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創短篇小說集

2022 年 12 月 8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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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nibal - Hannibal Lecter[雙面人魔|漢尼拔‧萊克特]

HANNIBAL|感染擴散

  「這是治療的一環。」他說,並輕柔地將手從威爾的領口滑到身下的地毯上。

  早晨,威爾狼狽地從自家床上醒來,並開始厭惡醒來這件事,因為昨天晚上的種種在他睜開眼睛的瞬間又重回他的腦海。

  他覺得想吐,昨晚簡直是一團糟,他記得他後來幾乎醉倒了,甚至不太記得他是怎麼回到自己家的,但他知道肯定是漢尼拔送他回來的,漢尼拔後來有說什麼嗎?不,應該沒有──呃,也許有,只是他想不起來──他拒絕想起來。

  因為那實在太難堪了,一定有那麼一刻,他希望自己就像那些死人一樣死在乞沙比克開膛手的手中。

  他死也不想再見到漢尼拔‧萊克特這個人。

  但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他抹了抹臉,他必須讓漢尼拔相信他已完全站在罪犯的那一邊,否則至今以來做的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呢?如果不是為了抓到乞沙比克開膛手,他何必做到這種程度?

  但事到如今,他也不禁懷疑,為了這個目的,他到底還要犧牲到什麼地步?他開始覺得漢尼拔會不斷逼他後退,直到他再也無法從深淵歸來為止──不,對乞沙比克開膛手──對漢尼拔‧萊克特這個人而言,根本就沒有任何底線的存在,只要他繼續待在漢尼拔身邊,他就會像童話中的愛麗絲一樣不斷下墜,墮落到最深最深的邪惡之中,而且永遠不會有停止的一天。

  他已看過太多出自漢尼拔手中的「作品」,他深知這一點。

  到昨天為止,他自認自己在漢尼拔面前偽裝得還不錯,漢尼拔已經完全相信他也深深著迷於殺戮的藝術之中,但昨晚一切都搞砸了,他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發展至此──不,也許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只是假裝沒有發覺。

  漢尼拔邀請他,引導他成為一個加害者,要威爾對他做出最接近道德底線的侵犯。

  但威爾沒有成功,他無法裝出對毀掉漢尼拔的肉體深感興趣的樣子,他徹底搞砸了。

  他很懊悔,但最主要是因為漢尼拔可能會因為這件事而變得不再相信他,他說不定會讓漢尼拔給溜掉,要真是如此,那麼至今所有的努力都將功虧一簣。

  但他有沒有因為令漢尼拔失望而感到懊悔呢?

  他希望他沒有。

  那是個非常無禮的病患。

  當他進來時,漢尼拔就注意到了,他的鞋上沾得非常髒,好像剛從哪個工地直奔而來似的,但如果是這樣也就算了,那傢伙居然還一路走到壁爐前,毀掉了那塊地毯。

  他清楚記得前一晚,威爾就躺在那塊地毯上,他還記得當時威爾倒在地毯上的哪個位置,記得他的頭就斜倚在壁爐前,那頭鬈髮幾乎要被壁爐裡跳動的火焰所觸及,既危險又無助,他真喜歡威爾那模樣,尤其是他當時就躺在他身下,即將被威爾親手毀滅。

  他可能一輩子也忘不了威爾當時的眼神,那是一種狩獵者的眼神──殺人兇手的眼神。

  雖然後來的發展沒他想得那麼順利,但那也是夠甜美的了,然而,這美好的回憶就這麼在他眼前被毀掉了,他盯著地毯上那明顯的泥污,默不作聲。

  「萊克特醫生,你一定要幫幫我!」來人粗暴地抓著他的胳臂,好像跟他有多熟似的,但漢尼拔很清楚,再怎麼熟的人,他也不會讓他這麼抓著自己。

  「弗勒頓先生,怎麼了?先坐下來,好好說。」他用另一手輕扶著那男人的手,將他引到一旁的椅子上,在他坐下後很快擺脫了他。

  名為弗勒頓的男人哭喪著臉,抓亂了那頭混雜著髮油與汗水的頭髮──典型的焦慮表現,漢尼拔不動聲色地坐在他對面,並保持著一個不算太遠但對方也無法馬上伸手摸到他的距離。

  「萊克特醫生……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麼辦了,諾曼想要殺我,我覺得他今晚就會下手,我好怕!」

  漢尼拔露出訝異與同情的神色,儘管那與他的內心完全毫無關聯。「怎麼會呢?我不認為卡特森先生會這麼做,你應該知道他也是我的病人,我認為他在過去幾個月來心靈平靜很多。」

  「那都是假的!那是他裝出來的!」弗勒頓大喊,聲音尖銳得讓漢尼拔感到耳朵有點痛。「諾曼跟我不一樣……他根本就不相信心理治療這回事,他老是笑我來這裡的事……醫生你不知道吧?他只是把來這裡的事當成一種遊戲,他根本就打從心底瞧不起你跟這整間診療室,他之所以來只是想證明我是個愚蠢無知的笨蛋。」

  是啊,你的確是。漢尼拔這麼想著,但並沒有說出來。

  「他已經厭倦我了,」弗勒頓掏出手帕,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道:「他說他要把我殺了,是啊,我知道他辦得到,他是那種說到做到的人,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回去那個家了,醫生,你可以收留我嗎?」

  聽到這個請求,漢尼拔略微揚了揚眼。「弗勒頓先生,我確實很想幫你,但今天還有個病患會來,我恐怕不能留你作客。」

  「一個晚上就好,明天我會去找旅館住,萊克特醫生,我拜託你!」

  漢尼拔盡量不表現出不耐的神色。「弗勒頓先生,如果卡特森先生發現你不見了,他一樣會來找我,他有我的地址,如果你執意要躲他,留在我這兒恐怕沒多大幫助。」

  「醫生!為什麼你就是不懂呢?」弗勒頓站起身來,對漢尼拔大聲說道:「我都說到這個地步了……甚至瞞著所有人,大老遠跑來這兒見你,你還是不明白我對你怎麼想嗎?」

  漢尼拔抬頭看著他,臉上有些似笑非笑。「我不懂你的意思。」

  弗勒頓噗通一聲跪倒在漢尼拔面前,抓著他的手說道:「萊克特醫生……不,我可以叫你漢尼拔吧?我們是朋友對吧?你總是對我的處境那麼同情,我從來沒遇過像你這麼好的人……你知道我對你有多崇拜嗎?每次諾曼越數落你,我就越覺得他是個愚蠢自大的白癡,為什麼我要浪費自己的時間在他身上呢?噢,漢尼拔,你才是那個我一直在找的人,我已經回不去諾曼身邊了,他說他下次再見到我就會宰了我,我知道他不是開玩笑的,求求你,漢尼拔,保護我吧,就像往常一樣讓我感到安全……只要待在你身邊,我就覺得好安心。」

  他將臉靠在漢尼拔的手背上,漢尼拔盯著自己被他抓著的那隻手,覺得那好像不再是屬於自己的一部份,如同一只冰冷堅硬的石像手臂。

  他還沒有將拜恩‧弗勒頓這個人的名字記在他的待宰名單裡,但他已經等不及了。

  他伸出另一手,輕柔地覆在弗勒頓的手背上。「拜恩,」他傾近他,輕喚他的名字。「到後面的房間等我,你可以使用我的浴室。」

  「漢尼拔……」弗勒頓抬起頭來,眼中閃著感激與愛慕的神采。

  漢尼拔不希望他誤以為自己會吻他,於是很快地微笑了一下,將他從地上扶起來,說道:「去沖個澡吧,你滿身大汗,一定累了,好好休息一下。」

  他將弗勒頓打發到後面去之後,便走到廚房,穿上透明雨衣,開始物色弗勒頓的身材適合哪種刀具。

  「萊克特醫生,拜恩在哪裡?」

  漢尼拔站在門口,而渾身被大雨淋濕的諾曼‧伯納‧卡特森就站在他面前,現在已然入夜,大雨一點也沒有要停的跡象,漢尼拔看著他,想著他來得還真快。

  「你走路來的嗎?」他問。

  突然,諾曼一把抓住他的領子。「別跟我裝蒜,拜恩在這裡對吧?」

  漢尼拔沒有因為這舉動而被嚇著,只是慵懶地望了那隻粗壯的手一眼,想著自己的格紋西裝完全皺掉了,這傢伙真是無禮。

  「我相信這並不是個請求幫忙的好態度。」漢尼拔說道。

  諾曼將他甩開,說道:「我沒有在請求你。」

  他將門一把推開,逕自走到屋裡去,而漢尼拔整了整衣領,尾隨著他,並順手將門帶上。

  「拜恩!拜恩──你在哪裡!快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在這兒!」

  漢尼拔穿過拱門的幽影,在他身後說道:「這麼晚了,會吵到鄰居的。」

  諾曼回過頭來,對他冷笑了一下:「你這裡根本就沒有鄰居,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就算這間屋裡發生殺人事件恐怕也沒人知道吧。」

  漢尼拔略微揚了揚眼。「你在暗示什麼嗎?」

  「等我找到拜恩,我就會宰了你,宰了你們兩個,」諾曼說道:「你這該死的斯文敗類,專搶別人男人的狗東西。」

  「我想你可能誤會了什麼,」漢尼拔說道:「我從來就沒有興趣介入病患個人的感情關係。」

  「少在那裡說廢話!」諾曼大吼:「拜恩迷你迷得要死……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他看著你的那種眼神,還有提到你時的那種語調……我的好醫生啊,你真的不知道你正在勾引他嗎?」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確實沒有勾引他。」漢尼拔坦承。

  忽然,諾曼怒吼著朝他撲了過來,漢尼拔迅速地閃開,移動到另一頭的陰影之中,諾曼差點摔個狗吃屎,但他不死心,又往漢尼拔追了過來,漢尼拔很快地趕到診療室的一側,溜到另一扇門裡去。

  諾曼追進去,但映入眼簾的畫面卻讓他當場呆住了。

  那是一間極為簡約的廚房,但桌台上躺著的食材竟是支解過的人體,屍塊到處擺放在廚房中,而拜恩‧弗勒頓的頭就擺在砧板上,無神的眼睛直視著他。

  有那麼一刻,這恐怖的畫面讓他頓時忘了他還在追擊漢尼拔這件事,這短暫的片刻決定了他接下來的命運,一條極細的絞繩無聲無息地環住了他的頸子,當他意識過來漢尼拔正站在他身後時,已經來不及了,繩圈緊緊地陷進他的肉中,他開始無法呼吸,頸部以上的肌膚開始漲紅,最後變成醬紫色,他最後一眼看見拜恩那無助且無神的雙眼,深知自己也即將變得跟他一樣。

  看了陳屍現場後,威爾的表情顯得極為凝重,這次顯然又是乞沙比克開膛手的傑作,兩具赤裸並遭到支解的人體如同橡皮糖般被燒過黏製在一起,掛在月桂樹上,挖開的腦洞裡插著一堆樹枝,如同血腥的桂冠,看上去就像是兩個人變成了樹的一部份。

  「一如往常地毫無品味,」傑克評道,並走到威爾身邊,說道:「怎樣?這次也是乞沙比克開膛手幹的嗎?」

  「當然是他,」威爾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道。「但有件事你說錯了,他有品味,而且是……超乎尋常的品味,月桂樹代表的是某種神話般的意象,就像阿波羅追逐妲芙妮那樣,妲芙妮不願接受阿波羅的愛……於是變成了月桂樹,而阿波羅為了緬懷這位愛人,就將月桂樹的樹枝做成了桂冠,讓桂冠變成他本人的表徵之一。」

  「也就是說,我們的開膛手深愛著這兩個人囉?」

  威爾搖頭:「不,不是那樣,在這個設置裡,他想呈現的是對這兩個人的羞辱,他對他們並沒有任何的愛情表現,只有……滿滿的鄙視跟……厭惡,桂冠看起來就像是佔據了他們兩人的腦袋,這表示他們才是無法觸及妲芙妮的一方,兇手想表達的是……他正是那個沒有人能配得上他的妲芙妮。」

  「原來如此,」傑克再次看了那兩具屍體一眼,此時鑑識人員正在到處蒐證與拍照。「但我還是覺得他品味很差。」

  「你是用道德面的角度去看,」威爾說道:「但他不是,他沒有任何道德感可言。」

  傑克將視線掃到威爾臉上。「你還是堅稱萊克特醫生就是乞沙比克開膛手嗎?」

  威爾沒有看他,視線仍停滯在陳屍現場上。「然後讓你把我關到精神病院裡去嗎?」

  「萊克特不可能是兇手,我還以為你對他的了解遠勝於我,你們不是很要好嗎?」

  威爾看了他一眼。「就是因為我比你了解他,所以我當初才會那樣說。」

  他說完這句話就轉身離開了,留下傑克與他的小組們。

  「我很遺憾威爾仍然對我那樣想,」漢尼拔替傑克倒紅酒時這麼說道:「事實上我們上禮拜見過一次面,但我想他還是對我有防備心。」

  「威爾是個很敏感的人,一旦他的信任心開始瓦解了,就很難再修復回去,」傑克說道:「你真該看看我是花了多少工夫才跟他有這程度的友好關係,他很專業,但他是那種很難跟他成為朋友的人。」

  漢尼拔微笑了一下。「我可不會在背後說朋友的壞話。」他說,並在餐桌對面坐下。

  「哈哈,希望你也能把我的話當作保密原則的一部份。」

  「那你就可得是我的病患了。」漢尼拔愉快地說道。

  「這肉真好吃,」傑克說道:「是什麼的肉?」

  「是醃製過的鵪鶉,」漢尼拔回答:「將月桂葉蓋在上面,再用小火慢烤,所以會有植物的香氣。」

  「月桂葉啊……」傑克盯著叉上的肉,若有所思。

  「怎麼了?」

  「不,只是……今早發現的屍體也是在月桂樹附近,所以想起了那畫面。」

  「噢,那真不巧,我太多嘴了。」

  「不,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要問的,忘了我剛剛說的話吧,你的料理確實很美味,讓我們好好享用吧。」

  「好的,傑克。」

  那天晚上,傑克沒有回去。

  當威爾走進傑克的辦公室時,他注意到傑克的樣子很奇怪。

  「你怎麼了?臉色好差。」威爾問道,並意識到自己問這話實在很不尋常,因為平常多半都是傑克或艾倫娜才會這樣問他。

  傑克抬起頭來,彷彿現在才發現威爾走了進來。「沒……只是──該死,我昨天肯定喝多了。」

  「你頭會痛嗎?」

  「不,不是頭痛,比那更糟,我想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我到後面的房間小睡一下,等一下就好了。」他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想走到外面去,但當他經過威爾身邊時,威爾突然嗅到一絲熟悉的香水味飄過來。

  他猛然轉過頭來,看見傑克領口上的皺摺,傑克跟他不同,是個很注重穿著的人,他會穿著有皺摺的襯衫來上班太不尋常了,而且仔細一看,那還是他昨天穿的同套衣服。

  有那麼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在腦中飛快地解析了傑克,用他最擅長的犯罪側寫手法。

  當傑克正要跨出那道門前,忽然有隻手從身後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轉過頭來,只見威爾正瞪著他,幾乎有些顫抖地說道:

  「傑克,他對你做了什麼?」

  傑克瞪視著他,有一瞬間,他對威爾的問句感到極度冒犯,就像是藏起來的傷口被狠狠掀開一般,但很快地,他的情緒平復了下來,威爾是朋友,他是擔心才這麼問的,他沒有理由推開威爾。

  「我不想在這裡說,」他回答:「找個其他地方吧。」

  漢尼拔很確定他受到了某種感染。

  過去幾週以來,他設法跑了幾個地方,去調查拜恩‧弗勒頓與諾曼‧伯納‧卡特森的來歷,雖然以他跟警方的密切關係,他大可以從威爾或傑克那裡打聽,但考慮到那兩人現在應該都不想見到他,他還是讓自己遠離巴爾的摩一陣子比較保險。

  漢尼拔覺得很懊惱,他是個很少懊惱的人,事實上大多數的時間他都愉悅地活著,所以這對他來說很不尋常。

  他懊惱的是,他竟然在引導威爾更接近那個世界之前,就先讓傑克給得逞。

  按理來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但那天晚上……實在非常奇怪,他和傑克在用餐過後就變得昏昏沉沉的,接下來發生的事只能用純粹的獸性來形容,太不像他的作風了,即使要獻身,他也會選擇更優雅的作法,而不是像那晚一樣,只有純然的粗暴與破壞。

  他知道問題肯定出他們吃的食材上,雖然過去他總是精心挑選食材部位,以確保他不會因為吃到不乾淨的東西而染上某些疾病,但這次實在太不尋常了,他很確定拜恩跟諾曼都是完全健康的成年男性,他沒有理由染上任何疾病。

  他查到拜恩與諾曼的出身都不是本地人,而且他們似乎同鄉,最後查到他們過去的病歷資料,他們兩人都曾經因為異常的性衝動而遭到隔離,而那與他們先天的某種基因有關。

  那是一種在人類當中極為罕見的缺陷,有人相信那基因的源頭並非出自人類,而可能是野獸或別的不明生物,擁有這種缺陷的人會擁有強烈且異常的性衝動,但似乎只對擁有同樣基因的人有反應,一般情況下可以在社會上正常生活。

  而且這種缺陷會使他們的生理構造產生改變,只是外表看不出來,完全與一般人無異。

  這種缺陷在某些極端的情況下可以輕易傳染給一般人,被傳染的人馬上就會遭受強烈的生理變化,而且是永久性的,雖然可以用藥物抑制衝動,但沒有根治的辦法。

  漢尼拔看著這些資料,心想這解釋了很多事。

  無論如何,他不能再跟傑克見面了,因為傑克也吃了那些肉,他肯定跟他一樣也遭受了感染,他們兩個現在簡直就成了諾曼與拜恩的翻版,彼此逃離卻又離不開彼此。

  漢尼拔不相信所謂的果報論,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有點諷刺。

  他今早在旅館的廁所裡嘔吐了一頓,最近幾乎每天早上都這樣,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當威爾再次見到漢尼拔時,已是好幾個月後的事。

  「我以為你逃走了。」威爾走進屋裡時這麼說道。

  「我只是知道這裡有人不想見我。」漢尼拔坐在壁爐前,屋裡很暗,威爾只能從跳動的火光勉強辨識出漢尼拔的表情。

  他走近漢尼拔,說道:「那你為什麼回來?」

  漢尼拔抬起眼來。「因為我知道你想見我。」

  威爾本想劈頭對他發火,但過了這麼久,他實在生氣不起來。

  雖然對一個殺人犯這麼想確實很奇怪。

  「你為什麼要跟傑克上床?」威爾問道。

  「這件事讓你感覺受辱了嗎?」

  威爾皺了皺眉頭。「我不是因為這樣才問的,傑克是有家室的人,你不該折磨他。」

  「你為什麼會覺得我在折磨他?」

  「因為……你知道他過去好幾個月以來都在想著你嗎?你不該讓情況放任到那樣的,他現在很痛苦,因為他覺得他對不起他老婆,可是又沒辦法不去在意你對他是怎麼想的。」

  「威爾,你這樣說不公平,受折磨的人不是只有他,這陣子以來我也不好受。」

  「你?」威爾開始有點不悅了。「你只是對他做了那些,然後拋下這一切到外地旅行,你把他──還有我──全都拋下了,我甚至以為你會就這樣一走了之。」

  「我很想,我確實很想那麼做,威爾,但我不能。」他伸手輕輕握住威爾的手腕,將他往下拉,讓他的手觸及他的懷中。

  下一瞬間,威爾幾乎像是被電擊般立刻將手抽開,並後退了幾步,臉上的表情像是受到不小的驚嚇。

  「那……那是什麼?」威爾蒼白著臉問道。

  漢尼拔慢慢從椅中起身,在火光的照耀下,現在威爾可以很清楚看見漢尼拔此刻的體態。

  「你知道這是什麼,威爾,這是你的,我跟……你的。」

  威爾惶然地搖頭,說道:「不……不對,這不可能,你跟我都是男人,我們不可能──」

  「威爾,很遺憾,看來我是被感染了一種極為罕見的疾病,這種病會改變我的生理結構,讓我產生不尋常的能力,而這就是這種能力所導致的結果。」

  威爾緊皺眉頭,好像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不……不可能,你明知道這不可能!那天晚上──你知道我……我根本沒有──」

  「你沒有勃起,是的,我知道,」漢尼拔接口道:「是我的問題,我沒辦法讓你感到興奮。」

  「不……拜託──別那樣說,那會讓我覺得……」威爾伸手掩住臉,低下頭去。

  漢尼拔走近他,柔聲說道:「威爾,你不需要因為這樣感到羞愧,我並不介意你的表現,畢竟凡事總有第一次。」

  威爾紅著眼望向他。「所以你就找上傑克?」

  「你覺得你的男性自尊受到侮辱,我可以理解。」

  「那不可能是我的孩子。」威爾說道。

  「但你希望是,不是嗎?既然這樣,那又有什麼差別?」

  「這是……詭辯,」威爾開始覺得漢尼拔的話語正在滲入他的腦袋,蠱惑著他。「我還沒有心胸寬大到幫你養別人的孩子。」

  「我並沒有要求你擔負父親的義務,威爾,但你不可能不記得,我們將艾比蓋兒養育得多好。」

  聽到艾比蓋兒這個名字,威爾覺得心中有某塊地方開始崩解了。

  「艾比蓋兒死了,漢尼拔,我們是失敗的父母,我完全做錯了,我──」

  「那麼從現在開始還不遲,不是嗎?」

  威爾再次抬眼望他,深知自己在這個人的面前根本無從抵抗。

  「那也……可能是傑克的孩子。」他困難地說道。

  「是有這可能沒錯,但艾比蓋兒不也是明尼蘇達伯勞的孩子嗎?你知道你有多愛她,即使她是殺人犯的孩子,即使……她自己也是個殺人犯。」

  「不……我們會毀掉這孩子的,漢尼拔,」威爾啞聲說道,想起艾比蓋兒令他沉痛,他不能再沉浸到那樣的情緒之中。「孩子是無辜的,如果……如果這真是傑克的孩子,那我們更不能……」

  「威爾,如果你堅持,你可以告訴傑克,若你不願意,也可以由我告訴他。」

  「不……不行──不可以。」威爾顫抖著說道,並意識到這似乎變成某種程度的要脅。

  他不願意讓傑克繼續受到漢尼拔的騷擾,而漢尼拔現在竟然利用這點要脅他。

  漢尼拔淺笑了一下,像是答應了。「我們一定會養育出很棒的孩子的,威爾。」他柔聲說道。

  威爾一夜未眠,一早就帶著極深的黑眼圈來到傑克的辦公室。

  「威爾,檢查結果出來了,醫生說我感染了一種很罕見的疾病,這種病會在遇到其他病患時產生強烈的性衝動,看來萊克特醫生也得了那種病。」

  「嗯,他告訴過我了,他現在正受到後遺症所苦。」威爾說道,但他心知這件事很可能從來就沒有真正困擾到漢尼拔分毫。

  「這樣啊……那我想我還是暫時別去見他好了,雖然醫生開給我抑制用的藥了,但跟他共處一室可能還是不安全。」

  威爾想起那些命喪於乞沙比克開膛手手下的受害者,心想這世上到底有誰能在漢尼拔面前是真正安全的。

  「醫生有說那種病的傳染途徑是什麼嗎?」他問。

  「你放心,不會經由空氣傳染,除非你輸了我的血,或是吃了我的肉,才有可能得到這種病,這種病不會致人於死,這我倒是鬆了口氣。」

  威爾陰沉地看著他。「難道沒有可能是,你和漢尼拔都吃了帶原者的肉嗎?」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會去吃人肉?」

  「也許你吃了,但你不知道,漢尼拔有可能餵你吃下有問題的肉你卻渾然不知。」

  「威爾,你再這樣無理取鬧,我真的會把你趕出去,漢尼拔不是罪犯,你太過接近那些罪案了,腦袋開始有了妄想。」

  威爾看著他,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知道他最不希望的事情發生了。

  「傑克,你愛上他了嗎?」

  傑克瞪著他,有那麼一刻,威爾差點以為他會被傑克當場打死。

  但傑克沒有動手,他成熟地壓下情緒,對他說道:「我愛我老婆,這你應該很清楚。」

  「對,我知道你最愛的人就是你老婆,但再下來呢?」

  傑克看著他,沒有回答。

  威爾終於忍不住了。「傑克,你不能再這樣越陷越深了,漢尼拔他──他身上有太多不好的特質,他可以輕易玩弄你而讓你毫不自知,就算你不相信他就是乞沙比克開膛手──就算你把我當成精神病患,我說什麼你都不相信,你也不該對他投注任何感情。」

  好一會兒,傑克才開口:「不是漢尼拔。」

  「什麼?」

  「再下來──不是漢尼拔,我知道你對解析別人的心理一向很在行,威爾,但你要是以為你完全了解我,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威爾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只是愣在原地。

  傑克不想再對他解釋什麼,但威爾似乎也沒要離開的意思,於是他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漢尼拔當然知道孩子不可能是威爾的,但讓威爾相信自己對這孩子有責任很有趣,所以他並不認為血緣會是什麼大問題。

  自從艾比蓋兒的事之後,他從沒想過自己可以再有這樣的機會,他自己的身體就可以孕育出綁住威爾的條件,不需要靠任何無辜少女──嗯,好吧,也許沒那麼無辜──的搭配演出,這孩子是完全屬於他自己的,他未來要怎麼形塑這孩子都不成問題。

  當然,作為一個男性的身體要怎麼生產似乎是個問題,他可不希望自己難產而死,但自從確定自己懷孕以來,他徹底地檢視了自己的身體變化,他發現自己的身體正逐漸轉變為適合生產的狀態,雖然穿上衣服後就看不出來,但他的體態開始變得有些女性化,尤其是胸部和臀部摸起來的觸感,他開始思考若以這樣的身體再次引導威爾可不可行,威爾是個完全無法對同性產生性慾的異性戀者,這他之前已經印證過一次,但威爾當時表現得還算積極,所以他一直認為以後還有機會再來一次,現在會是個好時機嗎?他不確定,但他認為有此可能。

  威爾最近來他家來得很勤,他認為威爾也許快要準備好了。

  威爾調查了很多關於這種病的事,他發現傑克和漢尼拔所得到的病徵似乎有所不同,傑克並沒有因為這種病而產生太多的變化,似乎只是在見到漢尼拔時會有異常的衝動而已,但漢尼拔的變化就相對明顯,他的皮下脂肪增厚,體態開始變得和以往不同,雖然不仔細看也不見得會察覺,但漢尼拔似乎很了解如何駕馭這種變化,某些情況下他發現漢尼拔甚至開始能真正吸引他,這越來越像是場危險的遊戲,威爾必須裝出為他著迷的模樣,一邊還得留心別弄假成真。

  威爾注意到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病徵似乎是這種病的特性,而且沒有方法能夠事先知道感染後會產生哪一種病徵。

  這讓他很喪氣,他原本猜想這或許是個機會,漢尼拔因為這種病而產生了許多生理上的變化,這有可能削弱他的殺戮慾望,而且漢尼拔對他的執戀也可能讓他有機會反過來利用──雖然直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對付漢尼拔才好。

  他推開電腦,坐在大學的圖書館裡猛揉著額頭,他不可能對付得了漢尼拔,漢尼拔可以隨心所欲照他的意思操控他,慢慢將他同化,將他形塑成跟他一樣的殺人魔──他看過漢尼拔如何操縱其他意志更為脆弱的人們,讓他們去犯下滔天大罪,最後邁向無可救藥的自我毀滅。

  他已經算是漢尼拔的所有玩偶當中最能撐的了,但他深知自己恐怕也沒辦法再這麼一直跟他周旋下去,他遲早會變成漢尼拔想要他成為的那種樣子,悖離所有道德與良知,走到漢尼拔所在的那個世界去。

  要不然,就是在這裡放棄,讓漢尼拔殺死他,把他變成他餐桌上的佳餚,往好處想,至少漢尼拔會精心料理他的肉,讓他變得極為美味,這個惡劣的玩笑念頭讓他不由得笑了,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會對這個想法感到好笑真是有病。

  這真是太不公平了,漢尼拔可以愛對他怎樣就怎樣,但他卻沒辦法動搖分毫漢尼拔的意志,如果有任何一絲一毫的機會,能讓漢尼拔害怕失去他的話──

  「你在這裡啊。」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將他嚇了一跳。

  他抬起頭來,只見艾倫娜正朝他走來,一如往常地,臉上又出現了擔心他的神色。

  「傑克跟我說你最近都窩在大學裡,不知道在查些什麼,你又在為案子的事傷神了嗎?」

  「呃……不,不算是,這些……跟案子無關。」

  「你真不擅長說謊,威爾。」艾倫娜苦笑道:「如果不是和案子有關,你不會這麼全神貫注的,我很擔心你,你太容易被犯罪吸引了,而那些犯罪也會找上你,就像磁鐵的正極碰上負極一樣,太沉浸於這種狀態中對你不好。」

  「我沒有,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知道分寸的。」威爾說道。

  「答應我,別太勉強自己。」這時,艾倫娜注意到電腦螢幕上的資訊。「你在查什麼?」

  「一種罕見疾病,」威爾回答道。「這種病會改變人類的身體構造,變成另一種很像人卻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也對病理學有興趣了,」艾倫娜說道:「果然還是跟案子有關吧?」

  威爾皺了皺眉頭。「不,是我一個……朋友──得了這種病,我想幫點忙。」

  艾倫娜看著他,露出一種無奈的笑容。「你沒有朋友,威爾,是誰得了這種病?漢尼拔嗎?還是傑克?」

  有時候威爾真希望艾倫娜只是個普通人,而不是心理學家。

  「好吧,我承認,不是我朋友,是傑克……的朋友。」

  艾倫娜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威爾,你不擅長說謊,一點也不擅長,不過我也不想刺探別人的隱私,如果你想保有什麼秘密,我會尊重你的想法──除非,那是會讓你身陷危險的事。」

  威爾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並沒有身陷危險,艾倫娜。」

  「我答應過你,絕不會用對待病患的方式分析你,但如果有任何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好嗎?」

  「我會的,艾倫娜,我保證會的。」

  湯瑪士開著車行駛在夜間的公路上,此時正下著雨,一路上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車經過。

  他開了一會兒,注意到前方有車燈,但似乎不是在對向車道,他放慢車速,這才發現那輛車就這麼堵在他前方的路上,地上放置著交通錐。

  見有車開過來,那輛車的前座門便打開了,一個大腹便便,身穿雨衣的人提著傘下了車,朝他走來,湯瑪士本以為那是個孕婦,但當那人一走近,他才意識到那是個他認識的人。

  「萊克特醫生?」他不自覺地喚道。

  來人似乎也看出他認出他來了,他走到靠近駕駛座的地方,敲了敲湯瑪士的車窗。

  湯瑪士立刻搖下車窗,問道:「萊克特醫生,怎麼了,車子拋錨了嗎?」

  「是啊,哈瑞德先生,你來得正好,可以幫我一下嗎?」

  湯瑪士不假思索地便下了車,接過萊克特手中的傘,他注意到萊克特似乎胖了不少,腹部鼓脹得很厲害,這令他有點意外,因為萊克特向來都將外表打點得完美無缺,會放任自己長出這麼大的啤酒肚還真是稀奇。

  他撐著傘來到萊克特的車旁,打開引擎蓋想看個究竟,沒注意到萊克特到後座拿了什麼。

  「有手電筒嗎?這裡太暗了。」他說。

  萊克特默默地走近他,當他抬頭望見萊克特時,才發現他手裡拖著一支斧頭。

  「萊克特醫生?」

  那是他死前的最後一句話。

  將湯瑪士塞進後車廂時,萊克特覺得肚子裡的東西動得很厲害,他蓋上車廂蓋,伸手撫觸不斷有東西在裡面踢的肚皮。

  「你喜歡這樣,對吧?」他低聲說道:「乖,等一下就讓你吃些好吃的。」

  他將交通錐收了起來,載著剛剛殺好的新鮮食材驅車回家。

  威爾這輩子和不少女人發生過關係,但以孕婦作為對象還是第一次,尤其這個孕婦甚至並非生理女性,這就讓他覺得更加詭異了。

  但無論如何,燈關上也許就不會讓他感到那麼不自在了,他懷疑上一次的失敗也許就是因為在壁爐邊,火光能讓他足以看清楚漢尼拔的臉和身體,導致他很難達到興奮。

  這次,他要求在漢尼拔的床上完成這一切,而且將所有燈都關掉,漢尼拔答應了。

  威爾不想承認漢尼拔現在的身體對他而言的確比上次有吸引力許多,在黑壓壓的床上,他摸到很多能讓他聯想到成熟女性肉體的東西,雖然實際上來說,在他身下的這個身體整體還是跟一個正常女人相差非常多,但現在不是挑剔的時候,他得盡量刺激自己的感官,這次他不能再搞砸。

  「你不是很專心,威爾。」漢尼拔的聲音在他耳邊低喃。

  威爾差點就要罵髒話,但他忍住了,在這種時候聽見男人的聲音會害他沒辦法勃起,要是他可以戴上錄有艾倫娜或誰的聲音的耳機就好了,但當然,他不能這樣做。

  「我在嘗試進去,但不是很順利。」威爾說道,此時他已經滿身大汗。

  「放進我嘴裡,威爾。」

  這個要求令他不由得縮了縮身子。「可……可以嗎?已經弄髒了,剛剛……」

  「讓我幫你。」

  威爾感覺到漢尼拔在他身下蠕動,雙手也慢慢游移到他的鼠蹊部,就在他還沒決定好是否該拒絕這個提議前,就感覺到某種又熱又濕的東西猛然包覆住了他的下體,吸附得又急又緊,令他忍不住呻吟出聲來。

  「噢──天哪!該死的──」

  他的下半身現在變得不再是他的,這令他的上半身頓時陷入極度的不知所措中,他不知道要把手往哪擺好,只得掩著臉,盡力不失聲叫出來。

  漢尼拔在這方面的技術超群,這嚇壞他了。

  很快地,威爾就感覺到他幾乎無法再保持思考,他禁不住漢尼拔舌尖的刺激,不久就跟著擺動起來,開始有頻率地操著漢尼拔的口腔,但就在一切似乎進展得不錯時,漢尼拔停止了吸吮,將已開始充血腫脹的肉棒從口中拔開。

  「你現在可以進來了。」他聽見漢尼拔這麼說道。

  儘管漢尼拔那一如平常般冷靜的語調令他頓時有點掃興,但此時下體的腫脹已令他無法忍受,幾乎讓他發疼,他亟需要有個地方插他的那玩意兒。

  他迫不及待地抓住在他身下調整姿勢的漢尼拔,並很確定他摸到了他的大腿,他握著腫得發痛的下體,粗暴地送進漢尼拔的體內,他聽見身下傳來一聲悶哼,他不知道那是出自於痛苦還是歡愉,但眼下他也無暇顧及。

  他使力挺進漢尼拔體內,並發現那原該用來排泄的部位竟然極其濕滑,照理說那裡不可能流出那麼多腸液的,畢竟那並不算是生殖器官,沒道理在性興奮的時候變得那麼潤滑。

  「你在肛門裡塗了什麼嗎?」他問。

  「沒有,」漢尼拔的聲音依然保持著一定程度的自持,但威爾聽出語調有些顫抖。「那裡現在已經不是一般的排泄部位,而是類似泄殖腔那樣。」

  原來如此,威爾總算明白了,那種病讓漢尼拔的生理結構退化到非常原始的狀態,他的排泄系統和生育系統結合成了同一道,所以他才能在和傑克性交之後受孕。

  他也會在這一切結束後受到漢尼拔的感染嗎?他不確定。

  忽然,漢尼拔抱住了他,將他按到床上,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前,漢尼拔已經騎到了他身上。

  「你會壓到胎兒的,威爾,讓我來。」

  他感覺到漢尼拔的體重往下沉,讓那原本就已插入的一部份陷得更深。

  「噢……」威爾不想承認,但這樣確實很舒服。

  漢尼拔緊貼著他,腰部前後擺動著,威爾原本平躺著,但隨著下半身越加刺激,他也不禁弓起身子,來回配合著漢尼拔的動作,他伸手撫觸壓著他的漢尼拔,在他的胸膛上摸到一些溫熱的液體,他發現他現在竟然很想看清楚漢尼拔的樣子,甚至他臉上的表情。

  「那是什麼?」他喘著氣問道。

  「乳汁,」漢尼拔回答。「要嘗嘗看嗎?」

  威爾沒有回答,但漢尼拔已經將上半身湊到他面前,威爾覺得自己沒辦法思考這個,他張開嘴,吸吮著漢尼拔的胸部,用力之猛,幾乎要將漢尼拔的乳頭給扯傷。

  他感覺到漢尼拔的頭依偎著他,並聽見他顫抖的呼吸聲,意識到漢尼拔已經快支撐不住了。

  他貪婪地吸吮著,並用雙手用力抓住漢尼拔的臀部,這一刻,他似乎可以完全駕馭漢尼拔的一切,這個瘋狂的殺人兇手,此刻竟然就像隻小羊般在他懷中發抖。

  他聽見漢尼拔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呻吟,然後抽搐了一下,同時,他的下部一緊,威爾差點以為他會被夾斷,然後他感覺到漢尼拔的身體變得放鬆下來。

  無庸置疑地,他懷中的這個怪物已經達到了高潮,但他自己可還沒有。

  他繼續挺進漢尼拔體內,而漢尼拔幾乎無法自持,他發出某種很接近哀求的聲音,而奇特的是,這竟然讓威爾感到更加興奮。

  威爾伸出手,在床的一角撿到他自己的襯衫,將它包覆在漢尼拔身上,然後把他當成一塊破抹布那樣操著,直到射精在他體內為止。

  老實講,威爾覺得累翻了。

  完事後,漢尼拔親切地邀請他留下來過夜,但他不想,他穿回那件沾滿漢尼拔汗水與體味的格紋襯衫,以及他在漢尼拔房裡脫掉的所有東西,匆匆告辭了,漢尼拔看起來好像沒有覺得特別可惜,但威爾也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

  拜託,我已經做到這種程度了,再不滿意我也沒有辦法了。

  威爾這麼想著。

  回家路上,他知道自己確實是累壞了,他全身上下都渴望能在漢尼拔家溫暖的壁爐前好好睡上一覺,但他不能這麼做,他好不容易才達到目的,不能功虧一簣。

  他掏出手機,打給一個他很熟悉的號碼。

  「喂?傑克,抱歉這麼晚還吵醒你,我找到乞沙比克開膛手的線索了,你可以馬上來我家一趟嗎?」

  得到他想要的答覆後,他掛斷了手機,開著車全速往自家駛去。

  當傑克站在威爾家門口時,他幾乎像是全身上下都被凝結住了,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瞪視著眼前的威爾。

  威爾沒有鎖門,就坐在屋裡等著傑克來,當他看見傑克時,表情也變得很微妙,他慢慢從客廳中央站起身來,以一種極為謹慎的態度對傑克說道:「你來了,進來吧,把門關上。」

  傑克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搖搖頭,僵硬地說道:「不,我想我還是別進屋裡了,有什麼事明天早上到辦公室再說吧。」

  「不行,我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威爾有些急了,他很怕傑克就這麼轉身逃走。「你快……快進來,把門關上,你一直站在那裡,風會灌進來。」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傑克瞪著眼睛說道。「這屋裡為什麼全都是漢尼拔‧萊克特的味道?不行,我不能進去,要是我進了這間屋子,會有什麼後果你知道嗎?」

  「我知道,」威爾試圖讓聲音顯得輕鬆一點,但他做不到。「傑克,你放心,我都知道。」

  「那你還──你到底在想什麼!」傑克有些火了。「你跟我說有乞沙比克開膛手的線索是在騙我嗎?你就是要把我騙到這裡來,然後逼我做出肯定會抱憾終身的事?」

  「反正你已經做過一次了,有差嗎?」威爾也不甘示弱地大吼。「你明明說過再下來也不是他,卻先跟他幹了那種事……!」

  「那是因為我跟他都被感染了!我根本沒辦法控制我的身體,那已經讓我非常後悔了,你還想讓我再後悔一次嗎?威爾,我很喜歡你,但你有時候真是他媽的殘忍到不行的渾蛋!」

  威爾站在原地,忿忿地解開襯衫釦子,脫下它,正當傑克還來不及出聲阻止他前,那件襯衫就已經被扔到了他臉上。

  「噢──!」傑克慘叫起來,他伸出雙手,似乎想扯下那蓋在他頭上的襯衫,但不知怎地卻做不到。「該死──威爾!我要宰了你!我真的會宰了你!噢──天哪……」

  他全身發顫,雙腿一軟,便跪了下來,雙手撐在地面上,不住喘著氣。

  威爾知道沒辦法回頭了,現在就算要後悔也來不及了,他腳邊的狗兒們開始騷動起來,威爾摸摸牠們,試圖安撫狗群,然後走向顫抖的傑克。

  他掀開傑克頭上的襯衫,將它扯了下來,當襯衫衣角拂過傑克的臉時,傑克臉上的表情幾乎像是不捨,然後他很快看見威爾就近在他伸手能觸及的地方。

  「上我,傑克。」威爾說道。

  傑克嘶吼著站起身來,往威爾撲過去,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令屋裡的狗兒們開始吠叫,但威爾很快回擁住他,任他將自己壓倒在沙發椅上,傑克瘋狂地親吻著他,他盡力回應,但卻發現這很難,他幾乎快要沒辦法呼吸。

  身旁的狗兒們仍不安地騷動著,他勉強地伸出一手,撫摸著椅旁的狗兒,狗兒舔著他的手,慢慢安靜了下來,有些在屋內坐下,歪頭呆望著他們兩人,有些則索性趴下來,另外還有些狗兒仍在旁邊走來走去。

  威爾伸手解開傑克的襯衫,他知道自己累壞了,但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傑克的體型絕對沒辦法令他興奮起來,這他很清楚。

  但反正他要讓傑克強暴他,所以這沒什麼差別。

  早晨,威爾在傑克粗壯的手臂下醒來,然後發現自己的手麻了,天曉得傑克壓著他睡了多久,他試圖將手從傑克的腦袋下抽開,並發現自己似乎並不想吵醒傑克。

  但他沒有成功,傑克醒了,看著傑克圓瞪的眼睛,他簡直尷尬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威爾!」傑克猛地坐起身來,對威爾怒道:「看你讓我幹的好事!你到底在想什麼!」

  威爾想跟著坐起身來,卻發現他全身都痛,於是他決定繼續躺著。

  「抱歉,傑克,我只是想讓你感染我。」

  這話令傑克更不敢置信了。「你瘋了嗎?感染那種病有什麼好的!我真該把你關到精神病院去隔離起來!」

  傑克氣呼呼地下了床,撿起到處散落的衣服穿回去,並發現他的襯衫被一隻小狗狗當成了床被,他不悅地將那件襯衫搶了回來,並努力拍掉上面的狗毛。

  「等等,」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轉身對威爾問道:「昨晚你為什麼會全身充滿漢尼拔的味道,你做了什麼?」

  威爾在床上縮了縮身子,沒有回答。

  傑克盯著他,很快理解到他幹了什麼好事。

  「你真是個天殺的渾蛋,威爾‧葛蘭姆,你就那麼想被傳染嗎?還把漢尼拔給拖下水。」

  「我沒被他上過,你別搞錯了,」威爾說道:「那種病……只能傳染給被上的那一方。」

  「你還特地去研究過傳染途徑嗎?」傑克瞪大了眼。

  「如果我身上沒有他的氣味和體液──如果我不把自己假扮成漢尼拔的替身,你會對我那樣做嗎?我沒別的選擇,只能出此下策。」

  有那麼一刻,傑克看來怒不可遏,像是受了極大的侮辱,但那情緒很快便從他的臉上消失,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聽著,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想感染那種怪病,事到如今……算了,我也懶得知道,但有件事你得搞清楚──」

  他停頓了一會兒,像是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往下說,然後他總算再度開口:

  「你問過我,除了貝拉之外,在我心目中再下來的位置是誰,我以為我那時的回答就已經夠清楚了。」

  威爾盯著他,一臉不解。

  傑克望向他,說道:「你真是個渾蛋,威爾。」

  他匆匆走了出去,威爾想追出去,但他動彈不得,不久,他便聽見傑克的車駛離他家的聲音。

  事情很順利,但威爾高興不起來。

  後來,他們又發現了一具死於乞沙比克開膛手手下的受害者,一如往常,兇手的手法乾淨俐落,又華麗得毫無必要,沒有一點線索留下來,警方仍然逮不到這一連串命案的凶手。

  傑克不再讓威爾加入調查了,威爾知道他還在生他的氣,他能諒解,所以也不好再去說什麼。

  更何況,已經沒有必要再去追捕乞沙比克開膛手了。

  因為乞沙比克開膛手已經不會再出現了。

  這天,威爾來到漢尼拔家,漢尼拔的診療室已經歇業了好一段時日,是威爾要求的,他不想讓漢尼拔再有機會接觸到任何可能成為受害者的人。

  他不需要敲門,因為他有鑰匙,他走進屋內,見到漢尼拔站在封死的窗前,手裡抱著一個嬰兒。

  那嬰兒的膚色和長相都沒有任何一點像威爾,威爾很清楚,那當然是傑克的孩子。

  「威爾,你還是不打算讓我出門嗎?」漢尼拔問道。

  「你覺得我會傻到讓你逃走嗎?」威爾走到他身邊,伸手接過那嬰兒,逗弄了他一會兒,然後將他放回嬰兒床裡。

  漢尼拔看著他,說道:「你果然就像我想的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罪犯。」

  「我要把這孩子帶走,孩子留在這裡會受到你的不良影響。」

  漢尼拔淺淺笑了一下,但沒說什麼。

  威爾走近他,輕輕扯了一下他身後的枷鎖。「我們在這屋裡散步一下吧,醫生。」

  漢尼拔朝他咬了一口,但威爾閃開了。

  艾倫娜很高興威爾不用再參與搜查了,但對於漢尼拔也不再提供警方協助這件事,她至今仍大惑不解。

  「漢尼拔生病了,要去國外治療好一陣子,我也沒有他的消息。」當艾倫娜問起時,威爾是這麼說的。

  只有威爾知道,漢尼拔被他囚禁在那棟屋子裡,而且變成了沒有他就活不下去的身體。

  受到傑克直接感染的他,得到了和傑克一樣的能力,只要他時常待在漢尼拔附近,漢尼拔就哪兒就去不了,只能受到強烈的性衝動所苦。

  但得到這能力的缺點是,很多時候他也會想要漢尼拔,雖然他有在服抑制劑,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和漢尼拔做過幾次。

  所幸到目前為止,他並沒有讓漢尼拔受孕,每次他都謹慎地做了避孕措施,他知道漢尼拔絕對會拿孩子當把柄,用那種近乎魔性的心理引導來操控他,他絕不會讓漢尼拔再次得逞。

  到目前為止,一切看來還算順利,雖然乞沙比克開膛手一直沒有被繩之以法,但變態殺人事件也沒有再發生,威爾覺得這應該是現階段最好的結局了。

  只有一件事,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傑克。

  雖然後來他沒有再見過傑克,也不敢去找他,但他總有種隱隱約約的感覺,他知道遲早有一天傑克會再來找他,也許是為了案子,也許是為了別的,反正不管他人在哪裡,傑克總是會找得到他。

  到那個時候,他會告訴傑克的。

  儘管傑克知道後可能會非常懊悔、非常痛苦,但只要傑克還想見他,不打算和他老死不相往來的話,他就得告訴傑克。

  畢竟漢尼拔的孩子生父是他。

  而且威爾也沒有打算要拿掉自己的。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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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LIGHT|深淵之子

  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凝視著你。

──尼采《善惡的彼岸》

  對庫勒尼西來說,那向來都不是幻覺,而是確切的現實。

  這天,森林中一如以往陰鬱,天色暗沉沉的,打從庫勒尼西在這世界醒來之後,他就從未見過天色有一絲明朗,不過久而久之,對這種詭異的天色他倒也習慣了。

  那位喚醒他來到這世界的主人,是一具少女樣貌的人偶,當庫勒尼西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有著一頭長長的金髮,穿著深紫色的洋裝,但卻裸著雙足,奇妙的是,這具人偶竟然能像人類一般走動,除了表情無法有太大變化之外,正常的對話是沒有問題的,人偶告訴他,她是擁有炎之聖女力量的使者,是為了完成聖女的使命,讓死去的戰士們重返人間而來的。

  庫勒尼西當然很清楚,自己也是這世界的死者之一,否則,他又怎麼會在這裏呢?

