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者|小說全集
▌吹笛者
在所有我們檢查過的性倒錯者身上,我們發現這一事實,即在他們的童年早期,經歷過一段圍繞著某一女性(通常是母親)的強烈而短暫的時期。此後,他們將自己認同於此一女性,並將自己當作性愛對象。也就是說,他們起始於自戀基礎,追尋著像自己一樣的年輕男性,他們愛這樣的男人就像母親愛他們一樣。此外,我們常常發現,性倒錯者並非對女性的魅力無動於衷,只不過將女性喚起的興奮轉移到了男性身上。於是他們終其一生不斷重複著性倒錯引發的機制,他們追尋男人的衝動原是由不斷逃離女人的結果所決定的。
──佛洛伊德‧西格蒙德《性學三論》
那個有著一頭金紅色鬈髮的小女孩正歌唱著,在陽光灑下的碧綠庭園裡轉著圈,她淺藍色的洋裝有著精巧的蕾絲滾邊,藍色的緞帶與蝴蝶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可愛的裙擺隨著每個動作而飄動,毫無邪氣地露出那包覆在白色長筒襪下的稚嫩雙腿,她是如此快樂,如此無邪;當她眨著那雙碧綠色的漂亮眼睛注視一朵跟她同樣美麗的花,或是接著唱起下一首童謠的時候,幾乎要讓人以為這世上所有的罪惡與黑暗都困擾不了她的純粹。
那年,她僅有十歲。
在她還沒有迎接她十一歲生日的那一天,她就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再也沒有出現過。
很少人認識、或是記得過她,只因為她在這世上停留的時間實在太短。
◆
他獨自站在她的畫像前,看著她畫中甜美的微笑,那頭金紅色的長髮披散在畫中人嬌小的肩牓上,綠色的澄澈雙眸充滿無邪與天真。他想念她,但他也明白自己無法再見到她。
他年約二十來歲,此時佇立於一間位於閣樓的斗室內,今天就跟那天一樣是個陽光普照的日子,陽光從小窗外灑進來,灑在他金紅色的短髮上;他的頭髮末端有著些許鬈度,就像那畫中鬈髮的女孩一般。他那雙在金框眼鏡後面的碧綠色眼眸柔情地望著那幅女孩的肖像;女孩的五官與他驚人地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神情有著一絲畫中人沒有的悲傷。
他撫上畫框的一角。「我好想妳,伊莉絲。」
在畫的一角,書寫著一些字:「伊莉絲‧左拉 繪於十歲」
他依戀不捨的將畫以布簾蓋起,步出閣樓,將那個房間的門牢牢鎖上。
這扇門的鑰匙,只有他才有,任何人都不能侵犯這間房間的私密──只有他才能永遠保有在這扇門後,伊莉絲不朽的笑靨。那是只有他才能獨佔的美好以往,而那些時光不會再回來,伊莉絲也是。
他步下樓梯,看見一名同樣有著金紅髮色,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女開心地向他跑來。「瑞多哥!樓上是什麼啊?」
「是妳不會有興趣的東西,莎樂美。」瑞多哄小孩似的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哥!」她推開瑞多。「你別想用這種敷衍態度騙過我喔。」她淘氣地對瑞多眨了眨眼,童稚的臉上流露出了幾分女人的性感。
瑞多抖了抖睫毛,他痛恨這個年紀的曖昧不明。「妳該去練舞了,莎樂美。」他的語氣冷淡:「怠於練習會讓妳變得遲鈍。」
莎樂美不以為然的對瑞多吐了吐舌頭。「我就算一天不練習也不會怎樣的,我的舞技可是全年級中最優秀的呢!」說罷,她便輕靈的在長廊上舞了起來,那舞姿就如同一個在森林裡穿梭的妖精,她的長髮隨著每一次轉圈而甩動,輕薄的連身短裙隨著她的跳躍而揚起,她修長的雙腿宣告著她正要從女孩蛻變為女人,而她已開始發育的胸部則在每一次的彎腰、轉身中,從她略嫌低的領口中展示著它們的存在。
「好了,夠了!」瑞多不耐的打斷莎樂美的舞蹈。「我應該說過很多次了,不要跳給我看。」他端正的眉毛緊蹙著。
「可是你以前明明很喜歡看我跳舞的……」莎樂美有些失望的嘟著嘴。
「我現在沒有這個心情,可以嗎?去別的地方跳,莎樂美,這裡太窄了。」
「你總是這麼說!」她突然氣憤地爆出一連串抗議:「你跟以前都不一樣了!以前你總是喜歡我做的任何事情,可是……可是現在……」她開始哽咽。「不管我做什麼你都一副冷淡的樣子,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討厭我了?你就不能告訴我嗎?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要怎麼改呢?」她開始垂下頭哭泣。
瑞多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哭,他記得以前當莎樂美還小的時候,每當看她哭都會讓他心疼不已,但是現在看著她哭泣的模樣卻只讓他感到一股厭惡,因為他知道哭泣總是女人慣常使用的手段之一。
「……哥,你說話啊……」她走近瑞多,滿臉是淚的抬頭仰望著他,而瑞多注意到她竟然還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幾乎是反射性的將那隻手揮開,而莎樂美因此跌倒在地。
他愣了一下,他自認自己剛才的力道根本就沒有很大,但她居然就跌倒了,並且繼續坐在地上嚶嚶哭泣著;他立刻從錯愕轉變為厭惡,他覺得她根本就是在矯揉作態,而她此時在地上哭泣的委屈模樣更讓他打從心底感到噁心。
一股不耐與嫌惡從他的胸口湧上來,他想將眼前這種令他作嘔的景象立刻逐出他的世界,並且永遠不要再看到。他一個箭步走上前,揪起莎樂美的頭髮──那頭他曾經由衷喜愛的金紅色長髮,不顧她的拼命掙扎以及尖叫哭喊,將她拖過長長的走廊直至盡頭的房間。
◆
窗外下著大雨,而他獨自站在那個閣樓的小房間裡。
在他的面前,仍舊掛著那幅伊莉絲的肖像畫,而在他的身旁則立著一個畫架,上頭同樣擺著一幅女孩的圖畫。
畫架上的那幅畫中女孩雖然也有著金紅色的鬈髮以及碧色的雙眸,但與牆上那幅卻並非同一人。
他撫著畫架上的那幅畫,深情卻又有些悵然若失地看著畫中的女孩,畫中的一角寫著女孩的名字:「瑞多‧左拉子爵之妹‧莎樂美‧左拉 繪於十歲」
他沒有忘記幾年前的那一天,那個陽光普照的日子,他在教會開設的孤兒院中見到莎樂美的那一天。
當時,莎樂美是個十歲的孩子,而她金紅色的鬈髮及那雙碧綠的雙眸則讓他驚異不已──因為那與伊莉絲是如此相似。
他無法遏止當自己初次看到莎樂美時,那股強烈的懷念以及愛戀;他想照顧她,將她放在手掌心上好好疼愛;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收養這個可愛又可憐的女孩,而他也確實達成了他的希望──他順利地將莎樂美接到了自己的宅邸內,給她一切最好的,將自己所有的愛放在她的身上──為了補償他來不及給伊莉絲的那份愛情,也為了他對莎樂美所燃起的那份熱情──非關情慾,只是單純地想照顧她,看著她陪在自己的身邊。
他曾經以為這樣的幸福會永遠持續下去。
但他錯了,隨著莎樂美一天天的成長,他發現伊莉絲的形象正不斷地在莎樂美的身上急速消失。她變了,變得愈來愈像個女人,她不再是那個單純、可愛的小女孩,而漸漸地變得工於心計,賣弄風情,並且矯揉造作。尤其是當她察覺到她正逐漸失寵之後,她就變得更加想要討好他,想讓她自己繼續在這個家裡像個公主般備受呵護。而當她想討好他時,他只會更加覺得她噁心,而她根本絲毫未覺自己想討他喜歡的行為本身就令他作嘔。她這種因為愚蠢所造就的惡性循環已經讓他無法再跟她相處,甚至連跟她呼吸同樣的空氣都讓他覺得不快,因為光只要想像她的任何舉動都令他極端生厭。
他輕嘆一聲,他懷念這幅畫中的美好時光,他想念著當莎樂美仍是個小女孩,仍像個純潔天使般的那些過往日子。
他抬起頭再次凝視著牆上的那幅畫,他知道他還是忘不了伊莉絲,他無法不覺得伊莉絲的形象是最美的──只因為她會永遠停留在她十歲的那天午後,而她的美麗永遠不會改變。
莎樂美曾經一度令他感到她與伊莉絲是如此的相像,但如今那種神性,純粹的美麗已然自她的身上褪去,她不再擁有像伊莉絲那般的美,而逐漸變成一個無趣的、庸俗的女人,他對這樣的轉變感到痛心與失望,但他也明白他無力阻止。
他相信這世上必然還存在著像伊莉絲那般完美的女孩,他相信若是真正擁有像她那般美麗與純潔的女孩,就算隨著歲月而成長也絕對不會像莎樂美那樣,變成一個做作、噁心的女人,而會永遠保持著那份聖潔與神性;莎樂美背叛了他,她沒有如他期望地成為一個更加完美的女子,而是任自己墮落得任性、嬌蠻。他告訴自己,是莎樂美背叛了他的愛,而一定還有其她的女孩能夠符合他的期望──莎樂美不會是唯一的,他一定能再次找到跟伊莉絲一樣完美的女孩,他如此相信著。
◆
那一天,莎樂美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再也沒有出現過。
就像伊莉絲一樣。
他的唇邊漾起了一股森然的笑意。
他拿起純白色的布簾,蓋起畫架上的那幅畫,也將牆上的畫掩蓋起來,然後他步出閣樓,將那個房間的門牢牢鎖上。
當天晚上,月亮高掛天空,家家安睡,到了半夜,小城的空中忽然響起了清澈的笛聲。笛聲飄揚著,每一家的小孩都跟著笛聲跑到路上,跟在吹笛人的身後。他一邊吹著笛,一邊往山上走去,所有的孩子跟在他身後,走著走著,月光漸漸被雲擋住,吹笛人和孩子們愈走愈遠,最後全都消失在山裡面。
──德國童話《斑衣吹笛人》
一輛氣派的車駛進莊園,駛過清幽的林蔭大道,最後停在一座典雅的大宅前。僕役有禮地上前將車門打開,然後這家的主人便帶著一名稚齡的女孩步下車來。
女孩看來有些怯生,她茫然地看著眼前對她而言全然陌生的一切,無措地抬起頭看向身旁牽著她的手──那戴著金邊眼鏡的年輕男子;而男子只是溫柔地對她笑了笑,然後一把將她抱起。
「愛麗絲,」瑞多附在她的耳邊說道:「從今天起,這裡就是妳的家囉。」
當女孩開心的跑進大宅時,她那一頭偏紅色的金髮愉快地飄揚著,她穿著一身紫蘿蘭色的洋裝,髮上的緞帶隨著她的奔跑而飄動,她轉過身,一雙綠色的美麗眼眸注視著站在門口的瑞多,彷彿在問「這是真的嗎?」
瑞多對她點點頭,而女孩臉上露出了笑靨。
他走近雀躍的女孩,蹲下並握住她的雙手,女孩則是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愛麗絲,答應我一件事好嗎?」他說。
「好啊,」愛麗絲眨著那雙無邪的眼睛。「什麼事?」
「答應我,」他綠色的眼眸此時透著一股悲傷。「永遠都不要改變……永遠保持現在這樣好嗎?」
「……這樣是哪樣?」這個問題顯然困擾了女孩的思考,她並不了解瑞多想說的是什麼。
瑞多看著她,然後露出了一個自嘲般的笑。「不,現在我們不用去想這些,」他雙手輕握住愛麗絲嬌小的肩膀。「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吧,愛麗絲。」
「嗯……」女孩縱使沒能理解他的話,但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乖孩子。」他欣慰地摸了摸女孩的頭。
今天就跟那天一樣,是個陽光普照的日子。
瑞多看著那個跟伊莉絲一樣,有著金紅色長髮與碧綠雙眸的小女孩在陽光灑下的庭園裡玩耍,不禁露出了一個滿足的笑容。
這樣的幸福將會永遠持續下去──他如此相信著。
◆
那個早晨,愛麗絲看起來似乎很不舒服。
愛麗絲發著高燒,這讓瑞多嚇壞了,他明明是那麼小心地呵護著她、將她照顧得好好的,怎麼她會生病了呢?他怒罵所有服侍愛麗絲的僕役,並且在等待醫生前來的期間不斷地抱怨醫生的遲來(儘管距離通知醫生的時候才過了五分鐘)。
他坐在床邊,心疼地看著躺在床上受著病痛之苦的愛麗絲,他會因為這樣而失去她嗎?不,他絕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他好不容易再次找到了一個如同伊莉絲一般完美的女孩,他還沒有好好愛她,還沒有見到她成長為自己理想中的女性,他絕對不要就這樣失去她。
「醫生呢?為什麼這麼久還沒有來!」他一把站起身來,憤怒地對門外大吼,然後他看見一個陌生的身影此時正站在門外。
「我這不是來了嗎?先生。」那人有些慵懶的回道,然後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錶。「才過了十分鐘而已,你有點太心急了吧,先生。」
瑞多有些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男子。「畢雪醫生呢?」他謹慎地問道。
