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紅帽|小說全集

血色紅帽

  

序章|月夜

  槍聲響起。

  少年睜開眼睛,從床上爬了起來。

  是從哪裡傳來的?

  他焦慮地想起剛剛才離去的那個男人。

  不行,你不能死!

  他跳下床,立刻往房門外奔去。

  槍聲又響了好幾聲,每一聲都令少年驚惶無措,他不知道自己就算及時趕到又能做什麼,但至少他不希望那個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死掉。

  他趕到樓梯間,然後登時愣住了。

  一個身穿西裝的男人正抱著紅木欄杆,勉力想要從地毯上爬起身,汗水和鮮血浸濕了他的臉和頭髮,也沾濕了他外套下的襯衫,使他整個人看來極為狼狽,他的右手扭曲變形,明顯看得出骨頭已經斷了,因為沒斷的話不可能扭成那種角度,手腕以下也變得浮腫紫黑,顯然他那隻手已經完全廢了,但他仍死命想用另一隻完好的手撐起自己,想再度站起身來。

  然後男人抬起眼,看見了他。

  男人的臉上充斥著痛苦、憤恨、以及絕望,他從沒見過如此慘白又如此頑強的一張臉。

  「你這……該死的!該死該死該死的雜種!」男人朝他尖聲吼道:「是你指使的吧!是你把山莊裏所有人都趕走的吧!你跟他聯合起來──你們要對付我!」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這並不是他預期會看見的狀況,只得愣愣地看著那男人。

  一道巨大的黑影出現在走道上,隱沒了男人身後的月光。

  少年瞪視著那道逆光的黑影,驚異地幾乎忘了呼吸。

  那是一頭有著淡褐毛色的狼,只是牠看起來比一般的狼還要大上許多,身高比一個成人還高,而且面部和胸腹的線條看來也不完全像是狼,反倒有點像是人。

  不知怎地,在月光之下,少年忽然覺得那巨獸非常美麗。

  然後他聽見男人淒厲的尖叫聲響起。

  「不!怪物!你不要過來!不要──」

  少年別過眼去,閉上眼睛。

  他當然知道男人會有什麼下場。

  但他不願看。


  

​第一章|消失的紅帽少女

  女孩從冰冷的地面上醒來,意識到自己正待在一處陌生的場所,且手腳都被綑綁住,令她動彈不得。

  她在地上挪動了一下,在地面上將鼻樑上歪斜的大黑框眼鏡扶正,然後靠著牆坐起身來,環顧四周好看清楚這裏到底是哪裏。

  這地方似乎是一棟建到一半或是根本已經廢棄的建築物,有鑑於她顯然是被綁架到這裏來的,考慮到犯人不太可能把人質留在一個會有建築工出沒的地方,所以她認為後者的可能性應該較大些,這裏放眼望去除了灰泥牆面和地面之外,就是一堆生鏽的鐵條和受潮的繩索,髒汙的帆布躺在角落裏,上面散落著磚塊,在她的右手邊斜前方有一道沒有裝上窗框的窗戶,離她有段距離,她靠在牆邊無法正面看見窗外的景況,從外面映照進來的霓虹燈光看來,現在顯然已經入夜,但時間到底已經多晚,她就不確定了。

  她檢視了一下自己的衣著,身上仍是她今天下午穿的那件紅格紋連帽外套,牛仔褲也還好端端的包覆著她的下半身,這件牛仔褲從買來的時候她就知道有點緊,但她一直以為穿久了就會變寬鬆,而事實證明並沒有;平常她都很痛恨這件褲子緊抵著她下腹的感覺,但此刻這感覺竟令她感到格外鬆了口氣,因為她很清楚若它被誰脫過,她一定會知道。

  幾根淡褐色的髮絲垂在她視線範圍內,她努力想將它們甩開,但徒勞無功,她嗅到口鼻間有藥物的氣味,想起自己是被藥所迷昏的,什麼樣的人會想迷昏她這種身材根本沒怎麼發育的女孩?也許對方找錯人了?但哪個蠢蛋會將她和某個性感尤物搞混呢?就算是在學校裏,也沒幾個女孩會像她這樣毫不打扮。

  那個綁架她的人肯定是針對她來的,至於到底為什麼要針對她,她就不是很清楚了。

  她想不起自己曾經做過任何得罪別人得罪到讓人非要這樣對她的事,但她也同時想起,爸爸曾跟她說過,有時那些在自己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事,往往在某些人眼中是非常嚴重的罪過,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會招惹上哪些瘋子,她記得這句話,也許細節上有些出入,但她倒是很確定爸爸當時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她沒問過爸爸曾經在工作上招惹過多少神經病,因為她根本不需要問,她向來知道自己的媽媽是個瘋得徹底的人,儘管她很少見到媽媽,但就她對媽媽的印象而言,她也已經覺得夠匪夷所思了,她實在不了解爸爸當初為何會和這種人在一起,也許他中了某種致命的陷阱,又也許他有某種把柄被掐在對方手中,不過,這兩種情況聽起來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想起爸爸,她覺得自己似乎軟弱了起來,如果爸爸知道她在這裏,又冷又孤獨,他肯定會立刻衝來救她,想到這裏,她就突然覺得好想哭。

  但她不能哭,要是在這種地方陷入自憐自艾,那就沒救了,既然她現在人身都沒遭到侵犯,那麼或許可以暫定這個綁匪抓她來此的原因不是為了強暴她,那麼就是為了錢了?可是她又不是豪門之後,也不是名人之女,她只是個平凡的小老百姓,綁架她哪有什麼油水可揩呢?

  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會招惹上哪些瘋子。

  這句話讓她心頭一寒。

  她曾看過一本小說,故事中的男主角是個喜歡蒐集蝴蝶標本的男人,有一天他看見一個令他十分心動的女孩,於是便跟蹤她,掌握了她的行蹤,在縝密的計畫下綁架了她,並將她關在自家的地下室裏,而那個女孩至死都沒能逃脫。

  她一直都覺得那是個討厭的故事,讀完它的感覺就像踩到一團油膩膩又擺脫不掉的爛東西,而在此時此地,再次回想這個故事實在不是個好主意,尤其是在她很確定自己不想因病衰弱致死,也不想立刻被活活殺死的情況下。

  她努力回想她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遭擄的,她記得今天原本是個美好的星期六,她原本要去約希家吃她做的杯子蛋糕,約希是個烹飪好手,平常喜歡做些點心,而且每次都會請她吃,她很喜歡約希,她猜想約希也很喜歡她,只是她不是很確定約希對她的喜歡跟她是不是同一種。

  她記得下午出門後,不久便下了雨,但她並沒有帶傘,只好躲到附近的餐館避雨,等待的時候她去借了一下廁所,當她走出廁所隔間後,有人從後面抓住她,然後……

  然後她就在這裏了。

  雖然極不願承認,但她覺得這可能是預謀綁架,否則有哪個瘋子會冒著危險等在餐館裏襲擊路人呢?雖然她實在很難想像那個綁匪弄昏她後到底要怎麼把她從女廁裏弄出來,不過現在仔細回想起來,那間廁所有一扇毛玻璃窗,加上她的身型算是相當嬌小,如果對方也是個瘦子,那倒不難鑽出去,只是她也有點好奇,難道那個時候都沒有人進來上廁所嗎?就算從窗戶出去,要把一個失去意識的人帶走應該也需要花點時間,這麼說,那個人或許有共犯?當她被弄昏的時候,就等在窗外接應?什麼樣的人會對她這樣的平凡女孩這麼耗費工夫?

  她實在想不出自己曾經招惹過什麼人這麼恨她,若歹徒不是她曾經惹過的人,那麼也有可能是爸爸工作上的敵人,或者──更慘──是和她媽媽有關的人。

  但什麼樣的人會瘋到和她媽媽作對?她試著想像了一下,卻怎麼也想像不出一個具體的形象。

  她決定暫時拋開這些,對綁架自己的人抱持好奇心是完全不必要的行為,她努力踢著雙腳,想將腳上的繩索弄鬆一些,但一點效果也沒有,反而似乎勒得更緊了。

  她注意到綁住她雙腳的繩索上有一些暗紅色的痕跡,起先她以為那只是髒污,但當她無意間認出了那痕跡是某種文字時,她便頓時有種胃部翻攪的感覺。

  她不是很確定那文字是不是她想的那樣,也許那真的只是髒污,但當她認出了其中一個字,很快地便無可避免認出整行文字,儘管她不是每個字都會唸,但她仍能認得出來,那屬於某種儀式中的咒語。

  夜更加深了。

  她聽見某種窸窸窣窣的聲響在幽暗的角落中蠢動。

  她並不喜歡蟲子,但此刻她希望那只是蟲子。

  腳踝上的繩索開始發熱,其上的文字也變得更加鮮明。

  沒有人可以對我做這種事。

  她瞪視著眼前的那片黑暗,咬著嘴唇想著。

  如果你們知道我是誰的女兒,就不會有膽子這麼做。

  她坐在那裏,等待著。

  她知道這種儀式還需要些時間才會完全啟動,在那之前,她得做些什麼。

  想啊!史黛拉!快想啊!

  她催促著自己。

  「我覺得這很有趣,難道你不這麼想嗎?」那個有著一頭銀色長髮的紅衣男子說道,此時他正站在一棟紅磚建築的中庭內,腳下埋沒在一大團陰影中。

  「我一點都不這麼想。」他身旁一個蓄著紅色亂髮的白衣男子回道,同時向腳下那些爬過來的東西開了一槍,那東西猛地爆開,灑出一灘紅色汁液,白衣男子及時退後,才沒讓那攤黏稠紅汁沾到自己的白皮鞋上。

  銀髮男子抬臉看著那些爬滿整棟建物的紅色物體,那些東西看來像是植物,上頭開滿著紅色的花,看來像是玫瑰,粗肥的軀體上長著許多刺與細長的軟枝,看來像是荊棘和藤蔓,但那些東西此刻全在蠕動爬行著,以飛快的速度攻擊著入侵者,導致它們看來完全不像是任何正常的植物。

  銀髮男子笑了,而且笑得像個孩子。「卡歐斯,我們來比誰可以幹掉最多隻怎麼樣?」他朝身旁不遠處的白衣男子說道。

  「它們的本體只有一株,比那個有什麼意義?」名為卡歐斯的白衣男子說著又擊斃一株朝他頭上襲來的帶刺藤蔓。「別玩了,史賓瑟,快把本體解決掉!」他轉過頭來叫道。

  「好吧。」史賓瑟回道,並好整以暇地往前方走去,他腳下的黑色陰影像瀝青般往外擴散著,所到之處盡皆被吞噬,不久,那些藤蔓便開始逃命,四散往中庭外爬去。「別讓它們逃了,將它們趕過來!」史賓瑟回頭喊道。

  「這還用你說。」卡歐斯嘀咕一聲,接著便趕到迴廊上,迅速取出腰間皮袋中的一張紙按在地上,並低聲唸了短咒,一瞬間,數道青色的火焰從地面上劃了出去,將藤蔓團團包圍,藤蔓一碰觸到火焰便應聲爆開,噴出紅汁,儘管火勢正烈,但也正逐漸因為那些汁液而熄滅。「動作快點!不然火要熄了!」卡歐斯叫道。

  史賓瑟站在中庭正中央,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似乎對於不能再悠哉下去感到很可惜,他閉上眼睛,儘管沒有風,但他的長髮和衣襬卻飄動了起來,他腳下的黑色陰影越加猖狂地往四面八方擴張,吞噬掉地面上所有蠕動逃竄的不明植物,有些試圖往牆面上爬,甚至想鑽到二樓,但全部被那片黏稠的黑色陰影給拖了下來,吞進無盡的黑暗裏。

  一聲巨響響起,在那片黑色陰影之中拔起了一株巨大的有刺植物,它的末端長滿著紅花,應該是極美麗的花朵,此時看上去卻密密麻麻地有些噁心,它綠色的外皮底下飽含著紅色汁液,所有藤蔓都是從它身上長出來的,它肥大的身軀在黏稠的黑池中掙扎了一會兒,不久便沉了下去,被黑色的深淵所吞沒。

  這時,青焰已盡皆熄滅,而那漫布四方的黑色稠池也慢慢縮小,最後變成史賓瑟腳下的一道陰影,看上去跟任何人站在月光下的影子沒什麼不同。

  卡歐斯將那道燒盡的符咒餘燼踩熄,任灰燼被風吹散,並走向立於月光下的史賓瑟,向他說道:「我有時真的很好奇,難道你什麼都吃嗎?」

  史賓瑟轉過頭來,臉上的表情看來很愉快。「真高興你對我有好奇的時候,卡兒。」

  「你就是一定要那樣叫我嗎?」卡歐斯的表情不怎麼高興。

  「有時候人們之所以會有暱稱,其實是取決於他們的反應。」史賓瑟說,並不知從哪變出一朵玫瑰,上頭附著粗肥的莖部,裏頭隱隱透著血色。「我當然不是什麼都吃,再怎麼說,我還是個吸血鬼。」他說著便將那朵玫瑰遞給卡歐斯,但卡歐斯只是瞪著他,沒伸手接過來。

  「我有時懷疑你對吸血鬼的定義是不是太廣了。」卡歐斯說:「你留著這東西幹麼?快把它燒掉。」

  史賓瑟笑了起來。「裏面是人類的血,就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東西跟我們是同類,不相信的話,你可以試試看。」

  卡歐斯狐疑地看著他,接著半信半疑地接過那朵玫瑰,他甚至還感覺得到它仍在蠕動著。

  他低頭盯著那朵花一會兒,然後在它的莖部咬了一口。

  接著他露出極其嫌惡的表情,並迅速將流著紅汁的那東西還給史賓瑟。

  「這種東西你也吃得下去!」卡歐斯抱怨道,並抹掉嘴邊的紅漬。

  「你太挑食了,卡兒。」史賓瑟說道,並愉快地在那朵花上吸吮起來。

  卡歐斯還想再回些什麼,但這時他的手機卻響了起來。

  「『山魔王的宮殿』。」史賓瑟順口說出鈴聲曲名。「是亞契吧?」

  卡歐斯沒回他,只是將手機接了起來:「喂?亞契,有什麼事?」

  他靜靜聽了一會,臉色變得有些嚴肅,最後他回道:「好,我知道了,會盡快趕回去。」接著他掛掉手機,收進口袋裏。

  「山魔王要召喚他的手下回籠了,是吧?」

  卡歐斯皺起眉頭,說道:「我最討厭雷恩請假的日子。」

  「我以為你跟雷恩感情沒那麼好。」史賓瑟戲劇性地揚起眉毛。

  「是不怎麼好沒錯,但雷恩不在,就沒人可以阻止亞契那個暴君了。」

  這時,一陣晚風吹來,拂過中庭,吹動卡歐斯的紅髮與肩衣,也讓史賓瑟的長髮與大衣衣襬微微揚起。

  「西北風,」史賓瑟抬起頭,望向夜空。「看來有人要發瘋了。」

  「你要說風涼話就趁現在趕快說一說吧,該走了。」卡歐斯說罷便轉身離開中庭。

  今晚是滿月之夜,第十九分局的白色外牆在月光下如聖堂般肅穆,但這城市中的許多老市民都知道,在第十九分局中隱藏著遠比黑夜還要更黑的秘密,那些秘密無法攤開在陽光下,僅在夜幕低垂時才會傾巢而出,表面上,第十九分局和其他市警局似乎沒什麼不同,但事實上,她真正的運作機制總是到了夜晚才真正啟動,人們宣稱,曾在夜晚的廢棄街區見到巨大的黑影在矮舍旁走動,或是看見蝙蝠成群飛過街道天際,遮蔽了月光;偶爾,在深夜的公園中會聽見淒厲的慘叫聲,即使是在清晨,也有機會見到戴著玩偶面具,瘦得不像是人類的男子突然出現又憑空消失,這些謎團就這麼忽然出現在人們身邊又忽然消失,老市民們會說,這些謎團最好都別去深究,只要知道白制服的會去處理就夠了,至於白制服指的是誰,他們只會留給你一抹曖昧的微笑,並示意你最好別再問下去,你不會希望白制服找上你的。他們總是會這麼說。

  隸屬於第十九分局的卡歐斯‧昆恩今晚依然與他那被強制分配給他的搭檔史賓瑟前往處理非人種案件,與身穿白制服的卡歐斯不同,史賓瑟總是穿著他平時習於穿的那件紅色大衣,事實上,史賓瑟並未編派到第十九分局的體制內,他之所以跟著卡歐斯,僅僅是因為分局內部人手不足,但到他好像也對此樂此不疲的樣子。

  他們受命到一間古宅消滅危害當地的非人種,那是一種極為特殊的食人生物,擁有植物的特性,但卻有大型動物的行動力,至少有將近兩百年的時間這東西都一直潛伏在那間屋子裏襲擊太靠近它們的路人,過去第十九分局也曾派人前來清除這生物,但它的繁殖力很強,很難徹底根除,是挺棘手的非人種。

  「你覺得這次的非人種會被編到檔案庫的哪一條名目下?」回到第十九分局時,史賓瑟這麼問他的搭檔。

  「當然是『貪食』,你連七宗罪分類法都背不起來嗎?」卡歐斯白了他一眼。

  「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希望有人跟你聊天。」史賓瑟說。

  「不要一逮到機會就使用讀心術。」卡歐斯往分局門口的台階上走去,封閉住心思,將身後的吸血鬼隔絕在外。

  「我以為你之所以鬆懈下來就是在邀請我去讀。」史賓瑟跟了上去,一臉無辜。

  卡歐斯沒理他,只是逕自踏入分局大門,並直接往大廳旁的電梯走去,史賓瑟隨後跟上,他們一路來到分局最上層,前往局長室。

  偌大的局長室裏,亞契正站在那張紅木大辦公桌後,面對著巨大的落地窗,似乎正欣賞著夜景。

  「這事很緊急,那女孩已經失蹤四個小時以上了,」兩人一走進局長室,亞契便這麼說道,並轉過身來,左耳那只式樣誇張的耳環在他肩上搖曳。「綁匪是非人種,今晚之內必須把人質救出來。」

  卡歐斯對這番話有些愣住,但還是開口道:「報案人在哪裏?」

  亞契揉了揉額頭。「在偵訊室,我不想讓那傢伙待在這兒。」

  「報案人也是非人種,是吧?」史賓瑟說道。

  卡歐斯轉過頭來盯著史賓瑟,對他這種似乎隨時隨地都能未卜先知的本事感到有些不悅。

  「對,」亞契露齒一笑,那笑容好像要將人吃掉一樣。「而且那傢伙知道綁匪是誰,更精確一點來說,我想被害者之所以遭到綁架可以算是那人害的。」

  卡歐斯蹙起眉頭。「既然他知道綁匪是誰,為什麼還要來報案?我以為非人種向來私了本事一流。」

  「你這麼說不太公允,卡兒。」史賓瑟說道,表情無辜。

  「關於偵訊室裏的那傢伙,我想或許稱『她』會比較合適,」亞契說道。「她呢,是個在他們那一族當中還算尊貴的人,所以這種事她無法私了,因為她必須遵守傳統,遵循上一代,和更上一代的那些狗屁教誨,但這次捲進他們家族優秀傳統的受害者只是個普通人,人類若捲進他們家族中會受到很大的傷害,那傢伙不想傷害無辜的人類,但她又為了遵守家規而無法插手,於是這爛攤子就丟到咱們頭上來啦,總之,你們快去把這女孩救出來,等到天亮就來不及了。」

  亞契拿出一張照片遞給卡歐斯,照片上面是一個戴著黑框眼鏡,臉上沒什麼笑容的年輕女孩,看上去大概才十五歲左右,她穿著一件寬鬆的毛衣,蓄著淡褐色的短髮,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一點也不可愛,甚至還有些老成。

  卡歐斯將照片翻過來,看見上頭寫著「史黛拉‧雷恩」這個名字。

  「她跟雷恩是不是有什麼關係?」卡歐斯順口問道。

  「好問題,」亞契瞇著眼笑了起來。「她是雷恩的女兒,你看,他們長得很像吧?」


  

第二章|山魔王之殿

  男人從床上起身,儘管他的動作很輕,但仍驚動了躺在他身旁的黑髮女子。

  「抱歉,吵醒你了?」男人說道。

  「你老是這樣,要是睡太熟的話,一早起來就看不到你了。」女子說道,並翻了個身,黑色蕾絲睡衣下的乳房若隱若現。

  「有什麼好看的?今晚看得還不夠多嗎?」男人回道,並穿上長褲,扣上皮帶。

  「你不懂,我想看你的睡臉啊。」女子說道。

  「那沒什麼好看的。」男人說著套上襯衫。

  女子趴在床沿,望著他。「你總是不讓人看到你沒防備的一面嗎?」

  男人看了她一眼。「我不認為那有什麼好處。」他說著很快將領帶打好,把擱在椅背上的外套拿起來拍了拍,然後穿上,並將淡褐色的長髮束起來綁好。

  「要是我的髮質有你一半好就好了。」女子說道。

  男子看了她一眼。「我走了。」說罷便轉身往房門走,但當他伸手握住喇叭鎖時,突然感覺到背後有人緊緊抱住他。

  「拜託,」女子倚在他背上柔聲說道:「至少今晚留下來,好嗎?」

  「我明天一早還有工作,沒辦法待在這裏。」男子的語調始終淡然。

  「雷恩,你應該知道我對你是真心的,我已經存了一筆錢,我們可以搬到別的地方生活,我也不必再賺這種皮肉錢……」

  「去找一個適合你的男人吧,我不值得你這麼做。」

  「雷恩……」

  「我不會再來了。」

  男人推開了女子,並打開門走了出去,從此再也不曾踏入這棟公寓。

  夜晚的城市大街既骯髒卻又美麗,雷恩驅車穿過一條條燈紅酒綠的街道,逐漸脫離了紅燈區,穿過一般商圈路段,駛向寂靜的住宅區。

  這是一處高級住宅區路段,每座房屋都占地甚廣,且相隔甚遠,在自己的地盤上佔地為王,雷恩將車駛上坡道,覺得這就像是一座充滿吸血鬼和冷血怪物的山頭,而他正要回去的地方,則是山魔王的宮殿。

  他驅車到達最遠離其他房屋的那一棟山莊,名為柏瑟文尼山莊,也是此地最大也最華麗的一座宅邸,屬於一個顯赫的世家,也就是柏瑟文尼家族。

  那是他現時的居處,但關於這家族的一切榮華富貴都與他毫無瓜葛。

  他將車停在地下停車場,乘電梯前往宅邸內部,但在他打算回到他的房裏去時,卻在樓梯間遇到他的主子──正確地說,是他主子的兒子。

  「老頭要葛了,」那個有著深褐色鬈髮的年輕人說道,臉上帶著殘酷的笑容。「你上哪去了?他一直在等你回來。」

  「柏瑟文尼先生在找我?」雷恩略顯訝異。

  「我也覺得很奇怪哪,」年輕人聳聳肩。「他總不可能把財產分你吧。」

  雷恩微蹙眉頭,但沒對這番刻薄的話做出任何回應。「我馬上過去。」

  他轉身往樓上走去,而年輕人在他身後冷笑一聲,隨後便離開了。

  當他趕到彼德森‧柏瑟文尼的臥房時,柏瑟文尼已接近彌留狀態,醫生站在一旁待命著,但純粹只是為了宣佈病患斷氣的正確時刻,雷恩匆匆走到床邊,試圖將那垂死之人的意識喚回片刻。

  「柏瑟文尼先生,您找我嗎?」

  那蒼老的臉龐微微轉向他,並試圖將手伸向他。「雷恩……是雷恩嗎?」

  「是的,我在這兒。」雷恩連忙握住那乾癟細瘦的手。

  「雷恩……我……有件事必須拜託你……你願意……願意答應我這……最後的請求嗎?」

  「當然,不論什麼事我都會去做的。」

  「請你……替我找……」老人猛烈地咳了起來,好一會兒才止歇。「……替我……找到伊芙琳……的兒子……」

  「伊芙琳小姐的兒子?」

  「有封信……在保險櫃裏,你看了就會知道了……上面……有那孩子的住址……替我找到他,我一直……不敢讓賽巴斯欽知道,我怕他會……」

  「我明白您的意思,」雷恩緊握老人的手。「您不必擔心,我不會讓少爺對他不利的。」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之後,老人又在彌留之際交代了幾句話,但大多是重複著同樣的話語,凌晨時分,老人便斷氣了。

  「三點四十五分。」醫生看著錶宣布道,語氣平靜。

  雷恩站在那裏,看著白布蓋上老人的面容,什麼也沒說。

  「我真的覺得很意外,雷恩。」賽巴斯欽‧柏瑟文尼撐著黑傘,在下雨的墓園中這麼說道。

  此時,牧師仍在念祭詞,雷恩望著那口即將入土的棺木,並沒有搭理站在身旁的賽巴斯欽。

  「老頭居然真的將一部份財產留給你,」賽巴斯欽繼續說著。「這真是太奇怪了,你最多只能算是個僕人吧,我都不知道那老頭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慷慨了。」

  雷恩沒有理他,任賽巴斯欽去玩弄他自己心中的各種揣測。

  「阿門。」不久,牧師結束了儀式,工人們將棺木抬進墓穴,開始覆上泥土。

  眾人散去之後,雷恩避開人群,往他自己停靠在墓園另一端的車子走去,但才走了幾步路,他就聽見有人在身後喚他。

  「雷恩,你要去哪裏?」是賽巴斯欽。

  「去找個朋友。」雷恩頭也不回地應道,沒有停下腳步,然後他聽見賽巴斯欽追了上來。

  「去找誰?」賽巴斯欽一把抓住他的肩頭。

  雷恩微微蹙眉,即使他早就知道賽巴斯欽對他向來如此無禮,但他仍然每次都會感到不悅。「我不知道少爺對僕人的事何時變得那麼關心了?」他回道。

  「老頭把財產分給了你,我當然需要關心。」賽巴斯欽將垂在額間的一小束褐色鬈髮甩開。「他給你那些錢是要你去辦些什麼事吧?他不可能平白無故把錢送給你這種外人。」

  雷恩盯著他,他最討厭賽巴斯欽的其中一點,就是他並不笨。

  「不論是什麼樣的人,」雷恩慢慢地說道:「到臨死的時候還是會良心發現的。」

  賽巴斯欽突然大笑了起來,那模樣活像個中學還沒畢業的小鬼。「你跟了他那麼久,你覺得他那種人會有良心?」他笑得好像連雨傘都要拿不穩了。

  雷恩實在受夠了和這個男人繼續交談下去,但他耐住性子,沒有立刻掉頭就走。

  「是契約吧?」賽巴斯欽好不容易才止歇笑意。「老頭在他臨死的時候,是不是對你下了最後一道契約?」

  雷恩沒有回答。

  「被我說對了吧?那老頭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利用別人的機會,快說吧,他要你做什麼?」

  「你不是我的契約主,」雷恩淡淡說道。「你不能命令我。」

  「非人種應該聽從人類,」賽巴斯欽淡藍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你必須聽我的。」

  「除非你有制約之血,否則我沒必要聽你的。」

  「老頭也沒有制約之血,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雷恩望著他,不發一語。

  「整個第十九分局早就已經沒有能夠制約非人種的人了,那些怪物都只是服從於你而已,根本就不是聽從老頭的指示,」賽巴斯欽說道,臉上帶著挑釁的笑容。「只要能夠掌控你這種高等非人種,那麼就算是普通人也能掌管第十九分局,說吧,他到底是用什麼方法綁住你的?」

  雷恩微微蹙起眉頭,考慮著是不是該說出口。

  「我有一樣──非常想要的東西,」雷恩說道:「那東西在柏瑟文尼先生手上,他答應過我,有一天會將那給我,而在那之前我必須聽從他,這就是契約的全部內容。」

  「但他已經死了,他要怎麼把那東西給你?」賽巴斯欽一臉質疑。

  「等到時機成熟,那東西就會交到我手上,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還是會聽從柏瑟文尼家的指示,直到契約結束。」

  「要怎麼樣才能讓契約永久有效?」賽巴斯欽問道。

  雷恩望著他,從那雙年輕的眼中看見某種野心。

  你想要駕馭我?是吧?

