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底帕斯之罪|小說全集
伊底帕斯之罪
暴君死去後,他們在地下密室裡找到一個被囚禁起來的青年,他全身赤裸地被鐵鍊銬在潮濕的石牆邊,當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看起來幾乎就像是死了一樣。
羅溫是第一個確認青年還活著的人,當時,他上前探觸他的頸部,確認動脈仍在跳動,於是他立刻命令屬下將青年的枷鎖解開,並親自用自己的披風裹住青年一絲不掛的身軀,將他從陰暗的地底救了出來。
他們將青年暫時安置在已故暴君的寢宮中,這裡早已人去樓空,在醫官診察過後,確認青年身體並無大礙,只是頗為虛弱,不久,青年甦醒了過來,以驚恐的眼神望著周遭的陌生人,並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出於善良的天性,以及對弱小者的同情,羅溫親自上前安撫他,以柔和的話語告訴他已然得救,並為了不使青年驚惶,將他的屬下們暫時支到門外去。
「你們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青年問道,他的頭髮幾乎是全白的,加上憔悴的樣貌與眼神,使他看來更加像個鬼魂,而不像是個活人。
「我是羅溫,我的父王是偉大的東方之主坎瑟斯,我們是來此討伐暴君巴蒂爾的。」
聽到巴蒂爾這個名字,青年嚇得幾乎整個人跳了起來,他激動地抓著羅溫的胳臂,像是整個人陷入了歇斯底里。「巴蒂爾!天哪!他在哪裡?他人在這兒嗎?噢不!你們居然將我帶進他的寢宮!他會殺了我!我得──我得離開這裡!快帶我離開這裡!」
「沒事了!他並不在這裡!你別擔心,不管他對你做了什麼,他都不會再來危害你了,因為他已經死了,我親手用我的劍砍下了他的首級,萬惡之源巴蒂爾不會再毒害這個國家了。」
「你……你殺了他?真的嗎?他真的死了嗎?你沒有騙我?」
「若你不信的話,我可以讓你看他的首級,那正在我外頭的屬下們那兒,我現在就差他們拿進來給你看吧──德雷克斯!叫他們將巴蒂爾的首級拿進來!」
「不……不用了!」青年抓住他的袖子。「我不想……我不想看到那張醜惡的臉,那傢伙……他是個惡魔……我……」
青年開始啜泣起來,而羅溫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摟住他的肩膀,有些不自在地等待哭聲止息。
過了一會兒,青年的情緒終於平復下來,於是羅溫便試著探問他的身世,他原以為青年只是個受囚禁的犯人,但青年的來歷卻令他大感意外。
「我的名字是伊萊斯,」青年說道。「你們所說的暴君巴蒂爾,其實就是我的父王。」
羅溫瞪大眼睛。「你說……巴蒂爾是你的父王?這麼說,你是這個國家的王儲了!那怎麼會被關在地下密室裡呢?」
伊萊斯咬了咬乾澀脫皮的下唇。「因為……我犯了錯,所以父王一直將我囚禁在地下密室裡,不讓我見到任何人,對他來說,我是個不名譽的存在,也因此他從不讓世人知道有我這個人的存在。」
「這太過分了!你是他的兒子,他怎麼能這樣對待你?就算是再如何嚴重的過錯,也沒有人會這樣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啊!」
「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我看得出你是位天性敦厚並具有高貴教養的人,你的王族能有你這樣的繼承人當屬萬幸,但你不明白……這全都是我的錯,我所受的苦全都是我應當承受的,我明白這對你來說很難理解,但這就該是屬於我的命運。」
羅溫這時一把將他推開,並從床邊站起身來。「沒有人天生就該擁有那樣不幸的命運,我之所以將你解救出來,並不是要聽你說這樣軟弱的話,若你還有點身為一個國家王儲的自尊,就不該這樣說話!」
聽到他這麼說,伊萊斯垂下眼來,無助地抱著自己的胳臂。「如今的我又該是什麼國家的王儲呢?我的父王已死,這個國家已是屬於你的疆土,在你面前我什麼也不是,你能對我做的,不外乎就是將我流放到別的國家,或是現在當場就斬下我的首級,身為一個亡國的王儲,還能有什麼自尊可言呢?」
「伊萊斯,我要你明白我並不想殺你,」羅溫說道:「你同樣是巴蒂爾專橫統治下的犧牲者,我所受的教育並不容許我對一個沒有意願對我揮劍的人動手。」
「但我體內流有巴蒂爾的血!我是他的親生兒子!」伊萊斯昂首望著他,一雙藍色的眼裡透著絕望。「你不能保證我永遠不會變得像他一樣邪惡!因為我是他的血脈,而這本身就是罪孽!」
「你不會變得像他一樣邪惡!伊萊斯!」羅溫猛地抓住伊萊斯細瘦的手腕。「只要你心中存在著善,那麼血緣又算得了什麼?既然你活著得救了,那麼就應該往好的方面去想,你為什麼要相信你會變成像你父王那樣的人呢?不,伊萊斯,雖然我才剛剛認識你,但我一眼就看得出你不是那種會為惡的人,我要將你帶回我的國家,像兄弟一樣待你,我相信我的父王也會接納你的。」
伊萊斯惶然地看著他,眼神中似乎還帶著一絲疑惑。「你沒有理由對我那麼好,我是巴蒂爾的兒子,這世上不可能有人容許我活下去,我唯一該接受的命運是死亡,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我不會讓其他人知道你是巴蒂爾的兒子,」羅溫說道。「既然你是我救出來的,我就會保護你。」
「羅溫……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給我一種親切的感覺,我也說不上來……我就是覺得應該救你,不能讓你再受到任何傷害。」
伊萊斯望著羅溫,眼中透著不解,但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於是羅溫走了出去,向他的部屬宣布要將虛弱的伊萊斯帶回王國診治,部屬們並未對此有太多意見,然而,方才診療過伊萊斯的醫官卻面有難色,他試著想向羅溫透露一些他所發現的事,但接下來數日,眾人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醫官始終苦無機會和殿下單獨談話,直到眾人凱旋歸國,他才好不容易在一場慶祝晚宴外的迴廊上逮到正要去取酒的羅溫。
「殿下,我有些話想對您吐露,是關於您所帶回來的那位青年的事。」
這時,正要往晚宴大廳走去的羅溫轉過頭來,對於醫官的話似乎產生了那麼點兒興趣。「你說伊萊斯?他怎麼了?」
醫官這時上前一步,緊握的雙手在腹部前方絞成一團。「您記得吧,殿下,我曾親自診察過那位青年的身體,我注意到他的身體與一般人有很大的不同之處,而我當時沒機會告訴您。」
「不同之處?」羅溫微蹙眉頭。「這話怎麼說?我看他和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啊。」
「殿下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身體的特異之處藏在人體最私密的地方,那從外觀上是很難看得出來的,事實上……他的身體……」
「你倒是說啊,他的身體怎麼了?」
這時,醫官深深吸了口氣,說道:「他是個半男半女的受詛咒之人,像這樣的人是會帶來災厄的。」
聽到這話,羅溫睜大眼睛,但他臉上的表情仍半信半疑。「你說的是真的嗎?」
「殿下,您明知我從不會誆騙您,我知道……殿下您向來對神鬼之事嗤之以鼻,所以您很可能沒有聽說過關於巴蒂爾王的一些傳言……」
「什麼樣的傳言?」
「據說……巴蒂爾王非常熱衷於巫術,在他的宮中養著許多巫師,還有用邪術所造出的怪物,我在想……那位青年說不定是巴蒂爾王的巫術下所造就的,否則巴蒂爾王何必將一個平凡的人關在自己的宮中,還特地將他囚禁在地下密室裡,不讓任何人看見他。」
「胡扯!」羅溫高聲說道:「你不也和我們一道去過巴蒂爾的宮殿嗎?難道你忘了,我們將整座王宮都搜遍了,除了可憐的伊萊斯之外,什麼也沒見著,更別提什麼怪物了,伊萊斯是確確實實的人類,不可能是什麼巫術所造出來的!」
「但人類不會擁有像他那樣的身體,殿下,我在家鄉也曾見過一些天生具有特異樣貌的人,但他們大多一出生就死了,這是神的懲罰,因為他們的父母曾與惡魔打過交道,那樣的孩子不可能活到成年,這實在太不尋常了,殿下,我由衷地希望您務必當心那位叫伊萊斯的青年。」
「奧托默醫官,我很感激你告知我關於伊萊斯的身體狀況,但你所告誡的某些事,我想我不能照單全收,或許就像你說的,巴蒂爾真的曾與惡魔打過交道,但我相信伊萊斯的身體缺陷也不是他自願得來的,若他當真自甘墮落,滿心歡喜地成為魔鬼的奴僕,那另當別論,但就我所看到的,他只是個受盡折磨的可憐人,我不知道巴蒂爾在他身上施加了多大的苦痛,但我認為那肯定是比死還難熬的漫長刑罰,若神要對他施以嚴懲,那麼我想他也已經受夠了,如今他沒有道理再遭受這些鬼神之說的臆測,奧托默醫官,你可曾將你的這些想法告訴過我以外的其他人?」
醫官搖搖頭。「沒有,我認為殿下該是知道這事的第一人,我從未將這些話吐露給第二人知道。」
「那就好,」羅溫拍拍這位忠實醫官的肩膀。「沒有必要將這些毫無根據的事傳出去,弄得大家人心惶惶,伊萊斯是個無辜的受害者,我不希望別人對他投以異樣的眼光,也不希望有任何人對他不予尊重,關於伊萊斯之所以會遭受囚禁的原因,我會去向他問個清楚,你也別再想那些關於巫術的傳聞了,你是我的醫官,可不是村裡頭那些迷信鬼神之說的郎中。」
這位醫官猶豫了一會兒,但最後似乎仍決定接受主子的說法。「是,我明白了。」
「那麼,去享受宴會吧,奧托默醫官,這是個值得慶賀的夜晚,我可不想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擺著一副苦瓜臉。」
醫官苦笑。「是,那麼屬下告退了。」
「好好去玩吧。」羅溫說道,隨後便轉身離去,但當他正要走向酒窖時,突然轉了個念頭,往迴廊的另一端走去,上樓走向南側的塔樓,並在一間房前停下腳步,敲了敲門。
裏頭傳來回應:「是誰?」
「是我,羅溫,我可以進去吧?」
裏頭的人靜默了一會兒,但並未讓他等待太久。「請進。」
羅溫推開門走了進去,只見伊萊斯並不在床上,而是站在打開的窗台前吹風,身上只穿著一件白色的單薄長袍。
「你怎麼打開窗子呢?」羅溫立刻走上前去,將伊萊斯從窗前拉開。「你現在還很虛弱,不能吹風的。」
「抱歉,我只是覺得屋裡有點悶,而且……我聽見外頭在開宴會。」伊萊斯歉然說道,那模樣像是他犯了莫大的過錯似地。
羅溫本想將窗子關起來,但看到伊萊斯的表情又頓時打消了這念頭。「是他們太吵了嗎?我馬上就去叫他們小聲一點。」
「不……不是這樣,我只是……」伊萊斯垂下頭。「我也……很高興巴蒂爾死了,聽到外頭那麼歡樂的聲音,我也想……分得一點這種喜悅。」
羅溫突然有一股衝動想拉住伊萊斯的手,將他一起帶到樓下去參加宴會,但一想到這麼做有多麼不得體,他便又忍下了這念頭。
「伊萊斯,巴蒂爾到底對你做了多麼可怕的事?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告訴我嗎?」
伊萊斯猶豫了一會兒,但又很快搖搖頭。「我不認為你會想聽。」
羅溫輕輕執起他的手。「我說過我要像兄弟一樣待你,既然是兄弟,就不該有秘密。」說到這兒時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醫官已經告訴過我,關於你身體的事了。」
有那麼一刻,伊萊斯似乎很是驚懼,但他很快便又平復下來。「我早知道我不可能瞞得了你,是的,我的身體和一般人不同,打從我一出生,這詛咒就糾纏著我。」
羅溫搖搖頭,說道:「我不相信詛咒會無端下在一個無辜人的身上,伊萊斯,你不該將那視為詛咒,那只是神在無意間所犯的一個錯誤,告訴我,巴蒂爾是不是因此將你囚禁起來,就只因為他認為那是個詛咒?」
伊萊斯將他的手推開,站到一旁去。「你不明白,羅溫,神是不會犯錯的,萬事萬物都有其早已注定好的命運,而我的命運就是注定擁有這樣一個怪物般的軀體。」
「伊萊斯,我不准你再扯這些命運之說,我從來就不相信這世上有所謂天注定的命運,命運應該靠自己的雙手開創,而不是聽任別人去決定,也許對你來說過去確實如此,但你如今已經從巴蒂爾的掌控中得救了,今後你應該堅定你的內心,打破以往那些束縛你的枷鎖,伊萊斯,我要你知道,儘管我已經知道了你擁有這樣的身體,但我絕不會視你為怪物,對我而言,你就和我、和其他人一樣沒有什麼不同。」
伊萊斯搖頭苦笑,像是個聽見小兒戲語的父母。「羅溫,你不知道我做過多麼可鄙的事,你或許以為我只是個受到巴蒂爾折磨的可憐人──當然,那的確是事實,但人之所以會招致不幸,往往也有很大部分的原因是來自他們自己,如果你想聽的話,那麼我就告訴你吧,我曾到過地獄,去過這世上沒有任何正常人能踏及的罪惡之沼,若你聽完我的遭遇還能心平氣和地站在我面前,而不是立刻將我從你的宮殿中驅趕出去,你再對我說那些高貴的教訓吧。」
這話說得頗具挑釁意味,但羅溫並沒有動怒。「你就說吧,我洗耳恭聽。」
伊萊斯走到床邊坐下,開始娓娓道來:「一切的不幸,要從我那可憐的母后說起,早在巴蒂爾迎娶我母后之前,世人便已盡皆得知巴蒂爾的邪惡,但我的母后來自一個弱小的國家,她毫無選擇餘地的嫁給了巴蒂爾,自此展開了她悲慘的命運,雖然我從未見過我的母后,但我奶媽和宮裡的僕人們曾告訴過我,我的母后每天都遭到巴蒂爾的打罵,在她嫁給巴蒂爾的這些年來,她從未度過一天好日子。」
「等等……你說你從未見過你的母后?」羅溫打斷道。
「我那可憐的母后在生下我後不久,便因身子過於虛弱而過世了,但願她在天之靈能夠安息,再也不需要遭受這些痛苦。」
「我很遺憾。」羅溫說道。
伊萊斯繼續說下去:「我的母后在剛滿十六歲之後便嫁給了巴蒂爾,我是巴蒂爾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我母親在懷上我之前,有很長的時間一直無法懷孕,因此巴蒂爾娶了許多側室,為的就是要將他邪惡的血脈與那些不義的財富永遠流傳下去,但許多年來沒有一個女人得以懷孕,巴蒂爾用盡了一切辦法,最後他決定尋求邪術來完成這件事,他找來了許多巫師,召喚惡魔為他效力,那些女人多半都在邪術的荼毒中死去,後來唯一一個懷上身孕的便是我那不幸的母后,若她能像那些女人一樣早早死去,或許還能算得上是種解脫,但上天偏偏選中了她來完成這不幸的使命,最後她生下了我,不久後便因此死去,也就是說,打從我一出生,就背負著弒母的命運,我的母后是因我而死,這就是我所背負的第一個詛咒。」
羅溫似乎不怎麼能認同這番話,但他仍舊耐心聽著,沒有打斷伊萊斯的故事。
