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與荊棘叢|小說全集

2022 年 12 月 8 日

女巫與荊棘叢

  1. 十六年前(關於她出生之後與遭到詛咒之前及稍後所發生的事)
  2. 十六年後(關於她陷入沉睡之後以及王子吻了她之前所發生的事)|上篇
  3. 十六年後(關於她陷入沉睡之後以及王子吻了她之前所發生的事)|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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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十六年前(關於她出生之後與遭到詛咒之前及稍後所發生的事)

  「對了,你收到邀請函了嗎?」那個助產士正要出去時突然這麼問道。

  她從那張記錄著藥草數量的清單中抬起眼。「什麼邀請函?」

  「你不知道嗎?」助產士露出驚訝的表情──也許太驚訝了。「下個月十四號,皇室那位剛出生的公主就滿月了,聽說他們要為她舉辦洗禮祈福,所有的高階女巫都會受邀參加,你完全沒聽說嗎?」

  她略蹙眉頭。「沒有,沒聽說,你是第一個告訴我這件事的人。」

  助產士稍微調整了一下背在肩上的那袋草藥。「噢,也是啦,我看你也不太跟同業往來,大概她們忘了告訴你吧。」

  她沒說話,只是瞥了助產士一眼。

  「再怎麼說,你也是繼承『森林女巫』名號的人,我想皇室再怎麼糊塗也不至於忘了邀請你吧,那我走了,下次金盞花開前我會再來跟你買草藥的。」助產士說完便背著草藥袋出去了,當她關上門時,門上的一排銅製風鈴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

  助產士走後,她繼續低頭埋首在藥草清單裡,直到確定助產士的腳步聲走遠,她才突然丟下紙和鵝毛筆,立刻開門衝了出去。

  門前的台階上空無一物,籬笆上也沒有掛著任何看來像是信件的東西,她焦急地在門前繞了一圈,直到確定沒有任何人送信來過才停止搜尋。

  會不會是被附近的哪個小鬼拿走了?不,不可能,住這一帶的小鬼根本不可能有膽子靠近我的屋子,也不可能會是剛剛的助產士,敢動我的東西她知道下場的……難道是被狗或烏鴉銜走了?不對,有動物靠近的話,我一定會知道,要是使魔們膽敢沒告訴我這件事……

  她抬起眼,腦中閃過一個她最不願想到的念頭。

  他們該不會沒邀請我吧?

  不,這更不可能。

  她抱著雙臂走回屋子,一邊思索著,她很清楚,皇室不可能不邀請她,畢竟她可不是村中那種三流算命仙或專事調製媚藥的神棍,再怎麼說,她都是掌管四大元素其中之一的高階女巫,雖然她才剛剛繼承這個位子不久,也還沒有進宮會見過皇室成員,但以能力和知名度來說,她當然有這個資格受到皇室邀請。

  她坐回寫字桌前,若有所思地撥弄著裙子上的皺折。

  要邀請所有的高階女巫肯定需要很多信差,也許他們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派信差過來。她想。

  她提起筆,打算繼續整理藥草明細,但卻老覺得靜不下心來,始終無法專注在工作上,無奈之下,她只好將筆一扔,從桌前起身。

  既然要去參加皇室成員的洗禮祈福,那得找件像樣的禮服才行,她立刻走進房裡,打開那口巨大的衣箱,在裡頭搜索翻找,好不容易才在一堆粗布工作服和舊內衣褲中找到兩件還算得體的禮服,但令人無奈的是,其中一件已經被蟲蛀了,她沒有同樣材質的布料可以縫補,另一件雖然還算勉強能穿,但式樣實在過於老氣──老天!那都最少是一百二十年前的流行了!

  她氣惱地將這些衣服扔回衣箱,最後索性一不作二不休,直接將這些沒用的衣服拿到後院裡燒了乾淨,她壓根兒就不需要這些垃圾。

  她一面燒,一面思考著燒了它們之後該怎麼辦,她實在不想特地為了這種皇室聚會去買一套新禮服,一來是她很確定她八成也就只會穿上這麼一次,二來則是她不想表現得太看重這種聚會,要是被其他那些低階女巫知道她其實很在乎這件事,她可以想像她們會怎麼在背後嘲笑她。

  她是依格絲,森林女巫,掌管著森林中的一切,她過著幾乎不與任何人接觸的生活,如德魯伊僧侶般刻苦且禁欲,她從來不像其他女巫那樣忙著打扮自己,在村中和下城到處施展媚惑術或夜夜參加巫魔會,因為她打從心底瞧不起那些充滿肉欲、把男人當成獵物追逐的女巫,她認為身為女巫就是該認真追求知識,探究自然界的一切,既然有那種能讓自己長生不老的能力,為什麼要浪費在追求淫欲與享樂上呢?多花些時間讀點書不是很好嗎?她永遠也搞不懂那些樂於把自己弄得頭腦空空的女巫到底在想什麼。

  她將最後一堆餘燼澆熄,思索著是不是該到城裡去一趟,但城裡有太多認識她的女巫了,她一點也不想應付那些腦袋空空又三姑六婆的女人,如果她們知道向來樸素的她竟然特地到城裡去訂作禮服,這肯定又會變成一個她們茶餘飯後拿來說笑的話題。

  她知道自己和那些女巫比起來不夠妖艷,也不擅長打扮,長年居住在山林中的她由於經常出外採藥草,所以體型比一般女人結實精壯,加上她的個子又高,有些男人要和她攀談甚至還得抬頭看她,這些都是讓她自覺不夠具女人味的因素,也因此她索性隱居山林,像個男人般過活,反正在這種杳無人煙的地方,她從不需要擔心其他人對她品頭論足。

  但再怎麼說……到皇宮那種地方總不能穿這身粗布衣服去吧。

  還有化妝,她不能頂著這張曬黑的臉到皇宮裡去給人笑話,至少也該買些胭脂水粉讓自己看起來得體一點。

  她實在不想到城裡去,但她偏又不去不行。

  她望著熄滅的火堆,嘆了口氣。

  算了,別想那麼多,反正洗禮祈福是下個月底的事,等邀請函送來再作打算也……

  她走到牆邊拿起掃帚,突然心生一計。

  雖然這個辦法有點費時,但她現在反正也靜不下心把時間拿去做其他事。

  她立刻走進屋內,將存放錢幣的袋子帶上,並披上外出用的斗蓬,騎上掃帚,飛向天際,消失在青空之中。

  對剛滿十二歲的他來說,窩在那個房間裡聽老師授課實在是件可怕的事,因為那真的很無聊,而在他的認知中,無聊與可怕無異。

  他瞞著所有人(好吧,不是所有人,至少他的僕役奧德瑞克知情),從家中偷溜了出去,他老早就聽說城裡最近正舉辦著五十年一度的精靈市集,一直想親眼瞧瞧所謂的精靈市集到底是什麼樣子,他聽說那裡有各種奇特的珍禽異獸,還有能實現願望的魔法物品,如果真有這種東西,他肯定要買一個來玩玩,並許願讓他再也不用上那些枯燥無聊的文學課和詩作練習。

  他一路來到下城(托一輛過路牛車的福),這裡離他家很遠,但他並不怎麼擔心,精靈市集從大清早便已展開,他好奇地看著那些有三個頭的鸚鵡、會說話的水晶人偶,和各種怪異的遊客──說他們怪異或許還算客氣,因為他們的長相千奇百怪,有些看來像是會用兩腳行走的狼或豹,也有人頭上長著像鹿一樣的角,甚至還有渾身濕淋淋像是剛從水中撈起來的海鮮,但卻像人一樣在街上到處走動,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些人從身邊穿梭來去,覺得自己像是來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度。

  「喂!你想幹麼!」突然,身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他轉過頭來,只見有個陌生的紅髮女人正抓住一個男人的手,那男人看來瘦瘦長長的,活像條蛇,他那條分岔的舌頭也很像。男孩心想。

  但最令他注意的,是那男人的手掌心中捏著的東西。

  「喂!那是我的錢袋!」男孩叫道。

  「真可恥!連小孩的錢也偷!」那女人說道,並將男人手中的錢袋搶下來。

  蛇樣的男人嘖了一聲,他一把甩開女人的手,滑溜溜地走掉了。

  「居然連這種傢伙也混得進來……」女人喃喃說道,並轉過身來,將錢袋交還給男孩,同時瞇眼打量了他一下。「你是人類小孩吧?」她問。

  男孩接過錢袋。「嗯。」

  「我就知道,只有人類才會笨得讓人摸走錢袋,」女人露出一副不耐的表情。「下次眼睛睜大點,看你的穿著應該是有錢人家,也許你是不擔心少了幾個錢袋,但可不能讓他們那種低級傢伙食髓知味,以為這兒是好下手的地方。」

  男孩點點頭,並看了看她身上的黑斗蓬和手中的掃帚,然後問道:「你是女巫?」

  「看就知道了吧,」女人說。「在這種地方,這種穿著,不是女巫還會是什麼?」

  「我以為女巫應該都很老。」

  她的那雙碧眼透出一種想笑又覺得不該笑的表情。「傻孩子,我當然很老了,只是外表看不出來罷了。」

  男孩點了點頭,裝出一副他其實知道這回事的樣子。「那,你是來買什麼的?」

  女巫的臉微微紅了一下。「我……呃──」她將掃帚擱到身後。「這和你無關吧,小朋友。」

  「喔……我知道了,」男孩突然忍不住想捉弄這女巫一下。「你想買媚藥,對吧?」

  「才不是!我要那種東西做什麼?」女巫急忙辯駁。「我是來買布料的,聽說這裡有蜘蛛用露水和晨霧織成的上好布料,所以──」

  「露水和晨霧織成的布料?」男孩皺起眉頭。「那種東西能做什麼?」

  「能做的可多了,蜘蛛是全世界手藝最精巧的織布匠,用那樣的布料來作禮服再完美不過了!」

  禮服?男孩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女巫不是都忙著待在森林裡調製魔藥嗎?要禮服做什麼?