  重返人世之後,庫勒尼西很快便發現,在主人的身邊已經聚集了一小群從幽冥之中被喚醒的亡者,他們跟他一樣都是死去的戰士,有著不同的身分和戰鬥能力,主人總是會帶領著他們探索前方未知的領域,並嘗試著以這些亡者們具備的能力除去出現在眼前的怪獸,這世界充滿危險,每當他們前進,就總是會遇上各種怪獸,阻絕著他們的去路,有時他們能夠在主人的指揮下得勝,但有時則會死在怪獸的爪下,不過,由於他們原本就是從陰間甦醒的亡者,即使死去也能在聖女的力量下再次復活,並繼續著下一次的旅程。

  他們是一群徘迴於這世間的行屍走肉,失去了生前的所有記憶,跟隨著對前程同樣迷惘的聖女使者,在黑暗的大地上不斷前行著。

  有時,他們會遇上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幻影,每當這些幻影出現時,總是不顧一切地攻擊過來,想殺死眼前和他們一模一樣的自己,而若是不想死在幻影手下的話,也就只好將幻影殺死了。

  庫勒尼西有時會認為,或許自己也是個虛無的幻影,他與那些出現在森林和荒原中的幻影有何不同呢?唯一的差別僅在於自己擁有主人,而他們沒有,當那些幻影被殺死之後,還是會在同一個地點再次復活,當有人踏足此地時,再一次攻擊來人,就像是受到詛咒一般,永遠在同一處等候,永遠持續著同樣的攻擊行為,然後再被殺死,陷入永恆的輪迴。

  主人向他承諾過,會尋回他失去的記憶,事實上,這就是主人必須役使亡者們前行的原因,唯有尋回亡者們的記憶,他們才得以找回自己的過去,不再是個單薄的幻影。

  那些無所不在的怪獸,已經存在這個世上很長一段時間,在牠們的身上擁有屬於這世界的記憶,唯有殺死牠們,才能取得記憶的碎片,而亡者們為了喚醒自身的戰鬥能力,也必須除去那些出現在眼前,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幻影,某種程度上,這似乎很殘酷,但庫勒尼西很快便意識到,在他發現這是件極其殘酷的事時,他就已經持續著這樣的行為很久了,甚至開始感到習以為常,隨著被殺死的幻影越來越多,他也逐漸想起那在許久以前便已習得的戰鬥方式,用那些他一點也不記得從何得來的能力擊退一個又一個的敵手。

  其中一種令他深感不安的能力,就是深淵。

  打從他自幽冥之中醒來時,手上就一直持有一本記錄著神祕知識的書,起初,他只能讀懂其中一部份,並啟動一些簡單的防禦法術,他很確定自己過去對這本書讀得相當熟,但在打倒那些幻影前,他無法喚起完整的記憶,也無法啟動書中所記錄的咒術,對那些文字,他僅有著模糊的印象。

  他渴望著能夠喚回對這些文字的記憶,於是便讓主人安排他在接下來的旅程中做先鋒,以便從戰鬥中喚醒對自身能力的記憶,很快地,他和同伴們擊退了許多幻影,而他也漸漸想起關於那本書的記憶。

  之後,在一次戰鬥中,他不自覺地唸出一段咒語,那是記載在那本書上的一段文字,他不需要翻開書確認,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背誦了出來。

  然後他看見了深淵。

  那是一隻飄浮在半空中的龐然怪物,長得有點像是某種特大號的魚類或兩棲類生物,通身有著黑亮的體色,身軀上有著波浪狀的斑紋,體側有著一對對短小的足,碩大的頭部長著三對眼睛,當牠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一嘴尖利的獠牙時,那模樣簡直就像是在嗤笑著,令人不快,也令人由衷感到恐怖。

  接著,那怪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向敵人,在庫勒尼西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何事時,就看見站在對面的敵手倒了下來,頭身分離,鮮血流滿一地,而那頭被召喚出來的怪物則飄浮在屍體的正上方,咧著染滿血跡的大口朝著他笑。

  那就是深淵,一頭聽從他召喚出現的幻獸。

  「那招真是厲害欸,小哥,以前都不知道原來你那麼強。」

  庫勒尼西聽見有人在身旁這麼說道,於是從書中抬起眼來,只見一個留著紅色長髮的男人正站在自己旁邊,一手倚在樹上,那是一個同樣受到主人召喚而來的亡者,庫勒尼西記得他的名字叫利恩。

  「呃……沒那回事,和利恩先生比起來,我會的根本不算什麼。」庫勒尼西回道,有些不知所措。

  「才怪,你那隻娃娃魚超厲害的好嗎,」利恩露出由衷欽佩的神情。「那可是直接傷害耶,我的招數都要打得到對方才有用,可是你只要一叫出那隻娃娃魚,敵人再怎麼防都沒用啦,換作是我,我可絕不想與你為敵。」

  聽到這番讚美,庫勒尼西有些臉紅。「但我倒是很羨慕利恩先生的能力哪……」他喃喃自語道。

  「欸?怎麼說?」利恩說著便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了下來,似乎對這話很是好奇。

  不知怎地,有人離自己這麼近令庫勒尼西有些緊張,其實他之前就多少察覺到了,自己生前或許是個頗為內向的人,看來,有些事即使在死了之後也不會改變。

  「我很羨慕……」庫勒尼西盡量別讓聲音越變越小。「那種能夠支援隊友的能力,就算自己無法再戰鬥下去,至少還能留給其他人一些什麼……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要有那樣的能力。」

  「說什麼傻話!」利恩大笑起來,並伸掌往庫勒尼西頭上搓了搓,抓亂了他栗色的長髮。「你能在敵人身上造成實際傷害,那就是最好的支援啦,何必去想自己可以留給其他人什麼,盡快把對手幹掉才是最要緊的,不是嗎?」利恩說道。

  「……這麼說也是。」庫勒尼西有些狼狽地整理著自己的頭髮,他的髮質極為細軟,被弄亂之後往往容易打結。

  「像是那個傻大個阿貝爾,」利恩繼續說著。「別看他劍術好像很強,要是不小心讓對手先攻的話,他是一點防禦也不會的,說實在的,我還真沒見過攻防能力落差那麼大的人,要是我不在前面做先鋒,開點遺產給他吃,我看他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是不是有人在說我壞話?」一個聲音從森林中傳來,坐在樹下的兩人不約而同將視線投向聲音來處,只見一個打著赤膊的金髮男人正抬著柴火走了過來。

  「你耳朵還真利啊,阿貝爾。」利恩對那男人說道,並以小指挖了挖耳朵。

  「那是因為你的聲音很好認。」阿貝爾說著將柴火放在泥土地上。「只要是你在講話,我在一公里外就認得出來。」

  利恩翻了翻白眼,並轉向身旁的庫勒尼西,說道:「你不覺得這傢伙講話太誇張了嗎?我嗓門哪有那麼大?」

  「嗯,有時候你的確是會有點大聲。」庫勒尼西客氣地說道。

  「你看,連尼西妹子都這麼說。」阿貝爾說道。

  「阿貝爾,他不是妹子,你要我說幾遍?」利恩一臉沒好氣。

  「像他長得這麼標緻,當然是妹子了。」阿貝爾轉向利恩,一臉嚴肅地說道:「利恩,我早就想說了,其實你在我眼中,也算得上是妹子。」

  「你說什麼?你再給我說一次看看!」利恩叫道。

  「利恩妹子。」阿貝爾說道。

  「我看你是很想被我砍吧!快給我過來!我要用劫影和毒牙宰了你!」

  「誰宰誰還不知道呢。」阿貝爾笑著舉起大劍。

  庫勒尼西坐在樹下,愣愣地看著兩人在眼前擺起戰鬥架勢,不甚確定是不是該出言相勸。

  「真是的,那兩個人老是吵吵鬧鬧的。」一個稚嫩的聲音從庫勒尼西身旁傳來,他轉過頭去,只見一個有著獸耳的小男孩正站在一旁,手裏抱著一小堆柴火。

  「嗯,是啊,哈哈……」庫勒尼西苦笑道。

  「有什麼關係,年輕人這樣很好啊。」另一個聲音從樹後出現,接著聲音的主人也出現在庫勒尼西眼前,那是一個身穿白色披風和低胸裝束的女人,手中握著一支有著骷髏杖頭的手杖,她輕輕在戴著白手套的掌心中敲著手杖,心情看來似乎很好。「平常的練習也是很重要的,就讓他們去玩玩吧。」她微笑著說道。

  「唔……也、也是。」庫勒尼西應道,不知怎地,他又緊張了起來。

  「對了,尼西小弟,要不要也來和我玩一下呢?」那女人傾身說道,碩大的胸部幾乎貼在庫勒尼西的臉頰旁邊。

  「啊……呃──不、不用了,」庫勒尼西連忙將身子靠向獸耳男孩那一側,並揮了揮雙手。「我才剛打完一場,現在有點累了……還是下次吧,貝琳達小姐。」

  名為貝琳達的女子直起身來,似乎感到有些可惜。「是嗎?那真遺憾,我才剛想起一樣新的攻擊技能,想要找個對象試試哪。」

  「如果是貝姊要和尼西姊姊打的話,尼西姊姊一定會馬上死掉的啦。」一旁的獸耳男孩說道。

  「呃……史普拉多,我不是姊姊。」庫勒尼西澄清道。

  「那樣才有趣呀,」貝琳達又笑了。「我非常想看見深淵死在我面前的樣子呢,不知道幻獸的血會是什麼顏色?」

  聽到這話,庫勒尼西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蒼白。「唔……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結結巴巴地說道。

  「呵呵,你的表情真有趣,好吧,這次就放過你好了。」貝琳達笑著轉身走開了,再次消失在樹林中。

  「她要去哪裏啊?」史普拉多問道,並將柴火放在腳邊。

  庫勒尼西抹了抹臉,說道:「大概是去森林裏尋找新的敵手吧。」他嘆了口氣。「我總覺得……我不太會應付那位女士。」

  「這裏有哪個人會應付她嗎?」史普拉多頭上的獸耳動了動。「貝姊的戰力可是怪物級的,不對──可能比怪物還要強吧,你會這樣很正常啦,尼西姊姊。」

  「史普拉多,我說過了我不是姊姊,」庫勒尼西忽然對此感到有些疲憊。「我是男的。」

  「可是阿貝爾大叔都叫你妹子啊。」

  「喂!你說誰是大叔!」阿貝爾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戰鬥中分心可是大忌啊!阿貝爾!」利恩叫道,並舉起利刃衝了過去。

  「──啊……等、等等!」阿貝爾還沒反應過來,一道血花便潑灑在他眼前,心口也感到一陣劇痛,接著,利恩拔出刀子,舔拭著手上的鮮血,而阿貝爾則抱著不斷流出鮮血的胸口倒了下去。

  「你輸了,阿貝爾。」利恩露出殘酷的笑容。「今後要記得叫我利恩大爺,知道嗎?」

  倒在地上的阿貝爾勉力抬起頭來,嘴角咧出一條弧線。「利恩妹子。」

  利恩毫不留情地朝他背脊上又捅了一刀,阿貝爾才完全斷氣。

  「這傢伙真是……死了還讓人那麼火大。」利恩將刀刃上的鮮血甩掉,插回刀鞘裏,然後走了回來,坐回庫勒尼西身旁。

  不久,阿貝爾的屍首開始發出微光,那些小小的光點出現在他的傷口上,不一會兒就將那些傷痕填滿,光芒也越變越亮,直至籠罩住整具屍體,接著,那些光芒又黯淡下來,一點一點地消失了,而原本被殺死的阿貝爾也開始動了起來,從地上爬起,身上的傷口全都不見了,就和戰鬥之前沒有什麼兩樣。「你還真是毫不留情啊,利恩妹子。」阿貝爾說道,並伸了伸筋骨。

  「你是很想再被我殺死一次嗎?」利恩陰沉地說道。

  「如果要在你和尼西妹子之間選一個的話,我很樂意被你殺死,」阿貝爾笑了起來。「至少你會讓我留下全屍,但深淵不會,要知道,被分屍之後要再復活可是很麻煩的。」

  「我又不是沒被深淵殺死過,我會不知道嗎?」利恩回道。

  「唔……對不起。」一旁的庫勒尼西連忙道歉。

  「你用不著道歉啊,小哥,」利恩說道,似乎有些訝異。「我當初又不是被你殺死的,那次是碰上幻影手上的深淵,跟你又沒關係。」

  「可是……那也是在我活著的時候,曾殘留在這世上的記憶……」庫勒尼西不自覺地捏著覆在腿上的長袍下擺。「就算攻擊你的不是我,但我覺得那也算是屬於我的一部份……」

  「別想那麼多啦,」利恩聳了聳肩。「就算那真是屬於你的一部份,那又怎麼樣?我之前還曾經對付過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幻影欸,難道殺了自己的幻影之後,我也要跟我自己道歉嗎?」

  「人家尼西妹子的神經沒你那麼大條嘛,利恩。」阿貝爾說道。

  「要是你很閒的話就去多添點柴火吧,」利恩白了他一眼。「今晚要在外頭過夜,你穿成那樣不嫌冷嗎?」

  「你可以睡在我旁邊,那樣我就不會冷了。」

  「你去抱著樹睡吧。」利恩一臉嫌惡。

  各位,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一個少女的聲音忽然出現在眾人腦中,像是直接穿透進來的一道電流似地,每個人都因為這聲音而凝聚了注意力。

  「是聖女姊姊!」史普拉多說道。

  庫勒尼西點了點頭,事實上他知道這稱呼並不算完全正確,這聲音是來自擁有聖女一部份力量的人偶,也就是喚醒他們這群亡者的主人,並非聖女本身,但這概念對年紀尚小的史普拉多似乎不容易弄清,對他來說,能夠召喚死者的人偶或許就和炎之聖女的存在沒什麼兩樣。

  「啊,有什麼事嗎,大小姐?」利恩對著空氣說道。

  有一位新的亡者要加入我們了,明天一早他會前去你們所在的斬影森林支援,他對戰鬥的記憶還很薄弱,請各位務必幫忙他,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阿貝爾揮舞著大劍,似乎感到頗為興奮。

  庫勒尼西抬起眼來。「新的亡者……?他一個人過來沒問題嗎?森林裏有很多怪獸……」

  艾伯李斯特會和他一道過去,不必擔心。

  「那位眼鏡兄是嗎?」利恩搔了搔頭。「大小姐是想讓他練練茨林那招吧?」

  沒錯,也許接下來你們遇上夢魔的話,他會有所幫助。

  「這麼說,大小姐難不成是想把我換下來嗎?」阿貝爾有些失望地說道。「我也想會會夢魔三兄弟啊。」

  「你一樣防禦技也沒有,把你換下來很正常吧,」利恩聳了聳肩。「夢夢可是強敵,之前艾妲大姊不也被秒殺過?而且那還是最低等的斬影夢夢,更別說黃昏和永夜那兩隻了。」

  阿貝爾將大劍擱在腳邊,一手叉著腰。「不公平,大小姐偏心。」

  我還在研究最適合你的戰術和搭檔,阿貝爾,之後會讓你好好發揮的。

  「……好吧,既然大小姐都這麼說了……」

  那麼,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有了,大小姐。」阿貝爾回道。

  利恩站起身來,說道:「哎,別理阿貝爾那個玻璃心啦,大小姐,您還是早點歇息吧。」

  「喂,玻璃心是什麼意思?你給我說清楚。」阿貝爾皺起眉頭。

  一道輕嘆在庫勒尼西腦海中響起,但那並不是帶有責備意味的嘆息,而是像母親看見孩子玩鬧時所發出的感嘆,儘管看不見面貌,但庫勒尼西卻彷彿能看見某人正搖頭苦笑著。

  那,晚安了,各位亡者。

  「晚安,主人。」庫勒尼西回道。

  「晚安,聖女姊姊!」史普拉多叫道。

  「大小姐晚安。」

  「晚安了,大小姐。」

  接著,那股異樣的氣息就從眾人腦中抽離,消失不見了。

  「啊,忘了問大小姐新的亡者叫什麼名字。」阿貝爾突然擊掌說道。

  「那很重要嗎?」利恩攤了攤手。「反正眼下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蒐集到足夠的記憶碎片,離喚回記憶還很遠,就算知道名字又怎麼樣?即使那是個我們生前認識的人,還不是照樣想不起來對方是誰。」

  阿貝爾看了他一眼。「可是,我就記得你啊。」

  利恩蹙起眉頭。「吭?那你倒是說說看,我生前是你的誰?」

  阿貝爾想了想,說道:「不記得了。」

  「你看吧,這傢伙又在鬼扯了,」利恩轉頭朝仍坐在樹下的庫勒尼西說道。「你不說說他嗎,小哥?」

  「這……就算要我說也……」

  「雖然我不記得是什麼關係,」阿貝爾繼續道:「可是,我對你有印象,利恩,我覺得我以前一定認識你,這點我倒是非常肯定。」

  利恩沒趣地看著他一會,然後說道:「那聽起來倒是挺新奇的,因為我對你一點印象也沒有。」

  「唔,我不怪你,」阿貝爾聳了聳肩。「因為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我看你這人記性還挺差的,神經也很大條,你會記得什麼的話,我反而會很驚訝。」

  「你是真的很想再被我殺一次是吧?」

  「他們又要吵架了,」史普拉多一臉無奈。「真搞不懂,天天吵是吵不膩嗎?」

  庫勒尼西笑了笑。「也是有那種越吵越要好的友情啊。」

  「等等,小哥!你說誰跟誰要好了?」利恩叫道。

  「利恩,你看,連旁人都說我們感情好,不來抱一個嗎?」

  「你滾去抱樹啦!肌肉白癡!」

  午夜時分,庫勒尼西從睡夢中被搖醒,他睜開眼睛,只見利恩正站在身旁,對他說道:「時間到了,該你守夜了,小哥,還是你要再睡一會兒?我還可以再撐一下。」

  庫勒尼西連忙從毛毯中撐起身子,說道:「不……不用了,我可以馬上起來,你去休息吧,利恩先生。」

  「是嗎?那好吧。」利恩打了個呵欠。「我是看你身子骨挺柔弱的,怕你會太累。」

  庫勒尼西苦笑。「不用擔心我,我沒有看起來那麼弱。」

  「也是,」利恩撫了撫額頭。「唉!我只會說阿貝爾,結果我自己還不是一樣,老把你當成女孩子看待。」

  「沒關係,我早就習慣了。」庫勒尼西笑了笑。「晚安,利恩先生。」

  「嗯,晚安。」利恩說著在營火旁邊找了塊地方窩著,將毛毯裹住身軀,幾乎一閉上眼就睡著了。

  庫勒尼西站起身來,走到守夜人的位置,讓月光灑在自己身上,他始終不明白的是,既然夜裏會有這麼皎潔的月光,那麼為什麼在白天的時候,卻總是見不到晴朗的天色,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夜晚比白天更加明亮。

  他並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見到陽光,因為他從未見過,只在記憶中某個角落有一點微薄的印象,他不知道這個世界在未來某一天是否會出現陽光,也不知道當那一天來臨之後,亡者們將會如何,他曾在書上讀過,活死人是無法見到陽光的,當他們被陽光照射,便會化為灰燼,從這個世上徹底消失,他不清楚自己的存在和書上所記載的活死人是否類似,唯一能確定的是,不論是他,或是身邊的這些同伴,都已經不再是人類了,也許過去曾經是,但現在的自己,和以往早就不再是同一種生物了,既然如此,喚回過往的記憶是否還有意義?知道自己曾經是誰,又是否有必要?

  庫勒尼西不禁打了個哆嗦,因為他忽然意識到這個想法有多麼可怕。

  那意味著,這一切的一切全無意義可言。

  他們全是為了追尋記憶而一路走到這裏的,可是,又有誰能保證尋回記憶的後果呢?現在他們還是同伴,但如果在找回記憶之後,發現彼此之間其實有著不可抹滅的仇恨,那該怎麼辦?那些確實發生過的往事到底會不會在他們身上造成更大的傷害,誰也說不準。

  如果他對利恩這麼問的話,利恩一定會說:

  「反正也沒有什麼事能比死更糟糕了。」

  但庫勒尼西怕的就是,若是死了還得背負自己生前造的孽,那或許會比死還更加叫人難以承受。

  「那會很尷尬,對吧?」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說道,像是有人在他耳旁低語。

  庫勒尼西抬起眼,奇異的是,他並沒有因為這聲音嚇著,在他看見對方的面貌前,他就已經知道是誰在對他說話了。

  「我不會稱之為尷尬,那應該算是……」庫勒尼西住了口,因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對誰說話。

  他回過頭去。

  六道不懷好意的視線在樹後的陰影處閃著微光,庫勒尼西知道,那六只眼睛全都出自同一隻生物身上。

  「深淵……?」他困難地吞了吞口水。「是你嗎?」

  一道黑色的東西捲上他的腳踝,即使隔著長袍,庫勒尼西也感覺得到那東西的濕黏,但和他原先想像的不同,那東西有體溫,而且只比他的體溫低上一些。

  「我好冷,尼西,」那聲音在幽暗中說道,庫勒尼西聽不出那聲音屬於男性或女性,小兒或老人。「抱我,好嗎?」

  庫勒尼西盡量穩住自己,不讓那東西看出自己的恐懼。「你太大了,我抱不動你。」他說。

  「你以前都會抱我,尼西,你變得好冷淡。」那聲音埋怨道。

  庫勒尼西忽然感到一陣頭暈,他扶著額頭,確定自己不會馬上昏倒,他從沒想過幻獸會說話,對他來說,深淵就和森林中那些怪獸相去不遠,照理說應該只有攻擊的本能,不可能擁有與人類對話的智商,但顯然事實並非他所想的那樣。

  「我不記得了,」庫勒尼西回道。「我不確定……我以前會那麼做,而且,我也不一定就是你認識的那個尼西,也許會抱你的……是別的尼西。」

  「你在說什麼啊?你就是我的尼西啊,難道你忘記我了嗎?我一直一直都好想見你喔……你都沒有想我嗎?」那東西滑到他腳邊,像一隻小狗那樣貼在他小腿上,但庫勒尼西很清楚,那不是狗,而且牠也不小。

  庫勒尼西不確定對這怪獸吐實是不是個好主意,當然,他也很有可能被殺,他見過被深淵殺死的那些屍首,他知道死在牠手下會是什麼樣子。

  「要知道,被分屍之後要再復活可是很麻煩的。」

  阿貝爾的話言猶在耳,他可沒忘。

  「我……我還沒喚醒全部的記憶,」庫勒尼西答道:「如果我能找回記憶的話,也許就會想得起來……」

  「這麼說,你真的忘了我嗎?」

  「……我並不是有意要忘的,只是我真的……」

  那纏在他腳踝上的濕黏物體收得更緊了一些,幾乎讓庫勒尼西感到疼痛。

  「我是那麼地想見你……」那聲音哀鳴道。「我好期待你可以再像以前那樣抱我……為什麼?為什麼忘了我?」

  「深淵──我說過了!我不是故意要……」

  「為什麼?」

  那聲音像雷擊一般在庫勒尼西腦中轟然響起,他差點以為自己的腦袋會爆炸,接著,那巨響在他腦中引起了嗡嗡作響的迴聲,猛力撞擊著他的耳膜,他感到頭痛欲裂,視線也模糊了起來,他難受得想吐,幾乎無法再穩住腳步,他的肩膀撞上樹幹,整個人跌倒在地,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卻發現另一腳也被某樣物體緊緊纏上。

  深淵順著他的腿爬了上來,柔軟濕滑的身軀貼在他的下腹上。

  「抱我,尼西,就像以前一樣。」那三對眼睛直視著他,庫勒尼西可以感覺得到那眼中深沉的惡意。

  他以前真的曾張開雙臂擁抱這個怪物嗎?就算把他所有的理智都抽離這個軀體,他也不認為自己會去做這種事。

  他慢慢地搖頭,說道:「不,你在說謊,我不可能抱你,絕不可能。」

  怪物的眼神似乎有些退縮,牠張著滿口獠牙,好像很困惑。「深淵不會說謊,尼西才會。」牠說。

  庫勒尼西勉力撐起身子。「你說什……」

  「尼西,我好冷,讓我進去,好嗎?」深淵說道,並傾斜著肥大的頭部。

  「進去……?」庫勒尼西忽然感到一股深切的不安。「進去哪裏?」

  深淵低下頭,讓濕黏的身軀滑過庫勒尼西的脖子和鎖骨,貼在他胸口上。「進去尼西裏面,深淵以前就住在那裏,那裏好溫暖,深淵喜歡那裏。」

  恐懼再次爬上庫勒尼西的心頭。「你……你在胡說什麼?那是什麼意思……?」他蒼白著臉問道,心裏知道自己並不真的想要知道。

  「你真的都忘記了嗎,尼西?」那三對眼睛無辜地望著他,然後,庫勒尼西看見那眼中透出了笑意。「沒關係,很快你就會想起來的,只要讓我進去……你就知道了……」

  怪物滑下他的身軀,退至他的雙腿之間,庫勒尼西看見那怪物的尾鰭不斷甩動著,似乎想將他的腿抬起來。

  「深淵……!等──你想做什麼?快住手!」庫勒尼西忍不住出聲制止,但他又害怕驚動其他人,只敢壓低音量輕叫著。「不要這樣!深淵!」他伸出手,按住幻獸的頭部,但那怪物的身軀十分滑溜,他抓也抓不住。

  「尼西你最喜歡我這麼做了,因為那會讓尼西很舒服喔。」深淵最後一次在他面前咧嘴微笑,然後便下潛下去,之後,庫勒尼西再也看不見牠的臉。

  「深淵……你在哪裏?深……」

  接著,庫勒尼西忽然緊緊摀住自己的嘴,瞪大著眼睛望著那顯露在陰影之外的尾鰭。

  他掙扎著想從地上爬起身,雙腿在長袍底下不斷踢著,想將幻獸踹開,但沒有用,幻獸的身軀濕滑且帶有黏液,當他的腳一碰觸到便會立刻滑開,並沾上更多黏液,他慌亂地伸手想抓開那怪物,但也因為手上沾滿黏液而無法捉住,只能任憑那怪獸為所欲為。

  「深淵──不要!不要這樣……」庫勒尼西喘著氣,壓低音量哀求著,他知道此刻自己再也無法阻止深淵,只得摀著自己的嘴,避免自己發出更大的叫聲。

  深淵此時已有半個軀體隱沒在他的長袍之下,他不知道深淵是怎麼辦到的,但牠巨大的身軀確實有一半已經消失了,而那看不見的上半身,他很清楚是鑽進了何處。

  庫勒尼西索性放棄掙扎,將頭靠在身後的樹幹上,深淵在他的雙腿之間擠壓著,一點一點地鑽進他的體內,他感覺到雙頰發燙,羞恥心與罪惡感湧進了他的胸口,但那全比不上深淵湧進他體內的感覺。

  他相信深淵柔軟的身體肯定沒有骨骼,但那挺進他體內的觸感又相當有力,當深淵擠壓著想要進來時,他甚至可以感覺到一種近似性交的快感,這念頭令他感到不堪,他咬著自己握拳的手,盡力不讓自己呻吟出聲,儘管他知道理智不允許他這麼做,但他仍不自覺地夾緊雙腿,將腰伸直讓深淵能夠進來,當牠鑽進他體內時,他感覺到牠變得幾乎像是沒有形體一樣,並充滿著他的腹部,他意識到自己的腹部微微隆了起來,裏頭像是燒灼般發燙著,他知道自己應該阻止一隻怪獸鑽進他體內,並以他的身軀為床,但他就是做不到。

  深淵顯露在外的身軀尚存三分之一,他緊抓著衣角,壓抑著自己的喘息聲,他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要是有其他人起來目睹到他這副樣子,他該如何解釋?不,或許他真正擔心的不是這個,他怕的是,要是被看見的話,他此刻所感受到的歡愉就必須中斷了,他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離至高的峰頂不遠了,要是現在被迫中斷的話……

  「……快點,深淵,」他壓低音量催促著。「再進來一點……」

  他聽見心中某個聲音在對他尖叫,說他瘋了,但他此刻無暇去思考這些,他只能放任原始本能去行動,理智被放逐到了極遠的荒野,在那裏,沒有人會聽見理智的哀鳴。

  當那尾鰭搖曳著消失在他長袍底下時,他忍不住挺起腰來,感覺到深淵在他體內撞擊到了某處頂峰,有那麼一刻,他感覺自己並不在此處,而是去到了遙遠的地方,好一會兒,他才從失神狀態慢慢恢復,理智、羞恥心和罪惡感全從本能之下漫了回來,一股前所未有的空虛爬上他的心頭,那一瞬間,他幾乎希望自己就此死去,但理智找回了他,他坐起身來,望著自己凌亂的衣著,頓時感到一陣羞窘。

  他的長袍被掀到大腿上緣,整個下半身幾乎裸露在外,他連忙將長袍拉直,並整理好弄皺的上衣,並倚著樹幹坐起身來,將鬆掉的腰帶從身下拉出來。

  深淵留在他身上的體液此時已經乾了,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剛剛那些沾染在他身上的液體簡直就像是一場幻覺,他慢慢從地上站起身來,將腰帶重新繫好,當他繫上腰帶時,他注意到下腹的灼熱仍持續著,那是深淵仍在他體內的證明,即使剛剛才親眼目睹,但他仍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那隻巨大的幻獸,此時竟然完全鑽進了他的肚子裏,而他的肚子除了稍稍隆起之外,並沒有太大變化,他不自覺地撫觸著發熱的腹部,而腹中的幻獸也像是感應到這觸碰似地,在他體內動了一下。

  那絕非幻覺,而是確切的現實。

  庫勒尼西的臉又發燙了起來,因為這簡直就像是懷著某種生命在體內一樣,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不知所措,甚至令他感到自己有些可笑,促使他忍不住臉紅。

  但他並不討厭這種感覺,他知道自己應該要感到噁心、感到羞愧,因為他竟然和怪物做了這種事情,還讓牠寄居在自己體內,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接受的事。

  可是,他卻對此感到愉悅、滿足、甚至有些懷念。

  他一手掩上自己的臉,對這念頭感到震驚,這是否表示他在過去確實是個會與怪物耽於淫樂的人?他一直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當然,只要是正常人都不可能會樂於和怪獸做這種事,可是──

  如果他不是正常人呢?

  這個想法令他感到一陣顫慄。

  他是個能夠役使怪獸戰鬥的人,他的戰鬥方式,和其他同伴都不一樣,不論是利恩、阿貝爾、史普拉多或是貝琳達,他們都擁有某種物理攻擊的方式,或是能夠灌注法術而發揮作用的魔導具,可是,他所會的,就是召喚像深淵這樣的魔物,在這世上,所有的魔物都是來自於渾沌之中,而他一個普通人類,怎麼可能會擁有支配渾沌世界之物的力量呢?

  他抱著自己的雙臂,深深為此感到不安。

  如果在他恢復記憶之後,發現自己並不是人類,如果在他身上,擁有著比魔物還要更加可怕、更加墮落的力量……

  那他該怎麼辦?

  體內的魔物又動了動,像是感覺到他的不安似地,他按著腹部,對此感到有些安慰,但又感到更加惶恐起來,深淵會在他的體內寄居多久呢?要是讓牠繼續活在自己體內,難道不會有什麼影響嗎?畢竟深淵是幻獸,是魔物,他的身體能夠負荷得了嗎?

  他舔舔嘴唇,想起剛才深淵潛入他體內時所感受到的歡愉,他發現自己竟然已經開始想念起那感覺了,他連忙搖搖頭,想甩開這念頭,無論如何,人和魔物是不可以結合的,他是個人類,而且也是個正常男人,就算想要,他也應該去找人類女孩,怎麼可以跟深淵這種連性別都無法分辨的生物……

  一陣嬉笑聲在角落的暗影中響起。

  尼西……你喜歡我吧?對不對?

  他摀住耳朵,低聲說道:「不對,我並沒有……」

  尼西就喜歡說謊,嘻嘻……

  「我沒有!」

  尼西,我們來玩吧。

  「不要!」

  尼西……

  「──住口!」

  ……尼西!庫勒尼西!

  「庫勒尼西!」

  他猛地睜開眼睛,看見一個戴著眼鏡,身著軍裝的年輕男人正注視著他,微蹙的眉間透著憂心。

  「庫勒尼西,你還好吧?」戴眼鏡的男人說道。「是不是作惡夢了?」

  有那麼一刻,庫勒尼西沒反應過來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很快地,他就注意到自己的身子仍裹在毛毯裏,而夜晚不知何時早已遠去。

  「艾伯李斯特先生……你怎麼會……」庫勒尼西撐起身子,喃喃說道。

  「眼鏡兄提早過來了,」利恩從戴眼鏡的男人身後探頭出來。「我們本來想讓你再多睡一會,可是眼鏡兄說你情況有點不對勁,就硬把你叫醒了。」

  艾伯李斯特轉頭向利恩說道:「這裏是夢魔所掌管的斬影森林,人要是陷在噩夢之中是很危險的,很可能會被誘惑到夢魔的國度裏,永遠醒不來。」

  利恩皺起眉頭。「你說得太誇張了吧?」

  艾伯李斯特站起身來。「在這種魔物橫行的地方,任何事都不誇張,小心一點總不是壞事。」

  「艾伯,艾依沒跟你一道過來嗎?」阿貝爾從林間走了過來。

  「你是說艾依查庫嗎?」艾伯李斯特推了推眼鏡。「沒有,我讓他留在使者大人身邊。」

  「我還以為你們總是焦不離孟咧,」利恩說道:「真難得他會願意跟你分開。」

  「他得好好學習輔助其他人,就算我和他的能力互補,也不能老是安於現狀。」艾伯李斯特說道,語調冷漠。「沒事了嗎,庫勒尼西?」他低頭向庫勒尼西說道。

  「呃……我沒事,不用擔心我。」庫勒尼西拉開毛毯,坐起身來,並盡力撫平睡亂的長髮,好讓自己看起來有精神點。

  「沒事就好,小心夢境,一個不小心是會被吞噬的。」艾伯李斯特說道,接著別過眼去。

  「……是。」庫勒尼西答道,感到喉嚨一陣乾澀。

  他不動聲色地撫觸自己的腹部,那裏一如以往平坦,也沒有任何發熱的跡象。

  深淵並沒有鑽入他的體內,那只是一場瘋狂的夢境。

  但他竟然對此感到有一絲可惜。

  「艾伯,不是有新的亡者要來嗎?」阿貝爾問道。「怎麼只有你來?他人呢?」

  「他去森林裏尋找獵物了,他答應我不會走太遠,等一下就會過來跟我們會合。」

  利恩將雙手擱在腦後,說道:「眼鏡兄都找得到路,沒道理別人會找不到,你就別擔心了,阿貝爾。」

  「喔,說得也是。」阿貝爾同意道。

  「你們是什麼意思?」艾伯李斯特問道,語氣不怎麼高興。

  庫勒尼西趁大夥兒抬槓時,自個兒將毛毯摺好,到後頭的河流梳洗去了。

  他很清楚,自己需要潑點冰涼的河水冷靜一下。

  他走到河邊漱口,並將臉清洗乾淨,忽然,一陣槍聲在林子裏響起,子彈擦過了他的耳際,正中他身後的一株樹幹,他頓時嚇呆了,跪坐在那兒根本忘了反應,只是愣愣地東張西望著。

  這時,河流對岸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從樹叢之中走出一個身穿黑色大衣,戴著牛仔帽的蓄鬍男人,而那男人一見到他時,似乎相當高興。

  「你就是森林中的幻影嗎?」那男人大聲說道。「抱歉了,小姐,可不能讓你妨礙到我!」

  他說著便高舉起手中的槍,朝庫勒尼西射擊,庫勒尼西連忙想閃躲,但卻躲避不及,子彈擦過他的肩膀和腰際,雖不是足以致死的攻擊,但仍讓他受了傷。

  「等……等等!我不是──」

  然而那男人已然擺出戰鬥架勢,全然沒把他的話聽進去。「哦?原來幻影還會說話啊?這倒挺新鮮的。」他笑著說道,並舉槍朝庫勒尼西射擊第二次。

  忽然,一道道如電流般的光束出現在庫勒尼西面前,像一面密密麻麻的荊棘牆,當子彈一碰到那些光束,就頓時被燒成灰燼,沒有一發能穿透過來打在庫勒尼西身上。

  下一刻,光束倏地消失無蹤,一個穿著毛領大衣的男人提劍走了過來,站在跪坐在地上的庫勒尼西身旁,朝他說道:「沒事吧?」

  庫勒尼西抬頭愣愣地望著他。「沒……沒事,謝謝你,伯恩哈德先生。」

  名為伯恩哈德的男人伸手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臉上始終沒什麼表情。

  「什麼?幻影居然還有幫手?這是怎麼回事?」那個戴著牛仔帽的男人在河的對岸大吼大叫著,似乎對這狀況很不能理解。

  「因為那不是幻影,阿奇波爾多。」一個冷靜的聲音從庫勒尼西身後傳來,是艾伯李斯特。「你到底在幹什麼?剛剛你差點就殺死我們的同伴了。」

  「同伴?」帶著牛仔帽的黑衣男人說道,並將高舉的槍收了起來。「搞什麼?原來不是幻影嗎?那你剛剛怎麼不早說啊,小姐?」

  「我不是小姐。」庫勒尼西按著受傷的肩膀,朝著對岸說道。

  「啊,不好意思,原來你已經結婚了?」阿奇波爾多搔了搔頭。

  「我是男的。」庫勒尼西紅著臉說道。

  阿奇波爾多一臉震驚。「什麼?你是男的?」

  「別廢話了,阿奇波爾多,」艾伯李斯特一手圈成半筒狀,湊在嘴邊說道。「快過來吧,大家都在等你。」

  「喔,好吧。」阿奇波爾多說道。

  當大夥兒回到樹林中時,庫勒尼西的傷已然自體痊癒,被子彈劃破的衣服也恢復原狀,伯恩哈德摟著他的肩膀,對他說道:「為了別讓新的亡者帶給其他人壞印象,別把他誤傷你的事說出來,好嗎?」

  庫勒尼西點點頭。「好的。」

  「你會介意嗎?」伯恩哈德問道。

  庫勒尼西搖搖頭。「不會,看起來他的等級還不是很高,我的深淵有很多機會可以找他算帳。」

  伯恩哈德漠然的嘴角微微牽起。「是嗎?那就好。」

  他們回到利恩一行人那裏,宣布新亡者將要過來的消息。

  「尼西姊姊,你見到新亡者了嗎?」史普拉多在庫勒尼西身邊雀躍地跳來跳去。「他長什麼樣子?擅長近攻還是遠攻?」

  庫勒尼西想了想,回道:「是個蓄著鬍子的大叔,他手上拿著槍,可能是擅長遠攻吧。」

  「真的嗎?」史普拉多的眼中閃著光芒。「那他就可以跟我搭配了!你覺得他會想要跟我一起作戰嗎?尼西姊姊?」

  「史普拉多,別煩人家,」一個同樣有著獸耳的少女出現在史普拉多身後,提著他的帽兜將他拉離庫勒尼西身邊。「不好意思,庫勒尼西先生,史普拉多老是纏著你。」

  「姊姊!我才沒有煩他!放手啦!」史普拉多掙扎著。

  庫勒尼西苦笑道:「沒關係的,艾茵,我並不覺得他煩。」

  「你看吧,姊姊,尼西姊姊說他不覺得我煩。」史普拉多說道。

  「就跟你說不可以那樣叫庫勒尼西先生,沒聽懂嗎?」艾茵微笑著伸手捏了捏史普拉多的臉,但力道大得幾乎讓史普拉多哭出來。

  「嗚……好痛!不要這樣捏人家啦!姊姊──」

  「擅長遠攻是嗎……」一旁的利恩沉吟道。「那他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是──阿奇波爾多!」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從森林中傳來,眾人不約而同朝聲音來處望去,只見那個身穿黑衣的牛仔大叔又再次出現,並且還擺出著誇張的帥氣動作。