「而應驗在我身上的第二個詛咒,便是我這充滿缺陷的身體,我是巴蒂爾與惡魔交換契約才得來的孩子,也因此,在我一出生,身上便烙印著魔鬼的印記,我擁有一副不男不女的軀體,一開始,巴蒂爾並沒有發現這件事,因為那時我看來就像是一般的男嬰,是細心的產婆發現了這件事,她發現我同時具有男性與女性的器官,巴蒂爾知道這件事後勃然大怒,立刻將產婆給滅了口,此後,巴蒂爾將我視作一般的男孩養大,但隨著時間過去,我自己也逐漸發現我自己身上有些地方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儘管我看來就像是個男人,但我的心和身體都有一半屬於女人,我必須盡全力壓抑,才能阻止自己在宮中走動時那股想去注視王宮守衛的念頭,我多麼羨慕他們擁有那樣健壯且完美的身體,那是我花上一輩子也得不到的,而即使我到了青春期,下巴也長不出半點鬍髭,我尤其困擾地發現我和宮中那些年輕的侍女一樣,臀部變得寬而豐腴,我知道自己是個怪物,而我簡直害怕得不得了,不久後,巴蒂爾召來他後宮中一個女人,要我『像個男人』那樣對待她,而我根本做不到,我怕她會發現我身上的缺陷,也怕她會嘲笑我,我實在辦不到那種事,巴蒂爾因此將我毒打了一頓,他將我的衣服扯下,用鞭子狠狠地抽打我的背部,他過去也曾這樣對待我,所以我原以為只要像以前一樣忍過這一次就好了,但我沒想到,巴蒂爾竟然在那時對我動了……非常下流的念頭,他將我像個女人一樣扔在床上,對我……做了他會對他後宮中那些女人做的事,那時我才十二歲,我不斷哭著求他放過我,但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我確信他當時還因為我的掙扎而變得更加興奮……」
伊萊斯說著不自覺地抱住自己的雙臂,羅溫原以為他幾乎就要崩潰,但伊萊斯繼續說了下去:「事後……他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要不是我擁有這樣的身體,他也不會對我做出這種事……我當時知道這一切都是鬼扯,就像他以前說的那些歪理一樣,但我後來卻漸漸覺得,也許他說得沒錯,也許這真的全是我的錯,如果當時我能更勇敢一點,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對待那個女人,那麼巴蒂爾就不會因此動怒,也不會扯下我的衣服看見我已經開始發育的身體,他說我是和惡魔交換契約──並且犧牲母后的性命才生下的孩子,在我身上天生就具有魔鬼的力量,他是受到那股力量的誘惑才會那樣對我……在那……在那之後好些年,他一直對我做那些齷齪的事,甚至逼我學會一些……下流的事,只因為那能夠更取悅他,漸漸地……他連後宮中那些女人的房間都不再去了,他說只有我能讓他興奮,征服我遠比征服那些女人還要有樂趣……他常常說……我和我死去的母后很像,當他對我做那些事的時候,他甚至覺得他是同時在和我……以及我的母后做那檔子事,他實在……太過禽獸不如了,我實在……實在沒有辦法……將他說過的那些話全都陳述出來……」
伊萊斯幾乎啜泣了起來,而由於這番話實在令羅溫太過震驚,他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伊萊斯,所幸伊萊斯的精神狀況還算穩定,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敘述下去:
「當時,我以為我已經一腳踏在地獄之中,但直到兩年後,真正的悲慘才隨之到來,我這副不人不鬼的身體為我帶來了更大的不幸,在我十四歲那一年,我驚懼地發現,我竟然……懷孕了,在那之前,我從不知道像我這樣的身體能夠懷孕,巴蒂爾當然也不知道,若神要對我降下懲罰,那麼他應該讓我一輩子絕子絕孫,好讓這受詛咒的命運到我這一代就徹底結束,但祂卻沒有這麼做,我害怕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別說巴蒂爾了,這件事我誰也不敢說,但這種事豈能瞞得住呢?巴蒂爾很快就發現我身體的異樣,而那時胎兒已經大得無法靠藥物打掉,最後我只好將孩子生下來,生產的時候我原以為我會就這麼失血死去──天知道我多麼想就此死去,但上天沒有聽見我的願望,神似乎打算讓我在這世上多受苦一會兒,孩子順利地出生,而我根本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出於亂倫之下所生的孩子未來該如何面對他的命運,我想懇求巴蒂爾將我的骨肉留下,但同時又因這孩子是悖德的產物而深感罪惡,然而巴蒂爾沒有給我太多時間思考這些,在孩子出生後,他立刻就差人將孩子裝在籃子裡,拿到國境邊緣的羅汶徹斯河扔掉,我甚至沒機會對我的孩子看上一眼,我就永遠失去他了。」
羅溫聽得目瞪口呆。「你是說……你甚至還生過孩子?這未免也太……」
「我知道這很難以置信,事實上連我自個兒也不敢相信,一切發生得太快,我根本沒有能力去思考太多,我知道我在這世上是個異類,但我從沒想過異類也能擁有自己的後代,那絕非神所賜與的,而是魔鬼對我開的一個玩笑。」他說到這兒時嘆了口氣。「在那之後,我原以為巴蒂爾的獸行會就此告一段落,誰知他根本不打算罷手,在我的身子恢復後不久,他又開始對我進行那些凌辱,但他自從得知我就像女人一樣能夠生育之後,就更沒將我當成他的兒子看待,不久後,他就把我關進地下密室,對外則宣稱我已因病死去,從此我成為了專屬於他的玩物,我想在他親手將他的孫子──也是兒子送入羅汶徹斯河的急流中的那一刻,他就已經瘋了,他再也不在乎他的血脈是否能夠繼續流傳,也許在他心底某個角落,根本不認為我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妻子與魔鬼生下的孽種,上天從來就沒有意願賜予他子嗣,我的出生打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是巴蒂爾意圖拂逆上天的報應,他病態地著迷於我的身體,甚至遣散了後宮中所有的妃嬪,到後來,他的思想就這麼因為淫慾而崩解,成了屈服於肉慾的奴隸,他來找我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而我則一次又一次地奪走他的精力,這是我唯一能向他報復的方式,只要他更加沉溺淫樂,我就能看著他變得越來越衰弱,在那個幽暗的地底,不存在任何道德與倫常,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獸行,那裏就是地獄,是魔鬼的窠巢,誰說人死後才會下地獄呢?羅溫,像你這樣的人,能夠想像地獄就存在於離我們這麼近的地方嗎?不,你永遠也無法想像,但我確切知道,地獄就在這裡,因為我從那裏歸來,我曾親眼見證過地獄。」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雙藍眼直勾勾地盯著羅溫,眼中跳著足以將人燒灼殆盡的光芒,羅溫起先試著迎視他,但最後仍忍不住別過眼去。
「伊萊斯,我……」
「我十四歲那年所懷上的孩子,並不是我最後一次遭受這種苦,」伊萊斯打斷他:「在那之後,我又懷孕了兩次,這一切簡直就像是為了嘲笑過去的巴蒂爾似地,在我還未出生前,他不斷地想要擁有孩子,但上天卻一直不讓他如願,如今他只是想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逞其獸慾,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對方懷上他並不想要的悖德之子,當然,那些孩子也和我第一個孩子一樣,全都給扔到羅汶徹斯河裡去了,現在你知道我的罪孽了吧?羅溫,打從我一出生,我的母后便因我而死,而在我少年時期,我又背負著讓……父王走上悖德之路的罪,而在我的孩子出生後,我甚至無法盡到保護他們的職責,這等於犯了弒子之罪,就算我死一萬次也不夠贖罪,現在你是不是開始後悔了呢?羅溫,你根本不該將我救出來,而是該在發現我的那一刻就斬下我的首級,你告訴我,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活在這世上呢?在我的骨肉盡皆死去之後,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義呢?」
羅溫站在那兒想反駁些什麼,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伊萊斯垂下眼來,細瘦的雙手撐在潔白的床面上。「我已經將我的一切全都告訴你了,羅溫,因為你不要我有所隱瞞,而事實上我也不打算隱瞞,我只是希望你知道,你所解救的人未必值得拯救,如果你現在立刻將我趕走,我也不會有一句怨言,我根本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也沒有資格留在你的宮殿裡。」
有那麼一刻,羅溫思考著是否該暫時離開這房間一會兒,因為此時滯凝的氣氛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他同時也意識到,一旦他在此時離開,那麼他便會永遠失去伊萊斯的信任,伊萊斯所遭受的不幸遠大於他的想像,如果他在此時背棄他而去,那麼伊萊斯很可能會立刻在這房裡自殺,而這是他絕不樂見的,於是他移動腳步,走到伊萊斯跟前,像個高貴的騎士那樣單膝跪在他的面前。
「伊萊斯,我明白我確實無法分擔你的痛苦,哪怕是萬分之一我可能都無法承受,但你畢竟撐過來了,今後不會再有任何人危害你,我不要你因為不幸的過去,就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得到美好的未來,這是不對的,我深信每個人都有獲得幸福的權利,等我將來繼承王位,這就是我要對我的子民所做的,而現在我要在你身上實踐我未來將要去完成的這件事,伊萊斯,我永遠不會背棄你,尤其是在得知你的身世之後,我更不可能像對待一隻蟲子那樣將你驅趕出去、甚至殺死你,儘管你認為你是個罪人,但在我聽來,那全都是巴蒂爾的錯,不論是你母后的死、在你身上所遭遇的不幸、還是你可憐的孩子們,那全都是巴蒂爾一手造就的,你一點錯也沒有,伊萊斯,我要你打從心底相信這一點,會發生這些不幸根本就不是你的錯,難道在你出生的時候,你有能力去阻止你母后的死嗎?難道在巴蒂爾對你伸出毒手、將你的孩子害死的時候,你有能力反抗嗎?伊萊斯,你當時只是個孩子呀,你怎麼可能有辦法阻止這些事發生呢?我請求你絕不要將這些事攬在自己身上,一味認定那全是你的錯,因為那樣是不對的,我絕不允許我的朋友有這樣錯誤的想法,你只要想著那全是巴蒂爾的錯,而他如今已經遭受應得的報應就夠了。」
「但當我不再是個孩子之後,我仍然沒有反抗過他呀,」伊萊斯哽咽著說道:「我明知我有能力將他打倒,卻仍任他對我予取予求!難道你要說這樣也不算罪惡嗎?」
「那是因為你從來就沒有學會過真正的反抗,伊萊斯,從你說的話我聽得出來,你是那種向來順從別人的人,即使我真要將你趕出去,你也會乖乖服從,因為巴蒂爾早已將你訓練成了這樣的人,但我要你明白,你不是任何人的奴隸,從現在起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你理應享有跟我一樣的待遇,再也不要像那樣垂下頭去了,我不願看你這樣!」
「可是……羅溫……我根本沒有資格當你的……」
「不要再說什麼沒有資格了,我說你有資格就是有資格!」羅溫突然將雙掌按在伊萊斯的臉頰上,將他的臉轉向自己。「當我的朋友好嗎,伊萊斯?難道我都已經這麼說了,你還是要拒絕我嗎?」
伊萊斯遲疑地看著他一會兒,最後終於答道:「好,羅溫,我願意當你的朋友。」
聽到這回答,羅溫突然一躍而起,開心地像是隻雲雀。「太好了!伊萊斯!就是要這麼說才對嘛!」他一把摟過伊萊斯的肩膀,在他前額印上重重的一吻,將伊萊斯嚇了一大跳。
「羅溫……你──你這是做什麼?」伊萊斯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
「呃──抱歉,伊萊斯,我一時忘我就……」
這時見羅溫一臉尷尬,伊萊斯也不禁臉紅了起來。「下次……別再這樣了,或許對你來說,我就像是你的哥兒們,但對我來說卻不是這樣,我的身體和心有一半都是女人,你這麼做會嚇到我。」
羅溫抓了抓頭。「你的意思是,你有可能會對我動心嗎?」
「我什麼時候這麼說了?」伊萊斯不自覺抬高了音調,那聲音聽來幾乎像個女人。「難道你沒聽見我剛才說的那些事嗎?你怎麼能對我開這種玩笑?」
「啊……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想我只是想讓氣氛輕鬆一點……呃……伊萊斯,你會原諒我吧?」
伊萊斯扯著自己的衣角,有些彆扭地望向一旁的地板。「……我能不原諒你嗎?」
羅溫這才鬆了口氣。「那太好了,我向你保證,我以後絕不會再對你開這種玩笑了,那──我先下樓了,要不要我給你帶點什麼上來?晚宴上可有很多好吃的。」
伊萊斯想了想。「有葡萄酒嗎?給我那個就可以了。」
「好,」羅溫笑了起來。「我這就去拿。」他說著便走了出去,踏進外頭昏暗的長廊。
羅溫關上門,也將溫暖的燈光隔絕在身後,在幽暗的走廊上輕輕嘆了口氣。
他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頰,他不需要走到水缸旁確認,也知道自己的臉一定正在發紅,他向來不是那種很快便會臉紅的人,每當他遇到令自己尷尬的局面,他總是在過了一會兒後才會感覺到雙頰發燙。
他原先並沒有注意到,但自從剛剛的密談後,他才突然間意識到,伊萊斯長得有多麼像女人,每當他看見伊萊斯垂下頭時,總是有股衝動想將他額間的淺色長髮輕輕撥開,好看清楚他那雙彷彿具有魔力般的藍色雙眸,儘管伊萊斯現在還很憔悴,但羅溫看得出他原本長得確實很清秀,而且就像伊萊斯自己所說的,他的體態並不完全像個男人,他雖然瘦弱,但上臂和腿部都很豐腴,就像女人的曲線一般,他幾乎是在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就突然得知了自己為何總有股衝動想要保護他。
但他不能忘懷伊萊斯的身世,除了他簡直無法想像一個人怎能承受那種不幸之外,還有著別的原因,他不能對伊萊斯動心,因為他不能對一個有過那種遭遇的人抱有非分之想,更何況,長年臥病的父王也不可能容許他和伊萊斯在一起。
