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與遊戲|小說全集

零與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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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死小孩

  那天早上,我又被那些小鬼的聲音給吵醒了。

  每天都是這樣,我也懶得出去罵人了,反正他們總會在我衝出去的時候一哄而散,當我走出門外,他們遠遠就能在圍牆外看見我,等到我跑過去打算要揍他們的時候,他們早就逃光了,要是可以在外面挖個壕溝或設個陷阱就好了,但那是不可能的,這裡是市區,我家門外那條路屬於公有財產,我根本不可能在那裡做什麼,有人叫我最好在圍牆外裝設監視攝影機,意思是那樣就可以拍到那些在我家門外塗鴉的小鬼,當我是白癡嗎?他們難道不會戴帽子還是口罩什麼的嗎?就算我裝了那玩意兒,我看八成也會被他們砸光吧,那種東西根本就一點用也沒有。

  當然,我試過整晚在外頭守著,看他們能怎麼辦,效果很不錯,除了一隻狗趁我打瞌睡的時候尿在我腿上之外,沒有半個小鬼敢靠近我家,但我總不能每天晚上都這麼做,到頭來,我還是只能任由他們跑到我家外頭,在我那美麗的圍牆上面噴一堆愚蠢又醜陋的圖樣,而每天早上,我總是要提著水桶和強力去汙劑去收拾殘局。

  我知道那些人是誰,他們全是附近社區裡的小孩,七歲到十七歲都有,我認得他們的笑聲,每一個都認識,要是給我抓到,我非得將他們的皮給剝了不可。

  鬧鐘響了,我將它按掉,事實上我根本不需要鬧鐘,那些小鬼的吵鬧聲總是固定在凌晨五點出現,他們看我住在離其他住家比較遠的地方就這麼囂張,連早上出來慢跑的人都不會經過這裡,更別說是其他能阻止他們的人了,我當初是為了圖個清靜才買下這棟房子的,結果卻是大大失算,那些該死的小鬼看我連個鄰居都沒有,就肆無忌憚地在這裡胡鬧,我聽過他們是怎麼說我家的,他們說這是棟鬼屋,早在我搬進來之前,那些傢伙就整天在這裡砸窗戶和外牆了,誰想得到就算有人住進來,他們還是照砸不誤,我當初花了那麼多錢整頓的裝潢,現在都被破壞得差不多了,而且除了我以外,還沒有一個人為這件事賠錢過。

  我連鬍子都懶得刮,就直接走到車庫去,將我放在那裡的水桶和去汙劑拿出來,去汙劑只剩下半罐而已了,該死的東西,他們連去汙劑的錢都沒付過半毛。

  接下來就和往常一樣,我一個人提著清洗工具到外頭去,刷洗我那被噴得亂七八糟的圍牆,它原本是白的,但在經過一再的惡意破壞之後,噴漆的顏色已經吃進去了,現在它看起來一點也不白,反倒像是大便色,儘管我知道不管我怎麼清,它都不可能回到一開始的純白無瑕了,但該做的還是得做,我不想讓那些塗鴉繼續多留在上面一分一秒,免得那些死小鬼有機會得意得更久。

  我默默地在牆面上刷洗起來,有些塗鴉噴得很高,我只好拿梯子過來,真不知道那些小鬼怎麼爬上去的,就如以往一樣,我一直刷到太陽都升起了,刷到汗流浹背,路上還是沒有半個人經過,也沒有人能來幫我的忙。

  但要是有人經過卻不願意伸出援手,那我大概會更火大吧。

  然後那女孩出現了。

  天知道她是怎麼出現在那裡的,我只知道當我刷完了右半面牆,打算提起水桶走到另一邊的時候,就看到她站在我面前了,我發誓我根本沒聽到任何腳步聲,如果有人走過來,我一定會知道,可是她就那樣憑空出現在那裡,像鬼一樣忽地冒出來,我看到她的時候,差點就嚇得叫了出來。

  某個程度上,那女孩確實很像鬼,這不是說她長得很醜還是什麼的,事實上她長得很可愛,年紀大概十一歲或十二歲左右吧,可是她的眼神看起來很陰森,就像櫥窗裡的陶瓷娃娃,那種擺了好幾年都賣不出去的娃娃,那些娃娃因為放得太久,所以都有靈魂了,它們會那樣瞪著路過的每一個人,問著:「為什麼你不買我?」當然人們不會聽到它們那麼說,可是我看過它們擺在櫥窗裡的樣子,我知道它們就是這麼想,那個小女孩的眼神就像那樣,叫人渾身不舒服,而且大熱天的,她居然穿著一件全身密不透風的黑色洋裝,那種黑色給人的聯想也很不好,因為那看起來就像喪服一樣,一個這種年紀的小女孩不應該穿這種洋裝,我想大部分的小女孩也不會喜歡那種款式,小女孩都喜歡粉紅色、桃紅色那種比較明亮的顏色吧?怎麼會有一個小女孩穿著全黑的洋裝?她又不是皇室的公主還是什麼的,需要出席什麼正式場合所以要穿那樣,大熱天耶,居然穿個全黑的長袖洋裝,她媽一定腦袋有問題,才會給小孩穿成這樣。