「我就是畢雪醫生。」男子理所當然地說道。
「我是說費曼‧畢雪醫生。」他充滿敵意的盯著眼前不過二十來歲,並且還綁了個馬尾的輕浮男子。
「我是他兒子,先生。」他不以為然地看著瑞多。「我的名字是丹尼士‧畢雪。請借過一下好嗎?我要看病人的狀況。」
說是這樣說,但他幾乎是一把就抓住瑞多的肩膀並將他挪開,粗魯的力道讓瑞多不由得輕叫了一聲。
他奇怪的看了瑞多一眼,而瑞多則有些窘態的看著他。
「抱歉,弄痛你了?」
「……你先去看愛麗絲的情況吧。」瑞多不悅地說道,並立刻放下自己揉著肩膀的手。
「喔,那當然,我來就是為了這個。」他走近床邊,然後拉了張椅子坐下,將他的手提袋打開,取出了聽診器,開始察看愛麗絲的病況。
瑞多走到一邊,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然後一手又無意識地開始揉著那剛才被弄痛的肩膀。
「還會痛嗎?」直到說這句話的人站在他面前時,他才發現他剛才一直都在發呆,而自己的手仍然撫著肩膀。
「愛麗絲的情況怎麼樣?」他放下手,不安的問道。
「沒什麼大礙,燒已經退了,等下我再開些藥給她就行了。」年輕的醫生隨意地說道。「對了,你肩膀沒事吧?」
「……沒事。」
「是嗎?」然後他冷不防地碰了瑞多的肩膀一下,而瑞多幾乎是立刻就叫出聲來。
「你聽起來不像是沒事,先生。」丹尼士收回手,並且嚴肅地說:「要不要我看看,說不定比你想像中嚴重。」
「……我以為你應該是內科的醫師,畢雪先生。」瑞多回道,而語氣仍然充滿戒備。
「處理一些瘀傷之類的倒還過得去。」他輕鬆地說,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似地,從手提包中拿出了一小罐東西,將它放到瑞多手上。「這是創傷藥,我想它會對你有用。如果還有什麼問題的話就請通知我,左拉先生。」他有禮地說。
「我會的,畢雪先生。」
◆
事後他很明確的肯定,那藥根本沒用。
當天他便發現自己的肩膀確實是瘀傷了,於是他便塗了些那醫生給他的創傷藥,但是他塗了藥之後反而覺得搔癢難耐,並且該處還開始有紅腫的跡象,這令他連穿脫衣服時都感到極端不適。
「這是過敏。」丹尼士檢視著那處紅腫的傷,簡單扼要地下了這麼一個結論。
「你的藥有問題,畢雪先生。」瑞多不快地說著──他的不快有一部份包括他現在必須脫掉衣服給這個他不怎麼喜歡的傢伙檢視瘀傷這件事。
「我給別人用過都沒事,就你這樣而已。」然後他接著又加了一句:「我還沒看過皮膚像你這樣嬌貴的男人。」
瑞多不悅地還想再回些什麼,但是他並不想打擾一個正專心在處理自己傷口的人,於是乖乖閉了嘴。
「好了。」包紮結束後他滿意地說道。「這樣就可以了,等到該換藥的時候我會再來。」
「傷什麼時候會好?」瑞多無助的望著正打算走出房門的丹尼士。
「很快,過個幾天就可以痊癒了。」他給了瑞多一個保證性的笑容,看到瑞多臉上的表情變得舒緩些時,才轉身走了出去。
他步出大宅,坐進自己的車內,發動它並駛出庭園。
然後他忍不住笑了。
今天對他來說很幸運,因為他沒想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還會再來到這棟大宅。他原本以為他可以儘快忘掉的──只要短期內他能不要再來的話,他就能很快專注於他的工作上,但偏偏他今天不得不來。
因為,當他第一次看到那雙清澈的綠色雙眸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完了,而且完蛋得徹底。
「妳不是想看?那就看啊!抬起妳的眼睛,讓我這該死的醜陋面容滿足妳的好奇啊!看著艾利克的臉!現在,妳知道那聲音的長相了吧!哼!只聽我的聲音還無法滿足妳是嗎?妳想看看我長什麼樣子?妳是那麼好奇!妳們這些女人!」
──卡斯頓‧勒胡《歌劇魅影》
她獨自在長長的走廊上拍著皮球。
她的哥哥不在家裡,所以她只能無聊地在家裡玩著球,等待著哥哥回來。
突然,她一時手滑,就讓皮球掉出了她小小的雙手,皮球彈啊彈地,彈離了她伸出手可以碰觸到的範圍,然後撞到一扇沒有關好的門,門咿呀地開了一個縫,而球則滾到一旁的牆邊。
她跑過去將球拾了起來,然後看著那個開了一個縫的房門;她從不曾進去過這個房間,因為這棟宅第十分地大,她沒看過的房間還有很多;她走近房門,看見裡頭似乎有人;她走了進去,看到裡面有個穿著白色連身洋裝的少女正背對著她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而她透著金色的紅髮像血一樣披散在白色的枕頭上。
她從來沒有看過眼前這個似乎在熟睡的少女;她為什麼會在她家?她是哥哥認識的人嗎?種種疑問浮現在她小小的腦袋裡,於是她走上前,並輕拍少女的手臂。「妳是誰?」
少女沒有反應。
她再次試圖將少女叫醒,但是少女仍睡得很沉,於是她大力地搖著少女的肩膀,直到少女被她搖得翻過身來。
然後她愣住了,她看著少女的臉,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丟下手中的球,飛也似地跑出了那個房間。而當她跑到走廊的轉角處時,她撞上了某個人。
她抬起頭來,哥哥溫柔的笑臉此時正看著她。「怎麼了,愛麗絲?」
「那、那個──」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在那個房間,有個姊姊──」她稚嫩的小手指向長廊盡頭,那個半開著門的房間。
而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那扇門。
「愛麗絲,我應該有說過不准跑到這邊來玩的,對不對?」
「咦?」
「可是妳不聽話……妳為什麼不聽哥哥的話呢,愛麗絲?」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愛麗絲是壞孩子……哥哥不要愛麗絲了。」
「不……不要!哥哥!不要這樣子!我下次不敢了!」
「不聽話的小孩,要好好處罰。」
◆
他獨自蹲坐在閣樓的一角,躲在陰影之中。
他剛洗過澡,身上僅穿著一件白色的浴袍,濕淋淋的紅髮滴著水,從他的頸間流到衣領敞開的胸前。
牆上仍然掛著那幅伊莉絲的畫像,而一旁的畫架上,則擺放著莎樂美,以及愛麗絲的畫像。
他在黑暗裡無助地看著她們畫中的笑靨,然後轉而望著那幅牆上的伊莉絲。
「我還以為……這一次真的找到了……」他喃喃地說著,語氣卻像是要哭出來一般。
愛麗絲背叛了他,她沒有如他期望地成為一個乖巧、順從的女孩,愛麗絲背叛了他的愛,因為她終究沒能成為像伊莉絲那般完美的存在,她與伊莉絲仍舊相差太遠。
他獨自坐在角落裡哭泣著,任窗外的冷風灌進他的浴袍下,讓他單薄的身軀更加冰冷。
◆
在一場歌劇的公演中,他在觀眾席上看到了那人,那人一如往常地戴著金邊的眼鏡,身旁帶著一位金紅色頭髮的小淑女。
歌劇結束後,他便主動上前去打招呼。
「你好,左拉先生。」
他看到瑞多遲疑了一下,接著露出一副才想起有這個人的表情。「噢,你好,畢雪醫生。」
這人如他所料,是典型目中無人型的傢伙,他想。然後他注意到瑞多身旁牽著的小女孩。
「來,荷菈,跟畢雪醫生說聲好。」
小女孩乖巧地上前。「您好,畢雪醫生。」
「這位小姐是……」他有些困惑地看向瑞多。
「她是舍妹荷菈。」瑞多說道。
「咦……這麼說來,另一位愛麗絲小姐沒有來嗎?」
然後他注意到瑞多的臉色變了,很微小,小到幾乎無法察覺的變化,只有他才看得出來。
「愛麗絲是誰?」一旁的荷菈發出了這個問句。
「……抱歉,我想我們得告辭了,畢雪醫生。」他緊握著那隻牽著荷菈的手。
「噢,那真是遺憾。希望下次還有機會好好聊聊。」他露出了一個由衷的微笑。
「我也是。」他說。雖然丹尼士知道他只是在虛與委蛇,不過能聽到他這樣講還是有點高興。
然後他看到瑞多幾乎像是逃走一樣的帶著荷菈離開了歌劇院。
◆
如果要給這樣的情況下一個結論,他可能會說這叫做「命運」;當然,他知道瑞多絕不會這麼想,他搞不好會覺得這叫做「倒楣」,或是「詛咒」。
歌劇公演那天後過了三日,他就接到瑞多‧左拉子爵生病的消息,而理所當然他這個醫生當然得去探視他的病況。
他驅車彎進林蔭大道,然後開始缺德的哼起歌來。
◆
「只是一點感冒,吃點藥過些天就會痊癒了。」在看過瑞多的情況後,他這麼對一旁的老管家說著,而荷菈則在床邊擔憂的看著瑞多。「要趕快好起來喔,哥哥。」
「我會的,荷菈。」他欣慰地摸摸荷菈的頭。「好了,別靠我太近,妳會被傳染的。」
荷菈不情願地讓一旁的老管家領著她走出去,丹尼士則尾隨在後,但當他正要踏出房門時,卻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瑞多。
他走近床邊,此時瑞多因為吃過藥而顯得昏昏沉沉,但是丹尼士知道他還沒睡著。
「只不過一點感冒而已,你也可以虛弱成這樣。」他露出了一個笑容,但那並非嘲笑。「你真的是個很嬌貴的男人,左拉先生。」
瑞多沒有回答,他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但他知道瑞多醒著。
他彎下身,伸手將瑞多披散在額上的髮絲輕輕地往一旁撥去,然後轉身走出了房間。
◆
當他正要離開時,剛好看見荷菈在彈鋼琴。
他走了過去,友善的說道:「荷菈──我可以叫妳荷菈吧?」
女孩點點頭。
「妳知道愛麗絲人在哪裡嗎?我都沒看到她,她去哪了?」
女孩眨著那雙碧綠色的大眼。「愛麗絲是誰?」
丹尼士頓了一下。「我以為她應該是你的姊姊或妹妹──她也是你哥的妹妹吧?」
「我只有哥哥,我不認識愛麗絲。」荷菈誠實地說著:「哥哥說過他只有我一個妹妹。」
丹尼士愣了一下,他想起那天瑞多焦急地看著自己生病的妹妹,口中還不斷念著愛麗絲的模樣,但是現在愛麗絲去哪了?那天的歌劇公演後,瑞多很明顯地絕口不提愛麗絲的事,愛麗絲到底怎麼了?他的胸中浮起了一絲不安,他感到有些事情不太對。
「我最喜歡哥哥了,」在丹尼士正沉浸在茫然中時,荷菈突然開了口,並停下彈奏。「因為他把我帶來當他的妹妹。」
「帶來?」突然聽到這一番小女孩牛頭不對馬嘴的自白,丹尼士一時有些搞不清楚狀況。「那……妳本來待在哪裡──在來這裡之前?」他追問著。
「我本來住在一個有很多很多小朋友的地方,還有修女阿姨跟牧師叔叔……阿姨跟叔叔就是我們的爸爸媽媽。」
「等……等一下,荷菈,」丹尼士必須承認他完全聽不懂,他需要讓荷菈說出讓他能夠理解的語言。「為什麼修女阿姨跟牧師叔叔會是你們的爸爸媽媽?」
「因為大家都沒有爸爸媽媽,所以阿姨跟叔叔就當我們的爸爸媽媽,有的小朋友會被新的爸爸媽媽帶走。雖然我現在還是沒有,可是沒關係,我有哥哥就好了。」
丹尼士突然瞭解了,這個女孩來自教會開設的孤兒院,而瑞多領養了她,將她當做自己的妹妹照顧。這麼說愛麗絲也跟這個女孩一樣是領養來的嗎?還是說愛麗絲是瑞多親生的妹妹呢?
他看著荷菈金紅色的頭髮,他記得愛麗絲也有著一頭這樣的頭髮,而那雙綠色的雙眸更是與愛麗絲相似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是因為荷菈與愛麗絲的如此相像,所以瑞多才會收養她的嗎?還是說,愛麗絲跟荷菈其實都是某人的替代品呢?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匆匆的離開左拉家,並且暗自祈禱他心中那股不安不會成為真的。
你啊,我時常悄悄地來到你所在的地方,
為了跟你在一起,
當我在你旁邊走過或者靠近你坐下,
或者跟你待在同一間房裡,
你很少知道那微妙而令人震顫的火焰正在我的心中燃燒,
為了你。──瓦爾特‧惠特曼《草葉集》
他摸了摸自己的前額,他不知道自己剛才睡了多久,只記得他似乎在吃過藥後便昏昏沉沉的睡著了。他此時分外清醒,覺得自己似乎好多了,不過他暫時還沒有打算起床。
他在想,丹尼士‧畢雪是不是在他入睡前,輕撥了一下他前額的頭髮。
他寧願想成那是一場夢,但是如果夢到這種情景那反而會讓他更難以接受(因為大家都知道夢是自我潛意識的產物),但那如果是事實,那他為什麼沒有當場就拍開對方的手?他記得他當時似乎完全沒有抗拒,也不想抗拒,除了他當時真的很睏之外,他也有點感謝有個人能把他披在前額上的髮絲撥開,因為那些散亂的髮絲的確讓他覺得有點不舒服。
丹尼士‧畢雪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做?他在想什麼?