他是王室唯一的繼承人,而父王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親眼見證他迎娶一位賢淑的妻子,他怎麼能在這種時候因為伊萊斯而亂了心神。
他和伊萊斯之間是不可能的,打從一開始就不可能。
他匆匆下樓,遠離伊萊斯的臥房,將自己隱蔽進喧鬧的晚宴之中。
在此之後過了幾個月,坎瑟斯王的病情愈加惡化,羅溫在父王的床榻前承諾,會盡快納王子妃,過了不久,王儲的選妃舞會便很快地進入籌備當中,許多打算參加舞會的貴族之女都紛紛來到宮中,但儘管女孩們的笑鬧聲讓宮裡充滿了歡樂氣氛,羅溫的心情卻始終好不起來,因為他實在很擔憂父王的病情,深怕父王會在舞會到來前便撒手人寰。
舞會前的一個下午,正當羅溫站在戶外的拱廊上,望著僕人們在庭園裡進行準備工作時,突然有人在他身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轉過頭來,只見伊萊斯正站在他身旁,這些個月來,伊萊斯虛弱的身體已完全康復,如今他變得英俊且強壯,每當羅溫看見現在的他時,就不禁懷疑起自己幾個月前在伊萊斯臥房裡的心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如今的伊萊斯無疑就是個俊秀的公子哥兒,羅溫怎麼看也不覺得他哪兒像是個女人。
「怎麼了?」伊萊斯問:「這幾天老看你悶悶不樂的,你的選妃舞會再過幾天就要舉行了,好多女孩都來了,怎麼還擺著一副苦瓜臉?」
「我擔心我父王,御醫說他的情況很不樂觀。」羅溫嘆了口氣。
「放心吧,當人在懷有某種願望的時候,生命力總是會變得異常堅韌,我相信坎瑟斯陛下肯定能親眼看見你結婚的。」
羅溫露出苦笑。「但願你說得沒錯,對了,說到那些女孩,難道你一個也沒留意?」
「我?」伊萊斯不解地眨了眨眼。「我要留意什麼?」
「你這呆子,」羅溫笑了起來。「雖然這是我的選妃舞會,但你也可以去找個你中意的啊,你如今是我的義兄,也算是王室的一份子,憑你的條件肯定很受女人歡迎的。」
伊萊斯聽見這番話,頓時面有難色。「羅溫,你明知像我這樣的人,女人是沒有辦法接受我的。」
「那可難說,像那些貴族閨女,多得是對床第之事完全不了解的女孩,就算她們看見了什麼,也未必會發現你和其他男人有什麼不同。」
伊萊斯搖搖頭。「我不願冒險去危及一個女孩未來的幸福,事實上,我這輩子並不打算要和任何女人結婚。」
羅溫揚起一邊眉毛。「那聽起來真是太無趣了,難道你打算去當修士嗎?」
「那聽起來倒像是個好提議。」伊萊斯說,從他的表情看不出對這番話有幾分認真。
羅溫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打趣的話,但這時卻被一個從庭園中走來的人所打斷。
「羅溫?你是羅溫吧!」一個女聲傳來,倆人不約而同地朝庭園望去,只見一個有著蜜金色鬈髮,身穿橘黃色禮服的女孩正往這邊走來。
羅溫疑惑地看了她一會兒,直到她走近才認出她來:「你是……等等,芙蘿拉!你是芙蘿拉對吧?」
「我果然沒認錯人,你是羅溫沒錯!」女孩開心地笑了起來,那笑容燦爛一如朝陽。「以前你還比我矮呢,想不到現在變得那麼高又那麼帥氣了。」
「開什麼玩笑,要是現在還比你矮的話那像話嗎?」羅溫也跟著笑了起來。
「羅溫,這位是……?」伊萊斯問道。
「噢,伊萊斯,我跟你介紹,這位是洛恩親王的女兒芙蘿拉,她也是我的表妹,我們從小就常常玩在一起,不過已經很久沒見面了。」
「羅溫,你不介紹你這位朋友是誰嗎?」芙蘿拉問道。
「他是伊萊斯,是我的義兄。」羅溫說道。
「哦?義兄?」芙蘿拉褐色的大眼眨了眨,神情透著好奇。「我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有個義兄了,你們怎麼認識的?」她說著轉向伊萊斯。
「是在一場戰役上認識的。」羅溫搶在伊萊斯之前回道。
「哦……」芙蘿拉舉著小扇,淺笑著在薄扇後方打量著伊萊斯。「這麼說,他也是貴族嗎?」
伊萊斯的臉頓時變得蒼白,而羅溫立刻大聲說道:「當然啦,芙蘿拉,你在想什麼?伊萊斯哪裡像是平民了?」
「說得也是,」芙蘿拉笑了笑。「那麼,伊萊斯,你的家族是哪裡人?」
「呃……我……」
「芙蘿拉,你很久沒來這附近了吧?」羅溫一把拉住芙蘿拉的手。「我帶你去看去年新建好的花園好嗎?」
「嗯,好啊,可是伊萊斯不一起來嗎?」
「伊萊斯還有別的事要忙,對吧,伊萊斯?」
伊萊斯的臉色仍然蒼白。「呃……是啊,不好意思,你們兩位慢慢聊吧,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了。」他很快向兩人致意後便轉身離開,遁入陽光所照不到的建物陰影之中,羅溫望著他匆匆離開的背影,雖鬆了口氣,但也有些過意不去。
「你的朋友還真有點古怪,」芙蘿拉咯咯笑了起來。「要不是他年紀輕輕就滿頭白髮,長得倒是還挺好看的;羅溫,你不是要帶我去看花園嗎?那地方在哪兒?」
「啊……喔──是啊,走吧,我帶你過去。」羅溫將手肘微微揚起,讓芙蘿拉纖細的手插進他的臂彎裡,兩人便一道往花園的方向走去。
「你呀,什麼時候學會這種小伎倆啦?」走在花園小道上的時候,芙蘿拉突然這麼說道。
「什麼?你說我學了什麼伎倆?」羅溫一臉不解。
芙蘿拉舉起小扇,掩著微揚的唇角。「我知道你是想和我獨處,但你剛才做得也太明顯了吧?你那樣害我覺得對伊萊斯怪不好意思的。」
「呃?慢著,芙蘿拉,我剛那樣不是……」羅溫本想否認,但轉念一想,索性故意擺起一本正經的姿態這麼說道:「你在說什麼呀?芙蘿拉,可別太自抬身價啦。」
這話逗得芙蘿拉笑了起來。「噯,羅溫,你怎麼能對淑女說這種話呢?」她嬌斥道,顯然並沒有生氣。
「什麼淑女呀,我所認識的芙蘿拉可是個野女孩呢。」羅溫仍故作姿態回道。
「哎呀!親愛的羅溫,別再用那種方式說話了,我都快被你笑死了!」芙蘿拉笑著將羅溫推開,走到花叢的一側。
「那麼你希望我怎麼說話呢,親愛的芙蘿拉?」
「別鬧了,羅溫,你明知道我是為什麼來這裡的吧?」芙蘿拉說道,笑顏雖已逐漸收斂,但仍在她臉上綻放著。
羅溫揚起眉毛,隱約意識到現在似乎已經不是說玩笑話的時候了。「難道不是回來看看堂哥,敘敘舊而已嗎?」
「你再這麼開玩笑,我可要生氣了,」芙蘿拉不高興地搥了他一拳。「我是為了選妃舞會而來的。」
「敢情你要替我物色未來的王子妃?」
「你還是不懂嗎?你這個大呆瓜,」芙蘿拉又笑了起來,並將手伸向羅溫。「我也會成為王子妃的候選,難道你不知道我從以前就一直喜歡你嗎,羅溫?」
有那麼一刻,羅溫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嚇住了,但事情發展至此,他倒也不是非常意外。
「我啊,最討厭人家把我像選蔬菜似地品頭論足了,」芙蘿拉說道:「所以,我要你現在就給我答案,如果你不喜歡我的話,我馬上就會離開,省得在選妃舞會上丟臉,如果你屆時決定選我的話,那麼,現在就對我做出承諾吧。」
羅溫望著她,此時玩笑的神情已從他臉上完全消失,然後他執起芙蘿拉伸出的手,輕輕地吻上她纖細的手指。
同一時間,匆忙逃離芙蘿拉的伊萊斯正快步通過迴廊中庭,他已經有好幾個月不曾想起自己的處境有多麼危險了,儘管羅溫一直保護著他,沒讓任何人知道他就是巴蒂爾的兒子,但剛剛的那番會面仍令他嚇得心驚肉跳。
這時,醫官奧托默正好從中庭的另一側走來,但伊萊斯太過專注想著自己的事,以至於完全沒發現奧托默正從他對面走過來,就這麼與他擦肩而過。
「伊萊斯閣下,」奧托默轉身叫住他。「我看您的臉色很不好,發生什麼事了嗎?」
伊萊斯被這麼一喚,整個人頓時嚇住了,他回過頭來,只見奧托默正注視著他,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容,那笑容中似乎隱含著某種意味,只是伊萊斯心底一時也說不上來那笑容到底意味著什麼。
「奧……奧托默醫官?沒有啊……什麼事也沒有。」
< 「那就好,如果您身體不舒服的話,隨時都可以召我過去替您看看。」
「我會的,謝謝你的關心。」伊萊斯說罷轉身便要走。
「關於巴蒂爾王──不知道伊萊斯閣下有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傳聞?」
伊萊斯怔怔然轉過頭來,瞪視著奧托默。「什麼……你說──什麼傳聞?」
奧托默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我聽說巴蒂爾王曾有個兒子,但在十四歲那年就因病過世了,不過……沒人知道是什麼病,據說葬禮也舉辦得很草率,幾乎沒什麼人知道這件事。」
「喔……是嗎?奧托默醫官,我不知道你對這種鄉野傳聞有興趣。」
「我只是在想,巴蒂爾王的兒子會不會根本就沒死,而是還活在這世間呢?」
一聽見這話,伊萊斯覺得自己的心跳幾乎停頓了一秒。「你怎麼……奧托默醫官,你怎麼會這麼想呢?那種毫無根據的傳聞……根本就只是鄉下人胡謅的吧?好啦,如果你想找人聊這些軼聞趣事,那去找別人吧,我還有事要忙,我得走了──」
伊萊斯轉身要走,但卻突然有人從他身後把他猛力拉了回來,並將他推到廊柱上。
「奧托默醫官──你做什麼?」伊萊斯惶然望向突然向他動粗的奧托默。
「我知道你的底細,伊萊斯,」醫官冷冷地瞪著他。「這幾個月來,我早就將你的事查得一清二楚,你就是巴蒂爾王的兒子對吧?你接近羅溫殿下到底有什麼意圖?」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還想裝傻嗎?羅溫殿下就是太心軟了,才會讓你這種人混進宮裡,像你這種戰敗者的兒子,應該當下斬首才是,我真沒想到你竟然還敢留在羅溫殿下身邊,快說!你接近殿下的動機到底是什麼?是不是想取得殿下的信任,好讓你有機會為父報仇?」
伊萊斯使力將奧托默推開。「就算真如你所說的……如果我真是巴蒂爾的兒子,像巴蒂爾那種殘暴不仁的敗類,我為什麼要為他報仇?你別忘了我可是他的囚犯!我所受到的痛苦遠超過你的想像!羅溫是個好人,我感激他都來不及了,我怎麼可能會對他有那種卑鄙的意圖!奧托默醫官,我或許在你眼中看來很低賤,但我絕不允許你這樣侮蔑我的人格!」
奧托默起先有點驚訝,但他很快便恢復原先的敵意。「這話說得還真動聽,我差一點就要被你給說服了,難怪羅溫殿下會如此相信你,但我會盯著你的,巴蒂爾之子,血濃於水,你骨子裡的劣根性是永遠抹滅不掉的,再過幾天羅溫殿下就會選出王子妃的人選,不久後他便會結婚繼承王位,我建議你,最好在那之前離開王宮,隨便找什麼理由都可以,要是你在那之前還敢在羅溫殿下身邊跟進跟出,我就會向國王陛下稟告你的真實身份,屆時你所受到的懲罰可就不光是被趕出王宮這麼簡單了。」
「太可笑了,我沒有必要受你的威脅。」伊萊斯說。
「我已經警告過你了,要是你不趁早遠離此地,反而害自己充滿屈辱地被斬首示眾,那才真的是可笑呢,巴蒂爾之子。」
奧托默說完後便轉身走了,留下伊萊斯獨自一人站在廊柱下,他望著奧托默的背影,儘管滿心憤怒,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伊萊斯理了理剛才被奧托默弄亂的衣領,離開了迴廊中庭,往自己的房間走去,途中他經過了一扇窗子,窗外正好可以看見那座去年新建好的玫瑰花園,他往外望去,卻看見花叢間有一對男女正親暱地交談著,而當他一看見那件橘黃色的禮服,以及在陽光下抖動的蜜色金髮,他便立刻絕望地發現那倆人是誰,理智要他別過眼去,並立刻離開此地,但他卻做不到,他就這麼僵立在那兒,看著羅溫在芙蘿拉的耳邊竊竊私語,逗得芙蘿拉笑了起來,親密如同一對情人。
當下他便立刻明白,芙蘿拉將會成為羅溫的妻子,選妃舞會只不過是個形式,不論羅溫在舞會上與誰共舞,他最終都會選擇芙蘿拉作為他的王子妃,洛恩親王是個有力的後台,一旦羅溫迎娶了芙蘿拉,那麼坎瑟斯王室的聯繫就會變得更加緊密。
伊萊斯想起剛才奧托默的警告,不禁又沮喪了起來,他是個根本不該留在這裡的人,儘管羅溫很喜歡他,但等到羅溫結婚之後,他肯定會將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妻子身上,倆人之間的友情終究只有變得淡薄一途,而一旦羅溫不再需要他了,那麼他厚著臉皮待在這兒又有何意義?
但他有辦法獨自離開這裡嗎?他不認為他做得到,從小他就在王室中長大,還被與世隔絕地囚禁了許多年,要是他離開了羅溫身邊,那麼他肯定會死的,對羅溫來說,即使伊萊斯離開也不會有太大差別,但對伊萊斯來說,若是失去了羅溫的庇護,那他肯定無法靠自己活下去,奧托默說得簡單,但像奧托默那種人怎麼會可能了解他的處境,不論是選擇離開此地,亦或是留下等待審判,那對伊萊斯來說都等於是死路一條。
但他只能坐以待斃嗎?他不願意這麼想,他曾以為自己的命運就是只能在那間地下囚室裡等死,但羅溫拯救了他,讓他有機會擁有另一段全新的生命,難道事到如今他還是只能任人宰割嗎?他曾是另一個王國的繼承人,但如今就連像奧托默那種身分遠低於他的醫官都能對他惡言相向,他甚至害怕在芙蘿拉面前承認自己的身世,而芙蘿拉不過就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娃兒罷了,即使他胡謅一氣,芙蘿拉也未必會起疑。
伊萊斯很清楚自己遠比羅溫年長,但除了將這件事告訴羅溫,並請求羅溫保護他之外,他根本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窩囊至此,他早已是個成年人,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被巴蒂爾凌辱的孩子了,但除了求助於羅溫,他自己什麼也處理不了。
而在看到芙蘿拉與羅溫狀似親密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羅溫不可能永遠保護他,他終有一天會棄他而去,而伊萊斯只能再度回到黑暗的地獄裡。
這不會是我的命運!伊萊斯想,若上天當真有意要毀滅他,那麼祂又何必讓羅溫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呢?難道就只是為了讓他在重獲希望之後,更慘重地摔落谷底嗎?不,他絕不要讓命運之神任意主宰他的未來,他要靠自己改變這悲慘的處境,他絕不能讓奧托默把他趕走,也絕不能失去羅溫的友情,可是他該怎麼做呢?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保有現在的這一切?