  我看到她的時候,本來想破口大罵,可是她那種陰森的樣子又讓我忽然啥都沒敢說,如果她能憑空出現在我眼前,沒準她不會在我眼前再表演一次,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怕什麼,看到她的眼神,我連睪丸都縮起來了,我就站在那裡跟她大眼瞪小眼,直到她開口為止。

  她問我:「你想實現你的願望嗎?」

  一開始,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稍後就想到一些……很糟的地方,當然,我對那種小女孩一點興趣也沒有,所以我就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到別的地方去,沒看到我在忙嗎?」

  然後她看了我的圍牆一眼,表情一樣還是冷冷地,她說:「你想懲罰那些害你的圍牆變成這樣的人吧?」

  我盯著她,不知道她這樣說是想要怎樣,我只知道她幫不上忙,像她這種小女孩是能幫上什麼忙?難道她要幫我修理那些小鬼嗎?想也知道不可能,於是我就回她:「換作是你你會不想嗎?說什麼廢話,快回去你媽那裡,別煩我。」

  我說著就轉過身去,想要繼續刷我的牆面,於是就發生了,有人一把搭住我的肩膀,就站在我身後,那手勁明顯是個成年男子,而且那人應該跟我差不多高。

  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個穿西裝的傢伙站在那裡,臉上掛著微笑,然後接下來的事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我只知道,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我看到一個死掉的小孩倒在地上,頭破血流,腦漿都溢出來了,而打死他的那支榔頭,正牢牢地握在我手中,上面沾滿了鮮血和碎肉塊,而我不知道我身在何處,又是怎麼做出這種事來的。

  唯一沒變的是,那個穿著黑洋裝的小女孩還在我身邊,我想這一定是一場惡夢,因為只有在夢裡,才有可能發生這麼不正常的事,她看著倒在地上的那個小孩,表情還是那麼冷靜,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怎麼可能會有小女孩能夠看著這種情景而不尖叫的?這一定只是一場夢,我當時是這麼想的。

  然後她走過來,拍了拍我的手臂,說道:「你做得很好,靈魂確實已經收割了。」

  我點了點頭,可是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既然這只是一場夢,那夢裡就算有人說一些顛三倒四的話也是很合理的吧,我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麼要點頭同意她的話,也許只是因為她希望我同意,於是我就這麼做了。

  「我們走吧,還有很多必須要死的小孩在等著我們。」她說,並領著我離開了那裡,我滿身是血,可是一路上卻沒有人看見我們,那女孩似乎總能找到毫無人煙的路,帶領我到達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我是被那個女孩和那個莫名其妙的西裝男控制了嗎?也許吧,可是我也清楚記得我下手時的那種感覺,我覺得……我自己也想要這麼做,就像我說過的,我知道那些該死的小鬼是誰,當我逮到他們的時候,我非好好懲罰他們不可……而那些被我活活打死的小孩……我全都認得,他們全都是來破壞我家的死小孩,殺死他們並不會讓我有絲毫愧疚……因為那全都是他們欠我的。

  後來我累了,於是我就回家休息,那個女孩在我家門口跟我道別,說她還會再來接我,我想她是個天使,她知道要怎麼達成我的願望……而她也真的辦到了,她讓我有能力去做我原先不敢做的事,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遇見她真的是太好了。

  他們說我死後會下地獄,我會付出代價,他們只說對了一半,我知道我會付出代價,因為這是在那個女孩答應讓我完成願望時就決定好的事,我不會下地獄,因為我會去一個更好的地方,那個地方比天堂還要更好,那女孩告訴我,那裡有很多漂亮的玫瑰,還有永遠不會染上髒污的美麗建築,我會一直待在那裡,哪裡也不會去,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我想天底下不會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我不在乎其他任何事情,任何人、或是那些死小孩,我想那是他們應得的,我唯一的要求就只是想要保有那面潔白的牆,就只是這樣而已,他們連這點小小的要求也不成全我,又怎麼能怪我去剝奪他們更重要的東西?是他們逼我的,我只是在捍衛我自己的權利而已。

  我很高興我為她做了那些事,這不是為我,也是為了她,她說她需要那些靈魂,我不知道她要那種東西做什麼,我只知道可以為她做那些,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我很快就要走了,我很清楚,就算我的肉體被關在這裡,等著那些瘋子審判我,但我的靈魂仍然是自由的,她很快就會來接我了,她答應過我的,不管那些人戒備多森嚴,把我藏在多隱密的地方,都不能阻止我見她,誰也不能。

  我要跟她一起去那個地方,去那個絕不會有人破壞的場所,在那裡我可以永遠休息,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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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謎畫

  如果你馴服了我,我們就會變得相互需要。對我而言,你在這世上會是獨一無二的,對你而言,我也是獨一無二的。

──聖修伯里《小王子》

  那天清晨,他們在陳列室裡發現那個少年,他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奄奄一息,當時若是館員晚一點發現他的話,他很快就會因嚴重失溫而死。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進去的,那間陳列室並不大,裡頭只有一幅私人收藏,那是一幅已逝畫家的作品,畫作名稱是《露琪亞》,畫有一個身穿白色長袍,立於嚴冬荒野中的年輕女子,她的雙眼緊閉,滲出兩道鮮紅的血痕,雙手捧著一只金盤,而金盤之中是她的兩只眼珠。

  少年當時就躺在這幅畫前面,奇怪的是,他身上有多處凍傷,就像是才剛從雪地中歸來似地,那時儘管還是初春,但天氣已漸漸暖和,即使在館內待上一整晚,也不可能會有如此嚴重的凍傷。