  眾人漠然以待,先打破沉默的是利恩:「阿奇波爾多?」他複述道。

  「沒錯,」阿奇波爾多露齒一笑,潔白的牙齒彷彿閃著光芒。「有聽過我的名號嗎,小子?」

  利恩盯著他,臉色突然變得有些蒼白。「沒……沒有,當然沒有。」

  「咦?難道你們之中還沒有任何人喚醒記憶嗎?」阿奇波爾多一臉困惑。

  阿貝爾晃了過來,交抱著雙臂站在利恩身邊。「當然還沒啊,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叔,那得殺死好幾百頭怪獸和幻影才能辦到。」

  「什麼?竟然要那麼麻煩嗎?我這老骨頭不知道辦不辦得到……」他說著用小指搔了搔下巴。

  「放心,大家一起分工合作,很快就能蒐集到足夠的碎片了。」一個頭上盤著金色髮辮的女子說道,她穿著類似軍人的裝束,正靠在一株樹下將手套戴上。

  「噢,我很樂意能和美女一道合作。」阿奇波爾多笑了起來。

  「那我呢?那我呢?」史普拉多又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並拉了拉阿奇波爾多的衣角。「聽說你擅長遠攻,我可以輔助你喔!」

  阿奇波爾多彎下身來,摸了摸史普拉多的頭。「那當然也沒問題,小子,讓我見見你的本事吧。」

  「我可是很厲害的喔,」史普拉多笑道。「要是敢妨礙我的話,我是絕對不會饒過你的!」

  阿奇波爾多揚起眉頭。「噢,口氣很大嘛,我喜歡。」

  「那麼,事不宜遲,」艾伯李斯特說道。「我們先去尋找幻影,讓阿奇波爾多喚醒更多戰鬥技能吧。」

  阿奇波爾多盯著他,微蹙眉頭。「我一定得跟你去嗎?你老是迷路。」

  「依你現在的狀態來說,應該沒什麼好挑吧。」艾伯李斯特說道。

  「等等,各位,」一個女聲在眾人身後響起,大夥兒轉過頭去,只見貝琳達不知何時從樹林中走了出來。「掌管斬影森林的妖魔統率者出現在附近了。」

  這話頓時讓所有人心頭一凜。

  「耶!太好了!我們可以離開斬影森林了!」史普拉多跳了起來。

  「話還不能說得太早,」庫勒尼西苦笑道:「掌管斬影森林的夢魔可是有三個,如果只有最低階的斬影夢魔……那還算好辦,可是更高等的黃昏夢魔和永夜夢魔也一起出現的話……那可是很麻煩的。」

  「我不認為斬影夢魔的實力算好辦,」盤著金色髮辮的女子說道:「一旦被他拉到遠距離,像你這樣的小伙子被秒殺也是有可能的。」

  「對喔……」史普拉多的臉上顯出苦惱的神情。「像艾妲姊那麼強,也被斬影夢夢殺死過……」

  「別擔心,我可以用劫影釘住那傢伙的行動能力,」利恩說道。「而且再不濟,我也可以開遺產技給後面的隊友。」

  艾伯李斯特走了過來,朝利恩說道:「使者大人的指示是,一旦妖魔統率者出現了,我必須輔佐你和庫勒尼西,不過如果失敗了,我就會被換下來。」

  「希望你的防禦技派得上用場……那招叫什麼來著?」利恩說著搔了搔臉。

  「茨林。」艾伯李斯特回答道。

  利恩點了點頭。「那我們走吧。」

  「等等,那我怎麼辦啊?你們不是要陪我打怪練等嗎?」阿奇波爾多叫道。

  艾伯李斯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的事晚點再說。」他說完便和利恩及庫勒尼西離開了。

  「搞什麼啊……哪有這種的?」阿奇波爾多嘟囔道。

  這時,他身後某個人將手擱在他的肩膀上,他轉過頭去,只見是剛才那個穿著毛領大衣的男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陪你練練。」那男人說道。

  「喔,好啊。」阿奇波爾多笑道。

  「搞什麼鬼?眼鏡兄根本就被瞬殺了嘛!」任務結束後的夜晚,利恩在營火旁不悅地大聲說道。

  「最後真的很可惜……要不是超出十八回合的限制,利恩先生應該是可以贏的。」庫勒尼西說道,此時他正裹在毛毯裏,蹲坐在營火旁烤火。

  「什麼回合限制!真是太奸詐了!我都把劫影放出來了,他居然還可以逃掉,真是沒道理!」利恩叫道。

  「小聲一點,利恩,孩子們都睡了。」坐在利恩身後的阿貝爾說道,此刻史普拉多正枕在他的腿上,睡得很熟。

  「我就是不甘心嘛!明明差一點點我就可以……啊!可惡!」利恩煩躁地抓起頭來,把一頭本就沒在整理的紅髮抓得更亂了。

  「別這樣,利恩先生,下次還有機會的。」庫勒尼西說道。

  「但下次就未必還能逮到永夜夢魔了,」艾伯李斯特說道,他此時正坐在庫勒尼西身邊。「使者大人很希望能抓到永夜夢魔,畢竟那算是高階怪物,要是能吸收為我方的戰力,也是很有利的。」

  利恩瞪了他一眼。「你還敢說,要不是你太早死,一招都沒能放到,我跟小哥就不必苦撐了。」

  「我的運氣向來不好,這你是知道的,」艾伯李斯特說道。「再說,這次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至少我們已經知道對付牠們必須速戰速決。」

  「唉……」利恩懊惱地抱著膝蓋,瞪著泥土地面。「下次要再找到夢夢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像夢夢這種領域掌管者都神出鬼沒的,要是找不到的話就不能再前進了啊……」

  「沒關係啦,利恩先生,」庫勒尼西苦笑道:「就算找不到妖魔統率者,還可以找茸兔啊,聽說最近這陣子只要抓到三隻茸兔就可以找到神秘的蘑菇藥水,那聽起來還不錯不是嗎?」

  「蘑菇藥水?」利恩抬起頭。「那是幹麼的?」

  「我也不太清楚……」庫勒尼西沉吟道。「我聽說那似乎可以延長主人的魔力,讓主人役使亡者戰鬥的時間可以延續久一點。」

  「那聽起來倒還不錯,」利恩說道:「我每天都覺得能戰鬥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

  「對吧?」庫勒尼西笑了起來。「所以用不著那麼急,任務慢慢過就好了,反正我們有無限的時間,不是嗎?」

  艾伯李斯特的嘴角微微划出一道弧線。「說得也是,我們已經不必再擔心時間不夠用了。」

  「因為我們早就死了啊。」阿貝爾接著說道,然後也笑了。

  「是啊……說得也是。」利恩喃喃說道,也跟著露出微笑,但一會兒又轉為苦澀。「不知道新來的那個亡者是怎麼死的?」他低聲說道。

  「你是說阿奇波爾多?」艾伯李斯特問道。

  「呃……嗯,」利恩含糊地回道:「那傢伙看起來很沒神經,我有點難想像那種人會有什麼值得尋回的記憶。」

  「真難得耶,你居然會對別人怎麼死的有興趣?這一點都不像你,利恩。」阿貝爾說道。

  利恩的臉微微紅了起來。「少囉嗦,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我又沒有很想知道。」

  「你該不會……」阿貝爾湛藍的眼睛直視著利恩,似乎若有所思。「認識他吧?」

  「我怎麼可能認識他?我又沒有生前的記憶!」利恩反駁道。

  「可是如果你生前見過他的話,那就應該會有印象,」阿貝爾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像是我就對你有印象,我知道我生前認識你。」

  「才沒那回事,我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我剛只是隨口問問而已,你會不會想太多了?」

  「是嗎?」阿貝爾仍狐疑地盯著他。「可是你第一次聽到他名字的時候,表情很奇怪。」

  「我哪有啊!哪裏奇怪了你說說看!」

  這時,枕在阿貝爾腿上的史普拉多在睡夢中動了動。「大叔……你們好吵喔,可以安靜一點嗎?」他含糊地囈語道。

  「你看,你吵到孩子了。」阿貝爾對利恩說道。

  利恩似乎還想再回些什麼,但他終究沒開口,而是站起身來,往森林裏走去。

  「利恩,你去哪裏?」艾伯李斯特喚道。

  「去找些小怪試刀!」利恩頭也不回地說道,接著便消失在森林裏。

  午夜時分,利恩仍沒有回來,阿貝爾自告奮勇去森林裏找利恩,其餘的人則都睡了,除了庫勒尼西之外。

  歷經白天的戰鬥之後,庫勒尼西始終覺得血液在沸騰著,儘管他盡力維持住平時的狀態,表現得很平和,但他其實一直沒有真正冷靜下來。

  他很確定在他面對妖魔統率者時,內心是恐懼的,但在恐懼之外,卻又有一股強烈的興奮,一種渴求屠殺的慾望在他體內蠢蠢欲動,他想要殺死永夜夢魔,那是自他自幽冥中醒來至今,第一個真正的強敵,要是能夠讓牠死在自己手下該有多好,要是能夠讓牠變成自己的東西,那該有多好。

  他無法抑止這些念頭不斷出現在腦中,擾亂著他的心神。

  這令他感到害怕,因為他以往從來不知道,自己竟是這麼嗜血的一個人。

  他覺得身體發熱,於是他離開毛毯,從大夥兒紮營的地方走開,獨自前往月光之下。

  他在夜晚的河流邊遇見流連的人魂,人魂閃爍著豔黃的鬼火,想要吸取他的生命力,他輕而易舉地用深淵殺死了人魂,卻仍無法抑止靈魂深處那股渴望殺戮的本能。

  不可以,庫勒尼西,你不可以被那股慾望支配。

  他緊抓著雙臂,倚在河邊的樹下,不斷這麼告訴自己。

  要是變成一個被殺戮慾望所左右的亡者,那不就和森林中那些無主的幻影一樣了嗎?

  他不想失去心神,不想變成一個嗜血的殺人鬼,更不想失去主人和身邊的同伴。

  「尼西……」一個熟悉的細小聲音又再次出現在他耳旁。

  「深淵,現在不要跟我講話,拜託。」庫勒尼西頭也不回地說道。

  「尼西……我好難過……我覺得好不舒服……」

  「我沒有呼喚你,快回到書裏!快消失!」庫勒尼西掩住耳朵叫道。

  「尼西……我想我快要──」那聲音哀鳴著:「我想要產卵……我沒辦法再忍下去了……」

  庫勒尼西抬起臉,眼中閃著驚異。「……產卵?」

  他從不知道深淵也有繁殖能力,不……認真說起來,他根本不知道深淵的性別。

  他轉過頭去,只見深淵的樣子很不對勁,那總是明亮的三對眼睛變得黯淡無光,原本黑亮的體色也失去了光澤,身子軟綿綿地倚在他背後,像棉花一樣。

  「深淵,你怎麼了?你剛剛說……你要產卵?那是怎麼回事?」他摟住深淵,讓牠躺在自己懷中,然後跪坐在地上。

  「今天……有好多渾沌的力量……進來深淵裏面……」深淵虛弱地說道。「深淵快要爆炸了……要將那些渾沌生出來才行……」

  「生……?怎麼生?」庫勒尼西頓時感到一陣惶恐,如果深淵會產卵,產下那些卵之後,他該怎麼照顧深淵的孩子?而且他還得跟著同伴前進,他該怎麼帶走深淵的卵?

  還有,深淵到底會生出什麼生物,他想都不敢想。

  「要是在這裏產卵的話……寶寶會死掉的,」深淵說道:「這裏太冷了,還有好冰的河水……寶寶和深淵一樣,都需要溫暖的地方、能夠讓渾沌好好生長的地方,像是……」

  庫勒尼西瞪著牠,因為他似乎已經理解了深淵的意思。

  「我體內……是嗎?」他喃喃說道。

  深淵在他懷中鑽動,像是想更貼近他體內。「深淵必須進去,因為深淵是從那裏來的,那是深淵的家。」牠說。

  他咬了咬嘴唇,對這個瘋狂的提議感到不可思議,但內心中某個角落,他又很清楚這是他早該知道的事。

  深淵並不是從魔法書中召喚出來的,那股力量一直都在他體內,安穩地沉睡著,咒文只是一種媒介,讓他能夠更迅速地解放這股力量,役使這頭安住在他體內的怪物。

  「那就進來吧,」他邀請道,冷靜得連自己都深感驚訝。「產卵在我體內吧,深淵。」

  得到恩准之後,深淵立刻扭動身子,鑽進庫勒尼西的長袍底下,就像前夜的夢境一樣,深淵毫無阻礙地鑽進了他體內,並同樣為他帶來了近似性愛的快感,他趴在地上喘著氣,感覺到深淵在體內扭動,一些溫熱的液體充滿在他的下腹裏,他猜想那是深淵正在排出渾沌之卵,液體持續在他體內灌注,使他的腹部變得比前一晚還大,他一方面感到難受,但另一方面又感到歡愉,直到深淵不再在他體內產卵,他才漸漸找回平穩的呼吸。

  他慢慢從地上爬起來,靠著樹幹坐著,隆起的腹部讓他看來像是個懷胎足月的孕婦,但他並不在意,他知道自己現在暫時沒有力氣回到同伴那裏去,這副模樣也不該被他們看見,於是他蜷起身子,懷抱著自己體內的渾沌,在樹下沉沉睡去。

  利恩知道自己已走得太遠,但他仍不打算回去。

  他知道自己認識那個叫阿奇波爾多的人,儘管他想不起來具體的記憶,但他就是知道自己對那個人有印象。

  而且只要一想到那個人,他就會感到喉頭一苦,像是有麻藥卡在那裏似的。

  這讓他感到很不快,而且令他越來越火大。

  只因為那讓他很難過,難過得簡直快要哭出來。

  他一路上遇到了一些想攻擊他的蝙蝠和人魂,但這些小怪哪裏是他的對手,他幾乎可說是無所阻礙地一路走到森林深處,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裏,也很確定自己並不想丟下同伴,但他就是無法讓自己回頭,無法阻止自己前行的腳步。

  他知道自己不想去找個無人之處大哭一場,那太可笑了,又不是失戀的小女生。

  但他卻很想這麼做。

  他走到月光照射不到的樹影中,將頭靠在樹上,感覺到許多難以言喻的苦澀感受從胸中湧上來,他抹了抹眼睛,盡量不讓自己流淚,但卻發現那很難做到。

  不知道過了多久,森林中傳來了可疑的聲響,聽起來很像是怪獸在附近出沒,他並不介意讓怪獸看見他哭泣的模樣,因為牠們反正很快就會死在他手下,於是他抬起臉來,抽出抹毒的匕首,準備擺出戰鬥架勢。

  但來人卻是阿貝爾,且並非林中的幻影,而是他的同伴。

  他當下頓時傻住,但很快便感到一股強烈的羞窘,他立刻轉過身去抹掉眼淚,並將匕首收起來,祈禱陰暗的光線不會讓阿貝爾注意到他的異樣。

  但他的祈禱白費了。「利恩,你在哭嗎?」阿貝爾劈頭第一句便這麼問。

  「我……你在胡說什麼?我利恩大爺有什麼好哭的?你是不是眼殘了啊?」

  「你的聲音很奇怪,像是哭過。」阿貝爾走向他。

  「別過來!不然我就用匕首捅你!」利恩喝道。

  「噢,好兇喔。」阿貝爾停住腳步,他蹙起眉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不懂,你為什麼總是要對我充滿敵意?」

  「我沒有。」利恩說道。

  「你有,你對其他人都沒那麼兇。」阿貝爾一手叉腰。「說真的,你到底對我有什麼意見啊?」

  利恩在幽暗中盯著他一會兒,和他不同,阿貝爾此時站在明亮的月光下,但他卻只敢躲在陰暗的樹影裏。

  「我不喜歡你老是裝得跟我很熟的那副德性,」利恩說道。「因為我說過了,我根本不記得你。」

  「那並不是裝的,我是真的記得你。」

  「那就拿出證據來,證明你和我以前真的認識。」

  阿貝爾嘆了口氣。「你明知在找到足夠的碎片前是不可能的。」

  「我討厭這樣,」利恩低聲說道。「我討厭記得那種事,如果要忘記的話,為什麼不能乾脆完全忘記就好了?」

  阿貝爾皺起眉頭。「利恩,你在說什麼?」

  「難道你不會覺得討厭嗎?」利恩大聲叫道:「你知道你記得他,可是他卻完全把你給忘了,難道你不會生氣嗎?不會覺得痛苦嗎?」

  「利恩,難道你想起什麼了嗎?」阿貝爾有些訝異地看著他。

  利恩搖搖頭,啞著聲音說道:「沒有,我根本他媽的什麼鬼都想不起來,我只是對那個人有一點印象……而且我知道……那是很爛的回憶,是我一點也不想喚醒的記憶!」

  「是那個叫阿奇波爾多的人嗎?」阿貝爾問道,一臉瞭然於心的神色。

  「對啦!渾帳!全給你猜中了,你得意了吧!」利恩說著別過眼去,不想再看阿貝爾一眼。

  沉默持續了一會,正當利恩以為阿貝爾已經走掉的時候,卻忽然發現他正站在自己身後。

  「那種忘掉你的傢伙,不值得你為他哭泣。」阿貝爾說道,並伸手撫上他的臉。

  「我說過我沒有哭,」利恩輕斥道:「還有你不要碰我。」

  阿貝爾笑了起來,說道:「奇怪,你怎麼沒用匕首捅我?」

  「我……」利恩還沒來得及回答,阿貝爾便將他摟過來,親吻他的嘴唇,起初利恩還想抗拒,但阿貝爾有力的臂膀將他按在樹上,令他不能掙脫,而接下來好幾秒的時間,他也無意掙脫。

  阿貝爾將舌頭從利恩口中移開,然後輕吻利恩濕潤的眼角,舐去他臉上的淚痕。

  「你很噁心,阿貝爾,」利恩在他懷中低聲說道:「而且他媽的是個怪胎。」

  阿貝爾摟著他的腰和肩膀,愉快地在他耳邊說道:「那你怎麼不拒絕?你也是個怪胎。」

  利恩用力將他推開,說道:「你是在白費工夫,就算你這麼做,我還是不記得你,完全不記得。」

  「沒關係,我記得你就好了,更何況,我不是為了要讓你想起來才這麼做的,」阿貝爾聳了聳肩。「雖然我很喜歡你,但我知道我們過去可能並不是戀人。」

  「我也不覺得我會跟接吻技術那麼差的人是戀人。」利恩用手背抹了抹嘴巴,然後離開暗影,往回程走去。

  「利恩。」阿貝爾喚住他。

  「幹麼?」利恩轉過頭來。

  「如果阿奇波爾多那傢伙始終沒想起你,害你傷心難過的話,你隨時可以到我這裏來。」阿貝爾說道,並攤開雙臂。

  「但我要是也想不起你的話,」利恩說道:「那你就不會傷心嗎?」

  「就是因為我會,所以我才不要你也遭受那種痛苦。」

  「真是個白癡。」利恩丟下這句話便轉身走掉了,但阿貝爾並沒有對這句話生氣,反倒露出微笑,然後追了上去。

  第二天中午,他們再次尋獲了妖魔統率者。

  「這次要是打贏的話,我們大概只能為使者大人抓回一隻低階夢魔。」艾伯李斯特將任務地圖攤在一株斷樹上,撫著下巴說道。

  「有總比沒有好,」利恩也站在一旁盯著地圖瞧。「至少總算是有了離開斬影森林的機會。」

  「那也要打贏才行。」艾伯李斯特說著便將地圖捲起來。

  「我跟小哥還是老班底吧?」利恩說道。「那麼第三人還有誰要跟?」

  「我跟你們去吧。」一個女聲從利恩背後響起,將他嚇了一跳,他轉過頭去,只見貝琳達正微笑著站在他身後。

  「老天,大姊你也行行好,別動不動冒出來嚇人!」利恩叫道。

  「呵呵,對了,那位深淵小弟他人呢?」貝琳達問道。

  利恩和艾伯李斯特對看了一眼,顯然兩人都不知道庫勒尼西上哪去了。

  「真是的!我去找他!」利恩說完後便轉身要往森林走,卻一頭撞進某個肉色的物體懷中,他抬起頭,只見阿貝爾正站在他面前。

  「你要上哪兒去啊,利恩?」阿貝爾問道。

  「我要去找尼西小哥,別擋路。」他說著使勁將阿貝爾推開,往前方走去。

  阿貝爾在他身後說道:「那我跟你去吧?」

  利恩轉過頭來,本想答應,但當他看見阿貝爾臉上燦爛的笑容時,他頓時改變主意了。「我自己去找就好了。」他說完後便逕自走到森林裏去了。

  「唔……他是不是在害羞啊?」阿貝爾撫了撫下巴,喃喃說道。

  「嗯?你說什麼?」一旁的艾伯李斯特問道。

  「噢,沒什麼,沒事。」他朝艾伯李斯特笑了笑,然後便走開了。

  庫勒尼西很清楚,除了他之外,其他人是看不見的。

  當利恩在河邊找到他時,他注意到利恩並沒有察覺到他身上的異樣,對利恩來說,他還是跟平常沒有兩樣,仍是那個弱不禁風的小子。

  但庫勒尼西知道,自己體內已經有某部分變得不一樣了。

  他們在森林深處迎戰妖魔統率者,夢魔是相當可畏的強敵,何況這次還有三隻,才不過幾個回合,貝琳達和利恩就都敗下陣來,顯然這次任務很可能會再次失敗,當庫勒尼西上前迎戰時,利恩還勸他不用太過勉強。

  庫勒尼西明白,沒有人對他期望什麼,只因為他向來如此文弱。

  就連他自己也不認為自己有任何強處能讓人寄予期望。

  但當他站出來時,他感覺到體內某種力量正在高漲,幾乎讓他覺得快要自持不住。

  昨晚深淵產的卵早已孵化,他感覺得出來,深淵的孩子們全在他體內尖叫著想要出來。

  想要吞食那渾沌的力量。

  他站到夢魔巨大的身影面前,一手擱在胸口,略微喘著氣。

  黑色的幻影從夢魔的四周籠罩上來,這是妖魔統率者的能力,能夠讓人深陷於幻影之中,再也無法醒來。

  但這對於體內居住著幻獸的庫勒尼西來說,根本不造成威脅。

  相反地,他還有些慶幸,因為黑色幻影會阻礙其他人的視線,他們無法看見他現在的樣子。

  無法看見深淵從他體內產下的模樣。

  這和女人分娩是不同的,因為他並不特別覺得痛苦,相反地,還感到有一些歡快,他佇立在幻影之中,黑色的魔物從他長袍下滑了出來,在幽暗中咧嘴笑著。

  而且不只一隻。

  黑暗中他感覺到夢魔似乎想悄悄溜走,拉遠和他之間的距離,但那些黑亮的生物在地上爬動著,咬住了夢魔的影子,不讓牠們逃開。

  「乖,孩子們。」他低頭向幽暗的深淵微笑說道。

  最後一隻深淵之子滑出了他體內,爬向前方充滿渾沌力量之處。

  妖魔統率者所散發的渾沌芳香吸引著牠們,牠們才剛剛出生,正渴求著食物。

  他聽見夢魔的哀鳴,似乎是想回頭尋求同伴的協助,但已經來不及了,牠的同伴身上也染上了深淵的顏色。

  那是遠比黑暗還要幽深的黑。

  庫勒尼西抬起頭,他感到有一些虛弱,也有一點暈眩,但很確定自己離昏倒還非常遠。

  「你曾見過嗎?那個充滿黑暗的世界。」他望著夢魔逐漸被吞食的身體,悄聲說道。

  於是,黑暗的深淵中,庫勒尼西輕輕笑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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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VER DREAM|回首往日舊夢

    很快地,白晝即將歸返,
    我們不再一同徘徊
    於這月光之下。

──拜倫《因此我們不再一同徘徊》

  他有許多事從未告訴他的人類朋友。

  那天,他帶著維樂麗逃出那艘早已被魔鬼吞噬的惡夢之船,為了救出他的人類朋友,他甘心忍受著白日的炙烤,事實上,他寧可就這麼被燒死算了,但上天並未成全他的願望,與他同樣屬於黑暗子民的維樂麗死了,而他卻茍延殘喘地活了下來,他和他唯一的人類朋友獲救了,卻害死了無辜的維樂麗。

  這是她的選擇,她可以繼續留在有朱利安在的那艘船上,要是她那天沒有跟他們一起逃出來,或許她到現在還能活著,可是──像那樣行屍走肉般地活著,又有何意義可言?維樂麗選擇和他一起逃出來,是因為她相信他,相信他曾為所有同伴立下的那個熾熱夢想,但他很清楚,自己從來就不是他們心目中的那個蒼白之王,維樂麗最後企圖抓住的,是那一小片薄弱無力的餘夢,她相信那個夢,也為了那個夢而死。

  那一天,他的夢醒了。

  獲救當晚,他來到他的人類朋友窗前,向他道別,儘管他這位人類朋友的身心也和他一樣飽受摧殘,但他仍看得出烈夢在他朋友的眼中閃動,不管多少次,他都會試圖奪回他的船,奪回他的夢想,在這世上絕對沒有人可以動搖他的決心。

  對於人類的執著,他不禁苦笑。

  他的人類朋友勸他,不要再回去那艘被惡魔佔據的船,但他心意已決,他已經將自己在世上最重要的朋友給救了出來,現在他必須回去。

  他的朋友無法理解,卻也無法說服他。

  「不論多少次,我都會找出那艘船,將你救出來。」他的朋友說。

  「如果你找得到的話,就來找吧。」他低聲回道,臉上被白晝炙曬的傷痕這時已開始結痂脫落,他將死去的舊皮撕去,露出底下新生的粉紅色皮膚。

  他只想對他的人類朋友說抱歉,抱歉讓他捲入這一切,捲入這場黑暗造物之間的血腥紛爭。

  但他什麼也說不出口。

  他不能告訴他的朋友,為何他不能留下,為何他執意回去。

  他的朋友為他做得已經夠多了,他不應該再讓自己的事困擾他的朋友。

  當夜,他悄然離開,往那艘他曾逃出──但他必須歸返的船──「烈夢號」奔去。

  他確實想過要永遠離開,但當他意識到某件事情開始發生後,他就再也無法狠下心這麼做。

  那夜,是惡夢之夜。

  船上大部份的人類都死了,被發狂的黑夜領主所撕裂、啃食,那不再是他與他的人類朋友夢想中的那艘純潔、美麗的船,而是一艘被魔鬼所侵佔、腐蝕的罪惡之船,她只會有一個目的地,那就是地獄。

  他為那些無辜人類的慘死感到痛心,也為他的朋友珍愛的這艘船竟遭此般污辱而深感憤怒,他無法原諒朱利安,儘管他內心深處仍有一絲對於朱利安的同情,但在他目睹烈夢號淪為血海的那一刻,那份出於身為同類的情誼也就這麼跟著煙消雲散。

  「喬許亞,你來了。」那輕柔的熟悉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他轉過頭來,只見朱利安──黑夜王者──血之領主──正站在一堆殘缺不全的屍骸中間,他全身上下散發著濃重的血腥臭味,但血跡全被掩蓋在他黑色的衣著底下,若他唇邊沒有染著鮮血,他看來簡直就像是個理智完全正常的人。

  但他很清楚,朱利安早就瘋了。

  「朱利安,你到底在做什麼?」他說。

  朱利安平靜地望了望四周,那模樣就像是在打量一座剛剛修整好的花園。「你說呢?喬許亞,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你殺了他們……這些──他們全都是無辜的!為什麼──」

  「我為你而做的,親愛的喬許亞,」朱利安柔聲說道。「我知道你會回來,雖然你被那個醜陋的人類……那個連當牲口都不配的傢伙所迷惑,但我知道你還是會選擇這一邊,因為你是屬於黑夜的造物……也屬於掌管黑夜的血之領主……」

  他朝喬許亞伸出一手,上頭滿是血跡,尖利的指甲中還夾帶著人肉碎塊。

  「服從我,喬許亞。」他說,並直視著喬許亞。

  「我……」喬許亞望著他,卻無法將視線移開。

  「別忘了,你屬於我。」

  「我……我不……」喬許亞後退一步,但他自知無法逃離。

  他只能選擇對抗那視線。

  「──喬許亞!別那麼頑固!服從我──我命令你服從我!」朱利安突然大吼。

  喬許亞望著那懾人的雙眼,有那麼一刻,他幾乎要跪下去,但他沒有。

  天知道他為什麼沒有。

  他緊握在身側的雙手慢慢放開,那股力量曾主宰了他,但不知何故,他現在卻突然擺脫了。

  「……我拒絕。」喬許亞一字一句說道。

  忽然,他看見那股力量頓時從朱利安眼中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震驚與困惑,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朱利安露出這種表情,也很可能是最後一次。

  「……服從我,喬許亞,你該服從我的……你別忘了──」

  「不,」喬許亞慢慢地閉上眼睛又睜開,看見朱利安突然在他面前變得好渺小,也好不堪。「該服從蒼白之王的人是你,朱利安。」

  他伸出一手,而朱利安在他作出這動作時突然變得極其惶恐。

  「不!不該是這樣的!喬許亞!你沒有資格──」

  「跪下,朱利安。」喬許亞說,並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湧上全身。

  接著,一個奇異的畫面出現了,他看見朱利安慢慢地在他面前跪了下來,並接過他所伸出的那隻手,顫抖地親吻著,而當朱利安手上和唇上的血污沾到他時,他不禁蹙起眉頭,他只讓朱利安碰了他的手一下,就迅速將手收回來。

  「退下吧,朱利安。」他低聲說道,此刻他心中對朱利安的感受只剩憐憫。

  朱利安緩緩起身,像一縷幽魂般消失在甲板上。

  喬許亞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心臟在剛才那一幕上演時跳得有多麼劇烈,一陣暈眩襲來,他連忙抓住身後的船桅才穩住腳步,他沒有想到他竟然有一天能反制朱利安的力量,以往,當他望見朱利安帶有邪惡力量的雙眼時,他總是不由自主地跪下臣服,他一直認為自己的力量永遠不可能有超越朱利安的一天,因為和朱利安比起來,他太過年輕,也太過弱小,但他剛剛卻做到了。

  如今這裡的主宰者是他了。

  他轉身奔下甲板,去尋找其他仍在這艘船上的同伴們,他們不用再聽命於殘酷的朱利安了,如果還有其他人類生還的話,他也要將他們救出來。

  那是一場在惡夢中短暫綻放的美夢。

  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事。

  其實他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其他人早已不在了──應該說,都過了十三年,他猜也猜得到。

  但當他在那間酒吧裡見到許久不見的那位人類朋友時,他還是忍不住憶起當年在那艘船上的美好時光,若是朱利安沒有出現的話,一切或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他的人類朋友老了很多,但眼中仍然閃著熾熱的神采,他知道在本質上,他的朋友仍和十三年前一樣,一點也沒有變,但對他來說,這十三年來實在改變了他太多太多,儘管他的外表仍與十三年前一樣年輕,但內在卻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天真的自己。

  「艾伯納,你願意和我一起回去奪回烈夢號嗎?」他向他的人類朋友問道。

  「當然,反正我除了這身老骨頭之外也沒什麼好損失的了!」

  他淺淺地笑了,但內心卻對他的朋友深感愧疚。

  這十三年來,艾伯納真的如他所說,始終沒有放棄過尋找烈夢號,也沒有放棄過他,他原先以為,或許過了這麼多年,艾伯納會找到一個好女人,和她一起生活,也許生幾個小艾伯納,他原本一直衷心期望艾伯納能忘了他,將烈夢號的事從此拋諸腦後,但他卻沒有這麼做。

  他知道自己不值得艾伯納如此執著。

  那天,他帶著艾伯納回到烈夢號上,這些年來,烈夢號未經修繕,早已殘破不堪,就這麼淒涼地被藏匿在荒林之中,他知道艾伯納見到她現在的模樣會非常不捨,但他非將他帶來不可,如果沒有艾伯納,他無法再次對抗朱利安,十三年前他差點成功過,如今他不能再容許自己搞砸這一切。

  他有絕不能失敗的理由。

  「辛西亞懷孕了,」他說。「是我的孩子。」

  「你說你……」艾伯納似乎相當震驚。「你不是說過你們這一族人要有鮮血飢渴才會……莫非你們一起殺了誰嗎?」

  「不是你想的那樣,」喬許亞舔舔乾澀的嘴唇,思量著要怎麼說才會顯得更有說服力。「她和我一樣,自從有了藥劑之後就沒有再喝人血了,後來……我們之間也產生了那種……和人類男女之間類似的情感,是因為這樣,她才會懷孕的,現在朱利安和酸比利他們還不知道這件事,如果被他們發現了,辛西亞很可能會死,但我不要那樣,我希望那孩子能活下來,那或許是……或許那孩子會是我們這一族最後的希望。」

  艾伯納聽得專注,但喬許亞不確定他相信多少。

  「我明白了,我會幫你的,喬許亞,走吧,我們一起去幹掉朱利安那雜碎!」

  聽到這話,喬許亞頓時鬆了口氣,但也為自己再次利用艾伯納的忠誠感到羞愧。

  他告訴艾伯納的話,並不完全是事實。

  但他很清楚,他最多也只能吐露到這個程度了。

  他趴在床沿,雙手因為被銬住而血跡斑斑,朱利安暫時還沒打算為他解開手銬,若他想掙脫的話只得將手部的骨頭折斷,他以前也這麼作過,只是那會非常非常痛,雖然他天生就擁有再生能力極強的體質,但眼下他還不打算這麼作。

  他必須多保留一點體力,而那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

  朱利安在他身後拉過一把椅子並坐了下來,皮鞭在他雙手間繃緊著。

  「你不能那樣對我,親愛的喬許亞,」他說,「你不能命令我服從你。」

  「但你至少對我下跪過一次。」喬許亞低聲說道。

  「住口!」朱利安吼道,將皮鞭猛力甩在地上,發出極嚇人的聲響,喬許亞過了一兩秒才意識到那記沒有打在他身上,不禁暗暗鬆了口氣。

  突然,喬許亞感到背上的鞭痕被某種尖利的東西用力抓刺,他忍不住叫了出來,但他的喉嚨又被人從後方一把掐住,他頓時呼吸一緊,接著聽見朱利安在他耳邊低語:「你很得意吧?那次的成功讓你忘了你是什麼身份了……是嗎?你自認為可以支配我、讓我臣服於你,但現在呢?可憐的喬許亞……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你仍然不能脫離我的掌控,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你還是我的奴隸,若我叫你現在獻血,和我訂立契約,你再怎麼不願意也還是得做,還有這些傷痕……」說到這兒時,他再次用指甲刷過喬許亞背上的那些鞭痕,幾乎要刮下一片肉來,喬許亞痛得幾乎流出眼淚,但他叫不出來。「我知道,它們明天一早就會完全痊癒了,那是你我都擁有的能力……或許你在這方面的能力比我更強,因為你年輕、又強壯……我只可惜這些傷不能永遠烙印在你身上,那樣的話你就不會太快忘記這些事……也不會企圖想反抗我。」

  他說罷將喬許亞使力甩開,差點害他撞到床柱,喬許亞趴在地上,咳嗽了好一會兒才有辦法開口說話。

  「……我無意反抗你,朱利安,」喬許亞啞聲說道。「我只是想試著與你和平共處,我們這一族的子民們不應該是這種支配與服從的關係,難道我們不能試著別再傷害彼此,也別再殺害人類嗎?」

  朱利安站在那兒,一臉茫然地望著他。「你瞧你自己說的這是什麼話?和平共處?這是牲口們的思想,為什麼像我們這樣高貴的黑夜造物需要和牲口和平共處?他們出生的意義就是成為我們的食物,而我們生來就是為了要吃他們,你在牲口之中生活得太久,腦袋都糊塗了!」

  「腦袋糊塗的人是你,」喬許亞回道。「像這樣在長久的生命中不斷殺戮,放任血腥飢渴支配自己,這麼多年來你得到了什麼?你只不過是一具空殼啊!朱利安!在你這副軀體中根本沒有任何思想與情感,你自認是高貴的種族,但你遠比任何生物都還要低等可悲!」

  喬許亞低下頭,緊閉雙眼,等待著即將甩在他身上的那一記鞭擊,但等了許久,卻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睜開眼睛,慢慢轉過頭來,只見朱利安仍靜靜地站在原處,但眼神卻似乎飄離到很遠的地方。

  「酸比利,」過了一會兒他說:「替他解鎖。」

  「是。」酸比利不知何時從一旁的陰影中走了出來,用他髒污的手指從腰間取出一串鑰匙,揀出一支替喬許亞解開手銬。「還有什麼事要吩咐嗎?」他問,因為通常這表示還有新的懲罰要為喬許亞準備。

  「沒事了,你可以退下了。」

  「咦?」酸比利似乎有點驚訝。「可是,平常不是都……」

  「我叫你出去,你就出去。」朱利安斷然回道。

  「噢,是啦,知道了。」酸比利見朱利安似乎發怒了,連忙溜出門外。

  喬許亞仍跪坐在地上,撫著發疼滲血的手腕,而朱利安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坐回椅子裡,將皮鞭擱在一旁的桌几上。

  喬許亞一點也不明白朱利安今天為什麼那麼乾脆就罷手,也不知道為何他要像那樣坐在房裡,平常他只要折磨夠了,就會回到他自己的房間裡去,但這次他卻一反常態,選擇留在這裡,喬許亞不清楚他有什麼意圖,不過他也無力去猜測,他緩緩從地上爬起來,一拐一拐地走到房間另一頭去拿他的襯衫。

  「你看起來有點不一樣了。」朱利安突然說道。

  「什麼?」喬許亞才剛套上襯衫,就被這突如其來的問句嚇了一跳。

  朱利安從椅子裡起身,像一隻黑豹般優雅地穿越房間,走到他身旁,但他的眼神始終迷濛,像是極為困惑,又像是正出神地望著遠方。

  喬許亞疑惑地看著他,完全不知道他想做什麼,突然,朱利安冷不防地掐住他的下腹,指甲深深地陷入喬許亞的肉裡,痛得他彎下腰去。

  「是這裡嗎?喬許亞,你在這裡藏了什麼嗎?」

  「朱利安!不……快住手……」喬許亞哀鳴著,他想拉開朱利安掐住他的那隻手,但朱利安另一手很快地抵住他的喉嚨,將他壓在牆上,令他完全失去抵抗能力。

  「這是什麼?快告訴我這裡頭是什麼!喬許亞!」朱利安吼道,口沫噴在喬許亞的臉上。

  「不──求求你住手……朱利安──你會弄死它的,求你別……」

  「我感覺得到,這裡是它的頭骨嗎?還是心臟?快說!你藏了這東西多久了?否則我現在就掐死它!」

  淚水從喬許亞眼中湧了出來。「四個半月……我發誓……不會更久了,我求你……朱利安,別殺死它……它是──」

  朱利安沒等他說完,便猛然將他甩在地上,喬許亞掙扎著撐起身子,俯身咳著,一手仍小心翼翼地護著腹部。

  「我很訝異你能留著那東西那麼久,」朱利安說。「我應該多鞭打你幾次,將那東西打掉才是。」

  「……如果你殺了它,那麼我也會死,」喬許亞虛弱地笑了。「你還不想失去我,不是嗎?」

  朱利安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向陰影處。

  「我不冀望……在你那副空洞的軀殼裡還能保有任何……對他人的愛,」喬許亞說。「我也不冀望你能愛這孩子……儘管它的確是出自於你的血脈,當你對我那麼做的時候,你大概沒有想到……除了毀滅、吞噬一切的力量之外,你也有創造生命的能力……」

  「住口,喬許亞,我命令你住口。」

  喬許亞抬眼望著他。「朱利安,你在害怕嗎?」

  「害怕?」朱利安冷冷笑道。「難道我會害怕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胎兒?我大可以現在就捏死它。」

  「但你沒那麼做,因為你怕失去我。」

  「喬許亞!」朱利安吼道。「你別太自視甚高了,你不過是個血奴!就算你死了,我也能找到其他人來代替!」

  「你能嗎?」喬許亞的嘴角勉力地牽出一道笑容。「沒有我的話,你還能找到比我更純淨、更美味的血嗎?更何況,你能去找誰?酸比利嗎?算了吧,那種敗類你根本看不上眼,至於辛西亞他們,或許會聽你的話,願意作你的血奴,但那只是因為他們懼怕你,我以前也嘗過血的滋味啊,朱利安,恐懼的氣味不能使血變得更香醇,你活了那麼久,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個道理,我對你來說是千百年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個最佳人選,沒有我之後,你再也不可能嘗得到跟我一樣的鮮血了。」

  朱利安陰沉地看著他,好一會兒後才開口道:「很好,既然你對你自己那麼有自信的話,那現在就對我獻出鮮血吧。」

  喬許亞垂下頭去,閉上眼睛。

  朱利安一把拉起他的手腕,而手銬造成的傷痕已經癒合,他露出尖牙,張口往喬許亞的腕部一咬,一道鮮血噴濺出來,像新鮮瓜果遭到擠壓後所流出的汁液,喬許亞呻吟一聲,幾乎昏厥,但朱利安仍緊抓著他的手腕吸吮著,不讓他倒下去,喬許亞只能用另一手撐著地面,努力保持神智清醒,儘管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正在流失。

  過了幾乎像有一世紀那麼久的時間,朱利安才終於放開他的手,他的雙頰因吸了血而變得紅潤,而相反地,喬許亞原就蒼白的膚色此刻變得更加慘白,他無力地倒在朱利安腳邊,像一堆殘破不堪的抹布。

  朱利安仔細地舔舐著唇邊和指間殘餘的鮮血,然後說道:「誠如你所說的,親愛的喬許亞,你的血的確是我所嘗過最美味的極品,但也正因如此,你的血只能屬於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你唯一能餵養的人只有我,我不會讓你有任何機會去餵養你身體裡那個該死的東西,等它一出生,我就折斷它的頸子。」

  他說罷便像一道風般走了出去,留下赤裸的喬許亞趴在地毯上,獻血過後,他總是要等上好一會兒才有力氣爬起來,他蜷縮在那兒,雙手護著毫無防備的腹部,感覺到裡頭仍有生命在活動著,他不禁嘆了口氣,然後慢慢地閉上眼睛。

  他想起艾伯納,想到那夜他是如何請求他不要離開,不要回到有朱利安在的烈夢號上,他忍不住要想,若那夜他向艾伯納吐露一切,情況是否會有所不同?

  不會的。

  什麼也不會改變。

  若他那夜留下,情況只會變得更糟,那戶收留他們的人家會發現他根本不是人類,甚至可能發現他身體的異狀,他一聽說他們要請醫生前來替他們診治,嚇得巴不能立刻就逃走,但白天他太過虛弱,只能等到入夜才能離開,所幸他的身體狀況沒有被艾伯納或其他人察知,他不敢想像艾伯納知道這件事後會如何看他,也不願讓他得知朱利安除了以他的血為食之外,還奪走了他許多東西。

  但他內心深處始終有個聲音,告訴他,艾伯納不會為此介意,他仍然會視他為摯友,也絕不會棄他而去。

  那聲音有無數次幾乎使他動搖,每一次艾伯納對他所付出的關懷,總是會令他忍不住想永遠依賴下去,他很清楚,在那份友情之下,艾伯納會完全對他無私地包容,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放任自己去利用艾伯納的這份善良。

  也許身為黑暗子民的他,天生就是會去利用人類的這份純真。

  但他明白,艾伯納若真的知道了,他會替他多麼難過,又會為此事多麼痛苦,他是那種會將朋友受到的傷痛全攬在自己身上的人,而發生在喬許亞身上的事,絕對不會是他承受得起的,只因那遠遠超越了人類所能理解的範圍。

  他若將這件事告訴艾伯納又有何用?不過是再次證明自己的軟弱罷了,艾伯納或許會接納他,或許會願意與他一起遠走高飛,但那些仍留在這裡的同伴們又該怎麼辦?他不能丟下他們,讓他們繼續受到朱利安的控制,所以他只能回來,即使他仍然不能反制朱利安也罷,至少他在他們身邊,而他們會知道他沒有丟下他們。

  他蜷起身子,雙手覆在腹部上,他希望這孩子能撐下去,儘管他從未替它作出一個正確的選擇。

  他們沒有突襲成功。

  朱利安逮住了艾伯納,並以此作為要脅,讓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聽憑朱利安指使,待在烈日之下。

  「我可以立刻殺了這個人類。」朱利安說。

  「如果你殺了他,我們之間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他說,他不確定艾伯納是否聽得出這話的弦外之意,但他眼下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這話似乎令朱利安有所遲疑,但即使他真有在意過這句話,那也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他待在那扇透著日光的窗下,心知朱利安是真心想殺死艾伯納,殺死這個他在世上唯一真正在乎過的人類朋友。

  那是否出於嫉妒?他不確定,在朱利安空洞的內心裡,是否還存留著這種情感?這十三年來他從未確定過。

  如果他有,那麼他又是否下得了手殺死朱利安?