這時,花園中的芙蘿拉突然轉過頭來,像是在朝這兒張望,伊萊斯見狀立刻從窗邊逃開,跌跌撞撞地爬上階梯,他感覺到自己就像是隻夾著尾巴逃走的狗,這想法刺得他的胸口發疼,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幾乎就要哭了出來,他咬著下唇,強忍著不讓淚水湧出眼眶,像這種時刻,他感到自己就像是個女孩般那樣軟弱,但他不是女孩,至少不完全是,他努力想找回自己屬於男性的那部分,卻怎麼也找不回來。
他逃回房中,並立刻將門上鎖不讓任何人能夠闖入,他孩子氣地撲倒在床上,像個女孩般啜泣起來,他詛咒自己這悲慘的身軀,若他是個男人,那麼他早就得以死去了,若他是個女人,那麼他至少有條件和芙蘿拉相匹敵,也絕不會遭受奧托默的威脅,偏偏他哪一邊也不是,他無法說服奧托默他絕不會妄想取得坎瑟斯的王位,也無法讓羅溫愛他一如愛芙蘿拉那樣。
接下來幾天,他幾乎沒跟羅溫見上一面,儘管他明知這麼一來羅溫就會更頻繁地和芙蘿拉在一起,但想起奧托默的警告,他又實在沒有勇氣去見羅溫。
很快地,選妃舞會的日子便到來了,所有王公貴族的女兒都來到宴會廳中,和許多受邀而來,出身高貴的青年才俊共舞,伊萊斯也來此和幾個女孩跳了幾支舞,但他的心神根本無法放在她們身上,只要看見芙蘿拉那身耀眼的金紅色禮服穿梭在人群之中,他就覺得彷彿聽見喪鐘在為他敲響。
毫不意外地,奧托默也在大廳外守著,以致於伊萊斯始終找不到機會和羅溫單獨說上幾句話,但伊萊斯同時也注意到,羅溫只在一開場和芙蘿拉跳過一次舞而已,之後就不再邀她共舞,伊萊斯心想羅溫可能是想將最後一支舞留給她,但同時也覺得羅溫似乎對芙蘿拉太過冷淡,有那麼一段空檔,芙蘿拉甚至只能站在舞池旁,枯等別人來向她邀舞。
伊萊斯注意到這一點,只好走上前去,向芙蘿拉邀舞,芙蘿拉身上的香氣薰得他頭暈,他想他可能永遠也不會愛上像芙蘿拉這樣的女人,但他也不確定這輩子他到底有沒有機會愛上女人就是了。
「伊萊斯,你今年多大了?」下一首曲子開始時,芙蘿拉這麼問他。
「三十二。」伊萊斯答道,而芙蘿拉似乎很驚訝。
「真的嗎?你看起來沒那麼大年紀,我還以為你只比羅溫大一、兩歲而已呢,既然這樣,你就和羅溫相差十四歲了,你們的年紀相差這麼多,會那麼要好還真叫我吃驚。」
伊萊斯客氣地笑了笑:「我和羅溫之間並沒有像你想像得那麼要好。」
「夠好了,」芙蘿拉突然以一種精明的眼神望向他。「有時我還挺嫉妒你的呢,你知道嗎?伊萊斯,羅溫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說的都是你的事。」
聽到芙蘿拉這麼說,頓時令伊萊斯心中有些亂了陣腳。「真的嗎?那真是難以想像,他都說了我什麼?」
芙蘿拉笑了起來:「都是說些你們在一起的趣事,我本來還對你這人有點好奇,想從他那兒探探你的家族是哪兒人,可惜他從來就不告訴我。」
「我的家族沒什麼好談的,」伊萊斯苦笑,對這檔事他早已準備了一套說詞。「我是個流亡的爵爺之子,戰爭早已奪去了我家族昔日的繁盛。」
「是嗎?那真令人同情,」芙蘿拉說道,但從她的表情看得出她並沒有多大同情。「不過,既然你這麼說,那看來我猜錯了。」
「猜錯?什麼意思?」
「哎呀,因為羅溫都不告訴我你的出身嘛!」芙蘿拉嬌嗔道。「看你談吐舉止頗高雅,但態度卻很謙下,所以我原先還以為你說不定是羅溫的男寵呢。」
聽到這番無禮的猜測,頓時令伊萊斯的臉色變了。「你說什麼?你說你以為我是什麼?」
「噯……你生氣啦?對不起嘛,我只是一時有過這樣的想法而已嘛,你不會真的對我生氣吧?」
「就算只是腦子裡想想,難道你不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嗎?」
「討厭,你真的生氣啦?真是沒有風度!我只是開開玩笑而已嘛!」芙蘿拉說道,音調也不自覺地提高,引起旁邊一、兩對男女的側目。
伊萊斯被她的尖銳聲音一下子喚回現實,意識到自己不該在這裡和芙蘿拉起爭執,他深吸了口氣,盡可能讓自己緊繃的情緒放鬆下來。「親愛的芙蘿拉,我沒有生氣,我只是被你的想法嚇到了,」他柔聲說道:「我和羅溫根本就不是那種關係。」
聽到他這麼說,芙蘿拉的表情也和緩了下來。「真是的,伊萊斯,你嚇壞我了,我剛才還以為你等一下就會打我一巴掌呢。」
「我怎麼可能會對淑女動粗呢?」伊萊斯盡力擠出一個微笑。「抱歉,我好像嚇到你了,你願意給我個面子,至少與我共舞到這首曲子結束嗎?」
「好啊,看在你還算有誠意的份上,我就賞你這個臉吧。」
伊萊斯再次執起芙蘿拉的手,與她共舞起來,但這次倆人的交談變得更少了,正當曲子即將奏至尾聲時,伊萊斯突然將芙蘿拉摟近自己,輕聲在她耳邊說道:「芙蘿拉,我想你該慶幸我不是羅溫的男寵。」
這話似乎讓芙蘿拉覺得很有趣,她咯咯笑了起來:「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若真是那樣的話,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
芙蘿拉還沒來得及對這話做出反應,伊萊斯便立刻將摟在她腰際的手放開,將她往外一推,芙蘿拉優雅地在他手中轉了一圈,而音樂恰好也在這時停止,倆人的動作靜止在這一刻,為這支舞劃下了完美的句點。
「伊萊斯,」芙蘿拉仍握著伊萊斯的掌心,臉上帶著些許疑惑。「你剛剛的話是什麼意思?」
「只是個玩笑罷了,芙蘿拉,你不必放在心上。」伊萊斯淺淺笑道,接著輕輕將自己的手放開,將芙蘿拉交給另一位舞伴,轉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伊萊斯一路走到大廳外的廊下,但他沒有停下腳步,他一個勁兒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戶外,今夜並沒有月光,他在黑暗中一路疾行,直到走進了花園中才停下來。
他低著頭,雙手撫上自己發燙的臉頰,接著他跪了下去,膝蓋碰觸到堅硬的石板小徑,他只想將剛剛的情景從腦中驅趕出去,但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無法想像他居然對芙蘿拉說出那種話,但他確實說了,他直到將那些話說出口的那一刻,才驚覺到這的確就是他內心中的真正想法,但他怎麼能這麼想?難道他指望自己能夠贏過芙蘿拉嗎?難道芙蘿拉年輕的女性魅力在羅溫眼中會輸給他這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嗎?
他自責地呻吟起來,甚至懊悔地想要痛哭一場,但在他這麼做之前,一陣腳步聲及時制止了他,他慌忙起身,從黑暗中站了起來,想看清來者是誰。
「伊萊斯?是你嗎?」羅溫的聲音從花叢外傳來:「你在花園裡嗎?」
「羅……羅溫?」聽見這叫喚頓時令他方寸大亂。「你怎麼會在這兒?你該回去舞會上的,芙……芙蘿拉還在等你不是嗎?」
羅溫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伊萊斯原以為他身邊還帶著侍從,但這時他才聽清楚來的只有羅溫一個人。
「她有別的舞伴了,我看你匆匆忙忙地不知上哪兒去,有點擔心就追出來了,你怎麼了?伊萊斯,我剛聽見你好像在呻吟,你受傷了嗎?」
「沒有……我沒有受傷,你可能聽錯了吧。」伊萊斯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很確定在這種黑夜裡,而且還隔著高大的樹叢,羅溫不可能看得見他,但他該在這時走出去,和羅溫一道回到大廳嗎?他並不確定這麼做是不是明智之舉,如果他和羅溫一道回去,很可能馬上跟奧托默撞個正著,而奧托默是他在這種時候最不想遇上的人。
「伊萊斯,你躲在花園裡做什麼?怎麼不出來?」突然間,羅溫的聲音近得將伊萊斯嚇了一大跳,羅溫竟然跟著摸黑闖進花園裡來,伊萊斯想轉身躲開,但腳下卻狠狠被絆了一跤,他整個人摔進花叢裡,發出不小的聲響。
「伊萊斯?你怎麼了?你跌倒了嗎?」羅溫急急忙忙地衝了進來,伊萊斯本想立刻爬起來逃走,但弄出的聲響太大,羅溫已經看見了他,並一個箭步趕到他身旁。「伊萊斯,你幹麼跑到這裡頭來呢?現在天色那麼暗,要是發生危險怎麼辦?我看看,有沒有撞到哪裡?」
伊萊斯將他的手推開。「沒有,我沒事,只是一點擦傷而已,羅溫,你不該來找我,你快回去。」
「我怎麼能將你扔在這兒自個兒回去!要回去就咱們一道回去!」
「我不想回去!拜託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嗎?」伊萊斯叫道,而這語氣幾乎讓羅溫愣住了。
「伊萊斯,你怎麼了?為什麼你不想回去?發生什麼事了?」羅溫抓住他的肩膀。「你可以告訴我啊,我不准你有事瞞著我。」
「沒有……什麼事也沒有,我只是……自個兒在鬧脾氣罷了。」
「你從來就不會無緣無故鬧脾氣,伊萊斯,你是我所見過天底下最好脾氣的人,肯定是什麼人惹了你對吧?你告訴我,我找他算帳去。」
伊萊斯望著羅溫的臉,儘管這裡很暗,但樹叢間透著的一點微光卻已足以讓他看見羅溫臉上的憂慮。
「羅溫……要是我不是巴蒂爾的兒子就好了……」伊萊斯撫上羅溫的臉,低聲說道:「如果當初你在地下密室裡發現的不是像我這種怪物,而是個普通的女人……那事情或許會變得比較簡單吧?」
「伊萊斯?你在說什麼?你怎麼會這麼想?」
「羅溫,你會娶芙蘿拉為妻嗎?」
「……你突然扯這個做什麼?我說──」
羅溫沒來得及將接下來的話說完,因為某個柔軟的東西封住了他的嘴唇,接著他感覺到伊萊斯的頭髮拂過他的臉,他知道他應該在這時推開伊萊斯,但他卻沒有這麼做,他伸手摟住伊萊斯的腰,感覺到他的身體此時正緊貼著自己。
他們在黑暗中擁吻,不一會兒,他們分開,但伊萊斯仍在他懷中,他感覺到伊萊斯的呼吸搔癢著他的胸口,一股情慾湧上他的體內,但另一層恐懼卻也同時掠過他的心頭,這恐懼驅使他慌忙將伊萊斯推開。
「伊萊斯!你在做什麼?我們……不該這樣!這麼做是不對的!」
他本想對伊萊斯嚴加責備,但黑暗中他聽見了伊萊斯的啜泣,這聲音促使他不得不住口。
「對不起……羅溫……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我只是……」伊萊斯掩面痛哭。「我太害怕了,我好怕我會失去你……」
「你在胡說什麼?你怎麼會失去我呢?」羅溫伸手撫摸伊萊斯的頭髮。「我說過,我永遠都會待在你身邊的。」
「不,你很快就會從我身邊被奪走,芙蘿拉才是那個受到你寵愛的人,儘管我和她一樣都擁有一顆女人的心,但我卻永遠沒有辦法和她抗衡,要是我沒有生得一副這樣的身體就好了,如果我是真正的女人,誰會譴責我對你有這樣的念頭呢?」
「伊萊斯,你別這樣,」羅溫柔聲安撫他:「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發誓過我這輩子永不會背棄你,你只要這麼相信就夠了,你不需要對我做出這些事,我也會留在你身邊的。」
「你不明白,羅溫,我之所以對你這麼做,是出自愛情,我不是為了將你永遠留在我身邊才這麼做的,我只求你能在這裡擁抱我……即使只是片刻也無所謂,只有現在,我不是你的兄弟,而是一個對你有著愛慕之情的女人……請你讓我滿足我這卑微的心願好嗎?」
「伊萊斯,我不能──」
「求求你,只要答應我這次就好了,我保證今後絕不會再對你有任何踰矩的請求,過了今晚,你儘管可以將這事當成沒發生過,也不需要對我負任何責任。」
羅溫在黑暗中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伊萊斯。」
伊萊斯像隻貓般蜷在他的腳邊。「謝謝你……羅溫,接下來你什麼事也不用作,一切交給我就好了……我會很小心,絕不會弄髒你的衣服,你很快就可以回到舞會上。」
羅溫在黑暗中動也不動,聽憑伊萊斯解開他的腰帶,伊萊斯跪在他的面前,以手和舌尖替他服務,過程中羅溫差點無法站穩,只能緊抓著伊萊斯的肩膀,時而忍不住發出幾聲低微的呻吟,完事過後,伊萊斯細心地將一切舔舐乾淨,那幾乎讓羅溫再度興奮起來,但伊萊斯精準地在他再次產生反應前便停下動作,這讓羅溫甚至感到有些遺憾,但羅溫盡力將這念頭驅趕出去,讓伊萊斯替他將服裝儀容整理好之後,便獨自離開了花叢,疲憊地回到舞會上,而伊萊斯則走到花園後方的一座噴水池旁,清洗自己的口腔。
一陣腳步聲自他身後傳來,伊萊斯原以為是羅溫再度折返回來找他,但當他回過頭去時,卻發現站在他身後的是奧托默醫官。
「我剛剛看到羅溫殿下從這方向離開,他果然是來跟你見面。」奧托默說。
「……你在說什麼?我根本沒看到有誰到這兒來。」
「今晚可是殿下的選妃舞會,我真沒想到你有這麼大的膽子,你對殿下做了什麼?」
「我說了,我根本沒看見他──」
伊萊斯話還沒說完,奧托默便立刻摑了他一巴掌,力道之重使他差點跌倒在地,但他及時攀住了水池的石造邊緣,才沒有摔斷自己的牙齒。
「你這骯髒的狗東西,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種時候把殿下找出來是為了什麼嗎?」
「我根本就沒有去找他!」伊萊斯回瞪著他。「你憑什麼這樣冤枉我?難不成你看見我跟他在一起了?有的話就拿出證據來啊!」
「我是沒有看見,」奧托默說:「但像你這種魔鬼之子,能做的不外乎就是引誘無辜的人走向地獄,將災禍帶給每一個人!」
「我說過,你沒有資格這樣侮辱我。」伊萊斯抹了抹唇角滲出的血絲,直起身來。
「凡是生為人類都有資格譴責你,巴蒂爾之子,因為你根本就是個怪物,是借魔鬼的種所生下的孽種!」
「住口──你給我住口!」伊萊斯朝他撲過去,但奧托默反而抓住他,將他往地上狠狠一摔,伊萊斯跌在地上,雙手雙膝都重重撞上堅硬的地面,地上的碎石也刮傷了他的手掌和膝蓋。
奧托默走上前去,往他的側腹順勢就是一踢,伊萊斯痛苦地叫出聲來,但奧托默顯然並不打算罷手,他又往伊萊斯身上踹了一腳,但這次伊萊斯很快伸手抓住他的靴子,將他往旁邊一絆,奧托默一個失去重心,便摔倒在水池旁,伊萊斯立刻強忍著痛楚跳起身來,抓住奧托默的頭髮,將他的頭往水池裡按。
「你說誰是魔鬼的孽種!你這狗眼看人低的傢伙!你敢再那樣說我看看!你敢再──」伊萊斯用盡全身氣力將掙扎的奧托默按住,將他面朝下壓進水中,一直等到奧托默不再掙扎後才鬆手。
一陣靜默過去,伊萊斯這才從奧托默背上起身,並意識到自己剛才使出了多大的氣力,因為他此時全身痠痛,他按了按泛白的指關節,彎身察看動也不動的奧托默,這才發覺奧托默已經死了,再也不會起身毆打他了。
查覺到此一事實,伊萊斯頓時感到心頭一陣惶然,他不安地四下察看是否有來人接近,在確認過沒有人看見他時,便急忙轉身想離開。
但他很快又停下腳步,回頭再次望向奧托默的屍體,奧托默此時的模樣看來完全就是在遭受施暴後的狀態,他不能就這樣把奧托默丟在這裡,於是他折返回去,提起奧托默的後領及腰帶,使力將他推到池子裡去,這水池很深,若有人失足淹死在裏頭也毫不令人意外,更何況,他還很確定,剛才奧托默對他施暴的時候,他嗅到奧托默身上有股酒味。
醉酒的人失足摔進這池子裡一點也不奇怪,不是嗎?