  「哎……真是的,我幹麼在這兒跟你扯這些呢!我得快點去找蜘蛛的攤位了!小朋友,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早點回家吧!」

  她說罷便轉身要離開,但男孩叫住了她:「等等,你剛剛幫了我,我得知道你的名字。」

  她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開口道:「我的巫名是依格絲。」

  「我叫崔斯坦,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找機會答謝你的。」

  她搖頭笑了笑,男孩知道這表示她並不打算把這承諾當真,她轉身離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人群中,沒了蹤跡。

  回家的路上,他看見奧德瑞克正坐在小徑旁的一塊石頭上,面色鐵青活像是已經拉了三天肚子。

  「奧德瑞克,你特地出來等我嗎?」崔斯坦笑了起來。

  「不然呢?」奧德瑞克喃喃說道,他雖是僕役,但他和崔斯坦的年紀相差並不遠。「天哪,你明知道要是你父親知道這件事,他會把我的皮給剝了!」奧德瑞克叫道。

  「別那麼悲觀嘛,奧弟,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只水晶盒,裡頭有一隻小小的金色鳥兒,並排的三隻眼睛像紅寶石般晶瑩,羽翼末端閃著七彩的色澤,正在裡頭蹦蹦跳跳。

  「別叫我奧弟,我年紀可是比你還──天哪,這什麼?」他驚嘆地望著那只水晶盒。

  「牠會唱歌,音色可美的哪,我知道你最喜歡小動物了,」崔斯坦露出狡黠的微笑,但奧德瑞克絲毫沒注意到。「我從精靈市集買到的,喜歡吧?」

  「精靈……等等,你說──你去了精靈市集?天哪!你沒被怎麼樣吧?胳臂還在吧?有沒有被烙了什麼魔鬼的印記?」

  「沒人對我怎麼樣,奧德瑞克,除了我的錢袋差點被劫走之外──不過有位好心的女巫替我把錢袋拿回來了,多虧有她,我才有錢買這玩意兒回來。」

  奧德瑞克抓住他的肩膀。「崔斯坦,你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你到底要不要這隻鳥?」

  「呃,既然是你特地送我的……」奧德瑞克眼中露出軟化的神色,他接過那只水晶盒。「那我就收下了,不過……這應該很貴吧?」

  「還好啦,差不多等於你一年的薪俸。」

  奧德瑞克不禁咋舌。「……我猜這表示至少未來一整年我都得服從你,而非你父親。」

  「你很聰明嘛,我就喜歡你這點。」

  奧德瑞克乾笑:「那還真是承蒙垂愛了,親愛的崔斯坦殿下。」

  「放心啦,父親那兒要是出了什麼婁子,我會保你到底的。」他拍了拍奧德瑞克瘦削的肩膀,但奧德瑞克只是嘆了口氣。

  「對了,這小東西吃什麼?」奧德瑞克低眼望著那水晶盒。

  「晨露,」崔斯坦答道。「以這點來說,倒是很省錢。」

  「那還真是多謝了。」奧德瑞克翻了翻白眼。

  「你打算叫牠什麼名字?」

  「唔……名字嘛……」奧德瑞克露出思索的神情。「我現在一時也想不到,有什麼好主意嗎?」

  「叫牠依格絲如何?」崔斯坦問。

  「依格斯?聽起來倒挺威風的。」

  「你喜歡這名字?」崔斯坦抬起那雙棕眼望他。

  「還不賴,」奧德瑞克點點頭。「你哪來的靈感?」

  「呃……沒什麼,就突然想到。」

  奧德瑞克那雙藍色的眼睛狐疑地看了他一下,但他似乎決定不加追問。「算了,咱們趕快回宮裡去吧,你父親這時候差不多也該從鄰國回來了,用跑的搞不好還趕得上。」

  崔斯坦點點頭,然後和奧德瑞克一道跑回宮中。

  整整三週,她都在忙著準備自己的禮服。

  儘管縫紉並非她的強項,但她還是盡力將成品作到最好,蜘蛛所織的布匹是非常珍貴美麗的絕品,她先用其他較次等的布料試作了兩件同款式的禮服,才敢用那匹從精靈市集買來的料子,她特地飛到遙遠的異國,並交換了兩隻上等使魔才得到這匹布,她可不希望搞砸。

  月圓之夜,她先在湖面上以舞姿繪出設計圖──她必須專心一致,不能被任何事引開注意,腦中只能想著她最希望的成品模樣,完成設計圖後,再召來夜風將布料攤開,以月光為織線,讓精靈們照著藍圖縫製,這是最困難的部份,因為她必須非常專注,才能讓所有精靈都接收到同樣的思緒,若有一個精靈不夠同步,那麼成品就會徹底搞砸。

  整個過程至少耗費七個小時,而且絕不能被任何人看見,因為女巫此時一絲不掛,她必須讓成品徹底記住她身體的形狀,這會是一件專屬於她的禮服,並擁有咒語,除了她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穿上它。

  整個工作結束後,天邊也漸透魚肚白,她在湖邊穿上黑斗蓬,而精靈們將完成的禮服鎖進一口特製的玻璃衣箱裡,這衣箱將會受到咒語保護,存放在森林深處,只有在她需要的時候,精靈們才會將衣箱取出來。

  完成禮服後,她不禁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大題小作,不過就是場皇室的洗禮祈福,她何必那麼大費周章,搞得活像是在準備自己的新娘禮服似地,她對自己搖搖頭,她實在太久沒有參加過這種盛會了,以致於無法將自己的期盼之情壓下,雖然她並不擅長和其他女巫共處,但她仍然很期待公主滿月的那一天到來,她不僅好奇公主是否會如她想像中一樣可愛,也思量著屆時該選擇什麼樣的祝禱咒語,既然是女孩子,那麼其他女巫一定會祝福她擁有美麗的外表,她可不能和她們一樣,這得慎重思考才行,想了許久,她決定要祝福公主能夠擁有果斷堅強的性格,雖然身為公主的人未必需要這種東西,但日後若是她不幸遭遇到任何挫折,這絕對可以幫助她撐過去。

  一切準備都已就緒,但最重要的邀請函卻始終沒有出現。

  距離洗禮祈福會只剩下不到一週,她每天都期盼著會有信差出現在那條森林小徑上,然而信差從未出現,除了偶爾上門買草藥的幾個固定客人外,沒有任何人來敲她的屋門,日子很快地過去了,她一直等到最後一天深夜,才終於確定,不會有任何人送邀請函來了。

  也許他們只邀請了三賢等級的女巫吧,說不定是助產士弄錯了。她安慰自己。

  若不作這般猜想,她實在無法說服自己為何會沒被邀請,她的位階雖然遠不及三賢,但並不算低,而且她的名號有很多人知道,如果皇室要邀請高階女巫,沒理由會缺了她。

  一定有什麼理由,也許我弄錯了日期,也許信差出了什麼意外,也許……

  她心煩意亂,整夜無法闔眼,這樣瞎猜不是辦法,她非得弄清楚不可。

  破曉之時,她騎上掃帚,身上穿著那件由蜘蛛編織,以月光和夜色縫製而成的禮服,飛向王城。

  他有點不安。

  打從一早醒來開始,他就一直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他說不上來是什麼,但就是覺得有事會發生。

  而且是很不好的事。他想。

  聽說在很久以前,皇族中曾有人擁有巫師的血統,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繼承到了這份血統,但他知道,他的直覺向來都很準。

  他一直認為妻子決定不邀請森林女巫這件事有些不妥,但所有與皇室擁有密切往來的女巫都一致認為,邀請森林女巫絕不會是什麼好事,根據他對本國巫覡的認知,女巫們向來都有一張非常精確的情報網,如果她們這麼認為,那就絕不會有誤,她們擅長占卜、觀測天象,而且熟悉人群,也熟悉同業,在她們的描述裡,森林女巫是一個非常怪異且孤僻的女人,她幾乎不和任何同業打交道,也從未離開過她所居住的那片森林,她絕不會樂意參加這種世俗的聚會,如果貿然邀請,反而可能會招致禍端。

  女巫們對此言之鑿鑿,妻子也要他放寬心,他們是基於禮貌才決定不邀請森林女巫的,她一定能諒解這件事。

  施洗禮進行地很順利,洗禮結束後,襁褓中的小公主被安然放在一座精緻的搖籃裡,她的父母分坐在兩旁,而女巫們開始一一上前為公主祈福,祝福她能夠擁有美麗的臉龐、金色如瀑的長髮、甜美的聲音、善良的性格……等等。

  然後,她出現了。

  就在最後一個女巫祈完福時,大門突然被一陣狂風吹開,幾乎將門邊的幾個守衛吹倒在地,接著,一個白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儘管他從未見過她,但直覺卻告訴他──他知道這女人是誰。

  他原先以為她會是一個老態龍鍾的巫婆,穿著全黑的斗蓬,手裡拄著拐杖,但事實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她看來非常年輕,身形修長卻不顯單薄,一頭捲曲的紅髮如瀑般垂下,嫣紅的雙唇豐厚卻冷酷,一雙明亮的綠眼透著某種激昂的情緒,她穿著一件銀色的禮服,綴著黑色的紗質裙襬,像灑在黑夜裡的一抹月光。

  「你是什麼人?」開口的是他的妻子。「為何擅闖宮廷?」

  那紅髮女子冷冷地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著:「我是依格絲,森林女巫。」

  這回答像一記喪鐘敲入他心底,會有事發生,而這就是了。

  「呃……森林女巫?可是,我們聽說……」妻子抬頭望了他一眼,神態慌亂。

  「為什麼沒有邀請我?」森林女巫說道。

  他閉口不語,知道就算辯解也無濟於事。

  妻子的聲音無力地響起:「我們聽說你不喜歡參加世俗的聚會──」

  「誰說的?」森林女巫緩緩地掃視著在場的所有人。

  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有個身穿藍色禮服的女巫站了出來。「是我說的。」

  森林女巫望著她。「海瑟兒?」

  「沒錯。」她迎視著森林女巫的目光。「依格絲,我們都知道你不喜歡與人為伍,這種聚會對你來說有何意義?你何必特地出現把氣氛弄得那麼僵?」

  「你有什麼理由說我不喜歡與人為伍?」依格絲的眼神更冰冷了。

  「大家都知道,你從來沒離開過那座森林,你甚至從不參加巫魔會,那是身為女巫的人都該參與的,可是你那麼孤僻,沒人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像你這種那麼不合群的女巫,有什麼資格參與皇室的洗禮祈福?」

  「我有沒有資格不是由你決定的,你這連聖冕十三等都達不到的小娃兒居然敢這樣對我大放厥詞?」

  森林女巫高舉一手,指向海瑟兒的眉心,一瞬間,只見那件藍色禮服突然萎落,而原本穿在裡面的人變成了一隻醜陋的蟾蜍。

  眾人驚呼失措,而在全場一片譁然之際,森林女巫走向了放置嬰兒的搖籃。

  「不!你想做什麼!」王后立刻用身體護住女兒。

  「當然是為她祝福。」森林女巫說道。

  「別這麼做,我求你。」國王低聲悲嘆,但女巫僅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你的錯,」依格絲說。「我只是想懲罰聽信讒言的女人,只是很可惜她是你妻子,而她的女兒也剛好是你的女兒。」

  「不!」

  「我祝福無比崇高、美麗的公主殿下──」她高聲吟詠:「將會在她十六歲那年陷入永久的沉眠,她的美貌與智慧將葬送在無盡的黑暗裡,而萬千的荊棘將會長滿她的墓地,永遠無人能憑弔。」

  「不!」王后尖叫道。

  森林女巫露出一抹冷酷的微笑,往後退下,整座宮殿裡的人都懾服於她全身上下所散發出的怒意,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對付她,她高舉一手,喊出一道咒語,這時一隻通身黑亮的巨龍衝破了彩繪天窗,飛了進來,眾人尖叫躲避,然而巨龍對這一切彷彿視而不見,牠優雅地降落在森林女巫身旁,而她輕輕一躍便登上了牠的背脊,待她坐定,巨龍便拍動雙翅,從殘缺不全的窗口飛向天空,消失在雲的彼處。

  「我覺得你對那個公主下的魔咒太狠毒了。」龍說,聲音是低沉的男性嗓音。

  「她父母親竟敢讓我遭受這種侮辱,我這樣對她算客氣了,」依格絲說,她側坐在龍背上,身上的禮服裙襬正迎風飄揚。「更何況,我所有的咒語都有一個很簡單的方法能輕易破除。」