  他不動聲色地從賽巴斯欽心中讀去了他的想法。

  「我想,柏瑟文尼先生應該說過,他沒有打算將第十九分局交給你來管理。」

  「但我有這個資格,」賽巴斯欽說道:「任何人都有資格,不是嗎?又不是非要有制約之血才能坐那個位子。」

  「那不是一份有趣的工作,而且,你以往不是對第十九分局的事毫無興趣嗎?」

  「告訴我,那東西在哪裏?老頭答應要給你的東西在哪裏?」

  雨滴不斷地落在黑色的傘面上,在兩人之間隔成一道薄薄的簾。

  「我不能告訴你,那是契約的一部份。」雷恩說道。

  「那我就把它找出來,」賽巴斯欽仍直視著他。「那老頭的一切都是屬於我的,包括你,還有第十九分局在內。」

  「第十九分局是教廷所管轄的,那並不屬於柏瑟文尼先生。」

  「但教廷不能命令你,他們管不了第十九分局的非人種,那實際上就跟老頭所管的沒有兩樣。」

  「如果你這麼在意那份遺囑所交代的財產歸屬,賽巴斯欽少爺,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柏瑟文尼先生所給我的,只是他所有家產中極微不足道的一部份,柏瑟文尼家族的繼承人是你,除了我所拿到的那點錢之外,其他全都是你的,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非得緊咬著這點不放。」

  「因為我太了解那老頭了!」賽巴斯欽說道。「除非對他有好處,否則他不可能把錢交給你這個非人種,他一定有別的事情要你去做,你們之間肯定有什麼秘密協定對吧?我就是想知道,因為我最討厭別人有事瞞著我!」

  「那麼,我想你自己可以好好想想,為什麼柏瑟文尼先生這個做父親的要事事瞞著自己的兒子,我不過是個聽命行事的下人,你們之間的事與我無關。」

  他說罷便轉身走了,留下賽巴斯欽獨自待在雨中。

  「因為他恨我……」賽巴斯欽恨恨地低聲說道。「就算是死了,他還是要想辦法對我復仇……那老頭就是這種人。」

  雷恩知道賽巴斯欽仍在他身後瞪視著他,但他裝作沒注意到那目光,逕自走出了墓園。


  

第三章|唐人街

  雨已然停歇,陽光也迫不及待地從雲層中透出。

  雷恩驅車前往信上所標示的地址,他並不清楚柏瑟文尼生前要他所找的人是不是還住在那裏,事實上即使對方已不住那兒了,他也不在意,反正這只是義務性的尋人,柏瑟文尼的孫子是死是活,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來到唐人街,將車子停靠在一家中國餐館的後方,往他腦中所記下的地址循線走去,那個地址十分偏僻,但並不算難找,他很快就找到了一條正確的巷弄,並直往目的地走去。

  那是一條相當狹窄且陰濕的巷子,水溝裏漂浮著廚餘的臭味,角落裏躺著扁掉的死老鼠,腐爛的氣味一路飄到空中,沾附在那些吊在兩旁建築物中間的衣物上,那些氣味會一直留存著,最後再沾染到它們的主人身上。

  什麼地方出身的人,身上就會擁有什麼地方的氣味。雷恩心想,並忽然為自己竟擁有這麼勢利的想法而感到驚訝。

  他知道自己不是出身高貴的人,但也正因如此,才會擁有勢利的念頭,他想;天生出身高貴的人並不會有所謂勢利的概念,因為在他們的眼中,這些身分遠低劣於他們的人根本等於不存在。

  對他們來說,那就像是發生在另一個星球的事,遙遠,而且無關痛癢。

  他想起柏瑟文尼的女兒伊芙琳,事實上他只見過她幾次,但那少數幾次的印象倒是讓他記得很清楚,伊芙琳是柏瑟文尼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她的母親是個東方人,所以伊芙琳的容貌也有著一種異國的氣質,雷恩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被她真正吸引過,但她確實是個美人,雷恩不確定像柏瑟文尼那樣的人是否曾真心愛過伊芙琳的母親,但他看得出柏瑟文尼確實對她們母女深感虧欠,得知伊芙琳的母親病逝後,他似乎還相當惋惜。

  就他所知,柏瑟文尼曾有意將女兒接回山莊,但伊芙琳當時已有了互許終身的對象,事隔多年,雷恩已不記得自己當年是不是曾嫉妒過那個幸運的男人,如果他曾見過他的話,或許會吧,他想;但他從來沒見過那個男人,一次也沒有,他甚至懷疑過那個男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因為伊芙琳似乎並不樂意接受柏瑟文尼的幫助,她不是那種知道自己有個有錢老爸就會想來攀親戚的女人,無論如何,雷恩總覺得,對當年的伊芙琳來說,結婚是其次,急著想和柏瑟文尼撇清關係才是主要目的,雷恩覺得這倒是個很聰明的決定,因為對他來說,他同樣也不想和柏瑟文尼這個人有任何牽扯,柏瑟文尼表面上遵循教廷的命令行事,事實上卻從中幹了不少骯髒事,而且雷恩不喜歡柏瑟文尼處置非人種的方式,有時他覺得,柏瑟文尼根本是以屠殺這些非人種為樂。

  他記得,最後一次見到伊芙琳的時候,她全身扭曲在一輛撞得歪七扭八的車裏,那張原本美麗的臉被倒塌的樹枝插穿,若不是她身上穿著那件她平常最愛穿的紅色連帽外套,他根本不會認得出那是她。

  那是一場頗有蹊蹺的意外,他記得柏瑟文尼當時雖然很傷心,卻沒有要求警方更進一步調查,很快就將女兒下葬了,他想,柏瑟文尼應該知道那是誰幹的。

  他想起賽巴斯欽充滿惡意的笑容,同樣都是柏瑟文尼的兒女,但伊芙琳與賽巴斯欽截然不同,她就像是一個誤闖邪惡叢林的小紅帽,而賽巴斯欽則像是一頭貪婪的狼,和他的父親一模一樣。

  他沒見過伊芙琳的生母,但他想,伊芙琳的個性一定是承繼她的母親,因為從伊芙琳的身上,除了遺傳基因所賦予的部分外表之外,他根本看不出和柏瑟文尼有任何雷同之處。

  伊芙琳死得很早,雷恩壓根兒就沒想過她會有個兒子,柏瑟文尼過世後,他按照柏瑟文尼所吩咐的,將那些信都從保險箱裏找了出來,伊芙琳沒給柏瑟文尼寫過幾封信,這情有可原,雷恩心想,若換作是他,他同樣也不知道能對柏瑟文尼這樣的人寫些什麼,其中一封,便是在她婚後所寫的,透過這些文字,雷恩突然覺得那個留在他印象中的伊芙琳又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甚至連那個單薄如紙的丈夫也變得生動起來,從信中他讀出伊芙琳是在結婚前便懷了孕,婚後不久就生下了孩子,他們一家三口曾在這個世上共同度過一段美好的日子,直到一年後伊芙琳在深夜的無人公路撞上一棵樹為止。

  如果柏瑟文尼沒有介入她的生命,那麼或許她至今還活著,雷恩實在很討厭這種想法,因為這種「如果……或許」的假設總是在一切都已成定局後才出現。

  按照推算,伊芙琳的兒子今年大概已經十四歲了,這種半大不小的年紀不知怎地讓雷恩感到不安起來,當他見到伊芙琳的兒子時,他要怎麼向他表明來意呢?他是個徹底的外人,只是聽命行事,來此給伊芙琳的兒子一筆錢,那孩子見到他時會怎麼想呢?如果他和伊芙琳有著相似的個性,那麼或許會很瞧不起他吧,他是個走狗,不論以非人種的身分或以人的身分來看,他都是個極其卑賤的存在,他可以坐視柏瑟文尼屠殺那些和他同類的非人種,也可以在明知伊芙琳是被害死的情況下不聞不問,只要不危及他個人,那麼任何事他都能當作沒有看見。

  他找到那個正確的住址,遲疑了一會,才決定按下門鈴,門鈴發出刺耳且粗嘎的長音,令他靈敏的耳朵感到有些不適。

  他等待了數秒鐘,門後才傳來腳步聲,當那扇脫漆的門打開時,一個可能比這整條街還老的婦人出現在門縫中,雷恩看見一條細細的鐵鍊橫亙在他與老嫗之間,大多時候,這對蓄意闖入的凶神惡煞來說並沒有意義,但依然有許多人在門上裝著這玩意兒。

  「你是誰?」老嫗問道,他向她說明來意,為了方便,順便使了一點非人種擅長的伎倆,讓她很快就信服於他,並請他進屋內喝茶。

  雷恩很快地打量了一下這狹窄的屋子,雖然地方不大,但整理得還算乾淨,老婦年紀雖大,但舉手投足間有種下等人的俐落,介於粗魯與靈活之間,幾句交談之下,雷恩覺得她是個頗精明的女人,而且不像是會對小孩很好的類型。

  婦人倒了一杯茶給他,他接過茶杯,注意到茶杯刷洗得很乾淨,與婦人發黑的指甲形成強烈對比,他握著那茶杯一會兒,感應到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曾站在流理台刷洗著這只杯子,他抬起頭,看見那流理台就位於老婦身後的瓦斯爐旁,也許那男孩在洗這杯子的時候,老婦就在他身旁督促。

  這裏沒有任何屬於那男孩的東西,所有一切都是屬於婦人的,深綠色沙發上的毛毯是給婦人蓋腳用的,而牆上的掛畫是婦人喜歡的裝飾,木製茶几上擺放的萬年青是婦人放在那裏的,但這些事物又全都擁有那男孩的氣息,男孩負責維持這些東西的整齊,而婦人則是命令他去做這些事的人。

  這裏是婦人的小小堡壘,在這間屋子裏,她擁有一個專屬的僕役、下屬,像工蟻一樣提供她的生活舒適,但這隻年老的蟻后卻吝於提供工蟻任何自由的空間。

  雷恩覺得此處所散發出的這種氣息讓他不太舒服。

  他向老婦詢問那孩子的事,得知老婦是男孩的祖母,而他的父親早在多年前病故,此後男孩一直是由她扶養,從她的口氣中,雷恩聽得出她只是嘴巴上疼她的孫子,實際上卻十分看不起他,認為他只是個增加她生活負擔的累贅。

  雷恩將她的抱怨聽完後,才試著探問男孩的去處,但婦人似乎不太想讓他見那孩子。

  「他從前晚就一直喊著眼睛痛,現在窩在他房間裏。」婦人說道。

  「眼睛痛?那去看醫生了嗎?」

  「那孩子根本是裝病,他從以前就老愛喊眼睛痛,但醫生看過後都說他眼睛好好的,我看他只是不想去上學而已。」

  雷恩從破舊的沙發椅上站起身來。「我想見他,他房間在哪裏?」

  「他現在應該睡著了,不想被吵起來。」

  雷恩望向婦人的眼睛,讀出某部分她不想被人發現的心思。「我得見他。」

  「他不喜歡人家進他房間。」婦人上前一步,寬胖的體型擋住了前往樓梯的路。

  「你是不是虐待他?」雷恩逼視著她。「他被你打過,對吧?」

  「你是警察嗎?」婦人仰視著他,臉上略顯敵意。

  雷恩沒有回答,只是走上前去,一手摀住她的口,另一手伸到她背後,婦人掙扎起來,但雷恩抓住她,不讓她掙開,接著,雷恩張開嘴,露出森然的獠牙,往她的脖子咬了下去。

  老婦只顫抖了片刻,然後便失去意識了。

  雷恩將她平放在樓梯前的地板上,她仍有呼吸,雷恩並不打算取她性命,更何況,他也討厭這種衰老人類的血,他伸手抹去嘴邊的血漬,像一隻靈巧的動物那樣躍上樓梯,快步朝那男孩的房間走去。

  越往上走,他就越能感受到那男孩的氣息,那氣息中夾雜著恐懼與憤恨,以及滿滿的無助,這些情感沾染在這屋內的每一寸角落,他還沒有見到那男孩,便覺得自己似乎已認識他一生一世。

  他走向氣息最濃烈的那扇門,注意到男孩被反鎖在房間裏,這又讓他忽然感到心臟像是被揪起來了一秒,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即使是在看見伊芙琳的屍首時,他也從未感到遺憾,因為他從不曾對伊芙琳期望過什麼,早在他遇見她之前,她就已經是屬於別人的,但在此刻,他卻突然發現有一種渴求在他胸中騷動著,他在期望什麼?這股期望又是從哪裏來的?

  他不知道。

  他轉動門把,走了進去。

  一個戴著紗布眼罩的少年正坐在床上,面對著他,他有一頭跟伊芙琳同樣的黑髮,身上只穿著內褲和一件紅色連帽外套,有那麼一刻,雷恩簡直以為伊芙琳起死回生重現人世。

  「我的眼睛很痛,」那少年說道,正值變聲期的聲音讓雷恩意識到他並不是伊芙琳。「是因為你的關係吧?」

  雷恩盯著他,不懂他為何這麼說。

  「每次只要有非人種在附近,我的眼睛就會痛。」少年指了指他戴著眼罩的右眼。「我剛剛聽到你在樓下跟奶奶說話,你是誰?」

  「我叫雷恩,是來接你的。」

  「你要帶我去哪裏?」

  「離開這個鬼地方,也許替你找個寄養家庭。」雷恩知道他不能將這孩子帶回柏瑟文尼山莊。

  少年微微一笑。「你是社會局的人?我不知道社會局裏也有非人種。」

  「我不是社會局的人,我為你外祖父──彼德森‧柏瑟文尼先生做事,他要我來找你。」

  「我的外祖父?那他現在在哪裏?」

  「他過世了,今天剛下葬。」

  「我要怎麼相信你?」少年的臉上仍帶著笑意。「你是個無緣無故闖進我家的非人種,劈頭就說要帶我走,而且你領子上有血漬。」

  雷恩撫了撫領子,有些驚訝自己竟然會犯下這種失誤。

  他原本可以應付那老婦,塞給她一筆錢,要她好好照顧這孩子,事實上,他該做的事也就僅止於此,他根本沒義務管柏瑟文尼的孫子在此受到什麼待遇,也沒必要管他將來會如何,他只是柏瑟文尼養的一條狗,柏瑟文尼家任何人的事都與他毫無瓜葛。

  但他此刻卻站在這裏,焦慮地想著該怎麼說服眼前的少年,只因他才剛剛襲擊少年的祖母,而他知道那老女人很快就會醒轉過來,衝出去大聲尖叫。

  他正想著該如何說明時,少年突然開口了:

  「如果我不跟你走的話,你會有危險嗎?」

  雷恩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會。」

  「等我一下。」少年從床沿站起身來,從帆布衣櫃裏拖出一條皺巴巴的牛仔褲,並很快套進細瘦的雙腿,接著他走向角落那張堆滿雜物的桌子,伸手要去拿桌上的一只皮夾,但又突然收回手,轉過臉來,朝雷恩問道:「我跟你一起走的話,還需要帶錢嗎?」

  「不需要。」雷恩答道,不很確定自己為何會這麼說。

  少年似乎對這回答很滿意,他將皮夾留在原處,然後爬上床,拉開床邊的那道窗戶,將身子伸出窗外,伸手將牆外的折疊鐵梯拉了下來。

  「我們從這裏下去,」少年回頭對他說道。「你不想走正門吧?」

  的確不想。雷恩覺得這個邀請似乎別具深意。

  少年很快便從梯子上溜了下去,雷恩也隨之跟上,到達地面後,少年又將梯子推了回去,看來像是對這脫逃方式十分熟練。

  「你好像對此很嫻熟。」雷恩評道。

  「這算不了什麼,我認識一個住在後街的小鬼還可以不靠梯子在這爬上爬下的。」

  「你的朋友?」

  少年聳聳肩。「算是吧;你開車來的嗎?」

  「對。」

  「停在哪裏?」

  「中國餐館後面。」

  「不算是什麼好位置,不過以第一次來這裏的人來說,會選那地方算是很聰明了,走吧,我們得離開這裏。」

  少年抓住雷恩的手,快步往巷道外走去。

  「你殺了我奶奶嗎?」少年問道。

  「沒有。」雷恩實話實說。

  少年輕哼一聲。「太可惜了。」

  「你希望我這麼做的話,我就會去做。」雷恩脫口說道,同時突然發現自己的口不擇言。

  少年輕笑了一下。「你瘋啦?非人種要是殺人的話,會被第十九分局抓走的。」

  雷恩發現自己此刻並不是很在意這件事,事實上,不論是柏瑟文尼,或是整個第十九分局,他都不在乎。

  他只在乎眼前的少年。

  他想他一定是瘋了。

  「雷恩是你的姓,還是名字?我知道有些非人種並沒有名字。」

  「是姓,我的名字是文森。」雷恩答道。「你對非人種的事很了解?」

  「了解得不多,」少年抬眼看他。「我只知道,他們之中有一部份會聽我的話。」

  「那是什麼意思?」

  「我想想……」少年略微蹙眉。「你看過狗吧?有時當你注視著牠們的時候,你會知道牠們對你有沒有敵意,有些狗看著你的時候,你會明白牠想要你伸手摸牠,但有些狗就不是這樣了,你要是去摸牠只會被狠狠咬上一口……對我來說,非人種就有點像是那樣,我分辨得出誰是非人種,誰不是非人種,而且我知道哪一些非人種會聽我的話,哪一些不會,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雷恩靜默不語,在心裏思考著這番話意味著什麼。

  「我想你應該不會因為這比喻生氣吧,雷恩?」

  「不會。」雷恩老實回道,他的確不會因此生氣,因為他向來知道和人類比起來,狗往往還討人喜歡多了。

  「你看起來像是會聽話的那一種,」少年說道。「我喜歡你。」

  「你不覺得你言之過早了嗎?」

  「你也喜歡我吧?我看得出來。」

  「我不認為我會喜歡一個連名字都不告訴我的人類。」

  少年看來略顯訝異。「我以為你會讀心術。」

  「我希望你親口告訴我。」雷恩說道,不知怎地,他覺得這請求讓他有些發窘。

  就像是在對一個至高無上的皇帝做出無理的要求。

  少年露齒一笑:「我叫亞契‧盧,我可以叫你文森嗎?」

  「最好不要。」雷恩回道。

  他們一路走到中國餐館後方,坐進車裏,雷恩不確定自己為何要那樣回答,事實上,他完全不介意少年直呼他的名字,但也正因如此,他更加害怕答應少年的要求。

  他害怕一旦答應了,此後就會一路淪陷下去。

  車子駛離餐館後方時,少年在後座拍了拍座椅。「這車真不錯,我還是第一次坐這種車。」

  「我先找個地方替你安頓下來,之後的事再──」

  「我要去我外祖父家。」少年說道。

  雷恩不自覺地緊捏了一下方向盤。「我想,暫時別那麼做比較好,柏瑟文尼先生──呃,你外祖父才剛剛下葬,你現在突然出現的話……對家屬來說或許太戲劇化了。」

  「但你會來找我,肯定就表示我外祖父有留給我什麼吧?」少年微笑道:「既然這樣,為什麼我不能回去?」

  「你外祖父只留給你一筆錢,」雷恩發現自己無法說謊。「至於……你不能回去也是他的遺願,因為他有個叫賽巴斯欽的兒子,那傢伙是個瘋子,他不會樂見你出現的。」

  少年略微揚起眉毛。「他有多瘋?」

  「……你對你母親的死知道多少?」

  「我聽奶奶說她是因為車禍過世的。」

  「雖然我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但那場車禍也許不只是場單純的意外。」

  「你的意思是我舅舅殺了她?」

  「我沒有證據,我的工作也不允許我去插手找證據,只是像賽巴斯欽那種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你的工作是什麼?」

  「我在第十九分局當差,你外祖父生前是那裏的局長。」

  少年露出驚喜的表情。「哇!這麼說我遇上傳說中的人物了!」

  「對你來說或許是傳說,但對我而言只是無趣的現實。」

  少年雙手交抱,往後靠在椅背上。「原來第十九分局裏有非人種的事是真的啊……要是能夠當上那裏的局長,指揮手下的非人種們,那一定很有趣吧?」

  「我不認為那會有多有趣,就我所知,你外祖父生前一直很懼怕我們。」

  「為什麼?在那裏當局長的人應該會和你們訂下什麼契約吧?他不是能支配非人種嗎?」

  「正確地說,他的契約者只有我而已,其他非人種只是聽我的指示辦事。」

  「這麼說你很強了?」少年的眼裏閃著光芒。

  「我不會那樣形容自己,在非人種的世界裏我或許算吃得開,但在人類社會裏,我只是一隻聽命行事的狗。」

  「那樣快樂嗎?」

  「無所謂什麼快不快樂,那只是工作,僅此而已。」

  「聽起來你不太喜歡我外祖父。」

  「我不認為我有喜歡他的必要。」

  少年苦笑。「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你明明不喜歡他,還甘願為他做事?」

  「狗通常無法選擇自己的飼主,不是嗎?」

  「但你一點也不像是狗啊,我覺得你比較像是狼,你不像那種願意無條件為人做事的類型。」

  「我的確不是無條件聽命於他。」

  「什麼樣的條件可以讓你這麼犧牲?」

  「……你不覺得你問得太多了嗎?這跟你無關。」

  「怎麼會無關?你得保護我,也許我們以後會相處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想更了解你,不行嗎?」

  雷恩微蹙眉頭。「我不那麼認為,我的工作只是替你找個監護人,將柏瑟文尼留給你的那份遺產交給你,我想我們今後不會有太多機會見面。」

  「我不要別人做我的監護人,我只要你,雷恩。」

  「我不能當你的監護人。」雷恩回道,見少年沒反應,又接著說道:「我實在不懂,你為什麼對我那麼感興趣?」

  少年聳聳肩。「我也不知道,我一看到你,就覺得對你很有好感,而且我知道你絕對不會背叛我。」

  「也就是說,我不像是那種會咬人的狗?」

  「你當然會咬人,但你沒打算咬我,我看得出來。」

  「我不明白你怎麼能那麼肯定。」

  「既然這樣,那來做個實驗吧。」少年淺淺笑道,並伸手摘下右眼的紗布眼罩。

  雷恩將視線移向後照鏡,但當他看見少年的右眼時,登時愣住了,這一恍神令他差點闖了紅燈,他連忙踩下煞車,在行人穿越道前停下。

  他瞪著後照鏡,少年原本被眼罩遮蔽的那只眼睛完全不像是人類,他的鞏膜像深淵般黑暗,而虹膜則是透著血般的紅色。

  「帶我去我外祖父家。」少年說道,臉上透出惡魔般的微笑。

  雷恩困難地嚥下一口唾液,不知該作何反應。

  「聽話,文森。」

  雷恩將視線移開,覺得自己像是隻夾著尾巴的狗兒。

  「是的,盧先生。」

  「叫我亞契。」

  「是的,亞契……先生。」

  「你就是改不過來嗎?」亞契笑了一聲。「算了,反正被叫先生也挺新奇的。」

  綠燈亮起,雷恩踩下油門,往柏瑟文尼家駛去,他聽見亞契將眼罩戴回臉上的細小聲響,但接下來全程,他再也不敢將目光移向後照鏡裏。


  

第四章|吸血公爵

  約希是個嬌小且看來極害羞的女孩,這是卡歐斯看見她坐在那間房間裏的第一印象。

  他不太確定亞契為什麼不喜歡這個女孩,不過亞契向來都能找到各種理由討厭別人,要弄懂他討厭人的邏輯是件困難也沒有必要的事,所以卡歐斯並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太久,直到他發現和約希周旋是一件令人抓狂的事,稍早亞契那副厭惡的嘴臉才回到他腦海,而且即使他不願承認,也越來越覺得亞契的厭惡是有道理的。

  「我希望……史黛拉可以回來,」約希以她細小的聲音說道。「可是,我也不希望那個將她……帶走的人受到懲罰,他只是……只是一時沒考慮到那麼多,才會那麼做,我相信他沒有想要傷害任何人的意思……」

  「他?」卡歐斯以銳利的眼神盯著坐在折疊椅中的約希。「這麼說,你認識抓走史黛拉的人?」

  這話似乎讓約希大為驚愕。「我……我不能再說下去了,我不想……」她閉上眼睛,搖搖頭。「我不想傷害任何人。」

  「但你要是繼續隱瞞你所知道的事,史黛拉很有可能會受傷,說不定還會死,那樣的話,她等於是因為你的知情不報而受到傷害。」

  「可……可是……這是儀式的一部份,儀式一旦啟動,我是不能插手的,要是我那麼做的話,會有很嚴重的後果……我不敢再說下去了,我已經說得夠多了。」

  「儀式?」卡歐斯身後始終靜默不語的史賓瑟開口道,他正坐在桌上,雙腳腳踝勾在一起,懸在桌邊搖擺,活像是來郊遊的。「啊,我懂了,是婚配的儀式嗎?」他擊掌說道。

  約希瞪大眼睛看著他,卡歐斯這時發現她的眼睛顏色變得很淡,瞳孔也收縮成細針樣。

  「你……你怎麼會知道?」約希喃喃說道。

  「你身上有吸血種的氣味,」史賓瑟從桌上跳下來。「我聽說某些出身尊貴的血族至今還保有這種儀式,繼承人的婚配對象必須在儀式中爭鬥,以奪得繼承人的婚約。」

  「但至今還保有那種儀式的血系應該只有──」卡歐斯忽然住了口,雙眼仍緊盯著眼前的少女。「你是──該隱家的人嗎?」

  少女低著頭,緊抓著覆著膝蓋的灰褐色長裙。「……那的確是我的姓氏。」

  「但──這沒道理啊,難道……」卡歐斯扶著額頭,眉頭皺成一團。「史黛拉‧雷恩該不會是你的……」

  約希的臉紅了起來。「不是,史黛拉不是我的婚配對象,雖然我很喜歡她,但……」她搖搖頭,像是想將什麼甩開。「是那個人誤會了,他以為史黛拉想和他搶奪我,所以就……天哪……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會對史黛拉做出什麼事……」

  「既然知道是該隱家的人,那麼要找出綁走史黛拉的嫌犯就不算難事了,」史賓瑟說道,語調一派輕鬆。「該隱家只會和血系純正的家族婚配,要符合他們的條件可不容易。」

  「也就是說,」卡歐斯望向他。「綁走史黛拉的人不可能是路旁隨便哪個非人種吧?」

  「是啊,像你就不符條件了,卡兒。」

  「謝謝你的提醒。」

  「可是,」史賓瑟將目光掃向卡歐斯。「這不是我們能插手的事,史黛拉也是非人種的後代,她必須接受對方的挑戰。」

  「史黛拉她不可能辦得到的!」約希突然叫了起來。「她母親是人類,她根本沒有非人種的能力!」

  聽到這話,史賓瑟和卡歐斯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

  卡兒,你在第十九分局那麼久了,沒聽雷恩說過嗎?

  你覺得他會告訴我這種事嗎?鬼才知道他女兒是跟誰生的!

  兩人將視線轉向眼前的約希。

  「約希,這是很嚴重的事,」史賓瑟柔聲說道。「照你這麼說,史黛拉等於是個人類,既然是人類,那就包含在教廷的庇護之下,如果你明知道綁走她的人是誰,卻不願告訴我們,那就等於是從犯,你可能會和那個綁架犯一起被燒死。」

  聽到這話,卡歐斯看了他一眼。

  史賓瑟,你應該知道這種情況不至於動用到火刑。

  我當然知道。

  史賓瑟彎下身,將手撐在膝蓋上,同時,心思從卡歐斯的眼神中抽開,滑進眼前這個年輕女孩的心裏。

  你可以不用直接告訴我,在心裏想著那個名字就好了,約希──不……

  史賓瑟的唇邊划出一道微笑。

  ──約書亞‧該隱。

  約希瞪大眼睛盯著他,似乎相當不知所措。

  「你怎麼會……」她說到一半便住了口,因為她注意到卡歐斯正不解地看著她。

  沒關係,他不會知道,這訊息只有我和你之間能接收到。

  約希怔忪地看著他。

  他叫……

  約希低下頭,在心中暗自浮現一個名字。

  謝謝你的合作,約希。

  史賓瑟朝她一笑,接著直起身來,轉向卡歐斯。「我們走吧,既然小約希不願意說,那我們也只好自己去找了。」

  「吭?你在說什……」

  史賓瑟轉身往門口走去,並伸出胳臂朝卡歐斯的脖子一勾,便把他拖離房間。

  約希坐在原處,愣愣地看著兩人走出去。

  史賓瑟很快將門關上,並將手放開,卡歐斯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粗魯舉動惹得有些惱火,一待掙脫便開始大吼大叫:「你到底在搞什麼?話都還沒問完,就把我拖出來!你瘋了嗎!」他說著便要再進去,但史賓瑟將他從門邊拉了回來。

  「你別再去煩那孩子,不管你再怎麼盤問,她還是不會說的。」

  「可是──」

  「像她這種受到古老家規束縛的非人種,所受到的壓力不是你我可以想像的,別再讓她為難了。」

  卡歐斯盯著他,金綠色的眼睛眨了眨。「我懂了,你已經問出來了,是吧?」

  史賓瑟微微一笑。「卡兒,我真是太喜歡你那總能讓他們嚇個半死的本事。」

  「她只不過是個小女孩,這算哪門子本事?」

  史賓瑟聳聳肩。「約希可不是小女孩,他的年紀可以當你祖父了。」

  「祖父?」

  「據我所知,該隱家從來就沒有女性的繼承人。」

  「……算了,我已經懶得驚訝了,」卡歐斯說道。「上次妖精種的事也是……這該不會是非人種特有的興趣吧?」

  「你別忘了,卡兒,你也是非人種。」

  卡歐斯瞪了他一眼。「約希不是給了你名字嗎?那傢伙到底是誰?」

  「愛德華‧葛洛斯特。」史賓瑟說道。

  「聽起來好像你說了這名號我就該知道那是誰似地。」卡歐斯一臉沒好氣。

  「愛德華‧葛洛斯特──理查‧葛洛斯特‧白狼公爵之子。」

  「你覺得電話簿上找得到他的住址嗎?」

  「我不這麼想,但我知道有個人應該能聯絡到他。」

  「你說的那個人也是非人種嗎?」

  「對,而且我想他在境內。」

  「我很好奇,你之前在地下庭園沉睡了那麼久,照理說應該早就斷了和外界的往來吧?你怎麼能肯定哪些非人種還聯絡得上?」

  史賓瑟看了他一眼。「對非人種來說,五百年以內有聯絡過就不算斷了往來。」

  「你確定對方會願意合作嗎?」

  「不確定,不過看在你的面子上,他可能會通融一下。」

  「我?」卡歐斯不解地眨了眨眼。「難道那是我認識的人?」

  「不是,但他認識你的祖先但丁。」史賓瑟微笑道:「走吧,我知道要上哪兒去找他。」

  夜晚的大學圖書館極為死寂,但在兩排書牆中央的座位上,卻亮著一盞小小的燈,一個男人交疊著腿坐在其中一張椅子裏,正專注地讀著手上的一本書。

  一陣像是鳥類振翅的聲響在天窗外響起,如果他曾抬眼望向天窗的話,也許會看見某道黑影閃過玻璃窗外,但他並沒有這麼做,而是仍閱讀著手中的那本書。

  一個高瘦的男人出現在他身後,沒有腳步聲,也沒有開門聲,就像是從陰影中憑空出現似地,那男人走向他,瞥見他手中翻閱的書頁,不禁露出了笑容。

  「啊,那本書很糟。」他身後的那男人說道。

  看書的那男人沒有回頭,而是盯著書頁說道:「拙劣的第一人稱,拙劣的模仿,強納森的日記可沒有糟到這種程度。」

  「我看過那本書,書信體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寫得來的,那本書通篇語感都毫無分別。」

  「是啊,不論男女講話都是一個樣子,作者為什麼不全都用女主角的視點來寫就好了?」

  「真高興我們對閱讀有相同的見解。」他身後的那男人彎下身來,將手肘靠在椅背上端,幾束銀色的長髮順著肩膀滑了下來。

  「別用那種諂媚的方式說話,史賓瑟。」坐在椅中的男人闔上書本,將它擱在桌上。「我聽說你還在替人類做事,你今天是有事才會特地來找我吧?」

  「既然這樣我就開門見山說了,」史賓瑟直起身來,但一手仍擱在椅背上緣的凸起處。「我想見葛洛斯特公爵,你能替我安排嗎?」

  男人轉過頭來,揚起那雙艷紅色的眼睛。「我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你還是老樣子,非常實際。」史賓瑟說道。