將奧托默扔進池裡後,伊萊斯便匆匆離開,他本想直接回到房裡去,因為他的衣服濕透了,但他轉念一想,又深覺這麼做實在不妥,於是他溜進酒窖,將自己灌得醉醺醺的,並將其中一個酒罐打破,弄濕自己的衣服,然後渾身酒味地回到大廳裡去,一副他剛才一直待在酒窖裡的模樣,最後終於有人看不下去,將他趕回房裡去,他才將衣服換下,雖然他和奧托默打鬥時受了點傷,但幸好並不算太嚴重,側腹可能會瘀青一陣子,但穿上衣服後也就看不出來了,至於手上和膝蓋上的擦傷,羅溫只會以為是他在花園裡跌倒時所受的傷,而他今晚把自己弄得醉醺醺的,其他人也根本不會懷疑到他頭上來。
入睡前,他提醒自己,他剛剛殺死了一個人,他理應感到良心不安,但殺死一個像奧托默那樣以卑鄙手段威脅他的人,他可一點也不會感到愧疚。
比起奧托默的死,今晚有令他更為在意的事,那就是芙蘿拉,想必在他與奧托默爭執的時候,羅溫已經選定芙蘿拉作為他的妻子了,一想到這裡,他就感到胸口一陣刺痛,他很慶幸自己不必親眼見到羅溫與芙蘿拉共舞今晚的最後一曲,但也同時感到有些悔恨,他應該親眼見證這一刻,因為羅溫是在與他共享過祕密後才回到她身邊的,今晚羅溫摟著芙蘿拉共舞的那雙手,正是稍早他抓著伊萊斯肩膀的同一雙手。
芙蘿拉肯定什麼也不知道吧。他想,並在黑暗裡靜靜地笑了。
這天晚上,伊萊斯睡得十分安穩,直到第二天早上庭園裡傳來尖叫聲為止。
「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奧托默下葬的那天下午,羅溫在塔樓窗邊對伊萊斯這麼說道:「奧托默向來是個節制的人,誰想得到他會醉倒在水池裡淹死呢?」
伊萊斯站在他身邊,望向窗外的庭園,從這裡可以看見那口淹死奧托默的水池,不過裏頭的水已經被抽乾了,不久後還是會再填滿的吧?伊萊斯想。
「雖然這麼說對奧托默有點過意不去,不過,我倒是有點慶幸。」伊萊斯垂著眼說道。
「慶幸什麼?」
「因為這件事,你的婚事也會因此延後一段時間吧?」
「伊萊斯……難道你還是對我……」
「對不起,羅溫,忘了我剛剛說的話吧,」伊萊斯別過頭去。「我明明對你承諾過,我再也不會拿這些事來煩你了,結果我卻……」
「你不需要道歉,伊萊斯,」羅溫將他拉向自己。「因為我對你也……」
他沒再說下去,而伊萊斯只是眨著湛藍的眼睛望著他。「羅溫?你想說什麼?」
羅溫嘆了口氣:「我想說的是──我……」
他伸手撫上伊萊斯的頭髮,微微傾近他的臉,有那麼一刻,他們幾乎雙唇交疊,但羅溫在最後一刻別過了頭,也將握著伊萊斯肩膀的手放開,往一旁走去。
「羅溫……」伊萊斯轉過頭來,輕喚他的名字。
「抱歉,伊萊斯……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這整件事應該……應該在那天晚上就結束的,剛剛的事……就請你忘記吧。」
「我明白了,羅溫。」伊萊斯說道。
羅溫轉身往樓梯處走去,快步走下台階,卻正好和走上樓來的芙蘿拉撞個正著。
「羅溫?你怎麼慌慌張張的?要是一個不小心滾下樓去怎麼辦?」芙蘿拉叫道:「哎呀,你的臉色好糟,是不是生病了?」她說著便伸手想探觸羅溫的前額。
「沒有,芙蘿拉,我沒有生病,」羅溫急忙揮開她的手。「你……你怎麼會在這兒?我以為你這會兒該待在房間裡?」
「噯!房裡悶死了,又沒人陪我談天,無聊得要命,所以我就出來找你啦,我們的婚禮再不久就要舉行了,我想在婚宴上裝飾很多很多的花,你覺得好不好?」
「芙蘿拉,我知道你對這件事很期待,」羅溫握住她的手。「但能不能再等一等?我的醫官才剛因意外過世,現在不是個適合討論婚事的時機啊。」
聽到這話,芙蘿拉立刻將羅溫的手甩開。「等一等?你要我等到什麼時候?只不過是死了個醫官罷了,為什麼我的婚事要為此暫緩?」
「芙蘿拉,你這麼說太過分了,奧托默醫官是我盡忠職守的部屬,我怎麼能全然不為他哀悼,而迫不及待地去舉行婚禮呢?」
「那是你的事,我又不認識他,為什麼連我也要陪著你一塊兒哀悼他的死呢?那種在人家的舞會上出事的傢伙真是不識相!我最討厭那種人了!」
「你怎能這麼說?難道奧托默是故意要摔進池子裡的嗎?請你對死者尊重點,芙蘿拉!」
「哼!為了個微不足道的醫官,你居然就這樣對未婚妻大呼小叫的,我可是未來將要成為王子妃的人,為什麼我要去尊重那種人呢?真是莫名其妙!」
芙蘿拉說完這番話後便氣呼呼地轉身下樓走了,而被激怒的羅溫只是站在原地,並沒有追過去。
一個人影站在他身後的樓梯口,面無表情地將這一切看在眼底,等到芙蘿拉走遠後,他才從那裏走了下來。
「羅溫?怎麼了?我好像聽到你跟芙蘿拉在吵架?」
羅溫抬起頭來,只見伊萊斯正從樓梯上走下來。「唉……也沒什麼,她只是在不滿婚事暫緩的事,」羅溫勉強擠出一個苦笑。「芙蘿拉從小就很任性,我早就習慣了。」
伊萊斯走到他身旁,說道:「你該去找她,羅溫,在婚禮前就鬧得不愉快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這我也知道,只是……她實在是太不可理喻了。」
「女人都是那樣的,」伊萊斯說。「她對婚禮的事那麼期待,知道非得延期她一定很失望,你好好安撫她幾句不就沒事了,畢竟她之所以會那麼期待跟你結婚,正是因為她愛你啊。」
羅溫望著他,臉上不禁露出了微笑。「伊萊斯,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只要有你在身邊,我就會覺得很安心,要是芙蘿拉能多跟你學學該有多好。」
聽到這話,伊萊斯沉默了一會兒。「羅溫,你愛芙蘿拉嗎?」
「我……」羅溫輕嘆了口氣:「坦白說,我並不確定,我之所以想娶她,或許只是因為我認為我應該這麼做而已。」
「那麼,你心裡有真正深愛的人嗎?」
「我……」羅溫凝視著眼前的伊萊斯,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然後伊萊斯笑了起來。
「抱歉,我不該這樣探問你的隱私,我想我只是……只是還抱持著無謂的希望而已,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但我還是……」
他不再說下去,而是轉身登上階梯。
「伊萊斯……」羅溫伸出手,想拉住伊萊斯的手,但伊萊斯卻已快步走上樓去,消失在轉角處。
羅溫站在那兒,迷惘地望著伊萊斯離去的方向,在此同時,他心中早已不復存該去追回芙蘿拉的念頭。
兩個月後,羅溫與芙蘿拉的婚禮順利舉行,而伊萊斯也越來越少和羅溫見面,不久後,羅溫幾乎忘了伊萊斯曾如何動搖他的心,直到某天下午他在花園裡遇見伊萊斯為止。
這天,芙蘿拉挽著羅溫的手,兩人一道在花園裡散步,芙蘿拉彷彿有說不完的話題,但羅溫一句話也插不上,他突然感到一股沮喪襲上心頭,已經和芙蘿拉成婚的事實直到此時才讓他產生了真實感,難道往後他都必須要忍受芙蘿拉用這些無聊的話題來煩他嗎?現在他倒還可以忍受,因為芙蘿拉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孩,當她因為一件無聊事而笑得花枝亂顫時,至少她的笑容看來賞心悅目,但再過十年、二十年後呢?羅溫實在無法想像屆時他還能有多大耐心聽芙蘿拉這樣閒扯,他寧願去打獵,或是到藏書室裡去找伊萊斯談天,即使一整天什麼都不做也無所謂,總好過陪芙蘿拉在這兒悶得發慌。
這時想到伊萊斯令他稍微好過了些,不知道伊萊斯現在在做什麼?他想。自從他與芙蘿拉成婚後,芙蘿拉幾乎每天黏著他,他根本沒有機會去找伊萊斯,他開始懷念起以往那種他高興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的日子,而且伊萊斯跟芙蘿拉不一樣,他從來就不會管他去哪或是做些什麼,但芙蘿拉卻什麼都要管,好像他是她的私有財產似地,只要和芙蘿拉在一起,他就總有種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哎呀!討厭!」突然,身旁的芙蘿拉叫了起來,將羅溫一下子從入神狀態喚回現實,他回過頭來,只見芙蘿拉正彎身拉著自己的裙襬,而她的裙子已被她腳邊的花叢勾破了一個洞。
「沒事吧,芙蘿拉?」羅溫問道。「有沒有傷到哪兒?」
「沒有,只是……你看啦,我的裙子都被勾破了,這布料可是很名貴的!我當初好不容易才讓父王買給我的,現在破了是要怎麼辦才好!」
「你要的話,以後再訂做一件不就成了?只不過是件裙子而已嘛。」
芙蘿拉這時抬頭瞪了他一眼。「你沒聽見我剛剛說的嗎?這是很名貴的料子,是非常難買到的,破了就沒有了!」
「那就差人替你縫補一下呀,更何況,難道你就不能穿別件嗎?」
「就算拿去縫補,它也不可能恢復原狀了!你根本就不懂,這件衣服對我來說是無可取代的!」芙蘿拉叫道。
「但對我來說,它就跟你衣櫃裡其他那些華服沒有什麼不同,不管是哪種衣服,穿久了遲早都會破的,你又何必將這事看得那麼嚴重?」
「我最喜歡的衣服破了,你不安慰我就算了,竟然還這樣對我說話,你這人真是一點也不體貼!哼!」
芙蘿拉說罷轉身便走,但羅溫叫住她:「你上哪兒去?你是用這種態度對待丈夫的嗎?」
芙蘿拉轉過頭來,以極度嫌惡的表情說道:「要是我早知道你是這麼不懂憐香惜玉的人,我才不會嫁給你!」
她說完便獨自走掉了,而羅溫被她氣得簡直說不出話來。
「天哪……這女人怎麼能這麼不可理喻!我到底是娶了什麼怪物了我!」他抹了抹臉,轉身走回花園小徑,在一張石板椅上坐下,此時他一點兒也不想去追回芙蘿拉,就讓那個女人氣死好了!他這麼想道。
這時,一陣窸窸窣窣聲從樹叢中傳來,將羅溫嚇了一跳,他立刻跳起身來,大聲朝樹叢中問道:「是誰躲在哪兒?」
一個熟悉的人影從樹叢間走了出來,有些歉然地說道:「羅溫,是我,伊萊斯。」
看到伊萊斯竟然在這裡,頓時令羅溫吃了一驚。「伊萊斯……你怎麼會?噢!老天,你該不會都聽見了吧?」
伊萊斯點點頭。「是的,我都聽見了,看到你們走進來時,我本想趕快離開的,但實在找不到機會……所以我只好躲在樹叢後。」
「這真是太丟臉了,」羅溫一手扶額。「讓你看到我這樣子……我居然連自己的妻子都管教不好。」
「慢慢來吧,羅溫,總是需要時間的。」
羅溫嘆了口氣,並一屁股坐回石板椅上。「坦白說,我越來越沒自信了,我真能等到她改掉這性子的一天嗎?我甚至連與她好好相處個一刻鐘都做不到。」
伊萊斯也在他身旁坐下,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會有那一天的,你別胡思亂想,芙蘿拉她現在畢竟還很年輕,還脫離不了那股孩子氣,但假以時日她就會變得更穩重的。」
「我真是受夠像她這種年紀小的女孩了,」羅溫說道。「像你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伊萊斯眨了眨眼。
羅溫轉過臉來,注視著他。「如果她像你這樣的話,那麼我就用不著等她變得穩重了不是嗎?因為你已經是個夠沉穩的成年人了,你不會像她這樣吵吵鬧鬧的,也從來就不會惹別人生氣,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覺得心浮氣躁,一顆心怎麼就是靜不下來,但換作是你就不一樣,像現在和你待在一塊兒,我就覺得好安心也好放鬆,你知道嗎?每次芙蘿拉又惹我生氣的時候,我就好想來找你,因為你和她完全不一樣,你總是能令我感到快樂,但芙蘿拉卻怎麼也做不到這一點。」
「你怎麼能這麼說?羅溫,芙蘿拉是你的妻子,你怎麼能拿我這種人跟她相提並論呢?我只是你的朋友,我無論如何是不能取代她的地位的,即使你覺得跟我在一起比較快樂,但那也只是因為你的心還沒有完全定下來罷了,你以後別再說這種話了,我曾在你的婚禮上祝福過你,我不想聽見你對你的婚姻說這些喪氣話。」
「這不是喪氣話,伊萊斯,」羅溫突然握住伊萊斯的手。「這不是什麼我的心還沒有定下來,而是我真真切切地這麼想,我實在非常後悔娶了芙蘿拉,我之所以跟她結婚,完全只是為了想完成父王的心願,而我現在才確實體認到,我根本不愛她,我怎麼能和一個我並不愛的女人共度餘生呢?一想到這裡,我就感到頭皮發麻。」
「但她愛你呀,你怎麼能辜負一個深愛你的女人呢?」
「老實說,我現在越來越懷疑這一點了,」羅溫垂著眼說道:「芙蘿拉真的是因為愛我才嫁給我的嗎?我有時會想,她說不定只是想享受贏得我的勝利感罷了,她從小就是那種喜歡別人奉承她、將別人踩在腳下的人,只要是她想得到的東西,她說什麼都一定要得到,但得到之後她很快就會膩了,並將那東西像垃圾般扔在一邊,我想,對她而言,我就是那一樣她不擇手段也要得到的東西,但她如今已經得到我了,所以她就膩了,將我扔到一旁去,她從來就不關心我的感受,每次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只關心那些跟她自己有關的事,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噓寒問暖的話,難道你認為像她這樣自私的女人,我還需要顧及她的感受嗎?」
「別再說了,羅溫……」
「伊萊斯,你還記得這裡是哪裡嗎?」羅溫突然這麼問道。
「呃……?」
羅溫轉過頭來,望向伊萊斯的臉。「在選妃舞會的那天晚上,我就是在這兒找到你的。」