  「嗯,我知道,『真愛之吻』對吧?」龍說。

  「答對了,只要有深愛她的人吻她,她就會醒來。」她聳聳肩。「這不難吧?」

  「你真的認為那不難嗎?」

  「對她來說,不會太難,」她遲疑了一會兒。「但對我來說就不一樣了。」

  黑龍的口鼻間呼了口氣,像是在嘆息。「說真的,你到底獨身多久了?有三百年了吧?」

  「我才沒有那麼老呢!」她用力地搥了龍的額頭一下,龍頓時哀叫一聲。

  「會痛耶!拜託,要是我害你摔下去怎麼辦?」

  「不痛我何必打你,」依格絲回道。「反正摔死就算了,又沒有人喜歡過我,我身為森林女巫,是四元素掌管者之一,卻連人類都瞧不起我。」

  「你別說那種話啦,真不像你,你該不會要哭了吧?天哪,別像個小女孩為這種事賭氣好嗎?」

  「你懂什麼?」依格絲擦掉眼淚。「你從來沒當過女人──我這種無趣的女人,你只要飛到金蘋果林或水晶地穴那附近,就會有一大堆的母龍等著跟你交配,你也從來不用應付那些三姑六婆,沒有人會要求你『必須』合群,也沒有人會說你不像個正常女巫,我就是……就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跟別人相處,所以我才當女巫的,結果這種事到哪裡都一樣……他們還是會對你要求這個、要求那個,煩死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們,也再也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了。」

  「可是,」龍說。「你還是會期待他們邀請你,你生氣是因為他們忘了你,不是因為你討厭他們。」

  「我不要再期待任何事了,」她搖搖頭。「每次期待都只會換來失望,根本就沒有人認為我很重要,從頭到尾我都像個傻瓜一樣。」

  「是啦,然後你就會像個地精一樣窩回你的森林裡去,直到下次再發生這種事,你又會跑來對我洩怒,你不能這樣一直躲在自己的小世界裡,你得出去認識人,結交朋友,你越這樣躲起來,他們就越只會當你是個怪物。」

  「我也……我也想啊,你說的事我又不是沒有想過……」

  「那就去做啊,」龍的聲音開始有點不耐。「光只是想有什麼用?」

  「你以為那很簡單嗎?」依格絲叫道。「你那種漂亮話誰都會說,但你根本就不知道那對我來說有多難!我寧願在那間小屋裡整理一千株藥草,也不敢去參加任何一次巫魔會,或是到城裡的酒吧裡去──那對我來說根本就是另一個世界!」

  「那就算了,反正你根本不想走出去,你是個膽小鬼。」

  「我本來就是。」依格絲低著眼。「你從來沒當過女巫,真好。」

  「如果你以為當龍比當女巫簡單,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龍哼了一聲。

  「那能有什麼難的?」

  「告訴你一件秘密好了,」龍說。「我從來不去金蘋果林,也不去水晶地穴。」

  「為什麼?」她眨了眨眼。「龍不是向來都聚集在那些地方嗎?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已經有王族契約了?你平常都待在哪國的皇宮裡對吧?」

  「才沒那回事,」龍懶洋洋地回道。「真令我失望,都認識那麼久了,原來你對我卻一點也不了解。」

  「我只知道你有時候喜歡變成人類到下城去,只是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龍輕嘆了口氣:「我不喜歡母龍,這樣說你總該懂了吧。」

  「咦?難道你都去找人類……可是那有違龍族的本性吧?你怎麼會──」

  「所以我才說,當龍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簡單,小姑娘。」

  依格絲還沒來得及回答,巨龍便俯衝進一道深崖,直往森林女巫所擁有的密林方向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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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十六年後(關於她陷入沉睡之後以及王子吻了她之前所發生的事)〈上〉

  瑟菲斯覺得最近真是無趣至極,好吧,也許不能算是「最近」,他的「最近」向來都是以年來計算的,所以換句話說,他其實已經有好幾年都處於這種百無聊賴的狀態,而且他完全不知該如何排遣。

  儘管如此,他還是照樣到下城去閒晃,偶爾他會走得遠一點,跑到接近王城的地區,或是索性到鄰國去蹓達幾天,他喜歡下城的私釀酒,也喜歡王城附近漂亮的男男女女,偶爾他會找到機會和其中一、兩個到沒人的地方相好一番,但他從來沒打算和他們之中任何一個有太多瓜葛,因為那會很麻煩,他是個不能和一般居民有太多瓜葛的人,所以他總是隨興來去,他一直認為像這樣遊戲人間的過活方式很悠哉,也很愉快,但最近(好吧,是最近數年間)他越來越不能滿足於這樣的生活,一種無來由的渴求攫住了他,而他甚至不清楚那渴求要的是什麼。

  他有個相識已久的朋友或許能幫他,但他偏又不想讓朋友來替他擔心這種他應該要自己解決的事,於是他決定誰也不說。

  這天,他一如往常走進下城那間酒館,當他進門時,外頭的天空早已一片陰沉,而等到他啜飲著烈酒時,暴雨已打在泥濘的街頭。

  酒吧裡不斷有渾身淋成落湯雞的避雨客進來,當瑟菲斯喝光杯裡最後一滴酒並放下杯子時,他看見酒館主人又遞上了一杯,並暗暗朝他使了個眼色。

  他看了酒館主人一眼,又看了看那杯酒,最後禁不住誘惑地將它一飲而盡,並略顯怨懟地轉過身去,將幾個一看就是流浪漢的傢伙踢出門外,還朝他們吐了口唾沫。

  「呸!沒錢的傢伙別給我混進來,滾遠一點!」他說,並冷眼望著那幾個流浪漢連滾帶爬地邊罵邊離開。

  「真是粗暴。」

  一個幾乎像是低語的聲音從他的右後方傳來,他轉過頭去,只見一個蓄著亞麻色長髮的青年正站在門階旁,他的髮長及肩,用一條與髮色十分相襯的深褐色綁帶束起來,斜垂在一邊的肩膀上,瑟菲斯毫不客氣地打量著他,注意到他身上的穿著不像是這附近的下等人,他穿著一件質料看來相當不錯的罩衫,腰間的繫帶看來也是名貴的皮製品,但他流露出的氣質並不像是真正出身高貴的紈絝子弟,瑟菲斯猜想他大概只是哪個貴族家中的高階僕役。

  「那些傢伙會妨礙人家做生意,」他回道。「你懂個屁?」

  青年略微皺起眉頭,瑟菲斯不禁心想:他皺眉頭的樣子還真好看,一副教養良好的樣子。

  「你是在這裡工作的人?」青年問道。

  「我看起來像嗎?」他伸手撥開幾道垂在額前的黑色鬈髮。「我只是跟老闆很熟,出於義氣幫他作點事而已。」

  青年一臉不置可否。「我看見他多請了你一杯酒。」

  嘖,明知故問的傢伙。瑟菲斯暗自在心裡咕噥。「噢,既然你那麼有慈悲心,那你何不把剛才那些髒兮兮的傢伙都請回來,發給他們每人一枚金幣──或甚至乾脆給他們蓋棟房子?是啦,我是因為老闆請客才這麼做的,不是無償幫忙,但那又如何?難不成你要因為我踢了幾個流浪漢的屁股就把我押進王城大牢嗎?」

  「我只是認為你可以不用那麼粗魯,」青年說道,一雙藍眼定定地盯著他。「如果你不要他們待在這裡,可以直接跟他們說就行了。」

  瑟菲斯一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小兄弟,你大概是外地人,可能平常過的也不錯,所以不瞭解這兒的規矩,像你這樣的斯文人,對他們好聲好氣地說話是沒有人會聽的,得踢他們幾腳或抽幾下鞭子才會讓他們知道該幹什麼,這兒是下城,下城的人就是這樣,跟你們王城的人是不同的。」

  「你為什麼會認為我是王城來的?」青年瞇起眼來。

  「你看起來就像,因為你太乾淨了,小子。」瑟菲斯沒好氣地走回酒館裡,坐回他原先的位子上,繼續喝第三杯烈酒。

  他原以為青年會直接走開,但他卻直接走到他身旁坐了下來。

  「你幹麼?」瑟菲斯瞪著他。

  「你說我乾淨是什麼意思?」青年問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瑟菲斯感到有點不耐,但也有種奇怪的感覺,他暫時想不出那感覺是什麼。「這兒每個人都一副剛從田裡或磨坊裡出來的樣子,只有你一副格格不入的德性,作粗活的人會像你這模樣嗎?更別說你講話還有副王城人的口音。」

  不知怎地,他突然覺得青年看來有些苦惱。「我在這兒很突兀嗎?」青年問道。

  「難道你沒發現嗎?」瑟菲斯挖苦道。

  「可是,你也不是下城人吧,」青年抬起那雙澄澈的藍眼。「如果我很突兀,那你這身黑天鵝絨的衣服就不突兀嗎?我還正奇怪你為什麼敢在這種地方戴著那種腰飾呢,那是純金的對吧。」

  瑟菲斯盯著他好一會兒,最後才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傢伙沒有看起來那麼無趣嘛。他想。

  崔斯坦躺在床上,瞪著滿佈霉斑的天花板,這地方實在不怎麼體面,床單也散發著一股羊騷味,他並不寄望自己睡得慣這種便宜旅舍,但反正他明天一早就要上路,也就不那麼計較了。

  畢竟他想像得到奧德瑞克對此會怎麼個抱怨法,他老早就說過絕不要到下城來,因為那不是體面人該來的地方,一路上他聽奧德瑞克發牢騷不下千百次了,既然這是他的決定,他可不想讓奧德瑞克有機會逮著他其實也對這落腳處不太滿意。

  奧德瑞克出去沒多久,窗外就下起傾盆大雨,他有點擔心奧德瑞克,現在距他出去時已經有段時間了,不知道他有沒有找到避雨的地方。崔斯坦心想。

  吊在窗台上的那只小籠中發出清脆的鳴聲,他慵懶地抬起眼來,看見那隻金黃色的鳥兒在籠中跳上跳下,好不快活,跟那隻快樂的鳥兒比起來,他這會兒可真是悶極了,外頭下著大雨,哪兒也不能去,他甚至不曉得奧德瑞克何時才會回來,眼下他連找人閒聊兩句都沒著落。

  他從床上起身,站到窗旁,望著因為雨勢而變得迷濛的街道,街上沒有什麼行人,因為都去避雨了,只有一、兩個流浪漢在路上亂竄,他張望了老半天,也沒看見奧德瑞克出現在視線範圍內。

  他斜眼望向一旁的鳥籠。「如果你行的話,就把這雨喊到停吧,我可替不了你主子照顧你。」

  他說罷便躺回床上,在擾人的鳥鳴聲中不知不覺睡著了。

  一直到傍晚,他才因為飢餓而醒過來,窗台的鳥兒已沒再鳴叫,而是將頭藏到翅膀下歇息,雨勢不知何時停了,外頭的天色也暗了下來,他望向房裡的另一張床,見床鋪仍和先前一樣平整,顯而易見,奧德瑞克並沒有回來。

  他微微皺起眉頭,奧德瑞克是個忠心的僕役,如果他要出去辦什麼事,絕不會稍作耽擱,先前是因為下了大雨,他暫時回不來也情有可原,但眼下雨已停歇,而且也該是晚餐時間了,為何奧德瑞克到現在還不見蹤影?