  「這是規矩,孩子,」男人歪頭笑了笑,黑色的鬈髮在額間抖動。「我不像那個開書店的哈斯特,老是怕東怕西的,我又不受你們的保護,你既然需要我的幫忙,當然就得交出合理的報償,從古至今都是這樣的。」

  「但如果有人類涉及其中的話,就必須無條件答應合作。」

  男人盯著他一會,說道:「這次的事並沒有人類涉及其中吧。」

  「你果然知道我是為了什麼來找你的。」史賓瑟嘟囔道。

  「理查是我的多年好友,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他兒子要結婚的事。」

  「這次的事根本是搞錯了,那女孩並沒有要和他搶該隱家的繼承人,儀式必須中止才行,如果你能出面的話──」

  「我不是狼族的人,我出面也沒用,」男人慵懶地說道。「儀式已經開始了,從現在起,沒有人能夠阻止了。」

  「如果我願意給你報償的話呢?」史賓瑟望著他,長髮的末梢幾乎碰觸到對方的臉。

  「那我會要你提前支付,然後當作沒有這回事。」

  「我就知道。」史賓瑟低聲說道。

  「算啦,史賓瑟,看樣子你是白費工夫了,」一個聲音從門邊響起,伴隨著腳步聲,卡歐斯便從陰影中走進燈光之下。「顯然你的朋友並不想合作。」

  男人盯著他,似乎有點訝異。「……但丁?」

  「我不是但丁,我叫卡歐斯‧昆恩,我和但丁真的長得那麼像嗎?」卡歐斯回道。

  「仔細看的確不像,但氣味倒是很相似。」男人沉吟道。

  「我不清楚你對這整件事了解多少,但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救出那個叫史黛拉的女孩,」卡歐斯對那男人說道。「她事實上並沒有非人種的能力,如果她捲入非人種的鬥爭之中,無疑只有死路一條。」

  「但她也不能算是人類,」男人冷冷地望著他。「在這種情況下,教廷並不會庇護混血種,嚴格說起來,這和你們第十九分局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女孩的父親是第十九分局的人,」史賓瑟說道。「我想這不能算是沒有關係。」

  「那就有趣了,」男人將手肘撐在桌上,一手托腮望著眼前的兩人。「既然這樣,女孩的父親為什麼不出面?」

  「他是狼族,而今晚是月圓之夜。」卡歐斯說。

  男人的手指輕敲著桌面。「我覺得你們被利用了,教廷才不會管混血種的死活,下令要你們去救她的人,肯定有什麼私心吧,是誰下令的?」

  史賓瑟和卡歐斯對視了一眼,但什麼也沒說。

  「我想起來了,」男人忽然擊掌說道。「是那個有制約之血的男人吧?我記得他是現任局長,能讓你們兩個聽命行事的人,應該也只有他了吧?」

  卡歐斯露出不耐的表情。「你到底想說什──」

  「你還沒搞清楚嗎?」男人打斷他的話。「你們根本就不應該捲進這整件事裏來,因為對教廷來說,死多少個非人種的小孩都和他們沒有關係,也就是說,你們那個局長打從一開始就是有目的地在利用你們,因為要是那個女孩死了,會牽涉到某種要不得的利害關係,否則他何必這麼急急忙忙地要你們兩個出來替他救人?」

  卡歐斯盯著他一會,說道:「還真是伶牙俐齒,你差點就要說服我了。」

  「我們也只是聽命行事而已,」史賓瑟說,「就算是被利用,救了一個同類的孩子會有什麼損失嗎?」

  「應該說,亞契那傢伙哪天不利用別人我才會覺得奇怪哪。」卡歐斯交抱雙臂說道。

  男人看了看眼前的兩人,接著突然爆出一連串笑聲,笑到趴在桌上,卡歐斯和史賓瑟不知該作何應對,只得等到他笑完為止。

  「你們真的很有趣,」男人邊抹掉笑得太過分而流出的淚水邊說道:「好吧,看在你們讓我笑得那麼開心的份上,我就提供你們一個情報好了。」

  「你總算要告訴我們愛德華‧葛洛斯特的下落了?」卡歐斯揚起眉毛。

  「怎麼可能,我才懶得管那小鬼躲到哪兒去了,」男人揚了揚手。「我只是要告訴你們,狼族雖然會在婚配儀式中與競爭者爭鬥,但無論如何是不會傷害同類的,那女孩是狼族混血種,所以或許會受點傷,但絕不至於死,我要是你們,就會回家躲進舒適的棺材裏睡覺,省點力氣,少插手管人家的家務事。」

  「但有人報案,這就不能算是家務事了。」卡歐斯反駁道。

  「真的是那樣嗎?」那男人笑了笑。「我看你們也不是笨蛋,還是用點腦想想吧,如果那女孩真有危險,為什麼她的父親不願現身?狼族是對家人很忠誠的非人種,即使今晚是會影響牠們力量的滿月之夜,牠們也絕不可能對自己的親人坐視不管,我建議你們,與其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找那個叫愛德華的小鬼,還不如回去問問你們那個好局長,搞清楚他到底想要你們做什麼,我言盡於此,你們回去吧。」

  男人攤了攤手,擺出一個已經無可奉告的姿勢。

  卡歐斯和史賓瑟對視了一眼,最後似乎決定放棄再盤問下去。

  「既然如此,報償就先欠著吧。」史賓瑟說。

  「我才不要你的報償,你旁邊那個傢伙比你有價值多了。」那男人托腮回道,說著還舔了一下尖利的犬齒。

  「不行,」史賓瑟說著將卡歐斯的肩膀摟過來。「他是我的。」

  「你要是不想讓我在別人面前揍你的話,就給我放開。」卡歐斯沉著臉說道。

  「我們走吧,卡歐斯。」史賓瑟說著將卡歐斯轉向後方,把他往門外推了出去。

  圖書館的大門再次被關上,獨留那男人在幽暗的偌大空間中。

  他站起身來,將桌上的那本書夾在脅下,把桌燈關上,但當他正要離開時,卻聽見桌子對面的陰影處傳來細微的聲響。

  像是某人坐下的衣物摩擦聲。

  他轉身走到牆邊,伸手將整個區域的燈打開。

  燈光大亮,一個年輕男子正坐在他對桌,一派悠閒地望著他。

  「強納森?」他對那年輕男子說道:「真是稀奇,你居然會到大學裏來。」

  名喚強納森的男子站起身來,朝他走去。「我來接你回家啊。」他說。

  「現在時間不是還早嗎?」

  「你在看什麼書?」強納森將男子脅下的書抽出來。

  「那只是打發時間用的……」

  強納森將那本書翻閱了一下,然後闔上它,將它推到男人懷中。「這種東西要我寫多少給你看都可以。」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世人對你我之間的看法。」男人嚴肅地說道。

  「留戀人世的吸血伯爵,還有可憐的年輕律師,還不就是那些嗎?」

  「是大公。」男人糾正他。

  「你當初用的是伯爵這個頭銜。」

  「喔,我忘了。」

  「我剛剛聽見你跟那兩個人的談話了,你想他們會去找理查麻煩嗎?」

  「今晚是滿月,他們找不到理查的,我都找不到,他們怎麼可能找得到?」

  「嗯……」強納森沉吟道。「對了,還有,但丁是誰?」

  「呃……那是──一個老朋友。」

  強納森端正的眉毛揚起一道不信任的曲線。「沒聽你提過。」

  「那都已經是作古的人了,有什麼好提的?走吧,不是要回家嗎?」男人說著便轉身去關燈。

  「也好,回去再好好問你。」

  兩人離開了圖書館大門,像陣風般,旋即消失在長廊之上。


  

第五章|墓中之狼

  「卡歐斯,你覺得亞契真的在隱瞞什麼嗎?」穿梭在夜晚的高樓之上,史賓瑟這麼問他的同伴。

  「你不是會讀心術嗎?你都讀不出來,我怎麼可能會知道那頭狐狸腦子裏在想什麼?」

  「擁有制約之血的人類會讓讀心術失效,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卡歐斯答道,並躍向另一棟樓。

  史賓瑟停下腳步,站在樓沿,低頭沉思起來。

  「史賓瑟,你還站在那裏幹什麼?」卡歐斯站在另一棟樓上對他叫道。

  「我們的確不能像無頭蒼蠅到處亂闖,這樣下去救不了人的。」史賓瑟說。

  「那你說現在要怎麼辦呢?」

  「卡歐斯,你認為去問亞契的話,他會告訴我們多少?」

  「他一個字也不會吐露──如果他真的有在隱瞞什麼的話,」卡歐斯說著一手叉起腰來。「我太了解那隻狐狸了。」

  「……看來我們也不能設計他,在制約之下,很難對亞契撒謊。」史賓瑟將一手擱在下巴上說道。

  「你想如果再去盤問約希的話,還能問出什麼嗎?」

  「應該問不出什麼了,約希是非人種,他也會受到制約之血的牽制。」

  卡歐斯思索了一會,說道:「為什麼該隱家會願意和狼族結親?我以為血族與狼族之間該是世仇。」

  「狼族跟血族是世仇的話,照理說我們不太可能跟雷恩共事才是。」史賓瑟指出事實。

  「那是因為我們不是純血貴族,對這些世家來說,怎麼可能會讓後代染上異族的血脈?」

  史賓瑟眨了眨那雙金色的眼睛。「你的意思是,該隱家可能是被迫舉行婚配儀式的?」

  「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小約希並不樂見跟那個什麼愛德華結婚,不是嗎?」

  「我不喜歡你叫他小約希。」

  「先這樣叫他的是你吧。」卡歐斯白了他一眼。「按常理來說,那個叫愛德華的要是知道約希並不是女性,應該也不會想跟他結婚吧?」

  「你不能用常理判斷非人種的喜好,」史賓瑟說:「也許愛德華的胃口很大,狼族都是那樣的。」

  卡歐斯盯著他,決定不就這點上反駁他。「這樣吧,還是用比較土法煉鋼的方式好了。」他說著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紙。「我們去雷恩家,循線追蹤史黛拉是在哪裏失蹤的。」

  「你知道地址?」

  「照片上有寫史黛拉‧雷恩的住處,」卡歐斯亮了亮手上的照片。「只是,我不清楚雷恩是不是也住在那裏。」

  「如果他今晚在那裏,會很麻煩吧?」

  卡歐斯看了他一眼。「我不會用麻煩這種字眼來形容。」他說罷便躍上牆緣,縱身一跳,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史賓瑟對這句話笑了笑,然後跟了上去。

  史黛拉‧雷恩的住處是一幢外牆以紅磚砌成的獨棟住宅,儘管離市中心不算太遠,但周遭環境卻相當像是郊區,從建築風格看得出房齡似乎略有歷史,保有某種樸實的鄉間氣息,有點像是童話裏那種會突然出現在森林小徑上的房子,若在白天看來,或許會讓人認為裏頭住的是善良可愛的小紅帽,但在夜晚看來,只能令人聯想到巫婆芭芭雅嘎的住所。

  卡歐斯和史賓瑟兩人站在屋門口,仰視著這棟建築,毫不意外地,所有的門窗皆已上鎖,看來像是從今天下午以後就沒人再出入過了。

  「史賓瑟,你不覺得奇怪嗎?」卡歐斯盯著緊鎖的門窗說道。

  「哪裏奇怪?」

  「史黛拉還未成年,照理說她應該跟監護人住在一起,可是這裏一個人也沒有。」

  史賓瑟伸出手,輕輕撫上屋子的外牆,並閉上眼睛感應,過了一會他說道:「你說得沒錯,的確是沒人在屋子裏。」

  卡歐斯轉過頭來看著他。「那,有不是人的東西嗎?」

  史賓瑟露出淺笑。「有是有,但不在屋子裏。」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卡歐斯臉一沉。

  「我不是說我們兩個,」史賓瑟將戴著手套的手從牆上收回來。「我是說屋子後面的那東西。」

  聽到這話,卡歐斯的眼神染上了一絲警戒。「屋子後面?」

  「後面有墓地,可能是家族墓穴。」

  「感應得出來是哪種非人種嗎?」

  「有野獸的氣味……大概是狼族。」史賓瑟瞥了一眼身旁的卡歐斯。「你想會是雷恩嗎?」

  「不知道。」卡歐斯答道,並從脅下的槍套裏取出佩槍,拉下保險,往屋後走去。

  「你想獨佔好玩的事嗎?」史賓瑟低聲說道,也從腰後大衣下的槍套中抽出槍來,跟了上去。

  屋後不遠處有一片空地,周圍全是林木,薄薄的夜霧不知何時籠罩了上來,瀰漫在清冷的樹林間。

  薄霧之中,有一個高聳的影子,卡歐斯原先以為那是個人影,但他很快便發現那只是一座石製的天使雕像,與另一座成對的天使像佇立在一座有尖頂的碑亭兩旁,碑亭略高於地面,正前方有一排低矮的石階,卡歐斯踏上石階,走進碑亭,注意到這其實是一道通往地底墓穴的門,但原該上鎖的雕花門板卻大開著,地上散落著鐵鍊,看來是原本掛在門上固定用的。

  「在這底下。」史賓瑟的聲音從卡歐斯肩後飄來。

  「我知道,不要離我那麼近講話。」

  「喔。」史賓瑟的聲音又略微遠了一些。

  「我先下去吧。」卡歐斯說著便要往門裏走。

  「猜拳決定怎麼樣?」

  「我們不是來玩的,史賓瑟。」

  「你的彈匣裏裝的是浸過聖水的銀彈,如果底下是雷恩怎麼辦?」

  「我不會射要害。」

  「呃,我的意思是,他八成會在你開槍前就先做掉你。」

  卡歐斯在幽暗之中陰沉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的建議是?」

  「讓我做先鋒,」史賓瑟提議道。「我的能力比較多元,就算那真是雷恩,在最壞的情況下我應該也能牽制他。」

  「就聽你的吧。」卡歐斯不甚情願地略微後退一步。

  史賓瑟走向前去,踏著輕快的步伐往門後的階梯走下去,卡歐斯對他異常愉悅的狀態皺了一下眉頭,但仍跟在後頭走了進去。

  走到半途,史賓瑟忽然揚手擋住了卡歐斯,說道:「你留在門口,等那東西出來的時候擋住他。」

  「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誰跟你說我只有一個人的?」史賓瑟在黑暗中露齒一笑,卡歐斯注意到他的大衣飄動了起來,而底下隱隱有什麼生物在爬動。

  喔,使魔。卡歐斯沒趣地想著,接著便轉身回到上面去了。

  史賓瑟繼續往下走,一直下到地底,他深深吸了一口陰冷潮濕的空氣,似乎感到很滿意。

  「真羨慕你有那麼好的棲息地,」史賓瑟對著黑暗說道,「這裏充滿了死亡的氣味,而且很古老,自從離開地下庭園之後,我就沒看過那麼好的地點了。」

  低沉的咆哮聲從黑暗深處傳來,聽來像是威嚇。

  「每到滿月之夜,你都待在這裏嗎?」史賓瑟繼續說著。

  低吼聲持續著,一頭龐然巨獸在黑暗中移動著,往史賓瑟走了過來。

  「你應該不可能不知道史黛拉被擄走了吧?」史賓瑟笑著望向那頭野獸。「我實在很討厭這種被耍得團團轉的感覺,不管是約希、亞契、還是你,似乎都在刻意隱瞞著什麼,不如這樣吧,我們來交換條件怎麼樣?」

  那頭野獸的金褐色雙眼瞪視著他,似乎沒在聽他的話。

  「你告訴我史黛拉在哪裏,我就給你一樣你想要的東西。」史賓瑟說道。

  野獸露出森然的利齒,擺動著毛茸茸的巨掌。

  「接受嗎?」史賓瑟揚起那雙金色的眼睛,臉上仍帶著笑意。

  卡歐斯覺得這有點像是某本不入流恐怖小說所寫過的情節,兩個不速之客闖進一座古老的地下墓穴,其中一個下去後再也沒上來,另一個在墓門外聽見同伴的慘叫,接著故事就到此畫下了句點。

  卡歐斯記得那應該是史賓瑟的藏書之一,作者叫什麼他已經忘了,但他覺得姓氏應該是L開頭。

  當然,實際上的狀況和小說裏寫的有點出入,其一,他並沒有聽見史賓瑟的慘叫,事實上,他從未有過史賓瑟會大吼大叫的印象,他總覺得,就算哪天在史賓瑟胸口釘進一根木樁,他頂多也只會悶哼一聲而已。

  其二,他不記得小說中那東西有忽然從墓中衝出來,把主人公壓在墓石上,還差點將他的肋骨壓斷。

  他從石階上爬起來,疑惑著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他剛剛只是照史賓瑟說的,在門前準備迎擊任何突發狀況,但他幾乎是剛走到門口沒多久,就忽然有一頭巨大的野獸從地底下衝了出來,在他轉身準備開槍時咬住了他的手,並將他手上的槍甩到一邊,他像隻慘遭捕獲的兔子般被壓在地上,並看見牠染滿血跡的森然利齒在眼前搖晃,那野獸的力量非常大,遠高於他,有那麼一刻,他發現自己幾乎是心甘情願想將生命獻給牠,那生物帶給他的壓迫感甚至能影響他的思想,讓他本能地感到害怕、敬畏……甚至崇拜。

  沒有任何野獸能夠像這樣駕馭非人種的心神,那絕不是野獸,而是非人種。

  在他被按在野獸掌下,並幾乎要放棄掙扎時,他聽見了一個聲音,那聲音並非傳入他的耳朵,而是直接刺進他的意志中,像一根長針那樣在他腦中翻攪。

  別插手這件事。那聲音說。

  接著,那巨獸便拋下了他,衝進瀰漫著白霧的林子裏,消失無蹤。

  他躺在那裏,過了幾秒鐘後才將心智從剛剛受支配的狀態中拔回來,然後從地上爬起來,去撿那把被扔在一旁的槍。

  這就是剛剛短短幾分鐘內所發生的事。

  儘管他的手臂被咬傷,但傷口咬得並不深,他很快就自體痊癒了,接著他才想到史賓瑟還待在墓穴裏,雖然他很難想像史賓瑟會被打敗,但那野獸既然沒被擋下來,那他的同伴很有可能已遭遇不測。

  他立刻奔進墓穴,並同時想起方才那頭野獸染滿嘴邊的猩紅血跡。

  墓穴深處瀰漫著野獸毛髮的氣味,以及濃濃的血味,鮮血的氣息濃烈地令他想起地下庭園那次任務,當時的隊長擅作主張攻擊沉睡在地下庭園的非人種,結果全軍覆沒,那個時候,地下庭園裏也是到處充斥著這種血味。

  他極不願想起當時的事,那次任務帶給他太多不愉快的回憶,第十九分局的成員們也因為那次事件而犧牲慘重,導致直到現在局內還是有著人手不足的問題,所有現存的非人種成員都被迫得兼任許多原該分派給人類的工作。

  而他當時的女友蒂娜就是在那次事件中死去的,她的死還間接造成他就此失去人類的身分,成為一個只能活在黑夜裏的非人種。

  他由衷希望那種爛事別再重演一遍。

  尤其是發生在史賓瑟身上。

  他在角落一堆磚頭旁邊發現史賓瑟像一團破布那樣躺在那裏,連忙奔過去查看同伴的情況,他看見史賓瑟的頸側被咬得血肉模糊,臉上和身上都染著鮮血,雖然還有意識,但樣子看來實在不太妙。

  「……你不是說你能牽制他的嗎?」卡歐斯突然發現他只能說出這種怪罪的話語。

  因為他實在不願相信史賓瑟會被打敗。

  「……痛死了,給我點血吧,卡兒。」史賓瑟說道,聲音氣若游絲。

  卡歐斯在黑暗中陷入沉默。

  「怎麼了?」史賓瑟微弱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在哭嗎?」

  「蒂娜死的時候我都沒哭了,我怎麼可能會因為你哭。」卡歐斯說道,並伸手抹了抹臉。

  「別抹,太浪費了。」

  「浪費什……」卡歐斯話還沒說完,便瞥見自己戴著白手套的手上滿是血跡。

  「靠過來一點。」史賓瑟說,聲音中似乎帶著笑意。

  但那也可能只是錯覺,因為卡歐斯並沒看見史賓瑟在笑,正確地說,他很難從一張滿是血跡的臉上辨識出表情。

  他俯身靠近史賓瑟,幾乎和他臉貼臉,然後史賓瑟伸手扶住他的臉,並輕輕在他臉頰上舔舐。

  「……我覺得有點噁心。」卡歐斯低聲說道,但並未將臉移開。

  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到史賓瑟的舌頭慢慢往下移,接著那雙扶著他臉的手忽然一緊,他整個人被往下拉,然後發現自己的嘴唇疊在另一人的嘴唇上。

  「史賓瑟!你在……」卡歐斯連忙要起身,但一雙小小的手抓住了他。

  「我現在是夏洛特喔。」一個女孩的聲音在他身下響起,接著他又被拉了下去,和某人親吻起來。

  卡歐斯再次推開對方,猛地起身,並抹了抹臉。「別鬧了!害我還擔心了你一下……結果你根本就好得很嘛!」

  一個身著紅色洋裝的銀髮少女從地上坐起身來,在幽暗中揚起那雙金色的眼睛。「我是真的被奪走了一部份力量嘛,不然我何必變成這樣子。」

  「你明明就可以隨自己高興變來變去,別以為我不知道!」卡歐斯轉過身去,繼續拿袖子抹著臉。「可惡……早知道就不給你血了,我真像白癡一樣……」

  他話還沒說完,就忽然感覺到某個嬌小的軀體貼到他背後,雙手環住他的腰,他回過頭去,只見剛剛那個銀髮少女正抱著他,並將臉埋在他的腰後。

  「史……呃──夏洛特?你在幹麼?」

  「我不知道你會那麼擔心。」少女的聲音悶在他身後。

  「我……我才沒有擔心好嗎!快放開我!」

  夏洛特抬起臉來,仰望著他,眼中彷彿閃著光芒。「我好高興。」

  「……高興什麼啊!別肉麻了好不好!」卡歐斯頓時感到極為侷促,他立刻掙開夏洛特的手。「現在不是在這裏聊天的時候!剛剛那隻怪物是怎麼回事?你不是還說你能牽制牠!結果咧!」

  「我本來就沒有要牽制牠啊,這又不是最壞的情況。」夏洛特一臉無辜。

  「可是……你剛剛不是被那怪物──」

  「那是交換條件,」夏洛特露出微笑。「我呢,分給一點力量,然後他會告訴我他的女兒在哪裏。」

  「他的女兒?你是說……」

  「對,那是雷恩,毛茸茸的大狼人。」夏洛特說著舉起雙手,各伸出兩根手指在半空中彎動。

  「但他跑了,」卡歐斯不耐地揚起一手。「我看他根本不打算告訴你吧?」

  夏洛特又笑了。「他是沒有跟我明講,但在他咬我的時候,我也窺知到了他的念頭,」她說著在腦袋上比了手勢。「非人種在滿足原始本能的時候,總是會比較鬆懈。」

  卡歐斯陰沉地望著她,不發一語。

  「怎麼了?」夏洛特問道。

  「我剛剛真的以為你快死了。」卡歐斯說道,語帶埋怨。

  「在你答應我的求婚之前,我是不會死的。」夏洛特嚴肅地說道。

  「別說蠢話了,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吧。」

  夏洛特一臉驚訝。「這裏比我們的地窖還要好耶,你居然說這是鬼地方?」

  「我寧可回去睡地窖,也不想待在這裏。」卡歐斯說著便轉身登上階梯。「快走吧。」


  

第六章|巴甫洛夫的狗

  三個月過去了,令雷恩有點意外的是,賽巴斯欽對那孩子的出現並未表現出太大反彈。

  起初,雷恩被迫將亞契帶回柏瑟文尼山莊時,他看得出賽巴斯欽的確非常震驚,照他平常的個性,大概早就將那把掛在客廳裝飾用的獵槍拔下來掃射了──當然,為了安全起見,雷恩早就把裏面的子彈全部拿出來了,但賽巴斯欽從沒去拿過那把槍,一次也沒有。

  就雷恩的認知,賽巴斯欽這個人向來有著狼的貪婪,但他卻極度缺乏狼的家族觀念,即使是和他有著相同血緣的人,他也會毫不留情地將其剷除,多年來,雷恩很清楚賽巴斯欽只是在等他老子葛屁而已,至於他有沒有在柏瑟文尼的死亡上趁機增進一點速度,雷恩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雷恩也明白賽巴斯欽不是個蠢蛋,儘管他行事總是很衝動,但他若想除掉一個人,他絕對不會讓其他人逮到把柄,伊芙琳的死是一例,而如今,他沒在亞契出現時當場把他趕出去,也是一例。

  自從雷恩將亞契帶回柏瑟文尼山莊後,他就一直很注意賽巴斯欽的一舉一動,但賽巴斯欽表現得就和一個忽然發現自己多了個外甥的常人沒什麼兩樣,他對這個小外甥的態度並不是特別親切,但也沒有特別排斥,正確地說,他根本對亞契的事毫不關心。

  雷恩想過,也許這是因為賽巴斯欽已經明白柏瑟文尼那筆錢是交給誰,而且他自己也已正式成為柏瑟文尼家的繼承人,所以他就沒必要再對亞契有任何敵意了,如果你已確定是王位的第一繼承人,那你又何必沒事去把自己的姪子關在塔裏悶死呢?

  但賽巴斯欽可不是那種能用常理解釋的人,與他相處了這麼多年,雷恩發現自己始終不能徹底看透這個人,只知道他是個被老爸寵過頭的紈褲子弟,良心在他小時候就被狗吃了,雖然是個衝動的蠢蛋,但在跟自己利益有關的事上卻又精得像隻狐狸。

  他幾乎可以百分之百確定,賽巴斯欽想要除掉亞契,吞掉柏瑟文尼給亞契的那一份,只是在現階段,他偏偏又找不出賽巴斯欽確實想要下手的明證。

  他記得在伊芙琳死前幾個月,賽巴斯欽經常不在,但當然,依雷恩自己的職責,他必須隨侍在柏瑟文尼身旁,他不常待在柏瑟文尼山莊,自然也沒空去管賽巴斯欽在搞什麼,他只記得那段時間,他幾乎都沒見到賽巴斯欽,也無暇去讀他的心思,然後過了不久,伊芙琳就死了。

  而現在也是一樣。

  這三個月來,賽巴斯欽根本很少待在山莊,泰半時間都不知上哪兒鬼混去了,雷恩甚至覺得他根本是有意在迴避他,當然了,如果他心裏有鬼,他自然是要迴避的,因為他不可能不知道雷恩擁有讀心的能力,雷恩對這點心知肚明。

  但他當然不能為了知道賽巴斯欽的下落而去追蹤他,他必須盡可能待在亞契身邊,因為他很清楚,一旦他讓亞契落單,賽巴斯欽就有可能對亞契下手,即使他人根本不在場也一樣,因為賽巴斯欽就是有這種本事。

  有時候,雷恩會覺得自己有點窩囊,因為他身為一個力量遠高於人類的非人種,卻拿這些人類根本沒有辦法,他當然有絕對的能力能當場殺死這些弱小的人類,但當他們不跟他明著來,而是暗地裏搞一些詭計的時候,他就往往都是那個任人宰割的對象。

  「雷恩,我覺得你最近老是黏著我,你不用去忙其他的事嗎?」亞契抬眼說到,此時他正坐在房間裏靠窗的一張扶手椅裏,交疊的腿上擱著攤開的書。

  「如果你不希望我待在這裏,那我就出去一下。」雷恩站在他身旁說道。

  「我不是那意思,」亞契苦笑道。「我是說……你一直待在我旁邊沒關係嗎?難道都不會覺得無聊?」

  「待在你旁邊並不會讓我覺得無聊。」雷恩實話實說。

  不知怎地,有時雷恩甚至覺得自己是在享受保護亞契這件事,不論亞契在做什麼,他的一舉一動都會莫名讓他產生好感,甚至認為觀察這些細微的小事就能令他快樂。

  快樂?他對這個詞彙皺了一下眉頭,他從沒想過這個詞彙有一天會套在他身上,事實上,聽命於人類的這些年來,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也向來都不認為自己能擁有這種感覺。

  「你明明就覺得很無聊。」亞契對他的話嗤之以鼻。

  「我沒有。」雷恩連忙回道。

  「我看到你剛剛皺了眉頭,」亞契指了指自己的眉間。「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勉強嘛。」

  「我並沒有勉強,我剛剛只是……」雷恩一想到要如何解釋剛才自己正在思索的事,就尷尬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在想……別的事情。」

  「是嗎?那你在想什麼?」亞契將手肘擱在扶手上,托著腮。「是討厭的事吧?因為跟一個討厭的小鬼待在一起,所以聯想到討厭的事?」

  「不是的,亞契先生,我……」

  亞契將臉轉過去,望向落地窗外陽光籠罩的庭園。「你不用勉強保護我,反正打從一開始就是我強迫你帶我來這裏的。」

  雷恩看著他的側臉,幾乎感到一陣心痛。

  只因為事實剛好完全相反,而他卻不知道要怎麼解釋給對方聽。

  快樂和心痛,他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經歷了兩種他過去從未有過的情感起伏,他一方面感到訝異,但另一方面卻又感到……雀躍

  也許待在這個人身邊,他會擁有更多他從未經歷過的事。

  儘管他並不是很確定那算不算是好事。

  他在亞契身旁單膝跪下,將他的手執起,這舉動似乎嚇了亞契一跳,他回過頭來,用沒戴著眼罩的那只眼睛驚異地看著他。

  「雷恩……你在幹麼?」

  「我……」雷恩猶豫著,不知該如何起頭。「我從不覺得你討厭,亞契先生,我剛剛之所以會皺起眉頭……只是因為……因為我覺得太快樂了,而我過去從未這麼想過……我不知道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快樂?」亞契眨了眨眼。「為什麼?」

  雷恩低著頭。「我不知道……我只要像這樣待在你身邊,就覺得很快樂,就算什麼都不做也無所謂,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想……」

  亞契看著他,並略微揚起眉頭。「喔,我懂了。」

  「咦?」雷恩抬起頭,不懂亞契為何這麼說。

  「我就知道,你們這些非人種都是這樣的,」亞契別過眼去。「因為我天生有這種能力……可以讓你們聽命於我,所以你們就會自動變成這樣,你們……全都會被我所影響,變得不再像是你們自己。」他說著另一手不自覺地緊捏著扶手。「……我討厭這樣,簡直就像是被鈴聲制約的狗一樣。」

  「不是那樣的,也許剛開始的確是那樣沒錯……可是──現在就已經不是那樣了。」雷恩連忙解釋道。

  亞契回過眼來。「那你要怎麼證明?」

  「我……」雷恩發現自己一時語塞。

  「狗之所以會對主人搖尾巴,是因為牠們知道主人會給牠們食物,所以才會下意識地想討好主人,」亞契說道,「那你呢?雷恩?你是受制於我的能力才對我好?還是因為真心想對我好才這麼做?」

  「如果你不相信我是真心的,我又該怎麼對你證明?」

  「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亞契說著將書本闔上,從椅中起身,走出房門。

  當門關上時,雷恩從地上慢慢起身,思索著亞契剛剛丟給他的問題。

  他知道這和聽命於柏瑟文尼時根本是兩回事,在柏瑟文尼手下做事時,他只覺得那是義務,他對義務得做的事根本不會帶有任何情感,但現在他卻是主動認了亞契作他的主人,儘管亞契似乎並不想要他像條狗般巴著他,可是他心裏卻很清楚,他現在簡直就像是犯了癮的吸毒者一樣,只要亞契稍一離開他的視線範圍,他就會感到坐立難安。

  他想追出去,試圖向亞契好好解釋他內心的想法,但他也清楚得很,眼下他是連自己心裏是怎樣的一團亂都解不開了,更遑論去向亞契解釋什麼。

  亞契是人類,他不會讀心術,如果亞契能讀到他內心的想法,那麼事情或許會簡單許多,但也正因亞契屬於另一個和他截然不同的種族,他才必須費盡全力去抓住他,如果他現在鬆手了,那麼亞契就會離他遠去。

  但這種想法是因為亞契的能力所致使的嗎?