一聽到羅溫這麼說,伊萊斯的臉頓時紅了。「羅溫,我們說好別再提這事的……」
「沒錯,可是我不能將這事當成沒發生過,我也曾試著想忘掉它,但我就是辦不到。」
「對不起,羅溫……我真的對你很抱歉,我那時實在不該……」
羅溫將他拉向自己。「你不需要道歉,伊萊斯,我那天的確也想跟你這麼做……真要說的話,我們倆人都有錯。」
「但先誘惑你的人是我,我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孽,我明知道那天是你的選妃舞會,卻還對你做那種事……」
「別再提什麼選妃舞會了,那根本從頭至尾都是個錯誤!是一場大笑話!」羅溫叫道。「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就是你,伊萊斯,打從一開始我就只想要你。」
伊萊斯看來像是受到很大的驚嚇,他整個人跳了起來,臉上滿是不知所措的神情。「你……你到底在說什麼!羅溫,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別再說了,我請求你別再說下去了!」
「我偏要說,我早該對你告白這一切的,但我卻因為太過軟弱而說不出口,」羅溫也跟著站起身來,並緊抓住伊萊斯的雙肩。「我實在對這份感情太過恐懼了,因為那是絕不見容於這世間的事,但我再也壓抑不住我的心了,我愛你,伊萊斯,你曾在此地告訴過我你也愛我,而天知道我當時聽見這句話有多麼高興……但我當時卻因恐懼而退卻了,我無恥地選擇了絕不會受到譴責的那條路,將你一個人獨留在黑暗裡,而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人不能違背自己的心活下去,我違背自己的心娶了一個我根本不愛的人,這打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我應該更堅定地留在你身邊,而不是背棄你而去,我違反了我的誓言,但你卻仍然如此寬厚地待我,面對像你這樣善良的人,我簡直羞愧到恨不得乾脆自裁算了!」
「我求你千萬別這麼說!羅溫,你明知道我不會捨得你自裁,連聽見你有一丁點這種想法都會叫我心痛!求求你別再說這些話了!」
「那就接受我,伊萊斯,我請求你──」羅溫執起伊萊斯的手,在他面前單膝跪下。「你曾說過你也愛我,既然我們彼此相愛,那麼請你別再推開我,別再從我身邊逃開好嗎?」
伊萊斯閉上眼深吸了口氣,然後睜開雙眼,像是下了極大決心似地直視著羅溫。「那麼,你要我怎麼做?你覺得芙蘿拉有可能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嗎?」
「別再對我提芙蘿拉了!伊萊斯,我不會讓她知道我們之間的事,嚴格說起來,先得到我的心與身體的人是你,芙蘿拉是在那之後才介入的,我現在……幾乎都要恨起她來了,如果她沒有出現,那麼或許我們現在還能在一起,我也不會去結那場愚蠢可笑的婚!」
「羅溫……你知道你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嗎?這是背叛、是不忠的行為,你簡直是瘋了……我不想再聽你說這些,我要走了。」伊萊斯說著便甩開羅溫的手,轉身要往花園外走去,但羅溫立刻站起身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臂,將他拉進懷中,緊擁著他。
「羅溫!你快放手──」伊萊斯掙扎起來。「要是被人看見了……」
「不要走,伊萊斯。」羅溫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聽到羅溫的語氣,伊萊斯便逐漸停止了掙扎,他遲疑了一會兒,將雙手緩緩舉起,猶疑著是否該回擁羅溫。
羅溫的臉在他頰邊輕輕摩娑,他感覺到羅溫的手撫觸著他的後頸,將他的領子微微拉下,接著羅溫的唇從他耳邊一路吻至頸部,他忍不住顫抖起來,並不自覺地發出微弱呻吟。
「不可以,羅溫……」
但羅溫的手此時更加放肆起來,一路從他背部游移至腰間,伊萊斯不禁輕叫,雙手也下意識地回擁住羅溫的身軀,隨後他們擁吻,而伊萊斯最後一次推開了羅溫。
「伊萊斯……」羅溫的臉上夾雜著情慾與痛苦,他不敢相信伊萊斯竟然仍拒絕了他。「你為什麼──」
「不能在這裡,羅溫,會有人看見。」伊萊斯喘著氣說道:「到我房裡去,我們繞花園後方的路,不可以通過正廳,那樣說不定會撞見芙蘿拉或其他人。」
聽到這番話,羅溫頓時愣住了。「伊萊斯,你是說……」
「是我把你領進地獄裡的,我理應陪你一起承擔罪孽。」伊萊斯朝他伸出一手。「走吧。」
羅溫這才露出微笑,並握住伊萊斯的手,倆人十指緊扣。「嗯。」
他們匆匆離開了花園,從一條僻靜的小道離去,途中沒有撞見任何人,也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在此之後,羅溫對於芙蘿拉的脾氣變得更加難以容忍,每當他又與芙蘿拉鬧得不愉快時,他就會無可避免地想起伊萊斯,而當他忍不住溜去伊萊斯的房裡見他時,伊萊斯也總是順從地等待他來訪,並且永遠都能取悅他。
四月的一個夜晚,坎瑟斯王終於與世長辭,當夜,羅溫在父王的床前哭泣了許久,但待在他身旁的只有伊萊斯一個人,芙蘿拉對坎瑟斯王死去的事並不怎麼在乎,而她也向來不打算掩飾這一點,對她而言,坎瑟斯王的死代表羅溫能夠早日即位,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那夜,羅溫帶著哭紅的眼離開了父王的寢宮,他並不想在這種時候見到芙蘿拉,因為她知道芙蘿拉對此事毫不在乎,於是他走到中庭裡,任自己沐於滿天星辰之下,即使拂來的夜風仍帶有幾許寒意,他也不以為意。
「你該回房了,羅溫,站在這兒會著涼的。」伊萊斯走到他身邊說道。
「我不想回去。」羅溫回道。
「難道你想整夜站在這兒吹風嗎?」伊萊斯問,但羅溫似乎不想回答,伊萊斯站在那裡盯著他一會兒,最後嘆了口氣,將身上的外衣脫了下來,披在羅溫肩上。「披上這個吧,我可不想看你生病。」
羅溫轉過頭來,望向伊萊斯。「難道你就不擔心自己生病嗎?不要這樣,伊萊斯。」
「如果你不想看我生病,那就進屋裡來,否則我就跟你杵在這兒直到你改變主意為止。」
羅溫嘆了口氣:「你這個傻子。」說罷他拉著伊萊斯的手,陪他一道走進室內的大理石長廊。
「你再不回房去,芙蘿拉會擔心的。」進屋時伊萊斯這麼說道。
「我不想讓她看見我這個樣子,」羅溫將伊萊斯披在他肩上的外衣脫了下來,遞還給他。「我的眼睛一定哭得很腫,對她來說,這根本不是值得那麼傷心的事,我不想讓她看見我這麼軟弱的一面。」
「但她是你最親密的人啊,她見了你這樣一定也很難過的。」
羅溫定定地望著他。「我最親密的人是你,伊萊斯,我與你共享一張床榻的時間甚至遠比和她在一起的時間來得還長,她又了解我什麼了?與我結婚這麼久,她甚至根本不懂我內心在想什麼,也不明白我所需要的到底是什麼。」
「你不該這樣說她,這對她不公平。」伊萊斯說。
「是她先對我不公平的,伊萊斯,這件事我一直不願在你面前說,但我實在是忍不住了,你知道嗎?她根本不喜歡跟我同床共枕,作為一個妻子,她甚至不願對我盡她應盡的義務。」
聽到他這麼說,伊萊斯似乎很驚訝。「天哪!羅溫,你不該告訴我這些的,別說了,我不想聽,我不該知道這種事!」
「就算我不說,難道你就察覺不出來嗎?」羅溫握住他的手。「只有你能令我感到快樂,不論是心靈還是肉體,我已經完全在你的掌心裡了,要是當初和我結婚的人不是芙蘿拉,而是你就好了,我多麼希望成為我伴侶的人是你,而不是芙蘿拉。」
「別再這樣胡說八道了,你明知我不可能和你結婚,因為我並不是真正的女人。」
「我已經受夠真正的女人了,如果女人都像是芙蘿拉那樣的話,那我寧可不要。」
「羅溫,你別再無理取鬧了,這不是你說要不要就可以了事的,請你別再說這些不可能的事了,我每次聽你這樣說都會感到心痛,像現在這樣待在你的身邊,我就已經很滿足了,我請求你再也不要說那些譴責你妻子的話了。」
羅溫突然笑了起來,他推開伊萊斯的手,走到一旁去,像個走投無路的人那樣靠在牆邊。「太可笑了,這一切真是太可笑了,我的父王已死,如今我就要繼承王位,成為這國家的統治者了,但我卻永遠不能和我所愛的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對不起你,伊萊斯,因為我連個名份都不能給你。」
伊萊斯走上前去,對他說道:「我根本不在乎什麼名份,我說過了,我只要能待在你身邊就心滿意足了。」
羅溫伸出手,輕輕撫上伊萊斯的臉頰。「伊萊斯,為什麼你總是這麼善良呢?你老是在為別人著想,難道你從不為自己設想嗎?難道你甘願就這麼委屈地過一輩子嗎?」
「我並不感到委屈,羅溫,」伊萊斯撫觸著羅溫的手。「也許在你看來是如此,但對我來說卻不是這樣,跟以前被囚禁在巴蒂爾的地下密室相比,我現在所擁有的這一切簡直讓我幸福得不敢相信,我已經擁有了你的愛,我怎能再奢求更多呢?別再說這些了,快回到芙蘿拉身邊去吧,她才是在這種時候應該待在你身旁的人,如果你不願為她著想,那麼就為我著想吧,我最不願聽見的就是你在我面前譴責你的妻子,那會讓我感到更加自責,夜深了,快回去吧,羅溫。」
羅溫遲疑了一會兒,但最後仍決定聽從伊萊斯的話,他將伊萊斯的手拉過來,像對待一朵嬌弱的花那樣輕吻他的手指,並說道:「我多麼不忍心將你一個人獨留在這兒,吾愛。」
他不捨地放開伊萊斯的手,轉身往寢宮走去,臨走時還不忘回頭多看伊萊斯幾眼,彷彿深怕過了今晚就再也見不到他這位溫柔的情人。
伊萊斯一直等到羅溫的身影消失在長廊上,才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但他卻突然感到一股暈眩,他連忙一手撐在牆邊,才沒有跌倒在地。
他感到很疲累,這陣子以來,他每天都莫名地感到疲倦,以往他總是很早起的,但最近幾個月來卻經常感到怎麼睡也睡不夠,此外,他還發現到最近他的食慾似乎變得更旺盛了,他確信自己近來變得發胖許多,而這在過去是很少發生的事。
他清楚記得他上一次發生這種情況是由於什麼原因造成的。
他深吸了口氣,並徐徐吐出,直到暈眩感消失後才緩緩將身子從牆邊移開。
現在還不是告訴羅溫的時機。他想;但他遲早是會告訴羅溫的,他還不確定此事對於羅溫與芙蘿拉之間的婚姻是否會帶來任何影響,但芙蘿拉在羅溫眼中會因此越來越失寵倒是肯定的。
他並不打算徹底奪走芙蘿拉的地位,因為他甚至開始有些同情芙蘿拉了,他原先並未料想到羅溫對自己會迷戀至此,他一直認為像芙蘿拉那樣年輕有活力的女人才是羅溫想要的,儘管他或許能在羅溫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但他充其量只能算是半個女人,他實在沒有想到自己對羅溫的影響力會這麼大。
當然,這原本就理應是他所擅長的,他不禁痛苦地想起過去被巴蒂爾囚禁的那段歲月,他在那裏學會了他即使光回想都會感到可恥的種種事情,他曾希望自己能夠永遠忘記那些事,但如今他卻憑這些事贏得了羅溫的全部,羅溫已經離不開他了,就像巴蒂爾一樣,誰也無法滿足,只能是他。
有時伊萊斯會對羅溫的依戀感到有些恐懼,因為巴蒂爾也曾像他那樣,偶爾伊萊斯會驚訝地發現他們倆人是如此相像,但這種念頭往往只在一瞬間就消失得煙消雲散,因為羅溫完全不同於巴蒂爾,不論何時,羅溫總是對他極為溫柔,不像巴蒂爾只是出於肉慾而凌辱他,羅溫是真正愛他的,他永遠不會像巴蒂爾那樣殘忍地對待他。
他知道自己可以全然地信任羅溫,因為羅溫絕不會棄他而去,也絕不會傷害他,羅溫是他能全心去愛的對象,打從他出生以來,他就從未遇見這樣的人,但也正因為羅溫如此地不同於他以往所見過的人,反而讓他感到一絲不安。
儘管他並不清楚自己在不安些什麼。
也許他只是太久沒有得到真正的快樂,以致於他早已忘了該如何去享受這份感覺。
他已經不再是巴蒂爾的囚犯,而知道他祕密的奧托默也死了,儘管他與羅溫之間仍有芙蘿拉這個阻礙,但羅溫將全部的心都給了他,事到如今,芙蘿拉對他們之間的關係也不太可能造成什麼威脅了。
那麼他還在怕什麼?
一陣夜風從窗外吹進來,像一隻不懷好意的手那樣拂過他的身軀,他感到一陣顫慄,於是他本能地抱住自己的胳臂,像隻受驚的動物那樣縮了縮脖子。
有那麼一刻,他覺得奧托默似乎仍在這裡,正用那雙充滿敵意的眼睛在他背後死盯著他,他猛地轉身,但大理石長廊上卻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當然只會有他自己一個人,奧托默已經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是他親眼確認奧托默斷氣的不是嗎?奧托默會有這種下場都是他自找的,要不是他打算揭發別人的過去,甚至還以此作為要脅,他也用不著被壓進那口池子裡活活淹死。
伊萊斯在無人的長廊上暗自嚥了口唾液。
他沒有錯,那是奧托默自找的,全是他自找的。
即使奧托默真變成了鬼魂來找他,那又有什麼好怕的?
真要說的話,他自己不也是個鬼魂嗎?打從他被關進巴蒂爾的囚室那一刻起,他不也就等於是從這世上被抹殺了嗎?
