句話。」

  「明白就好,別說出去哪,我還是要多少營造一下形象的。」說罷他又狀似痛苦地揉了揉太陽穴。

  卡歐斯無奈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夏洛特,然而她卻只是聳了聳肩。

  「……那,你找我跟夏洛特來有什麼事?」卡歐斯問。

  「你們應該知道最近這幾天的連續殺人事件吧?」

  卡歐斯點了點頭。「嗯。」

  「是『非人種』幹的?」夏洛特說。

  「正是,」亞契說,並將手指交疊在一起,似乎稍微打起了精神。「要不是為了那個該死的變態食人魔,我也用不著頭痛得要死還得來上班,上面的大頭可是為這事氣個半死,在那邊吠說是不是都沒人啦,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採取行動什麼的,拜託,這種事一發生的時候,第一時間就該通知我們的人過去了,居然一直拖到連死三個人才來怪我們……」說著他又一手扶額,像是頭痛得很難受的樣子。

  「所以,」夏洛特說。「你才特地找我們過來。」

  「沒錯。」他說,聲音像是梗在喉嚨裡一樣。「因為沒有別人可以勝任了──雖然嚴格說起來你並非本局成員,不過還是希望你能幫個忙。」

  「無所謂,反正我欠你們家族一個人情。」她說。

  「謝啦。」他虛弱地笑了笑。

  「那傢伙很強嗎?」卡歐斯問道。

  「不清楚,因為我們持有的資料太少了,」亞契說道。「那些酒囊飯袋早就把重要線索都清理光了──如果他們在第一樁命案發生時就想到該來通知我們,那麼就能有更多餘裕處理,但偏偏事實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們現在所持有的線索就跟市警所知的一樣多──或該說一樣少,不過,兩位是過來人,也看過這案子的相關報導了,對於那傢伙是哪一種『類型』,我想你們心裡應該大概有個底才是。」

  「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吸血種──至少不會是純粹的吸血種,」卡歐斯說:「吸血鬼不會特地把人開膛破肚,也不需要吃他們的肉。」

  「我也這麼想。」亞契說。

  「會是狼人嗎?」夏洛特問道。

  「沒狼人那麼高等,親愛的,」亞契有些慵懶地說道。「我跟狼人很熟,附近有這種不像話的孩子,我不可能會不知道。」

  「對了,雷恩呢?」卡歐斯這才想到,從踏入這棟大樓到現在都沒看到雷恩。

  「我派他過去鑑識部門一趟,有事嗎?」亞契說道。

  「喔……沒事。」

  夏洛特看了卡歐斯一眼,隨即又轉向亞契:「知道那傢伙會在哪一帶、什麼時間出沒嗎?」

  「午夜十二點以後,範圍從德利拉廣場一直延伸到後教堂街,看起來,他──呃,也許是個『她』也說不定──似乎是一直往南邊方向過去,也因此,今晚他可能會出現在主教公園那一帶,也就是說──」

  「就在桐葉邸那附近。」夏洛特說。

  「沒錯,雖然不清楚他有何目的,不過他正往你們愛的小屋那一帶過去是不爭的事實。」

  「……什麼愛的小屋啊!」卡歐斯駁斥道,但夏洛特對此好像沒什麼反應。

  「明白了,我們等下就會過去看看,」夏洛特說。「亞契,如果你接下來沒什麼事的話,也早點回家吧,夜裡有食人魔出沒,你是人類,還是小心點比較好。」

  「你在擔心我嗎,親愛的夏洛特?」他朝夏洛特拋出一個迷人的笑容。

  她皺起眉頭。「你是唯一擁有制約之血的人,要是出了什麼事可就麻煩了。」

  「被人關心的感覺還真不錯,」亞契笑道,並轉向卡歐斯:「卡歐斯,你可要好好看著夏洛特喔,免得她被別的男人給搶走了。」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啊?」

  「這倒不必了,我對男人向來沒什麼興趣。」夏洛特說。

  亞契露出一副很驚訝的表情:「真的嗎?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又不是『但丁』,那傢伙不論男女都通吃,一點節操也沒有。」

  聽到這名字,亞契靜靜地笑了。「原來如此,那我可真是失禮了。」

  「那,我跟卡歐斯先過去主教公園了,你就回家等我們的消息吧。」

  「我會的。」亞契笑道。

  步出門外後,卡歐斯忍不住問道:「你剛剛跟亞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你指什麼?」

  「別裝傻,你明知我想問的是什麼,你剛跟亞契說的……那個叫『但丁』的是誰?」

  「就是你的吸血鬼祖先,一個曾經娶了你家族裡某個女人的傢伙。」

  「……咦?」卡歐斯聞言一凜。「你認識我的祖先?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你又沒問。」

  「等等……你早就知道我是『但丁』的後代──所以你才救我?」

  「我非得要有理由才能救你嗎?」

  「……我才不相信你會毫無理由就救我。」

  她點點頭:「嗯,你很有自知之明嘛。」

  「那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停下腳步,抬眼望著他。「我對你一見鍾情,這總可以了吧?」

  「別跟我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卡歐斯皺起眉頭。

  「你又怎麼知道我不是認真的?你連讀心術都還沒學會。」她說罷又往前走去,卡歐斯立刻追上,並抓住她的肩頭。

  「吸血鬼不會平白無故去救一個人類,除非你告訴我為什麼,否則我沒辦法接受你當我的搭檔。」

  「這恐怕由不得你,你有意見的話就去跟亞契說,看他會把我踢出去,還是開除你。」

  「我只是要你給我一個理由,一個讓我能完全相信你的理由。」卡歐斯說。

  「剛剛那個理由不夠充分嗎?」

  「不夠。」

  她考慮了一下,然後開口:「也許是……因為好奇吧。」

  「……好奇?」

  她揚起眼。「我很好奇你身上為什麼會有吸血鬼的氣味,所以才不想讓你死。」

  「就這樣?」

  「還有因為你的髮型很好看,這總行了吧?」她說。

  「啥──」

  「好了,我該講的都講了,要不要信也是你的事,可以把我放開了嗎?」

  「你剛剛在辦公室裡,是不是有點懷疑起雷恩?」前往主教公園的途中,夏洛特如此問道。

  卡歐斯拉了拉大衣領子。「……是有一點,不過仔細想想,總覺得那可能性太低了,就沒提。」

  「沒錯,若真像是雷恩那種等級的狼人,是不可能會留下屍體的,」夏洛特說道,卡歐斯覺得街燈下的她似乎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最近發生的連續殺人案,手法太拙劣也太生澀了,應該是新生不久的非人種。」

  「可是,照理說非人種不會這樣無緣無故突然出現啊……一定有誰授予了血才是──你想那傢伙會不會是被誰指使的?」

  夏洛特搖搖頭。「看起來不像,那傢伙的行為模式太沒章法可循了,若真有所謂的賜血者,說不定也已經被殺死了,這起案件不像是有共謀的犯罪,若有共犯的話,應該會做得更漂亮點。」

  走到街角時,夏洛特突然轉了個方向,走向完全與主教公園背道而馳的路線。

  「喂,你要去哪?那是反方向耶。」卡歐斯叫道。

  夏洛特轉過頭來。「現在離午夜還有段時間,我想先去第一樁命案發生的地方看看,你先去主教公園吧,我等下再過去跟你會合。」

  「亞契不是說過那裡已經什麼都沒了嗎?」

  「只是有點好奇罷了,」她聳聳肩。「放心吧,我只是繞過去看看,不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那裡的。」

  「……好吧,那我就先過去了,你一個人小心點。」

  她輕哼了一聲:「那是我要說的話才對吧。」

  「嗯?你說什麼?」

  「沒什麼,待會見。」

  「喔,待會見。」

  說罷,夏洛特便旋即消失在夜色中,卡歐斯抬頭一望,只見月光之下,某個熟悉的嬌小身影正飛躍在高樓之間,卡歐斯見狀摸了摸鼻子,將手插進大衣口袋裡,轉身往主教公園的方向走去──比起所謂的「捷徑」,他還是比較喜歡人行道多一些。


  

第五章|爬行者

  夏洛特只花了五分鐘不到,就到達了第一樁命案發生的地點。

  那是一處陰暗的巷道。

  一如亞契所說,這裡果然什麼也沒留下,即使她將手探觸被害人陳屍的地點,試圖捕捉一絲僥倖存留的訊息,也純屬徒勞。

  她循著殘留的血味,將被害人遭受攻擊的路線實際走了一次,被害者應該是在巷道的轉角處被襲擊的。她想。循著他四處留下的血味,她很快得知那第一擊並不致命──這印證了她的看法,兇手果然不是個老練的非人種,他的攻擊方式太過生澀,萬一被害人尖叫呼救,那就完了,不過兇手似乎很幸運,被害人當時並沒有求救──也許是來不及叫出聲也說不定,兇手很快地便追上被害人,並施予更致命的重擊,不過他似乎還不太會拿捏力道,因為被害人接著又爬行了一段距離,直在接近巷口處才被徹底擊殺。

  她躍上屋頂,正準備循原路離開時,注意到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距此不遠處,是一條家具街,而她前不久才與卡歐斯一道去過那裡,回程還跟他為了一張維多利亞風的沙發爭執不休。

  她記得那是四天前的事。

  恰好也是第一樁命案發生的時候。

  她躍過幾座高樓,往下望去,底下就是四天前她與卡歐斯一道走過的那條人行道。

  當時的記憶立刻湧進了她的腦海。

  那一天,她的確察覺到了什麼,卻因為沙發的事而沒去留意──要不是因為卡歐斯的關係,她平常是絕對不會那麼粗心的。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她與卡歐斯離開家具街時已經很晚了,街上已經沒有什麼行人,不過,有個傢伙卻很怪異。

  那是一個在下雨天卻沒有撐傘的男人,穿著黑色大衣,領子立得高高的,當時她撐著傘,遮蔽了一部份視線,所以也根本沒注意到那傢伙長什麼樣子。

  但當那男人經過他們身邊時,她卻很確定她嗅到了一股微弱的臭味。

  那時,她回頭朝那男人看了一眼,以為那男人正站在他們身後窺視,但當她轉過頭去時,卻只瞧見那男人離去的背影,因此,她那時只當自己是想多了,並未放在心上。

  現在回想起來,那股惡臭絕對不是活人會散發出的氣味。

  那是一股腐敗的屍臭。

  那個穿著黑大衣的男人,根本就不是活人。

  她循著那男人當時的行經路線望去,而案發現場正好就落在他所離去的方向。

  這恐怕絕非巧合。

  她與卡歐斯竟然曾與食人魔擦身而過。

  她不禁懊惱起來,若當時她更細心一些的話,就不會讓他溜掉了。

  她怎麼會那麼大意呢?

  肯定是近來安逸的生活讓她鬆懈了。

  她轉身躍向另一棟大樓,以飛一般的速度躍過一道又一道的屋頂,此時,亞契的話又在她腦海中響起:

  ──範圍則從德利拉廣場一直延伸到後教堂街──

  ──似乎是一直往南邊方向過去──

  ──今晚他可能會出現在主教公園那一帶,也就是說──

  ──在桐葉邸那附近。

  為什麼?

  她金色的眼眸閃過一絲不安。

  為什麼那傢伙要往那裡去?

  只是巧合嗎?

  不,那傢伙見過他們,這不可能會是巧合。

  那傢伙的目的地就是桐葉邸。

  可是,動機呢?

  不對,根本就不需要什麼動機。

  那傢伙是新生的非人種,他只是單純地渴求血肉、渴求力量──

  如此而已。

  可是他的目標又是誰──

  她回想起報上的那則報導。

  被害者清一色都是二十多歲,紅髮的成年男性。

  她忍不住低啐了一聲。

  是卡歐斯。

  那傢伙的目標,一開始就是卡歐斯。

  該死,她不該讓他一個人去主教公園的。

  她加快腳步,身上的深紅色衣擺在夜空中化成兩道肉翼,她躍下樓頂,卻並未落在下一道屋頂之上,黑夜中,只見一隻蝙蝠像箭一般飛過街道,倏地消失在夜色裡。

  最近這幾天,樓上住的那個單身漢似乎變得有些奇怪。

  妮娜不太記得,這情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就她印象所及,樓上的那位房客向來沒有發生什麼素行不良的行為,不過,她從沒見過有任何人來拜訪樓上的房客,因此她猜想對方應該是個很孤癖的人,她曾在樓梯間見過他幾次,但對妮娜而言,他並不是那種她會想認識的對象。

  因為她總覺得那個男人有一種怪異的氣質。

  以外表來說,他的條件還算不錯,可是,她卻從沒見他帶過任何女人或男人回家過,他似乎總是獨來獨往,當她在走廊或樓梯間碰到他時,他似乎就像是從沒注意到有別人在似地,非要她先出聲打招呼後,他才會稍微點頭回應一下,久而久之,她也就不怎麼想再搭理這麼個無禮的傢伙了。

  蘇又開始在哭了,她連忙到嬰兒床前將蘇抱起,察看她是不是又餓了或尿布濕了。

  卡噠卡噠……

  她抬眼望向天花板。

  又來了,最近幾天總是這樣,樓上老是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雖不至於頻繁到令她想去抗議的程度,但蘇這幾天莫名哭得厲害,她總覺得就是那聲音害的。

  明明以前從來就不會這樣的。

  那聲音大概是從最近三、四天內才開始的,以前從來就沒這種怪聲音,有時聽來像是在敲打什麼,有時又像是有重物從高處落下來,更有一次樓上似乎是在拖行什麼東西,那緩慢的沙沙聲簡直令她感到毛骨悚然,不過那種拖行聲她也就只聽過那麼一次──天知道還會有什麼怪聲出現,她曾想過叫房東來處理,或是乾脆自己親自上去跟對方說一聲,但房東向來懶得管這些,得三催四請才會出面,至於自己上去嘛……她只要一想到那男人的臉就覺得不舒服,就更不可能付諸實行了。

  可是,總也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吧……

  她自己是還無所謂,可是蘇是個敏感得不得了的孩子,稍微一點聲響都會將她吵醒,就更別說這種一點也不低調的怪聲了,白天她還得上班,她實在不想一整個晚上還被蘇的哭聲吵醒好幾次。

  她曾問過住在隔壁,替她照顧蘇的惠特曼太太,是否聽過樓上的怪聲,但惠特曼太太卻從來就沒有聽過──這令妮娜頗為失望,因為她原本還指望或許有其他住戶受到困擾,這麼一來就大有理由請房東過來一趟,不過這麼看來,深受其擾的似乎就只有她這一戶而已。

  既然如此,那麼她也只得自己解決──她實在不好意思再麻煩惠特曼太太,畢竟人家白天都那樣抽空幫她照顧蘇了,她實在不想這麼晚了還特地去麻煩人家。

  蘇喝過奶之後,好不容易才被哄睡,想來想去,她決定還是親自上去跟樓上說一聲,雖然她實在不太想跟那個男人打交道,但至少說過之後,對方應該也會比較收歛吧。

  她步出門外,將門鎖好,雖然她只是到樓上一下子而已,不過還是謹慎些比較妥當,她登上樓梯,走到樓上那個單身漢的門外,深吸一口氣後,便放膽敲了敲門。

  沒有回應。

  有那麼一會兒,她感到有些困惑,她確定她明明聽見他上樓的聲音,樓上也就他這麼一個住戶而已,除了他還有誰會上樓?於是她不死心地又敲了敲門,等了一會兒後,她聽見門後傳來窸窣的聲響,然後門便打開了。

  那個有著深褐髮色的男人站在門口,身上的襯衫領扣已然敞開,看來一派輕鬆,他先是略顯奇怪地看了看她,然後才開口:

  「有什麼事嗎?」

  妮娜盯著他,不知為何,她覺得他好像有哪裡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只是她說不上來,他的面色似乎變得比以前紅潤,人也比之前胖了一些──不過並不至於到身材走樣的地步,相反地,妮娜覺得他以前根本就過瘦了,現在這樣子反而比較好看。

  「那、那個……」她本想以強硬點的方式向他抱怨,不過實際開口時卻發現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結巴,她輕咳了一下,然後說道:「你房裡的聲音太吵了,我女兒還在睡,請你注意一點好嗎?」

  男子露出頗為驚訝的表情。「噢……是這樣嗎?真抱歉,我會注意的。」

  卡噠卡噠……

  「那是什麼聲音?」妮娜眨了眨眼。

  「唔,有嗎?」

  她不禁將視線往他身後望去。「你有養狗還是什麼的嗎?」

  「沒有啊。」他乾笑了一下,並微微傾身,似乎是意圖遮蔽她的視線。

  「你應該知道房東禁止住戶養寵物吧?」她說。

  「當然。」

  一股微弱的臭味飄了過來,她猜想眼前這傢伙一定是在說謊。

  他一定有在房裡養什麼東西。

  「沒有就好,不過,如果你又製造出噪音的話,我可是會通知房東的,請你注意一點。」

  「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真是抱歉。」

  她點點頭,然後轉身離開,一直到她步下樓梯時,關門聲才在她背後響起。

  她回到樓下的住所,幸好蘇並沒有被吵醒,仍舊睡得很香甜。

  樓上也沒有再傳來怪聲了,她不禁鬆了口氣。

  不過,樓上的傢伙到底養了什麼?

  算了,還能是什麼?不就狗或貓嗎?不過,能發出那麼大聲響的,想必不會是多迷你的寵物吧。

真討厭,萬一是蛇還是什麼的……

  她不願再想下去,反正房東一開始就明令禁止養寵物,樓上那傢伙要真養了什麼的話,遲早會被發現的。

  就算那傢伙被趕出去,那也是他的事。

  至少,看來今晚應該能睡得很安穩了,親自過去說一聲果然是正確的。

  她將燈再次關掉,躺進被窩裡,門外似乎又傳來了某人從樓上下來的細微腳步聲,不過那腳步聲沒有作半點停留就又下樓去了,隨後,樓下傳來了大門開啟又關上的聲音。

  樓上的人這麼晚了還要出門?半夢半醒之際,她如此想著,不過,她沒能思考太久,睡意便征服了她。

  那夜,她睡得極其安穩,蘇也一樣。

  「不好意思,請問後教堂街該怎麼走?」

  一個聲音自卡歐斯身後傳來,他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身穿黑大衣的男子正站在他身後,一臉頗為無助的樣子。

  「喔,後教堂街嗎?」卡歐斯望了望盤踞在主教公園四面八方的街道,並伸手指向其中一條。「往那邊直走就會到了。」

  「咦?可是我就是從那邊過來的……」男子露出驚訝的表情。

  「唔,這樣啊……」卡歐斯這才想到,對於不熟這附近的人來說,後教堂街並不是一條特別好找的街道。「可能你無意間略過了吧,那條街很小,幾乎跟巷子沒兩樣,不過稍微留意一下應該就能找到了。」

  「可是,我已經在那一帶找了快兩個小時都找不到……」男子面露難色,並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得極為平整的紙。「我是要去這個地方,你知道在哪裡嗎?」

  他將紙遞給卡歐斯。

  當樓下的那個女人來敲門時,他嚇得連心臟都慢了一拍。

  看來屋裡的那些孩子果然還是太吵了,再這樣下去,他真的不確定自己還能保護他們多久。

  他得找個地方好好將他們藏起來才行。

  絕不能讓別人發現他們,外面的世界太危險了,他非得保護他們才行。

  可是,他們太好動了,而且越長越大,根本沒有辦法能夠讓他們永遠不被發現。

  不,一定有辦法的。

  一定有個好辦法,能讓他們安靜下來,並且永遠不被任何人發現。

  他早該想到的,不是嗎?

  雖然,這麼做會讓他們有一點點痛,而且他也沒有機會再見到這些可愛的孩子了。

  可是,這也是為了他們好啊,要是讓那些可怕的人們發現他們,他們肯定會對他們做出更殘忍的事來的。

  他只能選擇這麼做。

  因為他是深深愛著他們的。

  那女人下樓後,他立刻將門上鎖,走到後頭的房間去。

  他在房裡用木板搭了一個小小的圍欄,那些孩子們老是調皮地撞擊那些木板,甚至從裡頭爬出來,他已經告誡過他們好幾次了,可是他們就是不聽,他們根本不了解這麼做有多危險,明明只要聽他的話,乖乖待在他身邊受他保護就好了,但他們就是想出來,想離開他的身邊,丟下他一個人。

  他彎下身,將圍欄的木板掀開,黑暗中,一雙雙血紅的眼睛對著他,一股強烈的腥臭傳來,還伴隨著令人不安的嘶嘶聲。

  那些孩子果然又長得更大了。

  他伸出手,讓他們攀附上來,但那重量已經沉重地幾乎可以折斷他的手臂。

  「乖孩子,到這裡來……」他柔聲說道。

  雖然這麼做會讓他們有點痛。

  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他的眼中流露一股愛憐,就像父母望著自己的孩子那樣。

  「過來吧,孩子們,再近一點。」

  他說。

  她撿起那支遺落在長椅旁的手機。

  主教公園裡一片寂靜,除了她以外,一個人也沒有。

  她沒趕上。

  卡歐斯不見了。

  非找出來不可,非在卡歐斯遇害前找到那傢伙。

  她拿起卡歐斯的手機,閉上雙眼,感知附焉其上的殘存記憶。

  ……一個有著褐髮,穿著大衣的男子,年紀應該在二十後半至三十出頭之間……

  ……他拿出了一張紙,看起來困惑且無助……

  ……他想問路……

  ……卡歐斯伸出手,接過那張紙……

  ……對方靠近他……

  ……然後……

  「卡歐斯!」她尖叫出聲,睜開雙眼,眼前的一切又歸於現實。

  她握緊手機,然後蹲了下去,將手貼在地面。

  告訴我,那傢伙往哪個方向去?

  零星的畫面飛進她的腦海,她專注地盯著地面,但那些記憶就像是被吹散的沙般難以捕捉。

  她看見卡歐斯跪倒在地。

  看見他試圖反抗卻徒勞,想要求救卻做不到。

  然後他昏死過去。

  手機就是在那時掉的。

  接下來,什麼也感應不到了。

  「該死!」她用力朝地面捶了一記。

  她站起身來,仰望幽暗夜空,張開雙臂,像一個召喚上蒼的使徒。

  「告訴我,那傢伙在哪裡?」她說,並閉上眼睛。

  一瞬間,萬物歸於寧靜。

  連一點微風都沒有。

  但她的長髮與裙擺卻微微飄揚了起來,全身並隱隱籠罩在某種微光之中。

  街燈熄滅,整座公園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回應我,」她低語:「回應夜之王的召喚,我的子民。」

  霎時間,數以千計的振翅聲自樹林中響起,伴隨著嘈雜的叫聲,不計其數的黑點聚集於夜空之中,席捲而來,遮蔽了月光,將幽暗的夜色埋進更深更濃的黑暗。

  瘋狂的振翅與尖叫聲直撲而來,像一大片黑幕般飛到夏洛特的身邊。

  她緩緩睜開雙眼,金色的雙眸在黑暗中猶如兩團火光。

  「帶我到卡歐斯那裡去。」

  語罷,那籠罩她周身的黑暗便直衝天際,飛進夜空之中。

  她就這麼憑空消失了,一點痕跡也不曾留下。

  他驅車前往那片位於古宅後的幽暗密林。

  那是他最近才發現的地方,在那裡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雖然那座古宅最近有人搬了進去,不過他知道今晚屋裡沒有半個人,何況他挑選的地點距離那裡還頗遠的。

  到達之後,他下了車,並打開後車廂,那個紅髮的年輕人正屈身躺在裡頭,雙眼緊閉,臉色蒼白沒有血色,也幾乎沒有呼吸。

  他將他的獵物抱了出來,讓他靠在一棵樹下,並輕輕地吻了他的臉頰,隨後他解開了拉鍊,褪下長褲,跨坐在那具失去意識的軀體之上,緊緊擁著他。

  身下傳來令人滿意的骨頭碎裂聲,還伴隨著幾聲內臟爆裂的聲響。

  紅潮湧上他的臉頰,他發出嘶嘶作響的聲音,某種鱗狀的紋路顯現在他的皮膚之下,一雙眼睛也變得像是爬蟲般,他的身體隨著某種漸緊的糾纏而變得越來越細長,也變得越來越不像人類。

  他並不打算侵犯他。

  一開始就不是。

  當夏洛特趕到時,卡歐斯的身體已經大半都看不見了。

  那個褐髮男人全身上下一絲不掛,正斜倚在一株樹下,他的模樣已經不太像是個人,反倒比較類似某種爬蟲,且正發出嘶嘶的聲響,他大開的雙腿間一片平滑,看不見任何原本應該長在那裡的東西,只有一道擴張得極不可思議的裂口,且那道開口就像某種口器般,正汲力吸吮著那懸掛在裂口外的東西。

  夏洛特覺得自己簡直就快吐了。

  仍懸在那道開口之外的,是一雙人的手腳,不知是怎樣的擠迫才能讓它們扭曲成那種形狀,那張極為變態的口器正吞著那對手腳,試圖將它們完全吞進體腔裡,還一邊分泌著稠狀的滑液,似乎是想讓吞嚥更加順利。

  而那張口器的主人,儘管已經看見她了,但卻完全沒有想停下來的意思,夏洛特分辨不出他的表情到底是專注還是失神,只知道他的吞嚥動作似乎更加快了,其腹部也因此高高隆起,皮膚變得極為緊繃,像一顆灌飽的水球,彷彿稍加戳刺就會爆開似地。

  從那雙露在外頭的皮鞋看得出來,在那裡頭的人絕對是卡歐斯。

  千百隻蝙蝠從夏洛特身旁飛開,她降落在車頂上,望著這極怪誕也極噁心的一幕,她猜想卡歐斯現在應該已經全身骨折了,否則不可能有辦法從那種地方被塞進去,這麼一來,就無法從那裡抓住他的腳把他拔出來了,因為肯定會卡住,還可能會落東落西在裡頭。

  比較可行的辦法是,宰掉這頭怪物,再剖開牠的肚子把卡歐斯救出來。

  她緊握著手中的銀槍,槍在這種時候根本不管用,要是貿然射擊很有可能會傷到卡歐斯,她將槍收起,插在腿部的槍帶裡,定定望著眼前的怪物,而一雙垂在身側的手也在同時間化為獸般的利爪。

  「把他還給我。」她清澈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那蛇般的怪物揚起眼。「他是我的。」

  「不,他不是。」

  一道疾風自車頂上掃下,一瞬間,夏洛特已撲向地上的怪物,一雙爪子直往牠雙目襲來,然而怪物卻不閃不避,大口一張,一大團黑呼呼的不明物體便從牠口中噴了出來,像一張飛網般攫住了她,將她擊落在地。

  而當夏洛特想從地上爬起時,卻發現早已動彈不得。

  那一大團纏住她的東西,是上百隻糾纏的黑蛇,且透身還浸著黏稠的惡臭液體,一沾到衣服便開始腐蝕,並燒灼著她的肌膚。

  她抬眼望向面前的怪物,只見卡歐斯的手已經完全被吞沒了,只剩下一小段腳踝露在外頭而已。

  接著,怪物發出一聲呻吟,全身也抖動抽搐了起來,牠開始嘔吐,更多的黑蛇從牠的口鼻中噴出來,流向四面八方,將所到之處都腐蝕殆盡,從那怪物為中心擴散出去,並逐漸包覆住動彈不得的夏洛特。

  怪物嘔吐完後,看來似乎略顯虛弱,不久,吞嚥的動作也告一段落,原本露在外頭的肢體已完全被吞進體腔裡,裂口也闔了起來,牠瘋狂抓搔著大得可怕的腹部,直到腹部的皮膚被抓破,自中間裂開一道口子,露出其下略帶粉紅色的黏滑肌膚,怪物緩緩挪動著便便大腹,將破掉的皮膚撕得更開,並試圖從舊皮中鑽出來。

  很顯然地,牠正在蛻皮,吞下一整個成人的猛烈拉扯已讓牠原本的皮膚無法負荷,夏洛特望著這一幕,覺得既噁心又隱約帶點有趣。

  纏住她四肢的黑蛇仍舊腐蝕著她,且還開始攀上她的身軀,將她更拉近地面,使她根本無法再爬起來,她最後一眼望向那蛻下舊皮的巨蛇,看見牠雌雄同體的潔白身軀,那包裹著沉重負荷的碩大腹部隱隱透著粉紅,彷彿胎血都溢進了皮下,蛻去舊軀殼的牠有著一頭淡金色的鬈髮,細軟猶如春草,纖細的雙臂末端透著黑色的鱗紋,修長的指尖是淡淡的粉紅色,圓丘般的腹部與柔軟的腰部形成一道異常諧和的曲線,其下則是肥碩豐滿的蛇身,正扭動著將最後一截舊皮蛻下。

  她就那樣一直望著牠,直到自己完全被蛇群所吞沒。


  

第六章|惡之源

  眼前是一片青翠的大地,百花盛開,陽光普照,在他還來不及搞清楚自己置身何地時,便看見不遠處的大樹下,有一個金髮的女子正斜倚在那裡。

  女子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唯一的遮蔽是垂至胸前的如瀑長髮,她的下半身烏亮平滑,看不見任何像是雙足的形狀,上頭遍佈鱗片,一如蛇的身軀。

  她大腹便便,在痛苦的呻吟中產下一名紅髮男嬰。

  然而,男嬰卻沒有呼吸。

  女蛇悲泣著。

  不論她再怎麼嘗試,她都注定產下沒有生命的死嬰。

  曾經,她是眾神之母,她是多產與富饒的象徵。

  但如今已不再有人信仰她。

  她也不再擁有繁殖的能力。

  女蛇號泣,眼中流下的不再是淚水,而是鮮血。

  她抱起嬰兒的屍體,悲痛地將臉埋進那具屍骸中。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令他幾近作嘔,他花了好大一番力氣,才使自己不至於真的嘔吐出來,一切只發生在短短數分鐘之間,但他卻覺得好像過了一生一世那麼久。

  那具嬰屍只剩下一部份骨骸,其餘的部份都早已消失無蹤,女蛇伸出手輕抹了抹艷紅的雙唇,她的唇邊滿佈鮮血,指尖還夾帶著一點殘存的碎肉,她仔細地將手指上的殘餘舔乾淨,那模樣極為可怖,卻又帶著一種森然的美。

  這樣,你就可以成為我的血與肉,永遠活在我體內了。

  一瞬間,天上烏雲密佈,閃電在遠方擊下,女蛇的尖笑聲在大地之上響起,所有的花草樹木都在剎那間枯萎、凋零,狂雨無情地打了下來,打濕了她的金髮,她臉上的鮮血與雨水混在一起,流滿她的全身,她狂傲地舉目,吐出褻瀆上天的話語,詛咒著大地。

  既然如此,就讓那些成為人子的,全得受我的詛咒──讓他們的母親全得受失去愛子的煎熬吧!

   吞吃他們!吞吃他們!讓他們全成為我的血,我的肉!

  讓他們的力量全歸於我!

  這裡不是真實世界,而是一段殘存的記憶。

  他知道她是誰。

  她屬於一個被遺忘的時代,她曾經擠身於眾神之列,但卻遭到遺棄,進而瘋狂。

  漫長的瘋狂中,她變得貪食,變得墮落。

  卻也因此而更加美麗。

  黑暗彼端,他緩緩睜開了那雙金色的眼睛。

  真想要那女人。

  那中性的完美身軀,那雙艷紅的雙眸,蛇狀的曲線,在在都誘惑著他,要他前去豪奪、掠取。

  四肢傳來的燒灼感越來越嚴重,腐蝕眼看就要直逼軀幹了,再這樣下去,他很快就會消失在這無窮的黑暗裡,成為某種沒有意識的養份。

  真可惜,原本還想再多待在這裡頭一會兒的。

  他伸出不存在的手,將意志集中。

  到外頭去。

  讓我到外頭去。

  以夜之王之名。

  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黑夜。

  蛇怪不住地掙扎著,急欲逃脫,但卻徒勞,原本黑蛇群聚之處變成了一潭深不見底的黑池,蛇群瘋狂地想爬出去,卻不斷往下沉,黑池一如流沙般往正中央陷落,沒有任何活物能逃脫。

  接著,黑池中心緩緩升起一團物體,並慢慢變得像是人的形狀,隨後包覆其外的黑色部份如水銀般墜落,露出其下銀髮的少女,她緩緩張眼,一雙金眸如豹般明亮,黑夜中尤顯森然。

  「我給過你機會把卡歐斯還給我的,」夏洛特說道,唇邊浮出了低笑。「既然你不還,那麼現在我只好連你一起吞下去了。」

  蛇怪的額上冒出汗滴,雙手撐著身子,儘管牠碩大的身子正不斷往下沉,但牠的神情卻仍舊高傲,不讓自己透出半點恐懼。

  辦得到的話,就試試看啊。蛇怪說。

  夏洛特舔舔嘴唇。

  好美。

  牠明明是很害怕的。

  面對如此巨大的存在,任誰都會害怕。

  更想要這傢伙了。

  一雙細小的手自黑池中伸出,並緊緊抓住了蛇怪,蛇怪想掙開,卻反而失去重心倒在潭裡。

  牠抬起眼,看見銀髮的少女不知何時已趨近牠身,並露出森然的尖牙,往牠的頸間吻下。

  啊!