  他不確定。

  他只知道,亞契能輕而易舉讓他這種非人種俯首稱臣,同樣地,很可能也能駕馭其他更強的非人種。

  也就是說,不一定非他不可,只要亞契願意,他說不定能夠讓任何非人種心甘情願待在他身邊,成為那個保護他的人。

  光只是稍微碰觸到這個想法,就讓雷恩覺得自己快發狂了。

  誠如亞契所說,狗之所以想討好自己的主人,是為了食物,但換個立場,狗要是不去討好自己的主人,又該如何確定自己不會被拋棄呢?

  那你要怎麼證明?

  他咬了咬牙,走了出去。

  他走到長廊上,順著那座華貴的旋轉樓梯走下樓,他不需要任何指引,就能嗅到亞契的氣味,感應到他剛才走出房門後,循著什麼樣的路線走向何處。

  亞契深深吸引著他,而他也深知其他非人種同樣地會被亞契所吸引。

  他們之中有的或許會像他一樣,甘心服從於亞契,但有的或許只想把他吞吃下腹,因為在非人種之中,也有那種會將喜歡的東西殘忍殺害的類型。

  他走到樓下大廳,然後開門走了出去,在花園裏的某個角落看見亞契,他正坐在一張石椅上,低頭抹著眼睛,雷恩覺得他似乎在哭。

  他悄悄地走上前去,在亞契注意到他之前伸手摟住他的肩膀。

  「雷恩……?」亞契轉過頭來,似乎很驚訝,雷恩看見他的眼眶紅紅的。

  「你哭了。」雷恩直述道,這不是他第一次見人哭,也不是他第一次讓別人哭,但只有這次令他徹底感到愧疚。

  他想,這或許算得上是一種報應。

  「我才沒哭,放開我。」亞契抹了抹眼睛,在他臂彎中扭動起來。

  「我會證明給你看。」雷恩低聲說道。

  「我不需要,我才不要你證明什麼,快放開我。」

  雷恩等了一、兩秒,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出於制約下的命令,於是摟得更緊了些。

  「如果我對你做出會讓人類將我燒死的事,那是不是就可以證明了?」

  這句話似乎讓亞契警戒起來。「你想做什麼?」

  「我不知道。」雷恩說道,他並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他不願去深思他所要去做的事。

  至少現在他什麼也不想去思考。

  他只知道,他不能把亞契交給其他非人種。

  說什麼都不能。

  那天是星期三。

  一如往常,雷恩開車將亞契送去上學,目送著他走進校園,直到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學校建築中,雷恩才驅車離去。

  亞契走進長廊,與許多同年齡的學生擦身而過,但他沒有走向教室,而是彎進一道階梯,朝罕無人煙的地下一樓走去。

  他在樓梯下找到一個放置雜物的儲藏間,那個空間非常小,外頭以一面鐵製的格門鎖住,但鎖早就壞了,只是沒人發現到這件事,他在前一天已經將裏面的箱子移到角落,清出一個正好能讓他棲身在裏頭的空間,而且箱子會擋住他,外頭的人並不會注意到他在這裏。

  他爬進去,安然鑽進那個小小的空間裏,等待時間過去。

  他一直等到上課鈴響後,才再次爬出來,確定沒有工友或任何人待在附近後,就立刻奔上樓去,在任何人逮到他之前從學校裏跑了出去。

  他沒有選擇行人眾多的大路,而是拐進附近的僻靜小巷,在確認沒有人看見他之後,才開始放慢腳步,在一處無人的後巷將背包放下,挖出裏面的一件暗紅色連帽外套,並套在自己的制服外面,至少這讓他在外頭走動時不會那麼顯眼,只要他想,他可以隨時變回原來那個在唐人街生活的骯髒小鬼,沒有人會認為他是個大戶人家的少爺。

  也許他一直都是那個低賤的小鬼,而且從來就沒改變過。

  他粗暴地將背包揹回肩上,試圖丟開這個想法,他對過去的生活並沒什麼好懷念的,雷恩的出現對他來說是人生一大轉機,但也帶給他新的危機,雷恩告訴過他,必須小心那個不懷好意的賽巴斯欽舅舅,而他也一直很聽話,事實上,就第一印象來說,他也不喜歡賽巴斯欽舅舅,從雷恩的敘述聽來,他原以為當他來到柏瑟文尼山莊後,會見到一個腦滿腸肥、手上戴滿名貴戒指、牙齒被雪茄燻黃的大肥豬,但賽巴斯欽卻完全不是他想像的那個樣子,事實上,賽巴斯欽並不胖,長得也很好看,而且舉止彬彬有禮,講話的語調非常好聽,跟他這種出身貧賤的人完全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正因如此,所以他討厭那傢伙。

  那種如此完美的人待在雷恩身邊,他到底有什麼勝算可言?

  雖然雷恩似乎相當討厭賽巴斯欽,但亞契總覺得,若不是自己擁有這種特殊的能力,雷恩遲早會成為服從賽巴斯欽的人,從雷恩那裏,他得知賽巴斯欽似乎很熱衷於第十九分局的事務,也許下次教廷內部就會做出決定,讓他成為第十九分局的管理者,儘管雷恩挺看衰他的,但亞契卻暗自覺得,賽巴斯欽身為柏瑟文尼家的主子,而且又是教徒,坐上這個位子的可能性並沒有雷恩想像得那麼低。

  相較之下,他只是個小鬼,就算他能讓雷恩聽話,但那又能怎樣?他只能對雷恩無理取鬧,儘管他其實並不想對雷恩發脾氣,可是他就只能以這種方式留住雷恩,重點是,他根本就沒能力留得住。

  他抓亂了早上才剛梳理整齊的頭髮,匆匆離開巷道,他不太確定自己為何要逃,他只是覺得他應該逃,應該要反抗,但到底要反抗什麼?這對他來說又有什麼好處?他一點頭緒也沒有。

  他永遠都以逃來解決事情,當奶奶要打罵他時,他就逃,當他第一次遇見雷恩,看到他站在那裏手足無措時,他也決定帶著雷恩一起逃,而如今,他又想要從雷恩那裏逃走。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做,也許他只是想懲罰雷恩,雷恩要是知道他離開了,一定會很難過,但另一方面,亞契又覺得雷恩並不會難過,也許他會有點沮喪,但他很快又會去遵從賽巴斯欽的指示,成為一條聽話的狗。

  因為雷恩是個就算不喜歡,還是會乖乖照做的人,打從他第一天認識雷恩,雷恩不就這麼告訴過他了嗎?說穿了,誰當他的主子,根本就沒有差別。

  他走出巷道,抬起頭,讓陽光灑在自己臉上。

  如果我不在的話,也許對其他人會比較好。

  這句話像一根尖刺般深深扎進他的心頭,有那麼一刻,他幾乎感到想哭,不論是在唐人街,還是在柏瑟文尼山莊,他都沒有找到他的棲身之所,也沒有人是真正需要他的。

  他隨時都可以消失無蹤,而且那對這個世界、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會有什麼差別。

  他轉身往街角走去,卻猛地撞進某個人的懷裏。

  「嗨,亞契。」

  一個令他頗為熟悉的聲音響起,他抬起頭,登時愣住了。

  賽巴斯欽正站在他面前,臉上帶著微笑。

  「……舅舅,你怎麼會……?」

  賽巴斯欽一手搭在他肩上,說道:「我們去兜風吧。」

  亞契望著他,心裏知道答應他決不是個好主意。

  「好啊,我們走吧。」他笑道。


  

第七章|制約之血

  那是一頭白色的狼,像鬼魂般出現在黑暗之中,全身隱隱散發著幽光。

  史黛拉盯著牠,她現在很確定,她已不在那棟廢棄建築之中了,而是正處於一個不屬於人世間的場所。

  就是爸爸曾說過的──由非人種所製造出的異空間。

  她不像爸爸那樣擁有非人種的能力,所以她很清楚,一旦落入非人種的異空間裏,她絕對沒有任何逃離的勝算,她就跟其他普通人類一樣,在非人種的力量面前什麼也做不到。

  手上和腳上的繩索如今已經鬆開,它們原本被施了開啟異空間的法術,而現在既然她已被拖進了這個空間裏,它們的任務也到此結束。

  她從地上爬起來,注視著那頭站在她不遠處的狼,她知道牠對她不懷好意,這整個空間裏都瀰漫著惡意,幾乎讓她感到刺痛,但她卻全然不知道對方為何會如此憎惡她。

  她揉了揉剛才被緊縛的手腕,開始感到一股不悅湧上心頭。

  「你為什麼恨我?」她在幽暗中叫道。

  那頭狼沒有理會她,而是略微偏過頭去,似乎對這個問題沒有興趣。

  接著,史黛拉腳下的地面忽然伸出許多黑色的手,將她猛地往下拉,她掙扎起來,但卻不住往下沉,像是困進流沙一般。

  「快住手!」史黛拉對那頭狼尖聲叫道:「我又沒惹過你!你為什麼──」

  幽暗之中,那頭狼的身形變得模糊起來,隱隱透出一個人的輪廓,看起來有點像是個年輕男子。

  「像你這種低等的混血種,不該靠近約書亞。」一個聲音說道,史黛拉雖看不清楚那人的臉,但她很確定這是那個人在說話。

  「約書亞……你認識約希?」史黛拉叫道。

  「不准你那麼親暱地叫他。」那聲音像一道尖利的刺,直穿進史黛拉的腦門,史黛拉感到一陣痛苦,幾乎無力掙脫那些黑色的手臂,她整個人被往下壓進黑暗之中,幾乎滅頂。

  「……契約──」史黛拉拼命將頭抬高,困難地說道。「你忘了嗎?狼族不能傷害……同類的後代──」

  那個人影徐步走來,他的形體逐漸清晰,變得像是一個身穿白色西裝的年輕人,他的頭髮、衣服和鞋子全都是清一色的白,就連膚色也很蒼白,但眼窩和嘴唇卻泛著病態的黑。

  「你放心,我不會殺你,」那個帶著病容的男人這麼說道。「我只是要確保你永遠不會接近我的約書亞。」

  他說著彎下身來,伸出如雞爪般長而瘦的手,一把抓住史黛拉的頭髮,將她更往下壓進無邊的黑暗裏。

  史黛拉覺得快要窒息了,就像個被壞孩子壓進學校游泳池的乖乖牌,明知自己什麼也沒做錯,卻莫名其妙遭到這種虐待。

  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會招惹上哪些瘋子。

  沒錯,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自以為約希是他的東西,還想把她從約希身邊永遠排除──但她只是約希的朋友,僅此而已,她早知道約希是個男孩,她也喜歡約希,但她從沒想過是那種喜歡,對她來說,她只是喜歡和約希待在一起,她知道她和約希很合得來,但只要一想到真的和約希變得像班上那種班對,她就總覺得怪怪的。

  她想,她可能從沒真的把約希當成男孩子看待,因為約希太可愛了,他有一頭長長的淡金色鬈髮,五官就跟陶瓷娃娃一樣精緻,一雙海藍色的眼睛好像總是泛著淚光,而且就像小兔子一樣容易受驚,他是那種連女孩子都會想保護他的男孩,跟他在一起,總是讓她覺得自己才是男的。

  但她並不討厭這種感覺,相反地,她還往往很樂於保護這個穿著女裝的男孩。

  而現在,有個活像嗑藥狂的討厭鬼居然把她抓來這裏,跟她說約希是他的,她怎麼可能忍受得了這種事?

  她很想問這個傢伙,當約希在學校裏被欺負的時候,他在哪裏?當約希躲起來哭的時候,他在哪裏?而當約希需要朋友的時候,他又在哪裏?

  這種不知打哪來的傢伙,竟然敢在她面前說約希是他的?

  她猛地將一手從困住她的黑暗中拔起來,並緊緊抓住那男人揪住她頭髮的那隻手,那隻手非常瘦,簡直就像是皮包骨。

  這種弱不禁風的男人,要怎麼保護約希?

  那男人發現她竟然抓住自己時似乎很驚訝,他想甩開她,但她緊抓住他,不讓他掙脫。

  「放開我!你這低賤的東西!」那男人咆哮起來,並開始踹她。

  一點都不痛。史黛拉想。

  跟學校裏那些惡霸比起來差太多了。

  男人揮掉了她的眼鏡,但她仍然沒有鬆手。

  她緩緩從黑暗中抬起眼來,瞪視著眼前的男人。

  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覺得對方似乎很害怕。

  沒錯,他是應該害怕。

  他感覺到身邊那些將她往下拉的手鬆開了,她的身體慢慢往上升,直到再次穩穩站立於地面。

  她發現那男人甚至不能算是個男人,頂多只是個年紀看來比她大一些的大男孩,而且還挺矮的,大概只比約希高一點,她真不知道她剛才為什麼會覺得他是個成年人。

  那男孩慢慢退開,臉上透著驚恐之色。

  「你……你怎麼會──」他喃喃說道,像是不相信這是真的。「不對……這不可能!不可能!」他開始大叫,史黛拉覺得他好像快崩潰了。

  她開始覺得他有點可憐,於是她走上前去,但他卻嚇得又往後退了好幾步,還跌倒在地。

  她低頭看著他,說道:「乖,聽話。」

  那男孩聽見這話後,彷彿受到了控制,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臣服在她的腳下。

  「……是的,制約之主。」他顫抖著聲音說道。

  史黛拉望著他,此時她的雙眼鞏膜變成了極深的黑,虹膜則透著如鮮血般的紅色。

  如果你們知道我是誰的女兒,就不會有膽子這麼做。

  此時此刻,她已不再覺得眼前這個狼族少年可恨,而是打從心底感到同情。

  亞契站在辦公室窗前,望著外頭的城市夜景。

  一陣細微的敲門聲傳來,他回過頭來,說道:「請進。」

  一個有著淡金色鬈髮的少女走了進來,她的身上穿著乳白色的毛衣和灰褐色的長裙,包覆著黑色長襪的細瘦雙腿套在樣式樸素的學生鞋裏,年紀看上去不會超過十五歲。

  但亞契很清楚,她的實際年齡比自己還要大上許多。

  「盧……盧先生,您好。」少女怯生生地說道,雙手扭著自己的長裙。

  「叫我亞契就可以了,」亞契微笑道。「請過來坐吧。」

  少女猶豫了一下,然後走向位於辦公桌側前方的那張長沙發,在靠近扶手的地方坐了下來,但神態仍然緊張。

  亞契挑了張離她最近的單人沙發坐下,並悠閒自如地理了理西裝。

  「我可以叫你約書亞嗎?」亞契問道。

  「可……可以。」

  「我不是要批評你們家族的品味……」亞契搔了搔臉。「不過你確實是被教養得一點兒也看不出是個男孩。」

  「……對不起,我對我們家族的這種習俗……也感到很困擾。」

  「長子必須要以女孩的身分來教養……是因為弒弟原罪的關係嗎?」

  「是的……因為第一代的該隱殺死了自己的兄弟,所以此後家族中第一個出生的男孩,就必須以這種方式扶養長大,家中若有兄弟出生的話,是不祥的徵兆。」

  「等到你繼承該隱家之後,你有什麼打算?還會保持現在這個樣子嗎?」

  約書亞的臉紅了。「當然不會,我一直都很希望能恢復男性的身分。」

  「為了喜歡的人嗎?」亞契一手托腮。

  約書亞低著頭,不發一語。

  「你想跟史黛拉結婚,對吧?」亞契微笑道。

  「……我不敢這麼奢想,但我確實很喜歡她。」

  「當然,你最好是別去奢想,」亞契將雙手交疊,往後靠近椅背。「我可不能想像史黛拉的兒子變成你這副鬼德性。」

  「……我承認這是個陋習,而陋習是必須要破除的。」約書亞抬起頭。

  「誰來破除?你嗎?」亞契揚起眼。「我看你省省吧,你們家族打從創世紀以來就背負著詛咒的刻印,正常人是不會想跟你們結親家的。」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到了現在這個時代,詛咒早就不能算是詛咒了。」

  「但你真的覺得史黛拉和你在一起是好事嗎?」亞契問道。「你是純血種,但史黛拉不是,她要是和你在一起,會很辛苦的。」

  「如果……她願意和我在一起的話,我一定會盡我所能保護她。」

  亞契又笑了。「年輕人說大話都很簡單,但現在呢?史黛拉因為你而不得不去對抗她原本不需要去面對的東西,這就是你所謂的保護她嗎?」

  約書亞一時語塞,說不出半句話來。

  亞契站起身來,轉身走到沙發一側。「我不會答應的,你之所以中意史黛拉,決不是因為你真心愛她,而是你感覺得到,跟她在一起對你而言會有好處。」

  約書亞一臉震驚。「你怎能這麼說?我對史黛拉才不是那樣!」

  亞契將手心擱在沙發椅背上,手指在椅緣上輕敲。「我想你可能只是還沒有察覺到吧?你對史黛拉的感情與其說是喜歡,還不如說是想要服從她,這並不是愛,而是你受到制約了,我建議你趁早搞清楚這一點。」

  「制約……?」

  「就像你現在無法反抗我,看到我就怕得要死一樣,史黛拉也有類似的能力,但她跟你比較要好,所以你會錯把這種感覺當成愛情,如果你不想害她以後為了你傷心的話,還是早點跟她分開比較好。」

  「可是……這種能力通常只有純人類身上才會有,難道史黛拉的母親……也有類似制約之血的能力嗎?」

  亞契慢慢地將視線移開。「也許吧。」

  約書亞低著頭,似乎感到很兩難。

  「那表示……我對她根本不是愛情嗎?」

  「如果你不能確定的話,那大概就不是吧。」亞契一派輕鬆地說道。

  「難怪……史黛拉她從沒跟我提過她母親的事……」約書亞揪著長裙。「也許她父母之間也沒有過真正的愛情吧……」

  亞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不干你的事。」

  約書亞沮喪地從沙發中起身。「我明白了,我會去阻止儀式的,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這麼猶豫的。」

  「你總算想通了?」亞契說道,一手叉在腰上。「史黛拉本來就不適合和你在一起,平凡人才是她的歸宿。」

  「是的,我會放棄她,再也不會跟她見面了。」約書亞說道。

  亞契朝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離去,於是約書亞便轉身走了出去,偌大的辦公室裏又再次剩下亞契一個人。

  亞契望向室內一側另一張辦公桌,那張桌子整理得十分乾淨,位子上空蕩蕩的,少了個平常總是坐在那裏的人。

  他走向那張桌子,將指尖輕撫過光滑的桌面,似乎在思索些什麼,這時,窗外高掛的滿月被烏雲籠罩起來,室內的光線也變得微暗。

  一雙健壯的手臂從身後環住他,某人的呼吸搔癢著他的耳朵,他抬起眼,意識到自己正被擁在某個人的懷中,但他並未試圖掙脫。

  「你要是這樣光溜溜地跑來跑去,會嚇到人的。」亞契說道。

  「何必插手這件事?」他身後的那人說道。

  「我不喜歡那個血族小鬼,陰陽怪氣的。」

  「史黛拉喜歡他。」

  「那她的品味真是太差了,需要好好教育她才行。」

  他身後那人從鼻息間哼了一聲,像是在笑。「那當然是因為我的品味也很差。」

  「文森──」亞契猛地掙脫,並轉過身去。

  月光再次從雲層中探出頭來,而他身後那人已然消失了,辦公室裏空蕩蕩的,像是從未有人來過。

  亞契低聲發出幾句咕噥,並理了理自己的衣著,他看見一根長髮附著在他的肩上,便用手指將它捏了起來,在光線下,他看出那是一根淡褐色的髮絲,既軟又細,就像女人的頭髮一樣。

  他當然知道那是誰留下的。

  畢竟他曾經不止一次撫觸過那頭長髮,在以往的那些夜晚裏。


  

第八章|血族與狼族

  「你說得沒錯,卡歐斯,像該隱家這種純血貴族是不可能和狼族通婚的。」那個銀髮少女如此說道,並輕巧地躍上一座廢棄建築的樓頂。

  卡歐斯在她身旁降落。「那約希跟葛洛斯特家的婚事是……?」

  「是被逼的。」

  「我覺得你在說廢話,夏洛特。」

  「我們已經很接近事情的核心了,卡兒,」夏洛特以雙手比出一個模糊的藍圖,八成只有她自己看得懂。「高貴的該隱家為何會紆尊降貴,願意和他們向來瞧不起的狼族結親,這肯定有某種逼不得已的理由,只是我們現在還無法窺知真相到底是什麼。」

  卡歐斯聳聳肩。「若是人類的話,那八成是為了錢,但像這種非人種家族的話就很難說了。」

  「如果有某方勢力想要讓該隱家分崩離析的話呢?」夏洛特抬起眼,望向比她高上許多的卡歐斯。「像他們這種歷史悠久的血族和狼族是不太可能合作的,但要是有第三方勢力威脅到他們的地盤,那就另當別論了吧?」

  「什麼樣的勢力會逼得血族和狼族聯合起來對抗?」卡歐斯雙手叉腰。「外星人嗎?」

  夏洛特不理會他語氣中的諷刺。「這是個非常有可能的選項,但也是最不可能的一項,就我所知,外星移民中沒幾個敢惹哈斯特。」

  「哈斯特?誰啊?」

  「一個開書店的,上次卡爾那件案子他有幫我們一些忙。」

  「我從沒聽你說過這回事。」

  夏洛特揚起手,一臉嚴肅。「現在不是舊事重提的時候,別忘了,我們得救出史黛拉。」

  「是嗎?那對我來說可不是舊事,我今天還是第一次聽到。」卡歐斯雙手交抱。

  夏洛特蹲下身去,將雙手擱在水泥地面上。「我們來打開異空間吧。」

  卡歐斯翻了翻白眼,然後也跟著蹲下身去,將掌心覆在地上,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沒感覺到有非人種的波動,你確定地點真的是這裏?」

  「狼族不是啟動異空間的能手,通常他們得靠咒語才辦得到,你應該感應得到這裏有咒術的波動吧?」

  「……有是有,但……」

  「另外就是,這裏有我的血味。」

  卡歐斯抬起眼,望向面前的夏洛特。「你是說雷恩他……」

  「對,他在這裏,可能會阻撓我們。」

  「雷恩為什麼要阻撓我們救他女兒?」

  「也許他很中意約書亞這個女婿。」

  「約書亞?」

  「喔,我是指約希,約書亞是他的本名。」

  卡歐斯站起身來,拍了拍掌心的灰塵。「既然雷恩在這裏,那我們回去吧。」

  夏洛特抬頭看著他,似乎有點訝異。「為什麼?」

  「我不想跟雷恩打起來,」卡歐斯說道,並指了指天空:「而且現在月亮又出來了。」

  「你剛剛在地下墓穴裏不是這麼說的,難道你怕了嗎?」

  卡歐斯想了一下,然後說道:「對,從剛剛開始,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好像有什麼我非常不希望碰上的事會發生。」

  「那算是你身為隊長的第六感嗎?」

  「對,而且那通常很準。」

  夏洛特的臉上露出沒趣的表情。「那好吧,我自己下去。」她才說完,便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將她整個人拉了起來。

  卡歐斯抓著她,說道:「不要去。」

  「但我們都來了。」

  「我不喜歡你這樣,夏洛特,你好像非要跟雷恩爭個高下似的,雷恩是我們的同事,不是敵人。」

  「他是你的同事沒錯,但不是我的,」夏洛特一字一句地說道。「記得嗎?我並不在第十九分局的體制中。」

  「你這話的意思就是,你要違抗我這個隊長的命令?」

  「差不多就是那樣。」

  卡歐斯抽出槍,指著夏洛特的腦門。

  「你不會喜歡對我開槍的,卡歐斯。」

  「我的確不喜歡。」卡歐斯說道,但並未把槍收起來。

  「那就收起來,人家現在是女孩子,別把那玩意亮出來晃。」

  「聽話,夏洛特,到此為止吧。」

  夏洛特抬起那雙金眸。「現在抗命的人可不是我,你忘了亞契的指示嗎?」

  「雷恩在這裏,他會處理一切。」

  「但雷恩剛才把我咬得有多慘,你也看到了。」

  「我不要你去找他算帳。」

  夏洛特眨了眨眼睛,這時,一道夜風吹過樓頂,拂過她的銀色髮辮和紅色的裙襬。

  「卡歐斯,你是在擔心我嗎?」

  卡歐斯只是盯著她,不發一語。

  「卡……」夏洛特還想再說什麼,但忽然有一道黑影降落在兩人不遠處,卡歐斯立刻警戒起來,夏洛特也感覺到身後有某種不尋常的氣息,於是回過頭去。

  一個有著淡金色長髮的少女佇立在風中,夜風吹動著她的鬈髮和灰褐色長裙。

  「你們需要開啟異空間的鑰匙嗎?」少女問道。

  卡歐斯疑惑地看著她。「……約希?你怎麼會……」

  夏洛特轉過身去,面對著約希。「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地點吧,約書亞?」

  約書亞略顯痛苦地閉上眼睛,低下頭去。「是的。」

  「約希……不──約書亞,既然你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卡歐斯問道。

  「因為他想要史黛拉‧雷恩。」夏洛特笑了。「對吧,約書亞?」

  約書亞抬起眼,那雙藍色的眼睛變得不再像是人類,在黑夜中透著淡淡的微光。「我知道史黛拉很有可能會贏,」他淡淡說道,聲音變得比原先低沉,並不像女孩的聲音。「那樣的話,愛德華也才能對我死心。」

  「但史黛拉的立場呢?」卡歐斯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你們這些血族都是用這種方式對待自己喜歡的女孩嗎?」

  「別忘了,卡兒,你也是血族。」夏洛特在旁小聲提醒他。

  「我原先並沒有想到這一切會來得那麼快,」約書亞說道,表情仍然悲傷。「若我知道愛德華會提早行動的話,我就會先提醒史黛拉。」

  「……這太荒謬了,」卡歐斯低聲啐道。「你把無辜的史黛拉拖下水,還害我們忙得團團轉,現在又冒出來是怎樣?耍人嗎?」

  「我是來救史黛拉的,」約書亞說道。「因為我已經決定放棄她了。」

  聽到這話,夏洛特的眉毛揚起了一道略高的弧度,但卡歐斯看起來卻好像快氣炸了。

  「混帳──你未免也太任性了吧!自己隨便把別人當成未婚妻候補!然後又忽然反悔了!你這樣還像話嗎!難道所謂的純血貴族都是像你這種個性惡劣又沒腦的爛貨嗎!」

  「卡兒,你說得有點太過份了。」夏洛特在旁提醒他,面帶憂容。

  「不然我有說錯嗎?」卡歐斯轉過頭來望向夏洛特。「你還為了這件事受了重傷!可是這個始作俑者卻完全不想管史黛拉的死活!既然這樣,我們幫他幹麼!」

  「我們救史黛拉不是為了要幫他,這跟那是兩回事。」夏洛特說完後便轉向約書亞。「你說你要救史黛拉?那你要怎麼做?」

  「我會幫你們開啟通道,到史黛拉所在的異空間去,並阻止愛德華,讓儀式中斷。」

  「聽起來那不像是只有你才辦得到的事。」卡歐斯雙手交抱。

  「別這樣,卡兒,他算得上有誠意了,」夏洛特拉了拉他的衣角。「你該慶幸你不是面對他們家族的大老。」

  卡歐斯哼了一聲,不想做任何回應。

  「既然這樣,你就開始吧,約書亞。」夏洛特朝約書亞做出一個請便的手勢。

  約書亞得到准許後,便蹲下身來,將雙手掌心貼在地面上,低聲念了一串短咒,接著,水泥地面上便開始出現紅色的微光,那光芒變得越來越強烈,以他為中心點擴張成一個圓形,圓形中央閃現出各種血紅色的文字,像蛇般在當中舞動穿梭。

  約書亞在光芒中心慢慢地站起身來,並抬眼望向面前的兩人。「真的很對不起,這整件事跟你們毫無關係,我卻把你們拖進來,接下來請讓我一個人去吧。」

  「這怎麼可以?」夏洛特說道。「既然插手了,當然就要參與到最後啊,對吧,卡兒?」

  「……我無論如何都不能阻止你嗎?」卡歐斯盯著她。

  「這樣吧,如果你答應今晚將身體獻給我,那我就不跟去。」

  「我們走吧,夏洛特。」卡歐斯說著便往前走去。

  夏洛特朝他的背影撇了撇嘴。「頑固的傢伙。」她低聲嘟囔道,隨後也跟了上去。

  史黛拉從幽暗中醒來,感覺到眼窩後方隱隱作痛,她慢慢從冰冷的地面上撐起身來,努力回想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下意識伸手去扶眼鏡,卻發現眼鏡早已不在她的鼻樑上了,這讓她頓時深感不安,便開始在陰暗的地面上摸索,並同時想起自己仍未脫離險境,她的眼鏡被一個瘦乾巴的壞傢伙揮掉了,而且那傢伙還想殺她,那股惡意現在仍飄浮在四周的空氣裏,刺痛著她的皮膚。

  她想起剛才那些黏答答的黑色物體,它們就像章魚的觸手一樣想將她拖進未知的黑暗深淵裏,雖然現在那些東西不見了,但她仍記得那討厭的觸感,一想到就渾身不舒服。

  那傢伙呢?