他什麼也不是,而是個從地獄中逃出的鬼魂,一個從沒想過自己能夠重獲新生的鬼魂。
他轉身離開那裡,將一切不安拋至腦後,也將罪惡感逐出自己的心頭,奧托默之死只是他所犯過的其中一樁罪孽,而那與他過去所犯的罪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他像一縷幽魂那樣掠過昏黃長廊,消失在黑夜裡。
數日之後的一個夜晚,羅溫突然衣衫不整地來到伊萊斯的臥房,並且看來極為震怒,伊萊斯看到他這樣簡直嚇壞了,連忙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芙蘿拉她拒絕我,你知道嗎?她竟然膽敢拒絕我!」羅溫說著一把將伊萊斯推開,走到房間中央的桌几前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並一口灌下。
「怎麼會呢?她以前從未這樣的不是嗎?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羅溫用力拍桌,打斷了伊萊斯的話。「她不准我碰她,我氣不過,所以就扔下她到這兒來了。」
「可是總有個原因啊,羅溫,你是不是對她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
這時,羅溫的怒氣似乎稍微平息了下來,表情反而變得有些歉疚。「她知道了。」
伊萊斯心頭一驚。「她……知道了什麼?」
羅溫抬頭望著他,眼中似乎閃著些什麼。「你和我的事,她全都知道了。」
「但……她──她怎麼會知道呢?不是一直都沒發現嗎?」伊萊斯問道,但心裡知道自己是明知故問,這事遲早會有被芙蘿拉發現的一天,但他沒想到這天會來得那麼快。
「也許是下人跟她說了些什麼吧。」羅溫揉了揉額頭。
「那……」伊萊斯拉了張椅子坐到他對面。「那她怎麼說?」
「她說我不准碰她,但她也不准我離開她,」羅溫望向他。「她說要是今晚我膽敢到你這兒來,她就死給我看。」
這話讓伊萊斯的臉色一下子嚇得涮白。「那你怎麼還到這兒來呢?快回去吧,她只是在說氣話罷了,我相信只要你好好安撫她,她一定會原諒你的。」
「原諒我?為什麼我和所愛的人在一起需要她的原諒呢?她從來沒有一天善待過我,我又為什麼每次都非得對她低聲下氣不可呢?」
「羅溫,你不該這麼說,你對她有婚姻的責任得負,再怎麼說你也不能這樣對待她呀!要是……要是她真的一時想不開去尋死的話那該怎麼辦?」
「那女人只要一有什麼不如意,就拿死來逼我,我早就聽膩她那一套了,你放心吧,她根本不敢真去尋死的,她還要在這世上活上很長一段時間來折磨我呢。」
聽到羅溫這麼說,伊萊斯心裡稍微放寬了點。「但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該為了氣她而來找我啊,這樣下去對你們倆人之間不會有任何幫助的,快回去她身邊吧。」
「不要再叫我回去她身邊了!伊萊斯,我只想待在你身邊,我再也不想做違背自己真心的事了,我請求你,至少在今晚,你別說這些勸我回到她身邊的話好嗎?」
「可是……站在我的立場,我實在不該……」
「不要再說什麼該不該了!」羅溫突然一把抓住伊萊斯的手。「我不想聽你說這些,你沒聽到嗎?」
「羅溫……你弄痛我了,請你放手……」
羅溫站起身來,將伊萊斯使力拉向一旁,並將他推到床上。
「難道我說那麼多你還不懂嗎?」羅溫對他吼道:「為什麼總要為別人說話?你一點也沒有想要留住我的念頭嗎?如果你愛我,你就應該更自私一點不是嗎?」
「羅溫……請你別再這麼說了,你這麼說……我很為難……」
「為難?」羅溫輕蔑地笑了:「這麼說,你說愛我全都是假的嗎?你對一個人的感情難道是能夠說收就收,說放就放的嗎?」
「你怎能這麼說?」伊萊斯站起身來。「我會這麼勸你,全都是為了你著想啊!你現在是一個國家的君主了,如果你不忠於你的婚姻,跟我這種不男不女的人在一起,別人知道了會怎麼想?你的子民對你又會怎麼想?你得顧全大局呀,羅溫,我怎麼樣都沒關係,但我絕不願你因為我的關係,將你的聲望和名譽全都葬送到黑暗之中!」
羅溫站在那兒望著他,一雙眼紅了起來。「我多麼希望我不是一國之君,又是多麼希望我不是身為我自己,你哪裡能明白?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來到這裡的,我有好幾次都曾經想過,要是我們能在別的地方相遇就好了,要是……你不是巴蒂爾的兒子,我也不是父王的繼承人……那該有多好……」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也曾想過……要是我們只是兩個普通人,要是……我不是這種恥辱的身體就好了,那樣的話──」
「不,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
羅溫突然大吼著將伊萊斯推回床上,並按住掙扎的伊萊斯,將他的領子扯開,並解開他的腰帶。
「不要──我求你不要這樣!羅溫!羅溫──快住手──」伊萊斯掙扎起來,但卻徒勞,羅溫騎在他身上,將他身上的衣物全扯下來,並粗暴地親吻他,伊萊斯的上衣被拉到腰間,羅溫緊擁著他,吸吮他平坦卻柔軟的胸部,伊萊斯儘管感到痛楚,卻也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他試圖推開羅溫,但腰部卻下意識地挺起,碰觸到羅溫的雙腿之間。
「你也想要我……對吧?」羅溫低聲說道:「就算你想推開我,你的身體還是渴望我,你根本騙不了誰,你知道你喜歡這樣。」
伊萊斯喘著氣,雙手撫摸著羅溫的深褐色頭髮,將手指伸到他的髮絲之中。「羅溫……不要這樣──我並不想……」
「你說你不想怎樣?你說啊!」羅溫突然猛力將伊萊斯的長褲扯至膝蓋,並緊貼著他的下半身,伸手觸摸伊萊斯屬於女性的那部分,而那裏早已一片濕潤。
伊萊斯沒有回答,而是掩著臉,發出細小的嗚咽聲。
「你要我占有哪一部分的你?伊萊斯,女性的那部分?還是男性的那部分?」
「別說了……羅溫……我求你別說了……」伊萊斯的聲音埋在雙掌中。「如果你愛我,你就不該這樣羞辱我。」
羅溫這時不再強壓著伊萊斯,他略微起身,膝蓋深深地陷進床單裡,然後他舉起手,輕輕將伊萊斯掩著臉的手撥開。
「伊萊斯,你回答我,」羅溫輕聲說道:「只要你回答一聲『不』,那麼我就會立刻離開這間房,從此再也不會爬上你的床褥,只將你當成一位朋友,一位兄弟那樣看待……你告訴我,你的回答是什麼?」
「我……」伊萊斯舉目望著羅溫,看見在他眼中打轉的淚光。
那一刻,他在心底自問,難道他真的想拒絕羅溫嗎?
他伸出手,撫觸羅溫的臉,將他拉近自己,深深地吻了他。
他怎麼能將羅溫放開,事到如今,他早就不能回頭了。
羅溫迫切地回應著他的吻,而伊萊斯的手也開始迅速地將羅溫的上衣解開,當羅溫脫下那件衣服,並將其扔在地上的時候,伊萊斯便很快往後挪動身子,讓自己能夠平躺在床上最舒適的位置,那個以往他總是等在那裏任羅溫占有他的位置。
「快來。」伊萊斯輕聲說道,那聲音幾乎只是氣音,但羅溫沒有放過,他立刻爬上伊萊斯的床,擁抱伊萊斯赤裸的身軀。
「伊萊斯……噢,伊萊斯──」羅溫將臉埋進伊萊斯懷中,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羅溫……我最親愛的羅溫……」伊萊斯低聲安撫道。「你可以把一切都交給我,現在開始……你什麼也不必做,讓我來吧……」
「嗯……」羅溫含糊地回應道,然後伊萊斯一手撐著羅溫的後腦,另一手撫在他的胸口上,將他輕輕挪向身旁,不消幾秒鐘,伊萊斯便熟練地換了個姿勢,讓羅溫躺在他的身下。
伊萊斯溫順地趴在羅溫胸口,再次吻了他,同時,也挪動著自己的身軀,讓羅溫進入自己體內,下一刻,兩人便緊密地契合起來,伊萊斯的雙膝深深陷入床單,腰部像蛇般地扭動著,幾乎沒將自己身體的重量壓在羅溫身上,而平躺在床上的羅溫這時也呻吟起來,身子本能地弓起,回應著伊萊斯擺動的頻率。
「伊萊斯……伊萊……」羅溫的聲音變得破碎,漸不成句,他扭動著身軀,指甲深深陷進枕頭裡,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伊萊斯的動作逐漸激烈,他緊抓著羅溫的腰側,在那裏留下一道抓痕,他白色的頭髮因汗濕而貼在頸間,在幽暗的房間裡,他像是隻純白的大貓,也像是一縷閃著微光的幽靈,他貪婪地汲取著,直至狂喜之峰,在那一刻,他雙腿緊夾著羅溫的身軀,發出宛若求饒般的哀鳴,但羅溫的那一刻尚未到來,在伊萊斯體內的快感逐漸消退之際,羅溫仍抓著他,在他身下動作著,伊萊斯幾乎變得失神,他趴臥在羅溫身上,而羅溫抱著他,一手按壓著伊萊斯的臀部,很快地,伊萊斯的體內再度升起一股快感,他挨著羅溫的胸膛,高聲呻吟著,任羅溫在他體內豪取,最後,一股溫熱擠壓進他的下腹,伊萊斯昂著頭,緊閉雙眼叫喊出聲,而羅溫緊貼著他,像是要將自己全身都埋進伊萊斯體內一般,隨後,幽暗之中只聽得見倆人的喘息,而不久後那陣喘息也逐漸趨於平穩。
伊萊斯躺在羅溫的臂彎裡,腳尖輕搔著羅溫的小腿,他早已渾身精疲力竭,而羅溫也是,空氣中瀰漫著倆人汗水與體液的氣味,羅溫抱著懷中的伊萊斯,撫摸著他因汗濕而變得微冷的白髮。
「伊萊斯。」
「嗯?」
「我一直想知道,你的髮色是天生的嗎?」
伊萊斯在羅溫懷中微微動了一下,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不是,我的頭髮是在經歷一件事後突然變白的。」
「那是什麼事?」
幽暗之中,伊萊斯沉默了一會兒。
「說嘛,因為什麼事變白的?」
「因為懷孕。」
聽到這回答,羅溫頓時語塞,不一會兒後他說:「對不起,我很抱歉。」
伊萊斯在他懷中輕輕搖頭。「沒關係,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反正我第一次懷孕至今也將近二十年了,那麼久的事,我不會再放在心上了。」
羅溫知道他並不是真的沒放在心上,但他也不打算戳破。
「所以……你是因為第一個孩子而變成這樣的?」
「對。」伊萊斯停頓了一會兒。「我那時才十四歲,在此之前我根本沒有過那種經驗,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叫我該怎麼做,我簡直怕死了,那陣子我每晚都無法安睡,後來我的白頭髮越變越多,到最後連一根比較深色的頭髮也長不出來了。」
「你還記得你變成白髮之前是什麼髮色嗎?」羅溫問道。
「是很深的褐色,」伊萊斯微笑起來,並伸手撫摸羅溫的頭髮。「就和你一樣。」
不知何故,伊萊斯感覺到羅溫在他懷中退卻了一下。
「怎麼了,羅溫?」伊萊斯問。
「……沒什麼,只是有點冷,靠過來一點吧。」
伊萊斯更加緊密地貼近羅溫,並將手環抱著羅溫,在他背上輕輕愛撫。
「你可以在我這兒睡一下,」伊萊斯說:「不過天亮前你就該回去,我有點擔心芙蘿拉,要是她知道今晚你在我這兒,她肯定會氣瘋的。」
羅溫遲疑了一會兒,沒有回應。
「拜託,這次就先聽我的,好嗎?」
羅溫伸手摟住他,微微點頭,伊萊斯見他答應了,不禁微笑起來,將手指伸向羅溫頸後的頭髮,輕柔撫觸,像是在哄一個孩子,而很快地,羅溫便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凌晨時分,羅溫被伊萊斯喚醒,伊萊斯為他將衣服穿好,並在他肩上披了件禦寒的毛皮斗篷,便讓他回到寢宮裡去。
天色未亮,但遠方的天空已泛起微光,羅溫回到長廊上,往芙蘿拉的房間走去,途中沒有遇見任何人,幽暗的迴廊上只有他的皮靴踩在地上時所發出的清脆聲響。
在伊萊斯那兒待了一夜後,羅溫覺得自己此刻的心神似乎平靜了些,凌晨的冷空氣也讓他的思緒變得清晰了一點,此時,他的心頭開始對芙蘿拉油然生出了一股愧疚,再怎麼說,芙蘿拉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表妹,伊萊斯說的沒錯,就算他再怎麼不喜歡芙蘿拉,他也應該顧全大局,不該這樣對芙蘿拉發脾氣。
正因為芙蘿拉的性子就是那麼不可理喻,他才更應該表現得穩重點不是嗎?更何況芙蘿拉現在已經知道他與伊萊斯之間的關係了,如果他不能好好安撫芙蘿拉的話,天知道芙蘿拉會怎麼對付伊萊斯?像伊萊斯那麼善良的人,又怎麼能應付得了芙蘿拉那種專橫的個性呢?
想到這裡,他便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他匆匆回到寢宮,但當他想伸手輕敲芙蘿拉的房門時,卻意外發現,房門只是虛掩著的,並沒有關上,就和他稍早離開時沒有兩樣。
「芙蘿拉?」他推開房門,朝裡頭輕聲喚道:「你還在睡嗎?」
喀啦喀啦……
一陣風吹進房內,他走了進去,發現房裡異常寒冷,窗戶隨風拍擊著窗框,彷彿一整夜都沒人關上。
他立刻走向床邊,但床上除了一團凌亂的床單外,什麼也沒有。
「到底去哪兒了……」羅溫不自覺地喃喃自語,冷風吹得他身子發寒,而窗戶的拍擊聲更是擾得他心頭發亂,他下意識地走向窗邊,想將窗戶關上。
但當他伸手抓住窗戶邊緣時,他突然閃現了一個念頭。
一個可怕的念頭。
他沒有將窗戶關上,反而把它拉開,並傾身向前,往窗外的中庭望去。
現在天還未亮,他知道即使他往下看,也是什麼都看不到的。
但他仍舊將視線往下移,望向黑暗的深淵。
幽暗之中,彷彿有道白色的東西在地面上飄動著,他瞇起眼睛,想看清楚那是什麼,但心底也同時有道聲音告訴他,他不該去看。
他不確定那是不是芙蘿拉的睡衣衣襬,他希望那不是。
但另一個聲音在他心頭蠢動。
你希望那是。那聲音說。
「那不是,絕不可能是她,絕不可能。」他低聲說道。
他轉身走出臥房,快步下了樓梯,往中庭走去。
芙蘿拉的葬禮十分盛大,全國上下都為王后的死哀慟不已。
洛恩親王是葬禮上表現得最悲痛的人,事實上他也有資格如此,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寶貝女兒竟然這麼年輕就意外驟逝,原本他打算為此痛斥羅溫一頓,但羅溫看來也十分痛苦,尤其在聽到羅溫說過某句話後,他便打消了責備羅溫的念頭。
羅溫告訴他,他此後不會再娶任何女人作為續絃,永遠也不會。
洛恩親王並不完全相信像羅溫這樣的年輕國王會就此甘心當個鰥夫,但能聽到他這麼說,他也就稍微釋懷了。
葬禮結束後,全國上下仍持續著七日的服喪期,這段期間,羅溫一直很沉默,也幾乎不接見任何人。
伊萊斯並不確定這對他的處境會帶來多大影響,他知道羅溫太過年輕,妻子的驟逝會令他陷入很大的自責,也許就此一蹶不振也說不定,雖然伊萊斯並不樂見那種情況發生,但現在這時候他也實在沒什麼立場去安慰羅溫些什麼,如果羅溫不來找他,那麼他也就不該去見羅溫。
服喪期結束後,伊萊斯仍沒有機會見到羅溫,儘管他有很重要的事情非告訴羅溫不可,但顯然羅溫並不想見他,他也只好將此事藏在心底,並開始考慮就此對羅溫死心。
半個月後的一個早晨,伊萊斯從藏書室裡出來,這段期間他無事可做,只好天天到藏書室裡去看書,但當他抱著一本書拐進走廊轉角時,卻正好一頭撞進羅溫的懷裡。
「羅……羅溫?」伊萊斯望著羅溫,似乎非常驚訝。
「伊萊斯?真巧,我正想去藏書室找你。」羅溫說道,儘管他的臉上仍一如以往掛著微笑,但伊萊斯看得出他的表情中有什麼已經改變了。
「找我做什麼?」伊萊斯低眼瞥向走廊一側,想直接走開,但卻被羅溫一把攔下。
「我想見你。」羅溫低聲說道。
伊萊斯抬眼看著他。「不,你不想。」說罷他推開羅溫,繼續往前走。
「不要違逆我,伊萊斯,」羅溫在他身後說道。「你不知道你這麼做會招來什麼下場。」
伊萊斯停下腳步。「我當然知道,就像芙蘿拉那樣,對吧?」
「伊萊斯──!」
「既然知道現在會那麼自責的話,你當初又何必選擇我?」伊萊斯轉過身來,啞著聲說道:「過去這將近一個月來,我每天都想見你想得不得了,但我想見你的時候,你避不見面,現在你想見我了,我就非得依你不可嗎?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