  他微微咬著因日曬而乾裂滲血的嘴唇,可能的話,他還是不想對朱利安動手。

  他暗自咒罵自己。

  他又再一次地利用了艾伯納的善良,艾伯納當然會為了他挺身對抗朱利安,但區區一個人類根本沒有足以打敗朱利安的能力,更別說這十三年來,艾伯納早已不如往日年輕,他打從一開始就不該捲進來,這無異是自殺之舉。

  那麼他到底在期望什麼?難道他指望艾伯納能一槍打死朱利安嗎?

  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望著朱利安與艾伯納,思緒無比混亂,只因這兩人在他心中所佔的份量都太過重要。

  但此刻他只能選擇作正確的事。

  頭上的烈日仍舊炙熱,但他知道現在已近傍晚,黑夜很快便會降臨。

  他注視著朱利安。

  一命抵一命,朱利安。

  這念頭盤踞在他心頭,並且逐漸強烈。

  他再三叮囑過辛西亞,要是孩子陷入了難產,無法順利出生,就剖開他的肚子,將孩子取出來。

  起先,辛西亞不願答應這件事,儘管他已向她徹底解釋過,下刀的部位不會危及他體內的重要器官,而且他天生的恢復能力能很快治癒刀傷,這遠比自然生產安全,除了因為他的身體構造不是天生用來做這件事之外,也是因為他們這一族的孩子出生時,很有可能會直接撕裂他體內的器官,若不儘快完成生產過程,情況可能會非常危險。

  最後,辛西亞告訴他,只有在情況真的發展到那個程度的時候,她才會對他動刀,這雖不是個確切的承諾,但他對此已十分感激了。

  陣痛在午夜開始,在那之前,辛西亞早已隨侍在側,船上的同伴們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他也不願讓其他人目睹這過程,當晚,留在他房裡的只有辛西亞,她是最早察覺到他身體有異的其中一個同伴,也是對此最關心的人。

  「我父親在我出生的那年過世,」當她得知此事時,她是這麼說的:「他的情況跟你一模一樣,喬許亞。」

  儘管他一直以為他們這一族的人在分娩後的存活率很低,但辛西亞告訴他,還是有不少人存活下來,因為她並不是她父親的第一個孩子。

  在整個過程裡,辛西亞相當冷靜,她有條不紊地準備好一切:熱水、乾淨的布、用火和酒精消毒過的刀具,事後她告訴喬許亞,其實當時她腦中完全一片空白,她從未替任何人作過這種事,當事情發生時,她只是遵循著喬許亞先前反覆教過她的流程去做,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她會將那些步驟都記得如此徹底。

  幾個小時當中,喬許亞很少叫喊,因為那只會浪費更多體力,他在嘴裡咬著一塊布條,阻絕了大部份的呻吟,但體內不斷收縮推擠的痛楚仍使他不時發出幾聲低吼,他扭著床單,幾乎將它們撕成碎條,最後,在一聲嘆息過後,他高聳的腹部不再緊繃,而那一直寄宿在他體內的生命也終於滑進這個世界裡。

  他全身虛脫地躺在床上,當他將口中的布條拿出來時,才發現上頭染著用力過猛所咬出的血漬,而他的齒間此時也透著濃濃的鐵銹味。

  他幾乎無力起身,只能勉強抬起頭來,朝辛西亞問道:「孩子呢?」

  然後他看見辛西亞眼中透著淚水,正惶然無措地望著他。

  「……怎麼了?辛西亞?」他問。

  「喬許亞……對不起,我盡力了……可是──」

  「到底怎麼了?辛西亞!你快說啊!」他奮力撐起身子,聽見不祥的警訊在心頭敲響。

  辛西亞緊閉眼睛,用力搖著頭,淚水也從她的頰上滑落。

  「是死胎,喬許亞,孩子一出生就已經……沒有呼吸了。」

  「──不可能!」他啞聲叫道:「把孩子給我!那怎麼可能──那孩子不可能會死的!我明明──」

  辛西亞抱著嬰兒走近他,讓他看見她懷中已無一絲氣息,全身呈醬紫色的死嬰。「我試過了,我怎麼按摩他的肺部都沒有用,他在出生之前就已經沒有呼吸了,現在不管做什麼都……都來不及了。」

  「不會來不及的!他一定還有救!快……把孩子給我!我再幫他急救一次──這次一定……」

  「喬許亞!」她突然喝斥道。「我求你不要再這樣了好嗎?不管你再怎麼做──孩子都不會醒來了,你可不可以──你接受事實好嗎!」

  聽見她這麼說,喬許亞先是一怔,隨後整個人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妳是說……他死了?這個在我體內懷了好幾個月的……原本還活生生的生命,現在……」

  她閉上眼,沉痛地點了點頭。

  他愣愣地望著她一兩秒,然後垂下雙眼,低頭望著充滿皺折的床單,像座雕像般一動也不動。

  「……喬許亞?」

  「辛西亞……可以將孩子留給我一會兒嗎?我還是……我想我至少得抱抱他。」

  「但孩子已經……」

  「我知道,」他抬起頭來,聲音中透著哽咽。「我會……我想我晚一點會找個地方埋葬他,但現在……你能不能答應我,讓我和這孩子獨處一下?」

  她遲疑了一會兒,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將懷中以乾淨毛布包裹的嬰兒交到他手上,而儘管嬰兒早已死去,他接過手的動作卻仍舊輕柔,彷彿怕傷到孩子一般。

  她抹掉眼淚,說道:「那……我先替你換掉這些髒掉的毛巾,你有其他需要的話就叫我一聲,我就在隔壁房間。」

  「謝謝你,辛西亞。」

  她搖搖頭。「我根本什麼忙也沒幫上。」

  「不,你做得很好,只是這孩子他……」他垂眸望向懷中的嬰孩。「他不夠幸運,沒能擁有一個足以餵養他、讓他活下去的母親。」

  「喬許亞……」

  「辛西亞,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一個小時後再回來嗎?另外……我還需要一個挖墳的人手,你能不能……」

  「沒問題,」她很快接口,不讓眼淚再度掉下來。「我會去問問看有誰可以幫忙。」

  她說罷便很快抱著一堆毛巾走了出去,不讓喬許亞有機會再次開口向她道謝,當她走出房間並帶上門時,卻忽然在走道上撞見一個令人不快的身影。

  「酸比利,你在這裡做什麼?」她警戒地望著面前的男人。

  酸比利摳了摳髒污的指甲,那身平整的總管制服穿在他身上顯得極不相稱。「我主子要我來看看情況,那傢伙生了吧?」

  「哼……要是朱利安那麼關心他的孩子,他何不自己過來?」她繞過他身邊,往走道另一頭走去。

  「等等,我得將裡頭那東西交給朱利安,」他叫住她。「他說要親手殺了那小怪物。」

  她轉過頭來,忿忿地瞪視著他。「你回去告訴他,他不用費這個心了,那是個死胎,這就是你們要的,現在你們滿意了吧?」

  「死胎……?你是說……」酸比利看來有點驚訝。

  「都是朱利安害的……那個敗類──他明知喬許亞的身體狀況,還硬逼他獻血……雖然我早知他是個殘酷的人,但我真沒想到他會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

  「是我的話,我也一樣會那麼做,」酸比利說。「再怎麼說嘛,男人懷孕生子這種事都太不正常了,那東西死了也好,我可沒法想像一個大男人像個娘兒們似地成天帶小孩,光想就叫人渾身不舒服。」

  辛西亞用力將手中一團毛巾扔向他,正中他的臉部。「你沒資格這樣說他!下賤的東西!」

  他手忙腳亂地將臉上的毛巾抓下來,並一臉嫌惡地看著上頭的血污。「老天!這什麼!」

  辛西亞露出冷笑。「那是胎血,你不是很想學朱利安那樣喝血嗎?何不將那上頭的血漬都舔乾淨?」

  「呸!你這女人!竟敢對我丟這種東西──該死!沾這東西會有霉運的!」他立刻將那團毛巾往地上一甩,滿臉厭惡地叫道。

  辛西亞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隨後便轉身走開了。

  在那之後,喬許亞看來似乎和以前沒什麼不同,他不知去哪兒弄來了一些器材,在烈夢號上作了個製作藥劑的設備,據他所說,是因為剩餘的藥劑已經不夠了,再這樣下去,同伴們又會陷入鮮紅飢渴之中,他必須為大家及早作好準備,並教導他們如何製作這種藥劑。

  大部份那些願意追隨喬許亞的人,也都很樂意學習這種技術,辛西亞也是其中之一,她學得很快,喬許亞曾說過她很聰明,對這些事也很有天份,辛西亞過去從不知道自己擅長這些化學與醫學方面的事,自從遇到喬許亞之後,她突然覺得以前的自己就像是行屍走肉一般,只懂得剝奪人們的生命,跟隨本能的鮮紅飢渴,她從沒想過自己也能為某件事情如此專注,如此充滿興趣,在她看來,喬許亞簡直是個不可思議的存在,他身為他們之中的一份子,卻擁有人類那種對生命的熱愛,而他的這份熱忱也總是能感染身邊的許多人(儘管不是全部),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能成為像喬許亞那樣的人,她只能盡量地待在他身邊,學習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並試圖讓自己更接近他的精神一點點。

  在喬許亞失去他的兒子之後,她曾一度相當擔心,要是喬許亞就此被擊倒該怎麼辦?在那孩子出生時,她也在現場,她可以感受得到喬許亞對此多麼悲痛,儘管那孩子與她毫無瓜葛,但總也是他們這一族的血脈,就算是現在想起來,她都幾乎覺得那股悲傷隨時可能將她壓垮,就更別說是喬許亞自己了,她很清楚他對這個孩子傾注了多少希望,又耗費了多少心神在保護這個孩子,但最後一切還是白費了,辛西亞知道,若同樣的情況發生在她身上,她肯定會就此崩潰,她根本無法想像喬許亞該如何面對這件事。

  然而,她擔心的事沒有發生,喬許亞仍然為同伴們盡心盡力,彷彿那事從未發生過,好幾次她差點以為喬許亞是不是突然撞到頭,對此完全失去記憶,但不久後她便慢慢發現,其實他只是試圖讓自己不要有餘裕去想到那件事,只要他能繼續忙別的事情,那麼就能將傷痛暫時遺忘,那只是強裝出來的堅強,不是他真心想如此。

  她清楚記得當那嬰兒下葬時,喬許亞臉上的表情,在他單獨與死去的孩子共處的那一個多小時裡,他的淚水肯定沒有止息過,因為他那雙原本明亮又深邃的眼睛變得既黯淡又紅腫,她知道如果再多留給他一點時間,他肯定還會哭上很久很久,只是當旁人在場時,他不願顯出這種無助的模樣。

  即使是在她的面前,他也不願意這麼做。

  偶爾,辛西亞會為此有些失望,因為這表示對喬許亞來說,她永遠都只是一個聽話的學生,在知識的世界裡他最寵愛的人是她,但一跳脫那個世界之後,她就什麼也不是了。

  喬許亞的心裡有別的人,在他的感情世界裡,沒有她能容得下的位置。

  這是她許久以前就已經知道的事。

  他急急忙忙地穿過走道,躲回自己的房裡,當他一關上門,便立刻脫下背心,將它隨手扔在一旁的躺椅上,並衝到鏡前,只見自己的襯衫上頭不知何時早已染滿淡紅色的污漬,有點像是稀釋過的紅墨水,但又像淡淡的血漬,他嘖了一聲,顯而易見,這件白襯衫徹底報銷了,他解開濕黏的釦子,將領子敞開,用他稍早用來盥洗的毛巾擦拭自己胸口上半乾的污漬。

  這時,房門突然被打開,將他嚇了一跳,他轉過頭來,看見朱利安像一道陰影那樣盤踞在門口,而當他將門帶上時,也毫不令人意外地順手上了鎖。

  喬許亞連忙將襯衫拉攏,說道:「怎麼?你又要我獻血了嗎?」

  朱利安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環顧四周,似乎在嗅著什麼。

  「有血的氣味。」他說。

  「昨晚你也在這兒要我獻過血,別忘了。」

  這時,朱利安茫然的視線突然變得銳利起來。「那不是昨晚的血味,喬許亞,如果是昨晚留下來的,我會知道。」他走向喬許亞,像一隻肉食動物正在打量眼前的獵物。「這氣味還很新,而且是從你身上散發出來的。」

  喬許亞仍然緊攏領口,側著身子不讓他看見自己胸前的淡色污漬。

  「我親愛的喬許亞,」朱利安突然露齒一笑,顯現出尖利的犬牙「你又藏了什麼事不讓我知道了?」

  「我沒──」

  忽然,朱利安用力扯住他的手腕,將他往旁邊一扭,痛得喬許亞立刻叫出聲來,原本拉緊的領子也毫無防備地敞開。

  「噢……原來是這樣,」朱利安望著喬許亞裸露的胸膛,若有所思地低喃著。「真是沒有想到啊……」

  他伸出一手撫摸喬許亞的胸口,喬許亞立刻往後一縮,並用另一手擋開他。

  「……鬧夠了吧?朱利安,請你立刻出去。」

  「你想反抗我?你確定你真要這麼做?」

  「我……我沒這麼想,我只是──」

  喬許亞抬起眼來,而那雙森然的眼睛再次攫住了他,有那麼一刻,他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般動彈不得。

  朱利安慢慢放開抓住他的那隻手,然後命令道。「脫下衣服,喬許亞。」

  「朱利安……我求你,別──」

  「脫下它,我命令你這麼做。」

  喬許亞遲疑了一會兒,最後才將襯衫脫下來,任它滑落在地上。

  「這才乖嘛……好孩子。」朱利安低聲說道,並伸手輕觸喬許亞的胸部,此時那裡就像少女初發育的胸脯般微微隆起,柔軟地不像男性該有的模樣,朱利安輕輕笑了起來,然後忽地用力一捏,令喬許亞痛得呻吟起來,而同時朱利安的指間也滲出了一道淡紅色的液體。

  「理智上知道那孩子死了,但這裡還不知道……是嗎?」朱利安說道。

  「夠了……你羞辱我也該羞辱夠了吧!」喬許亞紅著眼瞪視他。「請你放手,你要我獻血還是怎麼樣都可以,但你沒有資格這樣對我。」

  「我愛怎麼樣對你,就怎麼樣對你,還是你要像之前那樣,用眼神逼退我?逼我對你下跪?」

  「……你明知道現在的我根本做不到那種事,」喬許亞說,「我為你做的夠多了,難道你就不能讓我保有一點僅剩的尊嚴嗎?」

  「不能,如果你還有那種東西的話,我就將它全部奪走。」朱利安冷冷說道,並更用力地收緊手指,令喬許亞發出更不堪的哀鳴,他縮起身子,雙手扯著朱利安的袖子,但朱利安仍不願鬆手。

  「拜託……拜託你別這樣……我求你……」

  好一會兒,朱利安才鬆開手,此時他的手上滿是濃稠的淡紅色液體,他嗅了嗅手掌,然後慢慢地舔舐起來。

  喬許亞無力地跪坐在地上,蜷曲著身子。

  「我說過,」朱利安低眼看著他。「你的一切都屬於我,你只能餵養我一個人。」

  「……我拒絕。」喬許亞垂著頭。

  「你不能拒絕我,」朱利安前傾上身,一手抬起喬許亞的臉。「你沒有那種權力。」

  「你的貪婪難道沒有止境嗎?」喬許亞望著他。「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就連那孩子都沒能留下來,我的一切早就都給了你,你到底還要在我身上剝奪多少東西才甘心?」

  「你有多少,就給我多少。」朱利安低聲答道,然後低下頭,埋進他懷裡,將嘴依附在那柔軟小巧的胸脯上。

  「──朱利安!不……別這麼做──不……」喬許亞掙扎起來,並試圖將他推開,但朱利安牢牢地抱著他,不讓他掙脫,同時不斷地在他胸前吸吮著,最後喬許亞再也無力反抗,他躺在地毯上,任那彷彿永不滿足的惡魔壓在他胸口,許久許久,朱利安才放開他,緩緩從他身上起身,而喬許亞的胸膛此刻早已被淡紅色的血汁所浸濕。

  「你哭了啊……可憐的喬許亞。」朱利安說,並伸手撫過喬許亞濕透的臉頰。

  「那根本……那原該是餵養他的……你怎能……」他說著舉起雙臂,覆住了眼,無聲地哭了起來。

  「他死了,所以你理所當然該餵養我呀……」朱利安說。「現在沒有人可以奪走你了,就算只是個嬰孩,我也絕不容許他擋在我們之間。」

  喬許亞輕輕搖頭,不願再說一字半句。

  朱利安最後一次舔舐過他的胸膛,然後站起身來,一如他進來那樣走了出去。

  他最後記得的一幕,是朱利安挖出自己的眼睛,跪在他面前請求饒恕。

  如果朱利安真的懂什麼叫「饒恕」的話。

  接下來,他只看見眼前一片血紅,鮮紅飢渴支配了他的心智,剩下的事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喬許亞,你不會想吃那個的。」一個聲音說道。

  他從朱利安的屍體上抬起眼來,看見艾伯納‧馬許站在他面前,身上負著傷,一手舉著那向來能阻絕鮮紅飢渴的藥劑,似乎想將那遞給他。

  有那麼一刻,他考慮著是否要將眼前這個人類的手給折斷,他可以讓他失去行動能力,然後掩住他的口鼻,咬開他的頸子,將臉埋在溫熱的血液裡,讓他慢慢在自己懷中窒息失血死去,光想到那一幕,他就感到全身湧上一股迫切的興奮,他知道他想要這麼做,也知道他絕對會非常、非常地享受其中,他可以挑選上千種方式,盡可能讓這個人類斷氣的時候拖延得久一些,他可以撕裂他的肉,舔舐那香醇的鮮血,他可以……

  然後他慢慢地平靜下來,接過艾伯納手中的藥劑,將它一飲而盡。

  鮮紅飢渴幾乎是在一瞬間便立即消失,理性的那一面又回來了,它遠遠地將獸性的那一部份拋在後頭,那份本能僅只在他腦海閃過一絲哀鳴,隨後便消失地無影無蹤,彷彿它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

  他望著他的人類朋友,靜靜地笑了。

  而艾伯納也笑了,那笑容如此真摰,比他生平所見過的任何事物都還要美麗。

  「那,喬許亞,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當他們步出烈夢號後,艾伯納如此問道。

  「這個嘛……」喬許亞思索著,朱利安已經死了,支配他們一族的血之領主已不在這世上了,忽然失去了這麼一個巨大的威脅,竟不知怎地讓他有些無措。

  「喂、喂,你可要振作點哪,」艾伯納朝他的肩膀大手一拍。「你可是都要當父親的人了,嘖,雖說我當年是不怎麼喜歡辛西亞那女人,不過既然是你的選擇,我想她應該是個好女人吧,至少她長得確實挺不賴的……說實在的,我真沒想到你被朱利安軟禁的這些年來,還能跟辛西亞那女人……噯!算了,我這老糊塗又亂說話了,你別放在心上啊,喬許亞。」

  喬許亞無奈地笑了笑。「我明白,艾伯納。」

  「喔,那就好,你也知道我這人講話就是這樣……都這麼多年了,改也改不了──」艾伯納摸了摸他的酒糟鼻,嘆了口氣。「唉,不成,這可不成。」

  「怎麼了?」喬許亞眨了眨眼。

  艾伯納停下腳步,站在沐於星光之下的樹林中。「過了這麼多年,我好不容易才見到你,結果卻盡說些蠢話,喬許亞,你是我這輩子最記掛的一個朋友,我在心底想過不只幾千幾百次了,等我有朝一日能見到你,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可是現在終於見到你了,我卻連個屁也吭不出聲。」

  喬許亞望著他,淺淺地笑了。「其實我也一樣,我總想著如果我們能再重逢,我該跟你說什麼,但我現在也是腦中一片空白,我很高興,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真的嗎?你也是這樣?你不會是誆我吧?」

  「真的,我沒必要誆你,艾伯納,從剛剛開始我就一直想著應該對你說些什麼,但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你看,我的手心現在還在冒汗。」

  他攤開蒼白的手,上頭透著汗漬,艾伯納看到他的手後,頓時鬆了口氣。

  「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冒冒失失地像個傻子,原來我們都一樣。」

  他們在星空下相視而笑,過了一會兒喬許亞說:「艾伯納,若你願意的話,要不要明天一早再回去?你身上的傷……我有點擔心。」

  艾伯納搖搖頭。「不用啦,你不是都替我包紮好了嗎?反正也不是什麼嚴重到要死要活的傷,比這更糟糕的狀況我以前在海上遇過好幾次哩!更何況,我可是一聲沒吭就跟你跑來的,要是再不回去,我家那個囉囉嗦嗦的老廚娘會唸我的。」

  聽到這話,喬許亞起先有些不解,但很快便領會這話的弦外之音。「原來如此,因為你沒提,我還以為你一直都獨居哪,既然你身邊有人,我就放心了。」

  「噯……真是的,她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跟她──別鬧了!都這把年紀了,人家會把我們當笑話看的!嘿!你那是什麼表情?你在取笑我!喬許亞!」

  「不、不,我絕對沒有取笑你的意思,我只是……」喬許亞收起微笑,望著艾伯納的那雙眼中似乎透著某種思緒。「我只是在想……艾伯納,如果你有兒女的話,你一定會是個很好的父親。」

  「噯!你胡說什麼啊?我這副長相才沒有女人想為我生孩子,何況我都這把歲數了,早就不抱那種期望啦,倒是你,你現在有老婆也有小孩了,都已經是個要當父親的人,竟然對我這個光棍說這什麼蠢話,要不是我認識你,我可還真以為你是故意要嘲笑我哪!」

  「我從沒那麼想,」喬許亞連忙說道。「我……我只是突然覺得──」說到這裡時他搖了搖頭。「算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忘了我的話吧。」

  艾伯納望著他一會兒,然後說道:「喬許亞,你怎麼了?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有的話你可要說啊,我不許你有事放在心裡瞞著我。」

  「沒有,真的沒有,」喬許亞勉力擠出一個笑容。「艾伯納,你覺得……我能夠成為一個好父親嗎?」

  「那當然啊,如果像你這麼好的人都當不成好父親了,那全天下大概也沒有誰能當了吧。」

  喬許亞靠在一棵樹旁,將臉藏進陰影裡。「你太看得起我了,艾伯納,我作過錯誤的選擇──我害死過……一個嬰兒啊。」

  「那不是你的錯,喬許亞,」艾伯納說道。「當初你讓朱利安那個傢伙上船的時候,你怎麼可能料得到他會跑去抓個黑奴嬰兒,在你面前那樣羞辱你,我知道你對那件事很自責,可是那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你不該把所有的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那樣你會被壓垮的。」

  喬許亞抬眼望他,即使在陰影之中,艾伯納也看得見那雙晶亮的明眸正注視著自己,而那之中彷彿滿溢著千言萬語。

  但喬許亞沒有說話,只是從陰影中走了出來,雙手環住他的肩膀,靠在他懷中。

  艾伯納起先一愣,但他很快便回過神來,也回摟喬許亞一下,過了一會兒他們分開,他覺得喬許亞的眼裡好像泛著一點什麼,但他強迫自己不要去在意。

  「艾伯納,要是我們能更早一點認識就好了,如果是在別的地方──如果我能跟你一樣身為人類的話……」

  「別傻了,」艾伯納笑道。「如果你是人類,你根本活不到和我見面,我們也就不會成為朋友了啊。」

  喬許亞緊抿著唇,然後對自己搖了搖頭。「你說得對,我真傻。」他說著也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在艾伯納眼中看來,竟有些令人心疼。

  「你不傻,你只是……唔,該怎麼說哪,有點瘋吧。」艾伯納說。

  「你也是啊,艾伯納。」喬許亞回道。

  「那……」艾伯納搔了搔多疣的臉。「我走啦,你自己好好保重,下次再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就儘管說,只要我還活著,你隨時可以來找我。」

  「我會的,你也要好好保重。」

  艾伯納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對待自己兄弟那樣親暱地捏了一下,然後轉身往來時路走去,走時還揮舞了一下手中的手杖,表示道別。

  喬許亞站在夜空之下,目送著他離開,他就那樣一直望著,直到艾伯納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遠方為止。

  此時已經入夜,那個有著淡金色頭髮的年輕男子又一如以往來到那座墓前,為已故之人獻花,對守墓人來說,這倒是個怪現象,因為那人只在夜晚前來,而且照他的歲數看來,也不太可能會是死者熟識的人。

  守墓人儘管有些好奇,但也無意干涉,反正墓園裡就是這個樣子,就算覺得有些事透著古怪,也絕不要去深究,這是幹這行的規矩,守墓人活得夠久,自然知道這點道理,無論埋骨此地的人們生前做過什麼、又認識過誰,那都一點也不重要了,就讓一切隨著死者入土為安吧。

  這天,那男人也如以往一般,對那座墓說說話,偶爾輕撫墓碑上的文字,或者就只是站在那兒不知在回憶什麼,數十分鐘後,他就會悄然離開,守墓人幾乎每一次都沒發現他到底是什麼時候走的。

  但這次例外,因為不一會兒,就有個女人牽著個小女孩來找那男人,原先守墓人以為那女人是那人的妻子或女友,但看他們交談的模樣似乎又不太像這麼一回事,守墓人猜想也許他們只是兄妹或姊弟而已──儘管他們長得一點也不相像。

  當他們離開時,守墓人聽見那男人的名字是喬許亞,而那女人似乎叫做西西莉亞或辛西亞之類的,守墓人一開始誤以為他們是夫妻時,原本認為那個和她一道來的女孩是他們兩人的孩子,但後來才發現她只是那男人的女兒,跟那女人似乎沒有關係。

  守墓人目送著他們步出墓園,身為一個守墓人的生活是很無聊的,偶有訪客前來總是會引起他的注意,他喜歡觀察這些人的身份,猜測他們與死者是什麼關係,雖然他永遠無法印證自己對他們的看法是否正確,但總也是乏味生活中的一點兒排遣。

  「該走囉,茱莉安妮。」

  守墓人聽見那個叫喬許亞的男人對女孩喚道,男人的聲音非常悅耳,腔調裡似乎透著一點英國口音。

  那女孩從小徑上跑了下來,回到她父親身邊,她有一頭黑色的鬈髮,膚色雖然有些過於蒼白,但長得很可愛,不難想像她未來很有可能會是個大美女。

  訪客們離去以後,守墓人又再度提著燈巡視墓園,將剛剛的人們拋諸腦後,畢竟,這座墓園以外的事從來就與他毫無關係。

– END –


.

INCEPTION|歸返

    因為我的生命、我的喜悅,
    從今天起,與你一同開始。

──愛蒂‧琵雅芙〈我無怨無悔〉

  她在尖叫聲中醒來。

  隨後她才發現,那只是她誤以為自己在尖叫,實際上她僅僅發出了一聲很輕微的呻吟,而那聲音正悶在氧氣罩中。

  呼吸維繫裝置正穩定地運作中,她本能地將氧氣罩拔下來,並抬眼望向四周,一股微弱的藥水味彌漫在房裡,而這裡的一切都是白色的,整潔得令人不安。

  這裡是醫院,如果她沒理解錯誤的話。

  而鄰床正躺著一個同樣以呼吸維繫裝置維持生命的人。

  「……唐姆?」她輕聲喚道,而直到她出聲時,她才發現自己的喉嚨有多乾澀,發出的聲音沙啞地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那個人沒有反應,仍舊深深地沉睡在夢境之中。

她用力拔掉自己手臂上的注射器,赤腳爬下床,想走到鄰床的人身邊,但當她的雙足一感知到她身體的重量,便不聽使喚地發軟,她連忙抓住床架才沒摔倒在地。

  「唐姆……唐姆?你醒著嗎?」她奮力從床邊爬起來,並在再次跌倒前及時抓住鄰床的床架,盡可能使自己站好。

  床上的那人有著她熟悉的面貌,他有著一張略帶鬍渣的臉龐,沙黃色的頭髮披散在枕頭上,看來正平穩地安睡著,而平整的床單顯示他從未醒來。

  「唐姆……」她的眼眶頓時泛出淚來。「唐姆!快醒來呀!回答我──唐姆!」

  她用力抓住唐姆的衣襟,微弱的輕喚也逐漸轉為失控的哭吼。

  「唐姆!該死──難道你沒有跳下去嗎?難道你沒有跟我一起──你答應過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為什麼──為什麼你沒有醒來!唐姆!唐姆!」

  直到醫護人員們衝進房門時,她的哭喊仍在持續,彷彿永遠不會停止。

  「聽說茉兒醒了?」那個站在路樹下,穿著一件花襯衫的男人問道,咬字極度含糊,因為他正在大口解決手中的熱狗堡。

  坐在他身旁長椅中的西裝男皺起眉頭,並啜了口紙杯中的咖啡,然後說道:「上個月的事了,你這消息知道得還真慢。」

  「有什麼辦法,我在出差啊,」花襯衫男子一邊咀嚼一邊說道。「那,她現在怎麼樣?還好吧?我是說,她睡了那麼久,腦袋有沒有哪裡──呃,你懂我的意思。」

  西裝男瞥了他一眼。「她是受過訓練的人,是菁英,這點事她應付得來,她當初剛醒來時情緒是有點不穩沒錯,但現在已經大致恢復正常了,只要她願意,說不定過陣子就能回來工作了。」

  「情緒有點不穩?噢,不是我在說,亞瑟,你用的詞有時還真好笑。」他囫圇吞掉最後一口熱狗堡。「哎,女人嘛,發瘋起來是怎麼回事我大致可以想像得到──等等,你該不會當時剛好在場吧?」

  「我當時不在,但艾莉雅妮在那裡──對了,伊姆斯,我得說我實在不喜歡你評論別人的那種語氣──」

  「那,柯柏呢?」伊姆斯唐突地打斷道,好像完全沒聽到他說的話似地。「他醒了嗎?」

  他將沾滿油漬的包裝紙揉成一團隨意扔到樹後的草叢中,然後拍了拍手上的殘屑,亞瑟緊皺著眉頭盯著他,並略微將自己的那雙義大利製皮鞋往旁挪開。

  「醒的只有茉兒一個人。」亞瑟說道。

  「噢,可憐,」伊姆斯的語調中似乎沒什麼特別同情的成份存在。「這下好好一個美人要守活寡了──嘿,亞瑟,你的機會來了。」

  亞瑟拿著咖啡站起身來,仍不悅地瞪視著他。「我警告你,別開這種缺德的玩笑。」

  「那,機會就讓給我囉?」伊姆斯咧嘴笑道。

  亞瑟沒回答,只是瞪著他看。

  「好嘛、好嘛,你真沒幽默感,」伊姆斯雙手一攤,作出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那咱們去探望茉──呃,柯柏太太吧,對了,是不是要先買束花什麼的?」

  當他們前來探訪時,她正獨自站在窗邊,雙手交抱著望向窗外,如今她身上穿的已不再是病患的素色長袍,而是一件深紫色的連身長裙,肩上披著一件輕質料的披肩。

  「嗯,還真是個深宮怨婦。」進門時,伊姆斯低聲說道,卻慘遭一記毫不留情的肘擊。

  「茉兒,好久不見了。」亞瑟略微抬高音量喚道,將茉兒從出神狀態中喚回現實,她轉過臉來,模樣雖略顯憔悴,但卻絲毫未減她的美麗,她露出一個有些虛弱的笑容,並接過亞瑟手中的花束。

  「謝謝你,亞瑟。」茉兒說道,並伸手撥弄花束中的幾株花蕾,讓花香散發出來。

  「我敢說那一定是某種暗示。」伊姆斯一手插著口袋晃到亞瑟身邊悄聲說道,另一手還撫著剛剛被亞瑟重擊的側腹。

  「你不說話沒人會當你是啞巴。」亞瑟輕聲說道,臉上帶著毫不友善的微笑。

  茉兒將花插進瓶中,稍微調整了一下花的位置,這個動作讓她看起來較有精神了一些。亞瑟心想,儘管他不願認同伊姆斯的冷嘲熱諷,但他也實在忍不住覺得,剛才站在窗邊的茉兒簡直就像是一縷從夢中走出來的幽魂。

  「唐姆要是知道你們來看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茉兒說道,在她重新將目光迎向他們之前,亞瑟注意到她愛憐地望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唐姆‧柯柏。

  若不是戴著呼吸器,柯柏看來簡直就像是個安然入眠的人,彷彿只要上前稍微搖動他,他便會睡眼惺忪地睜開雙眼,回到這個現實世界。

  但那只是看來如此,事實上,就算現在這整棟醫院突然發生大規模槍戰,或遭到恐怖攻擊,柯柏也不可能醒來。

  他被困在非常深層的夢境之中,除非夢中的他意識到自己正在作夢,並試圖讓自己醒來,否則他永遠也不會醒。

  「我相信他知道的,」亞瑟說道。「畢竟,我們也在他的夢裡。」

  茉兒看著他,然後靜靜地笑了。「說得也是。」

  她伸手輕輕撫過柯柏沙黃色的頭髮,亞瑟注意到柯柏下巴原有的鬍髭被刮得十分光滑,可能沒多久前才被仔細地打理過。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茉兒一眼,但茉兒完全沒注意到他的視線,她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她昏迷不醒的丈夫身上,在她的世界裡,只有她和柯柏兩人,其餘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

  那就像是一場極其私密的夢境,而任何踏進這裡的人都是外來者,會立刻被那道高高築起的夢之障壁隔絕在外。

  茉兒向來都是這方面的高手,不僅是在夢裡,就算是在現實裡也一樣。

  這讓亞瑟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儘管他很清楚這毫無道理可言。

  「真想不到那個日本人會把柯柏搞成那樣子,」當他們離開病房時,伊姆斯這麼說道,「說真的,看到他這樣昏迷不醒,我還真是挺想念他以前跩不拉嘰的那副嘴臉哪──噢對了,那日本人叫什麼來著?就那個想在別人腦袋裡植入想法的白癡──」

  「你說齊藤?」亞瑟回道,不知怎地,他覺得有點疲倦,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理上的。

  「嗯,對,就是這名字,」伊姆斯說。「那個被他找上的傢伙也真夠倒楣的──不過,也算他行,畢竟他差一點就能成功了。」

  「但我們阻止了他,」亞瑟接口道。「只可惜沒有活捉。」

  「像那種人死幾個都沒差啦,」伊姆斯搔了搔滿是鬍渣的下巴。「只是不曉得柯柏那呆子為什麼要淌進那渾水就是了,要是他沒堅持要活捉齊藤,大概現在人還好好的吧。」

  「柯柏以前也是心靈竊賊,他可能想把他拉回正途吧。」

  伊姆斯冷笑了一下:「要我說的話,正途是最不適合唐姆‧柯柏的一條路,沒有誰比他幹這行更沒說服力了。」

  「你是說隸屬於逮捕心靈竊賊的心靈犯罪科嗎?就跟你一樣?」亞瑟微微抬起一邊眉毛。

  伊姆斯聽出他話中的嘲諷,於是笑道:「我這可是為了臥底,不像你,整天穿套西裝乖乖當你的公務員就行了。」

  亞瑟停下腳步,而伊姆斯走了幾步才發現亞瑟仍佇立在走道上,沒跟上來。

  「怎麼了?」伊姆斯回頭問道。「有東西忘了拿嗎?」

  「不好意思,我就是沒辦法跟你們一樣,我也他媽的沒辦法跟柯柏一樣,這樣說你高興了嗎?」

  他說罷便掉頭轉身往反方向走去,留下伊姆斯獨自站在走道上,一臉愕然。

  「這小子沒事幹麼發那麼大脾氣啊……是那個來了嗎?」

  柯柏正在作夢。

  夢中,他正佇立在本該是慶祝結婚紀念日的套房中,房中一片凌亂,他甚至踩到一只破碎的酒杯,並看見茉兒總是隨身帶著的黑色陀螺被扔在地毯上。

  他拾起它,完全不知道茉兒上哪兒去了,房中翻倒的桌椅和凌亂的床舖可以代表很多意義,也許有竊賊闖入,也許茉兒喝醉了,也許……

  不,不可能,無論是哪一種解釋,發生的機率都太低了。

  接著他看見那扇大開的窗戶,米色的窗簾在夜風中飛舞,彷若鬼魂。

  他走上前去,俯身往外望,只見那個深紫色的身影正坐在對窗,以一種近乎瘋狂的眼神看著他。

  「……茉兒!你在做什麼?別坐在那兒──快……乖,快進房裡去!」

  茉兒笑了起來,從那表情他可以看出她似乎醉了,但他並不確定酒精在這之中所主導的比例有多高。

  ──也許根本微不足道。

  他老早就知道茉兒已經瘋了不是嗎?自從他們從那場近乎永恆的夢境中回來後,茉兒不是一直深信著這個現實根本只是一場夢而已嗎?

  要從夢中醒來,唯有殺死自己一途……

  「來,唐姆,跟我一起跳下去……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回到現實世界了,跟我們的孩子一起……」

  「不!茉兒!我們的孩子在這裡!這裡才是現實啊!別這樣──拜託……」

  她伸出一腳,而她腳上的高跟鞋迅速滑落下去,墜入萬丈高樓之間的深淵中。

  「不!別這麼做!我求求你!茉兒!想想孩子──想想我們的孩子!他們需要母親!需要你!也需要我們啊!」

  「不對……孩子們正在現實中等著我們,我得回去他們身邊……」

  「茉兒!不──」

  她帶著微笑縱身一躍,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陰影之中。

  他在尖叫聲中醒來。

  隨後他才發現,那只是他誤以為自己在尖叫,實際上他僅僅發出了一聲很輕微的呻吟,而那聲音僅存在於他潛意識的表層中。

  艾莉雅妮坐在他對面,臉上帶著既愧疚又擔憂的神情。「對不起……柯柏,我只是想看你夢見了什麼。」她說。

  他沉默地看著她,他知道自己並不願責備她,但她私自闖入了他刻意藏起來的私密回憶仍讓他深感不快,那甚至遠比遭到侵犯還令人不堪。

  無論如何,不會有比這更糟的事了。

  於是他決定坦白,告訴眼前的這女孩一切。

  也許她會了解,也許她能解開長久以來那些束縛著他的枷鎖。

  但他心底也很明白,那是永遠也不可能成真的奢望。

  「對了,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種說法?」尤瑟夫說,他正在調配一種新式的鎮靜劑,成份和比例只有他自己知道。「聽說,人不可能夢到自己變老的樣子。」

  正在低頭審視一批鎮靜劑的亞瑟還沒開口,站在玻璃櫃旁的伊姆斯便立刻回道:「最好是,那是什麼鬼流言?」

  尤瑟夫聳聳肩,一張圓臉擺出不置可否的表情。「那,你夢過嗎?」

  伊姆斯看來正要開口,但他遲疑了一會兒,最後什麼也沒說。

  「你沒夢過,對吧?」

  「我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好嗎?」他悶悶不樂地將手插回口袋。

  「據說,那是因為人不可能夢到自己從沒經歷過的時間,畢竟你的大腦並不會有那種記憶,你可能夢到自己的幼年時期,也可能夢見自己變成想像中的別人,但就是不會夢見自己年老的模樣,」尤瑟夫說,並轉頭望向亞瑟。「不過,那也只是一種說法,而且可信度還挺低的,聽聽就好。」

  亞瑟拿起一瓶藥劑,在窗外照進的自然光下檢視著。「我夢過。」

  「真的?那這果然只是個流言了。」尤瑟夫說。

  「搞什麼?居然沒聽你說過?」伊姆斯叫道。

  亞瑟瞥了他一眼。「我幹麼連平常作的夢都要告訴你?那和工作又無關。」

  「真可惜,我還挺想看看你變老是什麼樣子。」伊姆斯撇了撇嘴。

  亞瑟沒理他,只是兀自陷入沉思。「不過……照這個說法,那也可能是別人吧。」

  「吭?」

  「那個老人,說不定也不是我自己,而是我想像中的別人,只是在夢中我誤以為他是我自己。」

  「真要說的話,那樣也不對。」尤瑟夫說道,並將亞瑟手裡的藥劑接了過去。

  亞瑟不解地看著他。

  「你們是管心靈犯罪的,應該很清楚吧?」尤瑟夫笑道。「只要是在夢裡,而且沒有其他人介入的情況下,夢中的一切都是造夢者的自我投射,不管你在夢裡見到誰,那個人都是你自己,只是有時候你不見得意識得到這點。」

  亞瑟看了他一眼,然後再次將目光移向桌上的那一排藥劑。

  「也對。」他說。

  「也許我們應該再試一次,將柯柏喚醒。」亞瑟說道,手裡仍握著溫熱的咖啡。

  「吭?我們?你是不是多算了誰進去?」伊姆斯一邊咀嚼一邊說道,並將沾滿油漬的包裝紙揉成一團隨意扔到樹後的草叢中,然後拍了拍手上的殘屑。

  亞瑟緊皺著眉頭盯著他,並略微將自己的那雙義大利製皮鞋往旁挪開。「你不想幫忙的話就算了,我可以找其他人。」

  「噯,別這樣,我又沒說我不幫,只是──你幹麼對這事那麼熱心?」

  亞瑟抬眼望向他。「他也和我、和你共事很多年了,你難道不希望他回來?」

  伊姆斯的嘴角泛起一道笑意。「是因為茉兒?那個寂寞的人妻?」

  「不是,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你非得想歪不可嗎?」

  伊姆斯雙手插進口袋,靠著公園人行道上的路樹。「我認識你太久了,亞瑟,你雖然死腦筋歸死腦筋,但也沒正派到那種地步,要說你沒為了什麼幹這事,我才不信,如果你要我幫忙,就得告訴我原因是什麼。」

  「我又不一定非要你不可。」亞瑟回道。

  「呸!少來,要將一個人從那麼深層的夢境裡拉回來,你找遍全世界說不定都沒幾個人有那種能耐,除了我之外,你還能選擇誰?」

  亞瑟緊蹙眉頭,最後別過眼去。

  伊姆斯走近他,傾身將戴著名牌手錶的那隻手撐在長椅上。「不是因為茉兒?」

  「不是。」亞瑟說道。

  「嗯……」伊姆斯揚了揚睫毛,一臉不以為然。「既然不是為了茉兒,那就是柯柏囉?」

  亞瑟瞪視著他。「你這話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伊姆斯笑了起來,並將手伸向椅背,傾身往他靠近,亞瑟本能地舉手擋開他,但卻不慎弄灑了咖啡,在西裝褲上留下一道深色的污漬,而咖啡的燙度也痛得他叫了起來。

  然後他看見自己正在下降。

  那本該固定在地面上的長椅竟被伊姆斯輕而易舉地推倒,而坐在上頭的亞瑟所有重心正往後傾,眼看很快就會整個人摔在後方堅硬的地面上。

  「撞擊。」他輕聲說道,幾乎像是氣音。

  「答對了。」伊姆斯說。

  他睜開眼睛,看見自己正坐在尤瑟夫那間調配藥劑的斗室中,一旁的桌上放著進入夢境的裝置,而伊姆斯就坐在他對面的扶手椅中,看來像是剛醒不久。

  他用力將自己手臂上的注射器拔掉,從椅中站起身來。「該死──你在搞什麼?你怎能那樣做?」

  伊姆斯一臉無辜地抬眼望他。「我又怎麼了?」

  一旁的尤瑟夫看了看亞瑟,又看了看伊姆斯,臉上帶著困惑與好奇。

  「你想偷看我腦中的想法!你不能那樣做!」亞瑟叫道。

  「嘿、嘿,冷靜點,」伊姆斯揚起手來。「我可沒有企圖撬開你夢裡的保險櫃或是金庫什麼的──如果你不想被人知道,就會放在那種地方不是嗎?我也不過是問問而已,反正你又沒回答。」