  牠發出一道呻吟,黑池中,牠陷落的身軀顫抖著,隆起的腹部輕輕摩娑著少女的腰間,模樣像是極為痛苦,又像是極為歡愉,少女摟著牠,持續汲飲著牠的鮮血,黑色且濃稠的液體一點一點地從池中爬了上來,包覆住少女懷中的蛇怪,牠全無抵抗地閉上雙眼,任由身子沉進少女的體內,少女的下半身一如柏油般將牠裹住,接著少女也緩緩下沉,就這麼一道消失在黑池裡。

  隨後,黑池不再擴散,反而慢慢地縮小,往某個明確的中心點聚集,最後形成一團黑色的物質,緊縮成像是人體的形狀,一雙手從那之中掙脫出來,並撕開其外黑色的束縛,露出口、鼻、雙眼,然後是整顆頭顱。

  那是一個銀髮的俊美男子。

  他持續撕開身上的黑色物質,此時它們已經變得乾燥,變得像是類似纏帶般的東西,直到撕下了大半,露出其下的深紅色大衣後他才停止。

  他抬起那雙金色的眼睛,望了望四周,除了他腳下的地面一片光禿外,其他看來都還是跟原來的樣子沒兩樣,夜晚的樹林依舊寧靜,也依然死寂。

  他閉上雙眼,在腦海中輕喚。

  卡歐斯?

  有什麼在他體內動了動,接著某種不適感隨即湧了上來,致使他幾乎是立刻就彎下身去,並趴在地上猛烈乾嘔。

  但他仍然專注心神,持續在腦中想著。

  卡歐斯,你在嗎?

  在的話就回答我。

  更強烈的不適感從胃中衝了上來,一股震顫自下腹傳出,他護著腹部,一手撐著地面,並調整著自己的呼吸。

  接著,他的腹部隆起,大得幾乎要碰觸到地面,隨後像遇熱的塑膠般溶化,有什麼東西被包在那裡頭,就這麼掉了出來,倒在他的身下,周身還沾滿了粘稠的黑汁。

  那倒臥在他身下的東西動了動,弄破了一層薄膜,大量的水狀液體立刻湧了出來,接著是某人被嗆到的咳嗽聲。

  「……夏洛特?」渾身濕透的卡歐斯抬起頭來,一臉困惑地盯著那趴在他身上的銀髮男子。

  「真高興這次你認出我了,」男子說。「不過別叫那名字了,叫我史賓瑟吧。」他想從卡歐斯身上爬起,卻似乎有點力不從心。

  「發生什麼事了?」卡歐斯困惑地瞪著自己濕透的大衣。

  史賓瑟望著他,模樣看來頗為疲憊。「我剛剛把你生了出來,就是這樣。」

  「啥?」

  史賓瑟有些勉強地支開身子,從沾著黑色稠汁的大衣裡挖出一支手機,而手機螢幕仍亮著冷藍色的光。

  「能幫個忙,打個電話回局裡嗎?我快累死了。」他說。

  當亞契從車上下來時,幾乎是馬上就看到站在一旁警車後的卡歐斯與史賓瑟,他立刻走了過來,並對兩人笑咪咪地說道:

  「恭喜,兩位立大功了。」

  卡歐斯望了他一眼,將身子縮進毛毯裡,臉色透著幾分不悅,而史賓瑟則坐在車廂上,同樣裹著毯子,一副甚為疲憊的模樣。

  亞契看了看史賓瑟,露出了然於心的笑容,隨後又將視線轉回卡歐斯臉上。「怎麼?卡歐斯?逮到兇手你不高興啊?」

  「不是不高興,只是……」卡歐斯瞥了身旁的吸血鬼一眼。「我他媽的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只記得我被那個問路的襲擊,然後……等我醒來就在這裡了,全身還濕答答的。」

  「哦,這樣啊。」他隨口應道,然後又轉向一旁的史賓瑟。「這麼說,報告得要你來寫囉?」

  史賓瑟沒有回答,只是盯著他。

  亞契笑了笑,並微微傾身,一手撐在車身上。「我說啊,是誰把咱們要抓的兇手給弄丟了?我可是連屍體都沒看見,這樣我們怎麼結案呢?」

  他皺起眉頭:「我沒把他弄丟。」

  亞契沒理會他的回答。「卡歐斯,你知道兇手在哪裡嗎?」

  「不知道,他什麼也不告訴我。」

  亞契將視線移回史賓瑟臉上:「你以前也在第十九分局──或該說第十九分局的前身──工作過,你應該知道抓到為亂的非人種後應該怎麼做吧?」

  「送交教廷處理。」

  「沒錯。」亞契將撐在車上的手收了回去,交抱在胸前。「那麼我再問一次,那傢伙呢?

  史賓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口道:「我吃掉了。」

  一旁的卡歐斯與亞契對望了一眼,接著同時將視線移回到史賓瑟臉上。

  「你說什麼?」卡歐斯叫道。

  史賓瑟皺了皺眉頭。「不這樣的話沒辦法救你啊,你已經被那條蛇給吞了,我當然只好將牠吸收進來,再把你排出去。」

  「等等,你剛說那傢伙是『蛇』?」亞契揚起眉毛,這時一個鑑識員從他身後走來。

  「長官,我們找到一些酸液腐蝕過的痕跡,還有無足類生物爬過的跡象,應該是半人蛇類的非人種。」

  「喔,嗯,很好,其他還有找到什麼嗎?」

  「沒有了,長官。」

  「喔,那通知教廷一聲,要他們找個神父來淨化這區域,咱們可以收工了。」

  鑑識員看來有些驚訝。「呃?可是還沒有找到屍體……」

  「不用了,那傢伙已經屍骨無存了,找也找不著啦。」他揚揚手,將鑑識員打發走,任他一臉困惑地走回他的同伴們中間。

  亞契轉過頭來,並一手將頸上滑落的圍巾甩到肩後。「嘖,枉費我還親自來這一趟,結果早就錯過最精彩的部份了。」

  卡歐斯抬起眼。「吭?」

  「卡兒,得好好感謝你旁邊那傢伙哪,要不是他,你早就已經變成不知被吸收到哪裡去的養份了。」

  「……別叫我卡兒啦。」

  亞契沒理會他,轉身便走,而雷恩早已等在車旁,還是一樣那副撲克臉,他打開車門,亞契的身影便滑進車內,隨後雷恩也坐進車裡,留下卡歐斯和史賓瑟兩人望著那輛黑頭車揚長而去。

  此時,兇嫌的車早被拖吊走了,剩下的鑑識人員也開始收拾準備離去。

  卡歐斯望向身旁的銀髮男子,儘管此人的模樣與過去數日來與他朝夕相處的小女孩相去甚遠,但他卻奇異地並不感到陌生。

  「回家吧?」他問。

  「不,」史賓瑟說:「你也聽到了,我還有報告要寫。」

  「好吧,那回局裡。」

  「嗯。」

  「等等,你會寫報告嗎?」卡歐斯露出質疑的表情。

  史賓瑟點點頭:「以前,在第十九分局還叫做帝國騎士團的時候,寫過一些。」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你確定現在用的文法還跟那時一樣?」

  史賓瑟望向他。「你可以幫我。」

  卡歐斯看著他的臉,那張臉上並不帶任何高傲或屈就的成份,他只是很自然地就這樣問了出口,自然到讓人感到奇怪。

  但並不討厭,卡歐斯想。

  「嗯,好啊。」他說。

  「看過關於那傢伙的資料了吧?」當卡歐斯正埋首在文件堆裡時,史賓瑟的聲音突然從他頭上飄來。「那個叫亨利什麼的。」

  「亨利‧法瑞爾──雷恩拿給我看過了。」卡歐斯抬起眼來,看見史賓瑟手上正握著一份老式的文件夾,看起來很像是從局裡那個很可能有八百年歷史的檔案室裡挖出來的。

  「我想你可能會對這東西有點興趣。」史賓瑟說,並將文件遞給他。

  卡歐斯接過那份略帶霉味的文件夾。「你剛不見人影就是去找這個?」

  「嗯,不過其實我還去補了一下眠,」他說,並清了一塊桌角坐在上頭。「將那東西完全吸收頗花體力的。」

  卡歐斯沉著臉看了他一眼,決定先不跟他計較這個。「我得說,改你報告裡的措詞挺麻煩的,」卡歐斯說,並指著報告書上的某段:「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看看。」史賓瑟湊過去,一頭長髮刷過卡歐斯的耳際。

  卡歐斯立刻揚起手,拂開那些髮絲,將身子往後靠。「算了,沒關係,我自己想辦法。」

  「你可以教我怎麼寫,這樣你就不用花那麼多工夫。」史賓瑟說道。

  「我會找一些書給你看,一些……措詞比較白話的書,這次就算了,我幫你改就行了。」

  史賓瑟默默地望著他,好一會兒才開口:「好吧,你高興就好。」他往後退去,略微從桌面上移開。「談談亨利吧,那個被『蛇』寄宿的傢伙。」

  卡歐斯聳聳肩。「有什麼好談的?」

  「我想知道那傢伙到底是做了什麼才會成為『蛇』。」

  「你想防患於未然?」

  「對,」史賓瑟微微將頭一偏,露出一個不甚明顯的笑容:「那東西現在在我肚子裡,我可不希望以後有機會讓牠作怪。」

  「那你就別擔心了,」卡歐斯抽出一份文件,將手肘擱在桌上。「那個叫亨利的傢伙,八成是因為他兒子的關係才會變成那樣。」

  「他兒子?」史賓瑟揚起一邊眉毛,並伸手抽走卡歐斯手上的文件。

  「亨利‧法瑞爾,已婚,有個兒子,原本他們一家住在北岸的加布列爾市,後來他恢復單身後才搬走的。」

  史賓瑟正翻閱著文件的動作頓時停止。「恢復單身?」

  「他老婆和兒子都死了,」卡歐斯說,一雙透著金色的綠眼動也不動。「有天他老婆開車去接兒子放學,有輛沒長眼的卡車橫衝過來,然後就……你知道的。」

  「同時喪偶又喪子,該說他運氣太好還是太壞?」

  卡歐斯略微皺了皺眉,他向來不喜歡這種與死者有關的玩笑,但他決定置之不理。「在那之後,據認識他的人說,他整個就是變了個人,完全不跟任何人打交道,變得沉默寡言,後來他就搬離了北岸,在後教堂街那裡租了間套房,過沒多久,那個食人魔事件就發生了。」

  「是因為喪子的關係,那東西才會纏上他吧,」史賓瑟讀著擱在他腿上的文件,言簡意賅地評道。「他肯定做了什麼,才會讓魔物有機可乘。」

  「他後來好像著迷於降靈術、還有惡魔召喚之類的事,他似乎不計一切想喚回他死去的兒子,他家裡那堆藏書解釋了一切,誰知道……」卡歐斯聳聳肩。「卻叫來了那麼危險的怪物,還慘遭附身,生了一堆半人半蛇的小怪物,又把牠們全部吞下去。」

  「半人半蛇的小怪物?」史賓瑟揚起眼。

  「鑑識部門的人說的,他們還很親切地給我看照片呢,」卡歐斯沒好氣地說道:「我猜在那個部門待久了,多少也會變得有點變態吧,你知道那些被啃食過,而且已經開始腐爛的東西有多噁心嗎?」

  「不知道。」史賓瑟答道,但他想應該不會比親眼看到那條蛇把卡歐斯生吞時來得噁心。

  「如果你想看的話,可以去跟他們調檔案。」

  「嗯,再說吧。」

  「總之,」卡歐斯嘆了口氣。「你沒必要擔心那東西會不會像控制他那樣控制你。」

  「為什麼?」

  卡歐斯瞪著他:「你沒聽懂我剛剛說什麼嗎?那傢伙會被附身,是因為他失去了心愛的兒子,而這種弱點讓魔物有機可乘,你根本沒有兒子,擔心個啥啊?」

  「我有啊,」史賓瑟仍然盯著文件,頭也沒抬地說道:「不就是你嗎?」

  「我什麼時候變成你兒子了?」

  史賓瑟從文件中抬起眼。「你是因為我才變成吸血鬼的。」

  「我可不贊同這種說法,」卡歐斯往後靠進椅背,發出吱嘎的聲音。「那只能算是一種感染,不能算是一種繁殖。」

  「但吸血種的確具有繁殖的能力,」史賓瑟闔起文件,他已經大致讀完了,事實上,除去化為蛇怪的部份,亨利‧法瑞爾屬於人類的前半生簡直是乏善可陳。「不然,你的祖先今天也就不會有你這個後代了。」

  「沒錯,但那是兩回事,我的確天生就帶有一部份吸血鬼的血緣,但那並不是因為我被吸血鬼咬,而是因為有吸血鬼娶了我的人類祖先。」

  「所以就算我吞掉那條把你吃掉的蛇,再將你生出來,也不算是和你有實質的血緣關係了?」史賓瑟問。

  「當然不算。」

  「所以嚴格說起來,我們其實是毫無關係的兩個吸血鬼了?」

  卡歐斯揚起眼。「嗯,可以這麼說。」

  史賓瑟將視線轉回到手上的文件上,注意到自己正不自覺地把玩著它。

  「但……我們是搭檔吧?」

  卡歐斯盯著他,覺得他看起來似乎有點侷促。

  「嗯……是啊,算是吧。」卡歐斯說。

  「你真那麼想?」史賓瑟望著他,一雙金眼裡閃著光芒。

  卡歐斯搔搔額頭,試圖避開那雙似乎有所期待的視線。「我怎麼想不重要,你為局裡工作,我也是,我們一起工作,所以我們當然算是搭檔。」

  「那你喜歡我嗎?」

  卡歐斯瞪大眼睛盯著他:「你指哪方面?」

  史賓瑟想了想。「各種方面。」

  「你不是說過你對男人沒興趣?」

  「那是騙亞契的,我不想被他那種人調侃。」

  卡歐斯嚴肅地瞪著那張吸血鬼的臉龐,思考著該怎麼回答──他不得不承認,史賓瑟確實長得很好看,而且是有點中性的那種好看,不過他的輪廓太深了,卡歐斯認為除非把自己灌醉到不省人事,否則他絕對沒機會把史賓瑟錯當成女的。

  「你在打量我。」史賓瑟說。

  「噢!你這──」他猛地將身子往後一靠,椅背重重撞到後頭的牆壁。「該死!別用讀心術好嗎?」

  「你希望我是女人,那樣比較好,是嗎?」史賓瑟問道,語氣中不帶任何挖苦或不悅的成份。

  「我不……呃,是啊,那樣會好點吧,我想……也不是說你現在這樣不好,只是,我──」

  「你不太能接受?」

  「呃,對。」卡歐斯說,然後考慮了一會兒。「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喜歡我哪點?」

  「你和但丁很像。」

  「就這樣?就因為我跟我的祖先很像?」卡歐斯突然感到有點好笑。

  史賓瑟搖搖頭。「不,還有別的,只是我一時很難形容。」

  卡歐斯嘆了口氣,雙掌搓著額頭。「真不知道我以後要怎麼跟你相處。」

  「照以前那樣就行了。」史賓瑟說。

  「我們每天都會碰面,這很尷尬。」

  史賓瑟沒理他。「你不看剛剛那份文件嗎?我拿給你的那份。」

  「吭?你說這個?」卡歐斯將視線移到那份古老的文件上。「這到底是什麼?」

  「從『蛇』的非人種條目中找出來的,纏上亨利‧法瑞爾的應該就是這一種。」

  卡歐斯翻開文件夾,眉頭頓時皺了起來。「這是很古老的非人種,怎麼可能會在現代出現?」

  「怎麼不會?我也是很古老的非人種啊。」

  卡歐斯嘖了一聲。「這傢伙可是神話時代的產物,你怎麼跟人比?」

  「你不知道我的來歷有多久遠吧。」史賓瑟望著他。

  「多久遠?攝政時代?」

  史賓瑟微微一笑。「卡兒,你有時候真的很可愛。」

  「啥?」

  他擱下文件,將腿從桌上移開,往辦公室門外走去。

  「有空的話,就去檔案室逛逛吧,那些有關非人種的紀錄可有趣了。」

  「喂,你就把這堆報告丟給我嗎?」卡歐斯叫道。

  「你說你會想辦法的,當然,你也可以別改,直接呈報上去就得了。」

  「說得倒簡單……你以為他們會喜歡收到一份跟十四行詩沒兩樣的報告書嗎?」

  史賓瑟作勢思考了一下。「也許會喔?」

  門在他身後關上,而卡歐斯的怨聲頓時響起。


  

第七章|迷途羔羊

  負責擔任淨化工作的,是一個年輕的紅髮神父,他蓄著一頭頗為前衛的長髮,並在腦後紮成一束,手裡抱著本厚重的聖經,這似乎是他第一次擔任這項工作,因為他看起來比一隻被丟到大馬路上的兔子還無措。

  卡歐斯與史賓瑟兩人站在不遠處看著,儘管不常見,但過去曾有幾次在淨化期間發生魔物反噬的情況,也因此每次施行淨化時,卡歐斯多半都會在現場待命,不過那也是以前的事了,現在的他幾乎只能在晚上出門,以後只要是在白天舉行的淨化應該都跟他無關了。

  卡歐斯站在那裡,心想以自己和旁邊這傢伙的身份,出現在施行淨化的現場實在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之所以施行淨化,是為了要「清掃」曾經被魔物污染的區域,避免該地成為魔物附焉之處,照理說,這類工作進行時,非人種是不應該待在附近的,不過他和史賓瑟現在卻待在這裡,並且擔任半監督的工作,這情況怎麼想都很詭異。

  算了,反正這類淨化工作本來也就只是做心安的而已。卡歐斯想。

  「淨化通常都是在晚上進行的嗎?」史賓瑟問。

  「理論上應該要在白天做會比較有效,」卡歐斯回道,並略微壓低了聲音。「不過今天是因為負責這工作的神父剛好沒空,所以拖到現在才找到頂替人選。」

  史賓瑟盯著那個手捧聖經,唸經文唸得有點結巴的年輕神父。「這種儀式真的會有效?」

  「只是做心安的而已,要真有效,我們還會站在這裡?」卡歐斯說,將雙手插進臂彎裡。「這只是教廷想表示他們有在做事的方式之一,再怎麼說,第十九分局還是歸他們管的,不做些什麼他們大概覺得很不甘願吧。」

  「有做總比沒做好,」史賓瑟評道。「至少這應該能趕走一些低等魔物。」

  「也是啦。」卡歐斯望向那個神父,此時他的工作似乎已經告一段落,正煞有其事地朝四方灑下聖水。「好像結束了,我們過去吧。」

  「嗯,希望他拿著聖水瓶的手夠穩。」史賓瑟說,彷彿那只是個玩笑。

  當那個紅髮神父看見他們走來時,不禁露出了略為緊張的笑容,不過大致上那笑容還算友善。

  「辛苦了,」卡歐斯說:「這麼晚了還勞你跑這趟,真不好意思。」

  「噢,別這麼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只是我沒想到……」他笑了笑,似乎試圖掩飾聲音中的緊張:「原來第十九分局真的存在,我一直以為那只存在於小說裡。」

  「你也看小說?溫西神父?」史賓瑟問道,他總是能把這種話說得一點都不令人感到挖苦,卡歐斯想。

  「唔,偶爾會看一些……」名為溫西的神父抬起眼,正好對上史賓瑟的直視。

  他突然住了口,有那麼一刻,他就只是那樣定定地瞪著眼前的史賓瑟。

  「呃……溫西神父?」卡歐斯問道:「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只是……」溫西神父回道,但眼神仍然沒有離開過史賓瑟的臉。「抱歉,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聽見這話,卡歐斯頓時愣住,他立刻抬眼望向史賓瑟,但史賓瑟臉上卻沒什麼顯著的表情。

  「我想應該沒有,溫西神父,我很確定我今天是第一次見到你。」史賓瑟說道。

  「噢……是嗎?看來我是認錯人了,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這種事很常見,常有人說我是大眾臉」史賓瑟回道,口氣一派輕鬆。

  哪裡大眾臉了?卡歐斯想,但他懶得出言指正。

  溫西神父不甚確定地笑了笑,彷彿也知道史賓瑟這話是在開玩笑。

  「呃,那麼,下一個地方在哪裡?我記得還有一個地方得施行淨化,對吧?」他說,並以詢問的目光望向卡歐斯。

  「呃……還有一個地方是亨利‧法瑞爾住的公寓。」卡歐斯說。

  「那我們走吧。」溫西神父說道,並轉身往車門走去。

  史賓瑟盯著那黑色的背影,腳步動也沒動一下。

  「走啦,你還杵在那做什麼?」卡歐斯問道。

  「……真怪。」史賓瑟喃喃說道。

  卡歐斯愣了一下:「哪裡怪?」

  「他真的認識我。」史賓瑟望向卡歐斯,一臉困惑。

  「你不是說你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他?」卡歐斯壓低音量問道。

  「問題是他見過我,我剛剛讀到的。」

  「你又偷窺別人的想法了,我不是叫你能不用讀心術就不要用嗎!」

  史賓瑟沒理他,反倒逕自說道:「太奇怪了,這一定有問題。」

  「別鬧了,神父怎麼可能會認識吸血鬼?他都說了他只是認錯人──」

  「也許吧,」史賓瑟打斷他。「但你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嗎?」

  「哪有什麼事?你到底走不走啊你?」

  「他的想法我只捕捉到一瞬間而已,就是他看到我的那一刻,」史賓瑟盯著他,一臉嚴肅:「然後我就突然什麼也讀不到了。」

  卡歐斯蹙眉望著他。「你說什麼?」

  「我讀不到他在想什麼,」史賓瑟一字一句地說道。「他知道我在偷窺他的想法,而且把我擋掉了,一個人類怎麼可能辦得到這種事?」

  「費德瑞克‧溫西不可能是人類。」

  卡歐斯從他那張堆滿文件的辦公桌裡抬起眼來,望向那個像鬼一樣憑空出現在他辦公室裡的銀髮男子。

  「就因為你讀不到他在想什麼?」

  「光憑這點就夠了。」史賓瑟說。

  卡歐斯嘆了口氣:「我告訴你,教廷是不可能讓非人種當上神父的,他們連第十九分局裡只能有幾個非人種成員都管得死死的。」

  「也許他們根本沒派他來。」

  「簽署文件還在我這裡,主教可是確實批准過的,白紙黑字,要我再拿給你看一次嗎?不過如果你要核對主教的筆跡,就自己去檔案室找」

  「你說原本負責的神父臨時有事不能來吧,他是因為什麼事耽擱的?」史賓瑟問。

  「他臨時去主持一場婚禮,要我調紀錄給你看嗎?」

  史賓瑟抿了抿唇。「但溫西不可能是人類。」

  「也許只是那天你狀況不好,也許他當時真的什麼也沒在想。」卡歐斯說。

  「不可能,他看我的眼神有異,那傢伙一定有什麼問題。」他說,並交抱雙臂,一屁股坐進牆邊的沙發裡。

  「也許他是同志,你剛好是他喜歡的那型。」卡歐斯說,他這話有一半是認真的。

  「決定了,」史賓瑟站起身來。「我要去找他。」

  「別想,給我把報告寫完,你又打算把所有的工作都丟給我。」

  「那傢伙的教區在哪裡?」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要一起去嗎?卡兒?」

  「除非你把報告寫完──還有別叫我卡兒。」

  史賓瑟盯著他一會兒,確定卡歐斯這次不會跟他讓步。

  「只要我把報告寫完,你就會跟我一起去?」

  「我沒這麼說,」卡歐斯說,並謹慎地挑選用詞:「不過如果你先把報告寫完的話……」

  「好,就這麼說定。」史賓瑟說道,隨後像一道風般走了出去,與他來時一樣無聲無息。

  結果,卡歐斯並沒有跟他一道來,儘管他試著想說服他:

  「要一起去嗎?卡歐斯?」他說,並且刻意不去用卡歐斯討厭的那個小名,但卡歐斯卻這麼回他:

  「我去幹麼?」他說這話的同時,臉上還帶著一種彷彿是在跟火星人溝通的表情。

  於是他只好放棄了,雖然他也不是非得一定要跟著卡歐斯不可,但他就是覺得,有卡歐斯在會比較有趣,所以沒辦法說服他來,對史賓瑟來說,實在是頗覺可惜。

  他站在那間老教堂外,雖然這並不是一座足以媲美中世紀大教堂的宏偉建築,但在設計上仍然保有哥德式的典型風格:拔高的尖塔、直線式的裝飾,儘管這座教堂的規模與佔地並不大,但這種高聳的設計卻能予人一種偉大的錯覺,並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莊嚴靜穆。

  他很喜歡教堂,儘管他不太喜歡上帝那傢伙,他喜歡教堂純粹只是因為他喜歡這些高聳的尖塔、交叉的拱頂、以及嵌在單色牆上的彩繪玻璃,與信仰無關;他喜歡欣賞建築,喜歡看人類創造出這些偉大卻毫無意義的東西,正因為人類的生命極其短暫,所以他們才會努力在有限的生命中試著去創造、留下些什麼,但他不一樣,他的生命趨近於永恆,一旦擁有無限的時間,就不太容易激勵起自己去幹那些費事的活兒──因為什麼時候去做都無所謂,無論歲月過去多久,都總有時間可以浪費,所以他只能欣賞人類所創造出的這些事物,無法自行創造出什麼。

  在無限的時間長河裡,任何創造都變得毫無意義,當代的認同何其短暫,梵谷若能活到今日,就根本不需要在他那個時代努力地尋求認同,正因為人的生命有限,才會汲力在短暫的生命中發光發熱,若得以虛擲的時間沒有止盡,那麼人類什麼也不是。

  也因此,偶爾他是很羨慕人類的。

  他踏入銅色的柵門,穿過可愛得過份的前庭,然後步上石階,推開暗褐色的大門,走了進去。

  像教堂這種不屬於任何人的地方,他並不需要等待屋主允許他進去。

  兩旁直直排開的長椅前方,有一個坐著的背影,看來像是正在向上帝祈禱,不過史賓瑟其實也不太確定就是了,因為那人低著頭,從大門這邊看不見他的臉,他原本以為那就是他要找的溫西神父,但很快便發現那不是他,因為那人蓄著一頭黑色短髮,史賓瑟近乎無聲地走了過去,注意到他的確沒有在祈禱,而是坐在那裡讀著一本厚重的書,書上有一些很古老的插圖,可能出自中世紀,上頭畫著一些全裸的女人被火燒或是裂刑的景象,但所有人物的表情都被畫得麻木不仁,就好像那些刑罰對她們來說一點感覺也沒有似的。

  「女巫狩獵?」他不自覺地開口問道。

  突如其來的聲音使得閱書人驚了一跳,並立刻抬起頭來,他戴著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長相極其稚氣,就算不用先看見他身上穿著的海軍藍學生服,史賓瑟也很確定他的年紀不會超過十七歲。

  「呃?」似乎是不知該作何回應,少年只能這麼回道。

  「你在看女巫狩獵的書?我還以為在教堂裡只能讀聖經。」史賓瑟說道。

  少年眨了眨眼,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喔,是啊,」他說,並闔上書本。「通常是這樣沒錯,不過這裡沒別的人在,我看什麼都無所謂吧?」

  「有啊,」史賓瑟移開目光,望向前方的耶穌受難像。「還有那傢伙在。」

  少年望了望受難像,又望了望他。「那只是尊雕像。」他說。

  「你不相信神?」史賓瑟問。

  「那你呢?你相信嗎?」少年突然反問他。

  他聳聳肩。「不然我來教堂幹麼?」

  「你來教堂跟你信不信是兩回事,你到底有什麼事?如果你是來聽講道的話,明天請早。」少年將書夾在脅下,不過似乎沒打算站起身來。

  「我是來找人的。」史賓瑟說。

  「找誰?」

  「溫西神父。」

  少年略揚了揚眉毛。「這麼晚了你找他幹麼?」

  「這沒你的事吧?」

  「如果你想問我知不知道他在哪裡,那就有,你找他幹麼?」

  「你知道他在哪裡?」史賓瑟問道。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史賓瑟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開口道:「如果我說我希望他能來主持我跟卡兒的婚禮,你會相信嗎?」

  「不相信,而且他是不接同志婚禮的。」

  「我跟他很熟,他會接的。」史賓瑟決心繼續胡扯。

  「你再鬼扯的話我要報警了。」

  史賓瑟盯著他,少年此時離他不過一步之遙,但他卻什麼也讀不到。

  這實在很奇怪。

  「斐洛,你在跟誰講話?」一個聲音從樓上傳來,史賓瑟抬起頭來,看見上方的欄杆後頭站著一個黑色的身影。

  「哥!你不要出來啦!」少年站起身叫道,史賓瑟沒放過這句話。

  「咦……史賓瑟先生?」那個有著一頭紅髮的身影立刻認出了史賓瑟,並急急地下了樓。

  「你看吧,我就說他跟我很熟。」史賓瑟對少年說道,而當溫西神父自牆側的門走出來時,少年仍是一臉質疑地瞪著史賓瑟。

  「哥,這傢伙是誰?」少年叫道。

  「斐洛,不可以沒禮貌,史賓瑟先生,真抱歉,我弟就是這樣……」

  「沒關係,叛逆期嘛。」史賓瑟說。

  名為斐洛的少年抱著書,一臉不悅地從另一側的門走了出去,留下些許尷尬的氣氛飄在兩人之間,但史賓瑟並不在意。

  「溫西神父,其實我今天來找你是有些事得說。」

  「呃,是上次淨化出了什麼問題嗎……?」溫西神父問道,又再次露出緊張的神色,史賓瑟不由得心想他是不是一年到頭都是這副受驚的小動物貌。

  「不是,是私事。」

  「私事?」

  「我想告解,」史賓瑟直視溫西神父的眼睛,確認那其中是否存在異樣。「方便嗎?神父?」

  卡歐斯瞪著架上的一整排洗潤髮精,思考著到底是該買雙效洗潤的,還是該買單效護髮,再另外買一瓶專用的潤髮乳,他原本只打算隨便選一瓶而已,結果實際到了店裡才發現種類真是多如天上繁星,導致他根本不知該從何選起。

  他實在無法容忍老是在那頭銀髮上嗅到跟自己一樣的洗髮精味道。

  當然,他想過叫史賓瑟自己去買一瓶他自己專用的,但天知道把史賓瑟這個從古代跑出來的傢伙放進超市裡會發生什麼事,而且他也不是很想帶他一起來──兩個一起逛超市的大男人在別人眼裡看起來會像是什麼,他連想都不敢想。

  最後他決定挑最便宜的一種,卡歐斯沒注意那上頭寫的是哪種香味,反正這也輪不到他傷腦筋。

  他原本打算順便買幾罐啤酒,但幾經思量後,他決定直接到附近的酒館一趟,雖然,他很清楚對如今的自己來說,啤酒早就變得沒有像以前一樣好喝了,但至少上酒館能讓他多少消磨一點時間。

  畢竟家裡沒人在,他何必那麼早回去。

  當史賓瑟回來時,卡歐斯才意識到自己在沙發上睡著了,電視上有個胸部超大的金髮美女正一邊尖叫一邊躲避殺人狂的追殺,他還沒找到失落的遙控器,電視就已經先被某人關掉了。

  「有酒味。」史賓瑟說。

  「我剛剛在外面小喝了一點。」卡歐斯從沙發上爬起來,並且充滿痛苦地意識到這張沙發未免太過好睡了,他開始有點後悔當初為什麼不挑那張維多利亞風的沙發,至少他很肯定那張沙發的扶手肯定很難令人進入夢鄉。

  「真令我感動,我一不在,你就開始買醉了。」史賓瑟一邊說,一邊檢查桌上剩餘的啤酒罐中是否有未被喝光的。

  「不是因為你的關係,好嗎?」卡歐斯坐直了身,自覺稍微清醒了點,他知道他沒喝醉,只是睏了。「還有,我只是剛好在沙發上睡著而已,並不是在等你。」他澄清道,但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我知道你沒在等我,記得嗎?我會讀心術。」史賓瑟走到廚房撈了個垃圾袋,然後把被喝光的啤酒罐全部掃進袋子裡。

  「喔,那就好,」卡歐斯揉了揉眼窩。「對了,有什麼進展嗎?」

  「什麼進展?」史賓瑟打開一罐未被荼毒的啤酒,在檢查過上頭標示的成份後,便咕嚕一聲灌進喉嚨。

  「那個神父,你不是去找他嗎?」

  「噢,我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放心吧,我沒做背叛你的事。」說罷史賓瑟又灌了口啤酒。

  「你再胡說我就揍你,」卡歐斯瞪了他一眼。「你不是說他絕對不可能是人類嗎?結果咧?」

  「喔,那個啊,」史賓瑟歪頭想了想。「我想我大概是搞錯了吧。」

  「吭?」

  「說真格的,教廷怎麼可能會讓非人種當上神父?我那天八成只是狀況不好吧,仔細想想,那天我好像有點咳嗽,一定是感冒了。」

  卡歐斯一臉狐疑地看著他:「吸血鬼怎麼可能會感冒?你現在是在敷衍我嗎?」

  「很聰明,你答對了。」史賓瑟一口氣將啤酒灌完,然後將罐子捏扁,扔進垃圾袋裡。「現在已經快五點了,我要去睡覺了,你也早點睡吧,晚安。」說罷他拖著袋子筐啷筐啷地走進廚房,把它們扔進垃圾桶後,又往長廊上走去,最後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地窖裡。

  卡歐斯瞪著空無一人的客廳,突然覺得整件事沒趣了起來。


  

第八章|女巫之隅

  他推了推厚重的黑框眼鏡,盯著面前的那台桌上型電腦。

  微暗的房間裡,電腦螢幕閃著冷冽的幽光,上頭顯示著一連串整齊的黑字,那是他早從兩個月前就開始寫的故事,不過進度始終停在第一章。

  他知道,自己並不打算繼續寫下去,現在他之所以坐在這裡瞪著這個文件檔,也只不過是想確定一下而已。

  慢著,確定什麼?確定這鬼東西還留在他電腦裡?還是確定他得把它刪掉?