羅溫被這番話說得啞口無言,他愣然地站在原地。「伊萊斯……」
「我也……曾是跟你一樣擁有相同身分地位的人,雖然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但我也有我的自尊,你以後就別再來找我了。」
伊萊斯轉身離開,但羅溫立刻快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臂。
「請你放手!羅溫!」伊萊斯叫道。
「我不要,你怎能說那種話?你明知我根本不能沒有你。」
「那種事我怎麼可能會知道?你不說的話,我又怎麼會知道?」
羅溫一把將他擁入懷中。「對不起……伊萊斯,對不起,這些日子以來……我的心真的好亂,我不知道……不知道到底該怎麼面對你……」
伊萊斯起先還想掙脫,但這念頭並未持續太久。「……羅溫?你在哭嗎?」
「我……是我害死芙蘿拉的,我居然……親手害死我的表妹──我的妻子,她親口跟我說她會死給我看,可是……我根本沒想到她這次是認真的……」
伊萊斯感覺到羅溫在顫抖,於是他伸出手,回擁著他,並輕拍他的背。
「這不是你的錯……羅溫,你不是說過她以前也常常把死掛在嘴邊嗎?你又怎麼會知道她真會這麼做?誰也不會料想得到,不是嗎?」
「可是我……我原本可以阻止的……」
「已經過去的事,誰也阻止不了的,別再去想了,好了,你冷靜點,會被人看到的。」
羅溫這才鬆開手,直起身來,並很快抹掉眼角的淚水,伊萊斯看著他發紅的雙眼,突然意識到,其實羅溫還是原來的羅溫,一點也沒有改變。
伊萊斯伸手扯了扯羅溫的袖子。「我們到別的地方去談吧。」
羅溫點點頭,便任由伊萊斯將他領下樓,倆人一路走到庭園中一處無人的亭子裡,春天的陽光這時已逐漸轉烈,但亭子的頂部長滿了綠色藤蔓,順著白色亭柱披掛在外圍,阻擋了炎熱的日曬。
「羅溫,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伊萊斯站在羅溫的對面說道:「這事我一直想跟你說,但最近實在發生太多事了,先是坎瑟斯陛下的過世,現在又是芙蘿拉……你為了這些事一定很心煩,所以……我實在找不到適當的時機告訴你。」
羅溫望著他,一臉迷惘。「到底是什麼事?」
伊萊斯走近他,執起他的手,覆在自己懷中,羅溫起先一臉不解,但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像是受到驚嚇似猛地將手抽開,並瞪著一雙藍眼盯著眼前的伊萊斯。
「你感覺到了吧?」伊萊斯說。
「那……那是──天哪,你不會是要告訴我你肚子裡──」
伊萊斯見他如此慌亂,急忙抓住他的袖子,深怕他會立刻轉身走開。「沒錯──羅溫,就是……就是你想的那樣,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感到很震驚,但是……請原諒我非得用這麼令你意外的方式告訴你,因為我實在是無法再獨自藏著這個秘密了,我不能不告訴你呀,畢竟這也是你的……」
羅溫一手覆住嘴,像是深怕自己尖叫出聲,好一會兒,他的呼吸才平穩下來,他慢慢將手放開,但臉色依舊蒼白。「多……多久了?」他問道,聲音微弱。
「有幾個月了,我曾想過服藥墮掉它,但我一個人實在無法決定……」
「不,」羅溫一把抓住伊萊斯的手。「不可以那麼做,無論如何都不能那麼做。」
聽到他這麼說,伊萊斯稍微放寬了心,但羅溫的模樣仍令他有些擔心。「這麼說,你打算將它留下來了?」
羅溫困難地吞了口口水。「我沒道理殺死自己的孩子……不是嗎?」
「羅溫,沒關係,你不用怕傷害我,你就坦白告訴我吧,你是不是不想要這孩子?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去將它處理掉,你不需要擔心,我以前並不是沒有做過這種事。」
「別──別說那麼可怕的話!」羅溫連忙說道:「我沒有不想要這孩子,請你千萬別做傷害你自己的事,我只是……我想我只是有點驚訝,只是這樣而已,你別想太多。」
他說著將手划過伊萊斯的臉頰,像是撫摸一隻貓。
「聽到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那麼我可以將孩子生下來吧?」
羅溫的臉色仍舊蒼白,但他盡力擠出一個微笑:「當然可以,你放心吧,後續的事我會安頓好的,我會保護你,也會保護好我們的孩子。」
「謝謝你,羅溫。」伊萊斯上前擁抱他,但羅溫此刻卻顯得很僵硬,他只輕拍了拍伊萊斯的肩膀,便與他分開。
「那……我還有點事,我得回宮裡去了,」羅溫說道,並從伊萊斯的雙臂中離去。「我會再來見你。」他轉過身,步下亭子旁的台階,走向花園小徑。
「羅溫。」伊萊斯在他身後喚住他。
「嗯?怎麼了嗎?」羅溫轉過臉來。
「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羅溫的表情這時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伊萊斯沒有放過。
「沒有,你怎會這麼想呢?」羅溫乾笑道。
「沒什麼,只是突然有這種感覺罷了……」伊萊斯露出苦笑。「羅溫,我把我全部的秘密都給了你,如果你心底有任何事,請你千萬不要隱瞞我,好嗎?」
羅溫遲疑了一會兒。「好,我答應你。」
他轉身離去,而伊萊斯站在原地,目送著他漸遠的背影。
羅溫在隱瞞什麼?他有什麼好隱瞞的?伊萊斯暗自想道。
羅溫如今已是這個國家的最高支配者,而現在會擋在他與伊萊斯之間的人也全都不在了,他們的愛情再也沒有任何阻礙了,不是嗎?
那麼羅溫到底還在害怕什麼?
伊萊斯踱步到亭子旁,低頭思考著。
他很確定羅溫在害怕,身為一國之君,他到底有什麼好怕的?
難道他怕我嗎?
伊萊斯對自己搖頭,羅溫愛他,比任何人都愛,若羅溫當真害怕他這副奇特的身體,又怎麼可能容許自己與他共享一張床褥?
那麼,他就是不想要這個孩子了?
伊萊斯不自覺地咬著自己的手指,他了解羅溫這個人,如果羅溫真的不想要孩子,他一定會明白說出來,但羅溫剛剛才明確告訴他,他不希望失去這個孩子,羅溫不是個會出爾反爾的人,若他這麼說,那就表示他真的打從心底這麼期望著。
直到此時,伊萊斯才突然意識到,他原以為他對羅溫這個人瞭若指掌,但事實卻不然。
他根本對羅溫一無所知。
伊萊斯對這個事實感到非常震驚,他恨不得現在就衝到羅溫面前,要他一五一十將自己的一切和盤托出,但他當然不能這麼做,更何況,就算他能這麼做,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聽到羅溫告訴他什麼。
那股一度掩埋在心底最深處的不安,如今又被挖掘出來了。
一陣冷得異常的微風拂過他身旁,令他打了個寒顫,他惶然抬起頭來,只見陽光依然燦爛,花園裡綠意盎然,現在已經是春天了,但剛剛那陣風是怎麼回事?
那陣風真的存在過嗎?
伊萊斯轉過頭去,但不論是亭裡亭外都看不見有任何人的蹤跡。
「是你嗎,奧托默?」他悄聲問道。
無人回應,只有春日的微風拂過樹間,發出沙沙的聲響。
伊萊斯憤怒地低啐一聲,隨後大步走出亭子,離開了庭園。
隔日,伊萊斯突然接到召喚,要他去御書房一趟,伊萊斯雖然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沒對此過問太多。
他知道羅溫很少會召見他過去,通常都是羅溫自己來找他,這次會如此正式,可見羅溫有什麼重要的事非得告訴他不可。
走在通往御書房的長廊上,伊萊斯感到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如果羅溫真的改變主意了怎麼辦?如果羅溫突然發現自己真的不想要這個孩子,而決定將他趕出去,那又該怎麼辦?
他很清楚,自己是無法離開王宮生存的,也許羅溫會將他送到修道院裡去,任他在那裏自生自滅,但他已經離不開羅溫了,他深知自己身上已背負著太多的罪孽,他終其一生只能活在罪惡之中,一旦他失去了羅溫,那麼他很可能會立即死去。
他忐忑不安地來到御書房,在得到允許後便走了進去,像個謙恭的僕人那樣走到國王跟前,正式地行了個禮,隨後,國王將其他侍從支開,只留下他與伊萊斯單獨留在房裡。
當其他人都出去後,伊萊斯忍不住問道:「怎麼了?羅溫,怎麼突然將我召來?發生了什麼事嗎?」
羅溫坐在鋪著朱紅色布幔的躺椅上,疲憊地扶著額頭。「我想去找你,但我鼓不起勇氣,我三番兩次想踏出這房裡,打算到你房裡見你一面,但就是做不到……我……我太害怕了。」
伊萊斯立刻上前去,單膝跪在他面前,撫上羅溫倚著前額的手。「怎麼了?你在害怕些什麼?為什麼來見我令你感到那麼害怕?我並不會傷害你啊。」
羅溫舉起原本低垂的眼,將手伸向伊萊斯,而伊萊斯則立刻握住羅溫的手,將他的手背靠在頰邊輕輕摩娑。
「伊萊斯……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無論你接下來聽到什麼,都絕不要棄我而去,也絕不要傷害你自己……傷害我們的孩子……好嗎?」
聽到這話,伊萊斯不禁有些疑惑。「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快說你答應我!我求你快答應我!」羅溫忽然激動起來,將伊萊斯嚇了一跳。
「……好,好,我答應你,我絕不會那樣的,羅溫,你冷靜點。」
聽到回答後,羅溫的情緒才稍稍平靜下來。「好……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伊萊斯,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事,是我這一生中最重大的秘密,我原本打算將這秘密帶進我的墳墓,但昨天你對我那麼說,讓我想了很多,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你就將你的一切都告訴了我,但我卻吝於對你分享我的秘密,因為我怕你知道了之後,會就此離我而去……我實在太害怕了,我簡直無法想像沒有你的日子,我到底該怎麼活下去……」
「我怎麼可能會離你而去呢?像我這種充滿缺陷與罪孽的身體,你願意讓我待在你身邊,我感激都來不及了,我是那麼愛你,我怎麼可能離得開你?」
但儘管伊萊斯這麼說,羅溫卻仍緊握著伊萊斯的手,彷彿深怕他一放手,伊萊斯就會立刻掉頭離去。
「伊萊斯……你應該知道,我母后很久以前就過世了吧?」
伊萊斯點點頭,過去羅溫曾大致告訴過他這方面的事,但談得並不深入。
羅溫繼續說下去:「事實上,我母后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過世了。」
伊萊斯頓時一驚。「什麼?你是說……」
「我不是坎瑟斯王的親生兒子,據說我母后天生就體弱多病,根本無法生育,但儘管如此,我父王仍深愛著她,在她因病去世後,也不願迎娶續絃。」
羅溫停頓了一會兒,困難地嚥下一口唾液。「在我母后……應該說是我父王的妻子過世後,有一次,父王到河邊去散步,那一年正好遇上旱季,河水的水位變得很低,河床淤積了很多泥沙,水流並不湍急,那天,有個隨行的僕人在水邊的泥沙淤積處,發現了一個嬰兒,那嬰兒被裝在一只籃子裡,因為附近沒有腳印,所以那嬰兒很可能是被人從上游扔進河中,很幸運地,嬰兒沒被凍死,也沒沉進河水裡淹死,而是被沖到了河邊,卡在一堆樹枝和泥沙中間,於是……我父王便把那嬰兒帶回宮中扶養,儘管那不是他的親生骨肉,但他仍對那孩子視如己出,甚至將他當成王室的繼承人悉心教養,一直到他長大。」
說到這裡,羅溫幾乎像是快說不下去了,但他深吸了口氣,仍勉強開口道:「說到這兒,你應該也猜到了,那嬰兒就是我。」
伊萊斯睜大著眼,一動也不動地瞪視著他。「羅溫……別說了,我拜託你別說了……」
但羅溫不為所動,仍繼續道:「那時……我父王以那條河──就是撿到我的那條河,來為我命名,而那條河……它的上游來自鄰國,橫亙國境之間,」羅溫望著伊萊斯,眼中噙著淚水。「那條河的名字叫羅汶徹斯,我的名字『羅溫』,就是來自那條河。」
「別說了!」伊萊斯突然尖叫起來,並一把將羅溫的手揮開,站起身來,後退了好幾步。「你怎麼能編這種故事!你之所以找我來此就是為了拿這些胡言亂語煩我嗎!我不相信!我絕不相信!」
「你一定得相信!伊萊斯,因為那不是胡謅的故事,那全都是真的!」羅溫從椅中起身,啞著聲叫道,並試圖再次抓住伊萊斯的手。「這全都是父王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告訴過我的,而且我母后確實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如果你不相信的話,你大可以去問別人──」
「我不想問!」伊萊斯再度將羅溫的手甩開。「我為什麼該問?這全都──全都不是事實!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羅溫想拉住伊萊斯,想將他再次擁進懷中,但伊萊斯使力將他推開,羅溫整個人跌倒在地,有那麼一刻,他似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錯愕,但當他看見顯然正要轉身離去的伊萊斯,他又不顧一切地爬到伊萊斯的跟前,像個最卑下的奴隸那樣緊抓住伊萊斯的腿,舉著滿盈淚水的雙眼苦苦哀求著他。「我求求你!伊萊斯!不要這樣──你說過你愛我,也承諾過你絕不會離我而去!我求你──不要走!不要在這裡丟下我!」
伊萊斯掩著臉,感覺到一股絕望襲上體內,他應該痛哭一場,但他此時卻完全哭不出來。
「你知道……」伊萊斯昂首望著天花板,聲音低啞而冷漠。「在你第一次聽到我的身世時……你就已經知道了嗎?」
羅溫哽咽著點了點頭。
伊萊斯低下頭,望著此刻在他腳邊看來如此卑微的羅溫。「既然如此……你怎麼能……你怎麼可以──!」
他高舉起手,但卻沒有朝羅溫揮下去,而是任憑那隻手停在半空,最後,他將手緊握成拳,頹然放了下來。
「對不起……伊萊斯……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出口……我……」
羅溫抱著伊萊斯的腿,泣不成聲。
伊萊斯低眼看著羅溫,他終於明白羅溫為何在得知他懷孕時會如此害怕,也終於明白,這長久以來盤踞在自己內心的那股不安是從何而來。
他應該推開羅溫,然後走出去,了結自己的生命。
了結這骯髒又充滿罪惡的生命。
這一切早該在巴蒂爾玷汙他時就徹底結束,那麼為何他至今仍活著?為何他仍站在這裡,注視著那個本該是他情人,但其實卻是他兒子的男人?
他伸出手,撫摸著羅溫的頭髮,那頭深褐色的頭髮就和他以前一模一樣,也和巴蒂爾年輕時如出一轍。
他不知道此刻到底該怎麼看待眼前的這個男人,這是他的親生骨肉,但同時也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情人,也是他腹中孩子的父親。
一道微弱的風吹過他耳際,彷彿某人的耳語。
我說過了,魔鬼之子,你只會帶來災厄。
那聲音飄向他身後,消失在房間裡。
伊萊斯知道,奧托默從未離開這裡。
羅溫的啜泣聲仍在持續,伊萊斯彎下身去,慢慢將他攙扶起來。
「你會……你會原諒我嗎?伊萊斯?」羅溫聲音微弱地問道。
伊萊斯望著羅溫,這是他原以為早已死去的孩子,在他十四歲那一年才剛產下就遭到遺棄的孩子。
「沒有人可以原諒你,羅溫……我的孩子……」他伸手撫摸羅溫的臉,抹去他的淚水。「你,我,還有巴蒂爾的罪,永遠也不會得到原諒,永遠……」
羅溫迷惘地看著他,像是個正等著受到父母嚴懲的孩子。
然後伊萊斯笑了,他抓著羅溫的手貼向自己的腹部,讓他撫觸腹中的鼓動,接著將他的手移至腰際。
「吻我,羅溫。」伊萊斯輕聲說道。
房間外的走廊上,一道微風悄悄拂過,隱約之中,似乎響起了一聲嘆息,那嘆息極輕極輕,細微地就像是從未存在過一般。
也許那原本就不曾存在。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