  少年在醫院中甦醒後,就一直顯得非常沉默,他不和任何人交談,只是靜靜地注視著窗外,沒有人知道他來自何方,也沒有人能夠讓他開口說出隻字片語。

  後來那男孩來了。

  男孩來自一個富有的家族,他的父親正是那幅《露琪亞》的擁有者,沒有人知道男孩為什麼會來見這個少年,人們只知道,不論這個男孩想要什麼,都不該有人拒絕他。

  男孩的名字是布萊登‧平瑟頓。

  他每一天都來見這個少年,每一次都會帶著自己的圖畫本和故事書,當然,少年並不想理他,但男孩沒有放棄,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不願意放棄,如果男孩想要朋友,他隨時都可以找到更有趣、年齡也更相近的玩伴,但男孩對這個少年似乎有著某種不尋常的執著,這份執著讓他擁有一般孩子所不會有的耐心,他每天一放學就跑到醫院裡來,唸書給少年聽,要少年看他所畫的圖畫作業,某程度上,這似乎已經變成了一種遊戲,甚至是某種儀式,男孩只希望少年能對他開口說話,哪怕是一句也好。

  「你很煩。」有一天下午,少年對他這麼說道,臉上還透著不耐的神情。

  男孩起先一愣,但稍後便笑了。

  他知道,這場遊戲是他贏了。

  之後,男孩仍然每天來看他,和他聊天,唸書給他聽,但少年說他不要聽那些故事,也不想看他所畫的畫,少年對他惡言相向,想設法將他趕走,但男孩卻從未退卻,也從未因此而哭。

  「我知道你看到了什麼,你是因為那幅畫才變成這樣的。」有那麼一次,當少年再次對男孩發怒時,男孩對少年這麼說道。

  少年瞪視著他,似乎不懂他在說什麼。

  「那幅叫做《露琪亞》的畫,」男孩繼續道:「我知道是它把你送到這裡的,大人都不曉得,但我看過,我看過那幅畫在晚上發出奇怪的光,我知道它會吃人,是很壞的東西,我從來就不喜歡那幅畫,可是爸爸卻很喜歡,他說那是什麼很有名的畫家畫的,我沒見過他,但那個畫家一定是個壞人,因為只有最壞的大壞蛋才能畫出那種畫,大人都被它控制了,才會把那種東西當成寶物一樣,但我知道,你一定也知道那幅畫很壞,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知道真相,我們應該一起毀掉它,讓它不能去害人。」

  少年靜靜地注視他一會兒,然後說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男孩倚在他的床前,抬頭看著他。「你不用怕我會說出去,我才不相信那些大人,我知道你一定也不相信他們,但是你可以相信我,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少年起先看來很氣惱,但他嘆了口氣,似乎決定不再對這個男孩惡言相向。

  「你不能毀掉它,因為那裡面有我爸爸的靈魂,」少年說道:「你說得沒錯,畫出那幅畫的人是個大壞蛋──不,是個徹底的渾帳,他把我爸抓走了,困在那幅畫裡,我只是想救他回來,但──我失敗了,我一個人沒辦法將他喚回來,我甚至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再試第二次。」

  「果然,」男孩說道:「那幅畫果然很壞,我們得去救你爸爸。」

  少年搖搖頭。「不行,沒有人會相信我們的話,連我都覺得我剛剛說的這些事很蠢,更何況,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麼救他,那幅畫把我扔到了這裡,離我住的地方說有多遠就有多遠,我跟這裡的其他人根本語言不通,天曉得你為什麼可以聽得懂我的話……我怕死了,我好怕他們會知道我是誰,然後……然後把我抓走。」

  男孩聞言露齒一笑。「我學過很多種語言,剛好你會的這一種我很拿手。」

  「你會告訴他們我的事嗎?」少年惶然問道。「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是哪裡來的,我聽說……聽說……這裡有那種……穿白制服的人,他們會把我抓走……也許還會把我燒死……」

  男孩握住他的手,說道:「我不會告訴他們的,我也絕不會讓他們把你抓走,因為我們是朋友,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少年愣愣地盯著他,像是不甚相信他有這等能耐。「我們……算是朋友嗎?」

  「我說算就算。」男孩昂首說道。

  「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你對我一無所知。」少年說道。

  男孩想了一下,說道:「至少我知道你是從哪裡來的。」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正當男孩以為他不打算再說話時,他忽然開口道:「羅森斐爾。」

  「什麼?」男孩愣愣地眨了眨眼。

  「你可以那樣叫我。」

  「那是你的本名嗎?是姓還是名字?」男孩問道。

  「我還不能完全信任你,你只要知道這樣就好了。」少年說道,神情有些倔強。

  男孩思索了一會兒,最後似乎決定接受這樣的協議。「羅森斐爾……我知道這名字的意思,是玫瑰田的意思,對吧?」

  少年頓時顯得有些無措。「我……我不知道,我沒想過那是什麼意思。」

  男孩笑了起來,他扶了扶鼻樑上那副過大的眼鏡,將整個上身都靠在床沿,似乎感到很開心。「你沒想過它的意思,那表示一定是你的本名。」

  少年沒回答,但略微臉紅了。

  「我一定會保護你的。」男孩將臉埋在床單裡,低聲說道,那聲音極度細微,使得少年根本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你說什麼?」少年問道。