  也許是為了確定這東西沒有偷偷從他電腦裡溜出去。

  不,如果它打算給自己放個假,溜出去狂歡的話,它肯定不會讓他知道,它會在他下次打開電腦時好端端地躺回原位,在資料夾裡瞇著眼睛對他說「嘿,我都有乖乖的唷,快來寫吧,我等你好久了。」它就是這麼陰險,它知道他根本不敢刪除它,也知道他其實一直都想繼續寫下去。

  他將文件檔關掉,將滑鼠移到資料夾上頭,猶豫著是否該點下「刪除」鍵。

  這麼做就可以永遠擺脫它了,只要點下刪除……

  他吞了口口水。

  如果他將它刪了,而明天晚上發現它還好端端地待在資料夾裡……

  你在想什麼?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除非你用方法讓它復原,不然怎麼可能──

  可是如果發生了呢?

  他肯定會尖叫出聲,肯定會瘋掉。

  他將滑鼠移開,放棄刪除那個檔案。

  然後再次將它點開。

  不管讀幾次,那裡頭的內容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但他就是無法阻止自己,無法阻止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檢視它的內容。

  那是一個奇怪的故事。

  主角沒有名字,只有一個「我」的代稱,來歷不明,甚至性別也不明,不過他認為主角應該是個男的,沒有為什麼,他就是這麼覺得。

  主角的家人只有一個紅髮女子,是她撫養主角長大的,但關於這個紅髮女子的身世他並不清楚,這很奇怪,這應該是他寫的故事,但他卻發現自己對故事中的人物一點也不了解。

  當他寫下這些敘述的時候,他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而那個人是他全然陌生的。

  這就是為什麼當他讀這個故事時,總會有種莫大的距離感。

  那不是他寫的,他知道那根本不是他寫出來的故事,他對這個故事裡的人物關係、甚至未來發展都全然不熟悉,可是另一個人知道,另一個藉他的手寫下這故事的人對這一切都了然於心,那個人知道故事該怎麼繼續下去,當他變成那個人的時候,他似乎隱約可以看見什麼,就像是某種被埋藏腦海深處的秘密被慢慢挖掘了出來,而他正試圖撥開那上頭厚重的泥沙和石塊,但每次當他覺得好像可以看見那樣東西的外觀時,就持續不下去了,他的頭會開始劇烈疼痛,痛得他沒有辦法再寫下去,最後他只好罷手,把檔案關掉,躺回床上,而頭痛總要隔上好一陣子才會慢慢消失。

  雖然故事中沒有明說,但他總覺得那個紅髮女子是個女巫,她對主角非常好,對他視如己出,儘管她的容貌經過許多年都沒有改變,但主角還是很愛她,他們之間的關係像親人,也像伴侶,直到另一個人的出現,才讓這兩人之間產生了變數。

  那不是那種三流連續劇中常見的三角關係,遠比那複雜多了,儘管他說不上來,但那總令他有種恐怖的壓迫感,每當他讀及此處時,都幾乎要忘了呼吸。

  那是個白色的女巫,她有一頭彷彿歷經千年的銀色長髮,但容貌卻比任何少女還年輕,她想置紅女巫於死地,因為主角從一開始就是屬於她的,紅女巫背叛了她,她要把這筆帳討回來。

  他並不清楚所謂的「背叛」是怎麼一回事,只知道那極其恐怖,就像是一場惡夢中的情境,明知道這是夢,卻永遠醒不過來。

  白女巫有著美麗的容貌,她是少女,也是母親,她有時似人,有時又似獸,她千變萬化,美得叫人離不開視線,主角深陷於她的溫柔鄉而無法自拔,理智告訴他必須離開,必須回到紅女巫身邊,但他卻做不到,白女巫與他有著更深厚的血緣羈絆,那是他們無法分離的原因,白女巫愛他更勝於紅女巫,但那是一種恐怖、毀滅的愛,她為他所開啟的門後是一片黑暗深淵,裡頭充斥著不知名獸的尖叫嚎哭,但她若開口,他會很樂意踏入其中,儘管一踏入就無法回頭……

  然後紅女巫來了。

  然後她來了。

  我看見她那頭散亂的豔紅長髮,以及如鬼火般的雙眸,她裹著一道黑色的紗質薄衣,除此之外,幾近一絲不掛,她就那樣走來,像一個復仇的鬼魂,而事實上她也的確是。

  我未曾看見她手上所握著的那樣東西,直到她高舉著它,將它劈向那白色的女人──我的愛人。

  我沒有意識到我的尖叫,事實上我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了。

  一大片的紅色遮蔽了我的視線,我看見她白色的衣裙及銀色的長髮皆被染為血紅,紅色一步步地吃掉了白色,將白變成紅。

  我看見白的胸口插著一支巨大的斧頭,而握著它的正是那紅女人,鮮血噴濺到她的身上、臉上,但她的神情卻依舊不為所動,她使力拔出斧頭,再次往白劈去,然後我看見一樣東西從白的頸上斷落。

  白倒臥在血泊中,身首異處。

  我惶恐地望向紅,見到紅露出了微笑,並將手伸向我。

  「來,我們回家。」她說。

  「不!」我尖叫道。

  她露出受傷的表情。「為什麼?」

  「你殺了她!你為什麼要殺她!」我哭喊起來。

  「她是個壞女人,她會害你,我不得不這麼做,這都是為了你呀。」

  「你騙人!你這麼做只是為了奪回我!你根本是為了你自己!」

  她的臉一沉,神情又變回了原有的漠然。

  「她改變了你,」她說。「你已經被她給污染了。」

  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力道大得難以想像,我不禁叫出聲來。

  「這個你已經變髒了,」她說,語調冰冷得恐怖。「必須讓你變乾淨、徹底忘了她才行。」

  我望著她,她已不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紅,現在的這個紅不知道會對我做出什麼,我忍不住尖叫起來,並企圖掙脫她,但卻徒勞無功。

  「放心吧……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我們以前也做過一次,這沒什麼好怕的,」她柔聲說道:「只要變乾淨的話,我們又可以像從前那樣一起生活了……」

   我瘋狂地尖叫扭動著,直到她撕開我的胸口,扯下我的心臟為止……

  他將檔案關掉。

  這到底他媽的是什麼鬼?為什麼我會莫名其妙寫下這些東西?

  他沒有答案。

  可是他知道他想寫──儘管他根本不知道該寫些什麼。

  但另一個人知道。

  那個人只在他寫作的時候出現,透過螢幕上打出的字句在向他溝通。

  他總有種感覺,覺得若繼續寫下去,他就會知道那個人是誰,那個人被困在他體內某處,唯有透過寫作才能解開束縛。

  可是他並不確定是否該這麼做,因為他不知道若讓那個人完全醒來會發生什麼事。

  他將眼鏡摘下來擱在桌上,並揉了揉眼窩。

  你想寫。

  你知道你想繼續寫下去。

  所以,你還等什麼?

  「我才不想寫。」他將雙手覆在眼窩上,低聲說道。

  你自己知道你這話有多沒說服力。

  「不管你是誰,都給我閉嘴。」

  你在怕什麼?

  你怕我嗎?

  我就是你,你清楚得很。

  他慢慢地將雙手放開,並緩緩地望向螢幕。

  螢幕上的一字一句都清晰可見,但他並沒有戴上眼鏡。

  照理說,他應該什麼也看不清楚。

  他不記得他是什麼時候又把檔案打開的,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他將手伸向鍵盤。

  那個人在他耳邊低語著。

  「寫吧,你知道該怎麼做。」

  而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的唇邊泛起了笑意。

  他敲下鍵盤,飛快地打起字來。

  他知道故事接下來該怎麼發展。

  他總是知道的。

  卡歐斯很清楚這並不是他的錯覺。

  這天傍晚,當卡歐斯醒來後,就發現身旁的棺材裡空空如也,整座屋裡只剩他一個人,直到他匆匆忙忙地趕到第十九分局,才看見史賓瑟正待在辦公室裡,但當他出聲想叫他時,卻又見他快步走了出去。

  當日稍晚,他終於在走廊上逮住了史賓瑟,但史賓瑟卻只是冷冷地轉過頭來瞥了他一眼,說:

  「怎麼?有事嗎?」

  當下卡歐斯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喉頭哽了一口氣喘不上來,他還沒來得及作任何回應,史賓瑟就又像一道風般走掉了。

  他很確定史賓瑟在不爽他,但他根本不知道原因是什麼。

  一直到過了凌晨一點,他才在檔案室裡找到史賓瑟。

  「有事嗎?」史賓瑟窩在檔案櫃下,看來正在讀一份年代久遠的資料。「我正在忙。」

  「你他媽的忙個鬼,」卡歐斯說道。「你只是坐在這裡翻閱那些陳年案件,相信我,這局裡沒有一個人比你更閒。」他一屁股坐在史賓瑟身旁,但後者卻猛然起身,將資料夾放回櫃上,又取了一份下來,窩到另一個檔案櫃的陰影後。

  卡歐斯盯著他,一臉不悅。「別鬧了,史賓瑟。」

  陰影中沒有回應。

  「你到底在不爽我什麼?有什麼不滿就說出來啊。」

  沉默在陰影中持續了一會兒。「我對你沒有任何不滿。」

  「沒有不滿才怪,我告訴你,雖然我不會讀心術,但我可不笨,」卡歐斯回道。「你今天明明就一直在躲我。」

  闔上資料夾的聲音從陰影中響起。

  「香味。」史賓瑟說。

  「吭?」

  史賓瑟蒼白的臉從陰影裡探了出來。「你昨晚除了上酒館之外,還去了別的地方。」

  「才沒這回事,酒館打烊後我就直接回家了。」

  史賓瑟幽幽地望著他,一語不發。

  「……好啦、好啦,」卡歐斯叫道:「她是我在酒館遇到的,但那又怎樣?我不認為你有什麼資格管那麼──」

  銀髮的吸血鬼發出一聲含糊的咕噥,又縮回了陰影之中。

  「……你有必要那麼生氣嗎?」卡歐斯哀鳴。

  陰影中無人回應。

  「聽著,就算我已經不再是人類了,但我也總得有解決需求的時──」

  「從前,有個女人,」史賓瑟打斷道:「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

  「啥?」卡歐斯一臉困惑。

  「她的身邊,有個幾乎可說是與她形影不離的男人,男人非常愛這個女人,但從沒對她表白過心中的愛意,因為他知道她永遠也不會離開他,偶爾,她會被別的男人所迷惑,短暫地離開他一陣子,但最後她總是會回來,所以對於她的離開,男人從不擔心,他知道每次結果都一樣,她仍然會回到他的身邊,而且永遠都會是如此。」

  卡歐斯盯著陰影中的史賓瑟,一臉茫然。

  那雙金色的眼睛轉向他。「結果,有一天她真的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了。」

  「……你幹麼突然跟我講這個?」

  「沒什麼,就是想講。」

  卡歐斯搔了搔頭,並站起身來。「好吧……你還要在那裡待多久?我知道你對我很不爽,但難道你要這樣躲我一輩子嗎?」

  「我真要躲你的話,你就算花上一輩子也不可能找得到我。」

  「誰要花一輩子找你啊,我寧願把時間浪費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你到底打算在這裡混到幾時?這裡霉味重得要命──」

  「我來這裡是有正事要做的。」史賓瑟說道,並打開了一盞角落裡的燈,稍微照亮了檔案室中的一部份。

  卡歐斯抬眼望向面前一字排開的高聳鐵櫃,此處是整間檔案室的第五區與第六區之間,分別各標示著大大的「G」與「E」字。

  貪食(Gluttony)是嗎?那樁案子不是已經結了?」卡歐斯問,一手叉著腰。

  「不是亨利‧法瑞爾那件,我找的是E區。」

  嫉妒(Envy)?你還真有自知之明啊。」卡歐斯挖苦道。

  「你放心好了,吸血種通常是被分在傲慢(Pride)那一區,E區還輪不到我。」

  「那你到底是要找什麼……」卡歐斯還沒說完,懷裡就被塞了一大疊資料。

  費德瑞克‧溫西,」史賓瑟一邊說,一邊從櫃上撈下一大堆文件。「雖然他們沒逮到他,不過這裡應該多少找得到一些關於他的紀錄。」

  「你不是說溫西是人類嗎?」卡歐斯抱著滿懷文件,差點弄掉一大疊。

  史賓瑟沒理他。

  「我知道了,你昨天果然是在敷衍我。」卡歐斯說。

  「彼此彼此。」史賓瑟說,並輕巧地躍上高梯。

  卡歐斯翻了翻手上的成疊文件。「你瘋啦,居然從十五世紀開始找!」

  「我還擔心不夠早期哪,那東西絕對不是近代才有的,這我可以肯定。」

  「那你倒說說看,我們到底要找什麼?」

  「巫覡。」

  「巫覡?」卡歐斯叫道:「你認為溫西神父是巫師?」

  「也可能是妖精,不過他應該曾是人類,所以先從巫覡開始找。」

  「你知道巫覡的歷史有多久嗎?梅林你聽過沒有?」

  史賓瑟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該從更早以前找起?」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找這個根本是白費工夫!」卡歐斯叫道。「你只丟一句巫覡,好像那找起來很容易似地,你知道關於巫覡的記載有多少嗎?」

  「只要一本一本看,遲早看得完。」

  「要看你自己去看!我可沒有那種閒工夫!」卡歐斯一把將文件扔在一旁的小凳上。

  「無所謂。」史賓瑟說道。

  卡歐斯站在高梯下,一臉不悅地望了他一會兒,然後轉身甩門走了出去。

  「我曾經有個兄弟,但他死了,被我親手殺死的。」

  費德瑞克‧溫西回憶起這句話,不禁皺起眉頭,將噴壺中的清水往花圃上灑。

  他不確定史賓瑟所說的「殺死」是否有別的意義,因為他並沒有明說,也許他所謂的「殺死」只是一種象徵意義也說不定。

  但令他在意的是,史賓瑟若真有個兄弟,那或許正是他所認識的那個人。

  畢竟,史賓瑟跟那個人實在長得太像了,像到他實在很難相信是認錯人。

  不過,若史賓瑟真有個兄弟,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只是那樣一來,就意味著史賓瑟肯定不是人類──不,他當然不會是人類,那蒼白又充滿鬼氣的容貌,怎麼可能會是人類所有?他幾乎是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絕不會是人類,只是他裝作沒有注意到而已。

  他拿著噴壺的手輕顫了一下。

  那麼,史賓瑟會不會已經察覺到了?察覺到他的真實身份?

  史賓瑟是第十九分局的人,被他盯上就等於被整個第十九分局給盯上,儘管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害過人,但身為非人種當上神父卻是絕不被允許的,一旦他的身份曝光,他肯定會被革去神職,並遭到永久放逐……不,他絕不能讓那種事發生,那樣的話,斐洛對他會怎麼想?自己竟然是被怪物所養大的……斐洛還是個孩子,他不認為他承受得了這種打擊。

  他舉頭望向天際,天空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藍,陽光照遍每一個地方,卻照不進他內心的角落,驅不走那個黑暗的陰影。

  他只是想跟普通人類一樣過著平凡的生活而已,為什麼連這點小小的願望都不被允許?

  因為你很自私。

  他的眼中閃爍了一下。

  你之所以選擇神職,只是因為你想對你做過的事贖罪,你以為你這麼做就能得到原諒,是嗎?

  他手中的噴壺滑落下來,摔在地上,噴壺被撞出了一道裂痕,裡頭的清水也濺了一地。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你奪走了他,你就算到死也不可能得到任何饒恕。

  因為你背叛了我。

  他惶然地轉過身來,望著教堂外牆的一隅,那裡沒有陽光,只有幽暗的陰影。

  陰影中,往日的鬼魂正在那裡扭動,掙扎著想從被隱蔽的記憶中鑽出來。

  「你已經死了,」溫西顫動著嘴唇。「他不屬於你,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只要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就好了,這才是對他最好的──」

  那你何不讓他自己做抉擇?看你跟我,他會選擇哪一邊?

  「他什麼都不需要知道!」溫西朝那陰影叫道。

  你知道他會選擇我,永遠都會,因為他體內流的是我的血──

  「住口!給我住口!」他尖叫起來。

  所以你就殺了我──你刺穿我的心臟,砍下我的頭,把我的血灑在四方,讓我永不能復生──

  他撈起地上的噴壺,用力朝角落裡扔過去,記憶中的幻影立刻消失,一隻壁虎從牆邊竄了出來,一溜煙消失在樹叢裡。

  「哥,你怎麼了?」

  他反射性地轉過頭來,看見那個穿海軍藍制服,提著書包的身影正站在庭院前,一臉茫然地盯著他。

  他略顯狼狽地將前額的髮絲撥回耳後,盡可能恢復到平常的語調:「沒什麼……噴壺壞了,我明天再去買一個。」

  「……沒事吧?」斐洛問道。

  他不知道斐洛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但他不想去問他看見了多少。

  「沒事,我……我去拿掃帚,你回屋裡吧,這裡我來就行了。」他轉身離開,留下斐洛獨自站在原地。


  

第九章|藏書室的陌生人

  當史賓瑟醒來時,他聽見身旁有沙沙的翻紙聲,他抬起頭來,只見身旁有個身著白色制服的男人,正認真地讀著大疊資料。

  「……你怎麼在這裡?」史賓瑟問道。

  「已經天亮了,我回不去,只好在這裡耗到天黑。」卡歐斯回道。

  史賓瑟本想回些什麼,但想想還是別戳破比較好。

  「你讀多少了?」他問。

  「大概有一半了吧,幸好我的古文還行。」

  「有什麼收穫嗎?」

  卡歐斯闔上資料夾。「那得視你想找的到底是什麼而定,這裡大多都是關於宗教法庭讓無辜者受火刑的紀錄,根本沒什麼好看的。」

  「那是檯面上的資料,我要找的是檯面下的。」史賓瑟說,並將卡歐斯膝上的資料夾拿了過來。

  「你所謂的檯面下到底是什麼?」

  「真正的巫覡不會那麼簡單就被一般人給抓到,」他邊說邊翻閱著紙頁。「但十五世紀興起的女巫狩獵一定曾引出一兩個真正的巫覡,我要找的就是這個。」

  「像是?」

  「像是這個,」史賓瑟將資料夾攤開,指著其中一段紀錄。「白女巫事件。」

  卡歐斯微微傾身。「那我剛看過,她才十三歲就被控訴為女巫,還被活活燒死,這些人真是……」

  「這裡記載著……她讓牲口染病,讓作物不生……紀錄上說她當時已經懷孕了,但不清楚父親是誰──那一年正好遇上大旱,顯然人們需要一個宣洩不滿的目標,於是就找上了她。」

  「那,你認為她真是女巫?」卡歐斯問。

  「不,我認為她身邊的人才是,你看這個……她在經過三天三夜的拷問後,終於承認她與魔鬼交易,第四天向神父懺悔後,就被送上了火刑台。」

  「所以?」

  「你注意看,這個神父也是指控她的其中之一,你可以翻看前面的紀錄,有他的名字。」

  「我看看……」卡歐斯翻到一開始的部份,仔細地詳讀著上頭條列出的人名,當他看見某個名字時,不禁瞪大了眼。「等等……這怎麼可能──」

  「費德瑞克‧溫西,」史賓瑟點點頭。「就是他沒錯。」

  「這應該只是剛好同名同姓而已吧?」

  「不,這準是他沒錯。」

  「你這麼說未免也太武斷了吧,不過只是一份文件──」

  史賓瑟立刻從地上的文件堆中撈出一疊資料,並擱在卡歐斯的膝上。「這些都是有費德瑞克‧溫西出現過的紀錄,你可以自己確認。」

  「但……」卡歐斯皺了皺眉,他還是不甚相信史賓瑟所說的。「如果他真的大意到連名字都沒改過,那教廷怎麼可能會沒有注意到?這些不都是教廷留下來的紀錄嗎?」

  史賓瑟朝他微微一笑。「這些當然都是教廷所留下的紀錄,只是他們不會把這些黑歷史裱框掛在自家客廳,而是將所有的紀錄都堆在後院的倉庫,第十九分局的檔案室就等於是他們的倉庫,負責堆放這些他們亟欲遺忘的歷史,所以,沒人注意到也是很正常的,何況這個溫西神父跨越的時代最少也有五百年以上,沒人能活得那麼久,也就根本沒人會去留意。」

  「那你怎麼會知道他跟女巫狩獵有關?這裡有那麼多資料,你怎麼肯定你要找的資料就在E區?」

  「因為他以前見過我,很久以前。」史賓瑟抬起那雙金色的眼睛。

  「那麼你認識他了?」

  「不,」史賓瑟搖搖頭。「他見過我,但我從沒見過他。」

  「什麼意思?」卡歐斯一臉困惑。

  史賓瑟抱起文件,將它們一疊疊歸回原位。「我只知道,如今會見到他絕非偶然──我猜我鐵定對他恨之入骨。」

  「你猜?你連你自己跟他有沒有過節都不知道?」

  史賓瑟轉過頭來。「沒錯,我根本不知道我跟他有什麼過節,但我應該很恨他,從他那天看到我的表情看來,我們大概不是什麼親密愛人的關係。」

  「我得說你把我給弄糊塗了,」卡歐斯坦承道。「你根本不認識他,可是你卻覺得自己跟他應該有仇?這是怎樣?你們在演什麼前世恩仇錄嗎?」

  「某種程度來說,也許就像那樣吧。」

  卡歐斯抱起文件,也跟著將它們放回櫃上。「好吧,如果你懶得解釋就算了,但我不懂的是,為什麼他認識你就表示他跟巫覡有關?你是吸血鬼,可不是撒旦或梅菲斯特。」

  「有時候,分野其實不見得那麼清楚,」史賓瑟說。「隨著時代的推進,人們會將一切分割得更細更詳盡,但在古老的洪荒時代,只有未知的渾沌,在那個時候,就連恐懼都還沒有名字。」

  卡歐斯若有所思地盯著他一會兒。「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去跟教廷告發溫西的真實身份嗎?」

  「不,目前還沒這個必要,」他搖搖頭。「我得先弄清楚他到底跟我有什麼關係,才能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

  「所以?」

  「所以,」史賓瑟望著他。「我打算去找我弟。」

  「吭?」卡歐斯這下可驚訝了。「你弟?你啥時有兄弟了?」

  「很久以前有,不過我一直以為他應該已經死了,」史賓瑟抬眼望著檔案櫃。「畢竟他算是被我殺死的。」

  「什……你說什麼?」

  史賓瑟看了他一眼。「如果你認識我弟弟,你也會想把他給殺了,那算是他的特質之一,何況我現在其實也越來越不確定,他當時到底死透了沒有。」

  「那……」卡歐斯不甚確定地望著他。「你打算怎麼找?挖開他的墳墓,看裡頭到底有沒有屍體嗎?」

  「沒那必要,因為他根本沒有墳墓。」

  「沒有墳墓?」

  「他被倒吊在樹下,烏鴉吃掉了他。」

  「你居然對你弟這麼做?」

  史賓瑟露出略為不耐的表情。「你不瞭解他,就算他被切成碎塊,分別扔進三大洋裡,他還是有辦法回來,我不擔心他是怎麼死的,我只擔心他這次又沒死成。

  「你的意思是……你弟不是人類?」

  「我有說他是嗎?」

  「那麼他也是吸血鬼了?」

  「不,」史賓瑟搖搖頭。「雖然很類似,但他並不是吸血鬼。」

  「那他到底是什麼?」

  「我不知道,」史賓瑟坦承道。「我只知道我那個時候還是人類──至少是比較像人類的那一個,而他,什麼也不是。」

  卡歐斯盯著他,不甚確定是否該追問下去。

  「那……現在要怎麼找?沒有屍體,我們怎麼確定他死了沒?還是我們得去找你當初把他吊起來的那棵樹?」

  「只要他知道我在找他,他就會立刻飛奔而來,」史賓瑟說。「前提是他還活著的話。」

  「那要怎麼讓他知道你在找他?」

  史賓瑟沒回答,只是伸出一手,同時,一道黑影突然從角落裡飛了出來,停到他的手上,卡歐斯定睛一看,這才發現那是一隻蝙蝠,但奇怪的是,他先前根本沒看見檔案室裡有這隻蝙蝠的存在。

  「這是使魔,」彷彿是為了釐清卡歐斯的疑惑,史賓瑟如此說道。「你當初被那條蛇抓走時,我就是靠使魔找到你的。」說罷他轉向手上的那隻蝙蝠,向牠輕聲說道:「告訴我弟,我在找他。」

  聽到這句話後,蝙蝠便從他手上飛了出去,鑽進高處的氣窗後便沒了蹤影。

  「這樣就行了?」卡歐斯問。

  「這樣就行了。」

  「那,他什麼時候會來找你?」

  「如果他還活著的話,就不會太久,」史賓瑟聳聳肩。「不過我倒希望他永遠也別出現,這樣可以省下很多麻煩。」

  卡歐斯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斐洛‧溫西走向校內的圖書館,他最近借了兩本書,這個週四以前得還回去,他原本打算上週就拿去還的,但老是忘了將書帶來學校,直到這天才終於記起這回事。

  他走進圖書館紅褐色的大門內,正打算將書交給櫃檯時,卻發現櫃檯後空無一人。

  他舉目望去,圖書館裡一個人也沒有,靜得出奇,館內甚至有一半以上的區域都沒有開燈,他看了看錶,現在早就該是圖書館開門的時間了,可是看起來好像都還沒有人來。

  不過,沒人來的話,門又怎麼會是開的?

  他滿腹疑問地往沒開燈的那一頭走去,一直走到靠近盡頭的地方,才看見那裡確實有人。

  兩個人,在角落裡緊擁著。

  他倒抽一口氣,立刻從那裡退了出去。

  儘管只是目睹了一瞬間,但他卻很確定其中之一是他所認識的人。

  但另外一個……

  他小心地不讓自己發出腳步聲,然後推開門,走了出去,手中仍抱著他原本要還的那兩本書。

  另外一個人……那真的是……

  他推了推眼鏡,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他快步通過無人的長廊,一直走到中庭裡才停下腳步。

  鐘聲響起,但他不在意。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所以他根本不能在這種狀態下回到人群裡去。

  另外那一個,真的是人類嗎?

  那東西乍看之下的確像個人,但同時又像是個怪物,牠的尖牙在幽暗中閃著亮光,呼吸像野獸般急促,蒼白的四肢緊緊扣著那個人,一大片銀色的毛髮從牠頭頸一直延伸而下,幾乎覆住了牠懷裡的人,而在斐洛看見牠的同時,牠那雙紅色的眼睛也捕捉住了他,他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抑止自己尖叫出聲──現在他還能無事站在這裡簡直是奇蹟。

  「溫西?」

  突如其來的聲音害他嚇了一跳,他猛地轉過頭來,看見他的一個同班同學正站在身旁,而且很顯然也被他的反應給嚇到了。

  「怎麼了?你表情好恐怖?」

  「沒什麼……看到鬼罷了。」斐洛回道。

  「大白天看到鬼?你在開玩笑吧?」

  「……你少囉嗦,艾德勒,對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名為艾德勒的少年聳了聳肩。「上課鐘都響了你還不見人影,所以我就出來找你啦。」

  斐洛狐疑地望了望教室的方向,他的教室跟圖書館這棟樓中間還隔了一大片操場,而他記得鐘聲響起不過是幾秒鐘前的事。

  「你怎麼可能走那麼快?」他問。

  艾德勒笑了起來,斐洛望著那笑容,突然覺得艾德勒的臉與他記憶中某個影像有一瞬間重疊了,但卻怎樣也想不起那影像是屬於誰的。

  「我是飛毛腿,記得嗎?」艾德勒笑道。「走啦,你想害我也被記曠課嗎?」

  斐洛摸了摸鼻子,跟著艾德勒一起步出中庭,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他無法抗拒。

  他很清楚,這是罪孽,每當他看見那些年輕的男學生,他內心的慾望就會熊熊燃起,無論他再怎麼想抑止這股衝動都抑止不了。

  然後有一天,他真的做了。

  他趁他們游泳課結束的時候,逮住了一個落單的學生,用藥將他迷昏,矇住他的眼睛,在更衣室裡對他上下其手,對那個學生拍下了許多恥辱的照片,而在那之後,他惶恐地等待著他應得的懲罰,但是,卻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犯了罪,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於是,他開始繼續做第二次、第三次,每次的手法都如出一轍,但就是沒有人懷疑到他頭上來。

  然後他做了第四次。

  但這次他失誤了,他用的藥量不足,不到中途對方就醒過來了,並且掙扎起來,弄掉了矇住眼睛的黑布,看見了他的模樣。

  當時,他真的以為這次死定了。

  但那個學生沒有尖叫,也沒有試圖逃跑,只是靜靜地盯著他,絲毫沒有顯露出害怕的模樣。

  然後,少年伸出了手,輕輕地撫上他的臉頰,對他說了一句話:

  「別怕,已經沒事了。」

  他愣愣地望著那個少年,突然察覺到一件事。

  他愛上這個少年了。

  那天,少年的笑容深深地刻印在他的心頭,儘管他們之間什麼也沒做,但他卻再也無法忘掉他,他瘋狂地查閱校內學生的資料,終於讓他查到了少年的名字,他想盡辦法要接近那個少年,卻始終找不到機會與他獨處,直到某一天,當少年在走廊上與他擦身而過時,他手中也同時滑入了一張紙條,他一直等到無人的時候,才欣喜若狂地打開那張紙條,上頭只簡短地寫著幾個字,卻已足以令他樂得快飛上了天。

  當天午休時分,他前往與少年約定的地點──校內的圖書館,而當他一進門後,便驚喜地發現整間圖書館裡除了他與少年外,竟然一個人也沒有。

  「我把燈關了,」少年說。「他們會以為圖書館今天根本沒開。」

  少年拉著他的手,一直走到圖書館最後排的書櫃下,然後解開他的領子,將下半身緊挨著他,輕輕地磨蹭著,至此他再也壓抑不了滿腔慾火,幾乎是粗暴地將少年壓在牆上,將他的一切佔為己有。

  神啊,饒恕我!

  我有罪!

  我是個罪人!

  他明知,但卻故犯,他無法停止下來,一旦開始,就再也停止不了。

  神會饒恕你的,梅鐸神父。

  喘息間他聽見了少年的聲音。

  真的嗎?神真的會……饒恕我嗎?

  是的,但那是我們的神,不是你所認知的神。少年說。

  我們的……?

  只要把你的身心交給神的使者,那麼就能傳達到祂那裡,你所犯的罪也能被寬恕了。

  那……我該怎麼做?要怎麼樣才能見到神的使者?

少年在他身下以魅惑的神情望著他。

  我就是神的使者,你願意將一切交給我嗎?

  願意──啊……我願意……!