  他起身並再次走到窗邊,驚動了那隻淺眠的鳥兒,那三只長在牠臉上的鮮紅色眼睛直盯著他看,像是惱怒他驚醒了牠,但似乎又帶著幾分困惑。

  「看來你真把這雨喊停了,但你主子可還沒回來呀,」他對鳥兒說。「你想他會不會發生了什麼事?我該去找他嗎?」

  鳥兒歪頭看著他。

  「當然,我會帶著我的佩劍。」他露齒一笑,並將擱在床邊的一只長形布袋拿起,解開它的束口,取出一把長劍,鞘身雕工精細,嵌著一整排藍色的寶石,他將上頭銀色的繫帶解開,並懸在自己的腰間,將劍鞘貼身綁牢,然後他取下懸在窗台上的鳥籠,用黑布將籠身蓋好,收到床底下。

  「先乖乖待在這兒吧,」他說。「要是你被誰偷走了,我可賠不起。」

  隨後,他將門窗鎖上,快步走下樓去。

  當黑龍降落在森林女巫的住所前面時,她正在重新將衣物掛上曬衣架。

  「天都黑了,你還曬什麼衣服?」龍問,語氣有點懶洋洋。

  「夜風會幫我的忙,」她說。「今天什麼風把你吹來啦?我記得上次見到你時都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依格絲,我有事想請教你。」

  依格絲從一件襯裙後頭探出身子,略顯驚訝地望著牠。「請教?真稀奇,你什麼時候會對我用『請教』這詞了?」

  「別挖苦我了,依格絲,我是認真的,」龍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一雙朱紅眼睛動也不動地盯著她。「剛剛……我做了一件非常不可理喻的事,而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做,你是女巫,是通曉自然萬物的人,我想大概只有你能告訴我原因,而且說實在的,我也只認識你這個女巫而已。」

  依格絲停下手邊的工作,一手叉著腰,此刻她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且合身的白色長袍。「是什麼事你就說吧,不過我不保證我幫得上忙,畢竟你也知道,你和其他龍比起來……個性其實比較奇怪。」

  龍點點頭。「這我知道,但我過去一直以為這不會替我帶來什麼困擾,只是現在……唉,我越來越不敢肯定了,說不定我已經給我帶來殺身之禍了。」

  依格絲瞪大眼睛盯著牠。「你說什麼?殺身之禍?你到底做了多嚴重的事啊?你殺人了嗎?」

  「沒有,我沒有殺人,只是……」龍瞇起眼睛。「可能也差不多吧,有個人類看見了我,我讓那個人目睹了我本來的模樣。」

  「在城裡?」依格絲蹙眉。

  「在城裡。」龍答道。

  「……別告訴我你是故意的。」

  龍微微垂下頭來。「我是故意的沒錯。」

  依格絲一手撫額,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你幹麼那樣做?」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話就不會來問你了,」龍的語氣有點不耐。「我自個兒也……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那麼做,我突然想讓那個人類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就只是這樣而已。」

  「就只是這樣?拜託!你明明知道除了契約者以外,龍族是不能跟一般人類有太多接觸的,你又不是那些毛還沒長齊的年輕幼龍,這點規矩你會不懂?你該不會還因此在城裡大鬧一場吧?在那種人類密集居住的地方現出原形,不掀起大騷動才怪!」

  「我沒有讓其他人看見,」龍反駁道。「那地方很偏僻,而且那人看見我的模樣就嚇呆了,連叫也叫不出來,我怕他回神後會嚷嚷,就趕快離開了,我怎麼也想不透我為何會那麼做,就一路飛到你這兒來了,依格絲,你對龍有研究,你不可能會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吧?」牠說著縮起頸子,垂下頭來,一副困惑又自責的模樣。

  依格絲望著牠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怒氣也消逝了大半,她上前伸手撫了撫牠的額頭,像在安撫一隻特大號的寵物。「拜託,我怎麼會知道你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如果我跟你是第一天認識,聽你剛剛的敘述,我大概只會以為你是想嚇嚇那傢伙,但我認識你太久了,你夠老了,不會去做那種小毛頭才會做的事,那應該是剛成年、剛進入繁殖期的龍才會……」說到一半,她突然打住話頭。

  「怎麼了?」龍問。

  依格絲後退一步,審慎地望著牠。「我問你,你確定自己不喜歡同類對吧?」

  「這還用說?幹麼突然問這個?」

  「再說,你也早就離剛進入繁殖期的年紀很久了……」依格絲沉吟道。

  「到底是怎麼樣?依格絲,你想到什麼了嗎?」龍問。

  依格絲抬眼望牠。「這只是我的猜測……如果你覺得不是那樣,就當我是亂說吧,我問你,你最近是不是老覺得焦躁難安,心情也很起伏不定?」

  龍陰沉地看著她,前爪在地上輕輕刮起一小堆土。「是有一點,不過你怎麼會知道?」

  依格絲清了清喉嚨。「我聽說,有一些離群索居的龍,會在成年很久之後陷入這種焦躁的狀態,有些龍會因此越來越兇暴,最後變成食人龍,那些在傳說中因殘暴而聞名的龍都是這樣,因為牠們長期沒有與同類生活、孕育後代,也沒有找到馴服牠們的契約者,所以才會變成那樣,在剛開始的時候,在這種龍身上會出現的第一個徵兆,就是會做出平常絕不會去做的事,理性會慢慢離牠們而去,最後,在牠們的體內就只剩下無窮盡的飢渴,若是沒有及時阻止的話,那份飢渴就不會有終止的一天。」

  「……你是說,這麼可怕的事會發生在我身上?」龍咋了咋舌。

  「你完全符合這些症狀啊,你討厭同類,又喜歡偽裝成人類到下城去,你以為你自己是人,但你又不是,龍不能長期這個樣子,就算你不想跟同類來往,像正常的龍那樣過日子,也該去找個人類和你訂契約,否則再這樣下去……我不是想嚇你,我只是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我也不想,」龍喃喃說道。「但我沒有辦法和那些龍在一起,你明明知道的。」

  「那就──想個辦法讓哪個王公貴族收留你,總會有什麼辦法吧?王族最喜歡你們這些有翅膀的坐騎了,如果你──」

  「我不要讓那些人類爬到我身上,把我當馬騎,我不能做那種事。」龍粗聲說道。

  「可是……」依格絲望著牠,眼中似乎透著水色。「我不要你變成食人龍啊。」

  「我不會變成食人龍,我會想辦法解決這件事,謝謝你,依格絲,我該走了。」牠說,並揮動翅膀,張起大風,依格絲幾乎無法站穩,但也正因如此,她無法走近牠。

  「等等……你別走!一定有辦法的!我可以──只要我們好好想想……」依格絲在狂風中喊道,那聲音聽起來無比脆弱,龍不禁在心底苦笑。

  你連自己都幫不了了,還想幫我嗎?真是個傻女人。

  牠振翅飛起,往夜空中飛去,而依格絲仍在地面上呼喊著牠的名字。

  當崔斯坦發現他時,他正一動也不動地躺在一堆草上,看起來像死了似地。

  「奧德瑞克?奧德瑞克!」他上前搖他,過了一會兒,奧德瑞克才幽幽醒來。

  「……崔斯坦?」他喃喃說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話該由我說才對吧,」崔斯坦說。「你怎麼會躺在這兒?我在旅舍裡等了好久你都沒回來,我知道你討厭那間旅舍的床鋪,但難不成睡在一間破磨坊裡會比較舒適嗎?」

  奧德瑞克搓著臉頰,好一會兒才說:「崔斯坦,我想我是撞鬼了。」

  「吭?」崔斯坦還沒反應過來,手臂便被一把抓住。

  「咱們快離開這地方吧,」奧德瑞克說道,聲音中透著破碎。「從一開始根本就不該來這國家的,這裡已經無人統治了……而且……而且這裡的人都好可怕,不但粗魯,而且又野蠻,算我求你好嗎?別再執著於去那座城堡了,這裡跟我們的國家根本不一樣,要是你再走下去,說不定會死的!」

  崔斯坦神色肅然地看著他。「奧德瑞克,從啟程前我就說過了,如果你不願意,大可以自己回去,但我還是會去找她,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即使是你也一樣。」

  「這裡根本就被下了詛咒呀!崔斯坦!」奧德瑞克叫道,看來幾乎要哭出來了。「你為什麼就非要對她那麼執著呢?你甚至根本沒見過她!既然你父親要你結婚才能繼承王位,你大可以在咱們國家裡隨你高興挑個女人呀,何必跑到這種窮鄉僻壤來,就為了一個受詛咒的女人!」

  「說話放尊重點,奧德瑞克,她是公主,是淑女,你不能那樣說她。」

  奧德瑞克放開手,並頹然垂下肩膀。「天哪……我真不喜歡這樣……打從一開始你說要來這地方的時候我就隱約猜到了,我只是……我以為你身為王子,應該至少會有點自覺,可是我沒想到……你居然為了反抗你父親不惜做到這種程度。」

  「這不是為了反抗,奧弟,」崔斯坦從草堆上站起身來。「如果我見到她,我會迎娶她的。」

  「但你並不認識她,你能愛一個你從未謀面的人嗎?」奧德瑞克吸著鼻子。「我認識你太久了,崔斯坦,你根本不是那種人,你來這裡是為了把你自己的生命葬送掉,大家都知道她沉睡的地方長滿了荊棘叢,像迷宮一樣在外圍繞了一層又一層,你可以走進去,但永遠不可能出得來,天哪,我早該想到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

  「別再說了,」崔斯坦打斷他。「我沒有你想得那麼消極,此行也不是無謀之舉,我是經過考量才這麼做的,而且我是唯一的王位繼承人,我會珍惜自己的生命,不會亂來,我知道你很害怕,因為你從未離開過家那麼遠,但你就算對自己沒有信心,也該對我有信心點,我是你的主子,也是你的朋友,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拋下你不管,也不會拉你一同陪葬,今晚我本可以不管你的死活,照原訂計劃明天一早就啟程離開,可是我沒有這麼做,我最擔心的是你的安危,所以我才會出來找你,結果你卻對我說這些喪氣話,早知道我乾脆就把你扔在這兒算了。」

  他轉過身去,卻沒有走開。

  奧德瑞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抱歉,崔斯坦,我承認我實在太害怕了,這裡真的鬧鬼,我親眼看見的……算了,你不會信的。」他嘆了口氣,並站起身來,拍掉身上的乾草。「好啦,謝謝你來找我,我很高興你沒決定把我扔在這兒。」

  「這道歉也太沒誠意了。」崔斯坦頭也沒回地說。

  「那,難道要我跪下來,親吻你的腳嗎?」

  崔斯坦輕舒了口氣。「那倒是可以免了,我就暫時原諒你吧,」他轉過頭來,神情已柔和許多。「只是你得答應我,接下來的路程你不准再這樣質疑我,也不准說那些沒出息的喪氣話,你別忘了我是為了什麼才決定將你帶出宮中的,如果我把你一個人扔在皇宮裡,你恐怕就沒好日子過了。」