  男孩沒有回答,只是將漲紅的臉掩在被單之中,久久不肯起身。

  那個時候,男孩還不懂那感覺意味著什麼,一直要到很久之後,他才知道當時為何會想要這麼說。

  他那時還太小,沒能懂得怎麼去愛花。

  那是在布萊登‧平瑟頓死去時,才深切體會到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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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王子之死

  平瑟頓財團的繼承人布萊登‧平瑟頓的葬禮在一個陰霾的午後舉行,由於這位家族繼承人相當年輕就因意外驟逝,故葬禮過程儘管隆重,但也十分低調。

  史考特站在人群中,注意到周遭全是自己不認識的人,儘管這早在意料之中,但身處其中仍令人感到有些不安,史考特看著那口棺木被抬進墓穴裡,想起布萊登過去與自己的深厚交情,不禁又感到有些唏噓。

  事實上,史考特很清楚自己和布萊登在過去三年內早已沒有任何聯絡,儘管他們在學生時代曾經度過一段短暫但快樂的日子,但在那之後,史考特忙於自己的事,漸漸疏忽了布萊登與自己的關係;布萊登來自一個優渥且過度保護的家庭,與出身中下階層的史考特截然不同,不久後,史考特發現,布萊登的敏感天性令他陷入了極度神經質的狀態,他開始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對史考特發怒,並且會無緣無故哭泣,在那段期間,史考特知道他一直有在服藥,並且經常去找心理治療師,儘管史考特當時仍然想挽回這段關係,但早已來不及了,布萊登的精神已經衰弱到無法再接受任何刺激,就算那只是純然的愛也一樣,最後,他們協議分手,而最令史考特感到自責的是,結束這段關係在某程度上竟然像是一種解脫。

  在那之後,史考特考上了檢察官,並全心地投入了自己的工作,有時史考特會忽然發現,自己在某些時刻確實已經忘了布萊登,當史考特後來在報上注意到布萊登繼承家族事業時,那種陌生的感覺甚至令人感到心寒,直到那一刻,史考特才發現,布萊登已是另一個全然沒有關係的人,他正走在屬於他的人生道路上,他的人生與史考特已經沒有任何關聯了,同樣的,史考特的人生也不再需要他了,他們就像是從未相遇過,也從未有過任何關係。

  而最令史考特感到難過的是,儘管此時正看著這個自己曾如此重視的人下葬,但史考特的心裡卻沒有任何悲傷的感覺,最多最多,也只是感到有些奇怪,一個曾經會動會笑的人,忽然就這樣消失在世界上了,史考特站在那裡,努力想喚回一點對布萊登的執著,卻是徒勞,布萊登的死沒有在史考特的心中激起任何漣漪,反正,過去三年他其實也跟死了沒兩樣。

  一個金髮的男人走上前去,在棺木上放上鮮花,然後拘謹地退了回去,起先,史考特看見他時簡直嚇了一大跳,因為那個男人長得就和布萊登一模一樣,差別只在他臉上戴了金絲眼鏡,而布萊登向來是不戴眼鏡的;很快地,史考特就想了起來,那是布萊登的孿生弟弟坎貝爾,史考特記得自己以前曾見過他一次,但當時對他的印象和現在截然不同,在史考特的印象中,坎貝爾是個有點毛躁的青年,氣質和文靜的布萊登截然不同,那時候,史考特還和布萊登住在一起,有一天下午,史考特提早回家,就見到坎貝爾在家裡,和布萊登兩人不知在商量什麼,當時是史考特第一次知道布萊登有這麼一個弟弟,而那時的氣氛似乎有點尷尬,布萊登很快地就將坎貝爾打發走了,事後是因為史考特追問,布萊登才勉強吐露出關於這個弟弟的事,就史考特的了解,坎貝爾似乎很早就輟學離家了,多年來一直在外流浪,不務正業,出了什麼事就會回來找哥哥,有時是要錢,有時則是需要解決更嚴重的事。

  「幸好他目前還沒敢殺人。」那時布萊登是這麼說的,臉上還透著無奈的苦笑。

  史考特望著坎貝爾為哥哥憑弔的身影,覺得他看來似乎比當年沉穩許多,不過也可能單純只是因為穿著較正式的緣故,如今平瑟頓財團的繼承人就只剩下坎貝爾這個弟弟了,或許這個重責大任可以讓坎貝爾有所自覺,一改過去的浪蕩生活,史考特思索著這些事,這才忽然發現自己正不自覺地在坎貝爾身上尋找著布萊登的影子,但那當然是毫無意義的,史考特別過頭去,不禁為此感到有些難為情。

  這時,史考特注意到遠處有個人影走了過來,那人穿著體面的西裝,正在遠處張望,看來像是在找某個人的長眠處,但不一會兒,他就像是發現了什麼似地,立刻快步朝這邊走了過來,這令史考特感到有些訝異,難道他也是為了布萊登的葬禮而來的嗎?莫非他是布萊登生前的哪個友人?史考特在人群中不動聲色地盯著他,這個人有著一頭深色的褐髮,看來相當年輕,不會比布萊登或史考特自己多上多少歲,從他走路的方式和臉上那種不符場合的笑容,史考特覺得這個人似乎有點吊兒啷噹,不可能會是布萊登事業上的夥伴,這麼一來,就只有可能是布萊登學生時代認識的人了,但史考特搜索枯腸,卻沒有在記憶中找到任何符合這個人的印象。