  剎那間,少年黑褐色的頭髮在一瞬間轉為銀白,像花朵般往四方綻開,接著,他感受到一股狂喜自體內升起,在完全解放的那一刻,他看見少年的雙眼頓時轉為血紅,面容既像獸,也像龍,但他卻不覺可怕,反倒任自己更深地埋入少年的身軀──他已將自己獻祭出去,此刻的他不再是梅鐸神父這個人,而是神的一部份。

  他會得到寬恕,前往天國樂土。

  沒有人會譴責他,沒有人會說他是個罪人。

  少年拯救了他。

  他倒在少年懷中,像個嬰兒般沉沉睡去。

  放心,神會來接你的。

  他彷彿聽見有人如此說道。

  斐洛轉過頭去。

  「怎麼了,溫西?」艾德勒這時也停下腳步,他們現在已經通過操場,距離教室大樓只差十公尺左右。「再不回教室,下堂課的老師就要來了啦。」

  「你看那個。」斐洛緩緩地伸出一手,指向操場的正中央。「那是梅鐸神父……對吧?」

  艾德勒瞇起眼。「喔,好像是耶,他在那裡幹什麼?」

  「不知道,可是……」不知為何,一股異樣的不安頓時爬上斐洛的心頭。「你不覺得他看起來有點怪怪的嗎?」

  「有嗎?」艾德勒又再次望了望。

  斐洛盯著那個黑色的身影,在他看來,梅鐸神父似乎正拖著腳步前行著,嘴巴還一開一合的似乎在說些什麼,只是距離太遠他聽不清楚。

  「他是不是在說什麼啊?」艾德勒走上前去,卻被斐洛一把拉住。

  「別過去,」斐洛說,不安感持續在他胸中蔓延著,他說不上為什麼,但就是覺得不該接近現在的梅鐸神父。「別靠近他。」

  「吭?你在說什……」

  「不要過去就對了!」他說,連自己都被自己的語氣嚇了一跳。

  那幕圖書館裡的情景又浮現在他眼前,他很清楚,那個被怪物所緊擁住的人正是梅鐸神父。

  現在正往這裡走來的人,真的是梅鐸神父嗎?

  還是……已經變成另一種東西了?

  正當他不確定該放開身旁的艾德勒,還是該立刻拉著他轉身逃走時,突然,他聽見艾德勒這麼說道:

  「噯,你看那是什麼?他手上的……」

  然後,他看見梅鐸神父的雙手變成了紅色,有那麼一刻,他還以為那是某種怪異的手套,但很快便知道那絕對不是什麼手套,因為他看見那團紅色在一瞬間爬上梅鐸神父的手臂,並且很快從紅色轉為藍色,就像瓦斯爐上的火光一樣。

  直到艾德勒的尖叫聲在他耳邊響起,他都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他燒起來了!天哪!他在燃燒!他──」

  斐洛望著那一大團熊熊燃燒的火燄,其中隱約有個人影正瘋狂舞動著──那人影一直到剛才還是他們所認識的梅鐸神父,此刻卻像是一個被塗黑的卡通人物般,扭曲得根本不像是個真人。

  他沒有尖叫,也沒有移開視線,因為這兩者他都已經辦不到了。

  他只能望著梅鐸神父在操場上燃燒、燃燒、燃燒。

  他就這麼燒起來了……

  沒有打火機,沒有火柴,沒有人對他做任何事……

  可是他卻燒起來了……

  為什麼──

  接下來,他隱約記得有許多人從他們身邊衝了過去,有人──不知道是誰,拿著滅火器噴向那個熊熊燃燒的物體,一片白霧中,他看見其下焦黑的人體,像塊木炭般倒在地上──一塊超大型的人形木炭,他想著,但他卻笑不出來。

  艾德勒的尖叫還在持續,但他已經什麼也聽不到了。

  他昏了過去。

  咚、咚、咚……

  他在保健室裡醒來,卻發現夢中的敲擊聲並未遠去。

  他從床上坐起身來,在一旁的櫃子上找到自己的黑框眼鏡,他將它戴上,並注意到窗外有什麼正撞擊著玻璃,他走過去,將窗子打開,一團黑色的東西立刻投進他懷中,他原本以為那是一隻鳥,但當他往懷裡一看,卻發現什麼也沒有。

  咦……

  「溫西?」身後傳來輕喚,他轉過頭去,只見艾德勒正坐在簾子另一頭的床上,看來也跟他一樣是剛剛才醒來。「該死,我居然睡著了……你啥時醒的?」他問。

  「剛剛。」斐洛回道。「對了……你剛才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什麼聲音?」艾德勒一臉茫然。

  「剛剛有東西在敲窗戶,你沒聽見嗎?」

  艾德勒一臉惱怒地望著他。「你別嚇我啦,哪有什麼東西在敲窗戶?我根本什麼也沒聽到。」

  他這才想起他這位同學向來相當怕鬼,也許他剛才確實問得太不經大腦了。

  「唔,可能我在作夢吧,算了,當我沒問。」

  「你現在可以回去上課嗎?老師叫我看著你到醒來為止……你剛剛在外面昏過去了,記得嗎?」

  斐洛這才想起剛剛目睹梅鐸神父活生生燒起來的事,他望向床上的艾德勒,覺得他看起來遠比自己更受驚嚇──不但一臉慘白,眼神也有些呆滯,不過他無法確定那是否單純只因為他剛睡醒。

  「梅鐸神父還活著嗎?」他問,但不抱什麼期望。

  「死了,當場死亡,他們是這樣說的。」艾德勒說道,並揉了揉眼睛,斐洛覺得他似乎有點眼泛淚光。

  斐洛想了一下。「你現在還有心情回教室上課嗎?」

  怎麼可能會有?我現在一想到那畫面就想吐!我他媽的明天絕對要請假!遇到這種事,誰還有心情來學校啊!」

  「我也是,」斐洛說道。「反正現在離放學也只剩一小時左右,還不如在這裡混到放學。」

  「我贊成。」

  斐洛走回他原本躺著的那張床,又躺了回去。

  剛剛飛進他懷裡的東西,並不是鳥,不知怎地,他就是覺得那不應該是一隻鳥──儘管他剛開始確實這麼認為。

  那是一隻蝙蝠。

  雖然他沒機會看清楚,但他卻有這種感覺。

  他就是覺得那是一隻蝙蝠。

  天知道為什麼?


  

第十章|非自然死亡

  「我說,上一次發生人體自燃事件是啥時的事啦?」亞契斜倚在椅背上,兩眼毫無焦距地盯著天花板。

  「不管是啥時的事,」卡歐斯不想坦承他並不知道。「人體自燃事件跟我們根本沒關係吧?」

  亞契輕輕地敲著桌面。「如果是巫術造成的,那就大大地有關係,今晚你帶菜鳥去事件現場看一下,史賓瑟的話……嗯,看他要不要去都無所謂。」

  「菜鳥?」卡歐斯問:「誰啊?」

  「傑西‧布朗,前幾天才調來我們這兒的,」亞契說道。「我已經先派他過去了,你到那裡看到一個金髮笑得跟白癡一樣的傢伙就是了。」

  「長官好!」一個充滿朝氣的聲音響起,頓時令卡歐斯感到耳朵極度不適。

  「可以小聲一點嗎?」卡歐斯朝眼前那個「金髮笑得跟白癡一樣的傢伙」說道,實際見到本人後,他突然覺得亞契的評語未免過於刻薄,不過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畢竟他很清楚亞契一向很討厭這種陽光男孩型的帥哥。

  他沒帶史賓瑟一起來,因為他不知怎地又找不到史賓瑟了,反正只是來事件現場察看是否有非人種或巫術介入的跡象而已,這種事用不著動用到三個人那麼多。

  「還有,」他朝身旁那個比他高出一個頭的金髮帥哥說道。「用不著叫我長官,叫我卡歐斯就行了,我不是你的長官。」

  「咦?」傑西頓時露出有些無措的表情。「可是局長說……」

  「我才不管亞契那傢伙怎麼說,總之我隸屬另一個部門,而你並不是歸我管的,懂嗎?」

  「呃……是。」

  他不確定傑西懂了多少,但他很清楚,在第十九分局中,非人種和「成為」非人種的成員與人類成員的編派上是完全無關的,人類與非人類使用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體制,亞契之所以叫他來帶菜鳥,完全只是因為局裡人手不足,否則正常來說,他根本不會有機會跟人類一起出勤。

  事件現場是一間天主教學校,而發生人體自燃的是一位老師──也就是神職人員,屍體早就被市警清走了,但地面仍留有一道清晰的燒痕,以一個近似人形的輪廓印在上頭。

  「你看過屍體了嗎?」卡歐斯問。

  「看過了。」

  「看起來如何?」

  「簡直是慘不忍睹,整個人都燒得跟木炭一樣。」傑西說道,但他所作出的最大反應只是輕蹙了蹙眉頭──這倒是好現象,卡歐斯想,他可不希望局裡來了個逢屍必吐、反應過大的新人。

  人體自燃,挺恐怖的是吧,某天你走在路上,不知怎地就這樣來了把火將你燒得乾乾淨淨,沒有原因,也沒有解決方式,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發生了,而且還完全無法預料。

  人體自燃確實很恐怖,卡歐斯想,因為它總是來得毫無原因,若能確認那真是非人種或巫術使然,反倒還令他感到寬心點,至少,知道原因是什麼,就表示有機會對付它,就算是再恐怖、再惡毒的怪物或妖術,也總比完全找不出原因來得好。

  他在那道燒痕旁蹲下,而傑西拿著探測儀器跟了上來。

  「有反應嗎?」卡歐斯問。

  「……沒有。」傑西盯著探測器上的螢幕說道。

  「再靠近一點。」

  「是。」

  然而探測器上的燈仍然亮著冷光,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難道不是非人種或巫術所致嗎……

  他不自覺地伸手觸摸地上的燒痕,卻突然感到一股震顫自體內傳來,某種針刺般的感覺湧進他的腦中,一些如真似幻的畫面自他眼前飛過,就像是一幕幕老舊的電影畫面。

  ……圖書館……

  ……少年……

  虛象中的他走向陰暗的圖書館,一個身穿海軍藍制服的少年正站在那裡,朝他微笑著。

  ……好想要那個少年!

  一種前所未有的不適在他胃中翻騰,他正處於某人的記憶殘骸中,而那令他極度想吐。

  ──夠了!我不……我不想看這些!

  他在記憶的旋渦中抵抗著,卻徒勞無功,他已經與記憶的主人同步,而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從那裡頭逃脫出來。

  他看不清楚少年的臉,他知道他在笑,可是卻什麼也看不清楚。

  少年有著一頭黑髮──他知道他有一頭黑髮,但此刻他的眼前卻只有一片銀色,那是頭銀白色的獸──但也同時是少年。

  那到底天殺的是什麼鬼東西──

  白色的獸攫住了他──攫住了記憶的主人,而他沒有絲毫反抗。

  然後牠吃掉了他的靈魂。

  卡歐斯緊閉雙眼,想甩開這些瘋狂的記憶,但他沒有成功,反倒進入了記憶殘骸的下一幕。

  他看見一個穿著像是神父模樣的男人蹣跚地步下樓梯,他已經是個空殼,眼中毫無靈魂,卡歐斯想拉住他,但卻完全觸碰不到他──他不應該再往前走!不能再讓他往那裡去!不知為何,他腦中不斷閃過這樣的想法,但他卻什麼也阻止不了。

  那個神父模樣的男人穿過操場,走向站在另一端大樓下的兩個少年,他們都穿著海軍藍制服,其中一個有著一頭黑髮,戴著黑框眼鏡,但另一個少年的臉,他卻什麼也看不清楚。

  「我的……神……帶我走……我的神……」

  神父模樣的男人喃喃說道。

  然後他燒了起來。

  卡歐斯瞪著他熊熊燃燒的模樣,他感受得到那股熱、那股痛苦,他好想逃開,但卻做不到。

  「不!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不──」

  他聽見神父尖叫著。

  他站在那裡,看著神父的臉漸漸被火舌燒融,看見他的臉上冒出水泡,油脂與水份不斷從那上頭流下來,他聞得到那股肉被烤熟的氣味,甜得叫人作嘔,接著,那甜味漸漸轉為焦味,他看見神父被燒得通身焦黑,只有一小部份還是紅色的肉,但很快地,就連剩下的那一小部份紅色也被燒成焦黑。

  這就是全部了。

  他跪倒在地上,眼前仍然是那片發生慘劇的操場,只是時間從白天變成了夜晚,而傑西仍然拿著探測儀站在他身旁,一臉擔憂地望著他。

  「沒事吧?長……呃,卡歐斯?」

  他伸手扶額。「沒事……」

  剛剛那個到底是什麼?

  只是碰到了地上的燒痕,就能看到死者生前的記憶……?

  他再次輕觸地上的燒痕,但這次卻什麼也感應不到了。

  那只是記憶的殘骸,稍縱即逝。

  「站得起來嗎?」傑西的聲音從他身旁傳來。

  「喔,抱歉……」他想起身,但卻腳一軟,再次仆倒在地。

  咦……

  「怎麼了?」傑西問道。

  「沒……沒事,我……」他再次撐著地面,打算從地上爬起來,但卻又一次跌了下去。「……這怎麼回事?」

  傑西一臉茫然地盯著他。「什麼?」

  「我沒辦法站起來。」卡歐斯說,語氣有些無助。

  「咦?不會吧?」

  這真是太糟糕了。卡歐斯想,居然在菜鳥面前出這種醜……

  「唔……卡歐斯,你的樣子──」

  什麼?

  他抬起頭來,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來,喉嚨像是突然緊縮住似地,他感到喉中無比乾澀,頭也變得暈眩起來,全身像是被壓著千斤般重。

  他伸出手,看見自己的手像是突然縮水般消了下去,幾乎僅剩一張皮覆在骨頭上,看來無比乾癟,甚至……蒼老。

  蒼老?

  他探觸自己的臉,摸到一片極為鬆弛與乾瘦的肌膚,簡直就如同老人的皮膚般,幾片白色的東西從眼前落下,他低頭一看,這才發現那是一縷縷白髮,而那正是他自己的頭髮。

  這到底……

  在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即將昏眩過去前,突然,一雙大手撈住了他,某人掰開了他的嘴,他感覺到自己口中的尖牙碰觸到某個柔軟卻又富有彈性的東西,很像是人的皮膚──之類的,而他一嗅到那其下流動的某種東西就感到震顫不已。

  那東西的氣味雖令他感到噁心,卻又擁有某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他想立刻張口咬下去,但又猶豫了起來。

  「喝吧。」一個既像命令又像請求的聲音響起。

  於是他露出利牙,咬了下去。

  傍晚時分,敲門聲響起。

  史賓瑟從棺木中起身,地窖中的另一口紅色棺木仍毫無動靜,顯然卡歐斯並沒有聽見那聲音。

  那聲音幾乎就像是有人在墳墓上敲著。

  他悄悄步上階梯(他並未刻意躡手躡腳,因為他向來無聲無息),走進樓上的長廊,然後走向客廳,深吸一口氣後,將門打開。

  一個身穿海軍藍制服,有著黑髮黑眼的少年正站在門口,衝著他笑。

  「好久不見了,老哥。」他說。

  他幾乎是反射性地將門甩上,但卻立刻被少年所擋住。

  「你不是派了使魔在找我嗎?怎麼一見面又想把我關在門外?」少年說道,臉上仍然帶著近乎愉快的笑容。

  「抱歉,這是反射動作。」史賓瑟說,但握住門把的力道仍未減弱。

  「不請我進去喝杯茶嗎?」少年笑道。

  「很遺憾,我不太想讓你進來。」

  少年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會兒。「哦──是女人?還是男人?有人跟你住在一起是吧?」

  「……不是你想的那樣。」

  「很好啊,我親愛的老哥過了這麼多年終於找到第二春了,」少年露出了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之前那個女人居然跟個人類跑了,我還以為你會去自殺呢。」

  「聽著,列斯特,」史賓瑟困難地嚥下一口唾液。「我們到外面去說。」

  少年一臉失望。「怎麼?你不想讓我見見未來的大嫂?」

  「我說過不是你想的那樣,」史賓瑟再次強調。「我有一堆事要問你,在我弄清楚前,別去煩我認識的任何人。」

  「好啊,悉聽尊便。」少年笑道。

  史賓瑟坐在公園長椅上,瞪著那個正在他面前蕩著鞦韆,自稱是他弟弟的高中生。「首先,我想問的是,你怎麼沒死?」史賓瑟問道。

  「我死啦,簡直是死透了。」少年愉快地說道。

  「可是你活過來了,」史賓瑟作出了結論。「烏鴉應該把你吃得一點也不剩了,你怎麼可能──」

  列斯特的眼睛瞇成一條線。「你忘了,烏鴉通常不會連骨頭一起吃下去,光論骨骸的話,我可以算得上是保有全屍。」

  「我忘了砍下你的頭。」史賓瑟說道,語帶絕望。

  「沒錯,你是忘了。」

  史賓瑟哀傷地垂下頭去。「那麼,你現在回來又是為了什麼?向我報仇嗎?」

  少年笑了起來:「我要向你報仇的話,不會拖到現在才來找你,反正那女人也把你拋棄了,這件事我們誰也沒得到好處,算是扯平了。」

  史賓瑟嘆了口氣。「但……你現在這模樣又是怎麼回事?我不記得你什麼時候長了一頭黑髮,而且還變得那麼矮。」

  「你說話真刺人欸,老哥,」列斯特顯出一副受傷的模樣。「我現在變成這樣也不是我情願的啊,要不是因為我真的死了,我何必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死了?」史賓瑟露出疑惑的神情。「你剛不是才說我沒殺死你嗎?」

  「你沒殺死我,不代表我不會被別人殺死啊。」

  史賓瑟瞪著他。「慢著……你是說你還有其他仇家?

  「說仇家太難聽了吧,我親愛的老哥,是他們背叛我,可不是我自己去找他們麻煩的。」

  「……那不就是結仇嗎?」史賓瑟深感無力。「好吧,那你倒說說看,是誰殺了你?」

  列斯特雙眼一亮。「你要幫我解決那傢伙嗎?」

  「不,我想向他請教,他當初到底是怎麼把你解決的。」

  列斯特噘起嘴,一臉不滿。「嘖,老哥,你真過份,我們可是親兄弟耶。」

  「如果你真把我當成你的親兄弟,你當初就不會打算把她給吃了,你總是把我的朋友給吃掉,我簡直是受夠你了。」

  列斯特從鞦韆上一躍而下,落地的姿勢無比完美。「那是以前,我現在可是一介普通人類,食量早就不比以往了。」

  「這個世界上跟你最不相襯的詞,就是『普通人類』這四個字,」史賓瑟一臉陰沉地說道。「你的基本構造從一開始就跟人類差太多了,就算創世紀重寫一遍,也輪不到你當人。」

  「好吧,我承認,」列斯特聳聳肩。「我並不完全是人類,不過,這個身體確實是人類沒錯,這你可以自行確認。」

  史賓瑟掃視了他一眼。「你去哪裡弄來這個身體的?」

  「轉世啊,老哥,輪迴轉世你有沒有聽過?」

  「……地獄裡那些傢伙恨不得把你給拆了,你怎麼可能有機會轉世成人類?」

  「我才不會笨到乖乖去地獄報到哩,」列斯特轉了轉眼睛。「自從我被那傢伙徹底殺掉,沒了身體之後,我所僅有的也就只剩意志而已,我的意志飄啊飄的,遇到有生命的東西就附上去,直到那樣東西死掉為止,就這樣折騰了不知多久,終於有一天,我遇到一個剛出生,而且病厭厭的人類嬰兒,於是我就跑進去,把原來的靈魂擠掉──呃,反正他也快死了,就這樣又經過了十七年的時光,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模樣啦。」

  「那並不叫轉世,」史賓瑟一手扶額。「除非『轉世』這兩個字的意思在這幾百年間有了變化──你那叫做『附身』,而且你還害死了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

  「有什麼關係,我覺得差不多啊,何況那小鬼都要死了,好好的身體擺在那裡腐爛不是很浪費嗎?」

  「你最好告訴我,你這幾百年來到底用這種方法害死了多少無辜生命……不,算了,別告訴我,我什麼都不想聽,也什麼都不想知道。」

  「說得真難聽欸,老哥,」列斯特一手叉腰。「你自己也是吸血鬼,別告訴我這幾百年來你一個人也沒殺過。」

  「你根本就不是吸血鬼,別一副好像我跟你是同類似的口吻,這些年來我都待在地下庭園,根本沒醒過。」

  列斯特笑了起來。「可是你現在醒啦,而且還好端端地保持著這副模樣,要說你沒吸過血,我才不相信。」

  「我不會像你那樣對手無寸鐵的人動手。」

  「這都是為了求生存啊,老哥,」列斯特說道。「為了活下去而犧牲幾個礙事的傢伙並沒有什麼不對,人類不也是經常這麼做嗎?只不過他們使用的方法比我們溫和點罷了,我們在當下就會弄死對方,但人類則通常不殺害對方,卻讓對方生不如死,說起來,這兩者的程度並沒有什麼不同吧。」

  「別想用你那套歪理說服我,」史賓瑟冷冷說道。「你這次回來到底有什麼目的?總不會只是想體驗一下人類的高中生活吧?」

  列斯特望著他,雙眼隱隱透出深紅的瞳色。「我要找出那個把我殺掉的傢伙,然後宰了他。」

  「如果他所做的事只是把你殺掉,你不可能會那麼執著,」史賓瑟搖搖頭。「他肯定還做了什麼,對吧?」

  「他背叛了我。」列斯特說道,語氣中沒有明顯的抑揚頓挫。

  「他是誰?又到底做了什麼?」

  列斯特一臉不悅,像個對父母感到不耐的青春期少年。「你知道的,你明明就知道他是誰。」

  「不,我不知道。」史賓瑟坦承道。

  「他背叛了我們兩個,史賓瑟,你不應該忘記的。」列斯特說,語氣近乎痛苦,史賓瑟聽不出那到底是不是裝的。

  「我不是忘記,我是真的不知道,」史賓瑟說。「你得搞清楚,我們兩個當中,只有你擁有全部的記憶。

  「該死!那個賤女人!」列斯特突然大叫起來,轉身用力地踹了一下鞦韆的支架,還嚇到幾個無辜的路人。「我就知道!她害你什麼都忘記了!這下可好啦,你什麼都忘得乾乾淨淨了,結果剩下的垃圾全堆給我!只有我得記得那些狗屁倒灶的混帳事!連死了都忘不了!還得這樣千辛萬苦地爬回來,當個蠢得要死的人類小鬼!」

  史賓瑟有些愣然地盯著他的弟弟,這次他很確定,列斯特是真的在生氣。

  「列斯特,我不知道你在氣什麼,可是,如果你打算說出來的話……」

  費德瑞克‧溫西!就是那傢伙!」列斯特哀鳴道。「你應該也見過他了啊!難道那不是你特地找我出來的原因嗎?」

  「……你果然認識那傢伙。」

  「不是『我』認識那傢伙,而是『我們』!那傢伙跟我們有仇!你應該剝下他的皮,把他吊在樹上曝曬三天三夜!再把他剁碎丟進海裡餵鯊魚!」

  「在弄清楚我是否真跟他有仇之前,我不會那麼做。」史賓瑟說。

  「難道你不相信你的親弟弟嗎?」

  「說實話,我並不相信。」

  「那麼,你不打算幫我囉?」

  「我得弄清楚那傢伙到底做了什麼,確定他比你惡劣才能幫你,因為事實上也有可能是你不對,只是你演受害者演得很好。」史賓瑟說。

  「可是你感覺得到你恨那傢伙,對吧?就算你不記得了,但那傢伙對你──對『我們』造成的傷害你不可能忘得了。」

  史賓瑟抬眼望著他。「那你告訴我,他到底做了什麼?」

  列斯特沒有立刻回答,反而沉默了一會兒。

  「他偷走了我們的,害我們永遠也不能回去。」

  「回去哪裡?」史賓瑟一臉不解。

  「應許之地,」列斯特那雙血紅的眼睛動也不動地盯著他。「所賜給我們的歸所。」

  「……祂?」

  「我們的神,祂已經來了,只是被藏起來而已,被那個紅髮的女巫……不,被那個化名為費德瑞克‧溫西的背叛者給藏起來了,他不只背叛了你我,也背叛了所有我們的同類。」

  史賓瑟定定地盯著他。「我說過,我不是你的同類。」

  「你當然是,史賓瑟,不管你想不想承認,我還是你的親弟弟,雖然你打從一開始就捨棄了你原有的身份,但你永遠也沒辦法和我徹底分割。」

  「那並不代表你在外面闖了任何禍都要我來替你收拾殘局,從你死去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沒有任何瓜葛了。」

  列斯特一臉漠然,彷彿他說的只是些無意義的廢話。「沒錯,自從我變得『可以死去』後,我們的確就已經沒什麼關係了,但,如果事情是在那之前發生的,那可就另當別論了。」

  史賓瑟瞪著他。「你是說溫西早在那之前就出現了?」

  「當然,你現在才聽懂嗎?你當我剛剛都是在說廢話不成?」列斯特又再次露出焦慮的模樣。「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你這蠢蛋想起一切呢?難道我還得想辦法去找出那個當初把你迷住,害你什麼都忘掉的女人嗎?」

  「這行不通,她早就死了。」史賓瑟說。

  列斯特垂下雙肩。「這不公平,史賓瑟,只有我什麼都忘不掉,這一點都不公平。」

  「列斯特……」

  「算了,反正你是不會幫我的忙了,」列斯特說道,頗為失望地垂著眼。「就算溫西那傢伙跟你有仇,反正你啥也想不起來,那這件事跟你也沒關係了。」

  「你可以告訴我,如果我跟他真的有仇的話。」史賓瑟說。

  「問題是你不會相信我,」列斯特抬起眼。「就算我告訴你又有什麼用?你根本不記得這件事曾經發生過,既然如此,那也不會是屬於你的仇恨,報仇的事我只能自己想辦法。」

  「……你打算殺掉溫西?」

  「殺他太便宜他了,」列斯特說。「我有我的作法,既然你什麼忙也幫不上,就少來管我。」說罷他轉身便要離開,卻被史賓瑟一把曳住。

  「等等,我不能讓你這樣亂來。」史賓瑟說。

  「有辦法的話,就阻止我啊。」列斯特瞪視著他,一頭黑髮在瞬間化為與史賓瑟相同的銀色,面容也漸漸變成某種似獸的模樣。

  史賓瑟並不確定,這麼做是否明智。

  但現在才開始考慮也已經太遲了。

  在第十九分局中,所有的非人類成員都受到所謂「制約之血」的束縛,沒人知道這種制約是怎麼被施行的,一旦成為了第十九分局的一份子,不管當事者喜不喜歡,只要不幸脫離了人類的身份,就得受到「制約之血」的約束,無論非人種們平常對狩獵人類或攻擊魔物多麼樂在其中,一進了第十九分局,這份制約就會讓其自動對身邊的同事失去興趣,不管這些人類長得多誘人──或多該死,也一樣。

  大致上,「制約」保障了第十九分局所有成員的生命安全,使他們不至於在上班時突然被同事給一口吞掉,但這份制約有其極限,也有其施加的條件限制,它無法保護全人類的生命不受魔物侵犯,也無法施加在那些並不屬於第十九分局成員的非人種身上,換句話說,所謂的「制約」只是一種很基本的保護機制,它不能防範所有的狀況,但也不至於讓人類暴露在完全無防備的狀態之中。

  至少,只要處在「第十九分局」這個保護網之下,就一切都很安全。

  不過,在某種特定情形下,制約也是會暫時解除的。

  就是當人類主動向非人種獻出鮮血的時候。

  卡歐斯從昏沉中醒來,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立刻起身,只見傑西仍然拿著探測儀器蹲在他身旁,臉上帶著介於擔憂與不知所措之間的神情。

  「幸好有用。」傑西說道。

  卡歐斯一臉茫然。「什麼東西有用?」

  傑西伸出一手,露出其下染著血跡的手臂,上頭清晰可見兩個小小的齒痕。「這個啊。」

  卡歐斯瞪著那對齒痕,思考了幾秒後才開口:「你讓我吸你的血?」

  「對啊,你剛剛出現了嚴重缺血的症狀,我還以為你會乾枯而死哩。」傑西一臉理所當然地回道。

  「……你早就知道我是吸血鬼?」

  傑西聳聳肩。「看得出來啊,你那麼蒼白,眼睛的顏色也亮得有點特異,而且你也說了,你跟我並不是同一個部門的人,可是上級卻叫你來帶我,而且還得等到晚上才能來現場搜查,想來想去,只有這個可能了。」

  「那……難道你不怕我嗎?」卡歐斯露出略為質疑的表情。

  「不會啊,有什麼好怕的?」傑西一臉坦然。「有『制約』束縛著,你又不可能會攻擊我。」

  「可是你讓我吸你的血──你就不怕自己沒命嗎?萬一我把你的血吸光怎麼辦?」

  「不會啦,」傑西搖搖手。「你的食量很小,幾乎跟小貓沒兩樣,才這點血死不了人的。」

  聽到小貓這個詞,卡歐斯頓時一臉不悅。「聽著,下次別再做這種事了,這很危險,就算有『制約』存在,但那也不代表完全沒有風險──」

  傑西一臉無辜地望著他。「可是我救了你耶。」

  「我更怕自己害死你,」卡歐斯說道。「如果你希望我感謝你的話,那你就是找錯人了。」

  傑西盯著他,有那麼一刻,卡歐斯以為他會發怒,但他卻沒有,反倒笑了出來。「你在擔心我?」傑西問道。

  「不是,我只是怕自己濫殺無辜。」

  「唔,既然你這麼說的話,我就當作是這樣好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

  「沒什麼,別想太多,」傑西從地上爬起來,並望了望手中的探測儀。「無論如何,這次的自燃事件顯然不是非人種或巫術造成的,因為從剛剛到現在,這東西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對,是非人種幹的。」卡歐斯說。

  「可是探測儀一點反應也沒有啊。」

  卡歐斯站起身來,並拍了拍長褲上的灰塵。「聽著,我不是你的長官並不代表你可以跟我頂嘴,我說是非人種就是非人種,絕不會有錯。」

  「你怎麼能這麼肯定?」

  「因為我看見了,那個死神父的記憶,」卡歐斯說。「有東西纏上了他,將他給燒了。」

  傑西皺起眉頭,喃喃說道:「那為什麼探測儀會測不到?」

  「因為這裡不是他接觸到非人種的第一現場,」卡歐斯抬起頭來,望向操場另一頭的大樓。「走,我們去那裡看看。」


  

第十一章|著魔

  「兇手是該所學校裡的學生──或該說,偽裝成學生的樣子,藉機吃掉那個神父,然後再燒了他。」卡歐斯說。

  「嗯。」史賓瑟點點頭。

  「那個學生──雖然我在那個神父殘留的記憶中看不清楚他的長相,但我很肯定,他有一頭黑髮,而且他會變化成某種白色的不知名野獸,頭頸上還有銀色的鬃毛。」

  「你看得很仔細,以一個才剛懂得讀取殘留記憶的非人種來說,你學得不錯。」史賓瑟評道。

  「從被害者死前所說的話看來,」卡歐斯繼續說道:「那頭怪物應該是用了某種魅惑術讓他成為牠的狂信者,他視那頭獸為神,他當時之所以走到操場上,就是為了要找那個誘惑他的少年,因為他的靈魂已經被那個少年給奪走了。」

  「很好的推論。」史賓瑟再次同意道。

  「所以,」卡歐斯望著那站在走廊上擋住他去路的紅色身影。「你到底要不要讓我過去?我得去亞契的辦公室一趟。」

  「很遺憾,暫時不行,」史賓瑟說。「因為我知道你說的那個少年是誰。」

  卡歐斯瞪大眼睛盯著他。「你知道是誰幹的?」

  「是我弟弟,」史賓瑟的語氣無比消沉。「雖然我還沒向他求證,但照你的說詞看來,大概八九不離十。」

  有那麼一刻,卡歐斯不確定該作何反應。「你……見過你弟弟了?」

  史賓瑟點點頭。

  「這麼說,他果然還活著了?」

  「不,他死了,只是藉由別人的身體而活著,等這個身體死掉,再去找下一個,他早就沒有自己的身體了,只能靠這種方式留在人間。」

  「……也就是說,他現在寄宿的身體是個高中生?」

  「沒錯,」史賓瑟答道。「但他畢竟不是真正的人類,所以他還是會吃人的靈魂,並且收走他們的肉體。」

  「收走……肉體?」卡歐斯一臉不解。

  「他需要獻祭,」史賓瑟望著他。「他死過一次,現在的這個身體也不是真正屬於他的東西,在以前,他從來就不需要擔心自己的力量是否會減退,但我這次見過他之後,可以肯定的是,他現在非常虛弱──他甚至請求我幫他的忙,我向來都是比他弱的那一個,他會這樣實在很反常。」

  「可是……」卡歐斯頓時有些動搖。「他殺了人,會害人的非人種必須抓起來送交教廷,這是規定,你不能因為他是你弟就包庇他──」

  「我不是想包庇他,」史賓瑟說。「我只是想弄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記得我上次提過的那個非人種神父吧?」

  「你說費德瑞克‧溫西?」

  史賓瑟點點頭。「我弟說,就是溫西那傢伙害他變成這樣的。」

  「難不成你想為弟報仇?」

  「沒那回事,我巴不得他被丟到地獄的最底層去,」史賓瑟搖搖頭。「我在意的是,我弟說溫西不只跟他有仇,跟我也有深仇大恨,在弄清楚這點以前,我不能輕易把他交出去。」

  「但你不能這樣公私不分,史賓瑟,」卡歐斯說道。「規定就是規定,既然已經知道是誰幹的,我們就得把他抓起來──否則要是讓他殺害更多人的話該怎麼辦?」

  「你沒搞清楚狀況──現在的問題不是我弟,而是溫西,你該擔心的是溫西到底想搞什麼鬼,而不是大張旗鼓地去抓我弟,讓溫西再次逃掉!」

  卡歐斯瞪著他,半晌不發一語。

  「不,我想最大的問題是在你身上才對,」卡歐斯說。「你根本是對那個叫溫西的神父著魔了,他什麼也沒有做,是你自己在疑神疑鬼,你最好早點醒醒,否則到時候被送進教廷的,恐怕不是溫西也不是你弟,反倒會是你。」

  他說完後便轉身走了,留下史賓瑟獨自一人站在走廊上。

  費德瑞克‧溫西自噩夢中驚醒。

  夢中,他看見了那個十三歲的女孩,她渾身是血地站在月光下,靜靜望著他。

  血染紅了她的下半身,她的胎兒已不知去向。

  他早該連那個胎兒一起殺死的。

  他坐直了身,感覺到汗液從背上一路流下,浸濕了他的睡衣。

  那個時候,他雖然已經儘快處理掉那個女孩了,但卻沒來得及阻止她腹中的胎兒──他太大意了,居然以為只要未足月,那孩子就不會出生,那可不是普通的人類胎兒,而是「那怪物」所寄宿的魔胎啊,就算沒有足月,也不會那麼輕易就死的。

  而自那之後,他就再也找不到那東西的下落了。

  他知道那怪物肯定還活得好好的,從那少女腹中逃出來後,就隱入了人群,等待機會,回來向他復仇。

  他很清楚,他當時將那個少女送上火刑台並沒有什麼不對,那女孩確實是個女巫,若非如此,她不會懷上那個可怕的魔物,讓那個曾被他徹底殺死的怪物重回人間。

  他下了床,走進浴室,將滿身大汗徹底沖淨。

  斐洛聽見浴室的水聲,意識到自己正在熬夜的事實,他連忙將電腦和燈關掉,鑽進一旁的被窩裡,偽裝成正在睡的樣子,以免溫西一時心血來潮開門看他睡了沒。

  肥皂的香味隨著四散的蒸氣鑽出門縫,飄進斐洛的房間裡,水聲吵得他睡不著,他等了一會兒,確定溫西暫時不會靠近他的房門後,便爬下床,將房門微微開了一道縫,往外望去。

  一個長髮的身影從浴室中走了出來,近乎全裸,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斐洛的視線,便很快通過客廳,走進自己的臥房裡。

  斐洛確定他不會再走出來後,便悄悄地關上房門,爬回被窩裡去。

  有件事他可以肯定,只是一直裝作毫不知情。

  費德瑞克‧溫西並非人類,至少不會是一般世俗認知中的人類。

  他不只一次看見溫西在夜晚發出一種淡淡的幽光,那只在他毫無防備時才會出現,那光芒很淡、也很昏暗,只在極其黑暗的夜晚才能看得到,而在這種光芒出現時,溫西的紅髮也會變得特別艷紅,就像血的顏色一樣。

  當他看見溫西通過客廳時,也同時看見他的肩頭上有兩道像傷疤一樣的東西,就像是原本有什麼東西長在那裡,現在卻不見了。

  奇異的是,他並不覺得可怕。

  不論溫西是什麼,他都不在乎,他並不相信撫養他長大的溫西會是壞人,也不相信他會傷害他,從小到大,他所認識的溫西是個連蟲都不敢殺的傢伙,他相信他哥,就算他對他隱瞞自己的身份,他也不願質疑他。

  她已不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紅。

  他將臉埋進被窩,緊閉雙眼,想喚回那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睡意。

  那只是小說,只是隨便亂寫的東西──

  他想說服自己,卻做不到。

  「只要變乾淨的話,我們又可以像從前那樣一起生活了……」

  那不是他,那不是!