  奧德瑞克微微低著頭。「你又知道了?說不定你不在我還樂得輕鬆。」

  「我就是知道,」崔斯坦盯著他,懷疑眼前的這個侍從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處境。「皇宮裡比外頭的世界還險惡一千倍,你現在還能這樣耍嘴皮子,是因為有我在保護你,那些蠢貨知道你是我身邊的人,所以不敢對你怎麼樣,要是沒了我,你連屁也不是。」

  「是、是,崔斯坦殿下。」

  崔斯坦對於這種漫不經心的回應有些惱火,但他決定今晚別再對奧德瑞克發脾氣,畢竟他還得留些心力準備明天一早的啟程。「那咱們現在可以回旅舍歇息了嗎?我可是連晚餐都還沒吃就出來找你。」

  奧德瑞克搖頭晃腦,一頭亞麻色的長髮搖曳著。「遵命,殿下。」他說。

  依格絲派出了所有使魔去尋找黑龍的行蹤。

  她原本擔心黑龍要是離開了國境,那麼要找到牠就會等同於大海撈針,畢竟牠擅長化作人形,也很懂得藏匿自己的行跡,然而令依格絲意外的是,牠並沒有這麼做。

  當她找到牠時,牠正棲息在一座人造的城池裡,而那正是她十六年前曾來過的王城。

  如今的王城早已荒廢多時,荊棘叢爬滿了城牆內外,在城堡外圍形成一座可觀的屏障,但那並非自然生長下的結果,就算用刀劍去砍除,荊棘也會立刻重新蔓生出來。

  只因那並非普通的荊棘叢,它是在咒術下產生的,除非咒語被破除,否則除了施咒者本人之外,絕對沒有人能消滅它。

  依格絲騎在掃帚上,銀色薄長袍外罩著她平日慣穿的黑色斗蓬,使魔在前方指引著她,她像一個王者那樣降臨在多刺且危險的荊棘叢,而所有的荊棘都在她經過的瞬間自動垂下頭去,讓開一條清空的道路,使她得以穿越荊棘而不受任何傷害。

  當她看見黑龍時,不由得感到一股心疼。

  牠孤零零地蜷在護城河道裡,河道早已乾涸,裡頭長滿了荊棘,儘管龍身上的鱗片厚得足以抵擋荊棘刺,但一頭原該翱翔天際、自由自在的龍竟然窩在這種狹窄、陰暗的地方,以完全無法避寒擋風的荊棘為床,這實在令人不忍卒睹。

  她在河道前降落,將使魔收進腰間的皮囊。「你不該來這裡。」她對巨龍說道。

  龍微微抬起眼。「那是我要說的話。」

  依格絲注視著牠,看見牠那素來乾淨、黑亮的身軀此時竟然變得黯淡無光。「你再留在這裡會生病的,」她說,「走,我們回去。」

  「能去哪裡?我根本沒有可以棲息的地方。」

  「總會有辦法的,我可以叫使魔們替你找個洞穴,或是──」

  「別管我了,管好你自己吧。」龍說。

  依格絲瞪大眼睛盯著牠。「管好我自己?我又怎麼了?我好得很啊。」

  「去找個……誰都好,找個朋友,男人女人都無所謂,去過你自己的生活,你不該跟我這種流浪龍混在一起,說真的,我們的生活方式對彼此一點好處也沒有。」

  依格絲從河道邊緣跳下來,密生的荊棘叢登時一分為二,沒有一根刺碰得著她,她赤裸的雙足輕輕踏在地面上,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再這樣胡說我真的就要生氣了,」依格絲直視著牠。「我的朋友就是你啊,我怎麼可能丟下你不管呢?」

  陰暗的河道中,龍輕聲低笑。

  「……你在笑什麼?」

  「只是覺得很諷刺,」龍說,「十六年前,我對你說過一樣的話,但你依然故我,一個人在那座森林裡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一直到現在;而十六年後,你也叫我去做一樣的事,那天從你家離開後,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你當時說的話其實就跟我十六年前勸你的那番話沒什麼兩樣,只是我以前根本沒想過,原來同樣的話也可以用在我身上,我一直以為我跟你是完全不同的。」

  依格絲一手叉著腰。「當然不同啊,你是龍,我可是女巫。」

  「我說的並不是種族上的不同,難道你沒聽懂嗎?」

  「懂,我當然懂,也知道你的意思,」依格絲不耐地叫道。「可是你不該這麼想,你的個性跟我完全不一樣,你可以去下城到處跑,去認識那些人類、和他們攀談,可是我就根本做不來,我寧願一個人獨處,也不想去那些我不熟悉的地方,和那些陌生人交談,因為我不像你那麼厲害,我真的一點都不想看到你這樣子,平常那個囂張的你到哪裡去了?現在你只不過是有一點點不舒服而已,又還沒確定你真的會變成食人龍,就這樣窩起來自怨自艾,這一點都不像你!」

  「我只是不想再這麼做了,過去的我只不過是在虛張聲勢,我認為像那樣偽裝成人類很好玩,但如今這再也不有趣了,這一切再也……算了,我現在一點都不想看到人類,也不想看到你,你走吧。」

  「不要,」依格絲上前一步。「我絕對不走。」

  突然間,黑龍抖動起身上的鱗片,低吼著站起身來。「我叫你走,你就走,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依格絲不為所動,依舊傲然挺立。「如果你能傷得了森林女巫,就來啊。」

  黑龍瞪視了她好一會兒,最後展開雙翼,立起前足。「說真的,我並不想傷你,但這是你自找的──」

  女巫直視著龍,綠眼中的瞳仁在一瞬間變成貓眼般直細,並閃著異樣的光芒。

  唰沙……

  一陣風送來遠處的訊息,打斷了這一觸即發的氣氛,龍與女巫立刻轉移了注意力,同時抬眼望向同一方向。

  「在東邊方向?」女巫說。

  「不,稍微偏北一點,是從大荒林那裡來的人。」龍說。

  「……有馬蹄聲,不只一匹馬,聽起來不像載著很多行李,是兩個人。」女巫接口。

  「兩個人沒錯,還帶著一隻寵物,我嗅到鳥類的氣味,而且不是本地種。」

  一人一龍這時對望一眼。

  「要去看看嗎?」女巫問。

  「八成只是聽到詛咒傳聞的小毛頭,這幾天已經來過好幾個了,我去嚇嚇他們就好。」龍說,並振翅從河道中一飛而起,將數株荊棘甩落在地。

  「奸詐的傢伙!你想逃走嗎!」女巫大叫,並立刻騎上掃帚,一邊避開如雨點般落下的荊棘,一邊跟著飛了出去。

  崔斯坦居住的國家並沒有龍,但他在書上看過龍的圖片,大概知道那種生物長什麼樣子。

  不過,當一頭真正的巨龍降臨在他面前時,那股親眼見識的震懾感根本不是書裡的圖片能比擬的。

  那是一頭非常美麗的黑龍,儘管崔斯坦在此之前並沒有見過別的真龍,但當他第一眼看見牠時,就知道牠非常完美,儘管牠身上的鱗片不知怎地顯得有點黯淡,但生長排列的方式簡直像織畫一般整齊,乳白色的柔軟部份從長頸上一路延伸到尾部,胸腹間隱隱透著粉紅,牠高舉的吻部顯示這是一頭未受馴化的野龍,一雙深紅的眼睛如火般明亮,利牙蒼白森然,而從牠額上發達的尖角可以輕易看出牠的性別,崔斯坦原以為公龍都會長得特別粗獷恐怖,但這一頭的面部曲線卻很柔和,儘管身形巨大,但就比例來說,牠的身體其實偏細長,陽光透過牠背上半透明的黑翼照射下來,牠就這麼昂然佇立在翠綠的森林裡,有那麼一刻,崔斯坦幾乎以為眼前的景象是一幅畫。

  「崔斯坦!危險啊!」一聲尖叫自身後傳來,將崔斯坦從出神狀態中喚醒,他回過頭來,只見奧德瑞克嚇得臉都白了。

  巨龍低吼一聲,雙翅猛力拍動,崔斯坦連忙將劍從鞘中抽出,一面拉著韁繩以控制馬匹。

  但龍沒有朝他襲來,反而飛上半空,崔斯坦只來得及看見牠張開大口,隨後一個直覺性的反應逼使他將韁繩一拉,令馬兒往一旁奔去。

  轟然一聲,一道火柱燒向他剛剛所在的地方,將那裡的草地燒成一片焦黑,崔斯坦頓時一驚,心想要是他沒閃開,現在可就變成燒烤人乾了,他抬起頭來,看見一縷火光仍在黑龍喉中搖曳。

  「天哪!牠會噴火!死定了!我們死定了!」奧德瑞克的尖叫聲仍在持續,這下用不著去確認他的安危了。崔斯坦想。

  「退下!奧德瑞克!」他頭也不回地下令道,並看見黑龍再次降落在地,發出懾人的吼聲,牠伸出前爪往前一撥,險些將崔斯坦的馬掃倒,他及時閃開,並高舉著劍朝牠砍去,但沒有成功,牠像一條蛇般機靈地縮了回去,崔斯坦只得反手一抽,將劍轉回身側。

  牠很聰明……牠完全知道我想做什麼。崔斯坦想。

  這時,黑龍再次振翅飛起,他原以為牠會再朝他吐一次火,但牠卻沒這麼做,反而掉轉往後飛去,他見狀立刻高叫一聲,雙腿朝馬腹一擊,令馬兒往前狂奔。

  他必須打敗這頭龍,某種無來由的渴望屈使著他,意外地,他並不感到害怕,反而更想對抗牠,他知道,他必須消滅這頭惡龍,營救沉睡在高塔中的公主。

  但在他心底深處卻同時有個小小的聲音,告訴他,他不應該殺死這頭龍。

  他舔舔乾澀的嘴唇,感覺到手心冒著汗,幾乎抓不住韁繩。

  他很清楚,剛剛有那麼一瞬間,他根本忘了公主的事。

  要是可以得到那頭龍的話……

  他甩甩頭,將這念頭拋開。

  這太瘋狂了,他根本不可能馴服牠,他曾在書上讀過,野龍能被馴服的機率少之又少,歷史上的例子用一隻手就數得完。

  像這種會攻擊人類的野龍只能一死。

  他策馬奔馳,但越往前,蔓生的荊棘叢就越密集,他一面砍除荊棘一面前進,幾乎要追丟那頭龍,但不一會兒又看見牠的身影在不遠處飛行。

  牠大可以趁這時燒死我,可是……牠為什麼不這麼做?