他翻過身去,強迫自己繼續睡。
◆
當他下樓的時候,荷菈還在彈著琴,而當她看到他走來時,便立刻跳下椅子,奔進瑞多的懷裡。
「妳真是個黏人的孩子,荷菈。」瑞多露出了一個疲憊的笑容,並輕撫著荷菈的頭髮。
「教我彈,哥哥。」她拉著瑞多的衣角,並指指身後的鋼琴。「教我彈上次那首曲子。」
「真拿妳沒辦法。」他牽起荷菈的手,走到鋼琴前坐下,然後開始彈奏起來。
荷菈突然從瑞多的身後抱住他,並把頭靠在他的背上。
「荷菈,妳這樣子哥哥不能彈啊。」他笑著說道。
「我以後,要當哥哥的新娘子。」
瑞多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妳說什麼?」
「哥哥不是說過,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嗎?所以我要當哥哥的新娘子,對不對?」
「不是的,荷菈,我的意思是,我們要像一對兄妹一樣,永遠地生活在一起啊。」他握住荷拉環著他的手。「荷菈不能當哥哥的新娘子,因為荷菈是哥哥的妹妹啊。」
荷菈一把跑開,生氣的哭喊著:「不行!因為哥哥會被別人搶走!」
「被誰?」瑞多覺得有些好笑的問道。「哥哥哪裡都不會去啊。」
「畢雪醫生!」她大喊,然後轉身跑上樓去。
他愣在原處,然後戰慄地想起那隻輕拂過他前額的手。
◆
「如果我走了,你也不會追上來對吧?因為你永遠都要擺出一副從容自若的樣子,你不會像個笨蛋一樣把自己搞得一身狼狽,只為了要去抓住一個人,你不會的。」
這是他上一個情人離開時,對他說的話。
他也覺得,他那前任情人說的真是一點都沒錯。他的確覺得不計代價地去求一個已經決定要離開的人回到自己身邊,看起來實在太不乾脆,也太沒面子。所以他一向秉持著好聚好散的原則,只是到最後他總是被情人嫌太過冷淡,然後在他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對方就走了。
他不是沒受過傷,事實上每次跟一個對象分手後,他總還是會委靡一陣子,或藉酒澆愁,他一點都不懂他到底哪裡做錯,導致每個交往對象最後都以同樣的理由離他而去。
但前任的那個情人點醒了他,雖然當時他們的關係也已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但那番話確實狠狠地往他頭上敲了一記,至此之後,他不願意再去尋找任何一段戀情,因為他知道,他仍然就像前任情人所說的那樣,最在乎的只有他自己的面子問題,既然如此,那不如就繼續保持一個人的生活好了,如果他始終無法在愛情跟面子之間做出決擇,那最後還是會重蹈複轍,而他早已厭倦了這種惡夢般的輪迴。
但現在,卻出現了一個讓他很在意的人。
他沒有像以往一樣,去追求這位他心儀的人,而是工作上有需要時才會見面,除此之外的時間他也沒打算去找對方;他沒有讓那人知道他的心意,但他也不打算隱藏。
他只等著看當那人察覺到時,那副失措的表情。
◆
他獨自漫步在街上,在對街的一家裱框店看到了一個眼熟的身影,那是左拉子爵,他不會認錯。他站在店門前,似乎在跟店家的老闆叮囑些什麼,然後便離開了。
他沒有追上去跟他打招呼,而是直接走進那家裱框店,一踏進店門,一幅令人難以忽視的的畫便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那幅畫畫的是一名年約十歲,有著一頭金紅色鬈髮及碧綠色的雙眸,且正展露著甜美笑靨的小女孩;而當他看到這幅圖時,他就愣住了;並非因為那精湛的畫技,也並非那女孩美麗的笑容,而是這幅圖中的女孩與他知道的某人實在相像到一種毛骨悚然的地步。
他走上前檢視那幅畫,然後在畫的一角看到一小行字:「伊莉絲‧左拉 繪於十歲」
伊莉絲?伊莉絲又是誰?他想起愛麗絲與荷菈,頓時明白了,她們都是這個女孩的替代品,因為她們都跟畫中這個叫伊莉絲的女孩長得頗為神似。
他上前詢問了老闆,得知這畫的主人想為它裱個新畫框,但他更想知道的是這畫的作者是誰,還有這畫畫於何時。他很幸運,因為老闆剛好認識這畫的作者,並且那位藝術家就住在離這條街不遠的地方。他以想委託這位畫家作畫為由,順利地得到了他住處的地址,以及這位畫家的名字。
◆
「V‧H……」他手中拿著寫有畫家地址的紙片,喃喃地唸著這名畫家的名字。不久便找到了畫家的居所。
他站在大門前,按下門鈴。過了一會兒,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打開門。「你就是鮑伯說要找我的人吧?」
「呃,是的,我叫畢雪,丹尼士‧畢雪。」
聽到這個名字,老人露出了一種不可解的笑意。「呵!你叫畢雪是吧!進來吧,年輕人。」他高興地招呼丹尼士入到門內。
這是一棟清幽的房子,庭前種了幾株紫藤,園內整理得十分乾淨,而整間屋子都是採用東洋式的裝潢。廳堂的一角擺放著典雅的屏風,並且到處都掛著來自東方的浮世繪與山水人物畫。
「那小子正因為一個叫畢雪的人而煩心呢,呵呵!」老人咯咯地笑著。「那個畢雪想必就是你吧?」他在一個茶几旁席地而坐,並遞給丹尼士一個坐墊,他接過坐墊,並在他的對面坐下。「煩心?」
「呵!你最近一定沒有看過那孩子吧?」老人開始幹練地泡起茶來。「那孩子變得跟以前都不一樣了。」他看著丹尼士,並露出了一種別有意味的笑容。
「怎麼個不一樣法?」他問道。
「就像那幅畫一樣!哈!你在鮑伯的店裡看過那幅畫了吧?」老人笑著替客人倒了杯茶。
「我就是為那而來的。」他接過老人遞給他的茶。「那幅畫的作者,是您沒錯吧,V‧H先生?」
「正是我沒錯!」老人大笑。「你能見到那幅畫可真是幸運啊!小子!那是我最得意的一幅作品!我再也畫不出像那樣的畫了!」
「可是我聽老闆說,您至今還在為左拉家作畫不是嗎?」
「呵!是啊!那蠢小子不知從哪找了一堆無趣的小模特兒來,堅持要我為她們畫肖像畫!那小子根本不懂,他找的那些小丫頭沒有一個能夠比得過那最棒的傑作、最棒的模特兒!」
「最棒是指──『伊莉絲』嗎?」丹尼士問道。
「小子,」老人啜了一口茶。「你曾經見過所謂的『神性』嗎?」
那雙黑色的眼眸眨了一下。「神性?」
「就像希臘神話的阿葛底絲緹、猶太神話的拉斐爾──」見丹尼士仍然一臉茫然,他搖了搖頭,然後繼續說下去:「在那些古老的神話中,最崇高、最美好的存在都是無性!或是兩性並有!你不明白!在我初次看到她的那個時候,我便深深地被她那樣神樣的特性給迷住了!那是只有像她那樣有著曖昧分野的年紀──不!不只是年紀,那是只有她才辦得到!只有她才能將那樣純然的神性完美地呈現出來!之後我再也不曾看過任何一個孩子能像她那般美麗……再也沒有了!」
「在我聽來,那不像神,倒像是能迷惑人的魔鬼。」
「是的!你說得一點不錯!」老人突然眼睛一亮,露出神采奕奕的神情。「她能夠同時擁有神性,但卻又具有讓所有人甘心為她而死的魔性!你難道沒有看清楚那幅畫──我最引以為傲的那幅畫作中,我在她嘴邊勾勒的蛇蠍微笑嗎?她會像那樣安靜、乖巧地看著你,而當你發現時,你已將自己的心臟刨出來雙手為她奉上!」他激昂的站起身來。「你還沒有理解你會如何走入她的陷阱裡!你、那小子、還有他那群丫頭也是!你最後將會發現我們全部都被她所耍弄,我們全都是在她手掌心跳著舞的可憐人!」
丹尼士終於確定眼前這個人不過是個無藥可救的藝術狂熱者,並且他顯然已經開始接近瘋癲邊緣,於是他站起身來,準備離去。「很抱歉,V‧H先生,我得走了。」
當走到門前時,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對了,最後我想再請問您,那幅畫,是多久以前畫的?」
老人笑了,眼裡則透著異樣的神采。「那是十三年前,從我的手中所誕生的作品。」
「那麼畫裡面的人──伊莉絲,是左拉子爵的親生妹妹,沒錯吧?」
「她從來都不是他的妹妹,那只是他的幻想。只是因為他希望她能成為他的所有物。」老人露出了獰笑。「但他太過於信賴他錯亂的記憶,他將她藏了起來,卻不記得了。」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那麼,希望後會有期,V‧H先生。」於是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
荷菈似乎對所有接近他的人都存有敵意。
尤其她將丹尼士‧畢雪當成假想敵這點,最令他感到啼笑皆非。她認為畢雪醫生會奪走自己的哥哥,她真的害怕這一點,而不管他如何想說服她這種想法是非常可笑的,她不願相信就是不願相信。
在他為她辦的十一歲生日宴會那天,他也同樣邀請了畢雪醫生。並且刻意地領著荷菈去跟畢雪講話,只因為他要停止她那小腦袋裡過度離譜的幻想。
「你好,畢雪醫生,很高興你能來。荷菈說她一直想跟你說幾句話。」他看看身旁的荷菈,而她卻是不快的噘著嘴。
「噢,真的嗎?」丹尼士笑道,並且彎下身將他帶來的禮物遞到荷菈的眼前。「生日快樂,可愛的小淑女,妳想跟我說什麼呢?」
荷菈仍然沉默不語。
「荷菈,不可以沒禮貌,畢雪醫生在問妳呢。」
「……我看到了。」
「嗯?」丹尼士在聽。
「看到什麼,荷菈?」瑞多問道。
荷菈仍然用一種稚氣的含糊音量說著:「哥哥生病那時候,我看到畢雪醫生在摸哥哥的臉。」
瑞多心頭一凜。
「醫生喜歡哥哥吧……醫生要把哥哥搶走對不對?」她惶恐地看著眼前的丹尼士,但他卻只是露出一個不以為意的笑容,並伸手摸了摸荷菈的頭。
「我不會把荷菈的哥哥搶走的,放心吧。」
他將禮物交給瑞多,禮貌性的對他笑了一下,然後便走開了。
瑞多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湧上了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因為丹尼士‧畢雪並沒有對荷菈的前一句話,做出任何的否認。
◆
他檢視著那幅已被重新裝框好的畫像,深怕就在他沒有見到它的這段期間,它是否遭到了任何粗心的破壞,直到他確定這幅畫沒有遭到任何損壞時,他才鬆了一口氣。
「哥哥?」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響起,嚇得他差點將畫掉落地上。
荷菈正站在門口看著他。「那女生是誰?」她指著那幅畫問道。
「呃,這個……」正當他還在想要怎麼解釋的時候,荷菈已走到他的身邊,並盯著那幅畫看。
「哥哥,伊莉絲是誰?」她不解的抬著那雙碧綠的眼睛看著瑞多,而那逼問的眼神則令他感到渾身不自在。
「荷拉,乖,聽哥哥說……」
「你為什麼不讓我知道有這個女生?」
「荷菈──」
當他話還沒說出口,荷菈便伸出手去抓那幅畫,但是只劃到畫框的邊緣。
「妳在做什麼,荷菈!妳會弄壞它的!」他吼道。
「我就是要把它弄壞!只要沒有這個女生,哥哥你就會只看著我了!我不要有別人來搶走哥哥!誰都不可以!」她尖叫著,然後不死心地試圖要拿走瑞多手中的畫。她緊抓著瑞多的袖子,頑固地亂抓亂揮,為的就是要他鬆開拿著畫的手。
「夠了!住手!荷菈!」他大力一揮,然後荷菈便被甩在地上。
他愣了一下,然後看著他剛剛揮開荷菈的那隻手──他的手此時正拿著那幅畫,而畫框堅硬的一角正滴著鮮血。
荷菈一動也不動地倒在地上,面部朝下,而她的頭部正滲出紅色的血液,染紅了純白的地毯。
他小心翼翼的將畫放在一旁,上前察看荷菈的樣子,而她已然沒了氣息。
然後他看見老管家正站在門口。
「老包!」他嚇了一跳,然後惱怒起來。「你一聲不吭的站在那幹什麼!看到這情形了吧!快點把這噁心的東西處理掉!」
「是,少爺……」老包順從的說著,然後開始處理荷菈仍溫熱的屍體。
「真是的……幸好這幅畫沒怎麼樣。」
當他將屍體包裹起來時,他聽到一旁的年輕主人說了這句話,他抬起頭,看見瑞多正拿著那幅肖像畫,並舒適的坐在椅子上。
「要去哪裡才能再找到像妳一樣完美的女孩呢……伊莉絲……」他對著畫喃喃說著。
老人站起身,抱著荷菈的屍體走了出去,當門關上時,他又看了一眼門內的那個殺人兇手,而那人還在細心的檢視著他寶貝的肖像畫,沒有注意到,門外那聲極輕的嘆息。
然而沒有人見過夏洛特之女,
有誰見過她輕輕揮手?
有誰見過她翩然佇立窗口?
夏洛特之女。──丁尼生《夏洛特之女》
瑞多正彈著琴,而一旁的蘿蕾萊合聲唱著。
她穿著一件滾著綠色荷葉邊的洋裝,金紅色的秀髮編成辮子斜放在肩上,而她童稚的歌聲就有如天使一般美妙。
突然,琴聲嘎然而止。
蘿蕾萊轉過頭來,不解地看著停下彈奏的瑞多,然後她注意到瑞多警戒的眼神正盯著門外,她順著他的目光往門外看去,一個有著黑色眼眸,一頭黑色長髮在腦後束成馬尾的年輕男子正站在門口,而他正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以及瑞多。
「畢雪醫生?怎麼這麼突然,也沒知會一下就來訪了呢?」瑞多站起身來,並保持禮貌的問道。
「我突然很想看看荷菈小姐,所以就來了。」他瞇著眼睛笑了一下。「她上次似乎對我有些誤會不是嗎?我是想來表示善意的。」他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個小包裹,並將它交給瑞多。
「這是?」
「緞帶,我想這顏色會很適合她的髮色。」他笑道,態度看起來有些輕浮。「很適合──透著金色的紅髮。」他刻意地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蘿蕾萊。
瑞多注意到他的眼神,於是便走到蘿蕾萊面前,柔聲對她說:「蘿蕾萊,乖,妳先出去吧,哥哥跟這位先生有些話要談。」
她順從地點點頭,然後乖巧的走了出去,將門關上。
此時,房內只剩下他們兩人。
「荷菈呢?」
「很遺憾,」瑞多露出了一個有禮的笑容。「她現在並不在這裡。」
「……她去哪了?」
「我將她送到寄宿學校去就讀了,當然──」他仍然笑著。「愛麗絲也是。」
「哪裡的寄宿學校?」
瑞多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畢雪先生,我認為這跟你並沒有什麼太大關係吧?」
「我要知道,左拉先生!」他逼近瑞多,臉上不再是輕浮的笑容。「因為在我看來,你就像是憑空將那些女孩都變不見似的!」
「我沒必要告訴你,畢雪先生。」
「左拉先生!」他一把抓住瑞多細瘦的手腕。「她們都是伊莉絲的替代品對吧?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弄痛我了,畢雪先生。」瑞多以一種不甘示弱的眼神抬頭看著丹尼士。
「告訴我!瑞多‧左拉!」
「我要叫人來了,畢雪先生!」
丹尼士這才鬆開瑞多的手,而瑞多則是撫著手腕,不悅地看著眼前的無禮之徒。
「左拉先生,我只想請你明白一件事,」丹尼士一臉嚴肅,而瑞多則冷冷的看著他。
「不管怎麼樣,我是相信你的。請你不要讓我覺得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然後他離開了房間。
瑞多拿出那個裝著緞帶的小包裹,並將它扔到壁爐的灰燼裡。
◆
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房內,翻閱著父親留下的──關於左拉家的病歷資料。
其中特別讓他注意到的是,瑞多‧左拉已故的母親伊麗莎白‧左拉有著歇斯底里症的病史。
在他正式接手左拉家的家庭醫師這個職務前,他就曾經聽說過關於左拉家的一些流言蜚語,只是當時他並沒有特別去注意這些。
伊麗莎白‧左拉是自殺的。
就在十三年前,左拉家的伊麗莎白‧左拉夫人被發現縊死在房內,警方判定是自殺,但卻也有人說,夫人是被左拉爵爺謀殺的。
原因是,左拉夫人在外偷情。
當然,不管這是不是真的,左拉夫婦時常爭吵似乎是事實,一些鄰居或是左拉家熟識的人總是會說,左拉老爵爺對於左拉夫人宛如永無止境的歇斯底里十分地頭痛。
而不管伊麗莎白‧左拉到底是因為長期的歇斯底里症而厭世,還是外遇曝光而羞憤自殺,或者被人謀害,這些事都已經過去很久了,左拉夫人早已不在這世上,而左拉爵爺也已過世。他唯一在意的是,根據他打聽到的說法,在左拉夫人自殺的當天,唯一待在左拉家的,只有當時年僅十歲的瑞多‧左拉。
一股心疼的感覺頓時從他胸中湧上來,一個那麼年幼的孩子,竟然親眼目賭母親的死──而且還是那種死法,這會是多麼殘酷的事!