  我瘋狂地尖叫扭動著,直到她撕開我的胸口,扯下我的心臟為止……

  他睜開眼睛,瞪著一片黑暗的房間角落。

  「紅並不是哥,絕對不是。」他喃喃說道。

  黑暗依舊沉默,沒有給予任何回應。

  當卡歐斯回家時,他發現家裡多了個從來沒看過的高中生。

  「噢,歡迎回家!你一定就是昆恩先生了吧?」那個有著一頭黑髮的高中生笑道,身上還圍著粉紅色的圍裙。「你要先洗澡?還是先吃飯呢?」

  「……你是誰?」

  高中生還沒來得及回答,史賓瑟就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一把將他拉開。「他是我弟,他叫列斯特。」他說,一臉極其抱歉的模樣。

  「他就是──」卡歐斯不自覺地抬高音量。「你說──慢著!他就是那個燒掉神父的兇手?你居然把他帶回家,你到底在想什麼──」

  「別這樣,卡歐斯,我不得不這麼做,」史賓瑟說,並盡力展現出滿腔歉疚。「我不能讓他去外面亂來,但又不能把他交給局裡,除了這麼做,我別無他法。」

  「噢,你當然能,」卡歐斯雙手叉腰。「你只要現在就把他銬起來,送到局裡去就什麼都解決了,聽著,我這兒可不是給你窩藏要犯用的地方,你想害我一起被送進教廷嗎?」

  史賓瑟閉口不語,滿臉委屈。

  「別這樣嘛,卡兒,」一旁的列斯特接口道:「我既然輸給了我哥,我就什麼都會聽他的,你沒必要那麼擔心啦,我會很乖的。」

  「不准叫我卡兒,」卡歐斯瞪了他一眼,隨後又將視線轉回到史賓瑟臉上。「他說他輸給了你是怎麼回事?」

  「呃,我們……」

  「我跟我哥打了一架,」列斯特插嘴道。「我跟他說,要是能阻止我的話就試試看,結果我還真的被打敗了,所以,沒辦法啦,說話要算話嘛,我就只好乖乖聽他的了。」

  「我沒問你。」卡歐斯說,又轉向史賓瑟。「他說的是真的嗎?」

  史賓瑟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別那麼生氣嘛,昆恩先生,」列斯特歪頭看著卡歐斯。「我保證,我什麼都聽你們的。」

  「但你殺了那個神父,」卡歐斯說。「你殺了一個無辜的人。」

  列斯特聞言一笑:「無辜?你說那個被燒死的神父?昆恩先生,凡事可不能只看表面喔。」

  「你這話什麼意思?」卡歐斯問。

  列斯特聳了聳肩。「你不知道那個傢伙其實私下猥褻過很多學生吧?世上少幾個這種人,對大家都好。」

  卡歐斯聞言一愣。「你說什麼?」

  「就我所知,至少就有三個受害者,其中之一還是我們隔壁班的人。」

  「……就算是那樣,」卡歐斯仍不願示弱。「也應該循正當的法律途徑讓他受到制裁,而不是用這種邪魔歪道把他弄死。」

  「正當的法律途徑?」列斯特揚起眼。「那根本就是在對那些受害者施加二次傷害,何況,若沒有確切的證據,那傢伙也不見得真會受到法律制裁,頂多折損一點微不足道的名聲罷了。」

  「你這傢伙……還真以為自己是正義使者了?」卡歐斯說。

  「不,我當然不是,」列斯特愉快地說道。「正義使者會被道德感所困擾,但我並不會。」

  「史賓瑟,我告訴你,」卡歐斯抬眼望向一旁沉默的史賓瑟。「你最好立刻將這小鬼給銬起來,然後送進第十九分局,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總之這傢伙不能待在這裡。」

  史賓瑟還沒來得及回答,列斯特就又搶先一步開口道:

  「昆恩先生,你想抓我,可得要有證據喔,就算是第十九分局,也不能只因為是非人族類就胡亂把對方抓起來啊。」

  卡歐斯的眼中閃過一絲動搖。「但那個神父確實是你殺的。」

  列斯特雙手一攤,一副極其無辜的模樣。「我什麼時候說過那傢伙是我殺的啦?我只說那傢伙該死,可是我根本沒有說他的死是我造成的啊。」

  「你還想狡辯?我跟史賓瑟可都知道是你幹的!」

  「但你沒有證據,」列斯特淺淺一笑,雙眼變得像血一般紅。「你們派人去現場調查的時候,有偵測到任何非人種的氣息嗎?」

  卡歐斯聞言一時語塞,半晌說不出話來。

  「沒有,對吧?」

  「我們局裡的調查結果用不著跟你這外人提起。」卡歐斯說,垂在身側的雙拳捏出了汗。

  他們確實沒有偵測到任何非人種的氣息,儘管卡歐斯很確定圖書館絕對就是第一現場,但那裡也跟操場一樣什麼也偵測不到。

  列斯特的臉上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沒有,那只是一場毫無理由的人體自燃,就跟歷史上其他莫名其妙的超自然現象沒什麼兩樣。」

  「但我知道是你。」卡歐斯粗聲說道。

  「你確定那是我嗎?」列斯特笑道。「我知道有些非人種具備讀取殘留記憶的能力,可是,你當時真的有看到我嗎?」

  卡歐斯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反駁,因為他確實沒有在死者的殘留記憶中看見對方的臉。

  記憶中,那個少年的臉一片模糊。

  沒錯,他確實沒有證據,他不能因為列斯特是非人種,又是那所學校裡的學生,就把他抓起來──第十九分局保護人類,但也保護非人種,沒有確切的證據,他誰也不能抓。

  「好了,夠了,列斯特,」史賓瑟說。「局裡的事用不著你過問,快滾回你的房間。」

  「我的房間在哪裡你還沒告訴我咧。」列斯特朝他扮了個鬼臉。

  「隨便你,你愛睡哪就睡哪,」史賓瑟面露慍色。「只要別讓我看到你就行。」

  「哼,」列斯特解下身上的圍裙,一把扔在史賓瑟臉上,但並未命中。「既然這樣,你又何必把我帶回來。」說罷他便轉身走進大廳,消失在樓上。

  史賓瑟撿起地上的圍裙,忍不住嘆了口氣。「他到底去哪裡弄來這種東西的?」

  「你知道是他幹的,對吧?」卡歐斯說。

  「知道又如何?我們根本沒有證據。」

  「就算有證據,你也不會抓他。」卡歐斯皺起眉頭。「你想知道溫西神父跟你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而你唯一能問的人只有你弟。」

  「一開始,確實是那樣沒錯,」史賓瑟捏著圍裙,若有所思地說著。「不過我想我改變主意了。」

  卡歐斯盯著他,面露不解。

  「我果然還是沒辦法喜歡那傢伙,就算都已經過了那麼多年也一樣,」史賓瑟承認道。「把他帶回來,真是個錯誤。」

  「你明白就好。」卡歐斯同意道。

  「明天,我會想辦法把他送走,」史賓瑟轉過頭來。「你不用擔心。」

  「別說得好像都是因為我才這麼做,你愛帶誰回家是你的自由,更何況他是你弟。」

  「可是你很不高興。」

  「我是很不高興。」卡歐斯承認道。

  「如果我道歉的話,你會比較好過嗎?」

  「不會。」

  史賓瑟點點頭。「那,早點睡吧,已經四點了。」

  卡歐斯應了一聲,從他身邊走開,史賓瑟在他身上嗅到一絲人類的血味,但他並未過問。

  「你真傻耶,史賓。」

  他回過頭來,看見那個結著紅褐色髮辮,身穿棗紅長裙的女子正走過他身旁,他沒來得及看清楚她的臉,但他知道她的唇邊肯定帶著笑容,就像以往那樣微笑著。

  他曾經以為她永遠也不會離開他。

  也因此,他從未對她吐露任何告白,從未試圖挽留過她。

  於是有一天,她就這麼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無論他再怎麼等待,她都不會知道了。

  如果那個時候,他有伸出手,將她拉回身邊的話──如果那個時候,他曾開口請求她留下的話……

  那麼或許一切都會變得完全不同。

  他伸出手,抓住那個正要離開他身旁的人,當他還是史賓瑟的時候,他無法這麼做。

  但只要他不是史賓瑟的話,就辦得到。

  卡歐斯回過頭來,看見一個嬌小的紅色身影正站在他身後,拉著他的衣角。

  「史……夏洛特?」卡歐斯愣了一愣。「你幹麼又變成這副模樣?」

  夏洛特抬起那雙金色的眼睛盯著他,一語不發,卡歐斯不確定那眼神是否意味著她正準備大哭一場。

  「怎麼了?」卡歐斯問。「你的力量又流失了嗎?」

  夏洛特沒回答,只是伸出手抱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懷裡。

  「……呃、喂!你幹麼?這樣很噁心耶!放手啦──」

  「一下下就好。」夏洛特說,聲音埋在衣服中顯得悶悶的。

  「什麼一下下?我可不是你的泰迪熊!你是吃錯什麼藥啦你?」

  夏洛特仍然沒理他,執意要黏在他的肚子上,不久,卡歐斯也決定放棄掙扎。

  「我告訴你,」他說。「如果你是以史賓瑟的模樣這麼做的話,我肯定把你打個半死。」

  「我知道。」

  「……好了,你還要這樣抱多久?天快亮了。」

  夏洛特這才不甚情願地放開他,並將手擱在身後,低頭望向別處,似乎像是不知該把視線放哪。

  卡歐斯盯著她一會兒,然後開口道:「要我抱你下去地窖嗎?」

  夏洛特點點頭。

  「那就過來,趁我還沒反悔之前。」

  夏洛特走向他,卡歐斯將她一把抱起,她像隻貓咪般乖順地靠在他肩上,將嘴唇貼在他耳際。

  「別在我耳朵旁邊吹氣,癢死了。」卡歐斯抱怨道,但還是抱著她下了樓梯。

  「如果是別的女人對你這麼做,你也會接受吧?」

  「你沒頭沒腦地在胡說什麼啊?」

  「卡兒,」她輕聲說道。「要怎麼做,你才會喜歡我呢?」

  「你還沒睡,就別說夢話。」

  她嘆了口氣。「這真不公平,我永遠都是等待的那一個,也永遠都是等不到的那一個。」

  「你到底想說什麼?」卡歐斯皺起眉頭。

  夏洛特輕輕搖頭。「沒什麼,把我的話給忘了吧。」

  「真搞不懂你。」

  她閉上眼睛,聞著卡歐斯頭髮的味道。

  她很清楚,自己永遠也沒辦法競爭,卡歐斯不會對史賓瑟產生同僚以外的情感,也不會對夏洛特認真。

  她知道,她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溫西,你等下要去圖書館吧?」正當斐洛望著教室窗外發呆時,身旁的艾德勒突然推了他一下。

  「喔,對啊,怎樣?」

  「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有書得還。」艾德勒說道。

  「我幫你拿去還就行啦。」

  艾德勒考慮了一兩秒,然後搖了搖頭。「不,我還是跟你去好了。」

  「這麼不信任我?」

  「不是啦,」艾德勒趕緊澄清。「我想去找一本書,可是我忘記書名叫什麼了。」

  「不知道書名你怎麼找?」

  「我看到就會知道啦,我記得它的封面。」

  這時,講臺上的導師轉過身來。「斐洛‧溫西,還有列斯特‧艾德勒,可以請你們安靜一點嗎?」

  「呃,對不起,厄爾神父。」斐洛趕緊說道,一旁的艾德勒也閉上嘴巴,將視線回到課本上。

  突然間,斐洛的眼角餘光掃視到某樣黑影,他低頭一看,這才看見窗台上有隻小小的蜘蛛,似乎正企圖跳到他桌上。

  「去、去。」他低聲說道,並拿了隻筆將牠揮開,但就在他的筆尖碰觸到牠的同一瞬間,牠就突然憑空消失了。

  正當他納悶之際,也同時在不意間捕捉到自他身旁投射過來的一道視線,他轉過頭來,只見艾德勒正往他這邊看,目光停留在剛剛蜘蛛消失的地方。

  不知為何,他覺得艾德勒的眼睛有那麼一刻,突然變得像血一般紅,但又很快恢復成原來的黑色。

  「你看什麼?」斐洛朝他問道,但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只以嘴形表示。

  艾德勒這才像大夢初醒般抬起眼,彷彿現在才看見他坐在那裡。「剛剛那裡是不是有隻蜘蛛?」他問。

  「牠不見了。」斐洛回道。

  「嗯,是掉下去了吧。」艾德勒說。

  斐洛覺得他這話不甚真誠。


  

第十二章|再見,吾愛

  天色已近乎全黑,但斐洛沒有回來。

  溫西很清楚,若斐洛因為什麼事而決定稍晚回家,他一定會打個電話回來,但這次卻什麼通知也沒有。

  肯定出了什麼事。

  他想起史賓瑟,莫非是那傢伙搞的鬼?

  不可能,第十九分局的人不會隨便對人類出手,斐洛只是個普通高中生,史賓瑟動他要做什麼?

  可是,如果史賓瑟騙他的話──

  如果史賓瑟真的就是他所想的那個人,只是假裝不認得他……

  他該相信直屬於教廷,以保護人類為最高宗旨的第十九分局,還是該相信自己的直覺?

  他快步走下樓梯,打算從教堂大門出去,卻發現有個紅色身影已經站在樓下多時。

  「……史賓瑟先生,你怎麼會……?」

  史賓瑟靜靜地轉過身來,望向仍站在樓梯上的溫西。「我只能在這裡等,樓上屬於私人領域,我無法上去。」

  「……你在等我?」溫西問道。

  史賓瑟點點頭。「我不放心那傢伙,所以就放了隻使魔跟著他,但我現在卻完全感覺不到牠的氣息。」

  「那傢伙……是誰?」

  史賓瑟揚起那雙金色的眼睛,銀色的睫毛在幽暗中隱隱發亮。「我弟弟列斯特,我以為我把他殺死了,但他還活著。」

  「你弟弟──」溫西滿臉驚愕。

  「就是那個看來似乎跟你有著深仇大恨的傢伙,」史賓瑟轉過身來,面對著他。「我不知道他跟你有什麼仇,但從你的表情看來,他或許已經奪走了對你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溫西略微退後,一手緊抓著樓梯扶手。「……你是來跟我談籌碼的吧?你們把斐洛抓走,就是為了要逼我……是嗎?」

  史賓瑟微蹙雙眉。「我跟你無冤無仇,就算有,我也不想跟列斯特那傢伙聯手,我之所以來此是想幫你的,而且我的使魔被那傢伙弄死了,我得跟他算帳。」

  溫西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我憑什麼相信你?你是他的哥哥,你有什麼理由幫我?」

  「就憑我是現在唯一能幫你的人,」史賓瑟說。「而且,就算我跟他有血緣關係,那也不代表什麼。」

  溫西怔怔地望了他一會兒,有那麼一刻,史賓瑟覺得他幾乎要動搖了,但他又閉上雙眼,搖了搖頭。「你不會想幫我的,若你知道我對你的兄弟做了什麼──」

  「那就別告訴我,」史賓瑟說。「雖然我確實很想知道,你到底是做了什麼才會讓那個蠢蛋記仇那麼久,但至少,等我幫了你這次再說。」

  溫西望了他一會兒,然後開口道:「你知道那傢伙在哪裡?」

  「不,我不知道,」史賓瑟承認。「但我知道哪道門才能通往他那裡。」

  斐洛在黑暗中醒來,感覺到雙手雙腳都被牢牢綁住,耳邊也不斷傳來像是野獸般的低吼與呼吸聲,其中,有一頭幾乎要咬住了他的耳朵,但一個年輕的聲音傳來,喝止了牠。

  「退下,他還不屬於你們。」

  那頭不知名獸聽見這聲音就退開了,而他覺得他一定認得這聲音,只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聽過。

  這肯定是夢。

  他試圖回想他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卻怎樣也想不起來,他記得他在下課鐘響起後,就跟同學一起去了圖書館,而接下來的事就像漿糊般黏成一團,他分不清哪件事先發生,也分不清那些事具體來說到底是什麼,更不明白他是怎麼被丟到這個夢境裡來的,這個夢好奇怪,也好真實,他什麼也看不見,卻能感覺到身旁不斷有東西在走著、爬著,發出獸般的低吼和陰森的嘶嘶聲,他感覺得到牠們的呼吸,他知道牠們必定有一大群,卻弄不懂牠們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斐洛‧溫西,」那個年輕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斐洛覺得那聲音的主人應該跟自己差不多大。「我要把你的肉與血分給牠們,作為獻祭,但在我允許之前,你無法死去。」

  「你是誰?」他朝黑暗叫道,並感覺到自己的喉嚨無比乾澀,若這是夢境,他應該不會感到口渴的啊。

  一道陰影掩上他的心頭,若這不是夢的話……

  「你用不著知道我是誰,反正你就要死了。」

  他趴在地上掙扎著。「不,我有權知道!就算要死,我也要知道我是為什麼而死!」

  對方陷入了沉默,斐洛覺得他似乎在考慮。

  「你只要知道,」那個聲音說道。「我和你哥哥有很多恩怨,這就夠了。」

  「……你要用我來威脅我哥嗎?」

  「不,我從不威脅人,」那個聲音聽起來很冷淡,卻並不疏遠。「我的目的只有一個,讓那個人陷入痛苦之中,再毀了他。」

  「那個人是指我哥嗎?」

  對方沒有回答,斐洛認為那是默認的意思。

  「那麼,」斐洛繼續道。「你認為殺了我,就能對我哥報仇了嗎?」

  黑暗中仍然沒有回應,斐洛不太確定他還在不在,但他可不能坐以待斃,他得設法再說些什麼──在他還能夠說話以前。

  「聽著……我不知道你跟我哥到底有什麼仇,我也不指望你會告訴我,但……有件事我想你得先弄清楚,那就是我跟我哥並沒有血緣關係。

  「我當然知道,」那個聲音聽起來有點慵懶。「你跟他長得一點也不像。」

  斐洛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但他盡力裝作毫不意外。「這……這樣啊……那,你既然知道我跟他根本沒有關係,應該也猜得到你就算殺了我,對我哥恐怕也沒什麼──」

  「死心吧,小鬼,」那聲音冷漠地打斷他。「血緣關係根本不代表什麼,我知道他向來很重視你,你一死他肯定悲痛欲絕,你想靠這點來脫身是沒用的。」

  這話澆熄了斐洛心底的最後一點希望,但他不願死心。

  「你聽起來……年紀跟我差不多,」他說。「你為什麼叫我小鬼?」

  黑暗中毫無回應。

  「你是人類嗎?」斐洛追問。

  那個聲音仍然沒有回答。

  「我……」斐洛略微咬住下唇。「我知道我哥並不是人類,從你說的話聽起來,你好像是跟我哥很有淵源……的人,我不指望你告訴我,你跟他之間到底有什麼仇恨,可是,我真的不想就這樣……什麼都不知道,不明不白地死去。」

  對方始終沒有回應他的話,正當斐洛決定放棄時,那個聲音又再次響起。

  「你想知道,你是為何而死嗎?」

  斐洛抬起頭來,並聽見某個熟悉的腳步聲走近,原本一片黑暗的周遭也漸漸亮了起來。

  一個微亮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

  那個人看來與他同年,穿著一襲與斐洛一模一樣的海軍藍制服,黑色領結整齊地結在白色的領口上,折線熨得極為平整的褲管下是一雙發亮的黑皮鞋,幾乎是在斐洛看見他的同一刻,他就立刻認出了對方是誰。

  「艾德勒……」他瞪大了雙眼,喃喃說道。

  列斯特‧艾德勒漠然地望著他,原本的黑髮黑眼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鮮紅的雙眼及一頭銀髮,這時斐洛才猛然意識到,他曾在艾德勒臉上捕捉到的影子原屬何人。

  「你不相信神?」記憶中,那個人轉過頭來,朝他問道。

  是那個一頭銀髮的紅衣訪客──

  可是,為什麼艾德勒會長得和他那麼像──

  「艾德勒──為、為什麼──」

  「你不知道我為了找到你哥,花了多少年的時間,」艾德勒說道。「好不容易我才找到他,並逮住他的弱點,那就是你,只要把你捏在手中,那傢伙就等於跟死沒有兩樣,他奪走了我最重要的東西,我要他也嘗嘗那種滋味。」

  斐洛瞪著那頭銀髮,那雙眼睛,彷彿像是沒有聽見他所說的話。

  圖書館的那一幕又重回他腦海。

  「艾德勒……你告訴我,那天在圖書館……那天害死梅鐸神父的人是你嗎?」

  那雙血紅的眼睛望入他的雙眸。「是那傢伙該死,你知道他猥褻過多少像你這樣的小鬼嗎?」

  斐洛愣愣地望著他,不甚確定是否該相信他的話。

  「好了,小鬼,獻祭的時間已經到了,」艾德勒說道,並從懷裡抽出一支鑲著金色雕飾的匕首。「先是梅鐸,再來該輪到你了。」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他抬眼望著艾德勒,而對方的表情仍舊漠然。

  「再也不是了。」

  斐洛望著那支匕首高高舉起,接著,他閉上了眼睛。

  他們在門裡面。

  溫西感覺到他的手被走在前方的某人緊緊握著,周遭吹過一陣陣疾風,時而傳來一些似人又似獸的嚎聲,但聽來似乎都很遙遠,他很想睜開眼睛,看清周遭究竟有什麼,但先前史賓瑟的告誡令他壓下了好奇──如果有人告訴你在通過、飛越、或逃離某個地方時,千萬別睜開雙眼或回頭看,那就絕不要那麼做──他讀了《聖經》那麼多次,可不是白讀的。

  史賓瑟走在他前頭,緊握著他的手,那如此令人安心,卻又如此令人惶恐,若史賓瑟這時突然放開他的手,那麼他肯定就會落入這未知之境,永遠在此徘徊了,但史賓瑟始終沒有鬆開手,也不曾過問他什麼。

  他說會帶他去列斯特那裡,就是會做到。

  如果他現在告訴史賓瑟一切,他還會如此義不容辭嗎?

  簡直是一模一樣。

  那個現在叫做列斯特的人,以前也曾是如此,不是嗎?

  他們真的是兩個不同的人嗎?

  「我們到了。」那個低沉的聲音響起,耳邊呼呼的風聲也倏然而止。

  他睜開眼睛,看見眼前有一道門,史賓瑟打開了它。

  門後是一片黑暗,四周傳來野獸的低吼,空氣中瀰漫著腐敗的血味。

  那雖非地獄,卻也離地獄不遠。

  然後他隨著史賓瑟走了進去。

  他刺中了蜘蛛。

  正確的說,是一隻既像蝙蝠又像蜘蛛的生物。

  列斯特想將匕首拔出來,卻徒勞無功,眼前那隻碩大的紅色蜘蛛緊緊地吸住了刀首,黑血自傷口中不斷湧出,像生物般纏上他的手,情急之下他只得放開匕首,往後退去,那些一如柏油般粘稠的黑色物質很快捲走了匕首,一下子就隱沒了它。

  他失去了唯一的武器。

  這東西是怎麼出現在這裡的,他一點頭緒也沒有。

  他朝後退去,獸吼自他身後傳來,等待著他的命令。

  「吃掉那東西。」他說。

  幾乎就在命令下達的同一瞬間,他身後那頭獸便衝了出去,撲向那隻巨大的蜘蛛,瘋狂地撕咬著,將蜘蛛撕成碎片。

  但黑血沒有消失,反倒越流越多,活像自我增生似地不斷湧出,一直延伸到列斯特的腳邊。

  那頭殺死蜘蛛的獸發出了哀嚎,他抬起頭,看見那黏稠的黑血早已包覆住那頭獸,將牠活活吞沒。

  來不及救牠了。

  他再次往後退,他不能再派出更多獸去攻擊那灘黑血,那黑色物質會吞噬一切,並轉化為它的力量,越長越大,他不能冒險犧牲更多。

  他喃喃低語,呼喚那些獸的名字。

  「──我命令你們回來。」

  一瞬間,所有的獸吼與低鳴都消失無蹤,回到他身後的陰影裡。

  他抬起頭,看見黑血後方的斐洛,那灘黑血儘管正不斷朝四方擴散,卻連一丁點也沒有碰到斐洛,反倒像保護網一般圍住了他。

  那東西在保護他?

  這怎麼可能?他根本沒有操控這種東西的能力,因為他只是個──

  只是個人類……

  人類?

  他閉上眼睛,儘管現下他與斐洛之間隔著一大灘怪物般的黑血,但這裡是他的空間,他的地盤,任何獵物只要落入他的手中都沒有理由會……

  他睜開雙眼,一臉惶然。

  他讀不到。

  人類是不可能讓讀心術失效的,可是──

  他望著斐洛,而斐洛的表情就跟他一樣惶然,完全不懂眼前發生的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斐洛不是人類。

  而那東西站在斐洛那一邊,它很快就會吞噬一切,毀掉他所製造出的空間。

  然後吃掉他。

  他停下腳步,心裡很清楚自己早已退無可退。

  黑血湧向他,將他包覆進窒息的深淵,他還來不及叫出聲,就立刻被拖了進去,他想掙扎,但黑血卻像流沙般將他吞沒,直至他聽見了一個聲音。

  「艾德勒!」

  他掙扎著望向聲音來處,只見斐洛不知何時早已解開束縛,往他奔來,而那汪洋般的黑色血湖就如紅海般從中裂了開來。

  就他所知,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有這種能耐。

  能讓所有的黑暗造物唯命是從,只有「那個人」才辦得到。

  「艾德勒!抓住我的手!」那個戴著黑框眼鏡,一副拙樣,眼下還渾身沾著血污的少年朝他伸出手,拼了命趴在黑色旋渦的邊緣處叫道。

  這傢伙是白癡嗎?居然想救一個剛剛還打算置他於死地的傢伙?

  「快點!」

  他望著斐洛拼了命想救他的模樣,突然覺得好笑起來。

  為什麼他會一直沒有發現呢?他怎麼會蠢到現在才注意到?