  崔斯坦很確定牠絕對看得見他,但牠只是在上空盤旋,並沒有攻擊的意思。

  「崔斯坦!」一聲叫喚從身後傳來,他聽見噠噠的馬蹄聲,不用回頭看也知道那是奧德瑞克。

  「我不是叫你退下嗎?別跟來!」崔斯坦斷然說道。

  「你再走下去會在荊棘叢裡窒息而死的!」奧德瑞克說,並取出腰間的匕首劃斷一株荊棘,只見那株荊棘的斷口很快又復生接合在一起。「你看,這不是普通的荊棘,是施了咒的荊棘,你怎麼砍都砍不斷的。」

  崔斯坦只得放鬆韁繩,讓馬兒脫離眼前的荊棘叢。「那你說咱們該怎麼辦?難道要扔下公主一個人嗎?都已經到這裡來了,我說什麼都不能放棄。」

  奧德瑞克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後低頭嘆了口氣。「算了,我來想辦法。」他從棕色的馬背上躍下,用手指在地上畫了個圓形的圖騰,然後站起身來,走近崔斯坦的坐騎,抬頭說道。「手借我一下。」

  崔斯坦將手伸向他,奧德瑞克見狀立刻將他的手拉過來,用匕首在他掌心劃出一小道血痕。

  「啊!你幹什麼──」

  奧德瑞克拉著他的手,將血滴落在地面的圖騰上,並低聲唸了句短咒。

  「這樣就可以了,」奧德瑞克說,「它們會以為這東西是你,趁現在趕快過去,它們暫時不會來纏你,不過我不保證能騙它們太久。」

  崔斯坦看著他。「那你呢?它們不會對你怎麼樣嗎?」

  「我會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奧德瑞克躍上馬背,微笑說道:「放心啦,那是我最擅長的事。」

  「謝啦,奧德瑞克。」崔斯坦說道,然後抽劍揮向荊棘,往前方晦暗的道路奔去。

  而正當奧德瑞克拉起韁繩,想掉頭離開時,卻發現一道荊棘不知何時已纏上他的靴子,他奮力想將那荊棘甩開,但卻徒勞無功,反而有更多荊棘朝他爬來。

  這時,他突然看見自己手上有一道細小的血跡,那是剛才向崔斯坦取血時沾到的。

  「糟了,」他喃喃說道。「我就說嘛,真不該到這鬼地方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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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十六年後(關於她陷入沉睡之後以及王子吻了她之前所發生的事)〈下〉

  「瑟菲斯!」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來,黑龍抬起眼來,只見森林女巫正騎著掃帚迎面朝他飛來。

  「你跟上來幹什麼?快回去。」黑龍對女巫說道。

  「我才不會讓你有機會逃走呢!」女巫叫道,風幾乎掩沒了她的聲音。「我不說服你振作起來,我就絕對不會回去!」

  「你這蠢女人!那邊有個外地人追來了,他一心想殺我,要是他看見你,說不定也會失手把你宰了,這裡很危險,快點離開!」

  女巫眼中這時閃過一道綠光。「要是他真敢傷你,我就把他的皮剝下來作錢袋──你怎麼不用火噴他?」

  「我噴過了,但他根本不怕,」龍的聲音裡隱隱透著煩躁。「我只是嚇嚇他而已,根本不想真的傷他,平常一般人被這樣一嚇早就跑了,但他活像個瘋子,我越嚇他,他就越執意追來。」

  「哼,那只是你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屠龍者,」依格絲說。「像你這樣看輕他們、逗弄他們的龍,會讓他們更興奮。」

  「我以為他只是個普通小鬼啊,」龍哀鳴道。「那現在該怎麼辦?」

  依格絲沉吟了一兩秒。「載我過去。」

  「吭?」

  「如果他只有看見你,他會二話不說就攻擊你,但他如果看見你背上有個女人,他就會有所遲疑,我們可以趁那機會把他逮住。」

  「我還以為你擬定的是逃跑計劃。」龍挖苦道。

  「森林女巫絕不逃跑,」依格絲說。「唯一需要逃跑的只有膽敢傷害我朋友的人類而已,他最好祈禱到時他還有腳能夠做這件事。」

  崔斯坦好不容易穿越了荊棘叢,來到城牆外圍,皇宮大門並未緊閉,而是毫無防備地放平在乾涸的河道中間,他騎著馬走了進去,到此幾乎沒有荊棘叢的蹤跡,只有雜草和無害的藤蔓爬滿各處,他四下環顧,沒有見到黑龍的蹤影,不知怎地,他竟然有點失望。

  我在想什麼……現在應該去找公主才對啊。

  他不確定傳聞中的公主沉睡在哪一座塔上,但他認為應該不可能是靠近外圍的那幾座,於是他繼續往更深處走去。

  越走下去,眼前所見的景象就越令他怵目驚心,一開始他並未看見任何人類,只看見幾座石製的人像,但過了不久,他才突然意識到,這些人像並非出自工匠的雕琢,也不是刻意被放在這裡的,那些全都曾是活生生的人,只是被咒術化為石像,永遠地停留在這一刻,他看見手端餐盤的廚娘,還有奔跑追逐的小兒,就連池中的魚兒都化為石雕,鑲嵌在結冰的水裡,這些被化為石頭的生命看起來是如此脆弱,彷彿稍加輕碰便會崩毀粉碎,於是他決定從馬背上下來,將馬兒栓在大理石柱旁,小心翼翼地穿越這些石像往前走去。

  他在雜草掩蔽處找到一道拱門,後頭通往一道階梯,他步上階梯,走到城牆上,想察看公主可能的所在地在哪裡,這時卻忽然從某處傳來一聲轟然怒吼,將他冷不防震倒在地,他連忙再次抽劍,抬眼張望,只見先前的那頭黑龍再次從上空朝他飛來,血盆大口中隱隱透著火光,他暗吃一驚,連忙往前一翻,躲過一道掠過他頭頂的火柱,他翻身躍起,這時他已接近黑龍的正下方,他想拔劍攻擊黑龍的腹部,但黑龍再次振翅高飛,雙翼拍動的強風幾乎將崔斯坦吹倒在地,牠拉開距離,朝崔斯坦的反方向飛去,崔斯坦站穩腳步,緊握佩劍,心知黑龍短期內不會再朝他噴一次火,他轉身朝黑龍奔去,而黑龍也幾乎在同時掉轉方向,怒吼著朝他飛來。

  正合我意。崔斯坦想,同一時刻,他平舉佩劍,準備在黑龍飛近時一劍砍下牠的頭。

  然後,一雙綠眼攫住了他。

  有那麼一瞬間,黑龍頓時從他的眼前消失,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個身穿黑色斗蓬與銀色長袍的紅髮女人,斗蓬在她身後像一大片黑夜般,與瘋狂亂舞的艷紅長髮形成強烈對比,她就這麼傲然佇立著,雙手平舉,毫無武裝,也毫無防備,而那雙綠眼就像寶石般明亮,像一隻魅惑人心的貓。

  「──嗚!」

  突然,崔斯坦發現他無法呼吸,因為那雙纖瘦卻有力的手已緊緊地扣住他的喉嚨。

  依格絲從龍背上飛身躍下,緊掐著崔斯坦的脖子,將他往後壓倒在地,崔斯坦試圖掙脫,但依格絲用力將他的後腦勺往磚石地上敲,並同時以膝蓋壓著他的胸口,令他難以呼吸,崔斯坦還來不及重新持劍反擊,便已幾近昏迷。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付我的朋友!快給我跪下道歉!」依格絲叫道。

  「……好了,依格絲,夠了,」龍在一旁說道。「你會把他掐死的。」

  依格絲這才鬆手,從崔斯坦身上起身。「哼,愚蠢的人類,要是你真的敢對我朋友怎麼樣,就算死一百次也不夠賠。」

  崔斯坦一邊咳嗽,一邊奮力撐起身子。「等等……現在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抬起頭來,只見身著銀色長袍的女子正怒不可遏地望著他,而剛才的黑龍溫順地待在她身後,看起來完全沒有先前張牙舞爪的兇態。

  「你剛剛想殺死的這頭龍是我的朋友,」依格絲說,一手指了指身後的龍。「他只不過是想嚇嚇你,把你趕跑而已,你竟然想將他給殺了。」

  崔斯坦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頭龍。「……是這樣嗎?」

  「是這樣沒錯,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傷你的意思。」龍說,那聲音聽來低沉又富有感情,和人類一模一樣,要是我之前就聽過他的聲音,我絕對無法動手傷他。崔斯坦心想。

  「好了,既然沒事的話就快滾吧,人類,別讓我再看到你。」依格絲說。

  「可是我還得去救公主……」崔斯坦盯著她。「呃……等等,小姐,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這搭訕方式很爛喔。」龍低聲說道。

  「我怎麼可能跟你在哪裡見過?」依格絲說。「你是個外地人,而我是本國的森林女巫,已經住在這裡好多年了。」

  「慢著……你說──你……你是女巫?」

  「看就知道了吧,在這種地方,這種穿著,不是女巫還會是什麼?」

  崔斯坦愣愣地望著她,突然意識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你是……噢!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你!」崔斯坦叫道,並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儘管他仍然有些頭暈和重心不穩。「你是當年在精靈市集說要去買蜘蛛布的女巫!」

  這回輪到依格絲一臉愣然了。「……你怎麼會……」

  崔斯坦突然爆出一連串大笑,笑了好久都停不下來。

  「我看他真的是個瘋子,」龍輕推了女巫一下。「你還說他是什麼屠龍者呢。」

  「你少囉嗦。」依格絲說,然後走向笑得跟白癡一樣的崔斯坦。「你到底在笑什麼?還有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會知道我以前去過精靈市集的事?」

  「你不記得了嗎?」崔斯坦突然握住她的雙手,把她嚇了一跳。「那時候我的錢袋差點被人扒走,是你幫我找回來的!」

  依格絲皺著眉頭看著他,過了一會兒,眉心才慢慢地舒展開來。「你是那個小鬼?」她叫道。

  「對,我那時才十二歲,可是你一點都沒變,我真是傻了!我應該更早一點認出你才對!我以前曾試著找過你,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原來你根本不是我們國家的人!」

  依格絲沒說話,只是盯著他握著自己的手,崔斯坦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將她放開。

  「你找我要做什麼?」依格絲理理自己的斗蓬,打量著眼前的男人,男人看起來應該還不到三十歲,有著一頭黑髮與似乎沒什麼心機的棕眼,臉型方正,輪廓深邃,身材高大結實,若不是他此時滿臉傻笑,其實還算得上英俊。

  「我說過,我一定會找機會答謝你的。」崔斯坦說。

  「那也只不過是我當時剛好看到才……」依格絲用手梳了梳頭髮。「這哪有什麼好謝的?更何況,我可是掌管自然萬物的森林女巫,我不需要錢財,也不需要世俗的地位,你不過是個普通人類,你能給我什麼?」

  崔斯坦眨了眨眼,然後陷入了沉思。

  「算了,」依格絲說。「你走吧,你沒有任何東西能給我的,還是快去找你的公主吧,既然你能通過荊棘叢,就表示你是她的真命天子,她就在東邊那座最高的塔上,慢走不送了。」她說罷轉身就要跨上龍背。

  「等等!」崔斯坦突然叫道,並一把拉住她的手。「別走,我好不容易才見到你,我不能讓你就這麼走掉。」

  依格絲一臉不耐地轉過臉來。「你真無聊,你來此不是為了公主嗎?要去找她就快點,難道還要我帶路嗎?」

  「我不去找她了,」崔斯坦說。「因為我根本不是她的真命天子。」

  「你說什麼?」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能安然通過荊棘叢就是她的真命天子,但剛才有人幫我,我是靠巫術才過來的。」