  她四下張望,卻只看見周遭一片黑暗,由於眼睛已經適應微弱光線的緣故,她隱約可以辨識出這是個有點空曠的地方,但更清楚的東西就無法辨認了。

  她還在異空間裏,真是個令人喪氣的事實。

  她想起剛才是怎麼暫時擊退那傢伙的,她只覺得很生氣……接著眼睛就痛了起來,她看見那個壞蛋對她俯首稱臣的模樣,而她並不怎麼確定自己是怎麼辦到的。

  從小,她就隱約察覺自己偶爾會出現這種能力,爸爸曾告訴過她,這是從她母親那兒得來的遺傳,但她的生母遠比她擅長操縱這種能力,和她母親比起來,她的這種能力可說是相當輕微,只能在很短的時間內發動一次,之後她就會感到極度疲累,並立刻陷入昏睡,據她爸爸的說法,那是因為她同時擁有人類和非人種血緣的關係,這種能力和身為非人種的血統是互相排斥的,當她發動這種能力時,她體內屬於非人種的那部分也會受到制約,在這種衝突之下,她無法將這種能力發揮太久,並且很快會因此變得虛弱。

  也就是說,她現在的處境恐怕比之前還更加危險,因為她根本連半點反抗或逃跑的氣力都沒了。

  一聲無助的玻璃破碎聲在她不遠處響起,雖然她看不清楚,但她立刻就意識到,那是她的眼鏡被某人踩碎了。

  「真是個賤人,想不到你還藏著這招。」那個惹人厭的聲音再度響起,周遭也慢慢變得亮了起來,史黛拉抬起頭,只見那個身穿白西裝的年輕男子正鄙夷地看著她。「難怪約書亞那麼喜歡你,你就是用這招支配他的吧?」他說。

  「我沒有。」史黛拉反駁道,因為她確實沒有對約書亞這麼做過。

  但她不能確定約書亞是不是因為察覺到了她的這種能力才會接近她。

  她當然知道約書亞是非人種,向來都知道。

  「我剛剛差點就中招了,不過,我不會讓那種事再發生的。」那男子說道,並舉起一手,史黛拉看見他的手開始變形,像是野獸的爪掌,指甲也變得尖利,在微暗的光線中閃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光芒。

  然後他朝史黛拉衝了過來,將爪子伸向她的喉嚨。

  她閉上眼睛,但卻沒有感覺到被撕裂的痛苦。

  某人抱著她,她嗅到有一股洗髮精的香味,幾縷柔細的髮絲拂過她的臉,於是她睜開眼睛,並看見約書亞的側臉就在眼前,而自己則被他護在懷中。

  「你的對手是我,愛德華。」約書亞說道,聲音壓得極低,史黛拉從來沒聽過約書亞以這種聲音說話。

  史黛拉順著約書亞的視線望去,只見愛德華的爪掌被約書亞細瘦的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被爪子刺得滲血,但約書亞並未露出絲毫痛苦的表情。

  被喚作愛德華的蒼白男子一臉錯愕,但很快地,史黛拉看見那張臉變得扭曲,猙獰得根本不像是張人的臉。

  「約書亞!」他大吼道,並將約書亞的手甩開,猛地一躍,便往後跳到極遠的地方,史黛拉看見他像一隻蜘蛛那樣攀附在高空中,像是貼在某道牆上,但史黛拉並不確定這裏是否有所謂牆的存在。

  約書亞摟著她站起身來,並把她推到身後。「別離開我身後,史黛拉。」

  史黛拉愣愣地站在他背後,忽然發現約書亞的背影遠比她印象中還高,怎麼看也不像她記憶中的那個嬌弱樣貌。

  「約希……」她話還沒說完,約書亞便往前奔去,同時,攀附在高空中的愛德華也躍了下來,撲向約書亞,史黛拉看見愛德華再次以利爪擊向約書亞,但約書亞身子一低,閃過了攻擊,並瞬間伸出一手,掐住愛德華的喉嚨,將他整個人高舉起來,接著狠狠把他扔了出去,愛德華的身軀摔在不存在的牆上,而異空間也隨之產生了裂縫,一陣破碎聲響起,愛德華倒下的地方便出現了許多道裂痕,從裂痕之中滲出了光線,以及從現實世界飄過來的陣陣微風。

  史黛拉站在那裏,怔怔地望著約書亞的背影,微風吹動著他的淡金色長髮和灰褐色長裙,但在此刻的史黛拉眼裏,卻完全不覺得他看起來有任何地方像個女孩。

  「搞什麼,那傢伙原來那麼強?」一個男聲從史黛拉身後傳來,她回頭一看,只見有個蓄著紅色亂髮的年輕男子站在她身後,身穿鑲著金邊的白色制服。

  「畢竟是該隱家的繼承人嘛。」一個稚嫩的聲音從史黛拉的身側傳來,她又朝旁一望,看見有個比她年幼的小女孩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她有一頭長長的銀髮,兩邊結著髮辮,身上的紅色洋裝構造非常繁瑣,有著大量的荷葉邊和蕾絲,是史黛拉永遠不會想要去穿的那種小公主式洋裝。

  「……你們是誰?」

  「雷恩的同事,」卡歐斯說道。「我們算是來救你的吧,雖然都給那小子搶功了。」他有些不悅地用下巴指了指前方的約書亞。

  「是我爸爸叫你們來的嗎?」史黛拉略微睜大眼。

  「不是,是局長下的令。」夏洛特答道。

  「局長……」史黛拉的表情非常驚訝。「是亞契嗎?亞契叫你們來的?」

  卡歐斯和夏洛特表情微妙地互看一眼,接著卡歐斯說道:「你跟他很熟?」

  史黛拉的臉忽然紅了。「也……也不算是很熟,我只知道他常來我們家。」

  卡歐斯看來對這回答沒放在心上,但夏洛特卻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我們走吧,」卡歐斯走上前去,伸手摟住史黛拉的肩膀。「這個異空間好像要崩毀了。」

  夏洛特盯著他。「不公平,卡歐斯,你從來沒那樣摟我。」

  「少囉嗦,快把門打開。」卡歐斯回道,史黛拉看了他一眼,覺得他對那個小女孩的態度相當不客氣。

  夏洛特低聲咕噥了幾句,然後將雙手平舉到前方,唸出一道史黛拉覺得似乎曾聽過的咒語。

  接著,眼前出現了一道亮光,像是一道出現在黑暗中的縫隙,那亮光逐漸擴張,最後變成一道巨大的圓形,史黛拉感覺到裏頭有微風吹過來,伴隨著城市的氣味,就算不需要說明,史黛拉也知道另一端就是現實世界。

  「走吧,別睜開眼睛。」史黛拉聽見身旁的男人如此說道,接著她感覺到有人覆上了她的雙眼。

  於是她離開了那裏,回到現實世界。


  

第九章|獵人與獵物

  「亞契,你知道這整件事最有趣的地方是什麼嗎?」賽巴斯欽說道,此時他正站在一根水泥樑柱下,一邊打量著手中那把亮晃晃的匕首。

  亞契看著他,說道:「不知道。」

  賽巴斯欽笑了,笑得像個孩子。「那就是,所有事都必須親力親為,自己從零開始完成一件事,你不覺得這很棒嗎?」

  「我倒覺得,麻煩事交給別人去做比較省事。」亞契說道,並不動聲色地試圖掙脫將他雙手反綁在身後的繩索,他被牢牢地綁在一根連接在牆邊的水管上,繩索捆得非常緊,他猜想自己的手腕應該已經滲血了。

  「是嗎?那還真可惜,大概是因為像你這種出身的人,沒辦法理解吧。」

  「我不懂這和出身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了,」賽巴斯欽雙手一攤,在殘破的廢棄建築中大聲說道:「你出生在下等人的家庭,不管做任何事,都必須全力以赴,努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可是,就算費盡全力,還是什麼也得不到,你不像我,一生下來就什麼都擁有了,說真的,我有時還挺羨慕你這種人的,我也很想知道,那種費盡全力去求取一樣事物的感覺……可是從小到大,只要我想要什麼,我就能輕易得到,這樣的人生,你不覺得很無趣嗎?」

  「是有一點。」

  「所以,你就替我完成這個小小的願望吧,亞契,」賽巴斯欽說著走近他,俯下身來,將匕首貼在亞契的臉上比劃。「我真的……很想再做一次,很想再像十三年前那樣,親手去完成一件什麼。」

  亞契揚起眼。「十三年前?」

  「對,你的媽媽,伊芙琳;我猜雷恩有告訴過你吧?雖然他沒表現出來,不過我看得出他一直認為伊芙琳是我殺的。」

  「那,事實上呢?」亞契看著他,眼睛眨也不眨。

  賽巴斯欽欺近他,伸出溫熱的舌頭在他頰上一舔,然後將嘴靠近他的耳朵,輕聲說道:「對,伊芙琳是我殺的,我親手在她那台車上動過手腳,我猜她也早知道我想殺她,可是她不願意相信,她就是那樣,到死都是個老好人。」

  「我倒是很相信你確實想殺我。」亞契說道,並試圖離那把匕首遠一些。

  「你是個聰明的小鬼,跟你媽媽不一樣,」賽巴斯欽笑道。「我看得出你跟我那老子很像……你確實是我們柏瑟文尼家的人,而且你才來不久,就拉攏雷恩了,那傢伙不知道是腦袋哪裏出了問題,我看他喜歡你喜歡得要死……說吧,你是不是讓他對你做了什麼……才會讓他對你這麼死心塌地?」

  「我只能說,不是你腦袋裏想的那回事。」亞契說道。

  賽巴斯欽露齒而笑。「你怎麼知道我腦袋裏想什麼呢?真是個壞小孩。」

  「我以前待的那地方什麼瘋子都有,你還不是我看過最瘋的一個,賽巴斯欽。」

  「小鬼就愛說大話,這可不是個好習慣。」

  「我從不說大話,看來你對我有很多誤會。」

  「如果我侵犯你,雷恩會很傷心吧?他疼你疼得要死。」

  「你很喜歡雷恩吧,賽巴斯欽,所以你恨我奪走他。」

  一個響亮的巴掌往亞契臉上呼過去,當他再次抬起臉時,臉上已紅了一塊,嘴角也滲著血絲。

  「你這張嘴還真硬,就像個普通小鬼那樣哭著求我不是很好嗎?」賽巴斯欽直起身來,並冷冷地說道。

  「沒辦法,雷恩就喜歡我這樣。」

  他話才說完,肚子又被狠狠踹上一腳,但他沒叫出聲,而是縮在牆邊忍耐著痛楚。

  「他讓你吸他的屌嗎?」賽巴斯欽高聲說道:「他就是讓你用這張髒嘴碰他的嗎?」

  亞契冷笑起來。「拜託,是他該吸我的才對吧。」

  又是一腳踹過來,這次是臉。

  「我改變主意了,」賽巴斯欽說道。「我一點都不想碰你這種低賤的小鬼,還是先讓你沒辦法再說話好了。」

  他伸手摀住亞契的嘴,將他按在牆上,並再次舉起匕首。

  「雖然我很想聽聽你死前的哀號,可是這裏離市中心還不算太遠,可惜不能聽到你的尖叫聲了。」

  亞契扭動起來,張嘴往他手掌一咬,痛得賽巴斯欽忍不住放開手,接著亞契便開始尖叫大喊起來:

  「文森!你在哪裏──快出來救我!文森!」

  賽巴斯欽聽到他的叫喊,很快便又衝上前摀住他的口鼻,將他按回牆上,並抓起匕首要往他身上刺。

  那一瞬間,似乎連空氣都凍結了一、兩秒。

  一聲清脆的斷裂聲響起,接著賽巴斯欽整個人被拋向一側,匕首也隨之落在水泥地面上。

  然後是一連串尖聲慘叫,出自賽巴斯欽的口中,他趴在地上悽慘地哀嚎著,一手緊握著已變得扭曲變形的手腕,那隻手已無法再握住匕首,就像一團插在手腕上的扭曲枯枝。

  一個高瘦的身影站在亞契面前,他一如往常穿著西裝,淺褐色的長髮平整地束在腦後,但與平常不同的是,此時他那雙望著亞契的金褐色眼睛裏隱隱帶著責備。

  「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亞契先生?」雷恩說道。

  亞契仰頭看著他。「因為是你該聽我的話才對。」

  雷恩冷冷地瞥了痛苦的賽巴斯欽一眼,隨後便蹲下身來,開始為亞契鬆綁,當亞契一掙脫束縛,他便立刻環住雷恩的脖子,緊抱著他。

  「太慢了。」亞契低聲說道。

  「對不起。」雷恩抱著他,從地上站起身來。

  「你……你竟然敢這樣對我!」賽巴斯欽對雷恩叫道,幾乎陷入歇斯底里:「非人種不能傷害人類!你完了!你們全都完了!」

  亞契雙手環著雷恩,問道:「該拿他怎麼辦?」

  雷恩低眼看著在地上狼狽掙扎的賽巴斯欽。「就照柏瑟文尼先生給我的契約處理吧。」

  他將亞契放下來,然後往賽巴斯欽走去。

  「等……你要做什麼!雷恩!不要過來!你──」

  一聲重擊響起,賽巴斯欽眼前一黑,接著便昏了過去。

  「雷恩,我沒有制約之血,但我想成為你的主人,我該怎麼做?」

  雷恩轉過頭來,看見賽巴斯欽站在他的面前,起先他還有些困惑,但當他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並不是賽巴斯欽,而是一個長得和賽巴斯欽很像的男人,差別在於,他的表情遠比賽巴斯欽柔和許多,嘴角也沒有那種殘酷的線條。

  那是年輕時代的彼德森‧柏瑟文尼,也是雷恩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

  「如果你不能制約我,那就不能做我的主人。」雷恩回答道。

  柏瑟文尼的表情有點失望,但雷恩看得出他沒有死心。

  「我知道有別的方法可以制約非人種,前代局長不也是這麼做的嗎?重點是該怎麼做?你願意告訴我嗎?」柏瑟文尼問道。

  雷恩看看四周,這裏不知何時變成了柏瑟文尼的書房,而且是四、五十幾年前的陳設,那時候,賽巴斯欽還沒出生。

  雷恩突然明白了,這是當年他和柏瑟文尼訂下契約的地方。

  這是記憶的渣滓,有時當他入睡時,這些記憶會在他的意識中浮動,就像是夢一樣的東西。

  「你必須──」雷恩開口道:「拿一樣對你而言非常重要的東西作為交換,那樣契約才能成立,我就會聽命於你。」

  柏瑟文尼抬眼看著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有多麼澄澈,雷恩幾乎都忘了。

  他忘了自己曾經有多麼喜歡過柏瑟文尼這個人。

  「我還太年輕,我沒有夠重要的東西能和你交換,」柏瑟文尼說,「但你願意等我嗎?等我擁有真正重要的東西之前,我可以先欠著嗎?」

  「可以,反正你遲早會有的。」雷恩點點頭。

  「這樣契約算是成立了嗎?」柏瑟文尼歪著頭說道:「不用……簽什麼契約書之類的?」

  「手給我。」雷恩說道。

  柏瑟文尼將手伸向他,神態略顯困惑。「要幹麼?」

  雷恩執起他的手,在他面前單膝跪下。「只是個形式,不用緊張。」他說罷便將柏瑟文尼的手湊到唇邊,朝他的手指咬了下去。

  「呃……雷恩──」

  雷恩將他的手指咬破了一個洞,並輕輕地舔舐著,然後他抬起頭,仰望著柏瑟文尼的臉。

  「從現在起,我將服從於您,成為您的僕人,直至契約結束。」雷恩說道。

  柏瑟文尼愣愣地看著他,然後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謝謝你,雷恩。」

  幽暗之中,雷恩緩緩睜開眼睛。

  他從床上坐起身來,意識到這裏是柏瑟文尼山莊,剛剛的夢境──或該說是記憶的渣滓──還有幾分裊繞在他的腦海中,不知怎地,他覺得有點不願讓那些記憶遠去,但在他身處於現實之中的此刻,那些回憶每分每秒都在消逝,被冰冷的現實一點一滴吞噬殆盡。

  他回想起來,儘管他不喜歡柏瑟文尼在第十九分局掌權時對待非人種的方式,但他還記得,當柏瑟文尼親手處置第一個死在他手下的非人種時,那天晚上柏瑟文尼哭了,而且哭得很慘,他必須像個老媽子一樣在旁哄著柏瑟文尼,才讓他得以入睡,可是這些事情久而久之,全都被遺忘了,如今他只要一想起柏瑟文尼這個人,就會有個年老但精明幹練的男人閃現在他的腦海裏,那個男人十分富有,也十分無情,雷恩一直認為自己討厭那個男人,但他卻忘了,自己當初是因為喜歡他才會跟在他身邊的。

  人類就是這麼容易改變嗎?才不過短短數十年的更迭,就能讓一個單純的年輕人變成世故且狡猾的老狐狸,這對壽命遠比人類長上許多的雷恩來說,實在是很難理解。

  或許他也變了,只是他自己沒有察覺到,或許,就是因為他變了,柏瑟文尼才會變成另一個讓他無法理解的樣子,誰知道呢?反正他也不可能把柏瑟文尼從墳墓裏挖出來問個清楚。

  他突然發現,他有好多好多問題想問柏瑟文尼,他想知道自己在柏瑟文尼眼中是不是變了,也想知道柏瑟文尼為什麼會走向他再也無法碰觸的那一端,走向一個他無法理解的世界,他發現,儘管自己一直待在柏瑟文尼身邊,但他對於柏瑟文尼這個人本身,卻了解得好少,幾乎可以算是完全不了解。

  可是,柏瑟文尼已經不在了。

  為什麼他沒有趁柏瑟文尼還活著的時候,多問他一些事呢?為什麼他明知柏瑟文尼本是個單純的大男孩,卻讓他跟自己訂下那種契約呢?

  自從柏瑟文尼過世至今,他從未感到難過,但此時此刻,他卻感到好難過,懊悔像帶刺的藤蔓那樣捲上他的心臟,在他胸口中扭緊,他在冷冽的空氣中微微喘息,卻流不出淚來。

  一隻溫暖的手覆上他的手背,他低下頭,看見那個黑髮的男孩正在幽暗中望著他,右眼仍覆著那只紗布眼罩。

  「雷恩,怎麼了?作惡夢了嗎?」亞契柔聲問道。

  雷恩搖搖頭,並同時想起亞契為何會在這裏,他將亞契從賽巴斯欽那兒救回來之後,亞契一直吵著不讓他走,他就只好待在床邊哄亞契入睡,結果連他自己也不自覺睡著了。

  他望著亞契,亞契和柏瑟文尼不同,是真正擁有制約之血的人,也是他第一次遇見的制約之血擁有者,每當他待在亞契身邊時,都會驚異於那股力量竟能牽制他如此之深。

  他曾試圖將那股力量據為己有,但制約令他無法這麼做。

  他記得在花園的那次,他差一點就要做出不可挽回的錯事,但亞契從他懷中逃開,站在石板小徑上瞪視著他。

  「你也跟那些非人種一樣嗎?」當時亞契朝他這麼叫道:「你也和他們一樣只想要我的力量,把我占為己有嗎?」

  然後亞契逃走了。

  從那之後,亞契有好幾天沒跟他講話,直到最近,亞契和他之間才恢復到和以前一樣,原本雷恩以為他已經氣消了,但顯然根本沒有,因為亞契再次從他身邊逃掉,而且這一次還讓自己身陷危險之中,若他沒有及時趕到,恐怕亞契早就被賽巴斯欽凌虐致死了。

  「怎麼了?幹麼一直盯著我看?我太帥嗎?」亞契趴在他身旁,一臉莫名地問道。

  雷恩伸出手,摸了摸亞契的頭髮。「對不起。」他低聲說道。

  亞契需要的不是一頭吃人的狼,而是一個能保護他不被狼侵犯的獵人,雷恩很清楚,他原該是那個扮演保護者的角色,但他卻在不自覺間受到亞契的能力所迷惑,喚醒了身為狼的本性,只想將亞契變成自己的獵物。

  「幹麼道歉?」亞契問道,並拂開他的手。

  「我不會讓那種事再發生了。」雷恩說道。

  亞契盯著他,好像不太確定他說的是哪件事。「沒關係啦,我又沒放在心上。」他回答道,然後翻了個身,將頭枕在雷恩腿上。

  雷恩讓他枕著自己一會兒,他不討厭這種狀態,但他還有事得去處理。

  「天快黑了,今晚是滿月,亞契先生。」雷恩說道。

  亞契轉過頭來。「你要去處理賽巴斯欽了嗎?」

  雷恩微微點頭。

  「你真的得去嗎?」亞契環住他的腰。「我是說……那是你跟我外祖父之間訂過的契約沒錯,可是你一定得完成它嗎?」

  「如果我不去完成契約,那我就永遠不是自由之身。」

  亞契抬眼看著他,然後將手放開,將身子滾到床的一側。「那你就去吧。」

  「嗯。」雷恩淡淡應了一聲,然後下了床,走出房門。

  他離開亞契的房間,穿過長長的走道,來到柏瑟文尼生前的書房,自從柏瑟文尼死後,這裏就屬於賽巴斯欽所有,但雷恩很清楚,賽巴斯欽顯然對這間書房的構造不夠了解。

  他走到牆邊那一整排書櫃,將右邊第三排書櫃其中一層的書本取出來,並將手伸進去,推開一道位於書櫃內側的暗門,並按下按鈕。

  一聲清脆的響聲從牆裏傳來,像是某種金屬扣栓被打開的聲音,他走到書櫃另一側,將前排的可動書櫃拉開,而後頭的書牆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大開的門,門後有一道長長的階梯,似乎通往地下。

  他步入那道門,往地底下走去。

  底下是一個頗為寬廣的空間,拱形的天花板讓它看來有點像是地下墓室,而事實上它也的確是,雷恩很清楚,過去向來有不少非人種死在這裏。

  和柏瑟文尼訂過契約的非人種不只雷恩一個,這是柏瑟文尼用來與那些非人種交易的秘密祭壇,不過那些非人種都只是一些低等生物,當他們完成契約後,便會很快死去,在這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以一個無法驅使使魔的人類來說,柏瑟文尼算是相當努力了,他不只拉攏了雷恩,也試圖用許多方式來鞏固自己的地位,這個祭壇便是他將靈魂販賣給那些惡魔的證明,令雷恩感到有趣的是,大部分人認為靈魂只能賣給惡魔一次,但事實上,靈魂也可以裝在小袋子裏面,分批販賣,只是純度會隨著每一次交易而變得越來越污穢而已。

  雷恩是唯一一個擁有過柏瑟文尼最純潔靈魂的人,此後,柏瑟文尼的靈魂就染上了污點,而那道污點就這樣擴散得越來越大,最後將一切吞噬殆盡。

  和魔物訂下契約的人,決不會有什麼好下場,雷恩清楚得很。

  也許他只是想成為那個讓柏瑟文尼染上污點的人。

  畢竟黑夜造物總是會被光明的事物所吸引。

  他走到祭壇中央,卻沒看見半個人影,地上只有幾灘血跡,但賽巴斯欽人卻不見了。

  一聲槍聲響起,在封閉的地下室內傳來震耳欲聾的回聲。

  雷恩倒了下去,胸口被鮮血染成殷紅,血滴落在地面上。

  他抓著劇痛的胸口,猜想子彈可能已穿過了他的軀體,他撐起身來,抬頭望向身後,只見一手殘廢的賽巴斯欽正倚在一根柱子旁,另一手拿著槍。

  「……我很意外你沒搜我的身,雷恩。」賽巴斯欽說道,他的臉色十足蒼白,手掌被折斷的重傷儘管讓他變得很虛弱,但離死還有段距離。

  雷恩試圖從地上站起身來。「那不是銀彈,殺不死我。」

  賽巴斯欽又朝他開了好幾槍,讓他整個人往後跌倒在地,但儘管雷恩已經倒在地上,賽巴斯欽還是拼命朝他開槍,直到子彈用光,他還是不斷地扣著扳機。

  雷恩慢慢在地上掙扎起身,此時,他滿身是血,但他臉上卻完全沒有顯出痛苦的神色,而是平靜地伸手挖開自己身上的彈孔,將子彈一個個挖出來,扔到地上。

  賽巴斯欽注視著他,手上的槍也滑落在地,然後發狂似地大笑起來。

  「怪物!你真的是個怪物!」賽巴斯欽尖聲笑道:「而且是超強的怪物!難怪我那老子那麼愛你!到死都捨不得讓你離開他身邊!」

  「賽巴斯欽,」雷恩開口道,他已經懶得再以先生稱呼眼前這個人了。「別鬧了,你活不了多久了,來完成契約吧。」

  「契約?」賽巴斯欽止歇笑聲,但臉上仍帶著笑意。「你在胡說什麼?我根本他媽的不知道什麼鬼契約──」

  你就是彼德森‧柏瑟文尼與我之間的契約。」雷恩直視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笑意從賽巴斯欽臉上盡皆退去。「你在……你說什麼?那老頭拿我來──不!不對!這不可能是真的!他不能這麼做!不能!」

  雷恩朝他伸出一手,掌心向上攤開。「過來我這裏,賽巴斯欽。」

  「不……不要!滾開!你給我滾開!」賽巴斯欽轉身逃開,腳步踉蹌得像個老人。

  雷恩慢慢將散亂的長髮重新束好,用鮮血抹在髮上固定,徐步跟了上去。

  賽巴斯欽死命地逃,連滾帶爬地爬上階梯,逃到樓上的書房,徒勞無功地抓了幾本書櫃上的書往樓梯下丟,接著奔出書房。

  「來人啊!有沒有人──」賽巴斯欽一邊逃,一邊哭喊著:「快救我!這裏有怪物要殺人了!誰快來……」

  空蕩蕩的長廊上沒有半個人,只有賽巴斯欽絕望的叫喊聲迴盪在山莊裏。

  此時已然入夜,滿月的光輝從長廊上的一整排窗戶灑進來,照亮了幽暗的走道,也照亮了賽巴斯欽狼狽不堪的模樣。

  他在通往樓梯口的紅木欄杆旁跌倒,好不容易才從地毯上爬起來,當他再次抬起眼時,只見有個少年站在樓梯對面望著他,而那正是亞契。

  「你這……該死的!該死該死該死的雜種!」賽巴斯欽朝他吼道:「是你指使的吧!是你把山莊裏所有人都趕走的吧!你跟他聯合起來──你們要對付我!」

  亞契望著他,不發一語。

  一道黑影從賽巴斯欽身後出現,遮蔽了月光,將他埋進陰影之中。

  緊抓著欄杆的賽巴斯欽抬起眼,轉過頭去,只見一頭龐然巨獸正站在長廊上,牠有著似狼的頭部,耳朵長而尖,全身包覆著淡褐色的毛髮,前肢長著黑色的巨爪,後腿則粗壯有如小樹。

  牠露出森然的利齒,喉嚨裏響著宛若來自地獄的低吼。

  賽巴斯欽尖叫著,直到連他自己都聽不見他的尖叫。

  亞契閉上眼睛,沒有去看,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那頭狼般的野獸和賽巴斯欽都不見了。


  

第十章|所多瑪之蛇

  下一刻,史黛拉的眼前恢復了光明,周遭也不像原先那樣幽暗了,這裏又是她原本所待的那棟廢棄建築,她從沒想過那些單調無趣的灰泥牆面與地面會讓她感到如此懷念。

  然後她感覺到摟住她的那隻手放開了,她抬眼一看,只見那個叫卡歐斯的男人正望著她,對她說道:「沒事了,我們已經到了。」

  「呃……謝謝。」史黛拉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愣愣地道謝。

  卡歐斯朝她微笑了一下,令她感到有點困惑,因為她不能理解為什麼這男人對她如此親切,但對剛剛那個明顯年紀更小的女孩卻不怎麼客氣。

  她轉過頭來,看見那個銀髮女孩仍站在他們前方,而愛德華倒在不遠處,但看起來不太像是原本的愛德華,反而有點像是某種動物,史黛拉無法以裸視看清楚愛德華的樣子,接著她感覺到有人拉住自己的衣角,她回頭一望,只見約書亞正站在她身旁,臉上帶著憂容,可是他看起來沒有剛剛那麼高,又像個嬌弱的女孩了。

  「對不起,史黛拉,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讓愛德華抓走你的。」約書亞說道,表情好像快哭了,史黛拉看著他,有點疑惑他跟剛才那個約書亞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

  「你幹麼道歉?這又不是你的錯。」史黛拉苦笑道。

  「是我的錯!」約書亞哽咽地叫道,聲音又變高了,完全不像是男孩子的聲音。「都是因為我,愛德華他才會把你抓來這裏,要是我能早點下定決心就好了……只要我能對你徹底死心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聽到這話,史黛拉不解地眨了眨眼。「約希,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要離開你,史黛拉,」約書亞說道,語帶哀戚。「我會離開你的學校,再也不會跟你見面了。」

  「怎……怎麼可以這樣!」史黛拉立刻抓住他的手。「你的意思是你討厭我,再也不要跟我做朋友了嗎?」

  約書亞抹了抹眼睛。「我怎麼可能會討厭你,這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了,可是……如果我對你的喜歡只是一種錯覺……而且還會害你碰到這麼危險的事,那我還是……不要再喜歡你,對你會比較好。」

  「你在說什麼!是誰跟你這樣說的?我不准你這樣想!」史黛拉叫道。

  一旁的卡歐斯和夏洛特對看了一眼。

  年輕真好啊,你不這麼想嗎,卡歐斯?