  那男人逐漸走近,史考特別過眼,不讓那人發現自己正在看他,但同一時間,史考特卻看見了坎貝爾臉上的表情。

  坎貝爾此時站在人群的另一端,剛好面對著那陌生人走來的方向,在那一刻,史考特覺得他臉上的表情活像是見鬼似的,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為蒼白,嘴巴像魚一樣一開一合,不知是要說話還是打算扯喉尖叫,但他身邊的人似乎都沒有發現他的異樣,仍然低頭聽著牧師的禱詞,史考特立刻再次抬眼望向那陌生人,只見那男人臉上的笑意更濃了,而且那笑容當中還帶著極為明顯的惡意,他一路直往坎貝爾走去,彷彿想直接踏過布萊登的墳墓走到他面前似地。

  史考特頓時緊張起來,環顧四周想確認是否有其他人能阻止那個不速之客,但沒有人留意到陌生人的到來,每個人都像是被制約似地,默默地注視著那口躺著布萊登的棺木,世界一片靜謐,時間宛若靜止在這片墓園之中,而得以從中逃脫的只有那個陌生人、坎貝爾、以及史考特自己。

  然後,某個女人的尖叫聲響起,史考特不確定是哪個女人,反正那也不重要了,尖叫聲劃破了這凝滯的寂靜,一瞬間,時間彷彿又流動起來了,人群中起了騷動,史考特望向那騷動的來處,只見坎貝爾不知何時已昏倒在地,而他周遭的人群開始慌亂起來,那股慌亂從坎貝爾那裡流竄開來,來到史考特這裡,接著又感染到其他人身上,史考特站在喧嘩的人群之中,忽然感到鬆了口氣,只因剛剛那股壓得令人喘不過氣的寂靜實在太令人難以忍受。

  接著,史考特再度抬眼,望向那擾亂葬禮的陌生人,卻發現那人竟然不見了。

  眼前是一片黑壓壓的人群,由於史考特的身高較矮,在流動的人群中無法辨識那陌生人的去向,只能任由他趁著人們騷動時遁往他處,這令史考特有些氣結,但想想就算逮住他,也不能做什麼,那個人只是忽然出現在葬禮上,忽然又走了,他並沒有做出任何褻瀆之舉,也沒有造成任何破壞。

  但史考特相信,若坎貝爾沒有昏倒,那麼那個陌生人絕對會做出更嚴重的事,從那人臉上不懷好意的笑容,史考特看得出他是抱持著某種企圖而來的,而他的企圖顯然就是要擾亂這場葬禮,警告某人某件事,而那個受到警告的人,當然就是坎貝爾。

  那個陌生人並不是布萊登的朋友,而是坎貝爾認識的人。

  史考特想起布萊登曾說過的話,想起坎貝爾曾是家族中汙點般的存在,就算坎貝爾如今已浪子回頭,那也不能保證他過去的陰影不會再度出現糾纏著他。

  也許那個陌生男子就來自那陰影之中。

  事後,不省人事的坎貝爾立刻就被送往醫院,葬禮就在這種亂糟糟的氣氛下結束了,儘管史考特對此感到有些遺憾,但活著的人畢竟還是比死去的人更為重要,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離開墓園後,史考特將一度關機的手機打開,而鈴聲幾乎是立刻就響了起來。

  「喂?有什麼事嗎,杭特巡官?」史考特接起手機,不一會兒,表情就變得凝重起來。「好,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史考特將手機收起,然後三步併兩步地往自己的車快步跑去。

  這已經是本月第二起事件了。杭特望著那已被防水布蓋上的屍體,心中無力地想著。

  過去兩個月來,已有三名無辜兒童死於這場血腥的謀殺,兇手犯案的手法相當一致,被害人皆是死於頭部重擊,腦殼被某種金屬鈍器敲開,凶器可能是榔頭一類的東西,根據驗屍結果,被害人受到攻擊時很可能還沒有斷氣,此外,三名被害人之間並沒有任何關聯,目前能確定的是兇手只在下城區內犯案,但三名死者的陳屍處都相隔甚遠,就調查看來,死者的陳屍地點也正是第一現場,沒人知道兇手到底是如何在繁華喧嚷的下城區犯案的,死者遭到棄屍的地方並不是特別荒涼的場所,其中一個棄屍處甚至就在商業大樓後面,照理說受害人在受到攻擊時應該會呼救,但這一連串案件裡卻找不到任何目擊證人,也沒有人出面供稱曾在案件發生前後聽見任何聲響。

  兇手簡直就像是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了,但杭特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只要有人被謀害,那就絕對是被有形的東西所攻擊,無形的東西從來就不可能觸及物質世界,那最多只能動搖人們的心靈,不能讓人真正遭受肉體的折磨。

杭特抬起眼來,在鄰近的大樓牆面看見一隻蒼白的手,那隻手沒有任何可供連結的軀體,就僅是一只手掌,杭特看著它,覺得那很像是小時候看過的某部卡通中所出現過的東西,那麼地詭異,卻又那麼地滑稽,而當那東西注意到杭特正在看它時,就一溜煙躲到陰影裡去了,它就那樣驟然消失了,一如它出現時那樣突兀。