  依格絲立刻甩開他的手:「什麼?你竟然作弊?你的巫師是誰?叫他來見我!」

  「呃,正確的說,他還不算是巫師,只是見習的身份而已。」

  「隨便啦,反正他會巫術,那麼他就是巫師!他人在哪裡?」依格絲叫道。

  「他在……」崔斯坦突然停住話頭。「……他說他會找個地方躲起來,但我根本沒──該死!奧德瑞克!」他突然轉身往階梯奔去。

  「噯!你……」依格絲想追上去,但又立刻停住腳步,轉身回來,躍上黑龍的背脊。「瑟菲斯,我們走。」

  「去哪?」

  「去找那傢伙的巫師,我絕不容許有這種不知來歷的傢伙跑來玷辱我的咒術。」

  「等等……那跟我有什麼關係?」龍說。「他們都要走了,放過他們,也放過我吧。」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置身事外!」依格絲用力敲了一下他的頭。「我剛剛可是救了你耶!要是沒有我,你的頭早被那傢伙給砍下來了!你就多載我這趟會少塊肉嗎?」

  「好啦,真拿你沒辦法。」龍嘆了口氣,然後振翅從城牆上飛了出去。

  崔斯坦一路奔回到剛才的大理石柱,將栓住馬的繩索解開,並立刻躍上馬背,策馬往城堡外奔去,但他很快便又遇到阻礙在城牆四周的荊棘叢,這些荊棘在他剛剛入城時又再度密生在一起,顯見奧德瑞克先前所施的咒術早已失去效力。

  崔斯坦很清楚咒術失效意味著什麼。

  「可惡!」他揮劍斬斷荊棘,想硬闖過去,但荊棘很快便又纏在一起,加上馬兒又不願繼續往前走,他只能困在原地,一點辦法也沒有。

  突然,一道疾風從他頭上掠過,他抬起頭,只見方才的黑龍飛過他正上方的天空,而紅髮的女巫從龍背上探出頭來,伸手作了一個崔斯坦完全不懂的手勢。

  瞬間,前方的荊棘叢立刻往兩旁倒去,開出一條平坦寬闊的道路,崔斯坦愣了一下,並再次望向女巫,這時女巫朝他作出一個不以為然的表情,然後消失在龍翼後方,崔斯坦立刻明白這是她做的,她沒有將他困在這裡,反而替他開出了一條路,崔斯坦感激之餘也不免困惑,他曾聽說過對公主施下魔咒的女巫是個非常殘酷冷血的人,但現在看來,卻似乎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現在也沒時間思考這些了。

  他喝叱一聲,馬兒像一道箭般向前飛奔,毫無阻礙地穿越兩旁密生的荊棘。

  「真是太淒慘了。」依格絲說。

  龍沒說話,只是默默降落在荊棘叢外,這裡是荊棘叢的最外圍,也是咒術範圍的盡頭,但此刻這裡的荊棘卻層層堆疊在一起,形成一座高高的刺丘,幾乎像一株樹那麼高,它們緊緊纏繞著,像一大顆用荊棘作成的蛋,但裡頭若有任何生命存在,恐怕也早已窒息死去。

  依格絲從龍背上滑下來,朝那堆荊棘唸了段短咒,並作出一個手勢。

  瞬間,荊棘丘立刻鬆開,一條條荊棘從中心處炸開,往外倒下,黑龍揚起翅膀,擋住那些四處掉落的尖刺,但那些荊棘沒有一道碰得到依格絲,她揚起雙手,雙眼直視著荊棘叢的中心處,這時突然從土中冒出數條樹根,溫柔地接住那原先被荊棘叢包覆在中心的東西──那是一個早已沒有意識的年輕男子,當所有纏住他的荊棘都斷落鬆開後,他也同時被樹根安全地送到地面。

  當奧德瑞克被平放在地上後,那些樹根便又鑽回地底,僅留下幾個突起的窟窿。

  依格絲走上前去,看見奧德瑞克身上有許多被刺傷的痕跡,她在他身旁跪下,低聲唸著治癒咒語,但直到他身上的最後一處外傷被治癒時,他都沒有醒來。

  「奧德瑞克!」一聲急切的呼喚從她身後傳來,她轉過頭來,看見崔斯坦正匆匆忙忙地下馬,直往她這兒奔來。「他還活著嗎?」崔斯坦問她。

  「還活著。」女巫答道,並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不知怎地,崔斯坦這時一臉慌亂擔憂的模樣竟讓她感到有點……迷人?

  崔斯坦著急地朝平躺在地上的奧德瑞克看了一眼。「那他為什麼沒有醒來?」

  「他不會醒來了,」依格絲說。「他自不量力想對付我的咒術,這會讓他反被咒術所噬,現在他跟城堡裡的那個公主一樣,雖然還活著,但再也不會醒來了。」

  「但你不是施咒的人嗎?難道你不能像剛剛那樣……像你操控那些荊棘的時候一樣,讓他醒過來嗎?」

  依格絲搖搖頭。「不行,我辦不到,我的咒術只有在特定的情況下才能解開,不是我想解就能解,你也看到了,剛剛那些荊棘雖然受我的控制,但我無法將它們消滅,除非咒術解開,否則連我也無能為力。」

  崔斯坦這時突然想起剛才在城堡裡見到的那些石人,不禁心底一寒。「你是說……你將那些人變成石頭,任他們在那裡風吹雨淋,甚至朽壞崩裂,那都是你不顧後果所做的嗎?你害他們變成那樣,卻說你根本無能為力?」

  「別汙衊我,那不是我做的,」女巫直視著他。「當年我下的咒語只有針對公主一個人,讓整座城也隨之沉睡的咒術是別的女巫做的,那些愚蠢的女人……做事完全不考慮後果,如果只是失去一位公主,對國家來說根本沒什麼損失,但讓整個皇室都隨之停擺,根本就是愚蠢至極的行為,就算我再怎麼衝動,也不可能去做那種事,不要什麼都推到我頭上。」

  她說罷便站起身來,往一旁走去,雙手交抱著站在一棵樹下。

  崔斯坦望著她,自知說錯了話,他侷促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為我剛剛不經思考就脫口說出的話向你道歉,如果我早知道的話,我就不會那樣妄加指責你,可是……我不懂,為什麼你要對那位公主施下這種咒術?那一定有什麼理由吧?像你這樣高貴又明理的女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

  她嘆了口氣。「我……」

  「她或許很高貴沒錯,但她並不總是如你想像得那麼明理,小伙子。」龍突然插口,崔斯坦轉過頭來,卻看見原先站在他身後的巨龍不知何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穿黑天鵝絨長袍與黃金繫帶的俊秀男子,崔斯坦頓時一愣,但他很快地便注意到男子那雙鮮紅的眼睛,那雙眼睛就和黑龍一模一樣。

  「瑟菲斯,你少囉唆!」女巫叫道。

  黑龍化成的男子這時拍了拍崔斯坦的肩頭。「借過一下。」

  崔斯坦愣愣地讓開,看著男子在奧德瑞克的身旁單膝跪下,像一個高貴而優雅的騎士,起先他不明白男子到底想做什麼,但當他想到該阻止時,已經太晚了。

  黑衣男子俯身親吻了沉睡的奧德瑞克。

  「你這傢伙!你對他做什麼!」崔斯坦立刻上前將他拉開。

  「瑟菲斯!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做這種事!」依格絲也叫了起來,衝過來用力地打瑟菲斯的肩膀。

  「喂、喂!冷靜點,你們兩個!」瑟菲斯哀鳴道。「我只是想試試看這樣能不能成功嘛……依格絲,快住手!你這樣打會痛耶!」

  這時,一個微弱的呻吟聲傳來,三人頓時一靜,並同時望向聲音的來處。

  原本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奧德瑞克,此刻卻慢慢地甦醒過來,他睜開眼睛,望向眼前的三人,一臉茫然的樣子。

  「……崔斯坦?還有……啊!」突然,他大叫起來,並立刻手忙腳亂地往後退,卻狠狠撞上一株粗壯的樹幹,痛得他再次趴在地上。

  「奧德瑞克!你沒事……」崔斯坦想過去將奧德瑞克扶起來,但卻有個黑色的身影搶先他一步趕到奧德瑞克身旁。

  「沒事吧,小兄弟?」瑟菲斯柔聲說道。

  奧德瑞克抬起頭,眼中卻透著驚恐。「你……你離我遠一點!你這個妖怪!」他朝不遠處的崔斯坦大叫:「崔斯坦!這傢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鬼!在那個磨坊──我親眼看到的!他根本不是人!」

  「他當然不是人,因為他是龍,」依格絲說。「拜託,難道你們沒看過會化人的龍嗎?」

  「唔,」她身旁的崔斯坦清了清喉嚨。「的確是沒有見過,正確地說,我們居住的國家並沒有龍這種生物。」

  「什麼?」依格絲叫道,並轉過頭來。「你是說……你連龍都沒見過,就敢拔劍對付牠們?」

  「對啊,」崔斯坦說。「如何?我很勇敢吧?」

  「從沒看過像你那麼白癡的人。」依格絲評道。

  「等……等等!」奧德瑞克叫道:「你是說……這傢伙是龍?所以那天我在磨坊裡看到的是──等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傢伙會在這裡?還有……這位小姐又是誰?剛剛崔斯坦不是要去城堡嗎?然後……然後我……天哪!我都給搞糊塗了!誰可以告訴我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這時,依格絲和崔斯坦對望一眼,然後一起走上前去,一五一十地將來龍去脈全部告訴奧德瑞克,奧德瑞克聽得一愣一愣,但到最後他聽見他是怎麼被救醒時,表情似乎相當微妙。

  「所以……這麼說來,」奧德瑞克望向身旁的瑟菲斯。「是你救了我?」

  「我剛好是那個喚醒你的人而已。」瑟菲斯說得委婉,依格絲不禁瞄了他一眼。

  「那現在……」奧德瑞克又望向崔斯坦。「崔斯坦,你不去救公主了嗎?」

  崔斯坦搖搖頭。「不了,反正我又不是她命定的男人,更何況,為了她,我還差點害死你,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從未謀面的女子作這種犧牲,不值得。」

  「可是,你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你一開始不是還很堅持的嗎?為什麼現在又……」他話還沒說完,突然就感到肩頭被重重一壓,他轉過頭來,只見瑟菲斯正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示意他別再說下去。

  「你這呆瓜,難道你不會看情況嗎?」瑟菲斯低聲說道。

  「什麼情……」奧德瑞克抬起頭來,突然瞥見依格絲這時正站在崔斯坦身旁,於是他頓時了然於心,不再問下去。

  「噯,瑟菲斯,你在他旁邊嘀咕什麼?他幹麼一看到我就不說話了?」

  「也沒什麼啦,」瑟菲斯聳聳肩。「就只是告訴他,你是法力強大的千年老女巫,勸他別亂說話惹到你。」

  「我才沒有那麼老呢!你這傢伙少給我亂說!」依格絲叫了起來,又揮拳想揍他,但瑟菲斯這回躲得俐落,沒讓她打到。

  「我再怎麼蠢,也不至於每次都讓你打到吧。」瑟菲斯笑道。

  「你這傢伙!」依格絲繞過身旁的崔斯坦,作勢就要朝瑟菲斯追打,瑟菲斯見狀連忙逃開,兩人像三歲小孩一樣在森林中追逐,留下崔斯坦和奧德瑞克在原地愣然地望著他們。

  「崔斯坦,你是認真的嗎?」奧德瑞克問道。

  崔斯坦笑道:「當然。」

  這時,一隻金黃色的鳥兒飛了過來,奧德瑞克馬上認出那是他的寵物鳥,於是立刻伸出手,讓鳥兒停在他的手指上。「嘿,你這小東西居然沒逃走啊?不枉我養你這麼多年,真乖。」他說罷將鳥兒擱在肩上,然後站起身來,並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老天,衣服破成這樣,回去得大加縫補一番了……對了,崔斯坦,你有問她叫什麼名字嗎?」