  「那不是重點──」

  「那又不是你想藏起來的事,」伊姆斯說。「如果你要瞞我,那你就不會把它放在表層,好讓人套出來。」

  「我沒被你套出什麼,而且我也沒什麼事好瞞的。」

  「那就對啦,所以你才沒把它鎖起來──」

  「噯,好了,兩位,」尤瑟夫直到此刻才出聲插話,彷彿他老早就在等待這個時機。「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還以為我們只是在測試鎮靜劑的效果哪,搞半天你們在夢裡幹什麼去了?」

  「噢,對了,說到這個,鎮靜劑的效果很好,謝謝你,尤瑟夫。」伊姆斯說。

  「好得過頭了。」亞瑟低聲說道。

  「那……沒事囉?」尤瑟夫走到裝置旁邊,將它收起來。「我可不希望你們一走出這裡就大打出手。」

  「不會的,你放心好了。」亞瑟回道,並一面將捲起的襯衫袖子拉直,扣好袖釦,然後轉身拾起椅背上的西裝外套,將它穿回身上。

  「那這個劑量沒問題吧?嗯?」尤瑟夫看了看眼前的兩人。

  「完全沒問題,下次有需要的話我們會再來找你。」伊姆斯微笑說道。

  亞瑟一聲不吭地便走了出去,門扉關上的聲音儘管還不到摔的地步,但也已比正常的力道還要大上許多。

  斗室中,尤瑟夫與伊姆斯面面相覷。

  「說真的,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我從沒看過他那麼火大。」尤瑟夫問道。

  「沒什麼,我會搞定他的。」伊姆斯對他眨了下眼,同時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尤瑟夫對這句話由衷地皺起眉頭,但什麼也沒說。

  「亞瑟!嘿!等等──亞瑟!」

  伊姆斯的叫喚從後方傳來,但亞瑟仍頭也不回地往走道盡頭的電梯走去。

  「噯!等等嘛!幹麼生那麼大的氣啊?」伊姆斯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將他拉住。

  亞瑟沉默不語,只是仍緊鎖眉頭。

  「我問你,你真的想讓柯柏醒來嗎?」伊姆斯問。

  「當然,但原因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伊姆斯搔了搔臉,然後說道:「我不相信。」

  「你到底想要我怎樣?我都說不是了──」

  突然,伊姆斯一把將他推向牆邊,亞瑟的肩頭重重撞上堅實的牆面,但當他反射性地想將伊姆斯推開時,卻感覺到伊姆斯的胸膛緊貼上自己的。

  然後伊姆斯吻了他。

  亞瑟遲疑了一會兒,但沒有反抗,良久,他們的唇舌分開。

  「我問你,亞瑟,」伊姆斯低語:「你記不記得我們交往多久了?」

  「問這幹麼?難道你忘了?」

  「噯,問問題的人可是我。」

  亞瑟沉默了一、兩秒,然後說道:「一年半。」

  「但柯柏陷入夢境中是兩年前的事了。」

  「……你這話到底什麼意思?」亞瑟使力推開他。「難道你以為我是因為這樣才和你在一起的嗎?」

  「我沒這麼說,不過你懂我的意思。」

  「你居然跟一個昏迷不醒的人吃醋?別那麼幼稚,伊姆斯,你也很清楚柯柏跟我們不一樣,他有妻有子,我怎麼可能會對他那種人抱有什麼妄想?」

  「可是你喜歡他,這和他有沒有家室無關,不是嗎?」

  「我說了我沒有,我到底要怎麼說你才會相信?」

  伊姆斯沒趣地盯著他看,最後才開口道:「好吧,也許我是該相信你沒錯,不過──」他伸出手,輕輕撫平亞瑟的西裝領子。「我想我得提醒你,這麼久以來,你從來都沒主動吻過我,一次也沒有。」

  他說罷便將手插回口袋,然後轉身往電梯門走去。

  亞瑟站在原地,看著他一路走到走廊盡頭,伸手按了按鈕,站在那兒等電梯下來。

  他就這麼注視著,直到伊姆斯步入電梯,隱沒在電梯門後。

  夢境正在崩解。

  夢中,柯柏撫著茉兒哭泣的臉,他知道他仍深愛著她,也永遠不可能忘記她,但他卻非走不可,他很想留下來,留在這個有茉兒在的幻夢裡,然而,他卻不能這麼做。

  艾莉雅妮在窗邊尖聲呼喊著他的名字。

  「柯柏!快點!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他抱著茉兒,在狂風呼嘯中高聲回道:「齊藤死了!我必須留下來找他!你先走吧!」

  艾莉雅妮抓著窗框,看來似乎有些猶豫。

  「快走!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那……你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帶著齊藤平安回來!」艾莉雅妮叫道,那語氣中是否帶著泣聲?他不確定。「我會在那邊等你!」

  她放開窗框,從門檻上跌落,柯柏看見她烏黑的長髮在空中飛舞,然後就這麼消失在虛空之中。

  他再度是那個沒有選擇跳下去的人。

  而當他再次低頭時,懷中的茉兒早已消失了。

  茉兒早就不在了,她不可能在這裡,真正的茉兒早在很久以前就墜樓死了。

  在那之後他所見到的茉兒都是幻影,是他潛意識中的投射,儘管他理智上很清楚這件事,但他的情感上就是不願相信這個事實。

  他抹掉自己眼中的淚水,吸了吸鼻子,他還有事得去完成,這是他最後一次任務,他不能再讓他記憶中的茉兒毀了這一切。

  他得到混沌層去找齊藤,將他喚醒。

  窗外的暴風逐漸平息,周遭的一切也變得不再像原本那麼真實,他看見客廳中所有的桌椅和擺設都漂浮了起來,彷彿一切都浸在水裡。

  衝擊結束了,而且他也錯過了,他無法再次回到上一層夢裡。

  接著,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也漂浮了起來,就像是在無重力空間之中。

  他得去混沌層。

  他拼命游向逐漸漂遠的一張桌子,抓住那上頭浮起的一把刀子,那是他記憶中的茉兒擺在那兒的。

  只有一個辦法能去混沌層。

  而他很清楚該怎麼去。

  他在海水的沖打中醒來,並意識到自己正趴在一處沙岸上。

  他全身無力,虛弱得根本爬不起來。

  一個粉紅色的幻影奔過他眼前,那是個金髮的小女孩,她就這麼跑了過去,蹲在一個正在玩沙的男孩身旁,接著,有個聲音在遠處輕喚,很快地,他們便離他而去。

  他很清楚,那是他的一雙兒女,也是他記憶中的幻影,在夢中他總是不斷地看到他們一再出現,也永遠看不見他們的臉。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他上方響起,說著異國的語言,接著他感覺到有把槍抵住了他的腰,某人翻開他的外套,取走了他插在皮帶裡的那把槍。

  然後他們將他帶走。

  他被帶進一間華麗且帶有異國風情的房間裡,但他無暇欣賞,他又餓又累,一看見桌上擺的那盤飯便狼吞虎嚥地扒了起來,也顧不得屋主正坐在他對面瞧著他。

  一個流暢的轉動聲響了起來,他抬起眼來,只見那只銅製的黑色陀螺正在斗大的桌上轉了起來。

  「這是他們在你身上找到的,」那個年邁的屋主說道。「我記得……很久以前,我曾看過這東西,而那屬於一個擁有野心……某種程度上跟我很像的男人。」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見那個老人正坐在對面注視著他。

  「你是來殺我的吧?」老人說道。

  他看見老人的手邊擱著一把槍,而他自己手無寸鐵。

  眼前的老人實在老得他無法認出來了,這讓他有些驚訝,儘管他知道混沌層裡時間流動的速度跟他上一層待的夢絕對不同,但他也確實沒想到這裡的時間會過得那麼快。

  二十……不──也許有三十年以上,或是更久……

  「齊藤,」他輕聲喚道。「我們走吧,跟我一起回去。」

  老人靜默不語,從那張滿佈皺紋的臉上他看不出對方究竟是在考慮還是單純沒聽清楚。

  「回去吧,我們可以再一起變成年輕人。」他說。

  老人慢慢地將手指移到一旁的槍上。

  「我的回答是──」

  他睜開眼睛,看見自己又回到了747客機的頭等艙裡,他環顧四周,只見艾莉雅妮、亞瑟、伊姆斯和尤瑟夫都好端端地坐在原本的位置上,面帶著微笑,彷彿是無聲地向他道賀:歡迎回來。

  然後他看見齊藤也醒了,他愣了一會兒,像是仍沒弄清楚這裡是哪兒,接著他很快坐正,抓起電話開始撥號。

  他回來了,任務成功了。

  他不禁對自己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他可以回家了。

  降落後,他下了飛機,平安無事地通過海關人員的檢視,並步伐輕快地走出機場,他的父親正在外頭等候,而他所有的夥伴們也在此刻各奔東西,帶著無聲的祝福望著他離開。

  他和父親一齊回到他思念已久的家中,而他的一雙兒女正在那裡等待著他,當他走進家門時,他將茉兒的陀螺放在桌上轉了一圈,但他還沒來得及確認那陀螺是否會繼續轉下去,孩子們便興奮地跑了過來,他立刻走上前去,迎向他們的笑靨。

  而那陀螺仍在持續轉動著。

  「唐姆?」

  一個聲音從走廊上傳來,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然後立刻愣住了。

  那個深紫色的身影正佇立在那裡,米色的窗簾在風中瘋狂舞動,而她的臉上帶著謎般的笑。

  他站在那裡瞪視著她,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怎能忘掉我?你怎能就這麼活在夢境裡,丟下我們的孩子?」她說,聲音一如往常般輕柔,但聽來卻字字沉重。

  「──茉兒?這……這不可能──」

  茉兒在現實中早已死了,她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你為什麼沒和我一起跳下去?你說過我們要永遠在一起!要一起變老的!」茉兒尖聲叫了起來,手中握著他在夢裡曾見過的那把刀子,朝他衝了過來……

  然後他醒了。

  「做了惡夢嗎?柯柏先生?」一個年邁的聲音從他上方傳來,他抬起頭,只見自己仍在那間華貴的房間裡,而那個老人──齊藤正站在他身旁,靠在桌緣邊。

  「……為什麼──」柯柏還搞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便看見桌上擺著一台進入夢境的裝置,而自己的手上還插著注射器。

  他怔怔然望著齊藤。

  「我……我沒回去?我不是已經喚醒你──完成任務了嗎?難道我沒回到現實中……也沒回家嗎?」

  「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任務,柯柏先生。」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不是說好的嗎?只要我完成你指派的那件任務,你就會讓我回家!現在只要我殺了你再自殺,我們就可以從夢中醒來了!」

  齊藤緩緩搖頭。「前提是,你得先弄清楚你所認知的那個現實世界,其實也只是一場夢。」

  柯柏立刻拔掉注射器,並站起身來。「胡扯!我明明見到了我的孩子!而且──而且我還──」

  「柯柏先生,不知道你是否聽過一種說法?」齊藤打斷他,而此時柯柏注意到桌上的黑色陀螺仍持續轉動著。「聽說,人在夢裡不可能夢見自己年老的樣子。」

  「……胡說八道,我就夢到過,我曾和茉兒一起變老,我們在夢中夢裡渡過好長的一段時間──」

  「那並不是你真正變老的樣子,」齊藤說。「你只是在夢裡變成別人,而那個人剛好也叫柯柏而已。」

  「我跟你說過了,齊藤,人在夢裡看到的一切都是自我潛意識的投射,所以那個人就是我,不是別人。」

  齊藤雙手一攤,這個動作令柯柏感到似曾相識,但他卻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所以,你要怎麼證明我不是你夢中的投射?你怎麼能確定我並不是你?」

  柯柏抬起眼來。「只要殺了你就知道了。」

  「只怕你不見得辦得到這件事,柯柏。」

  那聲音絕不像是出自一個老者之口,柯柏睜大眼睛看著他,意識到齊藤的臉上正帶著揶揄的笑意,而他原本鬆弛的下巴似乎也多了些原本未有的鬍髭。

  「……你不是齊藤。」柯柏低聲輕呼。

  「答對了。」那個低沉的喉音說道。

  忽然,房間一側的拉門被某人猛力拉了開來,而站在那裡的,是一個令柯柏無比熟悉──但絕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身影。

  「我們來接你回家了,柯柏。」亞瑟說道,並舉起槍口,扣下了扳機。

  她仍像上次一樣獨自站在窗邊,雙手交抱著望向窗外,這天,她穿著一件薰衣草色的長裙,上身套著一件白色罩衫。

  直到亞瑟輕輕敲了一下病房的門板,她才意識到有人來了,她轉過頭來,神情已不若上次那樣憔悴,眼神也比之前有生氣許多。

  「是你啊,亞瑟,咦?伊姆斯他沒跟你一起來嗎?」

  亞瑟搖搖頭。「沒有,我臨時找不到他人,他那人老是那樣子。」

  茉兒笑了笑,那笑容依舊迷人。「說得也是,其實上次他來我還很驚訝呢,我以為他根本不在乎唐姆的事。」

  「他只是嘴賤,畢竟柯柏跟他也認識很久了,真要他幫忙的話他還是會來的。」

  「無論如何……」茉兒望著他,眼中滿溢欣慰的神情。「真的很謝謝你們,要不是有你和伊姆斯,我一個人根本沒辦法將唐姆找回來。」

  「不會,這沒什麼好謝的,」亞瑟說道,同時輕咳了一下。「不過說到這個,柯柏他現在還好嗎?突然從深層夢境中醒來,肯定很不好受吧?」

  茉兒伸手梳了一下頭髮,纖細的手指在深色髮絲中穿過。「那是很不好受,突然認知到原本以為的現實其實都只是一場夢,任誰都會受不了的。」

  「希望他不會在隔離病房裡待得太久。」亞瑟說道。

  「他撐得過來的,」茉兒的唇角划出一道微笑。「畢竟,他是我們之中意志最堅強的一個。」

  亞瑟沉默了一會兒。「但是,也有很多人從深層夢境中醒來後,性情就完全變了,變成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茉兒注視著他,眼中仍帶著淺淺的笑。「你擔心他嗎?」

  亞瑟皺起眉頭。「難道你不擔心?」

  「我相信他,如果是伊姆斯遇到同樣的事,你也會這麼想的。」

  「我想我不會。」

  茉兒眨了眨眼。「為什麼?」

  「他那個人……」亞瑟嘆了口氣。「太不值得信任了,如果他被困在夢境中,他一定會在那裡造出一大座酒池肉林,每天跟金髮辣妹或猛男玩樂度日,就算他知道那是夢,他八成也不會想醒來。」

  「可是你在這裡呀,難道你不認為他會為了你回來?」

  亞瑟沉默了一會兒,最後語重心長地說道:「我認為他不會。」

  「但你們不是在一起很久了嗎?」

  「沒有你想得那麼久,當然──一年半對他來說,或許真的算是久的了。」

  茉兒頓時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既然你那麼不信任他,又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

  亞瑟緊蹙眉頭,低眼望向別處。「我和他在一起不是因為我信任他,而是因為我愛他。」

  「既然這樣,那你就應該讓他知道呀,你該不會從來沒對他說過吧?」

  「……怎麼可能當面跟他說這種話啊?依他的個性,他八成只會覺得這很可笑,我根本……根本就不知道要怎麼跟他那種人相處,他老是沒半句話正經,我從來就不曉得他到底什麼時候是認真的──也許他根本沒認真過也說不定。」

  「也許他有,只是……不敢讓你知道?」

  「我才不相信他有什麼事不敢,他那個人──」

  突然,茉兒執住了他的手,將豐潤的紅唇疊上亞瑟的唇,同時,亞瑟感覺到她的手指在他的手臂上一路游移,滑向他的腰間,而另一手則撫摸著他的後頸。

  他在事態變得更加放肆前推開了她,並隱約帶有一絲懷疑地問道:

  「伊姆斯?」

  那張長著鬍髭的臉笑了起來,一如以往。

  亞瑟睜開眼睛,同時感覺到他被設計了。

  他在床上坐起身來,看見艾莉雅妮正坐在裝置旁,而注射器還插在他的手臂上。

  「你不會是共謀吧?」他劈頭就朝艾莉雅妮問道。

  「咦……什麼?怎麼這麼說?」艾莉雅妮一臉不知所措,但她時而飄向鄰床的視線洩露了線索。

  亞瑟將注射器拔掉,望向躺在他隔壁床上的伊姆斯,他看來也剛醒不久,正眨著那雙狀似無辜的眼睛盯著他瞧。

  「你怎能這樣偷造一個夢中夢,還假扮成茉兒套我的話?」他朝伊姆斯問道。

  「不這樣的話,你會說嗎?」

  亞瑟無力地抹了抹臉。「我不懂,這對你很重要嗎?你為什麼就是非要這樣設計我?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我只是想確保你不會成為茉兒的威脅啊。」伊姆斯坐起身來,理了理他身上那件品味嚇人的襯衫。

  「我才不會對有家室的人出手。」亞瑟回道。

  「最好是這樣。」伊姆斯說著又躺了回去,雙手枕在腦後。

  「艾莉雅妮,伊姆斯有威脅你嗎?他是不是逼你在柯柏的夢之後又造了個夢中夢?」

  艾莉雅妮還沒回答,伊姆斯便懶洋洋地回道:「拜託,我怎麼可能威脅她,你把我當成哪種人了?」

  「真的沒有嗎?艾莉雅妮?」亞瑟的視線如針般朝艾莉雅妮投來。

  「沒……沒有,真的沒有。」艾莉雅妮結結巴巴地回道。

  亞瑟不快地瞥了伊姆斯一眼,最後似乎決定放棄質問。

  「那,柯柏醒了嗎?」

  「噢,他剛剛就醒了,」突然得到可以明確回答的問題,似乎讓艾莉雅妮很迫不及待地急欲開口:「醫護人員已經把他送到隔離病房去了,茉──呃,柯柏太太也跟著過去了。」

  聽到這個回答,亞瑟這才鬆了口氣。「是嗎?那就好。」

  「你看起來超高興的。」伊姆斯說。

  「這是好事,只有你才會不高興。」亞瑟回道。

  「呃……嗯……兩位,我們要不要去看看柯柏?」艾莉雅妮有些不甚確定地提議道。

  「你先去吧,咱們小倆口還有點事要談談。」伊姆斯揚了揚手,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

  「呃……那我先過去了。」艾莉雅妮緊張地看了看伊姆斯,又看了看亞瑟,最後很快地將裝置收起來,幾乎像是逃走似地步出了病房。

  沉默在兩人間凝滯了一會兒。

  「你沒話要對我說嗎?」亞瑟不悅地望向伊姆斯。

  「沒有,畢竟我已經聽到我想聽的話了。」

  「就這樣?你就是想確定這個?」

  伊姆斯笑著望向他。「能聽到你親口那樣說,就算這一切只是夢也值得了。」

  亞瑟皺起眉頭,似乎很不能理解。「難道我不說的話,你就不會知道嗎?」

  「我這人向來很沒安全感,你懂的。」

  亞瑟輕哼一聲。「這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說真的,」伊姆斯在床上側過身子,一手枕在臉頰旁。「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柯柏那個自大狂?」

  「你就是問不膩嗎?」亞瑟露出苦笑。「好吧,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確定,以前我對他說不定真的有那麼一點別的,但自從他和茉兒結婚後,他就再也沒在我的守備範圍內了。」

  伊姆斯看著他一會兒,然後說道:「亞瑟,我得說,我從不覺得你那樣說會很可笑。」

  「是嗎?」

  「嗯。」伊姆斯點點頭。「對了,你可以再說一次給我聽嗎?」

  「休想。」

  「那,吻我。」

  「不要。」亞瑟回道,並低頭扣好袖釦。

  伊姆斯翻過身去,在床上伸了個懶腰。「什麼嘛,真是小氣。」

  「那種事回家再做就行了。」亞瑟從床上站起身來,穿上他的西裝外套。

  「回家的話我就不會只要你吻我而已了。」

  「我要去看一下柯柏的情況,你可以繼續躺在這兒沒關係。」亞瑟說罷便往門外走去。

  「嘿!我也要去!」伊姆斯立刻跳下床,跟了過去。

  他們步出門外,留下空蕩蕩的房間,白色的窗簾在風中輕舞,輕輕拍打著半開的玻璃窗。

  不久,彷彿有道悠揚的音樂聲在遠處響起。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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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ASK OF AMONTILLADO|阿蒙堤拉多酒桶

  「看在上帝的慈愛上!」我低聲哀鳴,那條金屬鍊條此時正捆在我的腰際,我動彈不得,只能聽憑那瘋漢處置。

  「是啊,看在上帝的慈愛上。」他說,聲調極冷,但似乎隱約又帶著些許亢奮……我乞求上蒼希望那僅是我的錯覺。

  我努力想在這片黑暗中呼吸──儘管此時我已幾乎喘不過氣來,我看見外頭仍透著幾許微光,但我依舊看不到那瘋子的臉,知道他正與我同處在這片黑暗裡,並且不懷好意地想傷害我,就讓我感到恐懼萬分,天哪!或許他想將我永遠幽閉在這裡頭!這想法太過於恐怖,我忍不住想尖叫大喊,渴望著有誰能聽見我的呼救,但這地方是如此隱密,全城的人們這時候都去參加嘉年華會了,就算我喊到咳出血來,也絕無人能聽見,想到這兒,我便頓失求救意志,絕望襲上了我的心頭,我知道我已無望得救,此時,那瘋漢的聲音再次響起,但我已無意回應,我明白此刻我的生命已完全不歸我所有,而是交在一個瘋子的手上。

  一道亮光從外頭閃現,在這片黑暗之中,那亮得幾乎讓我眼盲,但過了一會兒,我才逐漸適應這光線,並發現那是一盞提燈,而提燈的光線照亮了一張可怕的臉。

  「聽話,乖孩子。」那瘋漢說,儘管他的語氣柔和,但那聲音卻令我毛骨悚然,我縮起身子,但我後方緊靠著一面牆,根本無路可退。

  我看見他將提燈擱在一旁,並朝我走來,我想尖叫卻叫不出聲來,因為我此刻正面朝下被綁在一張粗陋的床上,我的雙手被扣在身後,胸口壓著極不舒服的硬床,令我幾乎不能呼吸。

  他將領子鬆開,臉上帶著醉漢似的笑容──他今晚是喝了不少,但我知道他並沒有醉。

  他神志清楚得很,而這就是我所害怕的。

  接著,我感到頭髮被使力往後一揪,而那瘋漢帶有酒氣的聲音就在我耳邊呢喃,聽見他說的那些下流不堪的話語,我羞憤地想立刻拔劍殺了他,但我的佩劍並不在身邊,早在那瘋子裝出一副友善模樣,將我騙到他這可鄙的巢穴時,他就早已解除了我的武裝,幾杯黃湯下肚,加上幾句可親的言辭,他就將我哄得暈陶陶的,我不疑有他,完全信任地隨他來到這黑暗又陰濕的場所,將自己交給這頭披著人皮的野獸,事到如今,我簡直後悔莫及。

  他按住我,將我身上的衣物扯下,我不斷掙扎尖叫,甚至哀鳴著求他住手,但他絲毫不為所動,等到我全身上下已近完全赤裸後,他便在我身上逞那骯髒的獸行,我無從反抗,只能痛苦地等待這一切過去,當他徹底將獸慾排遣殆盡後,我縮著身子,努力不讓淚水浸濕床單,而那才剛犯下獸行的狂人正好整以暇地整理衣著,直到他看來就像原先那個可敬而高貴的好人,與我先前在街上遇見他時並無二異。

  他將我身上的束縛解開,並說明他並不願傷害我,在他的言談中,他似乎自認為我應該感激他這麼做,我衣不蔽體地蜷縮在那兒,聽著他將那些瘋狂的言論說完,但我一句話也沒有回應。

  「你和我是同一類人,蒙特雷瑟,」他說。「我明白你也愛我,一如我愛你那樣,難道你不認為在這值得慶祝的嘉年華夜晚,應該為我倆的結合高興嗎?當然──我明白你或許會認為這種方式很粗暴、也很野蠻,但人類的本性不就是如此?我們誰不是經由這種野蠻的方式而誕生的?儘管我倆之間不可能擁有後代,但那不正是上帝給我們的恩賜嗎?我們可以一再地享受這種歡愉,卻不需要擔上任何責任,噢……別那樣望著我,蒙特雷瑟,你只是一時無法習慣,但相信我,日後你將會為我今日的行為感到萬分感激,你會明白這一切有多美妙,現在,穿上你的衣服,回家去吧,但千萬記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將來你肯定會明白,我是出於多深的愛才會這樣待你。」

  他說完後,朝我笑了笑,一如他平日那樣友善,但此刻我卻覺得那笑容是這世上最可鄙醜陋的東西。

  「晚安,我的朋友。」他出去時這麼說道。

  直到聽見他走遠,我才將衣服穿上,我確定他弄傷了我,因為我的身體疼痛不堪,或許連行走都有問題,但我非儘早離開這裡不可,若是他打算折返,將我永久禁錮在這兒,或是想到還有什麼方法能折磨我,那絕對是此刻的我所無法承受的,穿上那件早被扯破的襯衫後,我匆匆套上大衣和靴子,忍著痛苦往大街上走去。

  那是弗圖納多第一次對我作出這種羞辱,我原以為那也會是最後一次,但事實不然。

  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從那場受辱中恢復,在那之後,我設法避開所有社交場合,只為確保能離弗圖納多遠遠的,一整個嘉年華季節過去後,我沒再見過他,為此我鬆了口氣,也或多或少放下了心防,然而我放心得太早,幾個月後,他又像鬼魅般出現在我眼前,不論我怎麼設法躲避他都沒用,他總是能精準地確知我身在何處,我為此幾乎崩潰,甚至懷疑家中有人與他串通,因此開除了好幾個僕役,但事態並未好轉,每隔一陣子,他總是會在我最無防備的時候出現,並徹底地羞辱、欺侮我,他非常清楚我絕不敢張揚此事,儘管如今家道中落,但蒙特雷瑟家過去仍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望族,若是這事傳了出去,我一點也不敢想後果將會如何。

  弗圖納多好幾次的欺凌,我都努力忍下了,但他這次竟敢再更加地侮辱我,此仇非報不可。

  隔年的嘉年華慶典,我在一個黃昏時分逮著了他,他扮成一個小丑,穿著彩色的方格禮服,頭上戴著綴有鈴鐺的錐形帽,這倒諷刺地與他很相配,我想。

  他熱情地朝我打招呼,我看出他已喝了不少,醉醺醺地,我十分高興能順利見到他,但事後想想,當時實在不該和他握手的。

  我告知他,最近購得了一大桶上等的「阿蒙堤拉多」,希望能請他鑑賞一下──他向來擅長品酒,也對此相當自豪,我深知這是他的弱點。

  「阿蒙堤拉多!」

  「我實在很懷疑呀。」

  「阿蒙堤拉多!」

  「非得弄清楚不可。」

  「阿蒙堤拉多!」

  「既然你正忙著,那我還是去找路契吧,他還算得上有點鑑賞力,他能告訴我──」

  「路契連阿蒙堤拉多跟雪利都分不清哪。」

  「但總有些呆子認為他的品味和你不相上下呢。」

  「咱們走吧。」

  「上哪兒?」

  「當然是到你的酒窖去呀。」

  「好友呀,我實在不願勉強你,大家都知道你最近就要訂婚了,你那麼忙,我找路契就──」

  「我一點也不忙,走吧。」

  「我的朋友呀,就算你說不忙好了,我也看得出你正受著寒,酒窖裡到處都是硝石,濕氣可重的哪。」

  「你就快帶我去吧,這點風寒算得了什麼,阿蒙堤拉多!我看你準是上了當!至於路契呀,他絲毫就沒半點本事能分辨阿蒙堤拉多和雪利。」

  他說罷後,拉著我的胳臂就走,我戴上黑絲綢面具,並拉攏身上的長大衣,由著他一路趕到我家裡去。

  家中沒有半個人在,因為我早已事先將僕役們都支開去了,這會兒他們八成正在哪條街上飲酒作樂呢,我取來火炬,領著弗圖納多來到地窖,途中他因溼氣而不住咳著,於是我出言勸他:

  「算了吧,」我斷然說道。「我們應該回去才是,你的健康要緊呀;你那麼富有、受人景仰,還有人愛著你,你是那麼地幸運,就像我過去一樣,我是不要緊,但你對大家來說太重要了,我們快走吧,要是你因此害上重病,我可擔待不起,更何況,路契也可以──」

  「別說了,」他說,「只不過是一點小咳嗽而已,咳不死人的。」

  「是啊是啊,」我回答。「其實我也不是想嚇你或什麼的──我只是希望你多保重些,喝點梅德克袪袪寒氣吧。」

  我將架上的一瓶酒抽出來,敲斷瓶頸後遞給他,他不疑有他地喝下了。

  我由著他挽著我的胳臂,繼續往地窖深處走去,一路上,我隨著他的話頭閒聊著,甚至聊到蒙特雷瑟家的族徽與家訓,可憐的弗圖納多呀,全然不知我正打算貫徹我那名副其實的家訓哪。

  不久,他又向我索求另一瓶酒,我拿給了他,他飲盡後作了個十分古怪的動作──將酒瓶往上扔出去,並且哈哈大笑,我一點也不明白此舉的含意,但他似乎也無意多作解釋。

  我們一直走到地穴盡頭,最後頭還有一個小隔間,我邀請他走進去。

  「走吧,」我說,「阿蒙堤拉多就在裡頭,至於路契嘛──」

  「他是個蠢蛋。」我的朋友打斷了我,並搖搖晃晃地走進去,我緊跟上他,很快地,他便已走到了盡頭,在他眼前只有一面石牆,上頭嵌著兩個鐵鉤,其中一個掛著條鐵鍊,另一個則吊著掛鎖,我立刻上前抓起那鐵鍊,從他的腰際扣住,並拉上那鐵鉤牢牢鎖起。

  他震驚得甚至忘了反抗,有那麼一兩秒,他就僅是呆站在那裡,我抽出鑰匙,並慢慢退開。

  「用你的手,」我說,「摸摸牆壁吧,你會摸到硝石的,事實上,這裡真的很潮濕,容我再次懇求你離開吧,還是不願意嗎?那麼我只好拋下你了,不過在那之前,我得回報你些什麼才行。」

  「阿蒙堤拉多!」我的朋友驚呼道。

  「沒錯,」我回答道,「這就是阿蒙堤拉多。」

  我折返回到隔間外頭,這裡原是蒙特雷瑟的家族墓穴,也正因如此,到處都留著不少骨骸、石材及灰泥,我從大衣口袋中掏出事先準備好的抹刀,將石塊一層層地堆砌在隔間口,當我正著手進行這些工作時,我聽見弗圖納多的呻吟聲從裡頭傳來,接著是一連串試圖掙脫的金屬聲響,那聲音十分劇烈,為了好好聽個夠,我索性放下抹刀,坐在骨骸堆上靜靜聽著,過了好幾分鐘後,那聲響才終於停止,於是我又起身繼續工作。

  我一直將牆砌到與我的胸部同高才停手,出於某種好奇──或該說隱含幾許得意的心境,我伸手將火炬抬高,並照向那被囚禁的人身上,突然,他尖叫咆哮起來:「蒙特雷瑟!你這該死的──我絕不會放過你!為什麼這樣對我!為什麼!」

  他這嚷嚷嚇得我後退數步,有那麼一刻,我陷入了猶豫,顫抖著將手伸向佩劍,但此時另一個念頭令我放下心來,我伸手撫摸那些堅實的石牆,感到很滿意。接著,我再次走向那面牆,並朝裡頭大聲叫囂:

  「你不明白嗎?弗圖納多!難道都已經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是一點也沒有頭緒嗎?難道你從未想過你待我的那些行徑有多麼殘酷嗎?」

  「我愛你呀!蒙特雷瑟,我愛你一如我愛我的兄弟、摯友、甚至戀人!你怎能這樣待我!」

  「哈!」我發出一聲冷笑。「你自認為那樣做就是愛我嗎?太可笑了!」

  「你我是同一類人,蒙特雷瑟!」他陰沉地低吼,那聲音迴盪在這地下墓穴顯得陰森森地。「你休想否認,你這輩子也別想逃避──就算我死了,那還是會永遠糾纏著你!」

  「我從未想過要逃避它,弗圖納多,」我說,並不自覺地緊握拳頭。「逃避的人是你──如果你真的愛我,你就不該和那個女人訂婚!」

  「──蒙特雷瑟!」

  「你說得沒錯!你我的確是同一類人!」我朝他大吼,「當初你第一次對我作出那種事後,我雖然深感羞辱,卻也正如你所說,我對你十分感激──儘管那曾令我痛苦不堪,但我仍然渴望著你,你說過不須擁有後代是上帝給我們的恩賜,如今你卻親手毀掉這份恩賜,背棄你的本性去和一個令人作嘔的女人同床共枕,噢!我只要想到你曾用撫摸她的同一雙手來碰觸我就感到噁心!你問我怎能這樣待你,我現在就用這句話回敬你!」

  「蒙特雷瑟!」

  「這全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蒙特雷瑟!」

  「我不可能容忍這種侮辱!」

  「蒙特雷瑟!」

  「唯有這麼做才能永遠留住你!」

  一片寂靜,叫囂聲與金屬碰撞聲乍然停止,我站在那裡等候,卻不再有任何回應。

  此時已是午夜時分,我的工作也接近尾聲,我幾乎填好了一整面石牆,並試圖將最後一塊石塊搬上去,這時,我聽見一陣低沉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然後是一個極其悲哀的聲音,我承認我幾乎聽不出那是出自弗圖納多之口,那聲音說道:

  「哈!哈!哈!──嘿!嘿!嘿!──很棒的玩笑,這玩笑──確實很有趣,講給我家裡的人聽他們肯定會笑到不行──嘿!嘿!嘿!──咱們還可以喝上幾杯──嘿!嘿!嘿!」

  「阿蒙堤拉多。」我說。

  「嘿!嘿!嘿!──嘿!嘿!嘿!──是啊,阿蒙堤拉多,但現在很晚了吧?不知道我母親睡了沒有,說不定她還在等我回去,我想我們該走了。」

  「是啊,」我說,「是該走了。」

  「蒙特雷瑟,看在上帝的慈愛上!」

  「是的,」我說,「看在上帝的慈愛上!」

  我說完這句話,卻沒聽見他的回應,我不耐地喊他:

  「弗圖納多!」

  沒有回應,我再次大喊:

  「弗圖納多!」

  仍然沒有回應,我將火炬伸進縫隙裡,並放手將它扔在裡頭,這時,我聽見裡頭傳來微弱的鈴鐺聲──是弗圖納多帽子上的鈴鐺,不知怎地,我突然感到胸口有些不舒服,但我想這是因為濕氣的關係,我匆忙將最後一塊石塊安在縫隙裡,並牢牢封住,再將腳邊散落的骨骸重新堆疊在新砌好的牆前。近半世紀以來,從未有任何人來打擾過這些骨骸。

  願死者永遠安息!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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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亞瑟家的傾頹

  在收到亞瑟的信後,我幾乎是立刻便決定動身前往,除了我實在不能忽視兒時好友字裡行間那懇切的請求,最主要的原因,也是由於我實在擔心我的這位朋友會因為他先天性的精神耗弱而徹底崩潰──儘管上一次我見到他時,他的狀況並不算太糟,甚至在當時的我看來,他幾乎與一般人無異(除了些許的過於神經質外),儘管我明白他出身古老世家的壓力與先天性的精神衰弱令他絕無法如常人般自處,但那時我卻告訴自己──現在想來或許是有些強硬地──逼迫自己認為,亞瑟能夠撐過這一切,一如正常人般生活,然而,如今收到這封出於他那焦慮且不安的筆跡所寫下的信,我再如何強迫自己不去面對事實也能輕易看出,他長久以來居住在那座古老孤邸內所帶來的孤絕與耗弱,已經幾乎要奪去了他勉強支撐自己的那一點兒理性──他儼然已成為妄想與惡夢的俘虜,距瘋狂似乎也不遠了,為此我感到深深自責,儘管沒有人會因此譴責於我,然而身為亞瑟最要好也是唯一的朋友,我深覺自己實在不能算是不須負上半點責任。

  在來到亞瑟公館之前,我不斷地思量著,自己所下的決定是否正確,我並不清楚在我前往亞瑟公館的途中,亞瑟的精神狀況是否已惡化到更嚴重的地步,一路上,我只能懷抱毫無根據的希望,期望亞瑟的心病在這段期間能有所好轉,或許當我見到亞瑟時,他仍是我記憶中的那位好友,而非一個虛弱且瀕臨瘋狂的病患。

  然而我那微薄的希望,卻在當我看見亞瑟公館的那一刻起被徹底粉碎了。

  佇立──或者該說是孤立較為恰當,她陰鬱且冰冷地存在於於那片荒野之上,如同一個黑衣的寡婦,在那模糊的面紗下是一張蒼白有如死屍的臉孔,一如風中殘燭,彷若隨時會瓦解般;而當我望見那座陰沉、幽暗、卻又無比蒼白的宅邸時,一種強烈的憂鬱便壓上我的心頭,令我喘不過氣,甚至感到極欲嘔吐,在這入秋之際,就算是再古老陳舊的荒景廢墟,應該也多多少少能令人產生些詩意的感受吧,然而亞瑟公館儘管是座完整且宏偉的古宅,卻一點兒都無法使人產生任何詩意或肅穆的感受,只有無盡的厭惡、反感、以及極欲逃走的念頭;僅只是看著這座宅邸,就足以令人發狂,更遑論長年累月居住在裡頭的人──我一點都不願去想像如今的亞瑟究竟被折磨成什麼模樣。

  我不死心地策馬向前,攀上一座小丘,心想或許換個視野,眼前這陰森的宅院便能轉為另一幅較有生氣的圖畫,然而卻是徒勞,不僅亞瑟公館本身,她周邊那單調無色的景致,只是更加深其寂寥罷了,我低頭向其下的深潭望去──這潭子就位於亞瑟公館旁邊,近得有些過份,我看不出這潭子究竟有多深,也看不見那裡頭是否有生物存活,黑暗的潭水中倒映著其上的枯枝、荒草、以及亞瑟公館本身,有那麼一會兒,我只是在那兒動也不動地望著潭面,直到我意識到自己的某部份即將被那死水吞噬為止。

  我離開那暗得過份的潭子,更上前一些打量這座古老的宅邸,渴望能在這個我未來將要住上幾週的地方找出些許較有生氣的色彩,然而放眼望去,除了灰敗的窗戶、慘白的牆壁、以及密結的蛛網外,我什麼也沒有找到,不過,仔細察看之下,我卻發現到在亞瑟公館的表面,有一道不甚明顯的裂痕,鋸齒狀地自屋簷一路延伸到牆角,最後隱沒在剛剛的深潭裡,看起來,這裂痕並不像極深,也許只是表面材質因年久失修而龜裂吧,不過這宅子裡居然完全沒人想到該來修補牆面,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來到公館門口,早已等候多時的僕人將馬牽開,不知怎地,我突然感覺到似乎有某道視線跟隨著我,我抬頭一望,看見上頭的窗戶中,有一個白色的影子正站在簾後,往我這兒窺看,而當我想更看個仔細時,那白影便很快消失在窗邊,只留下白色的蕾絲窗簾在窗邊搖曳,看起來,那似乎是某位小姐的閨房。

  「那是瑪德蓮小姐。」一個清冷的聲音從我肩膀後面傳來,我回過頭來,才發現那男僕也正望著與我一樣的方向。「她病了。」他這麼說道,而我剛剛才想開口詢問的話語,也就這麼凍結在喉頭裡,彷彿這三個字便足以說明一切。

  我隨著男僕步入亞瑟公館,大門在我身後關上,伴隨著一種彷彿隨時會瓦解崩壞的咿呀聲,然而,我卻覺得那視線似乎仍跟著我。

  那是一種怨毒的視線。

  僕人領著我前往他主人所在的書房,上樓時我正好與醫生擦身而過,他的表情頗為怪異,雙頰潮紅,在這陰冷的宅子裡卻冒著大汗,活像是個剛從火場中逃出來的醉鬼,見他的模樣,我實在不認為他的醫術能有多高明,我甚至不覺得他看起來「像是」位醫生,他來此是為了別的事,儘管只這一瞥,我卻從他慌亂的眼神中察知,他很有可能不會再來這座宅邸了──不論他到底害怕的是什麼。

  而來到亞瑟的書房時,我更肯定了此一想法。

  這是間幽暗的書房──我還記得我這兒時好友的某些敏感習性,他害怕光線,總說強光會令他的皮膚產生病變,並弄瞎他脆弱的雙眼;原本我還有些期望書房裡的壁爐能生些火好讓室內溫暖些,然而這房間的空氣與宅邸內其他地方同樣冷冽,而且由於比起房間外更加封閉的緣故,簡直是一踏入這房裡就有種被冰冷包圍的感覺,而且還有股揮之不去、令人生厭的凝滯。

  暗紅色的長沙發上,躺著一具細瘦慘白的人體,乍看也許會以為那是一具屍骸,但細看便會發現那軀體仍細細地呼吸著,一雙瞪著天花板的空洞大眼時而也會眨動,我出聲輕喚,那雙眼睛便骨碌碌地轉動,往我的方向望來。

  「噢,約翰,你終於來了──唔,還是我該叫你查爾斯?」

  我搖搖頭向他表示我並不介意他照兒時那樣叫我,他頓時露出一種過份欣喜的表情,從原本躺著的沙發上起身歡迎我,或許是因為先前一直處於這宅子陰鬱的氣氛籠罩下,他這般熱情頓時令我感到有些虛假,活像是個演技生硬的丑角,但當我瞥見他眼中那懇切的神情時,我才發現他的熱誠完全是出於真心的。

  我注意到他的衣矜有些鬆弛,但我裝作沒有看見,我們坐下後,他久久沒有說話,我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在一旁偷偷地打量他如今的模樣。

  他幾乎要與我記憶中的那位好友像是兩個不同的人物,本就嬴弱的他如今變得更加形容憔悴,雙頰也消瘦凹陷了下去,一頭過於纖細而顯得更難以打理的長髮雜亂無章地披在肩上,那雙嵌在蒼白臉上的大眼無神地瞪視著──儘管他並無意瞪視,而只是出神地望著某個地方,但他那過於瘦削的臉龐就是令他看來總在瞪視;我努力想從他臉上搜索出與記憶中的亞瑟相似之處,卻發現我怎樣也無法將眼前的這人與我的老友連在一塊兒──有那麼一刻,我腦中竟生出一個瘋狂的想法,也許眼前的此人根本就不是亞瑟,而是某個佔據了亞瑟軀體的鬼魂,侵蝕著他的肉體與精神,使他成為一具空泛的行屍走肉,根生在這座扭曲陰鬱的大宅裡,無法拔去。

  他抬眼望向我,而在這一刻我才注意到,他的臉上仍殘留著些許我印象中曾存在的事物──儘管我說不上那是什麼,也許是他的表情,也許是當他抬眼望人時那種特有的習慣,我發現若非他如此憔悴消瘦,他或許仍有機會稱得上俊美,我還記得他過去那較為正常且清秀的模樣,而他此時的形容則不由得令我油然生出了同情之意。

  「你見過瑪德蓮了嗎?」他問。

  我不太清楚那能不能算得上是見過,於是我說:「沒有,剛剛在外頭我似乎看見她站在窗邊,但我還沒看清楚她就不見了。」

  「別去見她比較好,」我的朋友說道,聲音細弱無力:「她有病。」

  我想起稍早在公館門外感受到的那股視線,突然渾身不自在了起來。「是……會傳染的嗎?」我問。

  「會,」他靜靜說道,一雙眼像是要看穿我直至腦後般。「自從她得到那病後,我就再也不敢去見她了,因為那會傳染,就算我住在離她好幾條走道外的房間裡,我都感覺得到那病正慢慢地侵蝕過來。」

  他神經質的聲音令我也不安了起來,儘管他的話聽來就像是九霄雲外的幻想。「那到底是什麼病?你給我的信上也沒有提到過,更何況你根本沒說過那會傳染。」

  他搖搖頭,緊抱著雙臂,我看見他長長的指甲陷入了灰白色的襯衫裡,但他好像一點兒也沒有察覺:「沒有,沒有病名,」他焦躁地說著:「那種病是不會有病名的,連最高明的醫生也不可能查得出來。」