  一個警員走了過來,好奇地問道:「長官,你在看什麼?」

  杭特這才慢慢將視線轉回來,說道:「沒什麼,這裡……以前是不是也發生過什麼事?」

  警員皺起眉頭,像是在努力回想。「沒有啊……噢,等等,確實有一件事發生過,那應該是我還在唸中學的事吧,那時候有人在這裡喝酒鬧事,幾個人打了起來,有人還被砍掉手掌的樣子……當時這件事鬧得挺大的,不過我忘記那個被砍手的倒楣鬼後來有沒有活下來就是了……怎麼了?長官,為什麼突然想到要問這個?這和案子是不是有關?」

  杭特頓時顯得有些尷尬。「沒……沒有,我想應該沒有關聯,只是問問而已,沒別的。」

  他說罷便轉過頭去,表情也變得有些苦澀,但沒讓身旁的警員看見。

  又來了。他想,他並不想看見這些對他而言完全無意義的事物,只因它們全屬於另一個世界,他是這個世界的執法人員,並沒有能力去處理另一個世界的事物,可是那些東西似乎不能理解,它們總會隨時隨地在他眼前出現,甚至在他值勤時擾亂他的心神,他試過喝止它們,但一點用也沒有,為了不讓自己在別人面前顯得太過奇怪,他只好裝作看不見它們,當他看見任何怪異的事物時,他總會先觀察周遭人是否看得見那東西,如果他們看不見,那麼就表示他也不該看見。

  還算幸運的是,截至目前為止他一向都掩飾得很好,他的長官和同事們最多只是覺得他在某些事上的直覺特別準,除了他過世的奶奶之外,沒有人知道他擁有這種若在中世紀大概會被吊起來燒死的能力。

  那個警員很快地又去忙他自己的事了,留下杭特獨自站在原地,某程度上,這反倒讓杭特感到比較輕鬆,他不需要任何人待在他身邊,也不需要任何人知道他不足與外人道的秘密,一個人的時候比較自在,他向來都是這麼想的。

  稍早他已經聯絡過史考特檢察官,他看了看錶,知道史考特會在十分鐘內趕到,因為他曾坐過一次史考特的車,他知道這位可怕的駕駛人在道路上行駛時會有多瘋狂,只要是工作的事,史考特永遠都放在第一位,杭特自認和其他同仁比起來,自己已經算得上夠認真了,但史考特永遠都能令他感到自嘆弗如,他真不知道史考特是怎麼辦到的。

  他曾注意到,史考特的手上並沒有戴婚戒,不過這倒也不讓他意外,像史考特那種工作狂,沒有結婚是很理所當然的,雖然他並沒有探問過史考特這方面的事,但他倒是很相信,史考特已經將工作當成了自己的另一半,而這之中永遠不會有第三者的問題。

  杭特也好奇過史考特身邊是否有人,有時候,他甚至會懷疑史考特是同性戀,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太願意這麼想,他很喜歡史考特這個人,沒來由地喜歡,想到史考特可能是同性戀就總令他感到有點不安,因為那表示史考特並非像他所想的那樣形單影隻,若事實真是如此,他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如果非得要讓第二個人知道他長久以來都不敢說出口的這個祕密,他希望那個人是史考特,不知怎地,他總覺得史考特或許不會對此嗤之以鼻,但當然,這也有可能只是他單方面這麼想,現階段,他還無法承擔告訴任何人的後果。

  一輛車在封鎖線外停下,某個男子下了車,從西裝內取出證件給看守現場的員警確認,毫無阻礙地走進了案發現場,並一路往杭特走來,只是杭特正面對著另一方向,沒有注意到身後傳來皮鞋踏在柏油路上的聲音。

  「請問是杭特巡官嗎?」一個低沉的男聲從杭特背後傳來,他回過頭來,只見一個高瘦的男子正站在自己面前,身上穿著剪裁合身的西裝,看起來不是什麼便宜貨,一頭黑髮以髮油整齊地抹到腦後,有一種精明俐落的氣質,但那張過度年輕且略帶陰柔氣質的臉卻令人感到不太能信任,那對藏在眼鏡後頭,帶有笑意的冷藍色眼睛也讓人隱約覺得有點不懷好意。

  「沒錯,我是,」杭特抬眼盯著他,說道:「請問是……?」

  那人咧嘴一笑,那笑容讓杭特聯想到某種肉食性動物。「我叫克斯琛‧哈爾,是來協助你調查的特別助理。」他說著將證件舉到杭特面前,杭特馬上認出那是隸屬於哪個警務機構的東西,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那個叫哈爾的男人便往屍體走去。

  「喂……等一下!」杭特連忙擋在他面前。「我沒聽說上面要派人過來處理這案子,就我所知,這案子還不到上報你們那邊的標準。」

  哈爾歪頭看著他,有那麼一刻,杭特覺得他臉上的表情幾近天真。「可是你現在知道了啊,巡官。」他說,然後又往屍體走去,杭特一時急了,只得伸手拉住他的臂膀。

  「你給我聽好!」杭特低聲吼道:「這案子不是由你們來負責的,檢察官已經在路上了,你不能就這樣過來搶走案子,我已經說過了,這案子未達上報的標準──」

  「喔,我懂了,」哈爾笑了起來。「你以為我是空降來的?」

  杭特盯著他,什麼也沒說。

  「可以放開我嗎?我不習慣大白天這樣跟人拉拉扯扯的。」哈爾說道。

  「你答應我不要去碰那孩子,我就放開。」

  「好啦好啦,我答應你,可以了嗎?」

  杭特這才將手放開,而哈爾則一臉遺憾地盯著袖子上的皺褶,並盡可能將那些皺褶撫平。「我不是來搶案子的,」哈爾說道:「只是上面覺得最近這一連串案子可能涉及我們必須處理的範圍,所以派我過來協助調查,事實上我要做的事只是跟在旁邊看而已,我並沒有分派到實質上的權力,所以你不需要太擔心,巡官。」