他整理著那些病歷以及他蒐集到的剪報資料,突然一些文件從書頁間滑落到地上,他暗叫不妙,隨後立刻蹲在地上撿拾那些散亂的紙張;突然,一張夾在文件之間的照片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他將那張照片拿起來,看著它。
照片上是十多年前年幼的瑞多‧左拉,他童稚的臉上沒有那個年紀應有的天真,照片上的他面無表情,一雙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看來極為陰沉。
他翻到照片背面,上面寫著「瑞多‧左拉,十一歲時於家中花園」
瑞多的母親是在瑞多十歲那年過世的,所以他可以理解為何這張照片中的瑞多看起來一點都不快樂。他坐到身後的椅子上,將自己往後埋進寬大的椅背裡。
然後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開始在桌上的文件中翻找,很快的便翻出了另一張照片。
照片中的人是伊麗莎白‧左拉,他看著這兩張相片,發現瑞多長得跟他的母親十分相像。
他想起那幅伊莉絲的畫像,那幅畫中的女孩就有著跟左拉母子倆一模一樣的長相。但是他查過了,左拉家並沒有女兒,只有瑞多一個獨子;他後來得知瑞多有個表妹,她的年紀似乎跟瑞多差不多,只是他還沒有去打聽關於她的事。
他仰起頭,閉上眼睛,整理腦中紛亂的思緒。伊莉絲這個名字其實跟伊麗莎白很像,這只是普通的巧合?還是意味著什麼?他直覺感到伊莉絲與瑞多的母親之間必然有某種關聯,只是他還不知道那會是什麼。
這時那個瘋癲的老畫家說過的話又再度浮現在他腦中──
「她從來都不是他的妹妹,那只是他的幻想。只是因為他希望她能成為他的所有物。」
如果瑞多的願望,就是把自己的母親佔為己有的話──
◆
她走進書房,但並沒有看到哥哥的人影。
她注意到桌上頗為散亂,她走過去,將那些雜亂的文件與書本整理好,然後她看到一個被揉得皺皺的小包裹斜躺在書桌的一角。她覺得那個包裝紙圖案似乎有些眼熟,於是便將它拿起,突然,裡面的東西滑了出來,掉落在桌子上。
她嚇了一跳,心想要是弄壞了哥哥的東西就不妙了,但當她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從包裝紙中掉出來的並不是易碎物品,而是兩條鵝黃色的緞帶。
她將緞帶自桌上拿起,那緞帶上頭繡著相當精緻的花紋,而邊緣則有著可愛的蕾絲滾邊;她十分喜歡這緞帶,於是便開始把玩起來,並纏在自己的長辮上。
「妳在做什麼,蘿蕾萊?」這時瑞多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她立刻轉過身來,但手上還拿著那條鵝黃色的緞帶,瑞多當然看見了它,他一個箭步上前將蘿蕾萊手中的緞帶奪下,並扔到一旁的紙簍中。
「你為什麼要丟掉它,哥哥?」她一臉惶然。
「因為這是討厭的人送來的東西。」他頭也不抬的說道。
「哥哥……討厭那個叫做畢雪的人嗎?」
他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沒錯。」
蘿蕾萊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但她沒有開口,反而轉身跑了出去。
瑞多將門關上,走回桌前,彎身將紙簍中的緞帶拾了起來。
他看著緞帶,臉上流露著複雜的神情,他一點都不明白為什麼當時沒把壁爐裡的火點燃,而是將它拾了起來。
最近,他總是覺得好像有一隻手在揪緊他的胸口,讓他感到很不舒服。
即使當蘿蕾萊來到這個家後,他也不再能感受到像從前那樣單純的幸福,以往,他只要看著像伊莉絲的女孩待在自己身邊,只要那樣看著,就能讓他感到一種心靈上的滿足。儘管最後她們總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像伊莉絲那樣完美,但是他始終深信,他絕對可以找到像伊莉絲一般完美的女孩。
但最近他的心卻不安了起來。
他真的可以找到一個完全跟伊莉絲一樣的女孩嗎?他原本深信不疑的內心此刻開始動搖,他以前怎麼會如此相信他可以找得到?他質疑,如果這世上根本沒有人能夠像伊莉絲一樣呢?他曾經找到了三個他當初認為與伊莉絲極為相像的女孩,但最後她們總是讓他失望;如今,他找到了蘿蕾萊,但誰能擔保她能永遠不背叛他的期望呢?他感到心煩、焦慮,急於找出這樣的改變是因為什麼害的──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深信不疑的想法竟遭到了改變?
然後他看到手上的鵝黃色緞帶。
突然,罪魁禍首找到了;的確,自從那個輕浮的年輕醫生闖進他的世界後,一切就全變調了。他完全摸不透那傢伙在想什麼,他痛恨這樣,因為他認為所有事都應該在自己的控制之內,一旦事情變得令他無法控制,或是變得跟他原先的期望不同,他就會全盤丟棄,但是對那傢伙他無法這麼做,他不可能像哄小女孩一樣地把他瞞騙過去,也不可能想個辦法把他丟得遠遠的,最重要的是,那傢伙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什麼──他甚至知道伊莉絲的存在,而他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麼查到的。
他在桌旁坐下,將緞帶隨手扔到桌上,輕嘆了一口氣。
他想起那天他臥病時,丹尼士‧畢雪輕拂過他額間的手。他此時突然想起,當時的自己,似乎還期待著什麼事情,只是他現在想不起他當時到底期待什麼,他只記得那時有種很奇異的感覺流過他的胸口,而他並不討厭。
他盯著自己的手腕,被那隻厚實大手緊抓住的痛感到現在似乎還殘留著,但這次他很清楚自己沒被捏傷,這僅只是錯覺罷了。
他記得當他被抓住手腕的時候,他的胸中還有一種緊張的感覺,緊張到想吐,像是胃裡有千百隻蝴蝶在狂飛,令他感到非常不舒服。
那一定是因為他對那個叫丹尼士‧畢雪的人厭惡到極點的關係,他想。
Dreaming
I was only dreaming
I wake and I find you
Asleep in the deep of
My heart作夢
我僅是作著夢
我醒來卻發現
你已熟睡在
我的心底深處──英文歌曲《Gloomy Sunday》
他曾經有個女兒,但在十年前,她就因為一場船難而下落不明。
當時,他的女兒跟著丈夫上了那艘船,腹中還懷著身孕,不幸發生後,她丈夫的屍首跟船上其他人一起被找到,唯有他的女兒始終杳無音訊。
他很想說服自己,既然她沒有被找到,那她或許還活在某個地方,或許,有一天她會回來,回到他的身邊。
然而他知道,大海一旦奪去了人的摯愛,就總是不願歸還,就算是令人心碎的、死絕的屍首,她也沒有再將那送回陸地的必要。
沒有什麼事比得過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傷,至少對他來說確實如此。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讓自己沉浸在無止盡的哀傷中,沒有任何事情再讓他感到重要。他自覺年歲也高了,也許他也該早點追隨他的兒女而去。
但是,那個孩子的無助,卻始終令他放不下心。
那孩子跟他非親非故,只不過是他工作的那棟宅第裡的小孩而已,他有愛他的雙親,良好的教養,家庭環境也很富裕,他看起來像是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但是,他卻明白,那孩子其實很寂寞。
他的雙親儘管愛他,但卻是以自己的方式,他們其實很少傾聽那孩子微弱的聲音。
他不是那孩子的誰,所以他只能在一旁注視著。他無法干涉,所以他看著那孩子一步步走向自我毀滅,而他無法阻止。
他為那孩子犯下的錯收拾殘局,為他抹去一切犯罪的證據。他知道自己這麼做只是讓那孩子在罪惡中愈陷愈深,但是一旦要他想像到那孩子遭到法律的制裁,他就難以狠心去舉發那孩子的作為。
◆
「老包,你可以當我的爺爺嗎?」在中庭的噴水池旁,蘿蕾萊眨著漂亮的綠眼睛對老包這麼問著,將他從那些久遠的回憶中喚回現實。
「您說什麼,蘿蕾萊小姐?」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說,我希望老包當我的爺爺。」蘿蕾萊走近老包,仰著頭說道。
「……為什麼呢?」
蘿蕾萊走向水池,坐在池畔邊,將手放進冰涼的水中。「因為老包,跟我的爺爺很像。」
老包安靜的看著她。
「孤兒院的人說,媽媽一生下來我就死了,她們說,當時我媽媽因為船難被沖到海邊,一直撐到生下我才去世,後來是一個老爺爺在照顧我。但是有一天,爺爺睡著了,」她停下在水中攪拌的手。「沒有再醒來過。」
老包灰色的眼睛突然閃過一絲動搖,船難?
「蘿……蘿蕾萊小姐,那麼,您知道您親生母親的名字嗎?」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孤兒院的人也不知道,不過,我身上一直帶著這個……這是我媽媽當時身上戴著的東西。」
那是一尊精巧的聖母像。
「這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可是就算日子過得很辛苦,我還是不想賣掉它。」
老包顫抖著手,緊握著那尊聖母像:「當然……當然……這是您親生母親唯一留給您的東西啊……」
蘿蕾萊笑了笑,將聖母像收起來。
「老包,你覺得哥哥愛我嗎?」
「……瑞多少爺很疼蘿蕾萊小姐,這點老包都看在眼裡。」
但他知道這句話根本是在自欺欺人。
「不對,」蘿蕾萊說著。「哥哥雖然很疼我,但是,他看的不是我……有的時候……我覺得哥哥很可怕,哥哥好像是把我當成了誰一樣……我好怕,我怕……一旦哪天我不再像那個人了……哥哥說不定會將我趕出去……」
「不會的,不會有那種事發生的。」
蘿蕾萊懵懂地看著他。「真的嗎?」
老包的眼神此時變得遙遠,他很清楚那個人從不會趕走任何他深愛的人,他只會將她們都留在這裡,永遠永遠……
「不會的,因為老包……爺爺會保護妳,爺爺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
他走進總管室,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難道那女孩……那個叫蘿蕾萊的女孩真的是他的……
他很清楚,那女孩的年紀剛好是十歲。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項鍊,那上頭也鑲著一尊精緻的聖母像,這尊聖母像已經跟著他多年,是他女兒買給他的,而自從她死後,這尊聖母像他更是從未離身。
這尊聖母像就跟蘿蕾萊的那尊一模一樣。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她?為什麼瑞多偏偏選上她來到這受詛咒的宅邸?