  一點也不。卡歐斯翻了翻白眼,然後轉向那兩個年輕人。「好了,兩位小姐,別再吵了,現在我們得把那邊那個綁架犯帶走,然後要請你們兩位到局裏做個筆錄,你們之間要談分手就請等到之後再去解決,好嗎?」

  「我們才沒有要分手!」史黛拉叫道。

  「史黛拉……」約書亞扯了扯她的衣角。

  「好啦好啦,隨便啦,夏洛特,這兩個年輕人就交給你了。」卡歐斯揚了揚手,隨後便朝不省人事的愛德華走去。

  他取出手銬,蹲下身去,正要將其銬在愛德華的爪掌上時,忽然感受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就像是周遭的空氣在瞬間凝結一般。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來。

  「卡歐斯!」身後不遠處的夏洛特尖叫起來:「快離開那裏!」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突然感覺到某種東西貫穿了自己的胸口,他低頭一看,只見那是一隻瘦削如枯枝般的手,從他身後穿透,在胸口伸了出來,上頭染滿了鮮血,全都是他自己的血。

  他直到半秒後才感到一股劇痛,那幾乎令他無法忍受。

  那隻手在他體內一轉,拔了出來,卡歐斯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接著倒在地上,血液從他被貫穿的傷口中不斷流出來,就像是被倒出來一般,很快就在他身下聚成一灘血泊,他倒在自己的血泊中低聲哀鳴,很快就連掙扎的氣力也沒有了,只能在地上狼狽地抽搐著,任憑意識遠去。

  一個高瘦的黑衣男子從他身後站起身來,舔拭著手指上的鮮血,男子看上去約莫四十歲上下,膚色十分慘白,一雙在幽暗中閃著冷藍光芒的眼睛深陷在眼窩中,修剪得相當整齊的淡色鬍髭服貼在他的下巴,在他蒼白的臉上看起來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

  沒有人看見他是何時出現的。

  他轉過身來,陰沉地望向約書亞,而約書亞一看見他的臉時,便露出相當惶恐的表情。

  「約書亞,你到底在幹什麼?」男子開口道,聲音充滿無可抗拒的威嚴:「怎麼會讓教廷的走狗們插手這件事?」

  約書亞想走上前去,但雙腿一軟,便跪了下來。「對……對不起,父親……這──我可以解釋……」

  「你能解釋什麼?」男子冷冷說道。「居然還將葛洛斯特家的公子傷成這樣,你認為你可以這樣對待你的婚配對象嗎?」

  「我……」約書亞的聲音變得顫抖起來。「父親……我從來沒有違抗過您什麼,可是……我不要愛德華作我的婚配對象,只有這件事……我──」

  「你的意思是你要跟那種低劣的雜種結婚嗎?」男子冰冷的視線掃過站在約書亞身後的史黛拉。「你覺得身為該隱家的繼承人,那是可以容許的嗎?」

  「我也……不打算和史黛拉結婚!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才打斷儀式的!」約書亞從地上抬起頭來。「請您……再讓我考慮一下吧!現在談什麼婚事實在是太倉促了……」

  「倉不倉促不是由你決定,約書亞,」男子說道。「繼承儀式很快就要著手進行了,你必須在那之前結婚。」

  「我不要!」約書亞叫了起來。「您到底……到底在想什麼啊!明明最討厭狼族的您……竟然會要我和葛洛斯特家的人結婚!這對您來說不是嚴重違背傳統的嗎?簡直就像是……隨便找個有權有勢的家族,然後硬要我和對方結婚!請您告訴我一個可以讓我信服的理由!否則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從命的!」

  聽到這番話,男子的眼中像是冒著火焰。「你……你說什麼?你現在是要違抗我嗎!約書亞!」

  「哎呀,違抗了又怎麼樣呢?你還是一樣死腦筋啊,該隱。」一個陌生的聲音出現在男子身後的陰影之中,在場所有人聽見這聲音都頓時愣住了。

  在卡歐斯倒下的血泊之中,某個身影正緩緩地爬了起來。

  夏洛特注視著那身影,臉上頓時露出不安的表情。「約書亞,看來你父親闖禍了。」

  約書亞聽到這句話,立刻轉過頭來。「咦……那是什麼意思?」

  「絕對不能殺死卡歐斯,」夏洛特說道。「因為那會喚醒非常非常麻煩的東西,我看你父親……這下完蛋了。」

  「吭……?」約書亞再次回過頭去,望向那個已完全從血泊中起身的身影。

  那是個身穿棗紅色連身長裙的女人,紅色的長髮結成髮辮垂在胸前,沒人看見她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唯一能確定的是,當她出現的時候,原先倒臥在血泊中的卡歐斯也隨之消失了。

  約書亞怔怔地望著那女人,覺得她長得很美,而且面貌有許多特徵和剛剛被殺死的吸血鬼很像。

  約書亞的父親轉過頭去,看見那女人出現在面前時也登時愣住了。

  「……但……但丁?」他喃喃說道,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名喚但丁的女子伸出一手,輕撫他臉上的鬍髭。「真虧你還記得我的名字,親愛的該隱。」

  該隱似乎被她的舉動嚇到了,他大力一揮,便將但丁的手揮開,並退後了好幾步。「你……你怎麼會……?我聽說你死了!不──你確實死了!在幾世紀以前就……」

  「唉唷,真是絕情!你就這麼希望我死嗎?該隱小乖乖,人家可是很想念你呢!」但丁誇張地叫道。

  該隱慌張地四下張望,直至此時,他才發現剛剛那個被他殺死的男人不見了。

  「你在找什麼?」但丁走上前去,摟住他的胳臂,微笑說道:「我的曾孫嗎?」

  「曾……」該隱聽見這話,一雙眼睛瞪得都快掉出來了。「曾孫!你是說剛才那小子是……」

  「我很意外你沒有認出我的血脈呢,」但丁那雙金綠色的眼睛溢著笑意。「看來你退步很多嘛,是不是安逸的日子過太久,能力也退化了?」

  該隱再次將她甩開,那模樣看來十分滑稽,方才他甫出現時所散發的威嚇感蕩然無存。「離我遠一點!不要碰我!」他大叫著退開,奔到約書亞身邊,並將跪在地上的約書亞一把拉起來。「我們走,約書亞!」

  「咦?可是……」約書亞一臉丈二金剛地望著父親,在他記憶中,他從未看過父親如此慌亂。

  「有什麼事回去再說!現在最要緊的是──」

  這時,但丁將視線望向約書亞,忽然露出極具興味的表情。「約書亞?你叫約書亞?」

  約書亞望著她,愣愣地答道:「呃……是啊。」

  此刻,一旁的夏洛特注意到該隱臉上露出大勢已去的神情。

  「這麼說你不是女孩子了,」但丁似乎很高興,但沒人知道她在高興什麼。「你是該隱家的繼承人嗎?」她問。

  「嗯……沒有意外的話……」

  「給我住口!約書亞!」該隱打斷他的話,並粗暴地要將他拉走。

  但丁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她揚起一手,霎時間,地面上便忽然伸出大量巨型的水泥塊,像雨後春筍般從四周圍冒了出來,發出轟然巨響,並揚起許多灰塵,除了但丁之外,沒有人能站穩在地面上,史黛拉尖叫起來,而夏洛特緊緊抱住她,將她身子壓低,盡可能不讓她受到傷害。

  當地面的震動平息之後,只見那些高聳的水泥塊形成一道道阻絕出路的牆,把所有人困在裏面,只有些許月光從縫隙中透了出來。

  「一個都別想給我走。」但丁笑道,那笑容十分甜美,但在這種情況下,卻讓人不寒而慄。

  該隱抓著兒子的胳臂,站在灰泥牆邊,有一束髮絲垂在他額間,破壞了他原本以髮油抹得極服貼的髮型,而他身上的黑色大衣也染上了白色的灰塵,使他看起來顯得有些狼狽。

  「……你到底想怎麼樣?」該隱朝但丁喊道。

  「看來你連記性也變差了呢,」但丁雙手交抱在豐滿的胸部前。「當年在所多瑪的時候,你不是答應過我,要把你的長子交給我嗎?」

  聽到這話,約書亞立刻瞪大眼睛望向他的父親。

  「我沒聽說過那種事!」該隱叫道。

  「怎麼可能會沒聽說呢?」但丁噘起嘴。「那可是從你先祖那一代就立下的約定,我還記得,以前你祖父以你父親的名字起了座城,可是那座城毀了,我還以為你們家的人全死光了,後來呀,我好不容易才在所多瑪找到你,哎,那真是段美好時光呀,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年輕呢,」說到這裏,但丁露出懷想當年的神情。「我們說好的,既然該隱家需要純血的繼承人,那麼由我來與你們結親是最適合的了,可惜呀,所多瑪城後來也毀了,我們之間總是一再錯過呢。」

  「才不是那樣!」該隱憤然叫道。「你根本就是從我先祖那代就一直對我們糾纏不清!不論是以我父親之名所起的那座城,還是所多瑪或蛾摩拉,那全都是因為你將可怕的淫亂行徑帶進來才會觸怒上天!造成毀滅的!我們家族歷經無數次的分崩離析,好不容易才得以在今日的人類社會中存活,你還想對我們怎麼樣!我們已經被你害得夠慘的了!」

  但丁笑了起來。「你果然全都記得很清楚嘛。」她伸出一手。「既然這樣,就把你兒子交給我吧。」

  「我不會讓你帶走約書亞──打從你的血脈在現世復甦之後,我就發誓絕不會讓你這卑劣的蛇沾上我該隱家的血脈!」該隱說著將約書亞護在懷中。

  「原來如此,」一旁的夏洛特說道。「你之所以願意和狼族結親,就是基於這原因吧?正因為你們家族得知但丁的血脈復甦了,才要這樣匆忙決定繼承人的婚事。」

  該隱望向她,表情活像是被一支箭準確刺中。「我們家族的事不需要你管!你這教廷的走狗!」

  「可惜,你居然不知道但丁的血脈就是教廷的走狗,」夏洛特聳了聳肩。「看來你們家族的情報很不即時。」

  「啊,夏洛特,原來你在啊?」但丁朝夏洛特笑道。「你旁邊的女孩是誰?氣味很熟悉呢。」她以下巴指了指夏洛特身旁的史黛拉。

  夏洛特對這句話眨了眨眼。「熟悉?」

  「是啊,她有制約之血的味道。」

  聽到這話,夏洛特似乎有些愣住,但她沒來得及多問什麼,因為但丁顯然對該隱家的人更有興趣。

  「別再做無謂的抵抗了,該隱,」但丁高聲說道:「你兒子是我的人,這早從你先祖那一代就決定好了。」

  「我的先祖才沒有決定過這件事!」該隱頑強駁斥:「你忘了嗎?你可是害他們被逐出樂園的罪魁禍首!」

  「唉,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真搞不懂你們幹麼那麼愛記仇。」她說著攤了攤手。「我已經厭倦跟你這死腦筋的傢伙談下去了,既然你不給,那我就只好硬來了。」

  她語畢便平舉一手,往右側的半空中一揪,在瞬間便開啟了一道異空間的裂縫,接著她將手伸進裂縫裏,而同時間,約書亞的腳下也出現一道裂縫,忽地張大,他整個人就這麼往下掉,但該隱立刻抓住他,沒讓他落進異空間之中。

  但丁獰然一笑。「頑強的傢伙。」

  忽然,異空間中有上千條黑蛇竄了出來,纏住了約書亞的四肢和身軀,將他整個人往下拖,約書亞嚇得頓時尖叫起來,伸手想抓住父親,該隱也死命想將他救出來,但成效不彰,這時,裂縫另一端的但丁像是在裏頭抓到了什麼,猛地將手收緊。

  「抓到了。」她低聲笑道,接著使力往後一扯,約書亞便被拖進裂口之中,緊接著,地上的裂口也隨之消失。

  該隱跪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瞪著空無一物的灰泥地面,接著他抬起頭來,對那個立於裂縫另一端的女子咆哮著:「──但丁!」

  「咱們婚禮後見了,該隱。」但丁朝他眨了一眼,隨後便跳進裂縫中,消失在眾人眼前。

  見到此一景況,該隱像是快氣炸了,他原本蒼白的臉頓時漲紅起來,額上也浮起數道青筋,他站起身來,發出一道意義不明的狂吼,那聲音幾乎震懾整棟建築物,那些原本阻絕去路的高牆也隨之崩毀,月光又再次灑了進來,照亮了這棟已接近危樓的建物內部,也照亮了該隱憤怒如惡魔般的臉。

  他揚起大衣,只在一瞬間,他整個人便碎裂成大量的黑色蝙蝠,朝外頭飛去,消失在夜空之中。

  史黛拉愣愣地跌坐在地上,顯然還無法接受眼前這整個情況。「這……剛才……到底……」

  夏洛特看了她一眼,說道:「如果你的理智還沒辦法接受,那就不要去接受。」

  不遠處的石礫中傳來聲響,引起兩人的注意,不久,一隻全身都是灰塵的白狼從石礫中爬出來,並抖掉身上的碎石。

  「看來是捕狗大隊該出動的時候了。」夏洛特沒趣地說道,接著往那頭狼走去,一陣動物哀嚎聲響起之後,史黛拉便看見那頭狼被制伏了,還可憐兮兮地被鐵鍊捆住。

  「但丁那傢伙還是一點也沒變,專會把爛攤子丟給別人。」夏洛特抓著鐵鍊抱怨道。

  史黛拉怯怯地站起身來,朝她問道:「接下來我們要怎麼辦?」

  夏洛特轉過頭來。「總之,得把愛德華帶回局裏,你也要跟我回去,真是……我現在這個樣子,要怎麼同時完成這兩件事……」她困擾地搔了搔臉。

  這時,忽然有一隻手搭在史黛拉的肩上,把史黛拉嚇了一跳,她直覺想回過頭去,但某股力量牽制了她,令她動彈不得。

  「交給我吧,夏洛特小姐。」一個溫文的聲音出現在史黛拉身後的黑暗中。

  夏洛特抬眼望向聲音來處,但只能在史黛拉身後的陰影中辨識出兩道金褐色的微光,看起來有點像是夜行性動物的眼睛。

  那唯一暴露在月光下的手覆滿毛髮,有著利爪,但那僅是輕輕覆在史黛拉肩上,沒有傷害到她。

  「你剛剛一直在這裏吧?」夏洛特朝著黑暗說道:「為什麼不出面?」

  「看起來沒有我出面的餘地。」那聲音說。

  史黛拉立刻認出了這聲音,她想掙脫那股牽制她的力量,但卻未果。「爸爸!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剛剛都快怕死了!」

  那隻爪掌輕輕拂過她的臉。「你是個勇敢的孩子,史黛拉,我知道這種事嚇不倒你。」

  「過分!每次都只會用這招哄我!」史黛拉生氣地噘起嘴來。

  陰影之中傳來某人從鼻息間輕哼的低笑聲。「回去我再叫使魔陪你玩,別生氣了。」

  「不要,我這次絕對不原諒爸爸!」

  「傷腦筋,這孩子就是這樣。」那聲音說道,但聽起來似乎不怎麼傷腦筋。「對了,夏洛特小姐,今晚我傷了你,我想我還是必須向你道歉。」

  夏洛特盯著那片黑暗,笑道:「你還真的是把我咬得很痛哪。」

  「自己送上門的食物豈有不吃的道理,更何況,是你邀請我的。」

  「我可是為了救你女兒而奔波,你這樣對我有點說不過去吧?」

  「你不是那種會為了誰奔波賣命的人,說穿了,你只不過是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夏洛特微微揚起下巴。「保有好奇心有什麼不對嗎?」

  「好奇會殺死一隻貓,夏洛特小姐,」那聲音客氣地說道。「你該慶幸今晚在墳墓裏遇上的是我,不是其他黑夜造物。」

  夏洛特又笑了起來:「我不需要你手下留情,就算你當真存心殺我,我也有自信打倒你。」

  「我當然不是你的對手,夏洛特小姐,」那聲音說道。「但要讓你在地下庭園再休眠個幾百年,對我來說不是不能辦到的事,我相信昆恩先生不會樂見那種事發生的。」

  聽到這話,夏洛特的表情頓時變得很猶豫。「……你真的認為卡兒會那麼想?」

  「那是當然。」

  有那麼一刻,夏洛特似乎陷入了難以抉擇的煎熬中,她像隻小貓那樣在原地打著轉,並緊蹙著眉頭,像是在思考一個有史以來最難的數學題。

  最後,她垂下雙肩,說道:「好吧,我不會跟你打的,既然你都那樣說了。」

  「明智的決定。」

  「那麼,我就把愛德華交給你了,我可以信任你吧?」夏洛特說著舉起手中的鐵鍊,另一端還拴著發出哀鳴的白狼。

  「那是當然,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違背制約的。」那聲音說道,接著,黑暗之中有一道陰影慢慢地伸了出來,像某種生物般爬到月光下,移動到夏洛特的腳邊。

  夏洛特盯著那團黑影,那就像是墨汁般滯留在地面上,一隻黑色的手從裏面伸了出來,乍看像是人類的手,但卻有著長長的爪子,而且還覆著鱗片,在光線下閃著隱隱的藍光。

  接著,夏洛特看見某樣東西從黑影中冒了出來,就像是一個從沼澤中探頭出來的生物,那生物像鱷魚一樣只將眼睛露在水平面上,但夏洛特看得出牠長得有點近似人類,有著深色的鬈曲毛髮,以及一雙冷藍色的眼睛。

  「你的使魔不太懂得用禮貌的角度看人。」夏洛特盯著那東西說道。

  「放心吧,牠對小女孩沒有興趣。」黑暗彼端的聲音說道,夏洛特覺得那語調幾乎可以算得上是輕快。

  夏洛特按住裙子,有些不情願地將手中的鐵鍊交給那生物高舉的手,而那生物一接過鐵鍊便立刻隱沒在黑影中,鐵鍊一路被扯進黑色的深淵裏,白狼雖試圖掙扎,但轉瞬間就被拖進那道黑影中,隱沒在地上。

  任務結束後,那黑影又像原先那樣在地上移動,迅速地縮回史黛拉身後的陰影中。

  「那我先帶史黛拉回局裏了,葛洛斯特家那兒我也會處理的,」那聲音恭敬地說道。「但丁女士那邊就麻煩你了,夏洛特小姐。」

  夏洛特還沒來得及回應,便看見那只覆在史黛拉肩上的爪掌將她拉進黑暗之中,很快地,黑暗之中再無動靜,整棟建築物中只剩下夏洛特一人。

  夏洛特愣愣地站在月光之下。

  「要我……去找但丁嗎?」她扶著額頭低語道。


  

第十一章|回家

  卡歐斯從昏迷中醒來,當他恢復意識時,他發現自己的臉正埋在一團柔軟的布料中,而且底下還隱隱傳來溫暖的體溫,他登時嚇了一跳,整個人坐了起來,只見約書亞正坐在他面前,倚靠在一棵樹下,表情各種微妙。

  「我……你……我剛剛躺在……?」卡歐斯結結巴巴地說道,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約書亞朝他點點頭。「對,你剛剛躺在我大腿上。」他說著一邊將裙襬拉整齊。

  這句話徹底將卡歐斯嚇到了。「我……等等──為什麼?我記得我……我死了,然後……」

  「你冷靜一點,昆恩先生,」約書亞憂心地說道。「關於那件事,我得向你道歉,殺死你的是我父親,他實在太衝動了,真的很對不起。」

  卡歐斯低頭撫了撫自己的胸口,發現那裏一點傷痕也沒有。

  「……我懂了,然後我被但丁取代了,對吧?」卡歐斯喃喃說道。

  約書亞點點頭。

  卡歐斯懊惱地跪坐在草地上,扶著額頭。「可是……為什麼我一點記憶也沒有?不應該這樣的……」

  「以前也曾經發生這種事嗎?」約書亞海藍色的眼睛在幽暗中眨了眨。

  「……對,可是,那時候我的意識並沒有被但丁隔絕……我還是感覺得到她做了什麼。」

  聽見這話,約書亞忽然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所以……你不記得剛剛發生的事嗎?」

  卡歐斯瞪大眼睛看著他,意識到此時似乎不該承認自己確實不記得,但他腦中也沒有別的答案能夠回答。

  「抱歉,我真的不記得。」卡歐斯照實答道。「但丁她……到底對你做了什麼?」

  這時,約書亞像是突然崩潰了一般,他撲到卡歐斯懷中,大聲痛哭了起來,而卡歐斯整個人則頓時傻住了,完全不知該對眼前的情況做出任何反應,只能僵硬地拍拍約書亞的肩膀,等待他的情緒平復下來。

  所幸,約書亞沒有哭太久,很快地,他便逐漸冷靜下來,並對自己的失態連聲道歉。

  卡歐斯儘管很想問約書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直覺又認為自己最好別知道,於是也沒敢再追問,只能摟著約書亞的肩膀拍拍他,腦中卻千頭萬緒。

  他四下環視周遭,這裏似乎是某座公園,而且是他來過的公園,他扶著約書亞站了起來,並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下約書亞,確認他並沒有受傷,但非人種即使受傷也很快能復原,何況卡歐斯並不確定自己昏迷了多久,儘管約書亞現在看起來沒事,也不代表他剛才沒有受傷。

  他牽著約書亞走到草坪外面的人行道上,從路燈和周遭景色辨識出這是主教公園,離他住的桐葉邸不遠,這個念頭讓他頓時感到毛骨悚然,因為這表示但丁原本很有可能想將約書亞帶回家。

  帶回家做什麼,他想都不敢想。

  他並不確定但丁能否進入桐葉邸,他知道有部分吸血鬼無法在未經屋主應允的情況下進入他人住宅,不過但丁有沒有受到這種限制他就不清楚了。

  畢竟,但丁是黑夜造物之祖,擁有幾項規格外的能力也是很正常的。

  他始終認為這是一件很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像但丁那種能力強大的吸血鬼,竟然會是他先祖之列其中一人,在他仍是人類的時候,但丁留給他的非人種血緣就總是困擾著他,從小,他就察覺到自己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樣,而他也一直盡可能掩飾自己的這些特異之處,他總是感到很費解,為何都已經是那麼多代以前的血緣了,至今卻還能影響他如此之深,而在他成為吸血鬼之後,那股力量便更加強烈地在他體內蠢動,只要一逮到機會,刻印在他基因之中的那股遠古記憶便會甦醒,喚醒那頭來自最深處黑暗的野獸。

  他並不是真的討厭但丁,儘管他覺得自己確實應該討厭她,她會在他陷入死亡邊際時取代他,用他的身體去為所欲為,但他有時又渴求著她的出現,因為那樣他就能夠比較輕鬆一點,不需要面對這個令人生厭的世界,這個只會為了其他人而運轉的世界。

  說穿了,他只是想將責任扔到但丁頭上而已。

  即使現在也一樣,他應該要弄清楚在約書亞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卻根本不想去面對。

  但丁知道他不會想面對,所以封閉了他的意識。

  真是個爛人。

  這句話他有一半是對但丁說,另一半則是對他自己說。

  他是但丁的後代,但丁會掩護他,而他也會掩護但丁,那是一種本能,出自同樣的血緣驅使,搭配得天衣無縫。

  他就是討厭這樣。

  他轉過身來,朝約書亞說道:「約書亞,但丁到底對你做了什麼?我知道這可能對你很難受……但我必須知道。」

  約書亞咬著唇,頑固地搖搖頭。

  「約書亞,」他伸手握住約書亞的肩膀。「不論是任何事,我都會接受的,你就說吧。」

  約書亞那雙閃著淚光的眼睛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舉起顫抖的手,將左手手背面對著卡歐斯。

  在他的左手無名指上,嵌著一圈黑色的東西,形狀看來有點像是一隻蜥蜴銜著尾巴套在他的手指上,閃著金屬的光澤,但似乎又在呼吸,卡歐斯實在不太確定那是生物亦或是無生物。

  可以確定的是,那東西上頭擁有很強的咒力,而且感覺不太容易拔得下來,因為卡歐斯看見那東西幾乎陷在約書亞的手指裏,像是與皮膚合而為一。

  「我們剛剛訂婚了,昆恩先生。」約書亞說道。

  「──你說什麼!」卡歐斯頓時露出難以接受的神情。

  「你不是說不管任何事都會接受的嗎?」約書亞看起來好像又快要哭了。「這已經是不可抹滅的事實了,不然你可以脫下你的手套看看,你的手上也有一樣的戒指!」

  卡歐斯聽到他這麼說,連忙脫下手套確認,只見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也有一樣的東西,他想將那拔下來,但卻發現那緊緊嵌在他的肉裏,而同時那隻纏在他手指上的黑色蜥蜴也動了起來,張口往他的手指一咬。

  「啊!痛死了!居然會咬人!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卡歐斯叫了起來,並發現自己的右手食指滲出了血。

  「是訂婚戒指,昆恩先生。」

  「天底下哪有會咬人的戒指啊!但丁她到底施了什麼妖術!為什麼我手上會多出這東西!」

  「但丁小姐她……因為跟我父親之間的恩怨,所以強迫我和她訂婚,她說這是我父親欠她的……」約書亞苦澀地說道:「而但丁小姐現在只是意念的殘留體,她並沒有實體……所以換句話說,跟但丁小姐訂婚,就等於是和你訂婚……我問過但丁小姐,她說她並不介意這點,於是……事情就是這樣了。」

  「什麼叫做就是這樣啊!」卡歐斯覺得理智正急速從他腦中消逝。「她要跟你訂婚!你是不會拒絕嗎?而且──但丁她早就結過婚了啊!這怎麼可能算數!」

  「這點……但丁小姐也有提起,可是她說她前一個配偶已經過世了,而且……她現在使用的是你的身體,而你目前仍是單身……」

  「結不結婚是我的事!她憑什麼這樣隨便決定!」卡歐斯大吼道。「快告訴我,要怎麼做才能將這東西拿下來?你不是喜歡史黛拉嗎?約書亞,你也不想跟我結婚對吧?」

  約書亞委屈地看著他。「可是……我已經決定要放棄史黛拉了。」

  「誰准你放棄的!不准放棄!史黛拉也很喜歡你不是嗎?難道你忍心這樣辜負她?」

  「可是……我只會害她陷入危險………」約書亞說著似乎又要哭了。

  「那讓我陷入危險就沒關係嗎?你覺得讓我多一個會突然殺死我的岳父是合理的嗎?」

  「我當然也不願意拖你下水……可是但丁的力量太強了,我實在無法違抗……」

  卡歐斯望著他,心裏也明白只要是但丁想做的事,就不可能有人阻止得了,但當他看到約書亞那副任人擺布完全不反抗的德行,他又感到一肚子火。

  「好吧,既然這樣,我明白了,」卡歐斯雙手交抱。「反正在你的心中,史黛拉根本不算什麼,只是個任你隨便玩玩的小女孩,也是啦,像你這種壽命很長的非人種,怎麼會對一個混血種女孩認真呢?」

  「你……你怎能這麼說?我對史黛拉從不是抱著那種心態!」

  「因為我也是非人種,而且又是但丁的後代,所以對你來說,跟我結婚好處比較多吧?說穿了,你根本就不想違抗但丁,也許還巴不得她纏上你。」

  「你給我住口!」約書亞大吼道,並伸出爪子朝他揮去。

  但卡歐斯穩穩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沒有讓他傷到自己一分一毫。「你要是對但丁有一半這種魄力,我相信她也不會強迫你的。」他說,但他心裏對這種說法其實沒什麼把握。

  約書亞頓時顯出被刺傷的表情,尖利的爪子也收了起來,他低下頭,看來十分愧疚。

  卡歐斯將手鬆開,說道:「如果你對史黛拉是認真的,那就去證明給她看,在這裏對我張牙舞爪一點意義也沒有。」

  「可是……我該怎麼做呢?」

  「解除跟我之間的婚約,然後到她的身邊去,讓她知道你是真的喜歡她,不是在玩弄她。」卡歐斯說著舉起左手,再次亮出那個會咬人的訂婚戒指。

  約書亞無助地看著那只戒指。「可是我不能單方面解除婚約。」

  「我也不想跟你結婚,這不算單方面吧。」

  約書亞搖搖頭。「這遠比你想像中複雜,要取消婚約,必須要有人對你提出挑戰,並同時打敗你和但丁,證明自己是更有資格的婚配者,你我之間的婚約才能取消。」

  卡歐斯頓時一臉鐵青。「那不就等於根本不可能取消嗎?」

  「有個……比較簡單一點的方法,那就是你和但丁都同意將資格讓給競爭者,可是……」

  「可是她不會同意的,我知道。」卡歐斯喪氣地垂下雙肩。

  「呃……昆恩先生,你不需要那麼沮喪,我相信……」約書亞結結巴巴地想要安慰他。「我想一定有別的辦法的,我會再回去查查這方面的家規,而且……我父親也絕對不會同意我和但丁的後代結婚的,我相信一定有轉圜餘地……」

  一陣振翅聲出現在附近的樹上,打斷了約書亞的話,兩人不約而同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有個身穿紅色洋裝的銀髮小女孩正立於樹枝上。