  「怎麼可能會有那種病?」我問,開始感覺到理智回到自己的腦中:「你不是說過她根本不出門嗎?那麼她是怎麼患上那種傳染病的?」

  他清亮的大眼望著我,裡頭水盈盈地像要溢出水來。

  「是這座宅子傳染給她的。」他說,聲音壓得極低,像是害怕有誰會聽見似地。

  而我盯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發現亞瑟並不是不願離開這座宅子,而是他想離開卻辦不到,自兒時起,他便不只一次地向我表示,他絕不願繼承這座亞瑟公館,如果可以的話,他巴不得拋下一切,逃得遠遠的,而儘管我再愚鈍也能清楚感覺到,那個時候他其實是想向我求救,只是我對此始終充耳不聞,對於小資產階級出身的我而言,我並不了解身為一個古老世家的繼承者會背負多大的壓力,儘管我看得出亞瑟對此十分排斥且急欲逃脫,但我總認為那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嚴重,我相信那只是因為他天性就對任何事都容易焦慮所致,他無可救藥的想像力總是無限上綱地賦予在每件事上,而且他總相信那必定會招致最不幸的後果,正是因為他這種性格上的悲觀,所以我認為他不過是放大了他的想像,進而對於繼承家族一事感到恐懼,他恐懼著亞瑟公館,甚至恐懼著他自己的血緣,我從未見過有人像他那樣對自身的存在感到如此不安。

  我始終認為,當他繼承家族後,他原先對此的一切恐懼都會煙消雲散,他會發現那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當然,這只是出於我單方面的想像,或該說──期望,我期望他有朝一日會發現他的神經質只是一種毫無必要的習慣,期望他能夠不再莫名其妙地恐懼自己的家世,也許一切到時候都會好轉,那個時候的我,就是如此毫無根據的期望著。

  然而,我卻是完完全全的錯了。

  多年過去,此時此地再見到這位朋友,只能說明一切並沒有我想像中來得那麼順利,反倒變得更糟,亞瑟天性中的敏感已由當年偶爾的神經質惡化為徹底的精神衰弱,原本只是略顯清瘦的身子也變成徹底的枯槁憔悴,想到他當年曾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暗示過種種他極不願回到亞瑟公館的意願,但我卻無情地加以忽視,並將他推進這個他百般不願踏進的深淵,我的心裡就有說不出的悔恨,如果我當時更正視一些他所受的痛苦,更加站在他的立場去關心我這位朋友的話,也許他今天就不會是這麼一副飽受折磨的模樣,我為此深深自責,但亞瑟卻彷彿能夠洞悉我心中想法似地,從不願對此多加深談,反而經常像過去般與我共讀許多我們所珍愛的書籍,鑒於他的雙目耗弱,無法多讀,因此我常唸書給他聽,我們唯一的交談,只有在他偶爾對書中情節提問或討論的時候,其他時間,他並不常多問我什麼,我也因為擔心他衰弱且容易受驚嚇的精神狀況而不常主動同他交談,不過,儘管如此,我們之間仍然共有著某種默契,我明白他何時會需要我隨侍在側,他也很清楚在何處能找到我,並且彼此之間都對這種親密的相伴不以為忤。

  有那麼一天,當我在書房內就著昏黃的燈光唸書給亞瑟聽時,他突然抬起眼來,像是一隻受驚的兔子般望向門外,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只見一個白色的影子正走過門廊,而我身旁的亞瑟蠕動了動那兩片蒼白的嘴唇,輕聲說道:「瑪德蓮。」

  那聲音微弱地就連他身邊的我都很難聽清,但那白影卻彷彿接收到了這輕喚,停下了腳步,站在那兒幽幽地回過臉來,儘管在我望見那白影時,便察知她就是瑪德蓮小姐,然而當我望著那張蒼白的臉時,我的心頭仍不由得一凜。

  那是一張憔悴非常,卻仍透著一點兒清麗的臉龐,她臉上的特徵與亞瑟出奇地相似,若不是亞瑟此刻就在我身旁,我簡直就要相信是他本人站在那兒;她的眼神空泛地穿過我身後──也許是看著亞瑟,過了一會兒,她又將視線緩緩地移到我臉上,但表情同樣空洞且茫然,緊接著,我看見她像是發現什麼似地蹙起眉頭,露出一種極度厭惡的表情,並且透出一種憎恨般的情感,若眼神能夠殺人,我相信那或許與她此刻望著我的眼神相去不遠。

  我並不明白瑪德蓮小姐為何在轉瞬之間便有如此劇烈的改變,我回頭望向身旁的友人,然而他卻顫抖著雙唇,說不出半句話來,而當我再次抬起眼來,那蒼白的身影卻早已不知去向。

  我想起在初來這兒時,也感受到相同的視線,那是一種無比憎惡的激烈敵意,原先我只是有些懷疑,然而見到方才的瑪德蓮小姐時,我更加確信那充滿敵意的視線便是出自於她,但我一點兒也不明白她為何對我如此厭惡,我確信自己從未作過惹她不悅的事,因為剛剛我才第一次見到她本人,遭受如此莫名的敵意我實在不能就這麼算了,不論她曾誤會我什麼,我認為都應該去向她本人說個清楚才是;我擱下書本,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然而亞瑟卻攫住了我的手。

  「你上哪兒去?」他問,聲音極度無助。

  「我要去向瑪德蓮小姐問個明白,我到底作了什麼事惹她不悅。」

  「算了吧,約翰,她應該已經回房去了。」

  「可是你不明白,她剛才的眼神──」

  「她有病,」那雙深邃且總是透著水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頭一次意識到他的語氣中隱含威脅,但他表情中更多的卻是一種幾近於哀求的情感。「約翰,無論我妹妹對你做過什麼不禮貌的事,請你一定都要體諒她,她病了,而且眼看就要不久於人世,她的意識時好時壞,大部份的時間裡她根本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麼,我為她的失禮向你道歉,但──請你答應我,無論如何別去管她,讓她在剩餘的一點兒時間裡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什麼都別過問……好嗎?」

  我在他的臉上搜尋了一會兒,我知道他有事瞞我,但我並不確定這是不是個該發問的時機,因為他看起來飽受驚嚇,而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怕什麼。

  「羅狄,」我以兒時的暱稱喚他。「瑪德蓮小姐到底得了什麼病?」

  他緊張地望了望我,然後困難地說道:「那是一種……遺傳性的疾病,目前沒有任何可醫治的方法……」

  「那麼你呢?既然是遺傳性的,為什麼只有瑪德蓮小姐得到這種病?」我提高音量,連我自己都感覺得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如果她有病,沒道理你這個雙胞胎哥哥會沒有吧?」

  我在質疑什麼?我不能確定我自己是否應該對亞瑟如此質問,但我總覺得答案就要呼之欲出;我明明不應該去揭穿,卻阻止不了自己。

  「我……我不知道……」

  「你在說謊,」我站在那兒,像是質問一個犯人,亞瑟顫抖著縮在長沙發裡,像是一塊被捏緊的海綿般越縮越小。「你騙不了我,羅狄,這些天以來我和你相處這麼久,我很清楚你並沒有病,你會這麼憔悴只是因為你在害怕些什麼,而你不敢說──你到底有什麼事瞞著我?」

  「……我……我沒有……」亞瑟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並不確定以他現在的精神狀況,是否能夠回答我的問題,然而我卻只是站在那兒等他的回答。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他垂著頭,久久不發一語,而當我決定放棄時,那微弱的聲音才自他口中發出:「……我不希望瑪德蓮活下去。」

  聽見這話,我頓時感到極為震驚:「你說什麼?」

  他微微抬起頭,但視線仍然低垂。「如果我說瑪德蓮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我造成的,你會原諒我嗎……?」

  有那麼一刻,我懷疑那又是他純粹出於幻想的話語,但他接下去所說的話,卻有條理地令我難以質疑。

  從他口中,我開始明白這座古老世家的歷史淵源,也漸漸了解到為何亞瑟會如此害怕他的家族;他告訴我,亞瑟家族世代都沒有旁支,而是一代又一代的近親婚配,正因如此,這個家族古老的病態始終根植在血緣裡,這種病態經由世代的繼承而更加嚴重,耗弱著他們家族子孫的精神與理智,使他們變得更加瘋狂且頹敗,到這一代,亞瑟是最後一個還保持著清楚理智的人,但他也承認,長久居住在這簡直與受詛咒無異的古老宅邸中,他已經瀕臨崩潰,若再不與外界接觸,他只有發狂毀滅一途,於是他找來了我,乞求能從我身上尋回那些理性的精神,如果他能因此稍微回想起過去同我一起求學、共同交往的時光,或許多少能夠有些幫助──儘管他不認為這足以使他挺身對抗那長久以來糾纏著他的詛咒宿命,但至少在他徹底發狂前,還能夠延長些撐下去的時日。

  我問他為什麼不願意離開這座宅邸,但他只是搖搖頭,他說他曾經求救過,但卻沒有用,到頭來他仍然被帶回他自小就渴求逃離的亞瑟公館,聽到他的告白,我垂下了眼,因為我明白他求救的對象是我,但我卻置若罔聞,一心以為一切並沒有亞瑟所想的那麼嚴重。

  亞瑟看出我的自責,他說他並不怪我,那種恐懼除了當事人外,外人是無法理解的,若他注定該回到這座受詛咒的宅邸,那麼他也只能順從命運;如今我還願意前來這裡陪伴他,他已經十分感激了,然而聽他這麼說,我卻只有更加慚愧。

  正當我不確定是不是該問他瑪德蓮小姐的事時,他便繼續說了下去。

  在亞瑟家族中,世代都只生下一男一女,而在他們成年後,便會彼此婚配,延續這家族瘋狂且病態的宿命,儘管我先前已有些許懷疑,然而真正聽他這麼說,我仍十分震驚,他的父母也與他和瑪德蓮同樣是一對兄妹,而等到他成年後,他就必須與瑪德蓮結婚,當然,他無論如何都不願這麼做,這對他來說根本是與禽獸無異的行為,但家族的壓力他無法違抗,於是他只好設法藉求學之名在外拖上一段時間,想辦法逃避繼承家族一事,然而在父親過世後,他仍不得不遵照父親的遺願回到亞瑟公館。

  「但只有一件事我無法照辦,那就是與瑪德蓮結婚。」他說。

  瑪德蓮與亞瑟不同,她自小在這座宅邸內成長,並且從未離開過家門一步,從她很小的時候就被不斷地教導著,將來會成為兄長的妻子,所以當亞瑟回來繼承家族後,她便不斷地糾纏亞瑟,她認為亞瑟是她的所有物,而她也理所當然屬於亞瑟,她自以為深愛著兄長,但她不明白的是,那正是這瘋狂的家族賦予她的思想,她不會有別的想法,不會認為她應該嫁給亞瑟以外的人,因為她就是這樣地被教導著。

  「我應該在更早的時候就察覺到的,」他懊悔地說著:「那個時候我應該把她也一起救出去,但我辦不到……所以我丟下了她,任她接受這種病態的教育……」

  我不明白究竟是如何瘋狂的家族,才會允許這種事不斷持續下去,我曾聽說在百年以前,出身高貴的名門世家會藉由近親婚配來確保血緣一脈相傳,他們認為高貴的血液不該被外來的血所污染,然而就我所知,這些貴族到後來沒有一個不邁向朽敗的,也許是在他們努力保有自身血脈潔淨的時候,連他們祖先血液中的劣根性也一併保留下來了吧。

  但無論如何,儘管自小就被如此古老且瘋狂的家族所教養著,亞瑟卻很清楚他不該讓這血緣延續,他告訴我,他體內的血經由世代的如此傳承後,已經變得朽敗且腐臭,那些貴族的昔日風光早就不復存在,也無望再東山再起了,對他與瑪德蓮最好的方式,就是讓血緣斷絕在這一代,他寧可終生孤獨,也不願再讓這種無意義的事再延續下去,不願讓他體內早以朽壞的血留存在任何人身上。

  但瑪德蓮並不這麼想。

  他相當窘迫且含糊地表示,瑪德蓮不止一次地嘗試與他發生關係,她總是會在夜晚爬上他的床,使他根本不敢在晚上熟睡,瑪德蓮不知在哪兒弄來了奇異的藥物(亞瑟認為那肯定是從家族地窖中弄來的東西),她絕對有辦法使他和她同床,這令他害怕極了,只好將她鎖在房裡,但瑪德蓮卻威脅要自殘,他無計可施,只好每夜更換臥房,設法離她遠一些,他無法離開亞瑟公館,因為瑪德蓮絕對會以死相逼,每一夜他都聽得見她踏在長廊上的腳步聲,呼喚他的名字,並打開每一扇門尋找他,也因此,他沒有一夜能睡得安穩。

  有一晚,他實在支撐不下去了,不知不覺地便在房裡沉沉睡去,等他醒來已是夜半時分,但更令他恐懼的是,瑪德蓮就蜷在他的腳邊,露出蕩婦般的笑容,告訴他她已與他行了夫妻之實,他嚇得從床上摔了下來,連滾帶爬地逃出門外,之後好幾個晚上,她沒再來找他,而他也不敢去見瑪德蓮,數週後的一個陰暗下午,瑪德蓮站在階梯上,帶著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告訴他,她的肚子裡已有了亞瑟的骨肉,他恐懼極了,非但是他根本不確定──也根本不敢確定那天晚上他是否真對她做了什麼,但他更加害怕亞瑟家的血緣還會延續下去,他只知道當他聽見她這麼對他說時,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等他回過神來,他就看見瑪德蓮已倒臥在階梯之下,雙眼緊閉像是已經昏死過去,他尖叫起來,接著,他眼前一黑,在他意識到僕人趕來以前便昏了過去。

  「是我將她推下去的,」亞瑟的聲音仍然顫抖著:「我太害怕她真的會將孩子生下來,我害怕我真的讓整個家族的不幸繼續延續下去,所以我……我就這麼伸出了手……把她……」

  我望著我飽受驚嚇的朋友,聽到他的自白,我卻不想譴責他;我想若換作是我,在那樣的狀況下,我的反應恐怕不會比他高明到哪兒去。「那麼孩子呢?……流掉了嗎?」我問。

  「根本沒有什麼孩子,」亞瑟搖搖頭。「當她恢復意識時,也是不斷喊著要孩子,但醫生診斷過後卻說她根本沒有懷孕,她甚至仍是個處女;我不知道她這麼說是因為她想要威脅我讓我屈服,還是她真的以為自己懷孕了──她老是作些出於妄想的白日夢,也許她已經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差別也說不定……不過,不論她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說那些話,如今……也沒有辦法再確認了……」

  我望著他:「什麼意思?」

  「我將她……推下階梯後,」他困難地說著這句話。「醫生說,她的腦部受到了永久性的創傷,雖然還能走能動,但她已與一具行屍走肉無異,她不但再也無法分辨現實與妄想,而且這情況只會越來越嚴重,到最後……她會連行走、說話都辦不到,只能躺在病榻上……等待死亡降臨……」

  他將臉埋在雙手裡,而我只是望著他,無法說出半句話來。

  「是我害的……」他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如果她死了,那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一點發現那只是她的胡言亂語,如果我更冷靜一點的話──」

  「羅狄,」我輕聲喚他,「那不是你的錯。」

  他將那雙濕潤的眼睛從手掌中抬起:「你不懂……她恨你,是我把你拉進這裡的……我……我太自私了,我會害你也一起……」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因為他突然又陷入了某種間歇性的語無倫次。「你說……瑪德蓮小姐恨我?為什麼?」

  「因為……」他喘著氣,瘦癟的胸膛上下起伏著。「我不知道她怎麼逼我說出來的……我──我和你在公學的時候……那時……」

  我睜大雙眼盯著他:「你向她說了什麼?」

  「不──那並不是我自願說出口的……我……」他的眼中盈著水,滿得像要溢出來般。「那是種病──我知道你已經治好了,從你從公學畢業就痊癒了……但我──我並沒有,我一直都……」

  我抓住他的肩膀,他纖弱的頸子在這猛一搖晃下像是快要斷裂一般。「我當然已經痊癒了──如果那真能算得上是一種病。」我說,但我自知那只像是種自我催眠般的論調:「你告訴我,羅德烈克,你剛剛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沒有痊癒嗎?難道你──」我深吸一口氣:「你之所以想見我就是這麼一回事?」

  「不!不!不是的,約──查爾斯,我從未這麼想,我……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寫下那封信……我已經……」他垂下頭去,我看見一串串透明的水珠從他眼中滾落。「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

  「我已經痊癒了,羅德烈克,」我說,但我不確定這強調似的語氣意味著什麼。「我不管你怎麼想,我明天就會離開這裡。」

  他的頭仍然低垂著,我以為他會再次抬起那雙溢著水的眼睛,而我會從那裡看見我不想在他眼中看見的事,但他沒有,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們說過不再提那事的。」我說。

  「我很抱歉,查爾斯。」不知為何,聽到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叫我,竟令我感到那聲調無比陌生。

  「別說抱歉,那事我也有錯。」說完這句話後,我便轉身走了出去,而我幾乎可以肯定,一直到我離開時,他始終沒抬頭看我一眼。

  當晚,瑪德蓮小姐便過世了。

  原本我第二天一早便要離開的打算,也因這事而不得不耽擱下來;亞瑟請求我與他一起處理葬禮的各項事宜,而儘管先前與他爭執的那番疙瘩仍在我心頭盤旋不去,但我想這對他來說也是一樣的,而他願意先開口向我請求協助,其實就是他表示歉意的一種方式,基於對他的這點了解,我明白他並不願因此失去我的友情,也毫無再提那事的意願,於是我乾脆地答應了他的請求,同意與他一同處理瑪德蓮小姐的喪事。

  死者入殮後,我與亞瑟倆人合力將靈柩搬運到地窖裡,考慮到亞瑟家的墓園並不隱密,以及瑪德蓮小姐那不尋常的死因,我也同意這麼做並沒有什麼壞處,不過,當我同亞瑟一道進到那黑暗幽濕的地窖時,我仍產生了某種恍惚之感,彷彿我們正是惡魔的使徒,在這密不見天日的地底進行某種詭異的儀式,看到亞瑟那蒼白且透著惶然的臉,我便試圖將這想法甩開,他受的驚嚇夠多了,不需要再任我的妄想去驚擾他。

  而儘管令亞瑟恐懼的另一半手足如今已不在人世,但以我對他的認識,他也全然不可能因此而感到半點歡欣,長久以來,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就只有瑪德蓮小姐一人,如今她撒手人世,亞瑟心裡肯定也不好受,儘管他恐懼著瑪德蓮小姐,但我看得出來,某種程度上,他仍不曾拋棄過絲毫對親妹妹的手足之情──儘管那在她活著的時候,總被恐懼所隱敝。

  唯一令人有些在意的是,死者遺體所擺放的地窖就位於我的房間正下方,但我向來不是個迷信的人,儘管這陣子以來居住在這陰森的大宅中,多少也令我染上了亞瑟那種疑神疑鬼的神經質,但我認為與亞瑟比起來,我的神智仍舊十分正常,畢竟,我住在這宅邸內的時間遠不比亞瑟所來得長。

  原本,我打算在喪事告一段落後便離開亞瑟公館,但瑪德蓮小姐歿後,亞瑟卻似乎更顯心神不寧,他的恐懼並沒有就此結束,反倒越加嚴重,偶爾當我在他身後輕喚他時,他會受到莫大的驚嚇,令我在驚訝之餘也感到相當愧疚,我只得比過去更加小心地同他說話,好幾次我想問他,究竟他在害怕些什麼?唯一令他最感不安的存在已經永久地辭世了,到底還有什麼值得害怕的呢?但每每見他那戒慎恐懼、且紅著眼像是從未入眠過的模樣,我就只得將話又吞了回去。

  我所能做的,就是以一位朋友的身份盡可能地安撫他,見他如今這模樣,我實在不能丟下他不管,只好一再將離開的計畫往後延,且絕口不提此事。

  在瑪德蓮小姐入殮後過了一週左右,有天晚上我突然遭到夢魘糾纏,睡得極不安穩,待我醒來時,已是午夜時分,我滿身大汗,喉頭乾澀,自知今晚我恐怕是無法再入眠了,但方才的惡夢仍令我餘悸猶存,此時空洞幽暗的房間也使我不禁開始疑神疑鬼起來;周圍黑暗的角落中,似乎正有什麼在緩緩爬動著,而那肯定是從我的惡夢中溜出來的東西,等我再度躺下,就撲上來將我吃個精光。

  我抹掉額上的冷汗,明白這一切只是不理智的妄想,是任何才從惡夢中逃脫出的人都會有的反應,我試圖說服自己躺回去繼續睡,但卻辦不到,我知道我害怕極了,但明明也睡在這房裡不止一夜了,何以此刻我才開始害怕起來?

  突然,房門被什麼人猛力敲著,差些嚇得我從床上跳起來,我朝門外詢問,聽見亞瑟那熟悉的聲音響起後,我才多少放下了心,下床去將門打開。

  亞瑟的臉在黑暗中,似乎顯得更加蒼白,有那麼一兩秒,他只是愕然地看著我,好像我根本不該將門打開似的,他的手上拿著一盞微弱的燭光,火光在蕊上搖曳著,映在亞瑟的頰上,不知怎地這讓他看起來似乎較平日更有血色些。

  此外,我也注意到他的睡衣相當地凌亂,有那麼一刻,我差些想伸手替他拉好衣矜,但我硬將這念頭壓了下去,然而他本人似乎完全沒察覺到這點,只是恍然地望著我,以一種低得幾乎聽不見的音量說:「你看見了嗎?」

  我不懂他指的是什麼。

  「我做了惡夢,」他喃喃說道:「你也是嗎,約翰?」

  不等我回答,他便推開我,快步走向我床前的那扇窗,並一把將它推開。

  一瞬間,窗外湧進一股劇烈的強風,差些將我和亞瑟吹倒在地,然而亞瑟似乎沒有想要關上窗的意思,而是怔怔然地站在那兒,兩眼直勾勾地望著窗外。

  我走到他身後,順著他的視線朝窗外望去,只見窗外狂風暴雨,宛若末日景象,雲層很低,像是要將整片大地吞噬般,萬事萬物,都透著一種詭異的幽光,如霧般包覆著窗外的一切,令人心驚,卻也令人神迷。

  亞瑟身上單薄的衣物都被雨點打濕了,但他彷彿絲毫未覺,只是定定地站在那兒,他薄而無血色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一雙晶亮的大眼直直望著,溼潤的髮絲黏在他的頰上與後頸上,有那麼一刻,我忘記了眼前這個人究竟是我的朋友,還是我數日前在門廊上望見的──那如鬼魅般的瑪德蓮小姐,我努力想將這錯覺揮開,在我面前的,始終都是我那不幸的友人,是仍然真實活在這世上的羅德烈克‧亞瑟。

  我走上前去,猛地將他從窗前拉開,他纖弱的身子一個不穩,險些倒向了我這一頭。

  「別看那東西──你不該看那個!」我說,盡力想驅逐我語氣中的顫抖:「那不過是一種大氣現象,也可能是外頭潭子裡的沼氣造成的,把窗關上吧,夜裡的冷風對你的身子不好……你瞧,你的衣服都給雨水打溼了。」

  他的身子軟綿綿地,感覺不出半點氣力,我扶著他的肩膀,而他的頭始終低垂著,不知道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我關上窗,將他拉到床邊,他的手很冷,若不是他看來還有些意識,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活的還是死的。

  我順手在後頭的書架上取來了一本書,那是一本窮極無聊的書,但我很清楚,此刻的我需要將注意力放在別的事物上──經過方才的惡夢驚擾,以及目睹窗外那詭異的景象後,我已經不確定我的自持力能否比亞瑟高明到那兒去了──當然,亞瑟的狀況看來比我更糟,我若不振作起來,恐怕我倆都會就此陷入恐懼與發狂的泥沼裡。

  我拿著書來到亞瑟身邊,但亞瑟坐在那兒好像根本沒瞧見我,我明白他已經被某種虛幻的意象攫住了心神,但我需要找個人說話,這不是為了亞瑟,而是為了我自己,若我任由自己的恐懼無邊無際地恣意生長下去,我肯定會發瘋。

  「瞧,羅狄,這兒有一本你最喜愛的小說,我讀給你聽吧,別再去想剛剛那東西了。」

  他沒什麼反應,只是抬起那雙紅眼看了我一下,我當他是同意了,便翻開書本,逐字讀下去;然而他卻攫住我的胳臂,在我耳邊輕聲說道:「你聽見了沒有?」

  「聽見什麼?」我問,在這詭寂的深夜裡,他突然這麼問頓時令我心頭一凜。

  他抬起頭,像是在注意聽著什麼,那專注的模樣令人毛骨悚然,而正當我打算喝止他,要他別再胡思亂想時,一個異樣的聲響便傳入我的耳朵。

  那很像是什麼東西被撞破的聲音,悶悶的,聽起來像是木板碎裂的回聲。

  我惶然地望向亞瑟,他正瞪大著眼睛,視線飄向房間另一頭的牆壁,但我總覺得他那眼神像是透過牆在望著更遠的東西。

  「羅狄……」我才開口喊他,就聽見另一個聲音響起,我嚇得倒抽一口氣,而亞瑟顯然也驚了一跳。

  遠處傳來了一陣粗嘎的尖叫,緊接著,某個像是重物落地的聲音響起,清晰一如近在咫尺,我再也讀不下去了,連忙丟下書本站起身來,而亞瑟緊挨著我,像是他明白那東西會是什麼。

  「我早就猜到了……」他顫抖著聲音說道:「我……好幾天前我就聽見了……聽見那在棺材裡移動的聲音!她──她要來了……她要來責怪我為什麼倉促將她下葬!責怪我將她活活埋在棺木裡了!你聽……那不正是她從地窖中活過來──正一步步往這兒走來的聲音嗎?上帝啊──她不放過我!她就連死了都不放過我──!」他尖叫起來,一躍而起,直直地指著房門:「她就在那兒──就在門外!」

  我朝著他手指處往門口望去,只見那原本應該被關上的房門,正緩緩地被誰推了開來。

  白色的影子佇立在那兒,身上還染著血跡,一時間,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凝結住般,另一個亞瑟──瑪德蓮小姐正站在門口,身上還披著她入殮時我所看過的那件屍衣,她的面色慘白,身形憔悴,雙手的指尖都淌著血,身上處處看得出掙扎過的痕跡。

  我站在那裡,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原本早已斷氣的瑪德蓮小姐竟然又活生生地走動著,我摀住口,阻止自己尖叫出來,我覺得若是我在那個當下尖叫出聲,我所有的理智與自持力必定會隨之煙消雲散。

  那早該死去的女屍拖著步伐往我們走來,口中喃喃唸著來自陰間的話語,我回過頭來,看見亞瑟的面色無比慘白,張大著嘴像是想尖叫,卻叫不出來。

  如果我那時沒那麼做,我相信他肯定會就這麼活活嚇死在我的眼前──我拉著亞瑟,立刻往門外奔去。

  瑪德蓮小姐像是想要阻止我這麼做一般,一雙乾枯淌血的手直直地向前伸來,但卻沒有抓到她生前一直想要得到──如今也未曾捉住的東西,她在我們身後跌落,我來不及確定她在跌下的那一刻是否真的斷氣,我也不想去確定。

  那冰冷細瘦的手被握在我的掌心裡,我沒有回頭去看亞瑟是否還活著,我也不敢去看,只知道拉著他拼命往前跑,奔過幽暗的長廊,以及如同鬼域般的大廳,整座宅邸像是想要阻止我們從她腹中逃離一般,發出吱嘎的聲響,眼前一扇又一扇的門像是燭火般搖曳,我簡直快要分辨不出,那是真實存在的出口,還是又一道晦暗惡意的幽影。

  我們奔出大宅,直到我踏在那條小徑上時,我才發現暴風雨仍持續著,緊接著,一道來處不明的光芒自我身後照來,我回頭望去,只見一輪血色的明月正高掛於亞瑟公館之上。

  亞瑟的表情很恍惚,但卻透出了些許血色──不知是因為我拉著他從宅子裡跑出來的關係,還是被月光所照射的緣故;他上氣不接下氣,一雙清亮的眼裡透著淚水,我將他拉近一些,朝他肩後望去。

  原本,我們身後應該是看不到月光的。

  高聳的亞瑟公館透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就是我第一天來到此地時,在外牆上所看見的那道龜裂,我根本沒有想到那道模糊的裂痕遠比我想像中還要深,月光自那道鋸齒狀的裂縫中射了過來,在我和亞瑟腳邊拉出了兩道長長的影子,那洩出月光的裂口持續張大,從最上方一直延伸到底,在狂風暴雨之中,那一道道巨大的牆壁盡皆崩塌,有如某個巨人從天上伸手搗毀了沙堡一般,隨著一陣瘋狂扭曲的嘶吼、亞瑟公館就這麼分崩離析地散了開來,塌落在我們的眼前,被那幽深黑暗的深潭所吞沒。

  我的頭一陣暈眩,但某個微弱的力量捏了捏我的掌心,我抬起頭來,看見身旁的亞瑟正望著我,而我直到這一刻,才發現他突然變得像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我過去十多天裡所見到的那個憔悴幽影。

  他張口似乎想說什麼,但卻出不了聲,我看見他鬆弛的衣矜在蒼白的胸膛間擺動,淺色的髮絲沾黏在頸上,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下來。

  奇異地,我突然覺得這一幕景象很美。

  「你看起來糟透了。」我說。

  他看來驚魂未甫,但仍擠出了一絲笑容,「你也是。」這是我這些天以來第一次見他笑。

  我知道,亞瑟公館再也不會糾纏他了。

  我握著他的手,往月光的另一頭走去,遠處不知從哪兒傳來噠噠的馬蹄聲,不久,一匹不知是哪家的落單馬兒正孤零零地從荒野上走來,我上前一瞧,這才發現那正是我來時所騎的那匹棕色母馬,天知道牠是從何時就已經逃離了亞瑟公館。

  我領著亞瑟上了馬,往來時路前進,從此以後,我沒有再聽過亞瑟公館的名字。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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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字微小說|BEN 10: ALIEN FORCE

Angst(焦慮)
  那小子居然絲毫不將他當作敵人。

Fluff(輕鬆)
  「那麼,我就叫你萊尼吧。」班說。

Horror(驚慄)
  那些蟲子爬上了他們的身體。

Death(死亡)
  那傢伙已經在脫水了,他得找到水源才行。

Smut(色情)
  當他看見他所伸出的東西時,只感到噁心。

Hurt/Comfort(受傷/安慰)
  他不等他同意,就以藤蔓包覆住他的手。

First Time(第一次)
  他從沒想過他會被地球人所救。

Romance(浪漫)
  月光下,他看著他的睡臉。

Parody(戲仿)
  就算外表變了,但他依然是個地球人。

Sci-Fi(科幻)
  他們到了傳送口,但他卻不願離開。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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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字微小說|A. J. RAFFLES

Angst(焦慮)
  「我巴不得能早點解決掉那場板球賽。」

First Time(第一次)
  萊佛士將唇附在我耳旁,輕聲說道。

Fluff(輕鬆)
  「來根蘇利文,小兔寶?」他邀請道。

Smut(色情)
  溼透的黑色鬈髮沾在他的額上。

Romance(浪漫)
  不一會兒,他的手便已插在我的臂彎裡了。

Fetish(戀物癖)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串珠寶捏在掌心。

Kinky(惡趣味)
  於是我挑了件洋裝。

Parody(戲仿)
  「那麼,我親愛的萊佛士?」

Future Fic(未來)
  我拿著那封信,雙手顫抖著。

Horror(驚慄)
  而我看見他額上淌著血。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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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字微小說|HOUSE M. D.

Angst(焦慮)
  那傢伙不該再糾纏著史黛西。

First Time(第一次)
  「噢,看起來好像有人鋸了你的拐杖?」

Romance(浪漫)
  他倚在陽台上,望著他。

Fluff(輕鬆)
  「不管她的話,她會死嗎?」

Humor(幽默)
  「那可以解釋為什麼我老跟威爾森鬼混。」

Future Fic(未來)
  問題是,他並不想挽回他老婆。

Smut(色情)
  那傢伙毫無防備地睡在他的沙發上。

PWP(上床)
  瘸了條腿並不能造成多大防礙。

Hurt/Comfort(受傷/安慰)
  他看見他在陽台上,於是他走了過去。

Crackfic(片段)
  「我並不想讓那種感覺溜走。」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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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C ENEMIES|獵物

  「你見過他們死去時的眼神吧?」那個被關在牢籠中的男人說道,唇邊還帶著一絲挑釁似的笑意。「他們動也不動地盯著你,最後那眼神就這麼歸於虛空,啥也不剩。」

  他靜靜地望著那個男人,他很清楚,這只是這種罪犯慣常的虛張聲勢,要不了多久,囚牢就會削去這傢伙的銳氣,他也別想再這麼囂張下去。

  「不過,」那男人繼續道。「我啊,已經習慣這種事了。」

  這傢伙,到底想說什麼?

  他望入那男人的雙眼,而男人也回視著他,毫不畏懼,就像是個全然清白的人。

  實際見到此人後,他確實可以理解,為何眼前的這個男人身為罪犯卻能廣受愛戴,約翰‧狄林杰的確是個很有魅力的傢伙,是那種女人會為他著迷,男人會對他投以嫉妒的典型。

  這傢伙非常危險,正因為他太過出色了,所以才更具威脅。

  但,他們畢竟逮到他了,不是嗎?

  他淺淺笑著,那是一種充滿自信的笑容,大盜狄林杰如今落在他們的手中,就像隻小貓般被關在牢籠裡,他還能怎麼樣?反咬他們一口嗎?他可不認為狄林杰有這個本事。

  畢竟,從來就沒有任何獵物能從他手中──從梅爾文‧普維斯的手中逃脫。

  帥哥佛洛德不能,約翰‧狄林杰當然也不能。

  他往門口走去,狄林杰再也不能來困擾他,讓他的警探生涯沾上任何污點了,很快地,狄林杰就會被移送至印地安納州的監獄,坐上電椅也是遲早的事。

  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約翰‧狄林杰了也說不定。

  他停下了腳步。

  但,對一個視公權力為兒戲的罪犯,有什麼好在意的呢?

  狄林杰在牢籠裡說了些什麼,但他沒有回頭,而是逕自走出門外,他不想聽見狄林杰說的任何一句話,也不想對那些話有所回應。

  他得避開那狀似無辜,實則狡詐萬分的眼神。

  他是獵人,狄林杰是獵物,是他的戰利品。

  獵物不應該用那種眼神望著獵人。

  他們可以求饒,可以發怒,可以不屑,甚至也可以像帥哥佛洛德那樣活生生死在他面前,但就是不能像狄林杰那樣,連一丁點身為獵物的自覺都沒有。

  遲早狄林杰會有所自覺的──至少,他曾經如此以為。

  他以為老虎被關進了牢籠就會變成毫無威脅的小貓,但他錯了,老虎終究是老虎,就算失去了爪子,還是能一口將人咬死。

  約翰‧狄林杰確實反咬了他們一口,而且,這一口還咬得極痛極深。

  他錯估了獵物的能耐。

  那傢伙居然只靠一只鐵塊,就在整座監獄中暢行無阻,一路無礙地越獄成功,外頭的軍隊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就這麼讓他給跑了。

  這真是莫大的恥辱。

  那個女人被銬在椅子上,無力地垂著頭,身上和臉上都有著被施暴的痕跡,他不用先看到她裙子上的濕痕,充斥在斗室中的尿味也已經讓他得知,他們居然連廁所都不讓她去。

  為了套出狄林杰的下落,真的有必要這樣對待一個弱女子嗎?

  他走上前去,解開她的手銬,她細瘦的手腕早被磨出傷痕,滲出了血。

  「廁所在走廊盡頭。」他說。

  女子奮力想站起身來,卻力不從心。「我站不起來。」她說。

  他沒有太多考慮,便將她一把抱起,像抱著一位公主般走了出去,並通過長長的走道,在他身旁還有許多警員,他們眾目睽睽,看著他將她抱了出去,但他卻毫不在意。

  就算她是狄林杰的女人,就算她曾經擺了警方一道,他們也不能這麼對待她。

  他們該抓的人是狄林杰,藐視法律,該受懲罰的人是他才對,折磨他身邊的人根本就沒有意義。

  但,這就是警方的作風,他知道胡佛局長是個什麼樣的人,對於這種事,他一點也不會介意,連眼都不會眨一下。

  他會說,他們是罪犯,對罪犯沒有必要施以同情。

  歡迎來到芝加哥,梅爾文。

  他不自覺地咬了咬牙。

  你得習慣,梅爾文。

  他告訴自己。

  你得習慣。

  他們在樹林裡又再一次讓狄林杰逃掉,但至少,這次他們解決了娃娃臉尼爾森。

  那個曾經在公寓裡擺了他一道,還殺掉他部屬的傢伙。

  事後,他們在一輛被棄置的車中發現紅毛渾身是血的屍體,從現場遺留下的藥品與繃帶看來,狄林杰應該試圖想救他,但他失血過多,最後還是回天乏術,他們也找到了那間狄林杰去過的藥局,不過對於他離開紅毛後,到底去了哪裡,他們仍然沒有頭緒。

  不過,這次他們找到了安娜,那個與狄林杰熟識的羅馬尼亞老鴇。

  他看得出她想裝出一副佔上風的模樣,但她其實相當不安,他知道她不想被移民局遣送回去,籌碼這次全在警方這一邊,她除了乖乖聽話外根本無計可施,臨走時,她還一再強調她不清楚狄林杰究竟何時會與她見面,存心想吊警方胃口。

  虛張聲勢的女人,真令人不耐。

  若要談虛張聲勢,她根本遠遠不及狄林杰,連他的一半程度都不到。

  不,狄林杰從不虛張聲勢,若他真說了,那麼他絕對就會辦到,他之所以如此具說服力,就是因為他總是什麼都辦得到,虛張聲勢是紙老虎才會做的事,但狄林杰是真正的老虎,就算他沒了爪子,甚至連牙齒都沒了,他還是頭老虎,永遠不會變成小貓。

  要審慎行事,這次絕不能再讓他逃掉。

  絕不能。

  戲院散場時間已近,他從懷裡掏出火柴盒和雪茄,從盒中取出一根火柴,將盒子捏在手中。

  這是他們的信號,等他一看到狄林杰從戲院裡出來,就點燃雪茄,開始行動。

  這回他們佈下了重重羅網,狄林杰就算插翅也難飛。

  當那個戴著便帽的小鬍子男人出來後,他立刻劃亮火柴,點燃手中的雪茄,接著,他們開始行動,狄林杰已混入人群之中,但穿著白上衣和橙色裙子的安娜就在他身旁,他們不會認錯。

  他快步朝狄林杰走去,跟在他後頭,其他人也一樣。

  然後,他們其中之一舉起了槍,直往狄林杰的方向走,這舉動過於莽撞,但普維斯來不及阻止他,他前方有兩個行人阻住了他的去路,他還沒來得及穿過他們,就看見狄林杰已經轉過頭來,望見那個正舉槍指著他腦門的警員。

  有那麼一刻,那警員就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般,動也不動地瞪著眼前的狄林杰,甚至忘了該扣下扳機。

  不是每個人都有那能耐獵捕老虎。

  有時候,當你望入老虎的雙眼時,才會忽然發現,自己並不是獵人。

  而是牠的獵物。

  普維斯想衝上前去,但始終擺脫不掉前方的行人。

  然後槍聲響起。

  先是第一聲,接著是第二聲。

  第一發射穿了他的臉,第二發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胸口。

  人群終於散了開來,那戴著便帽的身影倒了下去,就這麼跌在人行道上。

  普維斯趕緊奔過去,這時,獵人經過他的身旁──那是一個頭髮灰白,身經百戰的老警探,他見狄林杰一息猶存,蠕動著嘴唇像是在說些什麼,就毫不猶豫地彎下身去,側耳傾聽他臨死的話語。

  過了一會兒,狄林杰便斷氣了,獵人站起身來,普維斯看不見他的表情有任何變化,他看來就跟一開始來此時同樣冷靜,彷彿死在那兒的不是狄林杰,而是一隻路過的小狗或小貓。

  「他說了什麼?」普維斯問道。

  那個剛剛才開槍射死大盜狄林杰的警探抬起眼,回道:「不曉得,我聽不清楚。」

  然後他就走開了。

  普維斯望向狄林杰的屍體,原本散開的人群這時又圍了過來,他們都想知道是誰死了,等他們知道躺在地上的那傢伙是誰之後,人群恐怕會更多吧。他想。

  不知為何,狄林杰的死,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解脫。

  也許是因為親手殺死狄林杰的人並不是他,也許是因為在追捕狄林杰的期間內,他已經損失了太多同伴,又也許是因為……

  也許是因為,屬於那頭老虎的獵人,並不是他。

  但他並不嫉妒,天知道,他或許還有那麼一點慶幸。

  早從他在牢籠裡看見那傢伙的眼神時,他就知道了,狄林杰永遠也不會成為他的獵物,他可以面不改色地殺死帥哥佛洛德跟娃娃臉尼爾森,但他始終不能確定,當狄林杰像那樣轉過頭來與他面對面時,他有沒有那個能耐扣下扳機。

  那時狄林杰在牢籠中望著他的眼神,並不是獵物的眼神。

  而是獵人的眼神。

  他才是狄林杰的獵物,老虎的獵物。

  他早該知道的,不是嗎?

  聚集過來的人群越來越多,他轉身離開,往人群來的方向走去。

  他想起那個女人,狄林杰的女人,想起他們是怎麼虐待她,又是怎麼侮辱她的,他也想起那個右眼卡了子彈,眼看就要命在旦夕的傢伙,他當時冷血地將醫生擋在門外,不讓他進去治療,只為了讓另一位探員逼問出狄林杰的下落。

  他們所做的事,跟那些罪犯到底有什麼不同?

  或許,那些罪犯做的事跟他們比起來,還算仁慈了呢。

  民眾之所以會如此愛戴那些犯罪者的原因,他好像也稍微能夠理解了。

  你得習慣,梅爾文。

  你得習慣。

  他辦得到嗎?

  不,他辦不到。

  他知道自己永遠也辦不到。

  鎂光在夜空中亮起,將整個夜晚照得如同白日般耀眼。

  他走向陰影,只因他屬於那裡。

  罪犯總在白日中橫行,而他只能在黑夜裡苦苦等待。

  如今他所等待的獵物也已經不在了。

  歡迎來到芝加哥。

  他走進陰影,消失在夜的彼端。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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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EATEST FREAK OUT EVER|惡戲

  那傢伙已經待在樹上將近三個小時了,他看了一眼手錶,一邊想著這種大熱天那傢伙不曉得會不會把自己曬傷,一邊擔心著若他真把自己曬傷,而自己竟然沒把那麼愚蠢的過程全程拍下,那可就真是吃大虧了。

  他啜了口可樂,一面盯著窗外那傢伙光著上身蜷曲在樹上的模樣,他看起來似乎完全沒有想下來的意思,窩在那裡就活像是隻巨大的松鼠──他想,除非突然下起一場大雨,或者老爸出去對他怒吼一頓,否則那傢伙八成還會待在上頭好一陣子。

  他將可樂一飲而盡,並舔了舔殘留在牙套上的甜味,冷氣徐徐吹來,相當涼爽,在這種熱到死人的天氣裡,白癡才會像那樣待在樹上,並任由自己陷入中暑的危機之中。

  已經超過三小時了,那傢伙還真能撐,有時他還真不得不佩服那笨蛋的毅力。

  他走進廚房,從冰箱裡拿出第二罐可樂,這原本是那傢伙的份,不過反正對方顯然沒有要喝的意思,那麼就由他代勞也無所謂。

  也許他應該出去跟他道個歉,不過,得記得帶攝影機就是了。

  他看了看錶,決定再多等一個小時。

  四個小時過去了,那傢伙居然還待在樹上,可見他真的很生氣,不過,那傢伙生氣起來向來就沒什麼殺傷力,這是全家都有的共識,就算老媽把他的線上遊戲帳號給砍了,他也只是窩在房裡瘋狂鬼叫而已,不過他大概沒料到,自己在房裡發狂的蠢樣會被自己老弟拍下來上傳到You Tube就是了。

  身為樹上那傢伙的親生弟弟,他深知老哥向來都很好笑,因為帳號被砍而發狂拿遙控器捅自己屁股並不是他做過最好笑的事(不過也是數一數二的經典了),只是那些大多數都沒被拍下來而已。

  如果換成別人被這樣惡搞,他大概早就沒命了,不過對方是他親愛的老哥,所以他根本用不著擔心自己的安危問題──雖然剛開始時他還是有小小擔憂一下,不過現在看到老哥這樣窩在樹上,他就知道自己完全是多慮了,老哥生氣的時候根本就像個小女孩,毫無威脅性可言,說實在的,這也是他之所以那麼愛逗他哥的原因,那就像是跟一隻沒長牙、也沒爪子的小貓玩一樣,你知道你不會受傷,所以你就會更樂於捉弄牠。

  他拿著攝影機走了出去,到樹下跟他老哥說話,他不確定他是不是哭了,因為他將臉埋在臂彎裡,但他知道老哥對他很生氣,因為他還對他比中指,不過,他老哥能做的最大威脅也差不多就是這樣而已。

  「別這樣嘛,老哥,我知道有個東西能讓你開心一點。」他說。

  「什麼?」老哥儘管很生氣,但還是回了他的話,老天,有誰能停止捉弄他的欲望呢?