他想起他的女兒也有著一頭漂亮的紅髮。
他緊握著那尊聖母像,無論如何,他不會再讓這種事情發生。
他已經放縱那孩子太久,他明知那孩子根本不正常……但他卻沒有阻止。
這次,他要做個了斷。
◆
黑髮的男子站在一扇高聳的牆外,發著呆。
「醫生?」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把他嚇了一跳,他轉過頭來,看見站在那裡的蘿蕾萊跟老管家。
「啊……抱歉,其實我有點事──」
「請問……你是要來找哥哥的嗎?」蘿蕾萊上前了一步,丹尼士這才發現她的儀態跟說話方式都意外的早熟。
「啊……那倒不是,事實上──是我有事想請問兩位。」
「你是特意在這裡等的?」老管家的語氣中帶有幾分警戒。
「呃……是的。」雖然很不情願,但他還是承認了。
「蘿蕾萊小姐,我們走吧。」
「等等,老包,」少女不急不徐的走向眼前的丹尼士。「我想知道,畢雪醫生要問我們什麼。」她對丹尼士露出了一個友善的微笑。
「這裡不好說話,還是到舍下吧,我們可以在花園裡邊喝茶邊聊。」
◆
當左拉子爵回到家中時,畢雪醫生才剛走,而他很快便得知妹妹方才接待了一位他最不歡迎的客人。
「妳為什麼要讓那傢伙進來?」他強壓著心中的怒火,盯著眼前面無表情的蘿蕾萊。
「我只是接待一位友善的客人,如此而已。」
「我應該跟你說過很多次我討厭那傢伙。」
「但這次他不是哥哥的客人,他是以我客人的身份來的。」她抬起頭,用那雙堅毅的綠色眼眸看著瑞多。
「……不要逼我,蘿蕾萊,」他吞了吞口水。「我還不想那麼快就必須討厭妳。」
她站起身來,頭也不回的走向階梯。
「哥哥,你還不明白哪些人是真心對你好的嗎?」她這樣說著,然後逕自走上樓去,留下一臉惱怒的瑞多獨自站在那裡。
◆
蘿蕾萊告訴他,她並不知道有荷菈這個人,就像當初荷菈也不知道有過愛麗絲這個人一樣。
這讓他覺得有股莫名的戰慄感,因為這愈來愈讓他感到自己當初的猜測是可能的;跟蘿蕾萊談過後他更加確定內心的想法,瑞多正在對那些收養來的女孩不利。雖然他極不願相信,但這是最有可能的,瑞多有動機,那就是「伊莉絲」。他收養跟伊莉絲長得極為相像的女孩,但也許她們都不完全符合瑞多心中伊莉絲的形象。荷菈與蘿蕾萊儘管都有著一頭紅髮跟綠色的眼睛,但是她們的性格完全不同。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瑞多時他那副暴君的模樣,他有一種不合他意就全盤否定、丟棄的傾向,與瑞多朝夕相處的蘿蕾萊也支持此一說法,所以他可以大膽推測,也許瑞多也會對那些女孩做一樣的事。因為她們不符合伊莉絲的形象,所以他就逐一將她們「丟棄」……他實在不願這麼想,但是看到他對那些女孩的下落交代不清,而且一副完全當做她們不存在過的樣子,他就實在感到極不舒服;他喜歡瑞多這個人,但是對瑞多所做的事他無法不聞不問,他正在做錯誤的事,他非得阻止他不可。
他驅車開往回家的路上,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彎過一個街角,往來時的路開回去。
◆
蘿蕾萊獨自一人在房裡做著自己的事,然後突然被幽幽站在身後的瑞多嚇了一跳。「哥哥?」她轉過身來,盯著眼前看來似乎不太對勁的瑞多。
「妳到底跟那個傢伙說了什麼,蘿蕾萊?」
「我跟我的客人聊什麼,應該跟哥哥沒有關係吧?」她挺直背脊,但嬌小的身軀卻微微的顫抖著。
「那傢伙很想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嗎?」他徐步走近她。
「畢雪醫生很關心哥哥。」
「關心?」他怪異的笑了起來。「那傢伙只想破壞──破壞我的小小幸福,我的願望。」
「哥哥……你到底有什麼事情是我──我們都不知道的?為什麼你連我都要隱瞞?為什麼你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呢……啊!」
話音未落,蘿蕾萊就被一巴掌打在臉上,而她嬌小的身軀也因為這一掌而跌倒在地上。
「夠了!妳們一個一個都要這樣無止盡的問下去嗎?為什麼你們這些女人永遠都有這麼多的問題?」他的神情極為悲憤。「妳們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伊莉絲!沒有一個能像伊莉絲那樣可愛、完美!我看清了,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再也不要妳們這些可憎的女人靠近我一步!我只要永遠抱著對伊莉絲的懷念活下去就好了!」
當蘿蕾萊還來不及思考伊莉絲這個陌生的名字意味著什麼時,她就感到自己的長辮子被一把攫住,然後被粗暴的拖向門外。
「妳們煙視媚行,淫聲浪氣,替上帝造下的生物亂取名字,賣弄妳們不懂事的風騷。算了吧!我再也不敢領教了;它已經使我發了狂。」
──莎士比亞《哈姆雷特》
當她從昏迷中醒來時,瑞多正站在她的身旁,而看見她醒時,他的臉上便露出了微笑。「妳醒啦,蘿蕾萊。」
她鬆了一口氣,原來她是做了一場惡夢,也對,哥哥怎麼可能會那麼粗暴的對待她呢?她不禁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但當她想坐起身時,卻發現自己完全動彈不得。
她的雙手雙腳都被綁住了──並被放在一具玻璃柩裡,而瑞多正看著她,臉上是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
「因為妳實在太吵了,所以我就先讓妳睡一下。」他拿起一條沾有藥物的手帕。「我本來想讓妳就這麼在睡夢中死去的,但是既然妳醒了,那就沒辦法了。」
「不……不要!管家爺爺!管家爺爺!」她驚恐的大喊。
瑞多臉上的笑意此時變得更濃了,他走到玻璃柩的另一邊,彎下身在她的耳邊說道:「老包不會來的,他現在大概正躺在樓下睡吧,而且──永遠都不會再醒過來了。」
「不……為什麼……」淚水湧上了女孩的眼眶。
「因為那個老頭太囉嗦了,他應該聽我的話幫我處理掉一切事情的,但是這次卻不肯幫我……所以,留他也沒用。」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子……哥哥……」
「妳就跟她們一樣,永遠也不可能像伊莉絲那樣完美;像莎樂美,她放任自己成為一個嬌橫、可憎的女人,我實在看不慣她再這麼墮落下去,所以我了結了她;愛麗絲因愚蠢的好奇心害了她,荷菈則是因為她醜陋的獨佔心──可笑的是,正是由於她那愚昧的佔有慾而令她永遠失去了我!」他咯咯笑著。「而妳,妳知道妳什麼地方做錯了嗎?妳自以為妳什麼都知道,妳太自作聰明了!如果妳不要那麼叛逆的話,或許妳還可以在我身邊多留幾年!」
女孩無助的哭著,她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之前那些女孩都醜陋的腐爛掉了,就連她們唯一可取的外表也無法長久,我只好叫老包幫我將她們埋了,這次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為了讓妳那與伊莉絲相似的容貌再多留一下子,我要將妳保存在玻璃柩裡,就像──」他退後一步,望著這房內到處掛著的蝴蝶與花草標本。「這些漂亮的標本一樣!」
「不……不要……哥哥……求求你……」
「晚安,我可愛的小蝴蝶。」
然後他掩上了那玻璃製成的棺蓋。
◆
此時開始下起雨來。遠處響起隆隆的雷聲,看來這場雨將不會太小。丹尼士開著車,臉上是憂心忡忡的神情,他粗暴的撞開那扇上了鎖的鐵門,然後駛進那條熟悉的林蔭大道,前往左拉宅邸。
他在大門前下車,此時雨勢已極大,他很快的跑到門邊,當他正要敲門時卻發現門並未上鎖,一種不妙的預感油然而生,他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這房子看起來像是所有的僕役都同時辭職了一樣,一個人也沒有。他想起那個老管家,但是他此時並不知道他在哪裡,只能在大廳內亂晃,邊叫著「有人在嗎?」他非常擔心蘿蕾萊的安危,他知道現在她很有可能已經受到了某種迫害,他急的焦頭爛額,但除了在屋子裡亂撞亂繞,他什麼也辦不到。
一個微弱的聲音從某處傳來,他立刻轉過頭來,看見那台荷菈曾經坐在那裡彈奏的鋼琴,而鋼琴邊躺著一個人,他暗吃一驚,然後馬上跑過去將那人扶起來。
那正是管家老包,他的額頭受了傷正流著血,他看見眼前的丹尼士,頓時流露出像是看到救星的神情。
「畢雪先生……」
「別說話,我現在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其他的人呢?」
「他們全都被少爺遣散了……畢雪先生,我不要緊,請快將這個……」他從腰間拿出一串鑰匙,並挑出其中一支交給丹尼士。「西邊走廊第五間房間……小姐就在那裡,拜託……快去救她……」他老淚縱橫的說著,像是有著無限的悔恨。
「……我知道了,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對吧。」評估過老管家的傷勢後,他認為他應該沒有大礙。「你等著,我一定會將她救出來。」然後他馬上奔往西側的走廊。
◆
走廊上很靜,這間偌大的宅第此時宛如鬼屋,他急急的奔往管家所說的第五間房間,然後用那支鑰匙打開了緊鎖的門扉。
一踏進房門他就聞到一股香氣,他定睛一看,到處都掛著經過乾燥處理過的花草標本,然後他赫然看見眼前橫亙著一個大玻璃櫃,而裡面躺著的正是可憐的小蘿蕾萊──難道那傢伙想把這女孩也作成乾燥標本嗎?這個恐怖的念頭沒有在他腦中盤旋太久,因為他馬上就為了該如何救出玻璃櫃中的女孩而一時陷入無措,他看到她雙眼緊閉,看來似乎已經沒了意識,很快他就發現旁邊有把椅子,他立刻舉起椅子敲破櫃子上鎖的那部分,將櫃子打開,拉出不省人事的蘿蕾萊,他發現她還有呼吸,便不斷叫喊著她的名字。「蘿蕾萊、蘿蕾萊!」
而當他懷中的蘿蕾萊漸漸恢復意識時,老管家也拖著踉蹌的步伐奔了進來。「蘿蕾萊小姐!」看來他的傷勢的確不嚴重。
「爺……爺……」那稚嫩的小手緩緩的伸向來人。
「蘿蕾萊小姐!對不起……對不起……都是老包不好!」
丹尼士並不明白為什麼老管家要這麼說,他只是觀察了一下蘿蕾萊的狀況,看來她應該是沒有什麼大礙了,她被放到玻璃櫃中的時間似乎並不長,要是再晚些的話,恐怕她真的就會被活活悶死在玻璃櫃裡──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感到一股顫慄。
「我要去找瑞多,他還在這棟房子裡對吧。」他知道瑞多不會逃走,他一定在某個地方守著他的「伊莉絲」,那幅美得讓他背脊發涼的肖像畫。
老管家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轉身打開一旁上鎖的抽屜,取出一把手槍,慎重其事的將它交給丹尼士,並說:「我要帶小姐離開這裡。過去,我被錯誤的感情所囿,導致我差點就要失去更重要的東西。」他難過的看了虛弱的蘿蕾萊一眼,他因為對瑞多的憐愛而害了她。他已經失去過他的親生女兒,他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孫女 ──瑞多所做的是錯事,他再清楚不過,但是他也明白他終究不忍看到瑞多的終局,所以他自私的將這個重擔交給了眼前這個男人,這個也愛著瑞多的人。「現在,只有你能救他了,拜託你!」
他默默的接過了槍,臉上看不出有任何情緒的波動。「你知道他會在哪裡嗎,老包?」
「閣樓的房間。那是他唯一深愛的地方。」
他的臉上交織著慾望與恐懼,男性與女性──不是很清楚的思考著,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狄萊亞‧薛曼《捕兔的仙子》
他走到那陰暗的階梯下,抬頭看到盡頭透著一絲微光,他拿出手槍,小心翼翼的走上樓去。
閣樓的房門是半掩著的,昏黃的光線自門縫裏透出來,他一腳將門踹開,然後衝進去將槍口試圖瞄準其實不存在的敵人──狹小的房裡沒有任何人,這讓他愣了一下,難道他想錯了,其實瑞多早就逃離這棟屋子了嗎?他頓時有種洩氣的感覺,如果瑞多已不在這屋裡的話,那大概也無法再找到他了吧,他這樣想著,然後喪氣的將槍收了起來。
牆上掛著一幅以白布蓋起的畫,他想那應該就是伊莉絲的畫了;他對瑞多的估計是錯的,他甚至沒有帶走這幅他心愛的畫,他為了保命狼狽的逃走了──當然,任何一個罪犯都會這麼做,他憑什麼認為瑞多不會?他自嘲的笑了笑,難道他以為瑞多會等他來嗎?瑞多不可能接受他──即使他察覺到了什麼也一樣,自始至終,瑞多對他都是反感的,而他居然妄想有一天瑞多會愛上自己!真是荒謬!終究,他是在自己的腦袋裡進行一場假想式的戀愛,他以為瑞多總有一天會注意到自己對他的感情,但就算注意到了又怎麼樣呢?他沒有理由接受他的愛,他的愛也永遠不會得到回報──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是一定會得到回報的,不是嗎?
他拉下那塊純白的布幔,在那後頭的,是一張甜美的童顏,他注視著那幅畫,在昏黃的燈光下,那畫中人格外有種令人著迷的美,他後退一步,突然發現在她的美麗之下,暗藏著一種什麼,而那是他曾經很熟悉的,他瞇著眼,想找出他剛才察覺到的東西,他將畫從牆上取了下來,想將她巨細靡遺看個清楚,但卻是白費工夫,他並沒有找到他在這幅畫上意圖捕捉的東西。當他想再次將畫掛上時,他突然注意到,牆上原本掛畫的地方,有塊顏色跟其他範圍不一樣的部分。
那是一個橢圓形的範圍,只有那個地方比牆的其他部份白上那麼一些些──不是很明顯,但仔細看確實有那樣的輪廓存在著,看起來,就像是曾經有什麼東西掛在那裡,但現在被取下了的樣子。
他將畫放下,對那塊顏色不協調的地方產生了興趣,他環顧四周,在雜物堆放的角落裡看見了它,它被一塊厚重的粗布捆住,令人不太容易注意到它的存在,他走過去,將它搬出來,解開那塊滿是灰塵的粗布,將它重新掛回那個原本屬於它的地方。
他的視線不再落在那幅畫上,他只是安靜的注視它,思考著許許多多的事情。他一直認為所謂的「伊莉絲」是不存在的人物,是瑞多幻想出來以代替他母親的存在,用來填補他內心那段失去的美好童年,所以「伊莉絲」在他的認知中才會一直是個小女孩──孩童的那部份代表他想要抓住的童年回憶,而女性的形象則是與母親形象混淆的結果,「伊莉絲」就是瑞多‧左拉的憧憬,是他曾經想要卻沒能得到的東西。
一直到剛才,他都自認他的推論並沒有錯,但是當他看見它時,他就發現一個更簡單明瞭的解釋正擺在他的眼前,當然──也許他想錯了也說不定,但如果他現在想的正意味著事實真相的話──
他奔出房門,衝下階梯,留下閣樓裏那幅孤單的伊莉絲,以及掛在牆上的那面,有著細致雕琢的橢圓形邊框,卻早已破裂的老舊鏡子。
◆
在宅邸的某處,傳來一陣十分悠揚的琴聲,於是他往發出琴聲的房間快步走去。
房門是半開著的,這次他沒有拿出手槍,而是逕自走了進去,當他一進門便看見地上擺著四幅女孩的肖像畫,而那些畫作全被某種尖銳物品給劃破了;那些畫上的人他多半見過,有愛麗絲、荷菈、蘿蕾萊,還有一個他沒見過的女孩,他心頭一沉,因為犧牲者居然比他所知的還要多。他抬起頭,看見鋼琴後那頭金紅色的短髮,而琴聲也在這時嘎然而止。
那戴著金邊眼鏡的男子站起身,斜倚在鋼琴邊:「那些畫我不要了,最好的只要一幅就夠了,這些全是拙劣的複製品。」
「……你將她們視為複製品是嗎?她們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丹尼士憤慨的看著他。
瑞多不以為然的抬了一下眉毛。「你看過閣樓上那幅畫了嗎?」
「托左拉子爵的福,這次我把那幅作品看得很清楚,而且我認為──」他停了一下。「那才是拙劣的複製品,子爵先生。」
「你說什麼?」
「伊莉絲並不在那幅畫上,她活生生的存在於這個世上。」他走近瑞多。「就像你我一樣的呼吸著,為什麼你要忽視她的存在,為什麼你要拘泥於她的過去呢?拘泥在那幅虛幻的肖像畫上!」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瑞多瞇著眼盯著他。「伊莉絲已經死了,她的時間永遠只停留在她十歲的時候,只有那幅畫記錄著她的存在,對我來說,那就是真實!」