  不,如果那傢伙以為自己是人類,那麼就絕對沒有任何人能注意到,就算是再古老、再敏銳的非人種也一樣。

  因為所有的黑暗造物都只能對他唯命是從。

  對這個名叫斐洛‧溫西的少年唯命是從。

  但是,斐洛自己對這點顯然卻絲毫未覺。

  他伸出手,奮力往斐洛的方向靠近,直到斐洛抓住了他。

  「好,我抓到你了,現在把另一隻手給我──」

  他看見斐洛臉上欣喜的表情,他是真的為了能救他而高興,絲毫沒有任何偽善的成份存在。

  斐洛真的把他當成朋友,也真的不想讓他死。

  他不禁笑了笑,並抬眼望向斐洛。

  「如果你想救我的話,」他說。「就再拼命一點吧。」

  「……咦?你在胡說些什──」

  然後他猛地甩開斐洛的手。

  在他即將被黑血完全吞沒之際,他看著斐洛的臉,靜靜地笑了。

  那種希望盡失的表情總是能讓他非常愉快。

  斐洛望著那黑色的血渦將列斯特捲了進去,消失在黑暗的彼端。

  最後,他放聲哭喊了起來。

  史賓瑟知道,這是個非常惡劣的玩笑。

  他望向溫西,溫西此刻正抱著已經哭到睡著的斐洛,後者渾身是血,臉上沾滿鼻涕跟眼淚,他剛剛失去了他的朋友,或該說是他自以為是朋友的人。

  列斯特不會跟任何人成為朋友,這點史賓瑟相當清楚,列斯特恐怕從頭到尾都只是在玩弄這個少年,那就是列斯特的作風。

  他喜歡跟人開這種玩笑,讓他們滿懷希望,再讓他們狠狠摔下來。

  此時,他們已經離開了門,列斯特的空間也被破除了,這裡看來是個像圖書館的地方,不過已經入夜了,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沒找到列斯特,只找到了瑟縮在角落裡哭的斐洛。

  「看來,他已經死了,不會再出現了。」溫西說道。

  「那傢伙是沒有那麼容易就死的,」史賓瑟說。「只是,他應該不會再出現了──不管理由是什麼,他會選擇這樣消失,應該就是表示他已經放棄了。」

  「他會那麼容易就放棄嗎?」溫西搖搖頭。「他不像那種會輕言放棄的人。」

  「我也覺得他不像,不過他那個人的行事風格向來很沒邏輯可言,」史賓瑟雙手交抱,靠著桌子。「不說這個了,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那孩子經歷過這種事,以後恐怕是沒辦法好好上學了。」

  溫西露出一種像是下定決心的表情。「我會讓他忘掉這一切的。」

  「那可不是簡單的事,一般的非人種做不來的。」

  溫西望向他,一雙綠眼閃著金色的光芒。「別把我跟那些一般的非人種混為一談,你以為我是怎麼在這幾百年間騙過教廷的?」說罷他伸出手,撫上斐洛的胸口,接著在斐洛的心口慢慢浮出一塊淡紅色的物體,像是寶石般晶瑩,隨著溫西的手漸漸上升,並發出淡淡的幽光。

  史賓瑟注視著眼前的光景,有些愕然。

  「這是斐洛的心臟,」溫西說道。「雖然看起來跟一般的心臟不太一樣,但這基本上只是象徵意義般的存在,你只要知道這代表他的心就夠了。」

  「那,接下來呢?」史賓瑟問道。

  「接下來就是用血染紅他的心,只要是人類,都有著一顆紅色的心臟,對吧?」

  史賓瑟點點頭。「我看得出他的心並不夠紅。」

  溫西攤平手心,而那顆心就憑空飄浮在其上。「這些白色的部份表示那些不屬於人類的部份已經漸漸染上去了,再這樣下去,他會漸漸脫離人類的範疇,變成另一種存在,所以我要用我的血將它重新染紅,一旦他的心完全變成紅色,他就會忘掉那些不屬於人類的部份。」

  史賓瑟望著那顆心。「可是,那並不是洗掉白色的部份,而是用紅色來掩蓋住白色的部份,就像紅心皇后用油漆把白玫瑰漆成紅玫瑰一樣。」

  「你說得沒錯。」溫西同意道,表情有些悵然。

  「斐洛並不是人類,對吧?」

  溫西點點頭。「但我只能這麼做,你不明白若他完全恢復成原來的狀態,會造成多麼可怕的後果。」

  「我是不明白,」史賓瑟說道。「但我認為你不能永遠這麼掩蓋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想起一切。」

  「在那之前,能撐多久是多久。」他取出一把小刀,在手心割開一道口子,然後緊緊地握住那顆心,等到手心再次攤開時,那顆心已被染成鮮紅。

  史賓瑟望著溫西將那顆心再次收入斐洛的胸膛,然後嘆了口氣,走上前去。

  「別浪費了。」他執起溫西染血的手心,湊近唇邊。

  溫西毫無反抗,只是靜靜地望著史賓瑟吸吮著自己的血,直到傷口凝固。

  「你和以前的他真的很像,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你跟他根本是同一個人。」

  史賓瑟抬起眼。「我們以前確實是同一個人,只是後來分割了。」

  「所以他是你,你也是他。」

  「不,」史賓瑟說。「我曾經是他,但他並不是我。」

  「原來如此,」溫西淡淡地笑了。「難怪你什麼也不記得。」

  「如果你不希望我記起來,就用不著告訴我,」史賓瑟說。「我並不打算向教廷告發你,建議你別做會讓我反悔的事。」

  「你已經知道了,史賓瑟,」溫西抬眼望他,眼中仍帶著笑意。「你吸了我的血,我的記憶早就刻在你腦袋裡了,你該不會以為這種把戲騙得了我吧?」

  「那,你又為什麼要讓我這麼做?」

  「你當然知道為什麼,」溫西說。「為什麼列斯特會那麼恨我,為什麼這幾百年來,他要對我窮追不捨,你應該猜得到是什麼才能造就那麼深的恨吧。」

  史賓瑟望著他。「我猜,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我或是他,我們大概一向都對紅髮綠眼的人沒輒。」

  當史賓瑟回到桐葉邸時,已是凌晨時分。

  「你去哪裡了?」卡歐斯的聲音從沙發上傳來,電視的聲音在夜裡顯得格外吵雜,史賓瑟瞄了一眼電視螢幕,注意到那上頭正播映著一個窮極無聊的學術性節目,而不是卡歐斯向來喜歡的懸疑片或警匪片。

  「去找個老朋友。」換個角度想,他這話並不算說謊,於是他也就說得順口。

  「非人種的朋友?」

  「嗯。」

  卡歐斯從抱枕中起身,歪頭看著他。「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類朋友,下次介紹給我認識如何?」

  「相信我,你不會想認識那傢伙的。」他說。

  卡歐斯盯著他通過電視前方,問道:「你不問我為什麼這種時間還醒著?」

  「我相信肯定是因為今晚的電視節目很精彩的緣故,」史賓瑟轉過頭來,揚起一邊眉毛。「總不會是在等我吧?」

  「以後別再這樣一聲不吭就消失。」卡歐斯說。

  這話不算否認也不算承認,史賓瑟望著他一會兒,最後決定走回來,坐在沙發上。「我跟你說個故事吧。」

  「又是那個女人跑了的故事?」

  「不,是關於非人種的故事,我從朋友那裡聽來的。」

  卡歐斯盯著他。「最好別太長。」

  「以前,有個魔物,因為懷孕了,變得非常虛弱,牠無處可去,最後逃進一間廢棄的教堂,以為那裡沒有人會找得到牠,結果,卻被一個神父給發現了,但神父並沒有找人來抓牠,因為他自己也是因為有難言之隱才躲在那裡的,最後,神父決定幫助魔物將孩子生下來。」

  「這神父還真是個好人。」卡歐斯說。

  「但是,神父知道魔物生下的孩子肯定會給世界帶來災難,於是表面上假意幫助魔物,暗地裡卻打算等魔物生下孩子,變得更加虛弱後,將孩子跟魔物一起解決掉。」

  卡歐斯皺起眉頭。「我收回前言。」

  「總之,經過數週後,魔物生產了,神父便殺了牠,並將孩子抱走,想把孩子弄死,但神父卻發現,這個小孩長得和人類一模一樣,他不忍心下毒手,最後,他決定自己撫養這個小孩,把他當成尋常人類小孩一樣教養,不讓他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

  「但,神父沒料到的是,那個魔物並沒有死,之後,牠遇見了一個女人,她像母親一樣地照顧牠,但牠仍然沒有忘掉對那個神父的仇恨,照顧牠的女人認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她用了某種方法,將魔物一分為二,將充滿仇恨的那部份抽離,結果,屬於仇恨的那部份便反噬了女人,但牠的另一半及時救了她,並將仇恨的另一半殺害。

  「然而,魔物這次仍然沒有死透,仇恨令牠再次活了下來,其後,牠輾轉找到了那個當初殺害牠的神父,打算奪回牠的血脈,但失去了另一半的魔物也失去了泰半的力量,牠再次被葬送到黑暗裡,並永久失去了形體,只能在人世間徘徊。

  「最後,牠找上了一個少女,並寄宿在她的胎內,但卻被那個神父給發現了,他將少女指控為女巫,讓她隨著胎兒一起被燒死,然而,胎兒並沒有死,反而及早出生了,因為原本就是魔物的緣故,所以很快便成長到可以獨立行動的狀態,此後,牠四處流浪,尋找棲身之所,同時也從未忘記牠的仇恨。」

  「好長的故事,」卡歐斯說。「後來呢?那個魔物怎麼樣了?牠的另一半又到哪兒去了?」

  史賓瑟聳了聳肩,彷彿這就足以說明一切。

  卡歐斯折了折指關節,並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我有時覺得,你說的故事聽起來好像都是在說你自己,不過這次的這個太扯了,跟你實在聯想不起來,好啦,我要去睡了,晚安。」

  「嗯,晚安。」

  卡歐斯轉頭盯著他。「怎麼?不一起下去?」

  「我還不太想睡,晚點吧。」史賓瑟拿起遙控器,胡亂切著電視頻道。

  「好吧,別混到天亮就好。」

  卡歐斯下樓後,史賓瑟望著早已收播的電視螢幕,獨自坐著發愣。


  

第十三章|他最後的女人

  亞契那隻狐狸當初是怎麼說的,他得好好想一想。

  他說,這次任務之於上次那條蛇,簡直是來得簡單太多了,用人類社會中的犯罪來比喻的話,比起上次那個連續殺人事件,這次根本就只是教訓幾個街頭不良少年的等級,亞契不只一次向他保證,這回絕對能早早收工,讓他趕上今天晚上十一點重播的《黑獄巢梟》。

  此外,這次還有菜鳥傑西跟著,簡直是一派悠閒,跟遠足沒兩樣。

  卡歐斯深深認為,正是這種過於悠哉的氣氛,才讓他如此大意。

  事情必須回溯到兩分鐘前。

  首先,那東西直接從力量最弱的隊員下手,當時傑西正站在兩條巷子的交界處,卡歐斯就走在他前頭,而史賓瑟則位於卡歐斯前方十一點鐘方向,理論上,吸血鬼的嗅覺可以輕易察知敵人正位於哪個方位,但這次並不管用。

  因為這次該解決的對象,並非生物型態的非人種。

  他們最大的失策,就是把可憐的傑西丟在後頭。

  僅在一瞬間,在卡歐斯和史賓瑟都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前,那東西便直朝他們身後撲來──當時傑西正一腳往前跨去,整個人尚有三分之一停留在兩條巷子的交界口,而那東西就這麼無情地,襲向那只差三分之一即可逃離下一秒悲慘宿命的身軀──轟然一聲,巨物的手臂重重搗進對面的牆垛,傑西連聲音都沒來得及吭一聲就飛了出去,砸在角落裡的一個垃圾箱裡。

  這整個過程並不到兩秒,卡歐斯還沒來得及上前確認傑西是否還活著,下一道攻擊便又直掃而來,險些擊中卡歐斯,接著史賓瑟立刻衝上去,舉槍朝那怪物擊出了兩三發,但似乎無甚作用,只是平白惹惱了怪物,牠大手一揮,便狠狠擊中史賓瑟的腹部,他呈一直線被拋了出去,像壞掉的玩具般摔在地上,狠狠連滾好幾翻才停下來,跟傑西的下場毫無二致。

  卡歐斯抬起頭,看見那具在黑夜裡接近的巨大身軀──那東西幾乎有一個樓層那麼高,而且通身黑亮,看起來勉強像個人形,但又粗製濫造得可以──四肢鬆垮地掛在牠幾近圓柱體的身軀上,在理應是頭部的部位空無一物,但在身軀的最上方有兩個像是眼睛的紅點,一如火炬般明亮,而兩道紅光的正下方則是一個像是嘴的裂口,裡頭長著鋸狀的尖齒,內部湧著鮮紅色像是血一樣的果凍狀物質,卡歐斯幾乎是在看見那裂口的同時,便確知裡頭的核心會是什麼──他立刻舉槍往裡頭射擊,巨怪發出哀鳴聲,但沒有放慢腳步,反倒直直往卡歐斯奔來,狹窄的巷道中他無處可蔽,只得攀上牆壁,一個飛身躍到鄰近的屋頂上。

  「史賓瑟!」他朝那個倒在怪物前方不遠處的軀體叫道──因為他知道比起傑西,這一個可能比較容易叫得醒。「牠往你那邊過去了!」

  那被暗紅色大衣包裹住的軀體動了一動,隨後以一種完全不像人類的方式立起身來──那模樣有點像是個操作不良的提線木偶,巨怪瘋狂地朝他直奔,而正當他再次舉起銀槍時,卡歐斯的聲音又從一旁的屋頂上傳來:

  「瞄準牠的嘴裡!」

  「好啦,知道了。」他喃喃說道,並迅速從腰際拔出另一把槍,雙手平舉向前,連續擊發,每一發都正中巨怪的血盆大口,巨怪發出震耳欲聾的慘叫聲,重心也不穩了起來,但事態並未好轉,因為牠開始瘋狂地揮舞雙臂,徹底搗毀兩旁的屋牆──所幸這個地區無人居住,僅是些老舊失修的荒樓,然而不幸的是,站在屋簷上的卡歐斯沒來得及閃開這次攻擊,那具強而有力的黑色巨臂直接在半空中擊中了他──重力加上大得無法想像的反作用力,令卡歐斯幾乎是在一瞬間便失去了意識,他被擊飛出去,摔落在另一邊的樓頂後方,砸進一堆破瓦斷牆當中,遠遠掉在史賓瑟的視線範圍之外。

  「卡歐斯!」史賓瑟大叫,但沒有任何回應,他立刻攀上一旁的牆垛,想登上高處察看卡歐斯的情況,但巨怪並未讓他如願──巨怪大手一揮,險些又打中他一次,他飛身躍開,紅色的大衣衣擺在夜空中飄動,像血一般染在如同黑色畫布的夜空中,僅在不到一秒的空隙間,那塊血色便落在那具與夜色同樣漆黑──還來不及伸回的巨臂上,並以飛快的速度往巨怪的中心處奔去,幾聲槍響過後,巨怪身體中心的裂口便爆出半液體狀的紅色物質,但巨怪仍然沒有失去行動能力,依舊揮舞著雙臂,史賓瑟閃過另一記猛揮而來的攻擊,從巨怪身上躍開,落在另一頭的屋頂上,持續以雙槍朝巨怪射擊,但巨怪身上的裂口此時已經轉到他無法射擊的死角,擊中巨怪其餘部位的子彈都毫無用武之處。

  他嘖了一聲,嘴角的鮮血還在流下,但胸腹的傷口已漸漸癒合,原本他的肋骨早因先前的衝擊而斷裂,甚至刺穿了內臟,不過此時都已大致恢復──若他不是吸血鬼,現在早就掛了,他唯一擔心的就是,卡歐斯能不能像他一樣那麼快恢復──畢竟卡歐斯還沒完全習慣吸血鬼的身體,他不知道卡歐斯會不會以為自己真的死了。

  「卡歐斯!」他吼道。「快給我醒過來!」

  但另一端的破垣殘壁中仍然沒有回應。

  「該死!」史賓瑟低咒道。

  這就是過去兩分鐘內所發生的事。

  「卡歐斯。」

  他緩緩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個百分之百遠離現實的地方,周遭的一切潔白如雪,身體附近漾著淡淡的、暖暖的光,在他正困惑自己身處何方時,一隻溫暖的手便拂過他的額間,而某人正微笑望著他。

  他抬起眼,看見一個極為清秀的妙齡女子正低頭望他,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頭正枕在女子的膝上,他覺得自己應該立刻起身,但身體卻不聽使喚。

  女子有著一雙碧綠的雙眸,長長的紅褐色髮辮垂落在胸前,粉色的雙唇漾著微笑,身上還傳來某種淡淡的香氣。

  「你是……誰?」

  「我是來叫醒你的,現在這種時候,可不能再睡了喔。」她說。

  「我……認識你嗎……?」

  她聳了聳肩。「你認不認識我無所謂,我認識你就夠了。」

  「你是……天使嗎?」

  她發出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嗎?」

  他微微點頭。「像是……天使,也像是……」

  「像是什麼?」

  卡歐斯露出困窘的表情。「像是……媽媽。」

  女子笑了起來。「真的嗎?你媽媽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不知道,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

  「可憐的孩子,」女子愛憐地撫了撫他的頭髮。「那麼,你就把我當成媽媽吧。」

  卡歐斯低低應了一聲,他感到有些窘迫,但又有些依戀這感覺。

  「但是,你可不能在這裡待太久喔,」女子說道。「史賓那傢伙很需要你呢。」

  「史賓……你是說史賓瑟嗎?」

  「除了他還會有誰?」女子揚了揚眼。「好了,該醒醒啦,就算全身的骨頭都碎光了,也得想辦法讓自己活過來啊,你可是吸血鬼哪,別那麼不爭氣!」

  卡歐斯想撐起身子,卻發現自己全身無力。

  「不……我恐怕──」卡歐斯嘆了口氣。「我做不到。」

  「不可能會有什麼做不到的事的!除非你──」

  她猛然住了口。

  「除非什麼?」卡歐斯問道。

  「除非你不想醒來。」

  卡歐斯眨了眨眼。「不想醒來?」

  「你的意識想醒來,可是你的身體以為你死了,」女子說道。「別擔心,有些人在轉化成非人種的初期,偶爾是會產生這種情形的。」

  「初期?可是我變成吸血鬼都快半年了──」

  「在變成吸血鬼的頭一百年都算初期,別用人類的邏輯去算。」女子嘆了口氣。「真糟糕……這下該怎麼辦才好?這樣放著不管,你真的會死掉的。」

  然後她擊了一下掌,像是想到了什麼好點子似地。

  「有了。」

  「什麼?」卡歐斯無助地望著她。

  「卡兒,」她再次望向卡歐斯。「你的身體可以暫時借一下嗎?」

  「……咦?」

  「卡歐斯!」史賓瑟吼道,並試圖找機會跳到另一頭的牆垛,但巨怪怎麼打都打不倒,牠已經閉上了身體中間的裂口,史賓瑟根本就沒機會朝那裡頭射擊。

  突然間,對面早被打坍的廢牆破瓦中躍出一個身影,並以極快的速度跳到巨怪頂上,幾道猛然劃過的銀色閃光在空中舞動,發出咻咻的響聲,接著巨怪發出淒厲的尖叫,身軀從閃光劃過處應聲斷成兩半,上半部的身軀像切蛋糕似地從斷口處滑下去,而斷口處則湧出了大量的紅色凍狀物,並發出濃濃的腐臭。

  「史賓!趁現在!」

  史賓瑟還沒意會過來這聲音出自何人,便衝了過去,便奔往巨怪的方向,跳向半空,他躍過巨怪上方,並同時朝下往巨怪的斷口處射擊,斷口中間的核心是一塊像是石板的赭紅色扁平物,上頭寫著不明的文字,那數發槍擊直接擊破了石板,巨怪一如散沙般解體,史賓瑟在空中翻了一翻,便輕巧地降落在對面樓頂的破瓦上,當他再次起身時,巨怪已不成模樣,只有一大塊黑色似泥的物質不斷融落,在地上化為一大灘臭氣薰天的黑水,並隱約發出嗚嗚的悶響。

  而那個及時出手協助的身影,此時也正站在不遠處一個沒被擊壞的簷緣上,手裡握著一條細細的銀色長鞭。

  史賓瑟原以為那個人應該是卡歐斯──儘管他心裡很清楚,剛剛那聲叫喚一點也不像是卡歐斯的聲音。

  那個身影最起碼比卡歐斯矮上一個頭,而且身形也比卡歐斯嬌小許多──雖然依史賓瑟的標準來說,卡歐斯的身形已經算是有點纖細過頭了,但此時站在那裡的身影又明顯比卡歐斯曼妙許多,而且就史賓瑟印象所及,他也從不記得卡歐斯啥時留起那麼長的頭髮,也不記得他曾經有過穿長裙的喜好。

  站在那裡的,無疑是個女人。

  而且是個他早已認識許久的女人。

  她站在那裡,晚風吹動著她的裙擺,其下美好的大腿若隱若現,她穿著一件高領的淡緋色上衣,外頭是一件無袖的棗紅色連身長裙,白晢的小腿包覆在深色長靴裡,她紅褐色的髮辮在胸前隨著風輕輕擺動,一雙綠眸隱隱透著金色的光芒,那嵌在秀麗臉龐上的粉唇以一種優美的弧線微笑著,一切的一切,都如他記憶中那樣熟悉。

  他微啟雙唇,不確定是否該出聲喚她的名字。

  因為她不可能在這裡。

  可是這一切又是如此真實,她是那麼活生生地站在那裡,以那麼熟悉的模樣在對他笑著。

  他感覺自己的聲音在一瞬間離他遠去,就連努力發出的音節聽來都如此陌生。

  「但丁……」他輕喚道。

  女子的笑意顯得更濃了。

  「好久不見了,史賓。」

  「這還真是有意思。」亞契的聲音不高不低地自紅木辦公桌後傳來,他正以交疊的手背托著下顎,一雙黑色的眼睛動也不動地盯著眼前的女子。

  「你就是現任的『制約之血』擁有者嗎?」女子雙手交抱,愉快地望著他。「我以前也認識一個擁有『制約之血』的人呢,雖然你們長得一點也不像,但都有著相同的味道。」

  亞契抬眼望她,那種慣有的微笑又重回他的臉上。「相同的味道?」

  「壞心眼的味道。」她笑了起來。

  「我會把這句話當成恭維的,」亞契說道,接著望向一旁的暗紅色身影。「所以,史賓瑟,你說這位就是咱們家卡歐斯的祖先──但丁小姐?

  「我已經結婚了,」名為但丁的年輕女子笑道。「早就不是小姐了。」

  亞契將視線收回來,回到但丁臉上:「但──我以為卡歐斯的非人種因子,應該是遺傳自父執輩那一邊……」

  「是沒錯啊。」但丁說道。

  「伊萊莎,」始終沉默的史賓瑟開口道。「就是那個與吸血鬼結婚的女人,卡歐斯的曾曾曾……祖母。」

  「這我當然知道,」亞契略微皺眉。「但是,但丁女士怎麼看都是位──」說到這兒時他住了口,接著低聲沉吟:「噢……我明白了。」

  「沒錯,是我娶了伊萊莎,」但丁說道,並一邊玩弄著她的髮辮。「她是個好女人,好到會讓人忘記自己的性別與種族。」

  「真抱歉,我不是有意要質疑你的身份。」亞契說道。

  「沒關係,」但丁毫不以為意地笑道。「你是人類,以人類的邏輯去思考是很正常的事。」

  「那麼,」亞契略微歪了歪頭。「我是否能夠知道,我的部屬──卡歐斯‧昆恩先生何時才會回來?」

  但丁仍然保持著雙手交抱的姿勢。「很快,只要他徹底習慣吸血鬼的身體後,我就會把我的曾孫還給你。」

  「很快是多快?」

  史賓瑟望向亞契,覺得他這話裡透著幾分不耐。

  「難道我會害我自己的後代嗎?」但丁說道,笑容也收回了幾分。「我說會把他還給你,就是會還,我們吸血鬼是很講求信用的,可不像你們人類那樣出爾反爾。」

  「希望如此。」亞契低聲說道。

  「放心吧,我現在還聽得見他的聲音,他仍在我體內,」但丁露出一個極具魅力的笑容。「他很快就會回來,最遲三天後,一切就會恢復原狀。」

  亞契點了點頭,但史賓瑟總覺得他有那麼一點不情願。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跟我的老友敘敘舊吧?」但丁問道。

  「當然可以。」亞契同意道。

  於是但丁便與史賓瑟步出了辦公室。

  「我想,我們應該先去看看傑西?」史賓瑟提議。

  但丁轉過頭來。「拜託,那種一下子就死掉的人類小鬼,有什麼好看的?」

  「可是他又還沒死,」史賓瑟消極地說,「亞契說他只是有點腦震盪──加上骨折。」

  「那就更不用看啦。」但丁一面說,一面邁步往走道上走去。

  「你要上哪兒?」史賓瑟問。

  但丁轉過頭來,那張與卡歐斯極度相像的臉露出了一個迷人的笑容。「我想四處看看,這裡好像變了很多呢,你願意當我的嚮導嗎?」她伸出手來。

  史賓瑟望著她,覺得好像又回到了許久以前,那段不甚美好卻值得懷念的日子。「當然。」他說,並走上前,執起但丁的手。

  她挽著他的手,一張秀麗的臉朝著他望。「真令人懷念,不是嗎?」

  「是啊。」史賓瑟同意道。

  夜風拂過城市,但丁站在頂樓的石像鬼旁,駐立在牆頂望著明亮的夜景。

  「閃閃發光的,真像是珠寶盒哪,」她說,紅褐色的髮辮在風中飛揚。「你不覺得很美嗎?史賓?」

  史賓瑟從陰影中走出來,站到她身旁。「我倒比較懷念以前還看得見星光的日子。」

  她轉過臉來。「到高一點的地方,不就看得到了嗎?這對你來說應該不難吧?」

  史賓瑟沒有回答。

  「我問你,」但丁看著他。「你想我嗎?」

  史賓瑟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其下的夜景。「怎麼可能會不想。」

  「所以你就把自己關在地下庭園裡,像睡美人那樣一睡不醒嗎?」

  他嘆了口氣。「誰告訴你的?」

  「我什麼都知道,記得嗎?沒有我不知道的事。」

  他皺起眉頭。「我並不是因為你才那麼做的。」

  她微微歪頭看他,然後笑了。「你騙人,你說謊的時候老是不敢看我的眼睛。」她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又開口說道:「你一點也沒變呢。」

  「我想,那不算是好事。」史賓瑟說。

  「我覺得是就好啦,與這個世界分離了那麼久,知道還有幾樣事物是沒變的,總是令人欣慰。」

  「你以前從不會說這種話,」他望向她。「『那聽起來像個老太婆』,你是這麼說的,記得嗎?」

  「我的確是老太婆啦,我還有個像卡歐斯那麼大的曾孫了呢。」

  「別說那種話,一點也不像你。」

  她眨了眨眼,然後笑了。「你在生什麼氣啊?」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他垂下肩膀。「我不喜歡你這樣,你突然就這麼回來,而且看起來跟當年一樣完全沒變,但卻突然吐出一堆老生常談,好像你已經到了很遠的地方,而我……卻還在這裡原地踏步。」

  「那你要我怎麼樣呢?」她聳了聳肩,像個孩子。

  「像以前一樣,什麼都不要改變。」他說。

  她無奈地笑了笑。「史賓,那是不可能的,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

  「但你現在就站在這裡,你仍然活著,不是嗎?」

  她搖搖頭。「這並不叫活著,我只是意念的殘存體,我的實體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毀滅了,我不過是藉由血緣的記憶而存在著,現在站在這裡的我,並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我,而是一種類似鬼魂的存在,你懂嗎?」

  「就算是鬼魂,我也不在乎。」史賓瑟說。

  「我遲早是會離開的,」她抬眼望他。「隨著時間的流逝,屬於我的部份只會越來越淡薄,最後,我還是會永遠消失。」

  「不可以!」他叫道,並抓住了她的手。「你不能就這麼消失,我好不容易才見到你,你怎麼能這樣說走就走?。」

  「我不走,難道要叫我侵占我孫子的身體嗎?」她笑道。「放手吧,史賓,你還活著,大可去找比我更好的女人啊。」

  史賓瑟望著她。「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記著你,我怎麼可能忘得了?」

  她搖了搖頭。「你這句話說得太晚了,史賓。」

  接著,她猛然甩開了史賓瑟的手。

  「但丁,你……」

  然而但丁卻只是一臉困惑地望著自己的手。「好奇怪……我沒打算那麼用力的。」

  「……咦?」史賓瑟一臉茫然。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丁說道,臉上的疑惑仍未消失。「不過,勸你最好離我遠點,因為我突然覺得……」她握緊拳頭。「很想揍你一頓。」

  「什……」

  史賓瑟話音未落,一記直拳便朝他襲來,他連忙一個翻身,飛落在牆緣上。「──怎麼了?你為什麼突然攻擊我?」

  但丁鬆開拳頭,一雙纖細的手頓時化為利爪。「我也不清楚……只是,突然就是很想這麼做。」

  「慢著,但──」

  利爪掃向他,搗毀了史賓瑟原本站著的牆緣,而史賓瑟早已躍起,落到頂樓的另一端。「但丁!你到底在做什麼?」他叫道。

  她露出笑容,那笑容中帶著愉悅,也帶著一份像是怒意的情緒。「我知道了,史賓,是這個身體想要殺了你,你最好快逃!我控制不了了!」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你怎麼可能會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呢?」史賓瑟吼道。

  但丁笑得更開心了:「我當然可以控制!但我不想!天知道這麼做有多有趣!」說罷她一個飛身,又再次往史賓瑟擊來,這回史賓瑟閃避不及,左肩被劃出了一道傷口,他立刻躲開,這才沒有被但丁的另一爪挖出雙眼。

  史賓瑟跳到石像鬼上,轉過頭來,看見但丁仍站在原地,像貓一般舔著染血的爪子,一雙金綠色的眼睛帶著笑意,直勾勾地盯著他。

  「這並不有趣!」他叫道:「快住手!我並不想跟你打起來!你應該明白我有多重視你才對啊!」

  「你這麼說,『他』會更生氣的!」但丁回道。「都是因為你這麼說,才會害我攻擊你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他』又是誰?」

  「你應該不會忘了,這個身體的原主是誰吧?」但丁望著他,一雙綠眼閃著異樣的光芒。

  「你是說──」

  但丁揚起手,一隻巨大的黑豹便從她身後的陰影中飛出,撲向史賓瑟,史賓瑟連忙躍起,展開大衣,飛到半空中。

  「就讓小黑陪你玩玩吧,」但丁大笑起來。「我先走了。」

  「等等!但──」

  她縱身一躍,跳下頂樓,消失在黑夜裡。

  黑豹還在他的腳下徘徊,一等他下來,就要將他撕成碎片。

  他當然知道但丁現在使用的是誰的身體。

  「……卡歐斯?」

  但,卡歐斯為什麼想殺他呢?

  他一點也不明白。


  

第十四章|黯夜女子

  屋頂上發出很大的聲響,像是什麼東西落了下來,他停下手中的工作,側耳傾聽,卻沒再聽到什麼。

  他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已經超過打烊時間很久了,他趕緊將砂紙與手上的木偶放到一邊,並站起身來,打算到店門那兒拉下鐵門。

  但門口卻站了一位女子。

  女子有著紅褐色的長髮,結成一條長長的髮辮垂在胸前,她穿著淡紅色的高領上衣,搭著棗紅色的連身長裙,身材相當勻稱,長得也很清秀,說是個大美女也不為過。

  「抱歉,已經打烊了,」他見女子走了進來,連忙這麼說道。

  她抬起臉來,一副現在才注意到有個人存在的樣子。「噢,我不是來買東西的,雖然這些娃娃確實很可愛,但可惜我沒有能送的人。」

  「那麼,請問你有什麼……」

  「我是來找你的。」她打斷道,臉上帶著微笑。

  「咦……?」

  突然間,他感到胸口一陣灼熱,他低下頭,看見有一隻爪子穿進了他的心窩,而他的襯衫也頓時被染為血紅。

  他抬起臉來,看見女子仍然對他微笑著。

  「這樣就行了。」她說。

  「為什……」他還沒說出口,一道劇痛又自胸口傳來,女子狠很地拔出了爪子,他護住傷口,感覺到那裡有一陣陣溫熱的噴泉湧出,然後便倒了下去。

  為什麼……要殺我?

  他抬起頭,看見那棗紅色的身影推開門,走了出去,接著,他的視線變得模糊,呼吸也逐漸微弱,最後,他趴在自己的血泊中,徹底斷了氣。

  「我實在搞不懂,一個平凡的玩具店老闆會跟人結下什麼仇?居然會死得那麼慘,而且還是死在自家店裡。」亞契皺眉瞪著落地窗外,像是在對著玻璃說話。

  「看來像是一般的搶劫殺人事件。」一旁的雷恩盯著文件說道。

  亞契轉過臉來。「沒有任何財物損失,市警那邊給的報告不是寫得很清楚了嗎?」

  「不是我想抱怨,亞契先生,若非我手上的資料有誤,就是你恐怕少拿了幾頁給我,」雷恩翻著紙頁,發出極為不耐的紙張磨擦聲。「從我這兒的資料看來,這個案子沒有必要調給我們。」

  「去跟鑑識部門的人說,」亞契雙手叉腰。「叫他們給你看死者遺體,那種傷口很明顯是非人種造成的,現在完整報告還沒送過來,你手上的資料不足是很正常的。」

  「布朗先生還在住院中,這個案子該交給誰?」

  「還有誰在就叫誰去啊。」亞契一副沒好氣的模樣。

  突然間,辦公室的門被什麼人一把推開,亞契與雷恩也不約而同往門口望去。

  史賓瑟獨自一人站在那裡,面色凝重。

  亞契盯著他一兩秒。「但丁呢?」他問。

  「她沒跟我在一起。」

  亞契與雷恩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後亞契再次開口:「史賓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這個案子就交給你去──」

  「是她幹的。」史賓瑟說。

  「誰?」亞契揚起一邊眉毛。

  史賓瑟緊握拳頭,彷彿說出這話令他極度痛苦:「是但丁幹的,她殺了那個玩具店老闆。」

  亞契擊了一下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噢,她告訴你的?」

  「不是,」史賓瑟絲毫不想理會這玩笑。「我看過遺體了,那是她做的絕不會錯。」

  「我以為她昨晚跟你在一起。」亞契說道,話中帶刺。

  史賓瑟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不,昨晚我們並沒有在一起。」

  亞契沒說話,手指敲擊著桌面,更加擾亂此時沉重的氣氛。

  「找到她,」亞契命令道,「問清楚她到底在搞什麼鬼,可能的話,把她綁回來見我。」

  他推著蓋上白布的遺體,往太平間走去。

  其實這傢伙原本該是由市警局那兒處理的,但因為死者的死因特異,就交到了第十九分局手上,也因此,今晚在保存部門值班的他只得接下這工作,把遺體送去太平間暫時存放,等明天一早再送還給──算了,管他是送到哪裡。

  他按下電梯按鈕,前往樓下的太平間。

  跟屍體共處在電梯裡向來不是什麼令他愉快的事,尤其是想到,過去還曾聽聞過幾次死者突然活回來的事件發生,就更令他渾身不舒服。

  但,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

  他一路下到太平間位處的樓層,所幸這中間死者都沒什麼異狀──當然,這次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因為此次的死者只是個無辜的玩具店老闆,是個普通人類,如果要運送的屍體是非人種,那根本就輪不到他擔任這工作,上頭自會派更適任的人處理。

  說穿了,這份工作其實還挺輕鬆的。

  走到太平間前,他先將輪床擱在走道旁,上前拉開太平間的門,裡頭冷得逼人,他縮了縮脖子,正當他回頭打算將輪床推進去時,他頓時愣住了。

  輪床上,死者的上半身整個立了起來,就這麼直挺挺地坐在那兒,而白布還蓋著他的頭,一整條包覆著屍身的白色布面就這麼面對著他,動也不動。

  如果他可以尖叫,他會的,但那一刻,他腦子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媽的,難道他們送錯死者了嗎?