  他拿出一隻小熊玩偶,那是他預先藏在口袋裡的。「你看,你最喜歡的小熊熊喔。」他笑道。

  「拿走開啦!」老哥叫道。「我才不玩什麼小熊熊!」

  「才怪,你明明就很喜歡。」看到老哥的反應那麼大真令他開心,他更加走近,並朝老哥搖晃著手上的小熊玩偶。

  「我才不喜歡!我七歲就沒在玩了!」他哥尖叫道。

  「可是你每天晚上都跟它一起睡搞搞。」

  「我才沒有!不要因為你在拍才這樣說!」

  他笑得更樂了,並一邊拿著手上的小熊逗弄他哥。「別這樣嘛,它會哭哭的喔,哪──」

  「拿走啦!走開啦你!」老哥叫道,並一把抓住他的攝影機,將它揮開,有那麼一瞬間,他差點以為老哥會毀掉他拍下的珍貴片段,幸好他抓得很牢,沒讓老哥毀了它,他一邊大笑一邊將攝影機搶回來,並趁老哥徹底發飆前逃離了院子。

  可惜的是,他沒拍到老哥為了攻擊他而摔下樹的畫面,不過目前拍到的部份也已經夠好笑了,一直到他奔回屋內,他都止不住笑意。

  「史蒂芬!快給我從那裡下來!」老媽的怒聲自屋後傳來。

  「不要!」

  老哥和媽隔空喊話的時候,他一邊笑一邊檢查拍下來的部份,網路上已經有一些人開始擔憂起他或是他老哥的安危──有人擔心他是否會被他哥公開處刑,也有人擔心起他哥是否會因此跑去自殺,這支影片可以解決他們的疑慮,他哥蠢歸蠢,但根本不是會自殺的人,這種流言還真好笑。

  「你又跑去鬧你哥了?」老媽的聲音從他肩後傳來,不過語氣中並未帶有譴責之意。

  「哪有?我只是去勸他下來啊。」他愉快地說道。

  她抬頭望向窗外,巨大的松鼠仍盤踞樹上。「都快傍晚了,那笨蛋還待在那不知道在搞什麼。」

  「他肚子餓就自己會下來啦。」

  「也是啦,」老媽雙臂交抱,一派威嚴。「對了,你哥的生日快到了吧?」

  「唔,對喔。」他算了算日子,的確再過幾天就是老哥生日了。

  老媽嘆了口氣:「最近這陣子也真是夠他受的了,我正在想是不是要送他什麼,他一直想要台車。」

  「那爸怎麼說?」

  「他說把上次那台紅色卡車修一修送他就行了。」

  「哪台紅色卡車?」他問。

  「就那台中古的啊,上面還被噴漆的那台。」

  「喔──那台啊。」他回想了一下那台中古卡車的外貌,他記得上次看到它時,還覺得那真是跟台廢鐵沒兩樣。

  「你想史蒂芬收到那台卡車會高興嗎?我正在考慮。」

  他望著老媽認真的臉龐,心想她是不是在跟他開玩笑。

  不,老媽從來不開玩笑的,她說會把老哥的帳號砍掉就是會砍,而她也真的做到了,所以當她說正在考慮送台廢鐵給兒子當生日禮物,她就是真的有這個打算。

  他望了望窗外,老哥仍然窩在樹上文風不動,在漸晚的天色中看來無比地孤單與淒涼。

  老哥若在生日當天收到那台紅色廢鐵的話,是絕對不會高興的。

  而且肯定會很火大,火大到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來。

  也許會幹出比拿遙控器捅屁股和用球鞋打自己還要瘋狂的事。

  他靜靜地笑了。

  那肯定會很有趣,不是嗎?

  「應該會吧,」他轉過頭來,一臉愉快地說道:「他不是想要一台卡車很久了嗎?既然一樣都是卡車,那中古的應該也沒差啦,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

  「你真那麼想?」老媽的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嗯,那會是個大驚喜,不是嗎?」他笑了起來,露出一口閃亮的牙套。

  「那我得跟你爸說一聲,要他趕在你哥生日前把卡車修好,」她笑道,眼中閃著期盼的神采。「對了,你想我們是不是該順便把車身重新烤漆一番?這樣看起來比較像新的。」

  「不用啦,」他連忙說道。「只要心意到就好啦,老哥知道媽要送他禮物一定超高興的,他才不會在意車子是新的還是舊的咧。」

  噢,老哥當然會在意,而且在意得不得了,但他可不想據實以告。

  「這樣啊,嗯,那就這麼決定,」她說,完全沒有注意到兒子話中的言不由衷。「噢,可別告訴你哥喔,我要給他個大驚喜。」她笑了起來,巨大的胸部搖晃著,有如泰坦族的女神。

  「知道啦,我不會跟他說的,放心好了。」他也笑了,因為他簡直等不及要看他老哥收到那台卡車的表情,不過他當然會謹守承諾,絕不會先透露給老哥知道,就像老媽說的,這絕對會是個大驚喜──只不過他哥負責驚的那部份,而他則負責喜。

  當然,到時他得準備好他的攝影機,他可不希望在老哥生日當天才發現攝影機早就沒電了,或是發生故障,不過今晚得先把老哥窩在樹上的畫面上傳到You Tube,他們會喜歡小熊熊這部份的,唔,至少他自己對這段很滿意。

  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遏止這股不斷想捉弄老哥的欲望──儘管他其實也沒那麼想遏止。

  也許有人會認為這很過份,認為他不該對自己親生哥哥這麼做,可是他們根本不會了解,正是因為沒有人能夠阻止他,正因為連他自己也阻止不了自己,他才會這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深陷於這些惡劣的把戲而不可自拔。

  他無法想像一個沒有老哥的世界,一個沒有老哥可以捉弄、戲耍的世界。

  那肯定會是地獄。

  他們能夠了解嗎?不,他們不能。

  他們永遠也無法了解在這些愚蠢影片的背後,其實宣告著史蒂芬只屬於他一個人。

  只有他可以獨佔這麼有趣的玩具。

  直到世界毀滅前,他的惡劣戲耍還是會繼續下去。

  他知道下次老哥還是會生氣,還是會怪他為什麼背叛他。

  但,小貓就算被逗弄到發怒,最後也還是會乖乖回來依偎在主人腳邊,不是嗎?

  這是只屬於他的小貓,只屬於他的惡戲。

  只屬於他的愛情表達方式。

  誰也不會懂的。

  他再次望向窗外,露出了微笑。

  這會很有趣的。

  他保證。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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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TMAN|當蝙蝠燈映照在高譚夜空

  「呃,喂?我今晚不回家吃飯了,嗯……我知道了,妳早點睡吧,晚安,我也愛妳。」

  高登將通話掛斷,手機上某個累贅的吊飾令人不悅地晃啊晃的,他皺起眉頭,才剛剛忘掉這東西的存在,這會兒又提醒起他了,他以手指捏住那吊飾,一臉嚴肅地打量著。

  就算不必戴著那副厚重的眼鏡,他也能輕易看得出來,那是一個蝙蝠俠的Q版娃娃,大大的頭,短短的四肢,看起來介於滑稽與怪異之間,儘管娃娃的比例如此可笑,但它的表情卻十分嚴肅,如果它的表情是個笑臉,高登也許還會認為它算得上是滿可愛的,但偏偏它的表情就是如此陰沉且充滿敵意,使得娃娃本身看來相當詭異,完全不能稱得上有任何討喜之處。

  這個娃娃不是他買的,也不是他自己將它掛在手機上的,之所以會有這東西,是因為他的女兒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用他給她的零用錢買了這麼一樣毫無實用性的東西,又在他毫不知情的時候,將這麼一個累贅的東西偷掛在他的手機上,而且掛取的技巧非常高深,以他從來沒見過的綁法打了不少結,簡直是令人嘆為觀止的牢固,他在與之奮鬥一個多小時後宣告放棄,而且好死不死,今晚他非得去打那盞有著蝙蝠標誌的大燈不可,這意味著要不了多久,這個Q版娃娃的本尊就會活生生出現在他面前。

  蝙蝠燈映照在高譚市的夜空,雲層上令人滿意地映出一隻蝙蝠的形狀,但他並沒有刻意去注意夜空中的那隻蝙蝠圖樣,而是不自覺地看著手機上的那個吊飾,然後他笑了。

  他現在才突然注意到,這娃娃醜歸醜,但表情倒是頗像本尊的嘛。

  「你在笑什麼?」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將他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儘管他表現地並不怎麼明顯。

  他轉過身去,並沒能來得及將手機收進大衣口袋,於是他將娃娃捏在手心裡。「你每次都非得這麼無聲無息地出現嗎?」

  那個從頭到腳一襲黑色的男人看來有些驚訝──儘管他的臉上半部完全被面罩蒙住,照理說應該看不出他的表情才對,但高登就是看得出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應該稱得上是一種「默契」吧,畢竟就某種標準上來說(當然,那得是一套很寬鬆、而且還要很奇詭的一套標準),他們可以算是──同事,站在共同都有「守護高譚市並打擊犯罪」這點共識與立場上,蝙蝠俠的確可以算是與他共事同一信念的夥伴──如果不要太計較他那身奇怪的緊身衣以及比銀行搶匪還有創意的面罩,而且也沒有一週七天休假日零摸魚買甜甜圈吃跟他坐在同一間辦公室大眼瞪小眼偶爾還拿報告拼錯字的事來煩他──的話。

  「我以為你該習慣了。」蝙蝠俠說。

  高登嘆了口氣,算了,他不想跟他計較這個,更何況還有更要緊的事兒得辦。「不說這個了,你應該知道最近發生的一連串縱火事件──」

  「你手上那是什麼?」

  「嗯?」

  高登循著蝙蝠俠的視線一路望向自己的右手,這才發現那只蝙蝠俠造型的娃娃正令人尷尬地在手機上搖曳著。

  ──該死,他居然忘了。

  「呃──這是……我女兒的惡作劇,你知道──她還是個孩子,喜歡搞這些讓人傷腦筋的花招──」他聳聳肩,並佯裝無事地讓手機滑進口袋。「我原本是打算將這東西解下來的,但繩子纏的很緊……看來我只好回去再用剪刀把它剪斷了。」

  蝙蝠俠看來對此並沒有什麼顯著的反應,但高登發現,他的表情似乎在一瞬間變得很凝重。

  「這樣好嗎?」

  「呃?」

  那雙掩蓋在黑色面罩下的眼睛望著他。「那畢竟是你女兒特地送給你的東西。」

  「呃嗯──」有那麼一刻,高登不知該如何回答。「但……我想那只是她慣常的惡作劇──」

  「我不認為做孩子的會故意想令他們的父母困擾,」蝙蝠俠以一種相當具有說服力的語調說道──儘管他平時講話一向就是如此地低八度。「除非他們想引起你的關心。」

  高登望著他,心想眼前的這個男人到底有什麼立場跟他這麼說──他到底知不知道是誰害他老是得一天到晚在寒冷的夜風中等他到天明──連回去看看兒女的睡臉這點小小的願望都嫌苛求的?

  「嗯,也許我是太疏於關心她了,」他說,語氣極為平常。「但我實在很希望,如果有人臨時決定不現身的話,可以先通知我一聲──這麼一來,至少我還可以趕上回家吃晚飯的時間。」

  那黑色的身影一如石像般毅然。「你不高興的話,可以不要等。」

  「但只有我在的時候,你才會來。」

  「那是因為我不信任別人。」

  「那你還叫我不要等?」高登盯著他。「我在的時候你都不見得會出現了,更何況別人?而且,光只有我也就算了,我可不想讓你再去破壞下一個人的家庭和樂。」

  蝙蝠俠沉默了一會兒,高登實在不確定他是否會在下一秒便翩然離去。

  「你今天話好像特別多。」他說。

  高登搔了搔髮線漸高的額頭。「──好吧,抱歉,我只是……」

  「給你個忠告,如果那吊飾拿不下來,就別拿下來了。」

  他瞪著那個頭上長著兩道尖刺的身影。「為什麼?」

  「就如我剛才所說的,那是你女兒送你的東西,你不應該破壞它。」

  「你的意思是要我帶著一支吊著蝙蝠俠娃娃的手機到處跑?」

  「我看不出有何不可。」

  「那未免太可笑了!我為什麼要在手機上吊著一個長得跟你一模一樣的娃娃?」

  「你是說,現在和我一起站在這裡也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了?」

  「我不是說你──我是說,任何一個成年男子都不該帶著那種孩子氣的東西──」

  「你的意思是說孩子氣了?」

  「噢,天哪!你明知我不是針對你──」

  「在我聽來,你就是針對我,你說不論任何一個成年男子都不該帶著那種孩子氣的東西。」

  「我那麼說的意思是──」高登漲紅了臉。「老天──難道你不覺得那東西對我來說未免可愛過頭了嗎!我都幾歲了,怎麼能讓人看到我帶著那麼可愛的東西?」

  有那麼一刻,蝙蝠俠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驚訝,但那稍縱即逝──而高登並不明白他為何突然陷入沉默。

  「你怎麼了?」高登問道。

  蝙蝠俠發出一種介於咳嗽和清喉嚨之間的含糊聲──某種程度上,那聽來很像是一種想掩飾笑聲的聲音,換作別人的話,高登肯定會認為那是在笑,但眼前的人不是別人,而是蝙蝠俠,所以他認為那應該只是自己聽錯了。

  「沒什麼,」他很快地接口,使高登更堅信他剛剛並不是在笑。「我只是想問你,關於最近縱火案的事。」

  噢,感謝老天,總算是拉回正題了。高登心想,他真不明白蝙蝠俠剛才為什麼要那麼堅持談那個娃娃的事。

  「我們認為最近的縱火案都是同一人所為,這些是目前蒐證來的資料。」他取出一份複本交給蝙蝠俠。

  「嗯。」蝙蝠俠看著資料,不自覺地沉吟道。

  「另外──雖然我不知道你平時的身份,也無意打探,但是……」

  聽到這話,蝙蝠俠略微警戒地抬眼,望著面前這個戴著眼鏡的蓄鬍男人。

  「別告訴任何人那個手機吊飾的事,好嗎?」高登說道,那模樣看來有點侷促。「那只是我女兒的惡作劇,並不是我的……興趣什麼的。」

  「你放心,我不會說的,我沒那麼無聊。」

  「……謝謝你了。」

  他沒有回應高登的答謝,只是望了他一眼便轉身離去,躍下頂樓,消失在夜色裡,一如他來時無聲無息。

  高登站在燈下,不自覺舒了口氣,然後他取出口袋裡的手機,又望了一眼那個滑稽的娃娃吊飾。

  其實就算這個娃娃缺乏一張討喜的笑臉,他還是會覺得它很可愛。

  天知道為什麼?

  他決定就再與它的繩結奮鬥看看吧,反正既然纏得上去,應該就沒道理拿不下來才是,就算真的拿不下來……算了,大概也沒什麼關係吧。

  說穿了,他之所以那麼急於擺脫這個娃娃,也只是因為怕被本尊看到而已,既然本尊似乎對此沒什麼反應,那他又何必那麼緊張?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蝙蝠俠好像還巴不得他別把這娃娃拿下來似的?

  他望著那只娃娃思考了一會兒。

  應該,只是錯覺吧。

  他將手機收進口袋,離開了頂樓。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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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0 TO YUMA|約定

  當那男人順從地照他的話作時,他的心中只想嗤笑,但他當然不會輕易表露出來,畢竟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查理那傢伙是什麼表情。

  他看見那男人身後男孩的表情,那不像是看待父親的眼神,而更像是在看著一個令他極其恥辱且不能容忍的東西──不論那是什麼。

  眼前的這個男人,是一個沒有力量能違抗任何事物,並且早已徹底失去兒子敬重的父親,想到此處,他對這男人不由得感到一絲可悲。

  可悲到他甚至不願從這個男人身上再掠奪些什麼。

  於是在那之後,他交代手下將馬還了回去。

  他原本以為那男人不會對他構成任何威脅的。

  他真沒想到,那個稍早才被他搶走馬匹的男人就這麼站在酒館裡,就在他──大盜班‧韋德的面前,以低沉的聲音吐出了句句──勒索的話語。

  不過,這又有什麼?這種人他看多了──就因為窮困,而不惜鋌而走險勒索那些他們根本惹都惹不起的人,在他們短視的目光裡,只知道抓緊眼前這一株浮木,卻完全沒想到接下來他們會有什麼下場。

  他笑了,因為顯然這男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跟玩把戲。

  他拿出下一枚銀幣,這沒什麼,他根本不缺錢用,就當作救濟窮人也無妨,反正他現在心情好得很──畢竟酒館老闆娘是個相當不錯的女人。

  「還有什麼需要賠償的嗎?」

  「還有……」

  男人抬起眼來,那目光裡有一種別的,但韋德當下沒能及時看出來。

  「賠償我受到驚嚇的費用。」

  很快地,他便明白了那男人的眼神裡藏匿著什麼樣的念頭。

  當那些人衝進酒館,並一把將他逮個正著時,他終於知道那男人真正的盤算。

  勒索只是手段,只是一個餌,一個將他拖住,讓那些白癡逮住他的餌,而他竟然也就這麼簡單地咬住了這個餌,並吞了下去。

  他為什麼會以為那個男人真如他想像般愚蠢?

  他又為什麼會以為那男人會甘於只從他這兒勒索幾個子兒?

  接下押送班‧韋德前往猶馬監獄的任務對那男人更有好處,不是嗎?

  他再次望向那男人,望向那透著深色且始終低垂的雙目。

  這傢伙根本不在意生死。

  那眼神裡早已說明了一切,而天知道他當初為什麼會沒看出來。

  「為什麼昨晚你殺的是他,不是我或其他人?」

  當他與那男人比肩走著時,那男人這麼問他。

  他現在已經知道了這男人的名字,男人的名字是丹‧伊文斯,其他的人都稱呼他伊文斯先生,但他喜歡直呼其名,因為他看得出來丹並不喜歡他這麼叫。

  「他燒了你的穀倉。」他答道。

  但丹沒有領情。

  他想要丹領情嗎?他不知道。

  他很清楚,他之所以殺掉那個蠢蛋,並不是為了要與丹討人情,畢竟丹根本不會樂見一個被押送的罪犯如此狂妄地一個個宰掉他們的人──即使他們之間有私怨也一樣。

  丹是個正義感過剩的傢伙。

  沒錯,也是他最討厭的那一種人。

  他這麼說不過是想讓丹感到內疚,想讓丹覺得那傢伙的死是因為他。

  也許他真的是想向丹討這個人情。

  他知道,在那男孩的心中,他的地位或許比丹還要高上許多。

  儘管丹叫那男孩別跟他搭話,但他看得出來,男孩看他的眼神明顯有著一份景仰,而那是丹從來沒有機會從男孩那兒得來的眼神。

  他看見丹相當不悅地望著自己,但他並不想讓男孩停止與自己交談,那男孩根本不願服從父親的命令,好證明他的勇敢,證明他已是個不需要父親管束的大人。

  但韋德當然知道,自己絕對有辦法在三言兩語間就讓這個自不量力的小鬼折服。

  丹花了十幾年的時間都無法在自己兒子身上得到的東西,他才消幾分鐘就輕鬆贏得。

  他愉快地望向丹,而丹仍然充滿敵意地望著他。

  別帶壞我兒子。那眼神彷彿如此說道。

  「你兒子的眼神跟我很像。」

  「他才不會變成你那樣。」

  韋德笑了,他知道只有那男孩的事能讓丹動搖,而丹一定知道,自己的這句否定有多麼缺乏說服力。

  儘管丹的表情仍然沒有絲毫改變。

  只要他想,他有很多機會可以逃走,事實上,他也真的脫逃過一次。

  但他並不希望與查理會合,查理那傢伙太黏人了,有好幾次他都希望查理可以把眼光放遠點,不要永遠都甘於當他的隨從,然而查理似乎總認為這樣就夠了,甚至,還以身為他的隨從為榮。

  他想逃到沒人逮得著他的地方,他是獨行俠,從來也就不需要什麼伙伴,就算只剩他一人,他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他得躲開查理,也得避開丹那夥人的追蹤。

  於是他傻得落入民兵團的手中。

  好吧,他認了,看是要被困在這兒被凌辱至死,還是等查理能否在那之前趕到──或是,他自己想辦法逃出這裡,這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問題就在於,該怎麼做?

  然後丹那傢伙來了。

  他很清楚,這是最糟的發展之一,比查理找到他還糟,因為這表示他就算能平安離開這兒,他還是得被逮住,並且送上囚車,他忍不住想大嘆,自己怎麼會幹下那麼蠢的事,才從一個牢籠逃出來,又傻愣愣地投進另一個老鼠籠裡,而這會兒又要被抓回去。

  但天知道他為什麼會那麼高興。

  這不尋常,他很清楚,被逮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但──

  他再次望入那傢伙深色的雙眸。

  那並不是他所喜歡的類型,但他就是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

  蜜月套房,聽到這名稱時他忍不住想笑,這會兒是連上天都想消遣他了是吧?

  他大剌剌地躺在床上,而那傢伙則始終警戒地坐在窗邊,離他離得遠遠的。

  如果時間允許,他會作的,但他看得出丹並沒有那個心情。

  事實上,丹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就算他知道,他一定也無法想像,對班來說,這種事不是那麼少見,但對眼前這個安份守己的農夫來說,那根本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想法,或許來自地獄吧。班想。

  他很好奇,丹對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他知道丹是為了錢才接下押解他到猶馬的任務,但丹不是那麼目光短淺的人,如果他今天不是一個農夫,如果他不是處於一個那麼困頓的窘境中,也許他會幹出一番大事業,班想著,發現自己正想像著若丹沒有妻兒,若丹與他一樣都是個盜賊會怎麼樣,他笑了笑,那是不可能的,要他想像眼前這個男人當個保安官還比較容易些。

  「你把我放了,我給你四百大洋。」他說。

  「我只值這個價?」

  這回答令他有些吃驚,但他並不意外,這男人的確不只這個價,這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他笑著回答:「不,我覺得你值一千大洋。」

  也許還更多。

  「我並不是一個固執的人。」丹說。

  他不知道丹居然對他說過的話那麼介意。

  「其實我以前就被送進猶馬鎮的監獄過了,」班說:「但每次都脫逃成功。」

  他知道,這次也一樣。

  丹聽了這話似乎有些愕然,但並沒有生氣,他看得出來,丹知道他特地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他要再逃出來,然後回來見他。

  他想再見丹一次。

  丹的願望,就讓他來實現,他想幫助丹得到那筆錢,重拾兒子的敬重,他喜歡丹這個人,所以他願意這麼做,他要登上那列前往猶馬鎮的火車,向丹道別,他知道分離不會是永遠,因為他隨時都可以回來,他只是想達成丹的願望,就這麼一次也好,他想為他做些什麼。

  「你辦到了!」他說,笑著望向丹,丹真的把他這個大盜送上了囚車,而且還是讓他「自願」被送上去的,光就這一點,他就不得不對丹感到欽服了,從來沒有人能夠讓他這麼做,丹所做的,比那些只懂得使用暴力與強權的人更多,他讓他完完全全甘心為了他這麼做,這一點,從來沒有人能辦得到。

  然後丹仰望著他,也笑了。

  我們會再見面吧?他想。

  至少,從那笑容中,他確認了丹已經不再只把他當成一個惡棍,一個「任務」。

  而是別的。

  朋友,也許吧,但他希望是更多。

  下一次再見面時,他會更確定的。

  至少丹說了,他不會離開這裡──雖然他說那是為了他小兒子的身體著想,但──既然他告訴他這點,那麼他或許能夠抱持一點希望,一點期待也說不定。

  也許他不只他原先所想的,只是個單純的農夫。

  火車正要駛離,而他目送著他。

  會再見面的。

  他相信。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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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 OMENS|天使與魔鬼

  克羅里停下他那台黑色賓利,外頭是阿茲拉斐爾那間陰暗的老書店,而書店的主人此刻正坐在克羅里身旁的乘客座上,不安地玩著手指。

  「謝謝你送我回來。」阿茲拉斐爾說道,修過指甲的手指仍糾纏在一起。

  克羅里不喜歡這種說法,一點都不喜歡。「你知道這聽起來像什麼嗎?」他不自覺脫口而出,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但阿茲拉斐爾當然聽見他說了什麼。

  「不然你要我說什麼?」他瞥了克羅里一眼。

  克羅里嘆了口氣,靠在方向盤上:「你沒告訴我你什麼時候也學會挖苦了。」

  阿茲拉斐爾撇過頭去:「你也沒告訴我引誘天使這差事什麼時候落到你頭上了。」

  克羅里瞪著那雙在墨鏡後面的眼睛:「我沒有!」

  「你有!」阿茲拉斐爾回道,但一股羞慚很快飛上他的臉龐:「我早知道你這傢伙──你這老蛇──是個不折不扣的壞胚子!但我……我真沒想到你竟然會壞到這種程度!」

  「嘿、嘿、」克羅里覺得有點火了,或該這麼說──他其實沒有那麼火,但他希望他有。「天使,瞧你說的,你講得好像我剛剛幹下多嚴重的滔天大禍,像是洪水倒灌那類的──」

  「那種事才不是你負責的,」阿茲拉斐爾望著他的眼睛有些發紅:「你的工作是誘惑人類,這用不著我提醒吧。」

  「當然、當然!」他沒好氣地回道,呃,或許該說是嘟嚷。「我明明什麼也沒做。」

  「對,那不是你該做的,」天使吸了吸鼻子:「你知道,引誘天使沒什麼好處,因為我們並不需要做那檔事。」

  克羅里呻吟一聲,他當然知道天使該死的本來就不需要做那檔事──他們根本沒有性別,當然也不需要性欲──不對,他們真的不需要嗎?克羅里的思考突然跳開了一會兒,仔細想想,他從來沒問過阿茲拉斐爾,不過他想就算真有那需要的話,那傢伙八成也不會告訴他。

  他自己也是天使出身,不過他當天使的那段時期對他來說實在有點久遠得過頭,他早就忘了當個天使對所謂的七情六慾是怎麼看的,當然啦,都六千年那麼久了,他也不曉得這年頭的天使是不是跟當年比較不同了,尤其是──與他(理論上)算得上是敵對關係的阿茲拉斐爾,在人間的時間幾乎就跟克羅里一樣長,他很肯定這位天使在許多地方早已被人類同化了不少,畢竟他承認,他自己也差不多。

  但重點是,他根本什麼也沒做。

  好啦,他們在飯店裡是有喝點小酒,而且──呃,是有點醉了,好吧,他坦承,他根本是喝得爛醉如泥,不過他很肯定阿茲拉斐爾也一樣,然後,他想他是打算起身吧,反正他也忘了他站起來是要幹麼,總之,某個該死的東西──他認為那應該是地毯,或他媽的管他是什麼鬼東西──絆住了他的皮鞋,害他跌了一跤,而醉得跟他差不了多少的阿茲拉斐爾沒能躲開,就這麼回事。

  這很像是那種五○年代電視影集裡的劇情,克羅里記得那是他當下第一個想法。

  然後阿茲拉斐爾賞了他一巴掌。

  好吧,這也是個很有五○年代風格的反應。

  「那只是個意外好嗎,我真搞不懂你幹麼那麼大驚小怪的。」克羅里說道,語調幾近哀戚。

  他一丁點兒不軌的念頭都沒有(雖然身為惡魔,這麼說似乎很奇怪),他跟阿茲拉斐爾一樣,也不過就是個駐守人間的特派員,負責聽命行事罷了,現在早就不時興墮天那一套了,什麼惡魔引誘天使的老故事,現在大概只有羅曼史小說才會寫這種劇情,不過他也不很確定就是了,畢竟他從來不看那種東西。

  而且引誘阿茲拉斐爾又有什麼好處?是啦,他可能會被記上一筆功勞,或許升遷?噢不,千萬千萬不要,他喜歡待在人間,人間有一堆好玩的事,升遷意味著他得回去跟那群老骨頭共事──更慘的是,那麼多隻眼盯著你,你連摸魚去買包菸都不行。

  何況,待在人間那麼久,他早就習慣與阿茲拉斐爾相伴,當敵人當了那麼久,多少也變得有點像朋友了,如果他有幸沒被升遷,但阿茲拉斐爾卻(再次)被打下一階──或更多階,到時肯定會有別的天使來接替阿茲拉斐爾的位置,而要他重新適應另一個新敵手?他想都不敢想。

  阿茲拉斐爾有些侷促地望了他一眼。「不是我大驚小怪,」他嘆了口氣:「而是我太清楚你了,你若真要做的話不可能只是引誘而已……你知道吧?我的意思是……我怕你會認真。」

  「認真?啥?」克羅里一時沒搞懂這話的意思。

  「愛。」天使清楚地唸出這個字,但卻語帶威脅。「你們惡魔若有了這種東西,會發生什麼事?」

  惡魔的臉色頓時涮白:「會被大刑伺候,或更慘……等、等等!」他有如大夢初醒:「你想的該不會跟我想的是同一件事吧?」

  阿茲拉斐爾盯著他:「你想的是什麼?」

  「我剛剛在想,」克羅里不安地舔舔嘴唇:「如果你被降級……」

  「真巧,」阿茲拉斐爾緊蹙眉頭,「我也正在想,下界那些人會把你怎麼樣。」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

  「對了,」克羅里開口道:「你剛剛說那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愛啊……什麼的,」克羅里已經很久沒說這個字了,感覺有點怪怪的。「那什麼意思?」

  「噢……」天使若有所思。「忘了它吧,就當我剛剛沒說。」他伸手想打開車門。

  惡魔手一揮,賓利的車門便上了鎖。「老傢伙,別想開溜,你非給我說清楚不可。」

  天使一臉無辜地轉過頭來,也許還帶著一絲歉疚。「你真的想知道?」

  惡魔點點頭。

  天使嘆了口氣。「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引誘我對你根本沒半點好處,所以……」

  「所以什麼?」

  「所以我才擔心,」阿茲拉斐爾說著,面帶憂慮:「你們那邊的人不知道會拿你怎麼樣。」

  克羅里張大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

  「等──慢著!你是說──你以為我會──」他一時結巴了起來:「我?對?那個……呃──呃……」

  「愛。」阿茲拉斐爾親切地替他說了出來。

  「對──不不不,不對!」克羅里覺得自己的腦子像是糊成了一團。「你開什麼玩笑!這不可能,絕對絕對不可能!」

  阿茲拉斐爾的臉上閃過一絲受傷的神情。「但我想不出別的解釋。」

  「那是意外!」克羅里重申,一字一句的說得萬分急切。「我說過很多遍了,那‧是‧意‧外!你為什麼就不肯相信我呢?」

  「惡魔能相信的話,世界不就大亂了?」阿茲拉斐爾委屈地說:「這你自己說過的。」

  「唔……什麼時候的事?」

  「一七四二年。」

  「喔,好吧,不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克羅里呻吟道,語帶絕望:「我真的沒有愛上你,我是惡魔,惡魔不來什麼愛來愛去那一套的,那一吻只是因為我被天殺的地毯或什麼管他啥鬼勾到,所以我跌倒了,而你正好沒閃開,就只是這樣,不管你相不相信,事實就是事實,一切都只是因為我們醉了,而且醉得一蹋糊塗,所以才會發生這種蠢事,現在我們最好各自回家,上床睡覺,就這樣。」

  阿茲拉斐爾皺起眉頭:「我們──呃,我是說,是不需要睡覺的,你應該很清楚。」

  「管他,」惡魔翻了翻白眼,雖然他的眼睛其實是黃色。「反正咱們就把這事給忘了吧,你也別再誣賴我引誘你了,你也知道我做這種事又沒好處。」

  天使點點頭。「那,可以放我下車了嗎?」

  「噢,差點忘了。」克羅里彈了一下手指,車門應聲打開。

  「下次約個什麼時間再見面吧,」阿茲拉斐爾說。「別忘了,你還欠我一頓午餐。」

  「喔,好啊。」克羅里回道,幾乎是想也沒想。

  「對了,你今天身上的香水味有點不一樣。」

  「喔,是啊,我換了。」

  他伸出一手繞過克羅里的頸後,將頭靠了過去,呼吸貼著克羅里冰冷的皮膚。

  「比上次的好聞多了。」阿茲拉斐爾露出微笑。

  「謝謝你喔,」克羅里沒好氣地說:「倒是你什麼時候才要換掉你的香水?現在已經沒人在用那種牌子了吧?」

  「晚安,克羅里。」車門應聲關上。

  克羅里目送著阿茲拉斐爾走向他心愛的老書店,直到天使不甚靈光地掏出鑰匙,並開了門走進店裡後,他才將老賓利駛離。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好像漏了什麼重要的事,似乎有什麼明擺在那兒的東西被他忽略了,不過他想不起到底是哪件事讓他有這種感覺,於是他決定認為那不重要。

  他將柴可夫斯基的卡帶插入音響裡,而那卷卡帶早已在車裡放超過兩星期了,不一會兒,一陣與柴可夫斯基曲風迥異的旋律便自音響中飄了出來。

  那首歌的歌名叫做〈現在別讓我停〉。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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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機妙算劉伯溫|棋逢敵手

  「依我看來──國師,這局大勢已定了。」胡惟庸指著棋盤上的局勢,並愉快地望向眼前的劉伯溫。

  「相爺,現在下定論還言之過早。」劉伯溫泰然笑道,他很清楚胡惟庸就是存心想看他苦惱的模樣,所以在胡惟庸面前,他絕對不會露出對方所期待的表情。

  「是麼?那國師就讓我好好見識見識,這麼一局棋該如何逆轉罷。」胡惟庸說道,並啜了口茶,他雖想看對方認輸,但他也知道劉伯溫這個人從不輕易示弱,就算是明顯處於劣勢,他還是非要表現出一副贏家神態不可。

  他很清楚,劉伯溫這個人,就是這點討厭。

  他喝了口茶,好整以暇地看劉伯溫要如何走下一步棋,這是局苦戰,但劉伯溫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正當胡惟庸瞇起眼來,想從對方臉上捕捉到絲毫苦思神情時,望著棋勢的劉伯溫此時卻突然笑了起來。

  「相爺,如果我贏了這局,可有什麼獎賞?」

  胡惟庸促狹地看了他一眼。「不過是局棋,國師你也要從我這兒討獎賞?」

  「豈敢豈敢,」劉伯溫客氣地笑道:「不過是心血來潮,想來個小小的賭注罷了,就看……」他抬眼望向胡惟庸。「相爺敢不敢跟我賭了。」

  「劉伯溫,你可別想用這話來激我,我不會上你這個當的。」

  「那麼,假使我輸了,我就答應你一件事,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胡惟庸微微挑起一邊眉毛。「此話當真?」

  「相反地,倘若是相爺你輸了,那麼相爺也得答應我做一件事,如何?肯賭麼,相爺?」

  胡惟庸看了一眼棋盤,心裡很清楚這局劉伯溫必輸無疑。「好啊,我就跟你賭這個,你可別到時候才來反悔。」

  「伯溫一向言出必行,這點相爺你應該最清楚才是。」

  「劉國師,你這話是在挖苦我麼?」

  「豈敢。」劉伯溫笑道,隨後立時在棋盤一隅下了一子,頓時吃掉了對方好幾枚黑子。「相爺,你佈的局這下失守了。」

  胡惟庸暗吃了一驚,完全沒料到對方會來這一手,不過他臉上仍掛著泰然處之的神情。「不過是小小的一角腹地,就讓給國師你也無妨。」

  「那麼,伯溫若要相爺你將剩下的領地雙手奉上,相信相爺也不會反對罷。」

  「劉國師,你不認為你現在就撂下這種話未免太狂妄了麼?」胡惟庸說道,一邊將手中的棋子落在關口之上。

  「可惜啊,相爺,你現在只能守著剩下的這半邊江山了。」劉伯溫這一著又吃了對方好幾子。

  胡惟庸瞪著此刻幾乎可說是被完全逆轉的棋勢,隨後便叫了起來:「劉伯溫!你使詐!」

  劉伯溫雙手一攤,一副全然無辜的模樣。「相爺你什麼時候看到我使詐了?我每一手可都是當著相爺你的面下的。」

  「哼,你要使詐,又豈會讓人輕易看得出來?」

  劉伯溫做出一個有點無奈的表情,胡惟庸最清楚這種表情,每當劉伯溫想裝作自己處於劣勢時,就會露出這種表情,而當對手完全放下戒心時,他便會狠狠反咬一口。

  胡惟庸與劉伯溫鬥了一輩子,他太了解劉伯溫是什麼樣的人了。

  「恐怕相爺是太高估伯溫的能耐了。」他說,然後又是那種明顯居於劣勢的微笑,他老兄就算贏到徹底了,還是會擺出這種表情。

  胡惟庸沒好氣地瞄了他一眼:「話還不都你在講,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相信你不成?」

  「不過是局棋,我還沒必要在這上頭動手腳罷,何況,在動手腳這方面,我相信相爺比我更在行不是麼?」

  「你說什麼?你再給我說一次看看!」

  劉伯溫任視線飄走,刻意擺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相爺你自己最知道我在說什麼啊。」

  胡惟庸這會兒可說是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他猛地站起身,看來似是想將棋盤整盤掃翻,但他身為大明朝宰相的自尊不容許他作出這種事,於是他的手舉了起來,但一會兒又放下。

  他不能為了一局棋對劉伯溫動怒,劉伯溫顯然存心就是要激他,他若真這麼簡單就被激怒,豈不稱了劉伯溫的意!

  他微微揚起下顎,盡可能讓語氣接近他一貫輕描淡寫的調調:「好罷,劉國師,不過是局棋,我不跟你計較,今兒個就到此為止,我要告辭了。」他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噯,相爺,你怎麼轉頭就要走哪,這局棋的輸贏──莫非相爺是不想認帳了?」

  胡惟庸一聽此言又怒由心生,他立刻回頭嚷道:「這局棋你使詐,不算數!」

  「但相爺也舉不出伯溫使詐的證據不是麼?既然沒證據,相爺就要願賭服輸啊。」

  「我什麼時候跟你賭了!」

  劉伯溫狀似困擾地搖搖頭:「相爺真是貴人多忘事,不是才與伯溫打賭這局棋要是輸了,就要答應伯溫一件事麼?怎麼才剛剛的事,相爺這會兒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胡惟庸這才猛然想起方才的打賭,但他並不想鬆口:「我怎麼知道你會使詐!這局不算數、不算數!」

  「相爺,再這麼不乾不脆,可是很難看的哪,伯溫是不想與相爺計較,但……」他望了望涼亭外的僕役與侍從。

  胡惟庸當然沒忽視他話裡的意思,他不安地瞄了一眼劉伯溫,最後還是決定坐回位子上。

  劉伯溫笑吟吟地望著坐在對面的胡惟庸:「那麼,相爺這廂的意思是?」

  「我認輸,」胡惟庸老大不高興地說道:「要我答應你什麼事?」

  「這個嘛──」

  「先說好,只能一件。」

  「我知道──」

  「不能是關於大明朝的國事,也不能是任何茲事體大的大事。」

  「相爺要求還真多。」

  「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藉機報私仇。」

  劉伯溫笑著搖了搖頭:「相爺把我想得太奸惡了,我對相爺你哪有什麼私仇,我只是會在相爺動大明朝腦筋時小小干涉一下罷了,這次不過是局棋,我不會太為難相爺的。」

  「那你到底說是不說?再拖拖拉拉地我可要回府……」

  「相爺願不願意,當伯溫一天的朋友?」

  「什麼?」胡惟庸愣了愣。

  劉伯溫揚起眼,眼神中沒有絲毫玩笑的意思:「相爺與伯溫鬥了那麼久,難道不會偶爾想放鬆一下?偶爾……不把伯溫當仇敵看待?」

  「呵!」胡惟庸輕蔑地笑了一聲:「原來你已經與我鬥累了不成?我告訴你,我這輩子都會是你最大的敵人,永遠也不會鬆口,終有一天,我會讓你全盤盡輸!」

  「伯溫可沒說已經與相爺鬥累了,伯溫只是有點好奇,如此而已。」

  「哼,想必這答案令你失望了罷。」

  「沒錯,伯溫是有那麼一點失望。」

  胡惟庸難得聽見劉伯溫如此坦承,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好罷,看你可憐,我就勉為其難答應你一次也無妨。」

  「相爺此話當真?」

  不知是不是多心,胡惟庸突然覺得劉伯溫此刻的神情有那麼點兒真摯,但他馬上告訴自己,絕不能相信這傢伙的任何表情。

  「不過只限明天一天。」他傲慢地說道。

  「伯溫明白。」他笑道。

  大好機會。

  胡惟庸此時坐在劉伯溫的對面,而後者已經醉倒在桌上。

  這天近晚時分,他帶了壺酒到劉伯溫的房裡,長談今日聖上對朝野的仲裁(雖然這方面他們之間從來也沒什麼共識),過去他也有幾次像這樣夜闖劉府,但劉伯溫從來沒因此真動怒過,他也就更沒顧忌,有時劉伯溫回來發現他佔著書几大剌剌地讀架上的書,也不過唸他兩句罷了,他出入劉府幾乎理所當然到跟走自家後院沒兩樣。

  他應允過,今天一整日都要暫放下身段,與劉伯溫這個他生平最大眼中釘保持友善,當他僅僅一天的朋友,但當他與往常一樣置身此地時,他不禁開始懷疑,今天與平日那樣到底有什麼不同?

  仔細想想,他平日也常與劉伯溫一同出入宮中、下棋、甚至像今天這樣促膝長談,當然,身為劉伯溫的生平最大仇敵,他一向自認與劉伯溫保持親近是種刺探敵情的手段,只是,劉伯溫這個人對他從來也無所藏,他甚至會將自己寫的東西隨手擱置在桌上或書架上,任人隨意翻閱,雖然令胡惟庸感到挫折的是,他從來沒在那些書本中逮到劉伯溫什麼把柄,但他不得不承認,那些書實在寫得不錯,只是就算撕爛他的嘴,他也不會吐出半句稱讚的話語。

  他知道,雖然他與劉伯溫熟稔到不能再熟了,但他骨子裡從來就不是他的朋友,他相信劉伯溫必定也與他一樣,巴不能拔除他這眼中釘、肉中刺。

  可是劉伯溫卻要他當自己一日的朋友。

  這很可笑,因為劉伯溫必定很清楚,他心底還是討厭他的,平日那樣和平共處不過是彼此制衡的微妙狀態,只要一方有一絲絲鬆懈,另一方就會立刻狠狠咬住痛處,並想辦法將對方扯下來。

  他們不是朋友,現在不是,以後也不可能會是。

  他望著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的劉伯溫,劉伯溫什麼時候對他那麼鬆懈過?在他印象中從未有這樣的事。

  難道劉伯溫真的傻到相信,他會乖乖遵守那個蠢約定一直到今天結束?

  他坐在那兒,盤算著要如何解決眼前這大呆瓜,對付一個醉成這樣的傢伙太容易了,他可以放把火一舉燒掉劉府,或是打破他的腦袋,裝作是他醉到撞死自己,而胡惟庸自己呢,貴為一國之相,哪個傢伙會懷疑他幹下這麼不光彩的事兒?就算有人懷疑,以他的身份也不難解決,雖然他過去曾敗在劉伯溫手上不止一次,但他決不是個行事笨手笨腳的傢伙,要漂亮地偽造一樁酒後意外還不容易麼?