「她還活著,」他說。「她並沒有死,她自始至終都存在於你我的身邊,只是,她離你太近了,導致你無法看見她。」
他伸出手,將那副金邊眼鏡摘了下來,而那雙綠色眸子正不解的看著他。
「那幅肖像畫,是在她十歲那年畫的,完成於十三年前,所以她現在應該是二十三歲,就跟你一樣大,瑞多。」
他仍然疑惑的看著丹尼士。
「你不明白嗎?她的歲數跟你是一樣的,所以她並不是你的妹妹。」
「你到底在胡說什──」
「瑞多!」他打斷他。「就算是雙生兄妹,也很少有人會長得那麼像的!那幅畫上的女孩長得就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更別說──左拉家那年出生的孩子只有一個,也一直就只有那個孩子!」
他望著瑞多,而後者正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
「那就是你,瑞多,你就是『伊莉絲』。」
瑞多愣在那裡,似乎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話。「……你說什麼?」
「我被那位老畫家的瘋癲模樣誤導了,他才是知道一切真相的人。為什麼他會認為後來的女孩們都無法跟『伊莉絲』一樣?為什麼他會說只有『伊莉絲』才擁有曖昧不明的『神性』?那是因為,『伊莉絲』根本就不是女孩!她是一個被裝扮成小女生的男孩!所以為什麼沒有一個女孩能完全符合『伊莉絲』?因為她們都是真正的女人!她們沒有『伊莉絲』那種造作的假象,她們的本質就如同她們的外表一樣單純。她們沒有那麼複雜的偽裝,所以你沒有辦法愛她們,你愛的是那個假扮成女孩,跟你有著同樣容貌、同樣性別的『伊莉絲』!你所注視的一直是你自己,瑞多‧左拉!」
「別開玩笑了!」他叫道。「我曾經親眼看過伊莉絲在庭園裡、在這棟宅邸裡玩耍著,你這個從沒見過她的人憑什麼這麼說!太荒謬了!根本是胡說八道!」
「那麼,那個時候你在哪裡?」他抬起那雙黑色眼眸。「當伊莉絲在玩耍的時候,你人在哪裡?你那時候又在做什麼?」
「我──」他想回答,卻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他清楚記得在那個陽光普照的午後,伊莉絲在庭園裡唱歌、玩耍的模樣,他也記得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淺藍色的洋裝──他摸過那件衣服,他知道它的材質跟摸起來的觸感──但他是在什麼時候摸到那件洋裝的呢?當伊莉絲在庭園裡的時候,他又是在做什麼呢?他知道他一定也待在庭園裡,不然他不可能看見她;但他卻沒有跟伊莉絲一起玩耍,或跟她說過話的印象──關於伊莉絲的回憶此時就像一部無聲電影,而且有著太多不完整的片段,除了那幅畫之外,他一點也想不起來有任何能證明伊莉絲存在過的證據,他甚至沒有她的照片,而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他呆立在原地,腦中滿是紛亂的思緒。
「瑞多。」一個溫和的聲音喚醒了他,他抬起頭,無助的看著眼前的人;丹尼士正以一種關心的眼神注視著他,那種眼神讓他突然想起了母親,而此時似乎有某種什麼正在他的胸中開始瓦解。
他仍然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看著丹尼士,他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但丹尼士卻靠近他,觸摸他的臉;那手掌仍然像他印象中的一樣厚實,溫暖;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腰也被同樣厚實的另一隻手環住,他現在在他的手掌心裡,就像隻貓一般順從;他抬起頭,看見那雙黑色眼眸正注視著自己;對方的手已捧起他的臉,讓他的唇可以與自己的唇相疊,瑞多沒有抗拒,於是,他們接吻。
◆
當他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時,他想的是那個老畫家說過的話:
「她會像那樣安靜、乖巧地看著你,而當你發現時,你已將自己的心臟刨出來雙手為她奉上!」
他自嘲的笑了笑,那個乍看瘋癲的老畫家真是料事如神,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此時,他倒在鋼琴旁,側腹不斷流著血,他被捅了一刀,而兇器就被扔在他旁邊的地毯上。他早該察覺的,當他看到地上那些被刀劃破的畫時,他就該想到瑞多身上可能藏有刀的,但他卻被愛情沖昏了頭,因為一時忘情而招致如此下場;他居然忘記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殺了三個小女孩(還意圖殺害第四個)的殺人魔,居然一時因為他那無助的模樣而生起了一股憐憫,想起他原本對他的愛意,正因如此,他失去了一切判斷力。當下他真的有一瞬間想過,如果瑞多願意,他甚至可以無視於那些女孩的枉死,帶他遠走高飛──只因為他真的想跟他廝守一生;就因為這個愚蠢的想法,他才會讓自己現在被丟在這個地方,動也動不了,而且還逐漸失溫。要是他前任的情人知道了八成會笑他吧!但是有什麼關係呢?就讓他笑吧;他愛瑞多,而愛上這麼一個危險人物,這當然是他應得的。
他唯一掛心的,就是瑞多逃走後要怎麼辦?他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根本就過不了逃亡生活的,他可能會淒慘狼狽的死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或是被警方抓到,接受法律的制裁,而這兩種他都不忍看到;更重要的是,瑞多心中的那個缺口再也沒有人能夠填補了,也再也沒有人能了解他了,他感到遺憾,到頭來,他仍然不是那個能拯救瑞多的人,也許那樣的人,以後也不會有。
他最後一眼望向那昏暗的天花板,然後在被血染紅的純白地毯上漸漸失去意識。
你有如匕首,
刺入我憂愁的心;
你有如魔鬼,
狂野的盛裝前來──波特萊爾《惡之華》
之後,警方在左拉宅邸的花園裡發現三具女屍,其中一具年約十三歲上下,另兩位死者的年紀在十歲左右,她們的姓名分別是莎樂美‧左拉、愛麗絲‧左拉以及荷菈‧左拉,她們原本都是不同孤兒院的女孩,而從約莫五年前開始,她們才陸續搬進左拉宅邸,並入了左拉家的籍。
而兇手:現年二十三歲的瑞多‧左拉尚未被緝捕到案,目前仍然在逃。
左拉宅邸的僕役從前年開始就被遣散了大部份,而那個時間大致符合第一位死者莎樂美被害的時候;當蘿蕾萊進駐左拉宅邸時,整棟屋子的僕役已減少到五人以下,而他們都是服侍左拉家超過十年以上的老僕役,擁有上個世紀那種對別人家的事不太過問的美德。
這些事他大多都已經知道了,他將報紙擱在一旁,往後埋進病床的枕頭裡,盯著白色的天花板發呆。
這時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請進。」
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你好,畢雪先生。」
「嗨,老包。」他愉快的向來人打了個招呼,然後他突然前傾身軀,並壓低聲音問道:「對了,在那之後,你沒惹上什麼麻煩吧?」他指的是老包可能也是瑞多的共犯這件事。
老人露出了一個溫和的微笑。「如果是以前,我想我可能會覺得我這把年紀了,怎麼樣都無所謂,但現在,為了照顧蘿蕾萊,我還不能那麼輕易離開,不是嗎?」
丹尼士訕訕的笑了笑,並往回靠到枕頭上,也許這老鬼才是最老奸巨猾的也說不定吧?他想。
「對了,老包,」良久,丹尼士開了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告訴我一些關於瑞多童年時的事嗎?」
老包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臉上仍然是淺淺的笑容。「那會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沒關係,我時間多得很。」他笑道。
◆
那是一段扭曲的童年。
在老人沉穩的聲音中,陳述的是一個並不快樂的故事;伊麗莎白‧左拉是一位精神狀況並不穩定的女性,至於這是她先天使然,還是自從嫁進這棟清冷的大宅後才變成如此則不得而知;左拉老爵爺很少在家,他唯一在乎的只有他的事業,對他的妻小則鮮少關心;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於是左拉夫人開始變得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只在乎她自己的外貌,她對美麗的執著已到了近乎病態的地步,而她的自戀也間接影響到與她相關的一切,她認為她應該有個能夠延續她美麗的女兒,而不是兒子,於是她將年幼的瑞多裝扮成女孩,並用自己的小名「伊莉絲」為他取名,她讓他彈琴、唱歌,不讓他出門戶一步,把他當作一個精巧的洋娃娃般一樣愛護,在小瑞多懵懂的認知中,根本不明白什麼性別之分,他只知道母親極為疼愛他,卻不了解母親只是透過他裝扮成女孩的外表,在愛著自己。
但那卻是小瑞多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儘管那只是建築在假象之上。
然而,這情況並沒有持續太久,左拉爵爺一向對家裡的事不聞不問,他根本不知道他唯一的兒子被他的妻子搞成那副德性,等到他發現時,瑞多已然十歲,長久以來他像個女孩般生活著,左拉爵爺這才驚覺茲事體大,之後,理所當然的──他與妻子大吵了一架;而後來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了──左拉夫人在一個陽光普照的午後在家上吊自殺,而小瑞多是那天唯一的目擊者。
失去了母親,小瑞多很快便被導正到一個正常小男孩的道路上去,剛開始他無法習慣,但左拉爵爺嚴厲、強硬的矯正態度迫使他不得不在短短的半年多裡就回歸一個男孩應該要有的樣子;那半年裡,哭叫聲、毆打聲與咒罵聲沒有一天停過;終於,最後小瑞多不再有那些女孩習氣,而完全像是變了個人,他的父親當然極為高興,感謝上蒼幫他找回了一個正常的兒子,卻不知道,瑞多的殺戮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第一個被瑞多少爺殺死的,並不是莎樂美小姐,而是他內心的『伊莉絲』。」老人如此說道。
經歷過那短短的半年後,不知為什麼,瑞多失去了所有關於他十歲前的記憶,他不再記得他曾經是個女孩,也不再記得他母親死時的那天午後,更不記得──那暗無天日、惡夢般的半年。
但是,他真的就此將「伊莉絲」殺死了嗎?
那半年時光消去了他身為「伊莉絲」的記憶,但卻沒有完全消去他腦海深處,那些與他母親度過的美好時光;他記得母親對他的疼愛,於是他強烈的產生一種也想去照顧他人的心態,就像他母親當初對他所做的一樣;他無法忘懷身為「伊莉絲」時的那段快樂時光──儘管他已認知到性別之分,不再記得他就是「伊莉絲」,但「伊莉絲」與「記憶中的美好」這兩者已在他的認知中密不可分,所以他不斷找尋與「伊莉絲」──其實是與他自己──相像的女孩,對她們做當初母親同樣對他做的事──藉由照顧與自己相像的孩子而達到某種自我滿足,只是這次,施予照顧的那一方毫無自覺。
如果說「伊莉絲」是瑞多的母親一手造成,那麼後來那個冷酷、完美主義、暴君般的瑞多就是他的父親所造就的;他的人生被一分為二,一半屬於他的母親,而另一半則屬於他的父親,但這兩者加起來卻沒有讓他的人生變得完滿,反而更加支離破碎。
「那麼,老包,就你所看到的,你認為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呢?」丹尼士問道。
「那並不重要,」那雙灰色眼睛平和的看著他。「重要的是,你願意接納的是哪一個他。」
◆
「那麼,畢雪先生,之後你有什麼打算嗎?」
「我想我可能會到鄉下開業吧,這裡太多不好的回憶了。」他低頭笑了笑。「在鄉下開個小診所,過過平靜的生活也不錯,然後……也許娶個老婆吧!」他眨眨眼,捉狹的笑道:「當然,絕對不要是有著金紅色捲髮跟綠色眼睛的女人。」
「如果你真的想娶妻生子的話,老包會衷心的祝福你。」他笑了笑。「不管那會不會是紅髮綠眼的女性。」
當老人準備離去時,那個年輕人用他剛進來時同樣愉快的語氣說道:「老包,謝謝你今天告訴我這些,啊,記得幫我跟蘿蕾萊問聲好,她最近過得還好吧?」
「她很好,我會轉告她的。」老人的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
◆
當他步出醫院時,發現正下著雨,而一個將一頭金紅色長髮綁成辮子,有著綠色眼眸的小女孩正撐著傘,站在門口。
「爺爺,就說會下雨了你偏不信!」
「唉呀唉呀,人老了就是會這樣忘東忘西,出門前我的確是想帶把傘的。」他沒輒的笑道。
小女孩牽著老人的手,開心的笑著。
◆
幾個月後,他出院了。
他開始處理一些事宜,因為他的確想搬到鄉下去,當然,他那個想娶個老婆的說法,其實也有一半不是玩笑話。
他認真考慮著定下來的問題,不過他也沒積極到想主動去找尋對象,反正,要是能遇到不錯的女人,他或許就會跟她結婚,共組個家庭什麼的,就像一般人所做的那樣。
自從瑞多的事後,他已經不想再在愛情的世界裡冒險,尤其在被捅過那刀後,他覺得一個平凡,安穩的生活顯得更加可貴,當然,就算他終身未娶,就這樣過一生也沒什麼不好。
◆
這天,當他經過一家舊書行時,一本童話繪本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於是他便將它拿起來翻了一下。
那本繪本的名稱叫做《斑衣吹笛人》,他隨手翻到最後幾頁,上面畫著一輪明月,還有黑漆漆的夜色跟黑壓壓的山頭,一列長長的孩童隊伍往山的方向前進,前頭則是一個身穿彩衣,吹著笛子的男人──在漆黑的背景中,他彷彿閃著光輝,而在道路盡頭等待他們的,卻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洞。
他看了一眼上面寫的文字:
笛聲飄揚著,每一家的小孩都跟著笛聲跑到路上,跟在吹笛人的身後。他一邊吹著笛,一邊往山上走去,所有的孩子跟在他身後,走著走著,月光漸漸被雲擋住,吹笛人和孩子們愈走愈遠,最後全都消失在山裡面。
這是一個許多人都很熟悉的童話,但他此時看到這段故事,卻格外的有所感觸。
瑞多‧左拉就像那個身披彩衣的吹笛者,他吹奏著美妙的笛聲,將那些女孩一個個帶走,從此她們便消失在這個世上,再也沒人知道她們去了哪裡;而彩衣的吹笛人不但帶走了孩子們,也帶走了他自己的行蹤,他們全都消失在那個黑壓壓的山洞之中,而山洞通往何處,沒有人知道。
當然,現實不像童話故事那樣浪漫,也不像童話故事那樣不負責任;瑞多帶走的那些女孩,她們的屍體都在山洞中(左拉宅邸)被找到,而蘿蕾萊是那個差點進入山洞(死亡)卻回來了的小孩,那麼吹笛者──瑞多本人去了哪裡呢?他去了哪個屬於他的山洞呢?
沒有人知道。
他將繪本放回原處,然後離去。
◆
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他像往常一樣的回到家,沒有注意到窗邊那幾枚濕漉漉的腳印。
他將大衣脫下,掛在一旁的架上,然後突然感到有某種金屬製品抵住了他的後腦。
「好久不見了,畢雪醫生。」一個熟悉的聲音自他的身後傳來。
然後瑞多扣下了那把槍的扳機。
我是你的,是你順從、卑微的奴隸。讓我體內輕盈光明!光明而空曠!我對你的掙扎已是徒然。但現在我終於認識了你,你的意旨達成了!我不再反抗,我在你的手中,把我拿走吧!