  「真高興你恢復了,卡兒,」銀髮女孩說道:「你們剛剛在說誰要跟誰結婚?」

  卡歐斯翻了翻白眼,將左手舉了起來,而約書亞也同時舉起自己的左手。

  「看來我來得太晚了。」銀髮女孩嘆了口氣。

  亞契對於卡歐斯和約書亞訂婚一事似乎感到很有趣,打從大夥兒回到第十九分局,並齊聚在局長辦公室向他說明之後,他就一直笑個不停。

  「有什麼關係?卡兒,小約希也挺可愛的啊,你何不就跟他結婚好了?」亞契一邊朝站在桌前的卡歐斯這麼說,一邊抹掉因為笑得太過分而流出的淚水。

  「我不想跟男人結婚。」卡歐斯逐字逐句地說道。

  「這聽起來很令人受傷。」坐在一旁沙發中的夏洛特這麼說道。

  「小約希哪裏像男人了?你倒是說說看。」亞契輕浮地以下巴指了指坐在夏洛特身旁的約書亞。

  「亞契,你不要這樣說約希!他是我的朋友!」站在沙發後方的史黛拉叫道。

  「叫我先生,史黛拉。」亞契朝史黛拉瞇著眼笑道。

  「我不要,你不尊重我朋友,我就不叫你先生!」

  亞契聳了聳肩,往後靠進椅背裏。「看來雷恩家的家教很差。」

  史黛拉朝他吐了吐舌頭。

  「這件事必須要解決,」一個高大的黑衣身影出現在角落的陰影中,沒人看見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我絕不允許我兒子和但丁的後代結親。」

  「該隱先生,聽說你一度殺害了我局裏重要的部屬,對這件事你沒有什麼要表示嗎?」亞契說道,將雙手手指交疊在腹部上。

  「我沒什麼好表示的!你們這些教廷的走狗本來就不該涉入這件事!」

  「對了,有誰知道愛德華上哪兒去了?」夏洛特忽然說道。

  「喔,在雷恩那兒。」亞契輕描淡寫地說道。

  「雷恩又是誰!」該隱重重往亞契的桌子上一捶,讓桌面上所有東西都暫時失去重力了半秒。「你們竟敢這樣對待葛洛斯特家的公子!要是壞了我該隱家的親事該怎麼辦!」

  「那邊那位可以當你的女婿,你就別擔心了。」亞契說著朝卡歐斯攤了攤手。

  「我說過我不要但丁之血汙染我們家族的血脈!」該隱氣得吹鬍子瞪眼睛。

  「父親,您不要再這樣了,您這樣害我好丟臉!」約書亞站起身來,漲紅著臉。

  「丟臉什麼!該覺得丟臉的是這些人!明知道我們家族的規矩,竟然還膽敢來干涉!」

  「說來說去……現在事情會變成這樣都是父親造成的,不是嗎?」約書亞叫道。「要不是您對昆恩先生動手……也不會喚醒但丁小姐。」

  「約書亞!你竟敢頂撞我!是誰教你的!」

  「我就是要頂撞您!我早該在當初您決定要讓愛德華跟我結婚時就這麼做了!」約書亞說著走上前去,站到卡歐斯身邊。

  該隱瞪視著他,面目猙獰。「……你現在的意思是你要跟但丁的血脈結婚嗎?你敢這麼做的話,我們就斷絕父子關係好了!」

  「我沒有要跟昆恩先生結婚!」約書亞說著挽住卡歐斯的手臂。「我要當他的使魔!」

  這話當場讓所有人都愣了一秒。

  「使……使魔?」該隱是第一個打破沉默的人。「我該隱家高貴的血脈……數世紀以來好不容易才有的純血繼承人,竟然要當這種……混血種的使魔?」

  「不然你有別的辦法嗎?父親,我跟昆恩先生之間的契約已經成立了,如果我不以這種方式履行契約的話,那就表示我非和他結婚不可了,難道你覺得那樣會比較好嗎?」

  該隱看起來好像快氣炸了,但卡歐斯看得出他無話可說。

  「啊呀,真是值得慶賀,」亞契發出奇怪的狀聲詞,並從椅中站起身來,繞到桌前。「那麼這事就這樣決定了,既然你傷了我的部屬,那麼以這種方式作為補償是很合理的,看來你兒子是個很明理的人哪,今後就請你好好與我們密切合作吧,該隱先生。」他笑著朝該隱伸出一手,像是要與他握手。

  該隱陰沉地看了他一眼,顯然並不打算和他握手。「你們最好趕快想想要怎麼跟葛洛斯特家那邊交代,這是你們搞砸的,我可不負責。」

  「當然當然,」亞契愉快地拉高語調。「我們這邊也會派人去說明的。」

  「哼,我們走,約書亞。」該隱不悅地轉過身去,拉著約書亞的胳臂就往外走。

  「晚安了,該隱先生。」亞契朝著他的背影喊道,但該隱頭也不回地拉著兒子走了出去,並重重地甩上辦公室的大門。

  「噢,他脾氣真差,是不是男性更年期啊?」亞契自顧自地說道,並轉向卡歐斯和坐在一旁的夏洛特。「那,我看現在時間也差不多了,不到兩個小時就要天亮了,你們倆就送史黛拉回去吧,我整晚都沒睡,睏死了。」他說著掩掉了一個哈欠。

  「你竟然會為這案子熬夜,還真稀奇。」卡歐斯說道。

  「當然囉,我擔心得要命,畢竟史黛拉可是雷恩的女兒。」

  「換作是我的話,你會擔心嗎?」

  「不會。」

  「真是差別待遇。」卡歐斯抱怨道。「夏洛特,我們走吧。」他說著往門口走去。

  夏洛特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牽著史黛拉的手便要跟上去,但這時史黛拉卻突然掙脫了夏洛特的手,往亞契快步奔去,一頭埋進他懷中,緊抱住他。

  此舉讓卡歐斯和夏洛特都當場愣住。

  「……史黛拉?」亞契低頭望向抱著自己的史黛拉,樣子似乎有點侷促。

  「你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嗎?」史黛拉抬起眼,朝他問道。

  亞契苦笑起來。「我得回我自己家啊。」

  「……你也可以回爸爸家啊。」

  「乖,聽話,史黛拉,」亞契輕輕將她推開。「我改天會去看你,別撒嬌了,這裏還有其他人在。」

  史黛拉有些不情願地放開了亞契,轉身往卡歐斯和夏洛特所在的方向走去。

  「晚安,史黛拉。」亞契微笑朝她說道。

  史黛拉轉過臉來,說道:「晚安,亞契。」

  然後她和兩人走了出去。

  坐在車上沒多久,史黛拉便在後座睡著了,而坐在她身旁的夏洛特便趁機和開車的卡歐斯搭話。

  「卡歐斯,難道你都不會好奇嗎?」

  「好奇什麼?」卡歐斯說道。

  「你說過,你不知道雷恩有個女兒,」夏洛特說:「你都不會好奇他是跟誰生的嗎?」

  卡歐斯專注地望著道路前方的交通號誌。「不會。」

  「如果對方是你認識的人,你也不會好奇?」

  卡歐斯微蹙眉頭。「我對刺探別人的隱私沒有興趣,若對方是我認識的人卻不告訴我,那就表示對方認為這是不方便告訴我的事,我知道了也沒什麼好處,不是嗎?」

  「這麼說也對啦……」夏洛特靠進椅背,似乎感到有些沒趣。

  沉默持續了一會,這時車子已經駛近雷恩家。

  「你有什麼八卦要告訴我,對吧?」卡歐斯問道。

  夏洛特頓時眼睛一亮。「你願意聽嗎?」

  卡歐斯無聲地笑了一下。「不願意,你就這樣悶著吧。」

  「你不能這樣。」夏洛特哀叫道。

  「你知道嗎?視而不見讓世界更加美好,」卡歐斯說道:「雖然我不曉得你到底看到或聽到了什麼,不過我建議你就裝作不知道吧,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的。」

  「你不是今晚第一個跟我這麼說的人。」夏洛特失望地扁著嘴。「你真的不想聽嗎?」

  「一點也不想,」卡歐斯回道。「你可以去山上找個樹洞,然後喊給樹洞聽。」

  「我會考慮的。」夏洛特低頭玩著自己裙襬的荷葉邊,似乎感到很沮喪。

  卡歐斯將車子駛到雷恩家門口,在路肩停了下來。「把史黛拉叫起來吧,她家到了。」他說。

  「我以為你會想把她抱進她房間。」夏洛特說著便解開史黛拉身上的安全帶。

  「那是非法入侵。」卡歐斯說:「你電影看太多了。」

  夏洛特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然後轉頭去喚醒身旁的史黛拉。「起床了,史黛拉,你家到了。」

  史黛拉睜開惺忪的睡眼。「咦……天亮了嗎?」

  「還沒,不過快了,」夏洛特微笑道。「你最好趕快趁現在上樓補眠。」

  史黛拉這才意識到自己在車上,她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好。」

  「你一個人沒問題嗎?」卡歐斯問道,此時他的視線正停留在紅磚獨棟房屋黑暗的窗口上。「看起來你爸還沒回家。」

  「沒關係,有使魔在。」史黛拉說道,儘管她已經打起精神,但聲音聽起來還沒睡醒。「謝謝你們送我回家。」

  「不用客氣,快上樓吧。」卡歐斯微笑道。

  史黛拉點點頭,然後開了車門走出去,當她步上大門階梯時,有一道黑影尾隨著她的影子,在地上爬動,那東西從黑影中探出頭來,停在史黛拉的腳邊,當史黛拉站在門口時,那東西便伸出一隻覆滿鱗片的手,指爪末端吊著鑰匙。

  「好乖,謝謝你。」史黛拉注意到那東西的貼心舉止,便笑著摸了摸牠的頭,並接過鑰匙,將大門打開,走進屋內,而那東西也隨之溜進門裏,史黛拉在門後最後一次朝外頭車上的兩人揮了揮手,接著便關上大門,門內亮起燈光,卡歐斯與夏洛特的任務也到此告一段落。

  「不知道可不可以訓練普魯托做那種事。」卡歐斯盯著大門說道。

  「可能有點難,普魯托是動物型的使魔,牠沒有手。」夏洛特回道。

  「好吧,反正我也只是說說而已。」卡歐斯說著便轉動方向盤,駛離了雷恩家。


  

第十二章|冥后的石榴

  雷恩向來很清楚,賽巴斯欽是彼德森‧柏瑟文尼最重要的人,打從賽巴斯欽一出生,雷恩就知道這件事了,但柏瑟文尼一直很害怕雷恩得知這件事,所以他總是對賽巴斯欽刻意冷淡,但又止息不住對他的寵溺,於是便任由他變成一個仇視父親、仇視一切的人。

  雷恩一直在等待契約的果實成熟的那一天,他沒有急著在柏瑟文尼生前提及,也沒有在他死後立刻摘取,而是默默地等著,等到賽巴斯欽走向徹底無可救藥的那一刻,就是他得以收割之時。

  和柏瑟文尼當年純潔的靈魂不同,賽巴斯欽儘管年紀比他父親當年還輕,但他的靈魂已然污穢得連地獄的惡鬼都相形失色,事實上,這有點出乎雷恩的意料之外,因為他原先並沒有想到能夠收到這麼好的報酬。

  那就是他之所以討厭賽巴斯欽的原因,每當他看到賽巴斯欽對自己頤指氣使,他就必須強壓下滿腔騷動,努力克制自己的慾望,才能阻止自己對賽巴斯欽出手,現在還不行。他總是這樣告訴自己,總是不斷在心裏想著:再等一下下。

  如今他終於可以將契約完成了,但他甚至感到有一點可惜。

  如果再等下去的話,他還會再走到什麼樣的境界呢?

  他舔舔嘴角。

  但他不能再等了,賽巴斯欽還如此年輕,若他再繼續玩這種延長快感的遊戲,那果實很快就會墜落腐爛的,將享受的時刻延後固然很有趣,但做得太過頭是不會有什麼好處的。

  他在幽暗的樹林中將賽巴斯欽放下來,他就像所有的狼族一樣,喜歡在不被干擾的地方進食,而且,他也不想被亞契看到,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吃相一向很不堪。

  賽巴斯欽在他懷中啜泣,像個孩子,雷恩知道重傷的折磨以及過去幾個小時的擔驚受怕已經讓他瀕臨崩潰,而絕望和對死亡的恐懼則會讓他的靈魂變得更加美味。

  「求求你……不要殺我……不要……」賽巴斯欽的聲音極度破碎。

  月光被雲層遮蔽,森林中變得暗了下來。

  「我不會殺死你,賽巴斯欽,」雷恩在他耳邊低語。「我要讓你活在我體內。」

  「什……那是什麼意思……」

  雷恩猛地撕開賽巴斯欽的襯衫,讓他變得和自己同樣赤裸,並壓在他身上,按住他的手,親吻他的嘴唇,將舌尖探進他口中,讓他幾乎不能呼吸。

  「雷……」

  令雷恩意外地是,賽巴斯欽的反抗漸弱了下來,雷恩甚至還感覺到他有些興奮。

  你那麼喜歡我嗎?雷恩探進他的心思中。

  黑暗之中,賽巴斯欽沒有回答,當人類的心思被非人種窺視時,他們是無法感知到的。

  雷恩撫上他的脖子,掐住他,同時聽見一聲令人十足滿意的呻吟。

  那聲音細小、羞窘、並且隱約帶著飢渴。

  就像一頭亟欲飽餐一頓的狼。

  雷恩笑了,他平常是不笑的,只因他知道自己的笑容非常嚇人。

  是啊,你跟我是一樣的……

  他按著賽巴斯欽,往他的頸側咬了下去。

  月光從雲層中透了出來,雷恩的人類形體再度消失,月光之下,顯現的是一頭狼般的巨獸。

  一聲尖叫響起,接著某個東西試圖從野獸的身下爬出來,那是一個有點像是人的生物,但周身都覆著黑色的鱗片,背上還穿出兩道巨大的肉翼。

  那東西尖叫著,想要從野獸身下逃開,但野獸將牠像抓住一隻兔子那樣按住,接著撕咬牠的肉翼,並咬斷牠殘廢的前肢。

  那是一個曾經是賽巴斯欽的生物,但此時已經被契約的力量給徹底魔化,變成另一種生物。

  那已不再是人類了。

  一陣撕咬與吞嚥的聲音響起,伴隨著細小的尖叫,不久,森林中又恢復了寂靜。

  亞契一直坐在樓梯間,等著雷恩回來,當他看見雷恩全身上下一絲不掛,並且滿身是血地出現在大廳時,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難怪滿月的時候總見不到你。」亞契雙手托腮說道。

  「不要見比較好,我會不好意思。」雷恩說道,然後逕自從他身旁走上樓去。

  亞契抬起眼來。「賽巴斯欽呢?你殺了他嗎?」

  「我不會殺人類。」

  「那他人呢?」

  雷恩停下腳步。「他已經變成我的東西了。」

  亞契對這句話略微揚起眉。「哦?那我該嫉妒嗎?」

  「沒那必要,」雷恩轉過頭來。「因為我是你的。」

  「你是因為我的制約能力才這麼說的吧?」

  雷恩微微從鼻息間哼了一聲,像是在笑。「你說呢?」

  他轉身走上樓去,消失在樓梯口。

  亞契站起身來,拍了拍短褲上的灰塵。「……奸詐的傢伙。」他低聲嘟囔道。

  此時已接近天明,雷恩在沖過澡後,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某人的意識在他的腦中流動,形成類似夢境的東西,但他向來很清楚,那並不是夢。

  他在意識深處走動,穿過一道彷彿沒有盡頭的走廊,走廊的地毯是深紫色的,牆上貼著印有紫色花紋的壁紙,就連天花板都被漆成了紫色,這裏就像為了萬聖節刻意裝潢出來的鬼屋,不同的是,這裏並沒有任何歡樂的慶典氣氛。

  這裏沒有窗戶,也許是為了不讓月光透進來。

  他沒有停下腳步,因為他知道這裏必然有盡頭,而某人正在盡頭等他。

  一陣嗚咽的細小哭聲從走廊前方傳來,他又走了一會兒,直到看得見盡頭的牆壁,而某個小男孩正跪坐在那裏哭泣。

  他走上前去,當他接近時,男孩意識到他的到來,便驚惶地抬起頭,尖聲叫道:「不要過來!不要靠近我!」

  雷恩看著他,男孩穿得相當體面,一看就知道是出身自有錢人家,那頭蓬鬆的深褐色鬈髮看來十分柔順,白皙的皮膚也顯示這不是一個經常得在大太陽下勞動的孩子。

  那是賽巴斯欽‧柏瑟文尼。

  「為什麼……」男孩啜泣著。「為什麼我非得是被犧牲的那一個,這明明是爸爸跟你之間的事!他怎麼可以……」

  「契約必須以對方最重要的事物作為交換,這是規矩。」雷恩沉靜地說道。

  賽巴斯欽聽到這句話時,略微停止了哭泣。「那是……什麼意思?」

  「那表示你是彼德森最重要的人,賽巴斯欽。」

  賽巴斯欽抹著眼淚。「……你騙人,爸爸從來不正眼看我……每年我生日的時候,他也都不回來看我……他滿腦子只有工作工作,他把他的一生全奉獻給了你,只有你才能待在他身邊,只有你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只有你……總是只有你……」

  雷恩蹲下身來,對他說道:「正因為我清楚他在想什麼,所以我才會知道你是他最重要的人,我是非人種,我不可能隨便拿個替代品作為報償。」

  「但他怎能這樣犧牲我──我是他唯一的兒子──」

  雷恩搖搖頭。「他沒有犧牲你,在他和我訂下契約時,他還不知道他將來會有你這個兒子,而自從你出生後,他就一直很害怕,怕我察知你是他最深愛的人,怕我將你帶走,直到他死時,他都不敢和你見最後一面,還想在我面前裝作你是他最痛恨的人。」

  賽巴斯欽望著他。「……真的嗎?」

  「你之所以在這裏,就已經是答案了,不是嗎?」

  「可是……」賽巴斯欽又抽咽起來。「我不想死……我還想活下去……」

  雷恩朝他伸出一手,掌心向上。「只要活在我體內,你就永遠不會死。」

  賽巴斯欽往後縮進牆角,像是巴不得自己能夠穿牆逃走似地。「不要!你會……你會吃掉我!要是我過去的話,我就會消失不見了!」

  「我不會讓你消失的,賽巴斯欽,我保證。」雷恩柔聲說道。

  賽巴斯欽在陰影中微微喘著氣,徬徨地抬眼望他。

  「爸爸也總是說他保證會回來見我……可是他每次都騙人……」

  「我跟你爸爸不一樣,我不會騙你。」

  賽巴斯欽固執地低著頭,但看來已有些動搖。

  「你真的……」賽巴斯欽低聲說道。「不會像爸爸那樣……丟下我一個人嗎?」

  「我絕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賽巴斯欽抬起眼,猶豫著,過了一會才慢慢抬起顫抖的手,似乎想握住雷恩的手,但又不甚確定是否該這麼做。

  「……如果……我拒絕到你那裏的話,我會變得怎麼樣?」賽巴斯欽問道。

  「你會消失,這個空間你支撐不了多久。」雷恩實話實說。

  賽巴斯欽苦澀地笑了。「我果然沒有選擇餘地,打從一開始就沒有。」

  「不,你曾經有選擇的機會,」雷恩說道,並將手擱在膝蓋上:「可是你放棄了,並且選擇了到我這裏來的路。」

  賽巴斯欽瞇眼看著他,這時,他的樣貌不再是個小男孩了,而是比較接近他被吞噬前的模樣。「是伊芙琳嗎?因為我殺了伊芙琳?」

  「對,」雷恩答道。「人要變成惡魔,只在一念之間。」

  「你就是因為那樣才不阻止我?」

  「我讓你自己去選擇。」

  賽巴斯欽咯咯笑了起來。「你遠比我想像中還壞,伊芙琳可是你那寶貝亞契的母親。」

  「如果我知道她兒子是亞契,我會重新考慮,也許我會阻止你。」

  「但那樣你就會失去我了。」

  「對,」雷恩微微聳肩。「魚與熊掌不能兼得。」

  賽巴斯欽靠在牆上,將頭略微偏向一邊。「反正現在說這些也太遲了。」

  「是太遲了沒錯。」雷恩同意道。

  賽巴斯欽抬起眼,望向雷恩。「如果亞契知道你那麼想要我,他會很生氣吧?說不定還會嫉妒得要死?」

  「大概會吧。」雷恩答道。

  聽到這回答,賽巴斯欽輕輕笑了。「那就把我拿走吧,你想要多少都可以。」

  雷恩伸出手,將他摟過來,低聲在他耳邊說道:「我要全部。」

  賽巴斯欽在他懷中笑了起來,也伸手環住他,讓雷恩親吻他的嘴唇,任憑佔有。

  封閉的走廊開始一點一滴崩毀,溶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最後,雷恩在房間裏醒來。

  他感覺到自己擱在床沿的手被某人輕輕握住,他轉過頭去,正好看見某個東西溜到床下,那東西動作很快,但他仍辨識出那很像是某種生物的爪子。

  他側過身去,靠近床沿,將手伸向床下,照理說他應該能摸到地面,但他只觸碰到某種像液體的東西,而且觸不到底,有如深淵。

  某個東西突然將他的手往下拉,但那並不具攻擊性,只是輕微地扯了一下,像是某種寵物在撒嬌的行為。

  他撐起身子,往床下望去,只見黑暗彼端,也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他。

  那是一雙冷藍色的眼睛。

  「賽巴斯欽?」雷恩輕聲喚道。

  那東西從陰影中略微探出頭來,輕輕在他手臂上蹭了一下,然後就下沉到陰影中,消失不見了。

  在那東西隱沒之前,雷恩看見牠身上覆著黑色的鱗片,在微弱的光線下隱隱閃著藍色光澤。

  雷恩知道,牠的背上還有一對肉翼。

  這時,他的房門忽然被某人猛力推開,門板撞擊在牆上,發出極大的聲響,讓他敏感的聽覺頓時聾了半秒。

  他抬起眼,看見亞契正站在門口,但看起來好像跟昨晚有什麼不太一樣。

  「雷恩,該起床了,你不是要送我去上學嗎?」亞契叫道。

  在他講話的同時,雷恩才忽然注意到,亞契將紗布眼罩取下來了,但他的右眼看起來卻和常人沒有兩樣,跟左眼是一樣的棕黑色。

  「我不會上當的,今天是週末。」雷恩說道,仍斜躺在床上。

  「哼。」亞契見雷恩沒有被騙,只好自顧自地走上前去,一屁股坐在床沿,並往後一躺,枕在雷恩肚子上。「你剛剛在幹麼?」亞契問道。

  雷恩露出困惑的表情。

  亞契轉過臉來,盯著雷恩。「你在我進來前就醒了吧?我覺得這裏好像有其他非人種。」

  「是我的使魔,」雷恩照實答道。「怎麼了嗎?」

  「你剛剛跟你的使魔在做什麼?」亞契瞇起眼睛。

  「那麼短的時間能做什麼?起來吧,我要穿衣服。」

  但亞契仍躺在他身上,動也沒動。「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有使魔了,至少過去這幾個月來都沒看過。」他說著略微側身,靠近雷恩的臉。「那跟昨晚的事有關吧?」

  雷恩盯著亞契的雙眼,注意到他的右眼虹膜開始轉為淡淡的紅色。

  該死的制約。他想。

  「對,是我昨晚收的使魔。」雷恩答道。

  「就是賽巴斯欽吧?」亞契微笑道。「你昨晚說,他已經變成你的東西了,指的就是這件事吧?」

  「對。」

  亞契不悅地啐了一聲,並坐起身來。「那傢伙果然很討厭,什麼都要跟我搶。」

  雷恩不知道該回什麼,只得默不作聲。

  「你果然比較喜歡年紀大一點的人吧,雷恩?」

  雷恩望著他。「那時在花園是你拒絕我的。」

  「你那時想硬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亞契陰沉地說道。

  「我以為你要我證明的就是這件事。」雷恩說道,語氣有些無辜。

  「你是不會去想別的方法證明嗎?我那時簡直嚇死了!」

  「對這件事,我想了很久,」雷恩說道:「我的結論是,我無法證明我接近你不是因為制約之血的影響。」

  亞契搔了搔頭,盯著房間牆壁。「也就是說,如果我只是個沒有制約之血的普通人,當賽巴斯欽想殺我的時候,你根本就不會來救我,是這樣嗎?」

  「不,」雷恩搖搖頭。「如果你沒有制約之血的話,我們打從一開始就不會相遇。」

  亞契將視線收回來,轉向雷恩,但什麼也沒說。

  「我看得出你很討厭自己有這種能力,」雷恩繼續說下去。「你喜歡非人種,但你卻因為制約之血的緣故,而不能確定他們對你是不是真心的,你總是在懷疑他們只是被你的能力影響,一旦你失去了這項能力,他們就會轉身離去,你就是這麼想的,對吧?」

  亞契略微揚起眉毛。「你用了讀心術?」

  雷恩再次搖頭。「制約之血可以讓讀心術失效,因為我不能違抗擁有這能力的人。」

  「但你說中了,我確實就是這麼想。」亞契說道。

  「那是因為我的觀察力還過得去。」雷恩謙虛地說道。

  亞契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並別過眼去。

  「制約之血也是你的一部份,你是無法和它分割的,」雷恩繼續道:「非人種會因為它而受到你的吸引,但你不能要求他們將它和你分開看待,因為那是不可能的,那就像是你的外表一樣,女孩會因為你的外表受到吸引,可是你不能撕下你的臉皮,並要求她們把你的臉和你的人分開看待,這是一樣的道理。」

  「但我也許有朝一日會失去這項能力!」亞契叫道。「到那個時候,也許……你們全都會離開我,丟下我一個人……那我又該怎麼辦才好?」

  他無助地垂下肩膀,低頭埋進陰影之中。

  「我不會丟下你,」雷恩說道,並輕碰了碰亞契的胳臂。「這我可以肯定。」

  亞契抬起臉,望向他。「你怎麼能肯定?」

  「因為向來只有主人離棄狗兒,沒有狗兒會離棄牠的主人。」

  亞契苦笑。「但狗會走失,你知道有些狗很笨的。」

  「那你只好把我拴緊了,我會盡量學聰明點的。」

  亞契又笑了起來,但這次看起來比較開心了。「那我要去挑一條比較牢固的狗繩,還有項圈,你喜歡什麼顏色的?」

  「都可以。」雷恩應道,語氣聽不出來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

  亞契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我肚子餓了,今天大嬸休假,我們去外面吃吧。」

  「全聽你的。」雷恩答道。


  

第十三章|野狼、紅帽、獵人、老嫗〈上〉

  這天,卡歐斯坐在局裏的辦公桌前,正專注地打著昨天晚上史黛拉綁架案的報告,而夏洛特坐在辦公桌前方靠著百葉窗的沙發上,自顧自地和一隻黑豹樣貌的使魔在玩。

  打字打到一半,卡歐斯停了下來,瞪著螢幕問道。「這次的案子該歸到『傲慢』還是『貪婪』名目下?」

  「愛德華是狼人,所以該歸到『貪婪』這條。」夏洛特回道,一邊搔著使魔的脖子。

  「喔。」卡歐斯應道,不久打字聲又再度響起。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

  「史黛拉的母親是亞契,」夏洛特稚嫩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很不中意約書亞,但又說服不了雷恩去阻止儀式,才會派我們去干擾。」

  打字聲停了下來。「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卡歐斯抱怨道。

  「因為我找不到合適的樹洞。」夏洛特一臉無辜。

  「……可惡,我要當作沒聽到。」卡歐斯用力揉了揉臉,像是想將五官搓掉似地。

  夏洛特愉快地抬起眼來。「你早就或多或少察覺到了吧?否則你怎麼可能會不想知道?」

  「亞契他從以前就男女不拒,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了,我會不知道嗎?」卡歐斯露出不悅的表情。

  夏洛特揚起眉毛。「這麼說他騷擾過你?」

  「他敢那麼做,我就揍死他。」卡歐斯陰沉地說道。

  「可是你現在是非人種,你沒辦法揍他,這可糟了。」

  「有雷恩在,他就不會找我麻煩。」

  「難怪你討厭雷恩請假的日子,原來就是這個原因。」夏洛特沉吟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想到哪裏去了?」

  夏洛特眨了眨眼。「不然還能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卡歐斯煩躁地抓抓頭,嘆了口氣。「亞契他比較喜歡雷恩,這凡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聽起來你似乎感到很可惜?」夏洛特說道。

  「我沒有!」卡歐斯好像真的快動怒了。「你不要把我跟他們搞在一塊!我對那種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聽起來很不具說服力,」夏洛特玩著頭髮。「尤其是你還跟約書亞訂婚了。」

  「那不是我自願的!」

  「那榮娜鎮那次任務又怎麼說?你差點上了我欸。」

  「我……」卡歐斯的臉略微紅了起來。「我才沒──那時候我只是想吸血而已!」

  「可是,我還記得你那時候在我耳邊說的悄悄話,你說──」

  「等──夠了!不要再說了!」卡歐斯叫了起來。「我那時腦袋有點混亂,而且還得一個人處理所有非人種……那是特殊情況。」

  「卡兒,你為什麼就不肯坦率點呢?」夏洛特將下巴擱在交疊的雙手上。「你明知道那樣做的話,我會很高興。」

  「我不想讓你高興,不行嗎?」卡歐斯沉著臉說道。

  「為什麼?我是你的搭檔、你的室友、你的心靈伴侶──」

  「我拒絕讓你當我的心靈伴侶,還有,我也不是自願讓你當我室友的,離我遠一點,」卡歐斯搖搖手。「我不想被你拖進那些非人種的淫亂世界裏。」

  「你怎能這麼說?」夏洛特露出受傷的表情。「為什麼你總是要把非人種想得很糟?其實大多數非人種並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壞。」

  「不對,非人種很壞,而且壞透了,」卡歐斯反駁道。「想想愛德華‧葛洛斯特、還有以前的卡爾、亨利‧法瑞爾、你那個好弟弟列斯特、以及我的先祖但丁、甚至包括你、還有雷恩在內,全都是一肚子壞水的傢伙。」

  「法瑞爾是被附身的,嚴格說起來他只能算是半個非人種。」夏洛特親切地指正他。

  「有差嗎?你是不是忘記他差點把我殺了?」

  「可是我救了你,你現在還好端端的。」

  「但你同時也吸收了他的力量,」卡歐斯明亮的綠眸注視著她。「說老實話,我至今還是不能確定你那時到底是真的想救我,還是單純只想獲取新的力量。」

  夏洛特微蹙眉頭。「這話真傷人,我要真想那麼做的話,你現在就是我的一部份了,我又怎麼會將你吐出來?」

  「我怎麼知道你考量的是什麼?」卡歐斯攤了攤手。「也許你覺得吸收他就夠了,也許你嫌我太弱,會削減你的力量,又也許,因為我是但丁的後代,所以你認為讓我活著,就有機會再見到但丁。」