  他站起身,卻險些站不住腳,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其實喝得比他想像中還要醉,要灌醉劉伯溫並非易事,他暗自咕噥一聲,怪罪著眼前趴在桌上的劉伯溫。

  他環視房內,尋找著是否有任何可以造成(看來像)意外的物品,最後,他的視線停在書几上那盞燭火,他舉步維艱地走了過去,而正當他伸手拿取那盞燭台時,一隻手自身後拉住了他。

  這令他嚇到一顆心都要跳了出來,他立時轉身,原以為可能是阿秀或是高彬師父之類的閒人闖了進來,但眼前所見卻大出他所料,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剛剛還不省人事的劉伯溫。

  「相爺,你要做什麼?」劉伯溫喃喃說道,滿口酒氣一古腦兒吐在胡惟庸臉上。

  「我……我以為你睡了,正要替你熄燈哪!」

  劉伯溫這時突然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胡惟庸這才察覺他其實大半酒還沒醒:「你別想騙我,你想把我灌醉,然後故意打翻燭台,好讓這裡看來像是酒後的一場意外對罷?」

  胡惟庸知道否認沒什麼意義:「不愧是劉國師,就算醉成這樣,腦袋還是那麼精明。」

  「你沒那麼容易灌醉我的,相爺,你可能忘了,上回你也想這麼做,結果只是讓我們倆都醉得不省人事。」

  胡惟庸笑了笑:「我承認,我這會兒也不是那麼清醒,劉伯溫,你的確不好對付。」

  「相爺明白這點就好,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今日不與我為敵。」

  「我知道。」胡惟庸沒好氣地回道,他舉步想離劉伯溫遠點,卻一時不察,跌了一跤,他伸手想抓住什麼以維持平衡,卻只拽住了同樣步伐不穩的劉伯溫。

  桌几上的書籍與卷宗隨之翻落在地,胡惟庸倒在桌旁,而劉伯溫高大的身軀壓於其上,他使力將劉伯溫推開,但醉得比他更徹底的劉伯溫根本難以移動。

  「劉伯溫……你給我起來!」他奮力叫道,但劉伯溫只是咕噥一聲,隨後撐起身子,勉強爬了起來,並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相爺,你這模樣看來還真狼狽。」

  「如果你去照照鏡子,你就知道你也沒比我好到哪兒去。」胡惟庸沒好氣地站起身來。

  「我才不要。」

  劉伯溫才說完這句,胡惟庸便猛地被按進他懷中。

  「劉……劉伯溫!你這是做什麼!」胡惟庸頓時嚇了一跳,急要從劉伯溫懷中脫身,但卻徒勞無功:「你給我放開!我可不是你的阿秀!」

  劉伯溫沒回答,只是將臉埋在胡惟庸的頭髮裡。

  「快放開!怪噁心的!」這會兒胡惟庸真的慌了,要是阿秀或高彬施父或甚至哪個誰突然闖進來……

  「相爺,我說過想與你作朋友一天,那是騙你的。」

  果然,劉伯溫才不會那麼沒心機,胡惟庸心想。「你以為我真會相信你?我早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劉伯溫突然將他從懷中推開,一臉興味盎然地看著他。

  「當……當然啊。」胡惟庸完全不了解為什麼劉伯溫會露出這表情,他看來……好像很高興似的?

  難道劉伯溫很高興自己仍與他為敵?這沒道理啊。

  「等……等等……劉伯溫,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我的意思是……我從來就沒打算把你當朋友看待……包括今天一整天也是……」不知道為什麼,劉伯溫的反應令他深感不安,他想再問個清楚,但劉伯溫卻彷若充耳未聞,走到窗邊將簾子拉下,並再次確認了一下門閂。

  「我知道,相爺,我也從沒打算把你當朋友看待。」劉伯溫笑吟吟地說道,看起來,他的酒意似乎業已醒了大半。

  「那……那你為什麼把門栓起來?阿秀不是晚上都會給你送宵夜來麼?」

  「今天阿秀不在,她去探望一個親戚。」他微笑道。

  「那高彬呢?他不是老愛來你這兒串門子──」

  「高彬師父今天一整天都會待在皇覺寺裡為皇后解說佛法。」

  「那肉粽呢?」

  「他回家省親去了。」說到這兒,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至此,這位大明朝的宰相才知道自己是落進了什麼樣的圈套,只是此刻早已為時已晚。

  第二日的早朝,劉伯溫看見胡惟庸正老大不高興地站在殿外盯著他。

  「相爺是特地在這兒等伯溫麼?」

  「少跟我嘻皮笑臉,劉伯溫,昨兒個的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劉伯溫這才收起笑臉:「那麼,相爺是打定主意這輩子都要與伯溫為敵了?」

  「當然,我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你。」

  劉伯溫聽見這話,臉上的表情突然轉為柔和:「那麼,這輩子你我不可能是朋友了?」

  「不可能。」

  「伯溫明白了,」他有禮地說道:「那麼,相爺要與伯溫一同進殿麼?」

  胡惟庸沒回答,只是掉頭轉進大殿,劉伯溫望著那身著白色朝服的背影,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相爺啊相爺,伯溫寧可一輩子作你的敵人,也不要只作你的朋友哪。」

  他步入大殿。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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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EENEY TODD: THE DEMON BARBER OF FLEET STREET|在地獄相會

  她有著一雙與她父親極像的眼神。

  當他打開門,看見她真的在收拾行李,顯然打算與那個年輕人私奔,他受到的打擊遠超出他所能承受,她怎麼能這樣對待他?他如此愛她,這些年來他無微不至地照料她,呵護備至地拉拔她長大,如今她的心竟然就這樣交給了一個不知打哪兒來的小伙子,並對他的養育之恩毫無感激之意,他氣得渾身發抖,不敢相信她竟然這樣對待他。

  「這些年來,我從未打過妳。」他說,並提起鞭子,他知道這是該教訓這個小女娃的時機了。

  但她只是定定地看著他,儘管他看得出她的眼神裡帶著恐懼,但不願屈服的堅定神情卻在那瞬間,令他暗吃了一驚。

  她果然是那傢伙的女兒。

  他不會忘記,那個叫班哲明‧巴克的傢伙最後的眼神,就跟此刻她看著他的神情一模一樣。

  他掉頭離去,吩咐下人將喬安娜小姐看管好,他絕不會讓他的金絲雀逃出牢籠,她是他的,誰也別想奪走。

  多年前,他失手過一次,這次他不能再失去她。

  「托賓到底什麼時候才會來?」位於小樓的理髮廳裡,一個神色焦躁的男人正站在窗邊,望著街上往來的行人。

  「你別那麼急,總有一天他會上門來的,」一個雖有些年紀但仍然頗富姿色的婦人走近他,手上還端著食物與茶水。「現在我們只能等待,衝動反而會壞事的,來,我給你準備了點吃的……」

  「我哪有那個心情吃啊!」他吼道,並將婦人手上的食物全打翻了一地。「妳老是叫我等等等,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我現在就要他死!」

  「等不下去也得等!」她回道:「難道你要拿著你那把剃刀到街上大聲嚷嚷,說你要殺死托賓法官,然後等警察把你抓起來嗎?別傻了!上次他沒認出你就已經是萬幸了,要是你打草驚蛇,讓他知道史威尼‧陶德就是班哲明‧巴克,那別說是報仇了,你連他的一根汗毛都碰不著!」

  名為陶德的男人忿忿地瞪了她一眼,隨後望向窗外,並懊惱地確定他日盼夜想的那人並沒有出現在街道上。

  「好吧,我知道了,樂芙特太太,我會等下去,等他自己踏進我的理髮廳,在此之前,我不會衝動行事的。」

  「你明白就好,陶德,我知道你心急,可是這種事急不得的,唯有等待才能讓復仇的果實更甜美,相信我,這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

  陶德仍然望著窗外,無視樂芙特太太的苦口婆心,這些話他聽都聽膩了,他真搞不懂為什麼樂芙特太太能那麼囉嗦,每天都上樓來對他說些有的沒的,他現在只希望樂芙特太太能趕快把地上那堆東西收拾乾淨,然後立刻下樓,別再來煩他。

  「對了,陶德……」又來了,女人的囉唆,露西就從來不會像她這樣……「最近肉餅鋪的生意很不錯,我們也開始有些積蓄……」他實在不喜歡她總是愛用「我們」這詞。「我想……如果可以的話,你願不願意──就我們兩個,當然還有托比,一起搬去哪兒生活?對了,就搬到海邊吧,我好喜歡海,我們可以去那兒,住在一間可愛的小屋裡……當然,我是說,如果我們肉餅鋪的生意可以攢到夠多錢的話,到時候……」

  他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望著她:「妳的意思是,要我忘掉對托賓的仇恨?」

  「噢!當然不是,我沒那麼說……」

  「在我聽來,妳就是這個意思。」

  樂芙特太太望了他一眼,隨後嘆了口氣:「陶德,你不能永遠沉緬在過去裡,當然,我不會阻止你復仇,但是這檔事結束後,你總得還有別的打算吧?」

  「那就等結束後再說,我現在沒那心情。」

  樂芙特太太無奈地將灑落一地的食物收拾乾淨,她知道對陶德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他滿腦子只有那個叫托賓的法官──那個在十多年前誣陷他下獄的傢伙,她不得不承認,有些時候她甚至要嫉妒起那個法官來了,她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夠像這樣佔據他全部的心神,哪怕只是片刻……

  她步出門外,望了一眼窗邊的陶德,他仍然專注地望著街上,只要等到那法官上門,只要他的復仇能夠達成,那麼他多少也會將思緒移到她身上吧?只要等到這一切結束……她相信他終有一天會明白她的心意──她現在也只能如此期望著。

  她關上門,看見樓下有個體面打扮的紳士走了進來,她從未在這一帶見過這男人,看來他是外地來的,她朝他笑了笑,而他也禮貌地回以致意。

  「陶德,客人上門了。」

  他踩下踏板,讓屍體滑下通道,任其重重地摔落在地下的烘烤室,他知道等會兒樂芙特太太就會過來處理善後,將那些仍然溫熱的屍體肢解,去骨,丟進那台巨大的絞肉機,並做成一個個美味的肉餅。

  美味嗎?他可不知道,他自己倒是對那些肉餅從來沒什麼興趣,畢竟那些「原料」不是滿身肥油,就是一身排骨,有的身上還有異味,當他將他們扔下通道時真是鬆了口氣,說起來,倫敦市民的味覺還真是遲鈍備至,連這種東西也搶著來買,不過算了,樂芙特太太不是說過有人還用貓肉來賣嗎,也許作了餡料後就沒什麼差別了。

  他拭淨他心愛的剃刀,並將沾血的圍布扔進箱子裡,今天他的工作已經結束,他坐在那張殺人無數的椅子上,仰頭望向窗外的夜空。

  他想念露西,也想念他那十多年未見的女兒喬安娜,不知她現在是什麼模樣?她一定與露西很像,有著一頭漂亮的金髮與美麗的雙眸,他好想見她,好想與她相認,告訴她自己就是她的父親班哲明‧巴克。

  但她此刻卻像隻被禁錮的小鳥,困在托賓為她打造的金籠裡,那個年輕的水手告訴過他,她很快就要被迫嫁給托賓了,一想到這裡,他就更不能容忍自己再等待下去,他決不能讓那傢伙動他女兒一根汗毛,萬一托賓沒在婚禮前夕想到該上理髮廳整整儀容,或甚至根本沒有選擇他的理髮廳,那該──

  他只能等,沒錯,正如樂芙特太太所說的,除了等,他沒有別的法子。

  有信心點,蠢材!你可是城裡最好的理髮師啊!他不來找你又會找誰呢?

  沒錯,他一定會來這家理髮廳,因為他要迎娶的是這城裡最美的姑娘,那麼,就算他曾經在此受過多大的不快,他終究還是會選擇這間理髮廳,因為人人都知道──史威尼‧陶德是這城裡手藝最精湛的理髮師!

  他的唇邊划出一道笑意,他很清楚,托賓在迎娶喬安娜以前,必定就會先死於他的刀下。

  因為他不可能對班哲明‧巴克的女兒等閒視之。

  「我們對女人有相同的喜好,法官大人。」

  「抱歉,你說什麼?」

  「沒什麼,法官大人。」陶德笑了笑,手上的剃刀在皮帶上劃過。

  終於,就是此刻了,他朝思暮想的仇人就坐在他眼前,坐在那張死亡之椅裡,這回他不會再像上次一樣讓對方逃掉,不論誰來,他都決不會讓托賓走出理髮廳的門。

  「你說……等等喬安娜就會來了?」

  「噢,當然,那小伙子很相信我,他等會兒就會帶著那位小姐到這裡來了,您不用操心。」他說這段話的語調極其諂媚,甚至可以說是甜膩,他簡直就要等不及了,托賓就在這兒,在他的手心裡,他馬上就能達成他最後的復仇了,但他盡可能壓抑住這股幾近興奮的快感,還不用這麼快……沒錯,再將他把玩一會兒……等他完全放鬆下來……

  冰涼的刀鋒抵住他的咽喉,隨後輕柔地向上抹去一層稠密的白沫,法官舒服地閉上了雙眼。

  理髮師的呼吸輕觸著他的皮膚,他微微地睜開了眼,看見那雙專注卻又帶有幾許狂氣的眼眸,他總覺得,他似乎在哪兒見過那雙眼睛。

  「我覺得……你有些面熟?」

  理髮師輕輕地笑了:「法官大人,你記不記得?十五年前,你為了一個金髮的漂亮女人,害得那女人的丈夫被誣陷下獄,正巧,那男人也是個理髮師不是嗎?」

  「你在說──」

  理髮師的一隻手指抵住了法官的唇。「你一定也記得,在審判前夜,你是怎麼對那男人說的,你說,你會保證他無罪開釋,你沒有讓他知道,你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奪走他的妻子,你令他完完全全地相信你,天知道你是怎麼辦到的?法官大人,你到底是何德何能,能讓一個人如此地信任你?」

  「這不可能……你明明……明明已經──」

  理髮師一手抹去他嘴邊的濾沫,狠狠地朝著那雙唇吻了下去,連嘴裡都咬出了血,這一吻猛烈且急切,卻又短促得令人不及反應。

  「對!我是個明明早該死的人!你一定很驚訝,對不?因為你一定記得你是用什麼罪名讓我鋃鐺入獄!還有你是如何在審判前夜偷偷與我見面,用多卑鄙下流的手段套出對我不利的說詞!更該死的是,你一定知道那夜之後,我是多徹底地給了你我全部的心!

  他瞪大雙眼,不敢相信眼前這人竟是一個來自過去的鬼魅:「天哪……不!這不會是真的!班哲明‧巴克!

  「沒錯!班哲明‧巴克!

  理髮師的剃刀深深地刺入了法官的咽喉,一道血柱噴出,染紅了理髮廳的窗戶,又一刀劃下,鮮血頓時如噴泉般湧出,噴灑在理髮師的臉上與身上,最終,法官垂下頭去,埋首在自己的血液裡,理髮師朝踏板一踩,屍首便隨著機關椅的啟動而滑落,掉進那個通往地獄的通道裡。

  黑夜又歸於平靜,他將沾滿鮮血的剃刀拭淨,放回工具盒中,它的任務已經結束──或至少是它的主人認為已經結束。

  他原本可以與露西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原本可以看著他心愛的女兒喬安娜長大成人,但這一切卻都被奪走,被這個剛剛才被他殺死的男人盡皆奪去──他不會忘記,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托賓欺騙了他,誘他走上背離自己妻女的道路,誘他跳入了那精心設計的圈套,而他卻傻傻地相信了這個卑鄙的男人,將自己的一切都給了他。

  如果托賓沒有出現,那麼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不會愛上那個他此生最不該愛上的人──那個只為了他的妻子而來,甚至還想娶他女兒的敗類。

  他曾經將心給過那個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他而來的人。

  有一天,他們會在地獄相會,而那一天或許不會太遠。

  地獄裡不會有露西,而喬安娜就算在遙遠的未來某一天離世,她也不會下地獄,因為她們兩人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子,地獄不會收容她們這麼純潔的人,她們只會去天堂,去那個離他、離托賓都很遠很遠的地方。

  只有他們兩人會在地獄相會,而屆時將不會有其他人前來擾亂托賓的心。

  理髮師輕輕的笑了。

  「晚安,法官大人,我們在地獄再見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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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RLOCK HOLMES|吻

  「華生,夫人曾經向你抱怨過鬍子的事嗎?」

  「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只是有感而發罷了,女人在想什麼,我真是一點也摸不透啊。」

  「……福爾摩斯,你在暗示什麼嗎?」

  「你說呢,華生?」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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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EAD ZONE|第三者

  「強尼?」他盯著他,原本擱在他肩上的手也收了回來。「你沒事吧?」

  他緊抓著手杖,過了幾秒才發出一句乾澀的回答:「我沒事,華特。」他抬起頭來,看到J.J.那孩子在球場上跑著,而莎拉正專心為他加油。

  「華特,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當莎拉轉過頭來時,正好看到那兩人離開場邊。

  「你剛剛看見什麼了吧,強尼?」

  「那正是我現在要問你的,我不確定那是否來自未來──或過去。」

  「很糟?」

  「如果已經發生過的話──如果那還未發生,那或許還可以改變它。」

  「──到底是什麼事?」

  他盯著自己握著杖頭的手:「你曾經背叛過莎拉嗎?」

  「什麼?」

  「那正是我看到的,」他抬起頭,藍色的眼睛直視著對方:「華特,我看到你跟別人在旅館裡亂搞──而那個人不是莎拉。」

  「我怎麼可能那麼做,我不可能做那種事!」

  「你已經做過了嗎?」

  「我沒有!」他緊握雙拳,一臉惱怒地瞪著強尼,強尼覺得自己差點就會被揍一頓,但他知道華特不會那麼做,有時候他覺得華特的君子風度實在非常人所及,畢竟這世上能有幾個人像他那樣──可以容忍撫養妻子跟別人生的兒子,而且還讓其生身父親時常地涉入自己的家庭。

  「那是我看到的。」他重申一次,平靜且溫和。

  他看到華特此時漸漸冷靜了下來,畢竟他的話無可質疑──他確實可以看到一些曾經發生或未來即將發生的事,而準度沒有一次出錯過。

  「真的?」華特的聲音有點嘶啞。

  「真的,華特,」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咄咄逼人,眼前這個男人顯然比他想像中還要愛莎拉──那個本該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如果那還沒有發生,我想我們可以改變它,我們不是這麼做過好幾次了嗎?」

  「聽著,我不可能這麼做,因為根本就沒有任何跡象或理由促使我這麼做。」

  「但那會發生──如果不嘗試改變它的話──還是說,你覺得發生也無所謂?」

  華特差一點就要揮拳朝他打過去。

  「你不能這麼固執,因為你知道我是對的,老兄,我很願意幫你,我也不想看到莎拉為了你哭哭啼啼的樣子,我們一起來想辦法,好嗎?」

  他一臉不情願的表情:「好吧,都聽你的。」

  「爸爸!」

  聽到J.J.的呼喚,華特轉過頭來,而J.J.也在同時投入他的懷中。「你有看到我剛才的表現嗎?」

  「喔,沒有,但你等下可以說給我聽。」他笑了笑,摸摸眼前這個小男孩的頭,並假裝暫時忘記強尼就站在他旁邊。

  莎拉帶著笑容朝他們走來:「嘿,兩位,真高興看到你們在一起。」她走近華特,並以一種J.J.聽不到的音量──他正在玩他的球──問道:「你們不是在吵架吧?」

  「不是,我們沒在吵架。」他答道,莎拉抬起詢問的目光轉向強尼,他也搖搖頭。

  「那就好,」她看來明顯鬆了口氣:「你知道的,我希望你們好好相處。」

  所以我不是正在做了嗎?華特心想,但他沒說出口,而強尼這時已經跑去跟一旁的J.J.閒聊了,他看著強尼跟J.J.,一股酸意頓時湧了上來。

  看他們兩個──他們才是真正的父子,我算哪根蔥?J.J.體內流的是他的血──

  「華特?」

  「沒事,我很好。」他拍了拍莎拉的手,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而莎拉也欣慰的看著他。

  「但那會發生──如果不嘗試改變它的話。」

  開什麼玩笑?

  「還是說,你覺得發生也無所謂?」

  去他的,那傢伙以為自己是誰,竟敢對他這麼說。

  那傢伙根本不了解他有多愛莎拉跟J.J.。

  強尼‧史密斯這個人老是在挑戰他的耐性,偏偏強尼每次又是對的那一方,他不能──也沒理由對他發飆──如果他們可以互毆一頓也許還好一點,問題就在於你不能要求一個走路還要拿拐杖的人跟你公平競爭,也不能欺負一個像強尼那樣的老好人。

  畢竟那傢伙還算安份,他並沒有威脅到他的家庭──至少目前還沒有。

  當莎拉不經意的輕拍他肩膀時,他看到了他並不想看到的事。

  莎拉正紅著眼睛向他哭訴──她知道了──她知道華特做了背叛她的事!他聽到她提到J.J.──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J.J.──即使年幼的J.J.並不會知情,看到莎拉這樣,讓他覺得好心疼,他很想伸手抱住她單薄的肩膀,但他卻不能──他知道自己不能──他沒有那個資格,因為──

  「強尼,你還好吧?」

  回到現實了。「嗯……還好,我還好。」

  「你臉色好差,是不是……又看見什麼了?」

  他能說嗎?「……沒有,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抬起頭來,看到華特站在幾步之遙的地方盯著他。「真的,真的沒什麼。」

  「真的?」

  看到她臉上的神色,他暗覺不妙,女人的第六感有時是很難等閒看待的──他得掰個什麼塘塞過去,可是他該說──

  「莎拉,」華特溫和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該回去了,我看J.J.有點累了。」

  「啊,也是,時間不早了,要跟我們一起走嗎,強尼?」

  「呃──不了,」華特救了他,他可不想再自找麻煩:「我自己可以回去。」

  「這樣啊……好吧,好好照顧自己,你臉色真的不太好。」

  「我會的。」他擠出一個有點勉強的笑容。

  他並沒有看見那個女人的模樣,但他們總之還是找到了那間旅館在哪裡,事實上那間汽車旅館的地點並不遠,這似乎是有點不妙的事情,因為那表示她很有可能是本地人。

  「你腦中有想到可能的名單嗎,華特?」

  「一個都沒有!我說過了,沒有任何的跡象或理由──」

  「例如以前的同學、沒有血緣關係的遠親、或應召女──」

  「強尼!」

  「抱歉,我說錯話了。」

  他靠在方向盤上一會兒。「不,你說得對,我們不應該放過任何可能性──你有看到她穿什麼樣的衣服嗎,強尼?」

  他沉吟良久:「恐怕我需要再確認一次。」他這句話說得很不情願。

  「好吧。」他伸出手來,讓強尼觸碰他,他看到強尼遲疑了一下,然後才握住他的手。

  過了一會兒,強尼將他放開。

  「怎樣?」

  他搖搖頭:「我只看到黑色的上衣被丟在旁邊,其他我什麼都不能確定──那實在太……」

  「……太?」

  他深呼了一口氣,然後盯著自己的手杖:「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這個,我想不該讓你有所期待。」

  「到底是怎樣?」

  「那是很棒的性愛,華特,兩次高潮──至少兩次。」

  他吹了聲口哨:「你在開玩笑。」

  「我不想也沒必要跟你開玩笑,」他沉著臉盯著華特:「好了,現在把我說的話忘記,還有──不管你有任何理由,我都絕不會再碰你第二次。」

  難怪強尼握他的手時充滿了遲疑,他想。

  下午,布魯斯跑來他家串門子。

  「不是我在說,強尼,你這陣子都跑哪去了?」他坐在椅子上,並打開一罐啤酒。

  「我跟華特──呃,我最近正在幫忙他一些事情。」

  「案子的事?」

  「……嗯……算是吧。」

  「一個警長老是跟個靈媒廝混,這聽起來好像不太好,是吧?」

  「只是私人名義而已,布魯斯。」他可沒有在華特執勤時拉著他到處跑──而且說穿了,他為什麼要為這種鳥事幫他啊?如果華特做了什麼對不起莎拉的事──那對他不是正好嗎?他大可以趁機把原本屬於他的一切──

  ──為了J.J.,好吧他知道,他之所以可以忍受華特繼續擁有那些原該屬於他的一切,就是因為他們都早已達成了共識──保持現狀對J.J.才是最好的,對J.J.來說,他的父親就是華特,不管強尼有多不甘願,他都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好吧,反正這裡是緬因,不是紐約或邁阿密──你真該慶幸你住在這裡,強尼,如果你待在那種會上演CSI那套的地方,我保證你一定會被當成神經病。」

  他報以苦笑:「你是怎麼了,布魯斯?」

  「你可以明白告訴我,強尼,他有逼你嗎?」

  不用說他也知道他指的是誰。「當然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好吧,沒有就好,如果他有出現任何想藉你來衝業績的行為──不用客氣,你可以來找我,我是站在你這邊的,強尼。」

  「我知道,」有時候他實在覺得布魯斯有一點囉唆。「你不覺得你操心過度了嗎,布魯斯?我跟他又沒──」

  「我是怕你又勉強自己,老實說,我真的覺得你常跟他混在一起不是什麼好事──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容忍另一個男人老是出現在自己的勢力範圍──這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的那些獅子一樣──只是我們比較文明,比較能自我約束,但骨子裡還不是介意得要死──我不是說你不能跟華特往來,你跟他一起解決了不少案子,這是好事,但僅止於此,如果你其他時候還跟他走得那麼近那等於是自找麻煩,知道嗎?」

  聽到布魯斯提到非洲,他突然覺得有點好笑,但他忍住了:「好吧,你的建議我會考慮,但華特不會對我怎樣的,他基本上還算個好人,你知道──」

  「再好的人也有耐性磨光的一天,你要知道,我是真的擔心你,強尼。」

  「好、好、我知道了,都聽你的──前提是你今天沒有又要拖我出門的話。」

  老實說,他並不很清楚該怎麼幫這個忙。

  當然每次他預見到一些現象的時候,他也通常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要從何著手,通常他可以先接觸某些人,想辦法說服他們去做某些事,或是別做;再不然他乾脆直接殺到那個會發生事情的地方,盡可能阻止問題發生,但這次他能怎麼辦?當事人是華特,而且他很肯定自己絕不會背叛莎拉──他相信華特的意志力,那甚至遠比他堅強多了,無論如何他都很難想像華特會深陷溫柔鄉,喪失一切判斷力,華特是個理智的人,這點他再清楚不過。

  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華特遭人設計。

  但那可能嗎?華特是個警界老手了,哪個女人有那麼大的能耐設計他?更何況進展到床上這一步,那不是兩廂情願的話也很難達成,所以,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華特是腦袋哪個地方出了問題才會做這種事?

  還是說那其實根本不是華特──不可能,他親眼看到的,那的確是華特沒錯,他可不記得華特有過雙胞胎兄弟。

  他覺得煩得要命──說到底,他幹麼為了保全華特的婚姻這麼傷神啊?那明明就是華特沒把持住自己不是嗎?他何必為了一個連自己下面傢伙都管不好的人耗費他的腦細胞,這又不是他能插手的問題,難道華特啥時勃起是他能決定的嗎?

  他嘆了口氣,這的確不是他能幫得上忙的問題,除了告誡華特多注意女性關係外,老實說他啥也幫不了,也許他該跟華特說實話,抱歉,老兄,這次我幫不了你。但華特也許比他更早就體認到這事實了,於是他又覺得還是保持沉默的好。

  正當他準備上床睡覺時,他接到華特的電話,於是他匆匆抓了件衣服便出了門。

  當他接到電話的時候,他第一個直覺是出事了,華特一定已經在那家旅館裡發生了什麼,但當他趕到那裡時,卻發現只有華特一個人,床上也沒有睡過的痕跡。

  「華特……你還好吧?」儘管知道那應該還沒發生,但他也沒辦法忽視華特臉上凝重的神情。

  「強尼,我一直在想──」他說,聲音像是從異空間傳來般遙遠:「不對……該死,我怎麼會這麼想……」

  「華特?」

  「老實說……強尼,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

  「沒事的,告訴我,你是不是已經──」

  「沒有,那還沒發生。」

  他鬆了口氣:「那就好,走吧,華特,你該回家了,莎拉會擔心的。」

  他搖搖頭:「我不能──我現在沒辦法面對她。」他語氣中帶著苦澀。

  不對勁,事情有點不對勁。「……怎麼了?」

  「強尼。」他一把抓住他的手,那激情的場面頓時又在強尼眼前發生,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將華特的手甩開,並一臉詫異地看著華特。

  「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那沒有改變……」

  「那沒有改變正是因為它會發生──強尼,你我都脫不了責任。」

  「那是你的問題!」他有點火大了,難道這傢伙要把他在外面亂來的事也算上他一筆──只因為他明知道卻沒能阻止?「你憑什麼把這算到我頭上來?你以為──」

  突然,他住了口,因為他看見華特正異常冷靜的看著他,他低下頭去,這才看見那件對現在的他而言根本可以算是驚悚的東西。

  他外套底下穿著的正是一件黑色的上衣。

  當華特從床沿站起身來時,他只想轉身落荒而逃。

  但他跑得過華特才有鬼。

  他不自覺地緊捏著杖頭,如果用手杖偷襲他的話,逃走的勝算有多少?「華特,這太──太瘋狂了,聽著,你現在該做的是冷靜下來,好好想想──莎拉在家等你,冷靜下來,然後回家沖個冷水澡,上床睡覺,這麼做才是上策……聽我的好嗎?」

  「我辦不到,強尼,我沒辦法冷靜下來……我猜我也不想冷靜。」

  他後退一步:「你不能──你不該這麼做,華特,想想莎拉──想想J.J.──」

  「我現在想要的只有你,強尼。」

  天哪──他瘋了!強尼心想。他要怎麼全身而退──他能全身而退嗎?面對華特──面對一位緬因的州警──「華特,別這樣,算我求你。」

  他又上前了一步,此舉使強尼全身都警戒起來。「別過來!」他大喊,握著杖頭的手抓得更緊了,而華特也注意到了這點。

  老天!他不會想來搶我的手杖吧!「你不能這樣對我──我是基於朋友的立場,我擔心你才來的──你怎麼可以恩將仇報!你怎麼能這樣設局讓我跳進去!」

  「我沒有,強尼,這並不是預謀──」

  「可是你現在就想──」他喊道,聲音顫抖著。「這已經是預謀──已經是犯罪了!你不能強迫我──這是犯法的!你是執法人員,這你應該再清楚不過。」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不在乎,強尼,我現在什麼都不想管了,我只要你。」

  他知道再也不能說服華特了,於是他孤注一擲轉身逃向門口,但華特抓住了他的外套,他舉起手杖想打回去,但卻被華特一把奪下,手杖很快就被扔到房間一隅,而不消數秒的時間,強尼就被他壓制在地。

  該死──緬因的州警訓練是用在這種地方的嗎?「我求你,華特,看在老天的份上──」

  他話還沒說完,華特便吻上了他的唇,起先他使勁反抗,但很快地他就失了力氣──那個吻竟然該死的讓他渾身酥軟。

  在他差點沒斷氣的時候,華特才終於離開了他的唇,而他早就確定他再也無力反抗,只是他的理智仍然還存留著──他們不能這麼做,華特怎麼能這樣對他?這樣他以後要怎麼面對莎拉──怎麼面對J.J.?「華特,夠了,到此為止吧──我們不能──」

  「我們已經不能回頭了,強。」他的聲音低的可怕,隨後又是一陣激烈而渴切的深吻。

  而這一次,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兩次高潮──也許不只兩次,事實上他已經記不清楚了,那個晚上華特他媽的竟然操了他兩次以上,而他也該死的覺得那簡直欲仙欲死──他怎麼能讓華特像上一個女人一樣上他──很簡單,因為華特不可能讓他上自己,而他的力氣又遠不如訓練有素的緬因州警。

  當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射進來時,兩人都還未閤眼。

  「華特,你真的該走了,莎拉一定很擔心你。」他機械式的重複著昨晚的話,並盡可能不去想自己現在說這話多像一個老練的妓女。

  「要一起走嗎?」

  「不,放過我吧,我不想跟你一起走出大門。」

  「強尼,我不敢求你原諒──畢竟我……我居然──」

  「你居然強暴了我,而且還不只一次,華特,你真是瘋得可以。」

  「……我真的很抱歉。」

  「說抱歉有用嗎?發生都發生了,我明明告誡過你的──可是你卻像是存心把我拐進來──把我騙進這房間,然後逼我跟你──你是這樣對待我的。」

  他沉默不語,但臉上充滿自責。

  強尼嘆了口氣:「我不是要怪你,事實上現在怪誰又有什麼用……只是──老天,我真的沒想到你竟然會對我──」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總之當我發現到的時候,我就已經坐在這間旅館裡,而且滿腦子想的都是你。」

  「那就是你容忍我涉入你生活的原因?」

  「我不確定──也許,也許。我剛開始的確對你干涉我們的生活很不高興,但──該死……你卻從沒有跟我真正發飆過,你大可以翻臉,你可以指責我搶走了莎拉跟J.J.,可是你沒有,甚至還經常幫我的忙──我一點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

  「也許跟你想的差不多,」他抬眼看著華特:「我一直奇怪你怎麼沒把我轟出去。」

  「也許那就是你跟我現在躺在這裡的原因。」

  他沉默了一會兒:「華特,莎拉會知道的。」

  「知道什麼?」

  「她會知道昨晚你沒回去睡,是因為你在這裡睡別的男人。」

  「她會知道是你嗎?」

  「我不知道。」

  他伸手輕撫強尼的臉,但強尼把頭別開,沒讓華特吻他。

  「你該走了,華特。」

  要命。

  他獨自站在自家廚房,一股深沉的罪惡感從他胸口湧了上來,他怎麼會跟華特──媽的,這到底該死的怎麼回事?他該怎麼辦?他現在該如何是好?

  當他去應門時,才知道來人是布魯斯。

  「你怎麼了?臉色好糟。」布魯斯一看到他就瞪大了眼睛:「你該不會整晚沒睡吧?」

  去你的,被你說中了。「是啊……你找我幹麼?」

  「你有沒有搞錯,這幾天你都在外面跑來跑去的,現在居然還熬夜?聽著,我覺得你真的應該──」

  「布魯斯,你到底要不要進來?」

  「你在等誰嗎?」他走到椅子旁邊,但卻沒坐下,而是站在那裡一臉奇怪的盯著強尼。

  「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這是實話,但他不知怎地卻沒辦法直視布魯斯的目光。

  「你剛來應門的時候讓我有這種感覺──你看到是我好像很失望似的。」

  「有嗎?」

  「有。」

  一時間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盯著自己的手杖。

  「你在等華特?」

  「沒──為什麼我就非要等──慢著──為什麼你會覺得是他?」

  布魯斯看他的眼神更奇怪了──完了,他的反應太激烈了嗎?「猜的啊,你們最近不是常一起出去?」

  「沒有,我沒在等他。」他皺著眉頭,布魯斯非要用「一起」這個詞嗎?「好吧,也許你是對的。」

  「你真的在等他?」

  「不是!我是說──先前你的看法,你說過我不該跟……他走得太近不是嗎?我現在──我想那是對的,你說的沒錯,布魯斯。」

  「所以他把你修理了一頓──就像非洲的那些獅子?」

  「不算是──」他深吸了一口氣,不確定該不該說。「比那更糟,布魯斯。」

  「──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麼?」

  這個問句真是他媽的無懈可擊,完全沒有任何可以閃避或顧左右而言他的空間。「布魯斯,我──唉,老天,我該怎麼說,該死……」

  「老兄,你不太對勁,到底怎麼了?」

  「……我非說不可?」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非說不可,但我很清楚我非得知道是他媽的怎麼回事,如果你不說,那我就去問華特,就這麼簡單。」

  「好吧,布魯斯,我會告訴你──但你得答應我別告訴任何人,也別去找華特麻煩。」

  「我答應你不告訴任何人,但後者我要聽了才能決定。」

  他嘆了口氣,主導權在布魯斯手上,他別無選擇。

  「老天──這真是──」過了數秒後,布魯斯才發出這句話,接著是一連串生動且不怎麼入耳的動詞。「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這……這太瘋狂了……」

  「我也沒比你少驚訝到哪去,布魯斯,我到現在還沒辦法相信這已經發生了。」

  他抬起頭,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強尼,你不覺得你未免太冷靜了嗎?」

  「不然你要我怎樣?」他突然感到煩躁起來:「要我痛哭流涕?還是瘋掉給你看?無論你覺得我看起來多冷靜,那都只是看起來如此而已,事實上我現在腦子根本亂到快炸了。」

  「不對,強尼,這不對勁──那是才發生不到十二小時內的事,可是你居然一副沒事樣的站在這裡,而且保持理智的跟我對話──雖然我身邊是沒認識過什麼被強暴過的朋友,不過我可以肯定,一個才剛被強暴的人絕對不會像你現在這樣子。」

  「那不完全是──」他停頓了一下,考慮要怎麼說才不會導致更糟的解讀。「華特再怎麼說也算是個朋友,布魯斯。」

  「朋友不會搞到床上去,強尼,一個朋友如果強迫你幹那種事,那他就不叫做朋友,叫做禽獸你知道嗎?」

  「是沒錯,但……」

  「尤其他自己就是執法者,而且還有老婆孩子,這於法──於道德上都是不可原諒的,他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等等──你的意思是──」

  「你不能這麼算了,強尼,他得吃上官司──也許還要關個幾年──」

  「你叫我告他?開什麼玩笑!」

  「聽著,強尼,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不好受──誰想把自己被侵犯──而且對方還是個男人──的事攤在陽光底下,可是你不能忍氣吞聲──不能就這麼算了。」

  「老天──不是這樣的!布魯斯,我壓根沒那個意思──」

  「我知道,這對莎拉和J.J.無疑會帶來很大的傷害,所以你不想這麼做,可是你不能──」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布魯斯!」

  「不是?」

  「聽著,我不能──我也不想那樣做,那樣對他不公平。」

  「什麼意思?」

  「雖然那是他單方面強迫的,但是……但是那……」他知道他差點就要說出什麼來,於是又沒辦法再繼續說下去。

  「老天……慢著,你現在是什麼意思,強尼?」他瞪大眼睛盯著他:「你不會是要說你愛上華特了吧?」

  他頓時愣住,這是什麼鬼結論?「什麼!你說我──對他?你開什麼玩笑!」

  「不對,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你看起來根本不像個剛被怎樣過的人──你的反應太奇怪了,而且你又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替華特說話──」

  「我沒有!你是哪根筋不對勁了?」

  「不對勁的人是你,強尼,你沒有把全部的事都告訴我。」

  「我已經把發生的一切都──」

  「你有高潮嗎?」

  「──什麼?」

  「到底有沒有?」他盯著強尼,眼中毫無開玩笑的意思。

  「……我真想把你轟出去你知道嗎,布魯斯。」

  「你可以把我轟出去,但我橫豎要知道,因為我一點都不懂你為什麼明明被怎樣了,卻還可以像沒事人一樣站在這裡,不恨那個把你騙上床的人就算了,還處處維護他。」

  「我沒有──這我剛剛就說過了,我一點都不冷靜,也沒有想維護──」

  「你只要回答有或沒有,強尼。」

  他緊抓著手杖,陷入了遲疑之中。「……有。」

  「好!」布魯斯突然轉身在客廳中央晃了一圈:「這下謎底解開了。」

  「什麼?」

  「你聽好,強尼,沒有人能夠在被強迫的狀態下,還能得到高潮的,這種事完全是互相,如果其中一方沒那個意思,那感覺就絕對不可能好得起來──尤其你又是──呃,你知道的──」

  「被上的那一方,我知道。」他沉著臉朝布魯斯看了一眼。

  「先聲明,我可沒有這方面經驗啊──只是以一般──女性受害者的角度推測──呃,我不是要影射什麼,你別想太多──」

  「你可以不需要解釋,布魯斯,你何不乾脆直接跳到結論?」

  「我的結論是──」布魯斯深吸了一口氣。「你沒比你想像的討厭這回事,而且你很明顯對華特也有那個意思。」

  「我已經說過我沒有──」

  「你用不著再跟我爭辯,應該說你該爭辯的對象不是我,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對這件事,對華特是怎麼想的。」

  他皺起眉頭,低頭看著地板。

  「好啦,反正我今天只是來看看你,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

  「嗯……」他抬起頭:「等等,你會去找華特嗎?」

  他突然作出一個沒好氣的表情:「安啦,我不會去找他麻煩,這樣可以了吧?」

  無論如何,莎拉會知道的,這在他預見那件事發生──而那也確實發生後,這一天的到來似乎就變成命中註定。

  莎拉就像他之前所看到的那樣,紅著眼睛傾訴著這件事對她帶來的衝擊,只是他現在已經知道他為什麼沒資格安慰莎拉,也沒臉提出什麼抗辯,因為他自己就是那個破壞人家家庭的第三者。

  「你知道嗎,強尼,其實我並不怪你。」一陣漫長難捱的沉默過後,莎拉對他這麼說。

  聽到她這麼說,他有點驚訝,儘管那是華特主動造成的,但他很清楚自己難辭其咎──畢竟他並沒有反抗到最後。

  「我只是──只是很驚訝華特怎麼會……但是,也許事情會有這樣的發展──說不定才是最好的。」

  「妳在說什麼啊,莎拉!」這怎麼會好呢?妳的丈夫跟妳的前任未婚夫有一腿啊!

  「強尼,」她擦乾眼淚。「你知道的,我一直希望你們好好相處。」

  也不是這種相處吧!「等等──這樣不對,那不是妳一開始的意思──我是說──妳不應該因此原諒我妳知道嗎?」

  她搖搖頭。「其實在華特跟我坦承後,我想了很多,這並不是不加思索後的結論,我希望你們友好是事實,只是我沒有想到你們的關係會……好那麼多,就結果上來說,這並不是件壞事。」

  「妳怎麼會那麼想?華特是妳的丈夫,他屬於妳,而我介入了你們,我才是那個多餘的人──」

  「你從不是個多餘的人,強尼。」她抬起眼睛看著他:「沒有人可以說你是多餘的,甚至你自己也不行,你是我們的朋友,對我、對華特還有J.J.來說都很重要。」

  「但──難道以後妳還能夠容忍看到我跟華特走在一起?難道妳看到我跟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不會有任何芥蒂?當妳跟他在床上時不會想到那身體睡過別人?莎拉!妳要想清楚,我真的不認為──」

  「如果那一定會發生──」她深吸了口氣。「我會很慶幸那個人是你,強。」

  他張大眼睛盯著她。「老天──妳知道妳在說什麼嗎?」

  「如果換成是別人,我想我絕對沒有辦法接受──也許會崩潰也說不定,但那是你,我清楚你的為人,我知道你不會想做出傷害別人的事,就算你有多愛華特也──」

  「莎拉!」他打斷她。「我沒有這麼想,從來就沒有。」

  她搖搖頭,突然間破涕為笑。「好吧,你說沒有就沒有,但我很高興你並不討厭華特,這樣就夠了,強。」

  他真搞不懂莎拉在想什麼。

  他睡了她的老公,但她並不恨他,她沒有氣得叫他滾出她和華特的生活,且還是跟以前一樣,要他繼續活在他們的生活之中,要他與他們保持友好,不管是莎拉還是布魯斯似乎都完全尊重他的決定,他們是最有可能把他痛罵一頓的人,但他們卻沒有。

  那麼華特呢?

  他嘆了口氣,他猜華特肯定對他愧疚到不行,從他主動告訴莎拉這件事就約略能猜得出來,他必定極其自責,甚至從那天至今,他都沒主動來聯絡他。

  總之就這樣吧,他繼續過他的日子,華特的事就以後再說,他的腦袋實在不容許他去思考太多事情。

  當他正要過馬路時,一個小女孩跑過他身邊,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他看見在一個暗巷中,某個高大的黑影正逼近那女孩,手中的刀子在黑暗中亮晃晃的。

  「等等──」他抬起頭來,但那小女孩已經跑到了對街,當他想追上去時,綠燈卻在這時轉紅。

  他該怎麼辦?他得阻止那發生──

  警長辦公室的電話響起。

  「喂?呃──等等,強尼,你是說有個女孩──你現在在哪裡?好,我現在就過去。」

  他穿上警用外套,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