──紀德《如果種子不死》
這是一間位處於鄉下,遠離塵囂的小診所。
現在是傍晚時分,黑髮的醫師正坐在診所裡跟他今天的最後一位病患聊天。
「知道嗎,馬丁,最近少喝點酒啊。」
「夠了,畢雪醫生,別老像我媽那樣嘮嘮叨叨。」有著一嘴大鬍子的馬丁沒好氣的說道。
「是嗎?我又不認識你媽。」
「她最起碼都掛了有十年了!」
「喔,那真遺憾,也許你該考慮討個老婆?」
「你想說就像你一樣嗎,醫生?」馬丁一臉無趣的看著他。「得了吧,不是每個人都能娶到像你老婆那種大美人啊!」
「拜託,當初為了追到她可是花了我九牛二虎之力哪!」他大笑道。「她可高傲的很。」
「你放心吧,醫生,這種女人我看多了!」他搖搖手。「一旦你征服了她,她就會一輩子對你死心塌地的──到最後你想甩都甩不掉!」
「那再好不過。」他愉快的說道。
過了一會兒,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呼喚:「丹尼!」
馬丁沒好氣的看了一眼窗外:「呿!新婚夫婦就是這樣,整天都要黏在一起──你老婆來接你了啦,老畢!」
「我知道啦。」他笑盈盈的拿起外套,走了出去。
◆
她站在綠草如茵的原野上等著他,微風吹動著她淡藍色的長裙,夕陽將她那頭金紅色的鬈髮照耀的閃閃發亮,而她秀麗的臉上正洋溢著甜美的笑容。
「其實妳用不著特地來接我的啊,伊莉絲。」他牽起她的手,微笑說道。
她抬起那雙美麗的綠色眼眸,幸福的笑著。
◆
「你的槍裡沒裝子彈,畢雪醫生。」他平淡的說,像是在講湯裡沒放蛤蜊一樣。
「……我應該要慶幸你逃走的時候沒帶任何槍械嗎?」他拿起那把槍晃著。「還是要慶幸我自己沒把這槍裝上子彈?」
「你應該把你放槍的抽屜鎖好才對,畢雪醫生。」
丹尼士打量著他,除了因為淋雨而令他顯得十分狼狽外,也很明顯看得出他瘦了許多,那雙綠色的眼眸裡不再有光彩,取而代之的是憔悴的神情──看來這段時間他吃了不少苦,丹尼士想。
他覺得心疼,他記憶中那個高傲的瑞多到哪裡去了?眼前這個瑞多看起來只比流浪漢好一點而已──而且也沒好多少。
「你要不要洗個熱水澡暖暖身子,你這樣會感冒的。」他還記得瑞多那嬌貴的體質。
「是啊,我會弄濕你的地毯跟椅子,不是嗎?」他說,然後挑釁的坐到一旁的沙發上。
丹尼士見此皺了皺眉──但可不是為了他的沙發。「至少,你得把你的頭髮擦乾吧!」然後他取下掛在衣架上的大衣,披在瑞多的身上。
「用這麼高級的布料?」他揚起眉毛。「如果你以為我會感謝你的話,那你就錯了。」
「正好,反正我也不要你的感謝,」他一手扠著腰。「當醫生這些年來,我受的感謝夠多了。」
「那我們扯平了,我可不想在被送入監牢後,還要欠份人情。」
「誰說要送你入監牢了?」
「你不該把我送入監牢嗎?」他好笑的說道。「我刺了你一刀,而且剛剛還想用槍射殺你!」
「但那裡面沒裝子彈。」
「是沒錯,可是──」
「你不可能會不知道那裡面沒子彈的不是嗎?」他一手撐著沙發扶手,認真的看著瑞多。
「我──」他像是還想再辯駁些什麼,但卻沒再說下去。
「這樣就夠了,」他在瑞多的身旁坐下。「你不需要再解釋什麼,只要讓我知道是這樣就足夠了。」
他無助的看著丹尼士。「你不報警將我抓起來?」
「如果是為了還給那些女孩一個公道,那麼我會很樂意這樣做──但是,我並不想因此錯失我的機會。」
「機會?」
「我不會再放開你,瑞多,我愛你。」
瑞多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你早該死心的──尤其在你差點被我殺死之後!」
「但是你敢說你對我沒有任何感覺嗎?不然那時你為什麼讓我吻你?現在又為什麼回來找我?」
「我……我這次是為了殺你──」
「那那天的那個吻呢?」他逼問著,令瑞多更加的侷促不安。「你不可能讓一個你不喜歡的人吻你,不是嗎?」
他感到自己的雙頰發燙。「我……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那樣,我明明很討厭你,每當看到你時,我就覺得……心裡很亂,覺得自己好像一點都不像自己……」
丹尼士愣了一下,然後問道:「那是……從何時開始的?」
「從……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他以一種微弱的音量說道。
丹尼士已經搞不清他現在到底是應該笑還是做什麼了,他十分無措,因為他並沒有想到會聽到瑞多的這番話。
「答應我,瑞多,哪裡都不要去,」他緊握著瑞多細瘦的手。「留在我身邊。」
「兩個男人在一起?這太瘋狂了!」他難以置信的說,並甩開他的手,這時,一個髒兮兮的小包裹突然自他的懷中掉出來,而丹尼士立刻將它拾起。
「這是我原本打算送給荷菈的緞帶!你居然還留著!」他取出裡面的東西,並驚呼道。
瑞多顯得有些緊張。「我──我不曉得,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一直沒丟掉它。」
「這真的很適合金紅色的頭髮,不是嗎?」他淺淺的笑著,並看著眼前的瑞多。「如果它綁在伊莉絲的髮上一定很美。」
「但是,伊莉絲早就不是綁緞帶的年紀了。」他笑道,但眼中卻泛著淚光。
丹尼士一把將他擁入懷中,而瑞多卻只是哭著,就像個無助的女孩一般。
◆
那一天,瑞多‧左拉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再也沒有出現過。
也許曾經有人認識、或是記得過他,但是不斷在這世上飛逝的時間遲早也會淡去他們的記憶。
就如同,那些童年一樣。
他們之所以愛上男孩,不是因為他的男性特徵,而是他所具有的女性體態及女性神韻:靦腆、賢淑、求知與渴助。男孩一旦長大,便不再成為男性性倒錯的性愛對象,他們自己或許又會去愛別的男孩。這種情形跟其他許多情況一樣,性愛對象不是同性,而是具有雙性特徵的人。
──佛洛伊德‧西格蒙德《性學三論》
那棟大宅,在當時才五歲的他眼裡簡直就像一個無邊際的異空間。
那位夫人雖然人很好,不過他卻很怕她。
他怕她那雙深到幾乎像是凹到眼窩裡的渾濁綠眼,也怕她那張包覆在蓬鬆紅髮下的慘白小臉,那頭恐怖的紅髮也許有一天會把她那張臉給吃了吧,他想。
他覺得,那位夫人就跟她所住的那棟大宅一樣,陰森又可怕。
◆
「啊……您是……」
「我叫丹尼!」小男孩一把從庭園的長椅上跳起,一雙黑色的慧黠眼眸直視著眼前的中年男子──從男子的穿著可以明顯看出,他應該是這棟大宅的僕役之一。
「那麼您在這裡做什麼呢?」男僕淺淺地笑道。
「爸爸在裡面看病,我覺得很無聊就跑出來了。」
「原來如此。」這男孩應該是為夫人看診的那位醫生家的公子吧,男僕心想。
「叔叔,為什麼房子裡面跟外面會差那麼多啊?」
「嗯?」
「你看嘛!」男孩雙手揚起,在半空中劃了個圈:「這裡的花園那麼大那麼漂亮,而且又很暖和,為什麼房子裡面就那麼黑那麼恐怖?而且又好冷,你看,明明今天太陽那麼大啊!」
男僕順著男孩的視線望去,看著眼前一片碧綠,花朵盛開,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美麗庭園,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容:「這個嘛……我也不知道耶。」
「原來你也不知道啊……」男孩看來有些失望。
「老包──!」
一個稚嫩的聲音從中庭傳來,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穿著純白色洋裝的小女孩跑了過來,手上還拿著一朵跟她的洋裝一樣白的玫瑰。
男孩看著她,她粉嫩的雙頰此時因為奔跑而變得紅撲撲的,紅色的鬈髮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澤,他從來沒有看過這麼漂亮的紅髮──因而完全看呆了眼,女孩跑到男僕面前,轉頭好奇地看向男孩,一雙明亮的綠色眼睛眨了眨,笑容中透著不解,然後她抬起頭望向老包:「老包,他是誰?」
「我叫丹尼!」不等男僕接口,男孩便大聲回道。
女孩眨著漂亮的綠眼睛看著他:「那,你是怎麼來的?」
「怎麼來的?」
「這裡根本沒有人會來喔,」女孩抬頭看向男僕:「只有老包會來而已,其他人都不知道這裡。」
「妳騙人,妳不是也在嗎!」
「媽媽不准我跟外面的人見面,所以只要一有人來,我就會被帶來這裡,只有老包會陪我玩。」
「這樣……妳不是很可憐嗎……」
「不會啊,」女孩轉了個圈,一頭金亮的紅髮在陽光下閃耀著。「媽媽常常說,這裡是我的秘密花園,只有我才是這裡的主人喔!你看,這裡還有我最喜歡的花!」她將手中的白色玫瑰遞給男孩。
「可是,我還是覺得妳很可憐。」
女孩眨了眨眼,不解地看著他:「為什麼?」
「外面明明還有很多很多好玩的東西,可是妳都不知道。」
「一點都不好玩!」女孩大力地搖頭。
「妳沒出去過,妳怎麼會知道不好玩?」
「因為媽媽是這樣說的!」
「她騙人!」
「才不會!媽媽才不會騙我!她說外面的東西都很髒,而且外面的人都很壞!他們一定會討厭我,一定會欺負我!」
「她是騙妳的!因為……因為我就不會討厭妳啊!」
女孩看著他:「你不會討厭我?」
「當然不會啊!」男孩說道,他從來就不曾看過這麼可愛的女生,對他來說,眼前的這個女孩就像一隻白色的漂亮小鳥般令他喜歡,而這個女孩居然完全不曾見過這個花園以外的世界,這令他更想跟她做朋友,帶她一起去外面玩。
「真的嗎?」
「嗯!」
女孩開心地笑了起來,牽起男孩的手便朝花園的另一端跑去:「那,你願意跟我做朋友嗎?」
男孩點點頭。
「老包!我交到朋友了喔!」女孩雀躍地往男僕的方向叫道,而男僕則是遠遠地站在原地,笑著對女孩回道:
「別跑太遠喔,伊莉絲小姐!」
「嗯!」
男僕的臉上仍然帶著淺淺的笑容,但當他看著那兩個孩子跑遠後,眼中卻流露出了一種落寞的神情:
「朋友嗎……對伊莉絲小姐來說,也許永遠都不要知道外面的世界……才是最幸福的吧……」
◆
清晨五點,他從睡夢中醒來。
怎麼會夢到那麼久以前的事?
那個兒時見過的小女孩,叫什麼名字他已經忘了,那座盛開著白色玫瑰的庭園,他也已經想不起來那到底是座落在哪棟宅邸了。
他還記得那雙漂亮的碧綠雙眸。
那也許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女孩有感覺吧,因為在此之後,他很快就發現他其實對男人比較有興趣。
不過他忘不了那個女孩的美麗,也因此他會看上的男孩似乎都有那麼一點像她。
漂亮的,女孩氣的臉蛋,無所隱藏的明亮雙眸。
◆
這天,他驅車前往一位病人的家中,路上,他看見一個有著一頭紅髮的小女生。
那女孩大約十三、四歲,身材高佻,以純欣賞的角度來看實在長得可愛,不過他當然對她一點感覺也沒有,畢竟他並不是戀童症者。
他會注意到她,是因為她與他兒時見過的那個女孩似乎有些相似。
他搖搖頭,她當然不可能是那個女孩,那女孩現在應該也二十幾歲了,不可能那麼小。
如果現在再遇到那個女孩,那麼她一定已跟他的印象差很多了,沒有意外的話,她現在應該會是一個成熟美麗的女人,嫻靜且甜美,不再是他回憶中那個活潑,甚至有點粗野的小女孩,女性的後天教育總是把她們教導的賢淑寧靜,無趣至極,反倒是當女孩時那種狂放不羈的天性讓他覺得比較有意思,他有幾位紅粉知己,都是保持了一部份野蠻天性的女性,儘管大部份時間她們都沒讓別人知道。
如果現在再見到那個女孩,那一定會令他大失所望吧。
畢竟回憶總是最甜美的。
此時,那個十幾歲的紅髮女孩已經彎進街角,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
他很清楚,那種會吸引他的典型。
他承認,他總是跟具有女孩氣的人交往,不過那並不是因為他們像女人的關係,畢竟,他如果想要女人,他會直接去找她們。
那是因為他們有種中性的氣質。
他沒有辦法忘記當年那個小女孩,靈巧、輕盈更勝於他,他在那座偌大的白玫瑰迷宮裡迷失方向時,那女孩像個天使般出現在他面前,牽著他的手,把他領出迷宮內。
說天使當然是比較偏頗的說法,其實那一刻的他覺得她簡直像個騎士,而他像個被困在迷宮裡的公主。
是那女孩把他救了出來。
不過,這些年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其實一直都被困在那玫瑰迷宮裡。
他不奢求她再次將他救出來,他也不認為如果再度遇見她,她還有辦法把他領出來,畢竟她現在看起來一定不像個騎士。
即使他一直在追逐,但他知道他其實只是在等待。
他在等有誰能把他救出來。
是那時濃烈的玫瑰香氣把他迷住,還是他自願栽進迷宮裡,他已經搞不清楚了。
是那個女孩的形象詛咒了他,而他或許也甘心被她所困。
畢竟,他再也沒有見過像她那般粗野的女孩,也沒有找到過像她那麼柔美的男孩。
◆
這天清晨,他因為一件突如而至的工作而不得不特別早起。
「瑞多‧左拉……子爵……」他邊開著車,邊喃喃唸著名片上的名字。
似乎是這個叫左拉的家裡有位小姐生病的樣子,他還不知道病情有多嚴重,照如此十萬火急的催促來看,可能很嚴重。
不過,有時候這只是貴族特有的大驚小怪而已。
他驅車駛入了左拉宅邸
◆
「醫生呢?為什麼這麼久還沒有來!」當病人房門被打開時,他聽見一聲怒吼從房內傳來。
那是一個站在床前,氣急敗壞的年輕男子,年紀不會超過二十多歲。
他有著一頭金中透紅的鬈髮,金框眼鏡後的綠色雙眸此時正透著怒火,不過,卻很可愛。
不知道為什麼,他真想捉弄他一下,儘管這根本不是個好時機。
他以前從未在工作的時候如此缺德。
粗野的像個男人,卻又柔美的像個女人,這就是他對瑞多‧左拉的第一印象。
Please do not shoot the pianist. He is doing his best.