  他就這麼動也不動地瞪著那個坐起身來的人體,白布鬆垮垮地掛在那東西的頭上,眼看就要滑落,走道幾乎有一半都被輪床所佔據,不管他從右邊或左邊穿過,都絕對有機會被那東西抓到……當然,他可以嘗試掙脫,但天知道那東西的力氣有多大?也許他會被抓傷,也許他會損失一條胳臂,也許……

  也許他根本掙脫不了。

  他慢慢往後退,身後是冷死人的太平間入口,他不確定那東西聽不聽得見,但他盡力不發出聲響,他一直退到門後,然後立刻抓住門把,用力將門拉上──有那麼一刻,他覺得門幾乎卡住了,但他死命地拉,硬是將門關了起來,他手忙腳亂地找出鑰匙,插入那似乎存心與他作對的鎖孔,立刻將門鎖上,把自己關在通往太平間的走道裡。

  然後他聽見門外傳來極大的聲響。

  那很像是輪床被某種力量移動而滑開,然後有東西從上頭滾下來的聲音。

  他盡力不讓自己呼吸得太過急促,但他的心臟就像是完全失去控制般狂跳,揮霍著他血液中的氧氣。

  接著某樣東西撞上了門板,他嚇了一大跳,連忙退後。

  噢天啊不要我的天啊不要千萬不要──

  他望著那道上鎖的門,縫隙外有某樣東西正在滑動,他立刻看出那是輪床,輪床撞上了門,但並沒有撞開,他沒事,至少……目前還沒事。

  而那自縫隙透進來的光線突然在一瞬間消失了。

  一連串瘋狂的重擊撞在門上,幾乎就像是要把門給拆掉似地,他嚇得又倒退了好幾步,必須緊緊摀住嘴才不至於尖叫出來。

  他瞪著門縫中那瘋狂跳動的大片陰影。

  要是門撐不住的話──要是它進來了──

  他四下張望,這裡沒有任何可以防禦的東西,撞擊聲仍在持續,他立刻奔向通道盡頭的玻璃門,打開並躲進去。

  那裡頭全是屍體,一具具保存在冰櫃裡,他只能暗自祈禱這裡的死者全死透了。

  然後撞擊聲停了。

  他大氣不敢喘一聲,悄悄趨近玻璃門邊,往通道另一頭望去。

  門縫外的陰影已經消失了。

  「屍體不見了?」亞契高聲叫道。

  雷恩點點頭。「昨晚在保存部門值班的厄尼先生目睹的,他還因此在太平間凍了幾個小時,現在似乎有點感冒,不過應該沒有大礙。」

  「怎麼會出這種紕漏?驗屍的時候沒查清楚嗎?」亞契煩躁地用手梳了梳頭髮。

  雷恩望著手中的文件。「驗屍報告沒有提到任何死者可能是非人種的說法。」

  「我手下的人差點被這個疏忽給害死,負責驗屍的是誰?我要把他梟首示眾!」

  「史賓瑟先生看過死者遺體,」雷恩說道,語氣依然沒什麼變化。「他有提過這方面的事嗎?」

  亞契望著他,有那麼一刻,他倆都沒有說話。

  「史賓瑟在哪裡?」亞契說道:「叫他滾過來見我,現在,立刻。」

  史賓瑟無奈地躍過樓頂。

  他一點也不明白,為何他會沒有看出那個死者並非人類,為此,他已經被亞契海刮一頓了,而他不但還沒找到失蹤的但丁,現在又多了具在逃的活屍得逮回來。

  他從沒想過,卡歐斯不在會那麼麻煩。

  他停在某座鐘塔上,看見一隻紅色的蝴蝶飛過他身旁,徘徊一陣後又飛向黑夜。

  「……是但丁嗎?」他喃喃自語,隨後追了上去。

  紅蝶帶領著他,飛越了幾座樓頂與巷道,最後到達一處廣場的噴泉前,消失在佇立其旁的銅像上。

  史賓瑟輕輕降落在噴泉前,此時已經入夜,廣場上一個人也沒有,正當他疑惑著紅蝶的主人現在何處時,便看見遠方走來一個通黑的人體。

  光只是站在噴泉這邊,他就能夠聞到那股腐臭,很顯然地,那個正拖著腳步走來的東西正是在逃的活屍先生。

  活屍全身赤裸,胸前的傷口流著一些半固狀的紅色液體,他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噴泉後方的史賓瑟,眼中只有水池的存在,他發出嗚嗚啊啊的聲音,直往池邊走去。

  史賓瑟伸出爪子,一躍而起,將他的頭倏地砍下。

  理論上,一般的非人種沒了頭,毀了心臟,就會立刻死去,而活屍的心臟早就被刺穿了,由此可見只要砍下頭,那東西便會立刻死絕。

  但那具人體跌了一下,又從地上爬了起來,繼續往水邊走。

  難道這東西不是普通的非人種?史賓瑟想。

  他立刻伸手將那副活屍拉回來,卻只扯下一隻胳臂,剩下的大半部份一個重心不穩,便摔進了前方的水池,頓時將水池染成漆黑一片。

  史賓瑟連忙丟下那只被扯下來的胳臂,上前往池裡一看,卻未見任何類似人體的東西,整座池子變得像爛泥一樣,還發出陣陣惡臭。

  怎麼回事──

  「你這笨蛋!不可以讓那東西碰到水啊!」

  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傳來,他回頭一看,只見那個身穿棗紅長裙的身影迅速自夜空中躍下,往他奔來。「史賓!小心後面!」

  他還未反應過來,便被某種力量猛然往後曳住,直往池裡拖,他奮力掙扎,卻只抓到一團爛泥,正當他就要窒息之時,一道銀色的亮光閃過他身旁,糾纏著他的爛泥也突然呈塊狀落了下來,他連忙掙脫,並轉過身來準備持槍射擊。

  但,當他看見那東西時,他頓時愣住了。

  佇立池中的,是一大團圓柱形的黑泥,近一層樓高,它長著像是四肢一般的東西,但沒有頭,只在身體中心開著一道紅色的口,而那裡頭還流動著果凍狀的紅色物質。

  「這東西……」他不自覺地喃喃說道:「上次不是才解決掉了嗎?」

  但丁收起銀鞭,站到他身旁。「是沒錯,但上次的那個並不是本體。」

  他轉過頭來。「本體?你是說──」

  「彼得‧哈德森,那個玩具店老闆,就是這魔怪的本體,上次那個不過是他的分身罷了,」但丁說道,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循著氣味追蹤,一到那間玩具店,臭味就濃得要命,所以罪魁禍首當然是他沒錯。」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史賓瑟叫道。「我還以為你變成殺人魔了。」

  她笑了起來:「我本來就是殺人魔啊,我是吸血鬼,記得嗎?在以前那個動私刑仍然合法的時代,我可是殺了不少人呢。」

  「但你大可以通知局裡一聲,讓我們的人去抓他啊。」

  她歪頭望他。「用什麼名義?他躲在那副假人體內,不把那身體徹底毀掉,他根本不會現出原形,你想你那個好局長會讓我這麼做嗎?」

  ……確實,這不符規定。史賓瑟頹喪地想。

  「我可不是人類的乖狗狗或乖貓咪,」她笑道,臉上洋溢著神采,「『制約之血』並不能束縛我的全部,我啊,野慣了,才不想聽命於任何人呢。」

  泥怪此時越變越巨大,不斷從池中溢出來。

  「好了,」她說,「知道要怎麼解決那東西了吧,瞄準牠的舌頭,削掉上面的第一個字符就行了,就像上次一樣。」

  「你說得倒簡單。」史賓瑟說道,接著舉起雙槍,飛身一躍跳到魔怪身上,往牠口中連擊數發。

  但丁站在原地,一手猛力一揮,手中的銀鞭便捲起陣陣塵霧。「這就是行家跟玩票的差別囉。」說罷她反手一勾,長鞭便飛了出去,倏地削下魔怪的一大片身軀。

  史賓瑟一個空翻,輕巧落在一旁的銅像上。「我可從來就沒把這當成玩票性質。」

  但丁往後一閃身,避開了魔怪的一記重擊。「你就是這點麻煩,」她大笑起來:「你這人做什麼都太認真了!」

  史賓瑟躍過魔怪的頂部,再次擊發,魔怪受到重創,垮了下去。「難道你就從未有過認真的時候嗎?」他叫道:「那你為什麼在伊萊莎過世的時候選擇自殺?」

  她優雅地轉了個身,如跳舞般劈斷魔怪的胳臂。「因為我不想活的比我的子孫久!」她笑道,「說真的,我沒有像你想像地那麼愛伊萊莎,但她是個很有心機的女人,你知道,能懷上我孩子的女人可不容易!」

  「你只是色慾薰心而已!」他伸出利爪,撕開魔怪的一部份,紅色凍狀物頓時噴湧而出。「誰不知道你見一個愛一個!」

  她一個迴身收回銀鞭,然後抬起眼。「那你為什麼愛我?對你來說,我不過是個隨便的女人──有時還是個男人。」

  史賓瑟最後一發擊毀了魔怪內部的石板,牠的舌頭,他飄然躍下,落在地上,魔怪如爛泥般在他身後崩坍。「我……」

  「得不到的,總是最美,不是嗎?」她笑著說道。「自從我遇見了伊萊莎之後,她倒是很確切地讓我體認到了這點。」

  「但她懷了你的孩子。」史賓瑟說。

  「就算是那樣,」她聳聳肩。「她還是很能吊人胃口,你不知道懷孕的她有多迷人。」

  史賓瑟淡淡地笑了。「你看,你一點也沒變,還是老提這種沒營養的話題。」

  她走上前,輕輕朝他肩膀搥了一拳。「知道就別說出來,我孫子會聽到的。」

  「我不認為他會介意。」他說。

  她抬起臉,用手撢掉他衣上的灰塵。「史賓,你還是忘了我吧,我並不是一個適合你的人。」

  「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比不過伊萊莎?」

  「對。」她答道,毫無遲疑。

  他執住了她的手,將她拉近自己。

  她抬起眼來。「我勸你別這麼做。」

  「伊萊莎已經不在了,」他低語道。「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然後他吻了她。

  有那麼一刻,她毫無反抗,但幾乎就在不到兩秒間,一股重擊朝史賓瑟的臉上直襲,將他重重打飛出去,落在後頭的爛泥堆裡。

  「該死,你再開這種玩笑我就宰了你。」那個出拳的人一邊甩著發疼的手,一邊說道。

  史賓瑟自爛泥中抬起臉。「……卡兒?」

  卡歐斯站在那兒,以袖子猛力地擦著嘴。「天哪,真噁心,我得找個地方漱口,呸!呸!」

  史賓瑟躺回爛泥中,盯著夜空,突然大笑了起來。

  「總之,我們很高興,因為但丁女士的協助,這次順利一次解決了兩件因魔怪而引起的案件……」說到這兒時,亞契陰沉地轉過臉來。「──你們兩個蠢蛋以為我真會這麼說嗎?但丁那女人給局裡惹了多大麻煩你們知不知道!真是……只要有一個這種脫韁野馬存在,天下就大亂啦,下次再發生這種事,我就把你們兩個抓去浸聖水,聽到沒有!」

  「是……」卡歐斯說道,一臉歉疚,而他身旁的史賓瑟亦然。

  「史賓瑟,」亞契抬高了音量。「我沒聽見你的回答。」

  「是,我知道了。」史賓瑟說道。

  「知道就好,」亞契哼了幾聲。「還有,你們兩個得負責修繕頂樓的費用。」

  「為什麼?」卡歐斯叫道。

  「還問我為什麼!監視攝影機都拍到啦,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兩個在頂樓上互毆嗎?」

  「正確的說,」史賓瑟輕聲說道。「那不算是互毆。」

  「但那又不是我!」卡歐斯哀鳴道:「那是但丁做的。」

  亞契冷冷地看著他。「你是她曾孫,幫她收爛攤子是應該的,少在那抱怨,總之,下個月以前帳單就會寄到,你們最好有心理準備。」

  卡歐斯與史賓瑟坐在少了一顆頭的石像鬼旁,沉默地望著城市夜景,卡歐斯望著頂樓的滿目瘡痍,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而史賓瑟則是安靜地撫著一頭黑豹的下巴,黑豹像貓般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雖然史賓瑟沒說話,但他的表情看起來卻很滿足。

  「那隻豹打哪來的?」卡歐斯問。

  史賓瑟捏著黑豹的腳掌,此時牠已經完全躺平,像隻乖順的貓。「牠是但丁的使魔,叫做小黑,不過我不太喜歡這名字,」他轉過頭來,看向卡歐斯。「你覺得叫咪咪怎麼樣?」

  「不是我要說,」卡歐斯白了他一眼。「你的命名品味還真不是普通的差。」

  「那你取吧,我從沒養過寵物,不知道該取什麼名字比較適合。」史賓瑟一邊說,一邊以修長的指甲刷過黑豹的腹部。

  「我可沒答應你可以養。」卡歐斯叫道。

  「平常我可以把牠收進體內,我保證不會惹麻煩的。」

  卡歐斯盯著他的臉,最後似乎決定妥協。「算了,再說吧。」

  沉默又持續了一會兒。

  「為什麼你要殺我?」史賓瑟開口道。

  「因為你太噁心了。」卡歐斯想也不想地回道。

  「為什麼這麼說?」史賓瑟問道,語氣有些委屈。

  「我聽得到,在但丁體內的時候,」卡歐斯撈起腳邊的一塊石礫,往遠處扔去。「不知道為什麼,聽到你那麼說,就讓我一肚子火。」

  史賓瑟眨了眨眼。「我怎麼說?」

  「你說你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她。」

  「所以?」

  「你知道當一個人聽到有人想把他曾祖母的時候,那感覺有多奇怪嗎?」

  史賓瑟想了想,然後說道:「有什麼好奇怪的?」

  「當然奇怪!尤其是這個人的曾祖母用的還是他的身體!」卡歐斯叫道:「你休想利用我來達成讓你跟但丁談情說愛的目的!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免費出借的情人雅座嗎?」

  聽到這比喻,史賓瑟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卡歐斯皺起眉頭。

  史賓瑟咳了一聲,試圖以此止住笑意。「……抱歉,我只是──我不知道你會這麼在意。」

  「我當然會了,你搞清楚,但丁用的是我的身體,我倒奇怪你怎麼會不在意。」

  「我不在意啊,」史賓瑟回道。「不管是但丁,還是你,我都不在意。」

  卡歐斯難以置信地盯著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你這人果然很噁心。」

  史賓瑟毫不以為意地換了個坐姿,將雙腿交疊。「那麼,你在意的只有這個嗎?」

  「什麼意思?」

  史賓瑟轉向他,露出有些諧謔的笑容。「難道你一點也不吃醋?」

  「我?吃誰的醋?」

  「你說你很不高興我忘不了但丁。」

  卡歐斯將手肘擱在膝上,一手扶額。「你什麼事都可以往那方面想嗎?就算我把你海扁一頓,你還是會認為那只是愛的表現?」

  「你大可承認,」史賓瑟說,神情極其認真。「你其實沒有那麼討厭我,至少,當我是夏洛特的時候,你對我就特別好。」

  「我想不出有誰會對一個看起來才十歲左右的小女孩不好──心理變態除外。」

  「但你知道那不是我原本的模樣,你明知夏洛特的靈魂是個男人,卻還是能對她相當親暱。」

  卡歐斯站起身來,雙手一揮。「夠了,我實在無法想像有人可以樂觀成像你這個樣子,你要恣意想像我對你有多大的好感是你的事,但別指望我會回應你那種病態的感情,也別試圖讓我變成像你那樣,這──太恐怖了。」

  「無所謂,」史賓瑟說:「你現在這樣就很好了,我並不指望你回應我什麼。」

  「……你還敢說你沒指望什麼,我上次不過是在酒館認識了個女人,你就賭氣了一整天。」

  「可能的話,我還是不太希望你跟其他人有所牽扯。」史賓瑟說。

  卡歐斯哼了一聲。「你可以繼續對但丁舊情綿綿,我就不能去找其他女人,你是這個意思嗎?」

  「問題是,我不是想見她就見得到,但你隨時都可以找到別的對象。」

  「你休想用這個爛理由綁住我,除了當同事之外,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你可以繼續否認,我無所謂。」史賓瑟說。

  「噢!」卡歐斯發出極不耐的聲音。「我真受夠你了!」

  說罷他轉身走到樓梯那兒,並重重地摔上門,史賓瑟聽見門板脫落的聲音,心想修繕費用恐怕又要多上一筆了。


  

第十五章|謝幕

  他從黑暗中醒來。

  「光呢?」他說,周遭頓時亮了起來,他環顧四周,發現這裡是一個寬廣的十字路口,而他就躺在路口中央,道路兩旁是一大片無垠的荒原,天空看起來灰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雨一般,但空氣卻又極其乾燥。

  他爬起身來,拍了拍海軍藍長褲上的灰塵,同時,他注意到自己的領結已經歪了,便將它整好,並用手順了順散亂的銀髮。

  「好了,」他望了望眼前杳無人煙的荒原。「現在該往哪裡去呢?」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到底是怎麼掉到這裡來的,他記得他被那隻該死的蜘蛛──還是蝙蝠──流出的血吞噬了,然後當他醒來,他就發現自己躺在這裡──一個陌生的鬼地方。

  這裡看起來不太像地獄,如果他在地獄,那肯定會看見不少熟面孔,但這裡卻一個人也沒有──當然,這裡也不可能是天堂,畢竟他很清楚自己是哪種貨色,天堂根本不可能會收他這種傢伙上去。

  唯一可能的解釋是,他還沒死。

  若他死了,地獄那夥人肯定會迫不及待把他拖下去,既然這裡不是地獄,那麼他應該還活著,只是,他並不確定他現在離死亡到底有多遠──或多近。

  他現在唯一需要判斷的是,到底該往哪一邊走?

  他正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心點,前後左右都各有一條道路,而這裡沒有路標,他無法確定哪一條通往人世,也無法確定哪一條通往地獄。

  拜託,他想道。不管是誰也好,他們總該給我個引路人吧?

  幾乎就在他閃過這想法的同一刻,在他身後的道路上,突然憑空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

  列斯特轉過頭來。

  一個看上去不會超過十一、二歲的少女正站在那兒,一雙豔紅的眼睛動也不動地盯著他,她穿著像是喪服般的黑色洋裝,一頭黑色長髮上結著黑色的緞帶,但最惹人注目的是,她的手上拿著一把高出她身高許多的大型鐮刀,刀鋒閃著令人望而生畏的銀色光芒,通黑的木製刀柄上頭纏繞著一些像是藤蔓般的東西,從刀身頂端的幾株花苞看來,列斯特知道那是一種只產於地獄的黑色玫瑰。

  「你是來帶我走的嗎?」列斯特問道。

  女孩沒有回答,只是指了指道路的另一頭,列斯特朝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他前方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他根本沒有感覺到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不禁暗吃一驚。

  男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但他的髮色卻是全白的,一如老翁般,此外,他的眼睛顏色也很淡,是一種幾近銀白色的灰。

  男人的身上有種很古老的氣息,幾乎就跟我一樣古老。列斯特想。

  「你是誰?」列斯特問。

  男人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我叫羅亞,真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你後頭那個女孩是爾茲莉,她是跟我一道的。」

  黑衣女孩自列斯特身旁走過去,牽住男人的手,列斯特望著那鐮刀,不禁有些不安。

  「她是『收割者』?」列斯特問道,他實在不想說出「死神」這個稱呼,他過去吃過他們太多苦頭了,光只是想起這個詞就令他渾身不舒服。

  名為羅亞的男人摸了摸小女孩的頭。「是啊,算是兼職吧,雖然她最大的才能並不在此,但她倒做得還不錯。」

  列斯特突然有點好奇這兩人的關係是什麼,不過他忍住了問這問題的念頭。「你們找我有什麼事?」

  「請你加入我們──雖然,」羅亞說道:「你原本就是我們的一份子。」

  「這話什麼意思?」

  羅亞露出微笑:「很久以前,我們是一道的,你,我,爾茲莉,還有另一個人,總共四個。」

  列斯特狐疑地望著他。「我不記得有那回事,事實上,我很確定我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你。」

  「在以前,我們的模樣跟現在是不一樣的,」羅亞說,他的語調幾乎讓列斯特以為他在歌唱。「不過,本質是不會變的,而且,一些特定的外表特徵仍然會保留下來,我不會認錯人,你就是我們要找的人沒錯。」

  「就算我真是你們要找的人好了,」列斯特叉起腰。「要我加入又是為了什麼?還有,你說的另一個人是誰?」

  這時,羅亞首次露出困擾的神情,不過那並沒有在他臉上停留太久。「關於第一個問題,我無法對你透露太多,因為我所知的也很少,我所接獲的指令只有與另外三人會合而已,不過,我很確定等四個人都到齊後,一切就會明朗了;而關於你的第二個問題,我也不很確定該怎麼回答,我只知道,那會是個你早已熟識的人,而且他──或她應該有著一頭紅髮。」

  聽到這話,列斯特遲疑了一會兒,然後低語:「溫西?」

  「想到可能的人選了嗎?」羅亞問。

  列斯特搖搖頭。「紅髮的人那麼多,我怎麼知道會是哪個?再說,紅髮也分成很多種紅啊,你只說紅髮未免太籠統了。」

  「我們不會找錯人,」羅亞說,「如果你覺得有人可能是,那他就一定是,這就像是某種自動辨識系統,而且幾千年來,它從來沒有出錯過。

  「別開口閉口『我們』、『我們』的,我可還沒答應要加入。」列斯特叫道。

  「你原本差點就要墜到地獄裡去了,」羅亞一字一句地說著。「是我要爾茲莉把你的靈魂帶回來,你才會在這裡,否則你早被地獄裡的那些傢伙生吞活剝了──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吧?」

  「說老實話,我不知道。」列斯特承認道。

  「荒原、十字路口、黃泉路,隨你怎麼說,在我底下的某一個信仰中,他們給了我一個男爵的頭銜,不過那也不代表什麼,就只是個頭銜罷了,」他聳聳肩。「總之,這裡是的地盤,在這裡,人們不曾死去也不曾活著,就只是……徘徊,永遠徘徊,你知道那回事。」

  列斯特不太情願地點點頭。「嗯,我知道,那可不怎麼好受。」他咕噥道。

  「換句話說,不跟我們走,你就只好待在這裡,」羅亞說道,語氣中毫無威脅之意。「我猜,你大概也不是很想回到地獄,對吧?」

  「我是不想,」列斯特嘆了口氣。「好、好,我都聽你的,我跟你走,這總行了吧?」

  「你能答應真是太好了,」羅亞說道,像是也鬆了一口氣,他走上前去,朝列斯特伸出手。「那麼,以後請多指教了──雖然這麼說是有點虛偽,不過我是真心這麼想──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是說,現世的名字。」

  「列斯特‧艾德勒。」列斯特回握他的手,但不太熱絡。

  「我可以叫你列西嗎?」羅亞問道。

  列斯特瞪了他一眼。

  「噢,抱歉,我太得寸進尺了,你知道,我已經有好幾千年都沒認識新朋友了──唔,雖然嚴格說起來,我們應該很久以前就認識了,但以這個外表結識還是第一次,所以,呃,我是說──希望你了解我的意思。」

  「我了解,」列斯特回道。「好了,那你現在要帶我去哪裡?最好別是地獄。」

  「當然不是,那種地方太野蠻了,我從來就不喜歡那地方,而且,唔,那裡很熱,會弄髒我的西裝。」

  「我無意冒犯,但我還是想問,你可以不要那麼多廢話嗎?」列斯特說:「我們到底他媽的要去哪裡?就算我就要被賣了,我想我也有權知道我被賣到哪兒吧?」

  「噢,抱歉,」羅亞趕忙回道。「我們要去人世,就是你來的地方,我們在那裡有事得辦。」

  「有事?你說的事包括我嗎?」列斯特陰沉地問道。

  「當然,你帶著你的獸嗎?」

  「吭?」

  羅亞露出一個不甚確定的表情。「呃,或該說使魔──我想那是比較通俗的說法,若我沒有記錯的話,你至少持有六百六十六頭?」

  聽到這話,列斯特頓時皺起眉來。「事實上,並沒有那麼多,因為現在最少有一半以上的數目在我兄弟那裡。」

  「兄弟?」羅亞露出驚訝的表情。「你有兄弟?我以為──」

  「正確的說,是我的分身,」列斯特打斷他。「以前有個叫但丁的女人,將我一分為二,而我的力量至少有一半在我哥那裡。」

  「那麼,我們得找到他才行,我們之中絕不能缺少任何一部份。」

  「先跟你說別期望太大,他是不會幫我的,我哥巴不得我死,要他把力量還給我恐怕比登天還難。」

  「他不幫也得幫,」羅亞臉一沉,「他是你的一部份,這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置身其外。」

  列斯特盯著他。「到底是什麼事?你說我們在人世有事得辦,可是你什麼也不告訴我,這樣我怎麼信得過你?」

  這時,一旁沉默許久的小女孩突然開了口:「天啟。」

  「什麼?」列斯特轉向她。

  「難道你聽不見嗎?」女孩說道,「『他』正在呼喚著我們。」

  「你到底在說什……」

  艾德勒!

  他愣了愣,隨後立刻抬眼朝路的另一頭望去,但那裡卻什麼也沒有。

  「……斐洛‧溫西?」他喃喃說道。

  「看來你已經見過他了?」羅亞走到他身旁,瞥了他一眼。

  「你是說──你們要找的人是……」他猛地轉過頭來。「不,我不能讓你們去找他!那傢伙是我的──」

  「他來的時候,選擇了我們其中之一,作為他降世的管道,」羅亞說道。「看來,他選擇的是你。」

  「我們的神,」女孩說道。「在人世那裡。」

  列斯特望著他們兩人,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這麼說來,你們也是……」

  名為爾茲莉的少女高舉起鐮刀,刀身在她的手心中央飄浮了起來,列斯特看見那上頭逐漸浮出像瀝青一般烏黑的東西,將整支刀身都包覆起來,並縮得越來越小,最後形成一個小巧的形狀,落在她的掌心之中。

  那是一只小小的天平,通身閃著黑色的金屬光芒。

  「那樣比較方便攜帶,可不是嗎?」羅亞笑了笑,接著轉向列斯特。「要看我的嗎?」

  「不了,」列斯特說,「我想我知道那會是什麼。」

  「那就好,我可不想戴著那玩意兒回人世,那會很滑稽,而且跟我的西裝不搭。」

  列斯特想像了一下他戴著冠冕的樣子,最後決定同意他的說法。

  「走吧,」羅亞領道。「我們已經等你好久了,『死亡』。」

  列斯特這時才首次露出笑意,他已經知道他們是誰,也明白他們其實一直都是他的同伴。

  「我還不知道『瘟疫』跟『飢荒』是一道的。」列斯特說。

  羅亞摸了摸爾茲莉的頭。「她是我女兒,而且現在早就沒有人叫我『瘟疫』了。」

  「我知道,他們現在為你取了很多別的名字。」列斯特點點頭。

  「去找『死亡』的另一半吧,」羅亞說。「他在人世嗎?」

  列斯特點點頭。「還有『戰爭』,他也在那裡,不過,他可能不會合作。」

  「『戰爭』從以前就是那樣,」羅亞聳聳肩。「他老以為自己是人類,現在該不會還是老樣子吧?」

  「很遺憾,我想是的,」列斯特說。「如果他確實是我想的那個人,那麼他恐怕是更加嚴重了,他現在甚至在當神父。」

  「聽起來真變態。」羅亞說道。

  一陣風捲過他們身邊,在他們腳下形成某種令人熟悉的模樣,列斯特握著手裡的韁繩,突然感到懷念起來。

  「隨著我,我陰間的死僕。」他低語道。

  然後他們離開了十字路口。

  當卡歐斯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他看見史賓瑟正坐在椅子上,摀著鼻子,表情微妙。

  「怎麼了?」卡歐斯順口問道,並將文件塞進檔案櫃裡。

  「我想是打噴嚏。」史賓瑟說。

  「那離我的桌子遠一點。」

  「不,我並沒有要打噴嚏,我只是有這種感覺,」史賓瑟一臉為難。「吸血鬼不會打噴嚏,那只是一種殘留的人類行為模式。」

  「那我猜我不必對你說願主保佑了,你沒事幹的話就來幫我歸檔,行嗎?」

  史賓瑟站起身來,飄到他身邊。「不知道為什麼,我最近老覺得有點心神不寧。」

  「你只是太閒沒事做而已,等你弄完這些報告就不會有這種困擾了。」卡歐斯一邊說著,一邊把資料堆給他。

  史賓瑟盯著那疊資料,若有所思。

  「怎麼了?嫌太少嗎?」卡歐斯問。

  史賓瑟搖搖頭。「之前……列斯特的事,你不多問我什麼嗎?」

  「你不是說他失蹤了嗎?」卡歐斯一臉奇怪地盯著他。「幹麼突然提起這個?難不成其實是你把他藏起來了?」

  「不,當然不是,只是……總覺得很奇怪,我最近老想到他,好像他隨時就會出現似地。」

  「我還真不知道你那麼怕你弟。」

  「他曾經想傷害但丁,天知道他要是再回來的話,這次又會傷害誰。」史賓瑟望向他,卡歐斯花了一、兩秒才明白他的意思。

  「拜託,他能對我怎麼樣?」卡歐斯說。

  史賓瑟抬起眼來,望向辦公桌旁的那扇小窗。「我只是擔心有一天,我會沒辦法再保護你。」

  「我不需要你的保護,」卡歐斯沉著臉說道。「你是不是搞錯什麼了?」

  史賓瑟似乎沒聽見他在說什麼,思緒彷彿已飄到遙遠的彼方。

  「我問你,卡兒。」

  「吭?」

  他轉過臉來。「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站在敵對的那一方,反過來對付人類的話,你會怎麼辦?你會站在我這邊嗎?」

  「真有那種事的話,」卡歐斯雙手交抱。「我會立刻將你銬起來,抓進局裡,然後把你關到死為止──你沒事問這做什麼?」

  史賓瑟笑了起來。「沒什麼,就只是問問,好奇罷了。」

  「沒事問這什麼蠢問題,難道你第一天認識我嗎?」

  「我知道,只是想確定一下,」史賓瑟愉快地說道。「仔細想想,能被你逮捕應該也是件很有趣的事吧。」

  「你要是因為這種白癡理由去犯案,我就一槍把你斃了。」

  亞契站在落地窗前,雙手交疊在身後,望著窗外灰沉沉的天空,這時,雷恩也正好從辦公室門外走進來。

  「雷恩,你不覺得這種天氣真是他媽的令人煩躁嗎?看起來一副想下雨的樣子,但就是死都不下半滴,像這樣要下不下的真煩人。」

  雷恩關上身後的門,從門口那兒走來。「我想,我會形容這種天氣為『山雨欲來』,等到它真下起來的時候,想叫它停都停不住。」

  「我不喜歡這種天氣,」亞契癟著嘴。「感覺就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而且還通常都不會是什麼好事。」

  雷恩走到他身邊,望著窗外的雲層。「但其實你很期待吧,亞契先生。」

  亞契轉過臉來看他。「你還真了解我,我討厭這種天氣,只是因為我討厭等太久罷了,事實上,」他露出狡黠的笑容。「我最喜歡狂風暴雨了。」

  雷恩的唇邊微微牽動了一下,但那神情稍縱即逝。「我也這麼想。」

  「你真是隻壞狼,雷恩。」亞契低語,聲音中帶著笑意。

  「不這樣的話,怎麼能容忍你哪?亞契先生。」

  費德瑞克‧溫西走到位於教堂底部的地下室,那裡經年累月都上著鎖,他取出那串只有他所持有的鑰匙將門打開,走了進去,通過一整排存放在此地許久的雜物,最後終於走到牆的盡頭,他輕輕敲了敲牆,直到其中一處傳來空洞的迴響,便伸手一推,將牆門推開,露出內部的通道。

  他走了進去。

  通道並不長,只是很暗,但就算是在這樣的黑暗中,他也清楚知道那東西放在哪裡,他一路走到底,停在一只石櫃前,取出鑰匙開鎖,接著將其打開。

  裡頭是一把早已佈滿鏽斑的長劍。

  起初,他有些猶豫,但他還是伸手去取那把劍,而當他的手指觸碰到劍身的那一刻,一道似火的紅光便突然浮現,倏地包圍住劍身,然後很快消失,轉瞬間,原本那把老舊的鏽劍一下子就變成了一把光亮如新的寶劍,劍柄是寶石般的鮮紅色,劍身則閃著淡淡的緋紅光芒,並呈現略微透明的模樣,在黑暗的斗室之中,整把劍就像是燃燒的火光般明亮。

  他略微遲疑地握住劍身,將它從石櫃中拿了出來。

  他以為他早已忘記這把劍的觸感了,但當他一握住劍柄,昔日那種熟悉的感覺便又重回心頭,他知道他仍然記得該怎麼使用這把劍,也記得他曾經如何用這把劍奪去多少生靈的性命。

  而那正是他所害怕的。

  他最後一次輕撫那把劍,他聽得見這把劍的渴望,它渴望汲飲鮮血,渴望斬殺生命,但他不能應允它,不能讓這把劍再去殺人,他將劍放回石櫃中,須臾間,劍身又失去了光彩,恢復成原來的鏽劍,他立刻將石櫃關上,重新上鎖,然後離開了那裡。