  「依格絲。」

  「我不是問你鳥的名字,我是說那個女巫。」奧德瑞克白了他一眼。

  崔斯坦再次笑了起來。「就是依格絲啊,跟那隻鳥的名字一樣,噢不,該說是那隻鳥的名字跟她一樣才是。」

  「什……等等──你是說……」

  「好了,奧弟,別問了,咱們該走啦,記得把依格斯帶著,牠可是個非常難伺候的小東西哪。」

  「所以?你說你跟那個叫奧德瑞克的人類訂了契約?你不是說你不喜歡讓人類拿你當馬騎嗎?」依格絲說,這時她正站在森林深處的一處石壁前,雙手交抱在胸前。

  「目前為止,他還沒那個膽子命令我這麼做。」瑟菲斯聳聳肩。

  依格絲揚起一邊眉毛。「但他要是命令你,你還是會答應吧?」

  瑟菲斯嘆了口氣。「是啦,但契約不就是這麼一回事?你得服從你的契約者,否則訂這個幹麼?」

  「真不像你的作風,」依格絲說道。「不過也好啦,至少你不會變成食人龍了。」

  「說到這個,依格絲,我今天來就是想問你這件事,為什麼我原本一直心浮氣躁的,但一見到奧德瑞克,我就沒事了?你不覺得這樣很奇怪嗎?」

  依格絲盯著他許久,然後露出揶揄的笑容。「不會啊,你只是想要一個契約者而已,現在你既然已經遇到了,當然就不會再感到心浮氣躁了,那些後來會變成食人龍的傢伙,都是因為他們沒來得及找到屬於自己的契約者,所以就瘋了。」

  「可是野龍不容易被馴服,那些有契約者的龍不都是打從出生前就已經注定好的嗎?」瑟菲斯反駁道。「像我這樣早就成年的龍,怎麼可能會有那種契約者?」

  「不,你有,而且跟其他背負契約的龍一樣,這打從你出生前就已經存在了,」依格絲說。「只是當你出生的時候,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奧德瑞克這個人。」

  「……換句話說,我直到現在才等到我的真命天子出現?」

  「就是這個意思沒錯。」依格絲說,然後伸手觸摸眼前的石壁,突然,石壁上浮現出一道巨大的金色圖騰,像電流般通過整面石壁,但很快地又消失無蹤,接著,石壁緩緩地自動打開,顯現出一道幽深的洞穴。

  依格絲彈了一下手指,前方立時出現一隻全身閃著火光的小型使魔,像一隻蝴蝶般飛舞著,照亮了幽暗的洞穴,依格絲隨著使魔走了進去,而瑟菲斯也隨後跟上。

  「不過,奧德瑞克他既然跟你訂了契約,那他知道這件事嗎?」依格絲頭也沒回地問道。

  「你指什麼?」

  「知道──你也是他的真命天子。」

  「那個啊,以後再跟他說就好了。」瑟菲斯答道。

  「喂……你這樣也太不老實了吧?你跟他訂契約,卻什麼也沒跟他說清楚?這跟詐欺有什麼差別?」

  「你說得也太難聽了吧?」瑟菲斯說。「他還只是個小鬼,要是太早讓他知道背叛我的下場,他會嚇跑的。」

  「果然是詐欺嘛。」

  瑟菲斯在幽暗的陰影中輕輕笑了。「隨你怎麼說都行,我無所謂,倒是你,都過這麼多年了,你又跑來這裡拿那件蜘蛛布做的衣服要做什麼?」

  「奧德瑞克難道沒告訴你嗎?」依格絲說。「崔斯坦的父王下個月生日,要在宮裡舉行宴會,所以崔斯坦邀請我去參加,那種場合我當然得穿得正式一點。」

  「喔。」瑟菲斯淡淡回道。「你肯定很高興吧?終於有人要邀請你了。」

  「少囉嗦,我警告你,你也不准去跟奧德瑞克他們胡說什麼,我只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答應去的,這次我才不會像上次一樣抱什麼期待呢,反正一定是個很無聊的場合。」

  「明明就很期待,」瑟菲斯低聲說。「讓他們知道又沒什麼關係。」

  「有關係啦!反正你不准去跟他們說我的事啦,聽到沒有!」依格絲回頭叫道。

  「好啦好啦,反正我也沒那麼無聊。」

  「最好如此。」依格絲說,這時她已經走到洞穴的盡頭,石壁底下有一個隆起的平台,上頭擺放著一口黯淡的石櫃。

  她低聲唸了一段咒語,瞬間,石櫃外圍閃現了一道光芒,當光芒褪去之後,原本的石櫃也隨之消失,變成了一口晶瑩透明的玻璃箱,她從腰間的皮囊中取出一把鑰匙,解開衣箱上的鎖,並將箱蓋打開,取出一件月光與夜色織成的禮服,她將它平舉著,上下打量一番。「款式是過氣了,但修改一下應該會很不錯,你覺得呢?」他轉頭問瑟菲斯。

  「袖口那裡的皺摺拿掉會好一點,現在沒人穿那種款式了。」瑟菲斯說。

  「真巧,我也這麼想。」依格絲笑了起來。

  當奧德瑞克從皇室藏書館抱著一大疊書走出來時,正好看見瑟菲斯降落在迴廊露台上,他幾乎是一瞬間就從巨龍化為人形,並輕巧地落在地面,一派悠閒地站定在露台上,好像他本來就站在那裡似地。

  「你來啦,瑟菲斯。」奧德瑞克朝他打了聲招呼,但仍有些不自然,儘管從他結識瑟菲斯至今已有三個月左右,但他只要一想到當初森林裡那檔事就怪怪的。

  「好像很重,要我幫你拿一些嗎?」瑟菲斯走向他,但雙手仍疊在身後,彷彿他說這話只是純粹出於客套。

  「如果你願意的話。」奧德瑞克說道,他很清楚,若是說不,瑟菲斯真的就會任他自己一個人拿,完全幫也不幫。

  瑟菲斯將奧德瑞克手中的書挖了一大半過去,從容不迫地抱著,好像毫不費力似地。

  他們沉默著走了一段路,過了一會兒,奧德瑞克開口道:「聽說那個沉睡的公主已經被喚醒了?」

  「是有聽說這回事沒錯。」

  「對象好像是個遙遠國家的王子?」

  「嗯,渡海過來的,衣著很古怪。」

  奧德瑞克微蹙眉頭。「但那算是好事,對吧?」

  「大概算吧,畢竟也是門當戶對。」瑟菲斯輕輕笑道,似乎有點不懷好意。

  再次沉默。

  「你不問我這些書是幹什麼用的嗎?」奧德瑞克問道。

  「學巫術用的,上面有寫。」

  「那你大概也猜得出我正要去我的老師那兒?」

  瑟菲斯點點頭。「這個時間你都會去上課,我很清楚。」

  「那表示走到這條迴廊盡頭,我就沒辦法再陪你聊了,你沒有其他話要跟我說嗎?」

  「沒有,我只要像這樣待在你旁邊就好了。」

  奧德瑞克抬眼望著他。「你這樣說真怪。」

  「或許吧。」瑟菲斯又笑了起來,一開始,他這種笑聲總是會讓奧德瑞克覺得他在嘲笑人,但這幾個月來,他才漸漸了解到瑟菲斯的笑聲本來就是這樣子,並不總是帶有惡意。

  他們又走了一會兒,快走到盡頭時,奧德瑞克才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轉頭朝瑟菲斯問道:「對了,你去見過依格絲小姐了吧?她收到邀請後心情看起來怎麼樣?」

  「她很高興,雖然嘴上硬要否認。」

  「噢,那就好,不過……瑟菲斯,你想若是她知道下個月為國王陛下的生日所舉行的宴會……其實也是崔斯坦的選妃舞會,她會不會生氣?」

  瑟菲斯作勢想了一下,然後說道:「那要看崔斯坦選的人是誰而定。」

  奧德瑞克的嘴角不自然地牽動了一下。「這算是威脅嗎?」

  「只算是陳述事實,」瑟菲斯微笑道。「不過你要這麼想也可以。」

  奧德瑞克垂下肩膀,長長嘆了口氣。「我真的很擔心啊,畢竟這個國家過去數十年間從來沒有女巫當上王妃的往例,崔斯坦那傢伙為什麼老是對一些奇怪的女人有興趣啊?」

  「如果你不想讓她知道你對她的這句評語,記得要先跟我交代一聲。」

  「噢──拜託千萬別跟她說,我還想活久一點。」

  瑟菲斯再次輕輕一笑,這時,倆人已站定在皇室巫師的門外。

  「好啦,把書給我吧,」奧德瑞克說道。「我可能會上課上到很晚,你不用像上次那樣等我,先回去吧。」

  瑟菲斯順從地點點頭,並將手上的那疊書堆回奧德瑞克懷中,而當奧德瑞克轉過身去,雙手忙著將書本整理好時,瑟菲斯突然冷不防地將他推到牆上,在奧德瑞克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前,迅速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好一會兒,瑟菲斯才放開奧德瑞克,而奧德瑞克只是整個人僵在原地,似乎不知該作何反應。

  「嗯,今天就先這樣,」瑟菲斯笑道。「下個月我會再來看你。」

  他說罷便走向迴廊露台,像一道風般消失無蹤,奧德瑞克只來得及看見一大片黑色的影子覆蓋了天空,隨後就連那道飛去的身影都見不到了。

  他靠著牆,慢慢地滑了下去,原本一直抱著書本的雙手也鬆了開來,層層堆疊的書本從他懷中往旁邊倒下,發出極大的聲響。

  這時,皇室巫師的門扉應聲開啟,蓄著白色長髯的巫師從門後探出頭來,一臉不解地望著地上散落的書本和跌坐在牆邊的奧德瑞克。

  「怎麼了?奧德瑞克?既然人到了就進來呀。」

  奧德瑞克這才緩緩地舉目望向他。「老師……跟人類訂契約的龍會這麼做是正常的嗎?」

  老巫師推了推眼鏡。「你指哪方面?」

  「……噢,算了,當我沒說。」奧德瑞克苦著臉將地上的書本一一拾起,並重新起身。「我想我大概只能試著去習慣這回事。」

  「有這種認知很好,」老巫師說,似乎是刻意忽略他話中的嘲諷成份。「至少你現在知道以前那些龍騎士為什麼都終身不娶妻了,那可不是因為他們對女人沒興趣,而是──」

  「老師,拜託別說了,我們可以直接上課了嗎?」奧德瑞克哀鳴道。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