請別開槍打死那個鋼琴師,他已經盡力了。─奧斯卡‧王爾德─
早晨。
一個有著金紅色長髮的嬌小身影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晴朗天色。
「今天天氣不錯呢,」她說:「看來可以把衣服拿出來曬一曬了。」
「說這種話,還真像個黃臉婆哪。」被窩裡,一個黑髮的男人慵懶地說著,並笑著點上了菸。
「這一點都不好笑,丹尼士。」她不太高興地轉過身來,此刻她全身上下只穿著一雙高跟拖鞋,一頭金紅色的鬈髮如瀑般洩下,垂落在她不明顯的胸前。「今天的早報有什麼有趣的新聞嗎?」她走回床前,而此時床上的男子已經翻開一份報紙。
「真搞不懂妳,怎麼老愛看這些血腥的犯罪事件?」他嘟嚷道。
她撥了撥長髮:「既然報了,看一下有什麼關係?」說這話時她挨近男子,在他唇邊吻了一下。
「真拿妳沒辦法……不過很可惜,今天報上盡是些妳沒興趣的無聊報導。」他雖這麼說,但還是將報紙稍微往女子的方向挪近些。
「看來是哪……」她碧綠的雙眼隨意瀏覽著報紙上的版面。「咦?這是什麼?『查獲連續殺害女童事件』……你瞧,是連續殺人魔耶,而且他還……哇,殺了三個女孩呢。」
「聽妳的語氣怎麼好像很高興似的……」丹尼士撩起垂落額間的髮絲,並湊了過去。「有這新聞?我剛怎麼沒看見?」
「喏,就在這兒呀。」她指了指那篇報導。
「唔,還真的有呢,不過篇幅怎麼這麼底下?真不引人注意。」
她聳聳肩:「誰知道?」
「我看看……唔,這兇嫌的名字叫左瑞呀?好怪的名字;嗯……照這上面說的,他將收養來的女孩都一一殺害,並將屍體保存在玻璃柩裡……管家老莫也是共犯,老莫?怎麼覺得這名字怪耳熟的……」
女子眨著那雙綠色的眼睛望著他。
「是妳幹的嗎?伊莉絲?」丹尼士抬起一邊眉毛盯著眼前的女子。
「這玩笑真難笑,」她一臉沒好氣。「怎麼可能會是我啊?你自己看看犯案地點,那離這裡有多遠你知道嗎?」
「用不著那麼認真地回我嘛……我當然知道不可能是妳啊,妳可是我的好老婆哪。」說這話時他摟了一下女子骨感的腰。
「唉呀,別亂摸,我最討厭你了,呆子。」她嬌斥道,將丹尼士的手拍開。
「是是是,我聽妳說這話也聽了三年有啦,」他笑了笑,將菸捻熄。「討厭我還跟我結婚?沒看過這麼不坦率的人。」
「那是因為我看你可憐。」
「好好,妳怎麼說都行,」他苦笑道:「不過先不說這個了,妳不覺得這新聞內容好像在哪兒聽過嗎?」
「有嗎?」
他雙手交抱,蹙起眉來:「我記得三年前也有類似的事件發生哪。」
「三年前的事我怎麼可能會記得嘛。」
「我可是想忘都忘不了……」丹尼士嘆了口氣。「那時也一樣是有三個女孩被殺,犯行者也跟這個案子的嫌犯一樣,是個出身不錯的貴族,而且……也一樣有類似玻璃柩的東西,等等……這未免像過頭了吧?連兇手的名字都很像……」
「三年前的那個兇手叫什麼名字?」伊莉絲歪著頭問道。
「瑞多‧左拉,是個子爵。」
「嗯……」她沉吟著:「我沒有印象呢……不過左瑞這名字聽起來跟瑞多‧左拉的確有點像。」
「何止像……你不覺得這很像是把瑞多‧左拉這名字拆成一個詞嗎?怎麼會有人叫左瑞這種名字啊?聽都沒聽過。」
「我沒記錯的話,那是一個地名吧,」伊莉絲將指尖擱在唇邊。「在波蘭。」
「……誰會拿地名來替人取名啊?」
「如果是姓氏的話還有話講……反過來以人名來取地名的例子也不少,不過也不能因為少見就這麼說吧?畢竟這世上的人名千奇百怪,真有人這麼取也不足為奇。」
「唔……也是啦,」他又望了一眼報上的內容:「不過這新聞跟三年前的殺人事件未免也太像了,難道是所謂的模仿殺人?」
伊莉絲笑了起來:「連殺人手法都要模仿,未免也太沒創造力了吧?」
他同意地點點頭:「雖然殺人這種事本來就是大同小異,但就算是路邊隨便拿把斧頭起來砍人都比這有創意……」丹尼士邊說邊瞪視著那篇報導,期望可以找出任何與當年那樁事件的不同之處,但他很快便發現自己是在白費力氣。「不過……妳真的對三年前的事件一點印象也沒有?」他問。
「真的沒有啊,」她一臉無辜:「三年前的記憶對我來說根本是一片模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是你就算硬逼著我去想,我也什麼都想不起來。」
丹尼士望著她,雖然他從三年前就已決定讓一切順其自然,若伊莉絲不願憶起那些過往,那麼他也不會特意去追究,只是,偶爾他仍會有所困惑,他眼前的妻子,究竟有多少屬於伊莉絲,又有多少屬於她曾經身為的「另一個人」。
「那麼,伊莉絲,妳希望想起來嗎?」
或許,這是個契機……也說不定?
儘管那篇報導似乎只是拙劣的模仿殺人事件,和三年前他所親身經歷的那個事件完全不是同一個等級。
他很清楚,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再出現第二個瑞多‧左拉。
對世人來說,殺人犯就只是殺人犯,是一群與社會嚴重脫序的異端,對人們而言,他們就像是一群迥異於人類的生物,他們是純然獸性的,不可能擁有任何屬於常人的思考邏輯,對待他們,只需要一視同仁地以對待野獸的方式去處理,他們沒有個體意識,甚至沒有個別差異性,因為他們只是一群瘋子,不需要以對待人類的方式去面對他們。
但瑞多‧左拉卻是他所見過最精巧也最特殊的存在。
他是個殺了三個無辜女孩的加害者,但同時,他也是一個遭他人所抹殺的被害者。
他之所以不斷地蒐集那些女孩,就是為了尋回他內心深處那個早已被侵犯、毀壞的聖地,但既已被破壞的東西,是無法從別人身上再找回來的。
他不可能找回那個只活在他心底──卻早已在多年前就被殺死的女孩。
如果那個女孩沒有被抹殺,如果她能夠一切安好地長大,也許瑞多就不會在她死後多年仍不斷在其他女孩身上尋覓她的影子。
也許,那些女孩就不會犧牲。
若不是丹尼士當時剛好介入,恐怕還會有更多受害者出現──最後一個差點死於瑞多‧左拉手下的,是一個名叫蘿蕾萊的女孩,當時她被關在標本室的玻璃櫃裡,是丹尼士及時趕到才救了她,後來對她視如己出的管家老包將她收為養女,至今他與老包仍然偶爾會聯絡,三年過去,蘿蕾萊現在應該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吧,若有機會的話,他還真想找個時間跟他們聚聚。
不過,他又擔心著伊莉絲的精神狀況,所以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小願望始終沒有付諸實現。
他不確定,讓她與過去那事件裡的人們接觸是否會是個好主意。
儘管這三年來,她一直是他的好妻子,與小鎮上的其他人相處得也十分融洽,除了廚藝有點不精外,她一直十分稱職,不論從任何角度來看,她都已與一般常人無異,她不會再去傷害任何人,因為這裡沒有人會傷害她。
他花過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嘗試讓她了解這點,但換來的卻是側腹一道至今仍清晰可見的傷疤,當時他一度想要放棄,但最後她還是回來了,她捨棄了一切記憶與過去,甘於成為他的小女人,甘心與他長相廝守。
但他始終不能確定,對於過去,她究竟是選擇了塵封還是遺忘?
又或者,其實她從一開始就從未忘記過一切?
三年來,他自以為對她的瞭解已然夠深,但仔細一想,又會發現她仍然是如此神秘,她不再提及三年前的往事,也不追究他腹上那道傷疤,她像是忘卻了一切,如同白紙般的存在,但有時,他又忍不住懷疑,或許她什麼都知道,什麼也不曾遺忘,只是不願去碰觸。
他輕輕撫摸著她金紅色的長髮,而她只是眨著那雙碧綠的眼,略顯不解地望著他。
「想起什麼?」她問。
「三年前……那些被妳所遺忘的事。」
她略微蹙起眉頭:「三年前發生過什麼事嗎?」
「如果妳想知道,我可以告訴妳。」
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才不要呢,你的話一句也信不得。」她露出小惡魔般的笑容,那細瘦的手一推,便將他推回枕頭上去。
這是不想知道的意思嗎?他這麼想著,不禁露出了苦笑。
如果她真的不願知道,那麼就順著她吧。
畢竟若她想知道的話,也不可能瞞得住她的。
因為她是他所見過最精巧也最特殊的存在。
何等敏銳,卻又何等纖細。
「噯……妳這樣會把早報給弄皺的……」
「有什麼關係?你不是已經看過了嗎?」
「哪有?我連那篇連續殺人案的報導都沒看完。」他抗議道。
她將上半身的重量完全壓在他身上,像隻小貓般地伏在他胸口。「那種無聊的報導沒什麼好看的,我跟你保證最少一週內就能抓到犯人了,除非警方笨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否則那種深居簡出的大少爺若要逃亡,沒人協助的話是根本逃不了多久的。」
丹尼士望著她,對這番見解頓時有些愣然。「可是……妳怎麼能確定沒有人協助他?搞不好有也說不定啊。」
「那篇報導不是有說嗎?那個叫波蘭地名的大少爺唯一認識的親友只有他同父異母的兄弟,而他兄弟是個貴族耶,這麼大的目標不早被盯上才有鬼,而且既然要協助逃亡,當然是來自民間的協助比較有用也比較不容易令人起疑啊,例如像是德高望重的醫生或是牧師之類的,就絕對沒有人會懷疑到他們頭上。」
「呃……你說……醫生嗎……」他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他很清楚,三年前的那個事件,若非瑞多‧左拉的家庭醫師出面協助他逃亡,那麼瑞多早就落網了,不可能至今仍成為懸而未決的懸案。
「是啊,而且啊,他還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真讓人懷疑,這麼笨的犯人為什麼還能連續讓他殺那麼多人?」
「什麼錯誤?」
她沒好氣地望了他一眼:「玻璃柩啊!那可不是什麼隨便的玻璃櫃,而是造成『棺木』的玻璃柩耶,這種既笨重又醒目的東西他居然還訂作了三個來裝屍體,這不是存心要告訴大家『我殺了人快來抓我』嗎?一般而言,棺木都是用木頭造的,而且越堅硬的木材越好,誰會蠢到用玻璃來造棺材啊?棺材是要下葬用的,上頭得掩上好厚一層土哪!玻璃這種材質不但不好搬運,土蓋在上頭又容易壓碎,一般棺材店怎麼可能會賣這種東西?當然只能訂作了,而不論你去哪一家棺材店訂作三個像這樣的東西,都肯定會引來注意的,用點腦啊,拜託,屍體這種東西會腐會臭的,與其花那麼大工夫保存起來等著給人搜,還不如儘快埋了省事,我真不懂用這麼做作的方式殺人到底有什麼樂趣?」
「呃……?」聽到這串滔滔不絕的見解,丹尼士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反應才好。
「殺人最重要的是手段哪,親愛的,」她直起上身,微微嘆了口氣:「若換作是我,我才不會大費周章去弄什麼玻璃棺呢,只要用個裝標本的玻璃櫃不就行了嗎?何況受害者不過是十歲左右的小女孩,能佔多大位置?為了那麼丁點兒大的屍體去訂作那種東西簡直是太沒意義了,還得量身訂作,多麻煩,真正的藝術是能夠運用一切身邊現有的素材達到最好效果才是呀,那種本末倒置的喪心病狂者,簡直是殺人者之恥呢……我真為被他模仿的那位兇手難過。」說到這時她戲劇化地將手捧著心口。
有那麼一刻,丹尼士瞠目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呃……伊莉絲?」
「嗯?怎麼?」
「……妳確定妳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三年前的連續殺人事件是怎麼回事?」
那雙綠色的雙眸眨巴眨巴地望了他一會兒。「當然囉,我怎麼會知道呢?我不是說了,我不記得以前的記憶了啊,你怎麼會這麼問呢?」她略微嘟起了嘴。
「可是……」他有點困難地說道:「妳剛剛說的……唔,妳不覺得妳有點……反應過度了嗎?妳甚至……好像有點憤慨似地?」
她眨了眨眼,望了望窗外,又低著頭思考了一會兒,最後才抬起頭望向她的丈夫:「……我有嗎?」
「有。」
她摸了摸自己垂至胸前的髮絲,那長度幾乎將她整個上身覆蓋住。「那個……我想──我只是有感而發。」
「伊莉絲,妳坦白告訴我,妳在生氣嗎?」
「沒有啊,」她皺起眉頭:「那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生氣?」
「沒有就好,因為剛那番話聽起來,好像被模仿的是妳一樣。」他刻意以平鋪直述的語氣說道。
「你不是說那個波蘭地名模仿的是三年前的殺人事件嗎?那跟我沒關係吧?」她以一種銳利的目光直視著他。
「我沒說有關係啊……」他說。「只是覺得……妳有點熱中過頭了吧?」
「我為什麼要熱中這種事?」她一手插腰。
「我怎麼知道為什麼?」
伊莉絲望著他一會兒,然後笑了起來。「我才不會上你的當呢,你這陰險鬼。」
「……啊?」
她伸手拂過他黑色的髮絲。「我問你,我叫伊莉絲‧畢雪對吧?」
「呃……是啊。」他有些困惑,伊莉絲幹麼問他這個?
「那我問你,我是瑞多‧左拉嗎?」
「咦……」
他抬眼望向那浮著淺淺笑意的面容。
金紅如火的髮色,碧綠如潭的雙眼,記憶中,那如雕塑品般精巧,略顯中性的面容轉了過來,原本充滿怒意的神情也在那一瞬間化為疑惑,以及警戒。
「畢雪醫生呢?」
「我就是畢雪醫生。」
「我是說費曼‧畢雪醫生。」
「我是他兒子,先生。我的名字是丹尼士‧畢雪。」
若不是他當時剛好介入,恐怕還會有更多受害者出現。
當時她被關在標本室的玻璃櫃裡,是他及時趕到才救了她
既然要協助逃亡,當然是來自民間的協助比較有用也比較不容易令人起疑啊,例如像是德高望重的醫生或是牧師之類的,就絕對沒有人會懷疑到他們頭上。
說得一點也沒錯。
他淺淺笑了。
「你怪笑什麼?呆子。」
他摟住她。「過來。」
「噯……你──」
他們接吻,好一會兒才分開。
「你不用去診所嗎?」她輕聲問道,雙頰略顯紅暈。
「晚點。」他笑了笑。
「喂……等──」
她的高跟拖鞋落到床邊,但主人已經無遐穿它了。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