  他清楚記得,他是如何用那把劍殺了列斯特。

  那個時候,列斯特還不是現在的列斯特,當時的他是個蒼白、柔弱、性別也極其模糊的存在,為了某種理由,他躲進了那間廢棄的教堂,然後,他遇見了溫西。

  溫西是他唯一能相信的人,也是他最不該相信的人。

  當時,溫西還沒有那麼像人類,每隔一段時間,他就得想個辦法躲起來,以免讓他們看到他的樣子,嗅到他的味道,將他當成怪物般處死。

  也正因如此,列斯特相信了他。

  但溫西卻另有打算。

  當他看到列斯特的時候,一切就等於是不言自明了,他知道「那個人」很快就要來了,藉由列斯特的身體來到這世間。

  然後為這個世界降下災厄。

  而那正是溫西所不樂見的。

  他很喜歡人類,他在人世待得太久,對於那些殘暴的同伴早已感到深惡痛絕,儘管他並不認為當人類發現他的真實身份後,還能容忍他繼續待在他們之間,但他就是不願意去痛恨他們,甚至想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所以,為了能夠繼續保持現狀,就非得殺了那個魔物不可。

  溫西猶豫過,他並不確定是不是該這麼做,畢竟,他也曾是他們的同伴,曾站在他們那一邊,他的真名跟他們一樣都代表著毀滅,他不該違背自己的使命,也不該背叛他的同族。

  如果他是真正的魔物,那麼他就根本不會有一丁點背叛他們的想法。

  可是,他卻不希望那孩子生下來。

  本質上,他並不恨列斯特,如果列斯特沒有被天啟所選上,沒有被那個可憎的東西寄身其中,他是會幫助他的,但偏偏事實卻不是那麼一回事,列斯特已經變成「那個東西」的溫床,正幫助那個邪物茁壯長大,最後還會將那東西推進這個世界,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坐視不管。

  但他猶豫得太久,正當他終於決定下手時,一切就已經發生了。

  那個銀髮的魔鬼倒在血泊中,氣喘吁吁,汗水和血污沾染了他的全身,氣力也早已用盡,溫西望著他,不禁覺得他沒有因此死去真是個奇蹟。

  窗外下著大雨,隱蔽了嬰兒的哭聲,也為他接下來所要做的事提供了掩護,他抽出那把他一直帶在身邊的劍,走近毫無氣力反抗的魔物,將劍尖刺入了他的心口。

  那一刻,列斯特睜著那雙血紅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但他避開了視線,沒有去看,他猛力拔出了劍身,鮮血噴湧而出,染溼了他黑色的袍子,那銀髮的魔物無力地倒在地上,儘管還剩一口氣,卻也離死不遠了。

  然後他將嬰兒抱起。

  他原本是想殺死那東西的,但他的劍卻不聽使喚。

  那東西長得就和人類一模一樣。

  這是陷阱!那東西知道──它知道我最無法下手的對象是什麼,所以它才會……

  他終究沒有下手。

  他抱著嬰兒,快步走了出去。

  他永遠也沒辦法忘記列斯特當時的眼神,也沒辦法忘記列斯特的體溫在他手中逐漸消逝的感覺。

  那是他最後一次使用那把劍。

  而那個擁有人類面貌的嬰兒,在歷經過無數次死亡後仍能重生,並再次回到他的身邊。

  如今那孩子的名字叫做斐洛‧溫西。

  並且早已活過了好幾個世紀。

  他步上階梯,走進禮拜堂,而那個黑髮黑眼的少年正好提著書包從門外跨進來。

  「哥,你在那底下做什麼?」斐洛問道。

  「沒什麼,只是在整理一些雜物。」

  「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我都弄完了。」

  「這樣啊……對了,我投稿校刊的文章登出來了耶,你要看嗎?」斐洛一邊說,一邊在書包裡翻找著。

  「好啊,」溫西說道。「是什麼樣的文章?」

  「小說,」斐洛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呃,其實我也不曉得你會不會喜歡啦,不過厄爾神父說我寫得很不錯,拿去投稿外面的出版社說不定會上喔。」

  「那也要投了才知道吧,拿來我看看。」

  斐洛從書包中翻出一本刊物,交到他手上。「喏,你翻到第一百九十八頁就是了。」

  「排在這麼後面啊,肯定不怎麼樣吧。」

  「那又不是依文章好壞排列的。」斐洛抗議道。

  「好,我知道了,我有空會看看。」

  「幹麼不現在看啊?」

  「我晚上再看總行了吧,對了,花圃澆過水了沒?」

  「呃,沒。」

  「那還不快去?」

  「喔。」斐洛轉身往門外走去。「……呿,就會使喚人。」

  「你說什麼?」

  「沒,什麼都沒有。」

  溫西望著他走出去,眼前的少年完全就與常人無異,誰會相信他其實是個會為世上降下大災厄的禍星呢?

  他絕對不會讓斐洛回歸黑暗之中。

  沒錯,只要保持這個樣子就好了,就算他和斐洛都不是真正的人類,那又有什麼關係?能夠像這樣一直平穩地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論他得為此付出多少代價。

  沒有人能從他身邊奪走斐洛,就算是列斯特也不能。

  他將那本校刊夾在脅下,從低眼注視著世人的受難像前走過,風從教堂外掃了進來,捲起幾片門階下的落葉,並拂過他的黑袍,略微吹亂了他的紅髮,但他毫不在意,只是逕自步上階梯,往樓上走去。

  他知道,起風的日子到了。


  

附章Ⅰ|陰鬱的星期天

親愛的,但願我的夢從未困擾你;
我的心正對你傾訴著,我曾多麼地渴望你。

─〈陰鬱的星期天〉─

  「他說,這可以做得到,但必須給他一樣重要的東西作為交換。」

  「什麼東西?」我問,並傾身將菸灰彈進菸灰缸裡,我注意到他的菸擱在上頭,已經熄了好一會兒了。

  「我也是那樣問他的,」他聳聳肩,像是想故作輕鬆狀,卻反而讓他看起來更緊張。「但他只說『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了』,還對我笑了一下,你知道,那實在是讓人有點不舒服,當然我現在是沒辦法跟你解釋,但如果你當時在場的話,你就會懂我的感覺。」

  「我大概可以想像得到,」我說。「你剛說那人是長什麼樣子?白髮,穿著名牌西裝,年紀呢?既然頭髮都白了,應該是個老頭吧?」

  「不,他的年紀……跟你現在差不了多少,頂多二十來歲,最多不會超過三十,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頭髮全白了,像他那樣的人,你一眼就可以從人群中認出他來,因為那……太顯眼了,不只是他的白髮,還有一種……天曉得該怎麼說,除了他的長相,還有他的聲音,你只要聽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他的身上有某種……特質吧,對,就是這個詞,特質,就是那種特質,讓他不管走到哪裡,你都會注意到他,你會知道他與眾不同。」

  我在那張稍嫌寒酸的椅子裡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其實坐在那上頭很不舒服,但為了不使他感到難堪,我只能盡量不那麼頻繁地更換我的坐姿。

  「你說他與眾不同?那就是你跑去找他的原因?」我問,有點不以為然。

  「不是我跑去找他的,你不明白,安格斯,雖然當我在台上的時候,我一眼就看見了他,但我沒有動過半分去找他的念頭,完全沒有。」

  李維,你是在自欺欺人。我暗暗想著,但當然沒說出口。

  「那天,我注意到他待得很晚,一直到酒館打烊時他還在,我原先以為他和誰有約,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在等我,我下了工之後,他就從角落裡走了過來,說我彈的曲子很棒、很有感情……諸如此類的,當時,我原本覺得有點不妙,我以為他是那種……奇怪的人,但聽他講話的樣子又不像,他看起來很正常,神智清楚,穿著也很體面,完全不像是那種會花一整個晚上泡在廉價酒館裡的人,我完全不懂他為什麼會注意到我這種人,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花時間等我,我覺得……我猜我當時是有點緊張,因為你知道在那種地方,我很少有機會遇到像他那樣的客人,會來聽我彈琴的人多半都是些潦倒的醉漢,或是上門來找恩客的妓女,總之,他好像也看得出我有點不自在,所以多給了酒保小費,要他替我們調兩杯酒,幾杯黃湯下肚後,我覺得比較好一些了,他就告訴我他的名字,還有他是做什麼的,為了不使我期待過高,他還特地強調他不是星探──坦白說,當我聽到他這麼說時,是有點失望。」

  我點點頭,事實上,我很清楚李維這個人一輩子也沒有真正被發掘過,儘管他曾經寫過一首很棒的曲子,而那首曲子紅遍了大街小巷,但他卻沒有因此成名──當然他是有一段時間過得還不錯,但他一直沒能寫出更好的曲子,加上後來又被某件極為不堪的醜聞纏身,所以他很快就在樂壇上消聲匿跡了,如今,人們也許還記得那首曲子,卻不會記得它的作曲人是誰,所以李維現在才會坐在這間髒亂又狹小的屋子裡,跟我說那段他是如何寫出那首曲子的往事,我看得出他這些年來過得比以前我剛認識他的時候還糟,真難以想像一個能夠寫出那麼棒的曲子的人,為什麼會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他說,」他繼續往下說,聲音沙啞而蒼老,光聽那聲音,會誤以為他已經是個垂垂老矣的老人了,但他其實只比我大上不到十歲。「他的名字叫做羅亞,是個專門替人達成願望的人,我從沒聽說過有這種職業,所以我對他說『你一定是在開玩笑』,他聽了只是笑了笑,但我看得出他是認真的,當一個人在開玩笑的時候,你是可以分辨出來的,但我寧可他只是開玩笑,你懂嗎?因為──像他那樣一個穿得體體面面的傢伙,居然說什麼『我是個專門替人達成願望的人』,你不覺得很可笑嗎?他以為他是什麼?小精靈?還是聖誕老人?」

  說到這裡他乾笑了一下,正要伸手去拿他的酒杯時,才發現裡頭已經空了,我順手拿起酒瓶替他斟了一杯,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問我怎麼不給自己再添一杯,我只說我現在不在白天喝酒,他點點頭,我不確定他是不是聽出了我的言外之意,但願他沒有。

  我以前常常像這樣與他共飲,但現在對於這種廉價酒的氣味我卻早已難以忍受,也許勢利真是一種絕症。

  「我也不知道我那時是著了什麼魔,也許是他說話的方式,又也許只是我當時已經有點醉了,他一直很客氣,講話彬彬有禮的,總之我那時覺得,他不是個壞人──這種想法很要命,我知道,那種最高竿的騙子都是那樣,穿著名牌西裝,看起來很有教養,但其實骨子裡跟我們這種人沒什麼兩樣,甚至更糟,但我當時想的是,反正我也是兩袖清風,你能從我身上騙走什麼?我一輩子都在那間低級的小酒館裡彈著沒人要聽的曲子,領的工資也是勉強糊口而已,根本存不了什麼錢,所以我不知怎地,大概是一時興起吧,我就問他『那你知道我的願望是什麼嗎?』」

  「那他怎麼回答?」我問。

  他想了想,像是試圖讓自己的思緒回到那一天,然後說道:「他先是笑了一下,那笑容實在很邪門,你只要看到他那樣笑,就會覺得他好像完全看透了你,那就是我之所以會說他讓人不舒服的原因,還有他的眼睛,那是一種很淡的灰色,淡得像是在發亮一樣,雖然他講話的語氣很親切,也很誠懇,但當你看到他的眼睛,就會感到一陣發寒,那裡頭好像什麼感情也沒有,冷冰冰地,只要被那眼神一掃到,就足以冷到你的骨子裡……我剛剛說到哪兒了?噢對,說到他是怎麼回答我的,直到現在,我只要一想起他當時說的話還是會渾身發毛,那時我正好將手擱在吧台上,酒保已經準備要下班了,所以沒注意到我這兒來,他──那個叫羅亞的男人,就這麼朝我靠過來,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當下我嚇住了,如果那時我更警醒一點,我就會一拳朝他揮過去,但我那時腦中只是一片空白,你知道,男人不會像那樣摸另一個男人的手,但他也沒有再多做什麼,我猜他只是想嚇嚇我,他把嘴巴附到我耳邊,朝我說了一句話,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我皺起眉頭。「說什麼?」

  「『你想寫出一首絕世名曲。』他就是這樣說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知道,但他就是說了,剛好同一時間酒保換了衣服走出來,要我記得鎖門,那個叫羅亞的傢伙就將手收回去,坐得好好的,好像他從一開始就那個姿勢沒動過,酒保什麼都沒看到,但我整個人早就呆住了,不只是他的行為,還有他所說的話,我的確一直有那樣的念頭沒錯,但我不記得曾經告訴過任何人,那晚我和他是第一次見面,沒道理他會知道,我本來想叫住酒保,我不希望那晚只有我和那個人獨處,但我也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能叫他留下來,就只好那樣呆呆地看他走出去,然後那個叫羅亞的男人就歪著頭看我,好像我是個珍奇異獸那樣。

  『抱歉,你嚇到了?』他問我,我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從位子上站起來,我對他吼,說我沒必要受這種侮辱,叫他想找樂子的話到別的地方去,有那麼一刻,他看起來好像很驚訝,但那只持續了一兩秒左右,他很快又笑了起來,而且是大笑,好像覺得我的反應很有趣,我氣不過,抓了外套便要往外走,但他卻拉住我的胳臂,他說,他只問我最後一次,『你想不想實現你的願望?』只要一聲回答,他馬上就走,不會再對我開任何玩笑。」

  「我猜你馬上就走人了?」我說。

  他突然垂下雙肩。「不,我沒有,現在想想,我是該立刻走人沒錯,但我當時真不知道是怎麼了,我朝他回了一句『我當然想,但那是我的事,諒你也管不著。』然後我看見他的眼睛整個亮了起來,就像是一個小孩看到新奇的玩具那樣,他很快放開我的手,說:『這可以做得到,但必須給我一樣重要的東西作為交換。』我回他:『那你想要什麼?』他就又笑了起來,說:『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了。』我本來應該立刻走出去,但他的話讓我覺得很毛,所以我又對他吼:『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你,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雖然我這麼說,但其實我當時心裡怕得要死,我對這個男人一無所知,他卻好像什麼都知道,而他雖然被我吼了,看來卻一點也不生氣,只是慢慢地從位子上站起來,將一張大鈔擱在吧台上,對我說:『很高興今晚能和你聊天,你彈的曲子也很動聽,希望以後還有機會聽到你的演奏。』

  「我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不是有別的意思,但我當時滿心只希望他走,我也不在乎是不是會得罪他什麼的,他那個人實在是……太邪門了,你只要待在他旁邊,就會覺得自己好像會一直被他牽著鼻子走,如果他那時想對我不利,他絕對辦得到,而且我連氣都不會敢吭一聲,我就那樣看著他走出去,直到聽見腳步聲走遠,我才敢走出那間酒館,但現在想想,我的人生就是從那一夜開始,一切都變了,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不計任何代價回到那天晚上,如果同樣的情景再發生一次,我會立刻掉頭走人,我最大的錯誤,就是在那一夜認識了那個男人。」

  他站起身來,走到那台破舊的小風琴前,我看著他在風琴前坐了下來,彈奏起一首我在這些年來不知聽過幾千幾百遍的曲子,那樂音哀傷而悲悽,只有像李維這樣的人才能彈奏出那樣的音色,絕不是任何音樂家能取代的。

  那就是他在那一夜寫出的曲子,那首曾紅極一時的絕世名曲。

  窗外下著綿綿細雨,像這種陰鬱的日子,似乎更能襯托出這曲的哀淒,我靜靜聽著,直到曲至尾聲。

  「看來這些年來,你一點也沒有退步。」當他結束彈奏後,我對他這麼說道。

  他轉過頭來,淡淡地笑了。「但我寧可從來沒有寫過這首曲子,它……太好了,好到我無法再寫出這樣的曲子來。」

  「你可以的,李維,」我說,但明知這是違心之言。「你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來。」

  「你不需要安慰我,安格斯,你我都知道,我已經江郎才盡了,這麼多年來,我連個屁也寫不出來,我的創作生涯已經到盡頭了。」

  「但你還是可以去找份營生啊,你會彈奏,也還可以──」

  「可以如何?你很清楚,自從那件醜聞之後,早就沒有人敢僱用我了,算了,別再說了,你今天來找我不是來聽我說這些的。」

  他走過來,給自己斟了杯酒,然後一口氣飲盡。

  「別喝得那麼兇,李維。」我說。

  「有差嗎?反正你又不喝。」他說,並將空酒杯擱在桌上,又再次伸手去拿酒瓶,我一把搶下,阻止了他。

  「不要這樣,我拜託你。」我說。

  有那麼一刻,我以為他會發怒,但他沒有,只是用他那雙浮腫的眼睛看著我,然後慢慢地將手收了回去。

  「抱歉,安格斯,我忘了,你從以前就不喜歡我喝酒。」

  我有點擔心他會把酒瓶又奪回去,於是便將酒瓶擱在我的椅子旁邊。

  「你喝醉的時候是有點糟。」我說。

  「我覺得……我不知道你怎麼想,但我真的覺得,我今天會這樣都是那個男人──那個叫羅亞的人害的,我猜……某種程度上,他的確達成了我的願望,但他也奪走了我很多東西,就像他說的──這可以做得到,但必須給他一樣重要的東西作為交換。沒錯……我的確一直想寫出絕世名曲,像這首曲子一樣好的曲子,可是──如果我知道這會讓我付出那麼大的代價……那麼我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有半點這種奢想。」

  我沒回應他的話,只是靜靜看著他,我以為他會當場哭出來,但他卻沒有。

  這樣也好。我想。

  「但你後來有再遇到他嗎?」我問。「那個叫羅亞的男人。」

  他搖搖頭。「沒有,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也是最後一次。」

  「李維,你不能這樣將一切都推到一個陌生人身上,也許正如你所說,他或許是有點奇怪,但──」

  「你不明白!」他突然大叫。「安格斯,你根本沒有見過那個人,你不瞭解──在我遇見他的那天晚上,我立刻就寫出了這首曲子,而且只花一個晚上的時間!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你明知道我寫一首曲子的速度,最少也得花上一個禮拜,要不是他在我身上施了什麼法,我根本不可能在一個晚上就完成一首曲子!而且還是那麼棒的曲子!」

  我知道他已經有點醉了,在這種時候,跟他爭論一點意義也沒有,我決定放棄。

  「也許吧,或許你是對的。」我說,並站起身來。「時候不早了,我得走了,今晚我還得趕去一場演奏會,下次有機會,我會再來看你。」

  他緩緩抬眼,那雙眼睛感覺無比蒼老。「說得也是……你現在是有名的大提琴手了,應該很忙吧?」

  「是有一點,但我從來沒有忘記我們以前一起演奏的那段日子,」我考慮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朝他伸出手。「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就跟我說一聲,我會盡全力幫你的。」

  他點點頭,並茫然地和我握手,我不確定他有沒有聽進去。

  「那,有機會再見了。」我說。

  「嗯,謝謝你今天來看我。」

  我走出那間狹窄的屋子,當門在我身後關上時,我幾乎可以肯定,我聽見了酒瓶與酒杯再次碰撞的聲音。

  有時候你就是知道,某些人永遠也不會改變。

  我立起領子,將臉埋進圍巾裡,在這種地方被認出來的話,那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天知道我為什麼要在這種鬼天氣裡出門,大老遠跑來找一個早就已經被世人遺忘的鋼琴手,直到現在,我還是想不透我到底為何這麼做。

  我走過陰雨綿綿的窄巷,彎進一條蕭瑟的街道,這條路雖然離車站較遠,但因為沒有什麼行人,所以我來時也是走這條路,我一面快步走著,一面暗自咒罵自己為何會忘了在出門時帶把傘,要是因此感冒,那今晚的演奏會可就完了。

  對面走過來一個撐著黑傘的男人,手裡還牽著個小女孩,當他們走過我身旁時,我不自覺地多看了他們一眼,那男人的傘沿很低,幾乎遮住了他的臉,但有那麼一刻,我還是看見了他的模樣。

  他看上去年紀和我差不了多少,卻有著一頭銀白色的頭髮。

  我停下腳步。

  白髮男人和小女孩並沒有注意到我的視線,只是逕自走了過去,我回頭望向他們的背影,那兩人都穿得一身純黑,男人穿著黑色的西裝,小女孩則是穿著有黑色荷葉滾邊的洋裝,活像是剛從葬禮回來似地。

  像他那樣的人,你一眼就可以從人群中認出他來……

  我搖搖頭。

  只是我想多了吧。

  我轉過身去,離開了那裡。

  我一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得知李維墜樓自殺的消息。

  星期天晚上,我在演奏會結束後就直接回飯店休息了,根本沒注意當天的新聞或晚報,直到週一早上,我才從報紙上看到李維自殺的事。

  那甚至不在頭條版面上,而是在兩三頁後佔著一隅小小的角落,若我沒有不小心打翻咖啡的話,我或許根本不會看到那則新聞。

  他從自家樓上跳下來,當場死亡。

  在得知此事的當下,我並沒有為此感到難過,也沒有感受到其他類似的情緒,我只是很驚訝,驚訝於那個我昨天才見過的人,竟然今天就已經不在了,也驚訝為什麼像他那樣潦倒了大半輩子的人,會時至今日才突然想要一死了之。

  那該不會是我害的吧?

  有那麼一刻,這個念頭曾閃過我的腦海,但我回想那一天與他見面時的情景,我很確定我並沒有說出任何會刺激他的話,也沒有做出任何會令他想一死了之的舉動,至少,我認為我沒有。

  他總不可能因為我搶下他的酒瓶就想去死吧。

  對了,酒瓶,我在離開的時候,不是聽見他又喝起酒來了嗎?依他那個人的個性,肯定是喝了酒後就醉得一塌糊塗,說不定就因此失足墜樓之類的,這麼一想,我當時還真是應該直接把酒拿去倒掉才是。

  不,反正倒掉了一瓶,他還是會再去找酒喝,依我過去對他的了解,他就是那樣的人。

  我仔細地研讀了那一欄小小的報導,確定沒有人知道那天我曾去過李維家的事,雖然他的死根本與我無關,但以我現在的知名度,跟這種事扯上關係總不會是什麼好事。

  我換掉那件被咖啡弄髒的晨袍,然後我走進淋浴間,伸手轉開熱水,任溫熱的水柱從蓮蓬頭灌注下來。

  我望著自己握著水龍頭的那隻手,上面有一道清晰可見的疤痕,從腕部一直延伸到肘部。

  那是被酒瓶碎片所割出來的傷痕。

  當時割得很深,醫生說,要是割得再深一些,我這輩子大概就沒辦法再拉大提琴了,雖然李維一直向我道歉,哭著懇求我原諒,但我終究沒辦法再忍受下去。

  「抱歉,安格斯,我忘了,你從以前就不喜歡我喝酒。」

  你每一次都會忘,不是嗎?

  不管我再怎麼勸你,再怎麼求你,你還是一點也不會改變。

  我想起我獨自去包紮手部的那一天,李維一早就不在,那天是星期天,下著綿綿細雨,我站在醫院門口,思考著這次是不是該下定決心,就此離開李維身邊。

  我很清楚,我有才能,我可以靠自己的大提琴演奏獨當一面,但李維不讓我走,他總是說,我還太年輕,他看過太多像我一樣愚勇的人從此在樂壇上消聲匿跡,因為他們孤掌難鳴,縱有再大的才能也無用武之處。

  你不能老想著要靠自己獨闖,你必須找個搭檔,一個人或許沒什麼力量,但兩個人就一定沒問題,我答應你,我絕對不會扔下你不管。

  傻到會相信李維這個人,或許有很大部份也是我自己的問題。

  我曾經很感激他,因為他等於是我的老師,他教會了我很多事,當然,也包括我不想知道的那一些。

  然後我遇見了那個撐著黑傘的男人。

  正如李維所說,那個男人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特質,不只是他那頭白髮,那身宛若參加葬禮般的穿著,還有他那種神秘難解的微笑,當你看見那笑容,你會覺得他好像已經認識了你一生一世。

  「我叫羅亞,是個專門替人實現願望的人。」

  「他的聲音,你只要聽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

「只是,你必須給我一樣重要的東西作為交換。」

  「你不覺得很可笑嗎?他以為他是什麼?小精靈?還是聖誕老人?」

  不……這一點都不可笑,親愛的李維。

  可笑的人從一開始就只有你一個人而已。

  連願望都不會許的人,當然可笑。

  我關掉水龍頭,走出淋浴間,拿了條乾毛巾擦乾,然後我抬起眼來,望向鏡中的自己。

  鏡中人的雙腿之間,有一道醜陋的傷疤,外顯的生殖器官有一半以上早已蕩然無存。

  那是在我決定離開李維的那一天,他在我身上造成的永久性創傷,拜他所賜,我這輩子都不能像正常人一樣結婚生子,每當我看到鏡中的自己,就會想起李維的所作所為,永遠也無法徹底擺脫那段陰影般的過去。

  「某種程度上,他的確達成了我的願望,但他也奪走了我很多東西。」

  但這一切值得嗎?

  「我今天會這樣都是那個男人──那個叫羅亞的人害的。」

  不。

  這全都是你害的,李維。

  你認為這值得嗎?

  ──當然他是有一段時間過得還不錯,但他一直沒能寫出更好的曲子──

  ──後來又被某件極為不堪的醜聞纏身──

  ──如今,人們也許還記得那首曲子,卻不會記得它的作曲人是誰──

  ──他從自家樓上跳下來,當場死亡──

  我只可惜不能親手宰了他。

  「那你知道我的願望是什麼嗎?」

  記憶中的那個白髮男人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笑了。

  「你認為這值得嗎?」

  當然值得。

  我穿上浴袍,走了出去。


  

附章Ⅱ|魔鬼的邀請函

在死亡中我愛撫著你
以靈魂最後一息予你祝福。

─〈陰鬱的星期天〉─

  那天是個陰雨綿綿的日子,他看見那個男人站在醫院門口,右手整個被包裹起來,看來傷得很重。

  他知道,大多時候,人們不會特別注意到他的存在,當他經過人群,他們往往只將他當作是一陣拂過身邊的冷風,就算看見了他一眼,也不會再看他第二眼。

  但有些時候,他們會轉過頭來。

  然後他們就再也不會忘記他的存在。

  他很清楚,眼前這個負傷的男子,正屬於後者。

  對於這樣的人,他喜歡給他們獎勵。

  「你好,諾倫先生,」他開口道,聲音不急不徐。「我叫羅亞,是個專門替人實現願望的人。」

  那個叫諾倫的年輕男子有些警戒地望著他。「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他問。

  「因為我認識你。」羅亞微微一笑。

  「但我從來沒見過你。」

  「你有沒有見過我不重要,我知道你是誰就夠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送你一程。」

  諾倫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我不跟你一起走。」

  「現在在下雨,而且等一下雨勢會越變越大。」

  「也許等會兒就停了。」

  羅亞帶笑地搖了搖頭。「我說不會就是不會。」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而且我也知道你沒那麼想拒絕我,過來吧,我的車就停在那兒,少吹點外頭的冷風對你會好一點。」

  羅亞走上前去,親暱地摟住諾倫的肩膀,諾倫還來不及決定是否該堅決拒絕時,便被他帶走了。

  「你想不想實現你的願望?」羅亞問道,並拉平他的西裝下擺,諾倫坐在他身旁,暗自狐疑著自己為什麼會乖乖跟著這個陌生人上車。

  駕駛座與乘客席之間有一道絲絨材質的黑色簾幕,使得諾倫根本無法看見駕駛的長相。

  也許根本沒有人在開車也說不定。

  他甩開這念頭。

  「你想要什麼?」諾倫警戒地盯著他。

  「我只是個喜歡替人達成願望的人,這是我的工作,你不需要想太多,安格斯──噢,你不介意我叫你名字吧?」

  諾倫搖搖頭。

  羅亞伸手順了順那頭潔白如雪的頭髮,諾倫注意到他的耳垂上嵌著一枚小小的黑曜石耳環,埋在他長度及頸的白髮中。

  這個年紀會有一頭白髮還真稀奇。諾倫想。

  「你總有交換條件吧?我是說,若這真是你的工作的話。」諾倫問道。

  「當然,不過你放心,我不收錢那類的東西。」

  諾倫直視著那雙灰色的眼睛,覺得那顏色淡得有些可怕。

  不過,他並不討厭。

  「我猜我明白你的意思,」諾倫說,並動了動受傷的那隻手。「但我現在是傷患,你應該去找別人。」

  羅亞輕輕笑了起來,在其他場合,諾倫聽過別人像這樣笑,但沒有人能用這種方式笑得那麼悅耳。「你誤會了,安格斯,我沒有那個意思,」羅亞說。「更何況,別人也未必看得見我。」

  啊,果然……

  諾倫不禁露出苦笑。

  「你是死神嗎?」諾倫問道。

  「不,當然不是,事實上,那是我女兒的工作。」

  諾倫有些驚訝。「你有女兒?」

  羅亞點點頭,臉上仍帶著笑意。「她叫爾茲莉,是個很可愛的小傢伙,不過你不會想遇到她的。」

  「為什麼找上我?」

  「我喜歡給那些看得見我的人一點獎勵,」羅亞一邊說,一邊用食指和姆指捏著西裝鈕釦,諾倫看著他的大姆指輕輕來回搓揉著那枚釦子,心想這可能是他的某種習慣。「當然,不是完全沒有代價,但我懂那些人的處境,你知道的,山窮水盡,什麼也沒有了,未來一片黯淡,有時候,他們之中有些人會遇見我,有時候不會,通常,那些遇見我的人會從我這兒得到一點小獎勵,雖然他們多少也會遭受一點損失,但大多都能藉由我的幫助過得更好。」

  「但你也說這不是完全沒有代價,」諾倫定定地看著他。「代價是什麼?」

  「一樣對現在的你來說,最重要的東西。」

  諾倫微蹙眉頭。「那會是什麼?」

  「你最重要的東西,要在你失去後才會知道,」羅亞再次露出那種神秘難解的笑容。「人都是這樣的,手上擁有的往往不會去珍惜。」

  諾倫低頭望了望受傷的手,說:「我只要能繼續拉大提琴就好了,其他的根本一點也不重要。」

  「但你就快要失去它了,不是嗎?」羅亞輕碰了碰諾倫包裹住的手。

  諾倫想起他還得回到那間狹小的房子,回到有那個人在的地方。

  回到那個害他變成這樣的人身邊去。

  「也許,」諾倫喃喃說道。「但……這一切會好轉起來的。」

  「什麼時候?」羅亞傾身望著他。「五年?十年?二十年?」

  「不,不會那麼久,等我存夠錢,我就……」

  羅亞搖了搖頭。「你身邊有個一喝醉就會失控的酒鬼,你以為你能存多少?或者──你以為你能存多久?

  「那你告訴我──我能怎麼辦?你又懂什麼了?莫名其妙這樣冒出來,又在那邊說什麼──」

  「我能實現你的願望。」羅亞說道,並執住他的手,直視著他。

  「……你能嗎?」諾倫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如果你能,就證明給我看啊。」

  「那就向我許願,但請謹慎,因為願望會成真,許下了就無法更改。」

  「你知道我的願望是什麼嗎?」

  羅亞執起他的手,輕輕親吻他的手背。

  「我知道,」他說。「因為我以前也跟你一樣。」

  房裡的黑髮少女趴在地毯上,正用蠟筆在一張紙上作畫,一旁的唱盤機放著一張黑膠唱片,裡頭傳出悠揚的爵士樂曲。

  「爾茲莉,我們該出門了。」一個男聲從樓梯間傳來。

  少女抬起頭來,看見牆上掛鐘的時間,頓時像是吃了一驚,她連忙將蠟筆和畫紙收起來,將它們全部塞進一只長形的帆布袋,並收進黑檀木書櫃的最底層,然後她站起身來,將唱機關掉,並把唱片塞進封套裡。

  唱片的封面上頭寫著「安格斯‧諾倫」。

  「爾茲莉,再晚的話就趕不上演奏會了喔。」催促聲再次傳來。

  名喚爾茲莉的少女將唱片收進櫃子裡,然後匆匆趕出房門,羅亞早已等在樓梯間,正在整理自己的袖釦。

  「該帶的東西帶了嗎?」羅亞抬頭朝正從樓上走下來的女孩問道。

  女孩這時頓了一下,隨後立刻轉身奔回房間,在房裡的桌几上抓了一樣東西就往外跑,她一路從樓梯上跑下來,並拿了那東西給羅亞看。

  那是一只黑色的小型天平。

  羅亞摸摸她的頭。「這東西要是忘了帶可就麻煩了,走吧,得趕在演奏會開始前把事情辦好才行。」

  爾茲莉點點頭,並牽住羅亞的手,兩人一起往大門走去。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