  「我當然不擔心,就像我根本不擔心你所謂的『必須處理的範圍』標準有多廣。」杭特挖苦道。

  「我都已經答應你不碰屍體了。」哈爾無辜地說道。

  杭特拿出手機,打算再撥給史考特,眼前的這個陌生男子讓他有種每一分一秒都像是一世紀之久的感覺,讓他忍不住想催促史考特快點過來,儘管事實上從他打第一通電話到現在其實才過了五分鐘而已。

  「這裡以前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

  這個問句讓杭特警醒起來,他將注意力從手機上移回來,並將視線放在那個叫哈爾的男人身上。

  哈爾此時正抬頭望著大樓牆面,像是正注視著什麼東西似地。

  杭特忽然感到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從腳底一路上升到背脊,他動也不動地盯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努力地在心裡告訴自己,不可以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聽說,」杭特困難地嚥下一口唾液。「以前有人在這裡被砍斷手。」

  哈爾笑了笑,說道:「難怪。」然後他轉過頭來,望向杭特。「怎麼了?你的臉色好難看。」

  杭特不想理他,轉身逕自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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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狐狸

  路易‧福克斯倒在俱樂部的後巷,由於胃部剛剛才遭受過撞擊,他現在感到極度想吐,俱樂部裡那些人竟然出手這麼重,他簡直難以置信,再怎麼說,他也曾為這裡的老闆贏過不少錢,當初要不是他幫忙,這間俱樂部早就被抄了,現在他只不過是想施些伎倆拿回一小部分被老闆吞掉的錢,就遭受到這樣的對待,到頭來,他只是個被利用的棋子,俱樂部老闆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分他錢,一毛也沒有。

  他慢慢從地上撐起身子,還算幸運的是,他的肋骨並沒有被打斷,而不幸的是,他還是感到全身都很痛,他就那樣維持著半趴在地上的姿勢,等待痛楚遠去,但那痛處不但沒有消失,一直維持著同樣的姿勢還開始讓他肌肉痠痛。

  不管怎麼樣,他不能再靠詐賭混日子了,事實上,這念頭早在一個月前他就想過了,但那時他以為還可以再悠哉一陣子,所以什麼準備都還沒開始做,直到此時此刻被扔在這骯髒的後巷裡,他才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不及早鋪點後路,為什麼要等到狼狽至此才發現自己根本無處可去?

  他忍著痛楚爬起身來,將大衣拉攏,身上早已被下午積在地上的雨水所浸濕,又濕又髒,他吐掉一口嘴裡的血沫,盡可能不讓自己哀哀叫起來。

  《骷髏之舞》的旋律從他的外套內袋中響起,他翻找了一陣,好不容易才從身上找出手機,螢幕上面顯示著一個叫貝兒的名字,他想也不想便馬上接了起來。「喂?貝兒,你在哪裡?」

  「你聽起來像個可憐蟲,路,」手機那一頭的聲音說道。「有人強暴你了嗎?」

  「媽的,這一點都不好笑,貝兒,你在哪裡?我現在真的很需要你。」

  「不會吧?」另一端的聲音忽然有些緊張起來。「你真的被強暴了?」

  「才沒那回事!要是那樣的話我會直接咬舌自盡!」路易否認道。「我被俱樂部的人趕出來了,他們揍了我一頓,還把我身上的錢全都捲走了,我現在沒地方可以去了,拜託,至少今晚就好,我可以去你那裡嗎?」

  手機另一頭陷入了沉默。

  「貝兒!」

  「這有點難,你也知道,我最近的處境有點複雜。」

  「你在家裡嗎?我是說……」

  「不在我們的家裡,」貝兒打斷他。「我現在待的這個地方不太容易脫身,有幾個大老還不是很信任我,我得扮演乖孩子久一點,不能隨便亂跑,你聽著,路,我真的很想幫你,可是我沒辦法……暫時還沒辦法,你只能等我把事情解決好,至於今晚……」