  夏洛特沒有立刻回應這句話,而是任由這話的意義飄散在空氣中。

  「卡歐斯,你永遠不會被但丁取代的,我向你保證。」夏洛特說道。

  「我倒寧願她永遠取代我算了,這樣我就不用面對要怎麼當個非人種,跟你們這些人周旋。」

  沉默又持續了一會兒,最後夏洛特站起身來,打破了沉默:

  「卡歐斯,我覺得你沒有搞清楚,如果我重視但丁甚於你的話,你不可能活到現在,」她抬起那雙如金屬般冰冷的金色眼睛。「因為我會殺死你,不計一切讓但丁復活,並且徹底抹除你的存在。」

  卡歐斯看著她,眼神沒有半絲動搖。「沒有搞清楚的人是你,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想要但丁,也想要我。」

  這話頓時讓夏洛特露出驚惶的神色。「我沒有!」她高聲反駁。

  「我不可能忘記你那時對但丁說過的話,還有你當時心裏在想什麼,」卡歐斯揉了揉額頭,似乎很疲憊。「那實在太卑鄙了……我還寧可你只選但丁,把我殺了算了。」

  「卡歐斯,拜託,你一定要聽我解釋!」夏洛特請求道:「我那時或許……真的有這麼想過,但那是因為我當時對她還沒辦法忘懷……可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我發誓我現在對你真的……」

  「夠了,別說了,」卡歐斯揚起手,打斷了她的話。「普魯托,過來。」

  聽到這聲叫喚,那隻原本蜷伏在夏洛特腳邊的黑豹便站起身來,往卡歐斯徐步走去,依偎在他的小腿旁。

  夏洛特呆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卡歐斯,我……」

  「你先出去吧,我還有報告得打。」

  「你不能把我的普魯托奪走,這樣我白天會睡不著!」夏洛特哀叫著。

  「普魯托是但丁的使魔,嚴格說起來牠本來就不是你的,」打字聲再度響起。「沒事的話就出去,別來煩我。」

  夏洛特雙掌交疊在胸前,一臉可憐相。「拜託你,卡兒,不要討厭我。」

  「我最討厭你這樣叫我,你根本沒聽進去。」

  夏洛特沮喪地走了出去,在關上辦公室大門時還回頭往卡歐斯多望了一眼,但卡歐斯根本沒理她,連頭都沒從電腦前抬起。

  她關上門,為此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卡歐斯竟然沒有被她現在這副小女孩的模樣所打動,這在以往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下次得想新的招數了。她暗忖著。

  她穿過走道,離開了那裏。

  夜風吹過第十九分局的頂樓,一個男人正倚在欄杆邊,風吹動著他披在肩上的長髮,在夜色中飄動,像是淡色的絲線。

  他站在一座石像鬼雕像旁,似乎正出神地望著夜景,但也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嗨,雷恩。」一個稚嫩的女孩聲音從他身後的陰影處傳來。

  儘管他在聽見聲音前就知道是誰來了,但他仍禮貌地轉過頭來。「晚安,夏洛特小姐。」他說。

  夏洛特走到他身旁,微笑道:「這時間你怎麼在這裏?你應該跟亞契一樣下班了吧?」

  「我被趕出來了。」雷恩平靜地說道,臉上沒什麼表情,就和平常一樣。

  夏洛特看起來好像很驚訝。「真巧,我也是。」她輕巧地爬上欄杆,坐在上頭。「我是被卡兒趕出來的,你呢?」

  雷恩沒回答,而是逕自望向遠方。

  「是亞契嗎?」夏洛特露出狡黠的笑容。

  「很遺憾,你猜錯了。」雷恩瞥了她一眼。

  夏洛特將雙手撐在石製欄杆上。「這麼說,是史黛拉嗎?」

  雷恩那張向來沒什麼表情的臉微微牽動了一下。「你就是學不會教訓,是吧?」

  「你為什麼那麼怕別人知道?我跟你一樣也是非人種,有事情我會罩你。」夏洛特揚了揚下巴。

  「你學了很多新詞彙,夏洛特小姐。」雷恩說道。

  「是因為教廷嗎?你怕被上面的知道?」夏洛特沒搭理他上一句話。

  雷恩望著她。「那是一部份原因,但也是最微不足道的那部分。」

  「亞契不要你說?」

  「那也不是什麼值得到處說的事。」雷恩嘆了口氣。「我不希望亞契先生再次受到傷害,僅此而已。」

  「為什麼?你不再愛他了?」夏洛特不解地眨了眨眼。

  「他認為是這樣,但事實不然。」雷恩說道,然後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不確定是不是該傾吐更多。「無論如何,我犯了錯,但我對他的感情至今沒有改變。」

  「你該告訴他,讓他知道。」

  雷恩搖搖頭。「他不會相信,你應該明白,就像你對昆恩先生那樣,他一樣不會相信你。」

  夏洛特起先有些訝異,但她很快便露出苦笑:「看來我們是一樣的。」

  「對,我們是一樣的,」雷恩回應道。「我就是不想在你面前承認這點。」

  夏洛特似乎被這句話逗樂了,她仰頭開心地朝夜空說道:「太好了,我有同伴了。」

  「我希望你在今晚之後就立刻忘了這件事,至少別在其他人面前表現出來。」

  「那就把屬於我的那部分力量還我吧,」夏洛特歪著頭,臉上帶著笑意。「我保證不會讓其他人知道我們是一國的。」

  「令人討厭的說法。」雷恩回道,但表情卻柔和了一些。「過來吧,我還給你。」

  夏洛特稍微往雷恩傾身,伸手將他的領帶從西裝外套中抽出來。「你要我替你解開領帶,還是你自己來?」

  「替別的男人這麼做不是個好習慣,我自己來吧。」雷恩說著便將領帶從她手中抽開,將領帶略微鬆開,並解開領口,讓頸部露出來。

  夏洛特坐在欄杆上,伸手環住雷恩,撥開他頸間的長髮,露出尖利的犬齒,往他的脖子咬了下去。

  她抱著雷恩,在他懷中啜飲著,不久,小女孩的模樣開始從她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銀髮的男人,力量已回到了他的身上,但他卻沒有停止吸吮。

  雷恩試圖出聲阻止他,但他還沒開口,在兩人身後便忽然響起一陣振翅拍打聲,驚動了飲血的吸血鬼,銀髮的男人連忙放開手中的獵物,並毫不浪費地舔去嘴角最後一滴鮮血。

  一隻與成人差不多大的黑色魔鬼站在石欄杆上,牠的體態近似成年男子,但全身都覆著鱗片,隱隱透著藍光,牠的四肢皆生著利爪,背上的一對肉翼展開來幾乎能遮蔽月光,模樣像極了棲息在教堂上的石像鬼雕像,唯一的不同之處只在於牠會動,而且牠此時正揮舞著爪子,露出獠牙,威嚇著眼前的吸血鬼。

  銀髮的吸血鬼似乎對此很是訝異。「──沒人告訴過我第十九分局屋頂上的石像鬼真的會動。」他說。

  一旁的雷恩撫了撫頸上的傷口,臉色看來有些蒼白。「史賓瑟先生,那不是石像鬼,是我的使魔。」他說。

  那隻魔物四肢抓著欄杆,對坐在前方的史賓瑟發出嗥叫聲,像是巴不得將他吞吃下腹,但史賓瑟只是坐在原處盯著牠看,似乎覺得這很有趣。

  「真漂亮的使魔,而且長得跟一般的動物型使魔不一樣,」史賓瑟評道。「你在哪裏得到的?」

  雷恩搖搖頭,並開始將領子扣回去。「不方便透露。」

  史賓瑟轉過頭來,說道:「這隻是從人類魔化而來的吧?牠叫什麼名字?你一定有替牠命名吧?」

  「賽柏,我偶爾會那樣叫牠。」雷恩答道,臉上沒什麼顯著的表情。

  史賓瑟再次將視線轉向面前那隻張牙舞爪的怪獸,似乎感到很羨慕,眼神中充滿沉醉。「你養了多久才讓牠魔化成功?肯定要等上很久吧?」他問。

  「從牠以人類的身份出生時就開始了,」雷恩說道。「要論時間的話,我想應該連牠的人類父母那一代也算進去,那算不上太久,但也不能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

  史賓瑟點點頭。「半個世紀以上跑不掉吧,對有些非人種來說,那幾乎就是半輩子了。」

  那隻魔物拍了拍肉翼,從欄杆上飛到陰影之中,依偎在雷恩腳邊。

  「我懂了,」史賓瑟看著那隻使魔,說道:「亞契是因為牠才離開你的吧?」

  雷恩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過了一、兩秒才開口:「可以這麼說。」

  「你剛才說你犯了錯,指的就是牠?」史賓瑟又望了望那隻怪物。「牠確實很美,換作是我也不會捨得放棄。」

  雷恩將領帶繫好,似乎沒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史賓瑟沒有死心。「所以,亞契會嫉妒牠了?」

  「對人類來說,使魔的概念是不容易理解的。」

  「我同意,」史賓瑟笑了。「使魔和伴侶是不一樣的,不過在無法驅使使魔的人類眼裏看來,那分野或許非常模糊。」他坐在欄杆上,將雙腿交疊。「對你來說,亞契是伴侶,不是別的,可是對亞契來說,你看起來大概對他非常不忠誠。」

  「你只說對了一半,史賓瑟先生。」雷恩揚起眼。「來自教廷的壓力、或是對使魔的嫉妒心,那全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但卻是很好的藉口,好讓亞契先生能遠離我。」

  他對腳邊的魔物作了個手勢,那生物便下沉到陰影之中,消失不見了。

  「真正的原因,」他繼續道:「是由於亞契先生向來認為我是因為受制於制約才順從他的,但事實並非如此;事實是,正因為亞契先生天生就能吸引像我們這樣的非人種,所以他才會擁有那種制約能力,好讓他能夠約束我們,並從中挑選出最適合待在他身邊的非人種,從古至今,所有的制約之血擁有者都是這樣的。」

  「而你就是與他最契合的那一個。」史賓瑟指出重點。

  「吸引力越強,制約也會越不容抗拒,」雷恩接口道。「亞契先生的制約非常強,這你不能否認。」

  「是啊,」史賓瑟伸手撥了撥那頭銀色長髮。「他的制約強到能讓卡兒在完全轉變成非人種之後,還能以人類時期的態度跟他相處,正常來說,像卡兒那種轉變還算不上久的非人種,面對亞契這樣的人不可能自持得住。」

  「不是咬死他,就是吃掉他,反正失去心志是一定的。」雷恩說道。

  「你很幸運,但也很不幸,」史賓瑟笑了。「因為你是被制約選中的非人種。」

  「我做過太多壞事,那是我的報應。」

  「我們都一樣壞,壞到骨子裏,早就翻不了身了。」史賓瑟露出邪惡的笑容。

  「共勉之吧,」雷恩嘆道。「我還得想想要怎麼說服亞契先生回家過聖誕節。」

  「聖誕節?那還早得很,不是嗎?」史賓瑟歪頭說道。

  「說服亞契先生需要花很多時間。」

  史賓瑟又笑了:「有家室的人真是辛苦。」

  「風涼話就儘管趁起風的時候說吧,史賓瑟先生。」

  自那天以後,史黛拉就沒見到約書亞來上學了,整整一週,她都在失望與暗自生氣中度過,她失望的是約書亞竟然這麼乾脆就放棄了與她之間的友誼,生氣的則是自己竟然真的就此失了約書亞的音訊,她去約書亞家找他,卻發現他竟然在一夜之間便搬走了,她想起約書亞的爸爸那副嚴峻又可笑的模樣,不難想像那個人會從中安排一切,連夜把約書亞帶走。

  但她仍然記得約書亞在第十九分局中反抗其父的那副神態,在她心中某個角落,始終不願相信約書亞會這麼容易就聽其擺布,儘管他為了隱瞞自己的真實身分,總是在學校裏被其他人欺負,可是他絕不是個連情感都會受人左右的人,她知道約書亞肯定還很珍惜與她之間的友情,但見不到他,也就意味著她再也無從確定這一點,她只能相信,而且單方面地相信下去。

  奇異的是,她明明不久前才被非人種所綁架,但如今卻像以前一樣,每天照常上下學,走在同樣的街道上,與同樣的人見面,那場令人虛驚一場的綁架事件並未改變她的生活,由於是和非人種有關的事件,為了避免一般民眾恐慌,爸爸也和她表示過不希望她將此事說出去,她同意了,也能理解,事實上,她向來都很能接受這一切,畢竟對她來說,有更多難以承受的事還得去解決。

  約書亞突然不告而別是其中一項,至於另一項,則是她的媽媽,關於她的身世,爸爸曾試圖瞞住她一陣子,但她很快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她是人類和非人種之間所生下的孩子,想當然耳不會是以多正常的方式誕生,通常她都很識相地不會去向爸爸刺探詳細上的情形,但她會自行去蒐羅資料,那並不是容易的事,因為這方面的文獻相當少,據說大多都在以前的女巫狩獵時代被燒毀了,因為教廷是不會承認這種事的,但對史黛拉而言,她總覺得既然聖經裏都出現過處女懷孕這種神蹟,那麼更瘋狂的事,上帝當然也做得出來。

  她對自己的生身之母總有種矛盾的情感,她始終認為爸爸不應該被拋棄,就這個層面來看,她應該要恨自己的媽媽,但當她與媽媽見面時,她卻又忍不住想撒嬌,想和媽媽在一起,不論她平常對此有多麼怨懟也一樣,實際見面時,她還是無法討厭媽媽。

  爸爸曾告訴過她,這或許是因為她體內也有非人種血緣的關係,只要是非人種,就不可能違抗得了她的母親,這種說法很有道理,但也令人氣結,她真的只是因為如此才無法討厭媽媽嗎?理智上,她是贊同的,但在她心底某個角落,她卻又聽得見某個聲音在吶喊著:才不是那樣。

  她在心裏思索著種種念頭,走在早晨的街道上,那條她走過無數次的上學路,在那場綁架事件過後,爸爸曾表示要接送她上下學,但她拒絕了,因為她討厭在她想著約書亞的時候,發現爸爸在身邊盯著她,不知怎地,那總讓她覺得有種罪惡感。

  一輛載貨卡車從她身後駛近,走在人行道上的史黛拉當然聽得見來車的聲音,但她沒有料到的是,那輛卡車早已偏離了行車道路,直直往人行道的方向衝過來。

  事後,那輛卡車的司機向警方表示,他對這段過程完全沒有記憶,他只知道當他開車開到一半的時候,忽然感到腦中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了一下,然後當他回神過來時,他就看到那個褐髮女孩出現在擋風玻璃前方,而他早已來不及煞車。

  當然,警方沒有採信這位司機的說法,他被逮捕之後,在警局只待了幾小時就被隸屬另個單位的人帶走,據稱,帶走他的是穿著白制服的人。

  不久,卡車司機便獲釋放,後來他的家人和朋友問他,那場車禍之後他被帶往何處,遭遇了什麼,他卻一概答不上來,這件事沒有在他的駕駛生涯中留下任何污點,往後,也就這麼成了一件令他感到有點兒怪異,但又覺得最好別去深究的事,很快便在他的記憶中被遺忘了。

  在卡車駛上人行道的那一刻,時間彷彿靜止了。

  史黛拉知道,時間是不會靜止的,不管再怎麼想去阻止,時間都不會為任何人停留。

  但在那一刻,它確實發生了。

  她回過頭來,看見那輛卡車直直朝自己衝來,而眼下已沒有任何可供閃躲的空間與時間,她本能地緊閉雙眼,縮起肩膀,迎接即將到來的死亡。

  某人抱住了她的肩膀,然後她嗅到某股令她熟悉的髮香。

  她睜開眼睛。

  約書亞正在她的眼前,昂首注視著前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平常的約書亞,但又確實是他沒錯,她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只見那台卡車與自己的距離就在咫尺之間,約書亞的手臂直直往前伸,阻擋了車身,她看見約書亞的手掌變得不太像是人的手,看起來好像比往常大了兩倍,而且有著利爪,那像一只捕獸夾般緊緊咬附住了車體,幾乎要將保險桿整個扯下來。

  時間就在那一刻靜止下來。

  擋下卡車之後,約書亞向她苦笑道:「對不起,史黛拉。」

  然後她看見約書亞又在瞬間變回原來的模樣,昏倒在她的懷中。

  「──約希!」她尖叫道。

  於是時間再次流動。

  「也就是說,那個叫愛德華的並沒有死心,對吧?」亞契仰頭靠在椅背裏,將雙腳擱在辦公桌上,將報告舉在眼前檢視著。

  「是的,我們已經證實在車禍發生的時候,他操縱了那個卡車司機。」雷恩站在桌前說道。

  亞契看了他一眼。「我可以替他安個罪名處死嗎?」

  「恐怕不行,畢竟是葛洛斯特家的人,而且也沒有人因為這次事件傷亡。」雷恩回道。「再說,處死也太便宜他了。」

  亞契放下報告,笑了起來。「所以呢?你把那傢伙怎麼了?」

  「公爵是位明理的人,他同意我可以剝奪葛洛斯特先生的咒術能力。」

  「那畢竟是他兒子,也許愛德華過沒多久又會重獲咒術了。」亞契說道,有些不以為然。

  「狼族之間不能毀約,否則那會讓他們顏面掃地,」雷恩說道:「貴族尤其介意這種事,葛洛斯特先生在婚配儀式的時候確實想傷害史黛拉,這已經讓他們很丟臉了,我想葛洛斯特先生今後將會被他們嚴加看管,而且不會是太短的一段時間。」

  「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相信你好了。」亞契將手指疊成塔狀,抵在下巴上。「對了,約書亞呢?我聽說他被送到魏斯特那兒了?」

  「是的,他在救史黛拉的時候受到咒術反彈,所以暫時昏厥了過去,不過已經醒了,魏斯特醫生說他沒有大礙,明天就能出院了。」

  「有誰知道那個蠢蛋為什麼會在那裏?」

  「如果你是指該隱先生的話,」雷恩面無表情地回道。「他本人坦承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跟蹤史黛拉,因為他怕葛洛斯特先生會對她不利。」

  「聽起來沒有比愛德華的作為好到哪裏去。」亞契簡單下了結論。

  「該隱先生被父親下達了禁止接近史黛拉的命令,他或許也很為難。」

  亞契淡淡應了一聲,不再提問。

  「你擔心他的話,何不去看看他?醫療部門就在隔壁樓。」雷恩說道。

  亞契看了他一眼。「我有說我擔心他嗎?」

  「若你不擔心的話,你就不會提。」

  亞契想了想,說道:「史黛拉也在吧?」

  雷恩點點頭。「寸步不離。」

  聽到這話,亞契露出煩躁的表情。「真是執迷不悟,他都已經跟別人訂婚了。」

  「我想你也看得出來,那婚約根本不能算數,雙方都是被強迫的。」

  「可是……」亞契抬眼望向他,似乎想再說什麼,但又放棄了。「算了,我不想管了,史黛拉是你的女兒,你沒意見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他說著別過眼去。

  「但她也是你的女兒,亞契。」

  「你不是說我拋下她嗎?你什麼時候會以我的意見為準了?」亞契一手撐在椅子扶手上,托著腮。「還有,不要只在這種時候才這樣叫我。」

  「我都不知道你是會記仇那麼久的人。」雷恩說道。

  「你現在知道了。」

  「聖誕節的時候你會來嗎?史黛拉很想你。」

  亞契皺起眉頭,說道:「那還有兩個月,你現在問不嫌太早嗎?」

  「正確地說,是一個月又兩週半。」雷恩指正他。

  「你該不會正在倒數計時吧?想知道你能花多少時間說服我,是嗎?」

  「我只是希望你別再跟我賭氣,這不是為我,而是為了史黛拉。」

  「我沒有在跟你賭氣。」亞契說道。

  「亞契,」雷恩微微傾身,將指尖擱在桌面上。「對於受到非人種的力量所感染,而生下史黛拉這件事,你後悔嗎?」

  亞契望向他。「你覺得那可能嗎?」

  雷恩搖搖頭。「我覺得不可能,但我常常會不確定這件事。」

  「關於約書亞,我是不會去看他的,」亞契再度別過眼去。「不過聖誕節的事,我會考慮。」

  「我明白了。」雷恩順從地答道。「對了,我還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現在可以吻你嗎?」

  「你才不會只是吻而已,當我不了解你嗎?」


  

第十四章|野狼、紅帽、獵人、老嫗〈下〉

  亞契原以為,在賽巴斯欽‧柏瑟文尼徹底從世界上消失之後,雷恩很有可能會受到教廷懲處,但令人意外的是,教廷並未這麼做,理由是──就種種證據顯示,賽巴斯欽‧柏瑟文尼即使身為人類,也仍犯下許多非人罪行,加上前任局長彼德森‧柏瑟文尼曾施行過邪教儀式及不當處置非人種的事一件件被挖了出來,在歷經許多亞契懶得去弄懂的法律程序和調查行動後,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雷恩最後從這整件事中全身而退,亞契猜想他應該早就料得到這一切,並動用了他多年的人脈安排了所有退路,才得以從中脫身,就這點上,他倒是很佩服雷恩,不過他也認為,要不是有自己在,雷恩其實不太可能徹底擺脫這場風暴。

  據他從雷恩那裏聽到的,教廷一直在尋找擁有制約之血的人,儘管一般的人類仍能以和非人種訂立契約的方式來管理第十九分局,但那仍有風險,就像彼德森‧柏瑟文尼那樣,最終必須賠上自己的靈魂,以及他的親生兒子,儘管現今大多數歸化於人類社會的非人種都已不再對危害人類有多大興趣,但對教廷而言,握有制約之血仍是一種保證,因為非人種會無條件聽從制約之主的命令,不像對契約之主那樣是必須提出條件交換才肯聽從。

  為此,他也曾被受召到教廷去,向那些主教們證實自己擁有制約能力,老實說,過程有些無趣,他們找了一些非人種來見他,並要他對他們下一些簡單的指示,離開教廷時,雷恩告訴他,那些都是即將處刑的非人種罪犯,因為平時教廷是不會讓非人種出入的,通常只有已被定罪的非人種才會被送往教廷,在那裏受到「淨化」。

  亞契沒有問所謂的「淨化」是什麼意思,反正他也大概可以猜得到。

  也由於亞契是珍貴的制約之血擁有者,在賽巴斯欽死後,教廷分派了一位亞契並不認識的主教作為他的監護人,每個月會來視察幾次,往後,亞契還是能住在柏瑟文尼山莊,畢竟他是山莊如今唯一的繼承人,身為非人種的雷恩是柏瑟文尼家附屬財產的一部份,所以他也留了下來,對亞契來說,沒有其他事比這件事來得更重要。

  在從教廷回到柏瑟文尼山莊的路上,亞契忽然想看看自己以往所居住的唐人街,畢竟當初他走得很倉促,如今一轉眼也過了半年以上,雖然他對這地方本就沒有什麼好留戀,但他總覺得,他終究該好好對這地方再看上最後一眼,跟一些該到別的人事物道別,好確定自己沒忘記什麼該帶走的東西。

  那時已接近十二月,他穿著白色的羽絨外套和圍巾,在宛若黑暗角落的唐人街裏顯得異常醒目,但他並不在意,他回到以前和祖母住的那間屋子,他的祖母早在他離開後不久便不再居於此地,她因為多項虐待兒童和從事販毒的罪名遭到起訴,但亞契一點也不同情她。

  他在屋子裏四處走動,滿意地見到以往祖母總要他擦拭乾淨的家具已覆上一層薄灰,原本就是髒污的東西,再怎麼擦也沒有意義,這就是他對祖母和這房子的全部想法。

  「懷念嗎?」當他從屋子裏走出來時,雷恩這麼問他。

  他笑著搖了搖頭。

  他走到屋子後方,看見那座連接到他房間的鐵梯,只有這裏隱隱觸動了他一點什麼,他記得雷恩那天出現在此的情景,也記得當時和他之間的每一句對話。

  雷恩就像一頭大野狼,他來到小紅帽的祖母家,吃掉了小紅帽的祖母,不久後也吃掉了小紅帽,亞契對這個童話般的想法暗自感到好笑,他並不喜歡童話故事,因為童話向來不值得相信。

  而且,他知道自己甘心被狼吞噬,如果可以的話,他願意永遠活在狼的體內,成為他身上最沉重的負擔。

  是狼引誘了小紅帽,還是小紅帽引誘了狼?這個問題他永遠也弄不清楚。

  「亞契?」一個稚嫩的聲音從牆角傳來,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只見有個男孩站在那裏,而他馬上就認出對方,那是個同樣居住於此地的孩子,年紀比他小很多,今年還不到十歲,以前總愛跑來找他玩。

  他露出了笑容,但那男孩卻一臉責怪的神情,走了過來。

  「亞契,你奶奶被抓走了,你知道嗎?」那男孩說道。

  「知道啊。」他笑道。

  男孩露出一個超齡的質疑神情。「你很高興,對吧?」

  「差不多可以那樣說。」

  「看你現在好像過得不錯嘛。」男孩打量著亞契身上的穿著,但語氣中並沒有酸意。「你都不知道,你走了之後,街上的那些蠢蛋又開始在鬧了,唐你記得吧?他被打死了。」

  亞契露出了一個遺憾的表情。「真的嗎?唉……唐做過那種蠢事,被報復也是遲早的,那你呢?過得還好吧?」

  男孩聳了聳肩。「反正還是老樣子,孤兒院的人根本沒在管事,今年冬天太冷了,聽說又有人凍死,不過我想我還過得去啦。」他說著拉了一下身上的外套,那件外套看來已穿了很久。「亞契,你不在變得好無聊。」

  「真難得你會那麼坦率,」亞契笑了起來。「很想我對吧?」

  男孩瞪了他一眼。「我才沒有很想你哩,我只是不爽那些蠢蛋又開始欺負人而已,你在的時候,他們好歹還不會那麼囂張。」

  亞契看著他,如果他在唐人街的時候有朋友,那麼眼前這個男孩或許就算得上了,這念頭頓時令他感到驚訝,因為他向來認為在這個地方,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

  身後傳來雷恩的腳步聲。「亞契先生,這是你的朋友嗎?」

  亞契轉過頭來,對雷恩說道:「不是,他是我的小狗。」

  「誰是你的小狗啊!」男孩叫道。

  亞契大笑了起來,這是他這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笑得那麼開心。

  「笑什麼笑啊!真叫人火大!我揍你喔!」男孩說著挽起袖子。

  雷恩看著笑到直不起腰的亞契,感到有點訝異。

  「啊,對了,」亞契抹掉因笑得太過分而流出的眼淚,說道:「雷恩,這位就是我以前跟你提過的,可以不靠梯子在這爬上爬下的那個小鬼。」

  雷恩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男孩卻似乎很不高興。

  「喂喂,你那是什麼介紹方式啊?我連名字都沒有嗎?」男孩說道。

  「小狗叫小狗就好啦。」

  「你真的欠揍是吧?」

  雷恩望著兩人,說道:「我從沒見過亞契先生笑得那麼開心,看來兩位的感情很好。」

  「我跟他感情好?噁──」男孩露出作嘔的表情。

  「你看,連雷恩都這麼說,來抱一下吧,寶貝。」亞契說著便上前抱住他,男孩來不及躲閃,只得在他懷中拼命掙扎,但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放開我啦!你很噁心耶!快放開──」

  雷恩看著兩人在面前打鬧,不知是否該上前阻止。

  「亞契先生,時間不早了。」他含蓄地提醒道。

  亞契抬起頭,但並未放開懷裏的男孩。「該回家了嗎?」他問雷恩。

  雷恩點點頭。

  「你的保鑣叫你回家了啦,可以放開我了嗎?」男孩不悅地說道。

  「唔──等等,我想到了,」亞契笑了起來。「我把你帶走好了。」

  「你──你說什麼?」男孩一臉驚恐。

  「雷恩,我想把他帶回家,可以吧?」亞契朝雷恩問道。

  雷恩聽到這提議也愣住了。「呃……要將亞契先生的朋友帶回山莊嗎?那得先獲得他的父母同意……」

  「沒問題,這傢伙是個孤兒,住在唐人街後面那間沒人在管的孤兒院裏,」亞契打斷道。「而且他除了我之外根本沒有朋友,把他帶走沒人會在意的。」

  「你這樣說也太過分了吧?」男孩低聲抱怨。

  「不然我有說錯嗎?」亞契在他耳邊笑道,接著又轉向雷恩。「我要把他帶走,這傢伙留在這裏太可惜了,而且他也有非人種的血緣。」

  雷恩聽到這句話似乎有些驚訝。「混血種嗎?」

  「對,不然你可以過來確定一下。」亞契說道。

  「失禮了。」雷恩走上前去,傾身靠近亞契懷中的男孩,過了一會兒他說道:「確實有非人種的氣味。」

  「幹麼啊!是混血種又怎樣!要你們管啊!」男孩又掙扎起來,但亞契抓得牢牢的,不讓他掙脫。

  「那我可以把他帶走嗎,雷恩?」

  雷恩直起身來,說道:「還有其他想帶走的東西嗎?」他問。

  「沒有了。」

  「那就聽你的吧。」

  亞契又笑了。「那我們走吧,卡兒。」

  男孩無奈地搔了搔那頭紅色的亂髮。「我有選擇權嗎?」

  「當然沒有,」亞契說道。「不然你想留在這裏嗎?」

  男孩想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那就跟我走吧,我會給你好日子過的。」亞契將抱著男孩的手放開,走到雷恩身邊,挽著他的胳臂,並轉身朝男孩伸出手。「你來不來?」他說。

  男孩嘆了口氣,說道:「你老是這樣,都不聽別人說話。」

  「可是你不就喜歡我這樣嗎?」

  「才沒那回事。」男孩說著便走上前去,握住亞契的手。「反正,待在這裏也沒什麼好處。」

  「聰明的抉擇。」亞契微笑道。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