  貝兒沒再說下去。

  「無論如何都不行嗎?」不知怎地,路易忽然感到心頭一酸,就算被飽以老拳,或是被全世界遺棄,他都從來不會感到難過,可是現在聽到貝兒拒絕他,他卻幾乎有種心碎的感覺。

  「路,我不是不想幫你,我只是──」

  「貝兒,我是你的狐狸,你對我有責任,記得嗎?那是你說過的。」路易忽然一口氣吐出這段話,但當他一說完,他就後悔了。

  他在幹什麼?他怎麼可以向貝兒討人情?這是他自己造成的,貝兒沒有義務要幫他,要是因為幫他而讓貝兒的處境變得更加危險,那他絕不會原諒自己。

  「路……」

  「對不起,我在說氣話,忘了我剛剛說的話吧,晚安,貝兒。」

  他說罷便將通話切掉,並把手機關機。

  他不記得自己有哪次這麼情緒失控過,但他當然知道原因是什麼,他已經忍受了太久,就快要忍不下去了。

  他好想見貝兒,見不到貝兒已經讓他快瘋了。

  「路易‧福克斯?」一個女聲從暗巷中傳來,他轉過頭來,只見一個妙齡女郎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處,她有一頭及肩的黑色直髮,瀏海剪成齊平,上身穿著一件跟胸罩沒兩樣的黑色短上衣,下身則包裹在一條極為貼身的皮褲裡,腳蹬著細跟涼鞋,她的身材極為姣好,長相也相當美艷,只可惜臉上的妝似乎偏濃了些,要是卸妝的話或許看起來會比較清純。路易這麼想著。

  路易勉強直起身來,答道:「對,我就是,先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我剛剛身上所有的錢都被搶光了,你要拉客的話可以到外面的大街上,那裡會有比較多凱子。」

  女子笑了起來。「我不要你的錢,我是來給你一份工作的。」

  路易狐疑地看著她。

  「你認識亞瑟‧佛洛斯特這個人嗎?」女子問道。

  路易的眼睛略微睜大了些。「你是亞瑟派來的?」

  「對,我叫卡蜜拉,亞瑟他有一門好賺的生意需要找合夥人,他第一個就想到了你,所以派我來找你。」

  路易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他何必找我?我早就已經跟他沒有關係了。」

  「亞瑟要是聽到你這麼說,他會很傷心的。」名為卡蜜拉的女子甜甜一笑,並走上前去,從胸前的口袋裡取出一張名片,不過路易覺得那看起來簡直像是從乳溝中變出來的一樣,她將名片塞入路易的長褲口袋裡,並在他大腿上輕輕一捏,附在他耳邊說道:「等你改變主意了,隨時可以打電話過來。」

  她說罷便轉身離去,就像她來時一樣消失在後巷的陰影中。

  路易等到確定她離去後,才將那張名片拿出來端詳,事隔多年,他實在不願意再跟亞瑟‧佛洛斯特這個人打交道,儘管他知道自己曾經喜歡過亞瑟這個人,但亞瑟太過著迷於權力與金錢遊戲,而且向來都不將人命當成一回事,只要有誰阻礙他往上爬,他就會不顧一切地將其剷除,路易知道自己是少數不需要擔心亞瑟謀害自己的人,因為亞瑟一直把他當成偶像,對他的一切極其執著,在亞瑟終於剷除了當初提拔他的一個道上大老之後,他曾邀請路易和他一起統治下城區的地下世界,但路易拒絕了,對路易而言,他只想要自由,而且他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做,於是他離開了亞瑟,也從此和他們那一幫人斷絕了來往。

  當時亞瑟對此非常不能諒解,直到現在,路易還是覺得亞瑟當年肯放他走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亞瑟喜歡將他鍾愛的事物關在鳥籠裡,拔掉翅膀,鎖在玻璃櫃中,他絕不可能放走他最喜歡的鳥兒,而路易很清楚,自己一直是他鍾愛的鳥兒之一。

  但亞瑟現在又來找他,是不是意味著亞瑟終於打算收回當初給他的自由了?儘管他一直不認為亞瑟有那個本事能夠永遠關住他,但亞瑟若有心要找他,那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路易站在那裡思索著,他知道現在的亞瑟很可能會比當年更加難應付,若他去見亞瑟的話,這次可能就再也無法從籠子裡飛出來了。

  他想起貝兒。

  儘管他不願意這麼想,但現在貝兒很可能已經不要他了。

  既然如此,他只好再去找另一個願意馴養他的人。

  誰都可以,只要能有地方讓他回去的話。

  他掏出手機,決定不給自己任何能夠反悔的機會,他迅速地撥了名片上的號碼,並默默等待著。

  「喂?」意料之中,那不是卡蜜拉的電話號碼,因為另一端傳來的是個男人的聲音。

  「亞瑟嗎?」路易開口道,語調冷靜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來接我,快點。」

  路易隨著那個叫卡蜜拉的女人走進山莊裡,儘管這裡豪華得讓他非常不自在,但他仍盡可能不讓自己的慌張顯露出來,卡蜜拉領著他穿過中庭,走進一條長得要命,如迷宮般複雜的迴廊,經過無數個房間之後,他們終於來到亞瑟的書房門口。

  「你好像很緊張。」當他走近門口時,卡蜜拉這麼說道,這讓路易有點驚訝,因為他向來都很能保持一張撲克臉,尤其是在他特別不知所措的時候。

  「怎麼看出來的?」路易不想否認,不知怎地,在近距離看著卡蜜拉那雙黑如潭水的眼睛,令他一點也不想隱瞞任何事物。

  卡蜜拉笑了一笑。「我會讀心術。」

  「我開始相信你了。」他說,然後推開眼前那道門。

  誠如路易原先的想像,門後是一間寬敞且華麗的房間,一整排的藏書佔據了右側牆面,房間中央有一張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玻璃茶几,周圍放置著白色的沙發,地上鋪著獸皮地毯,房間主人的座位位於窗前,一張寬大的紅心木桌就設置在那兒,上頭擺放著漂亮的檯燈和一只星象儀,桌面整理得乾乾淨淨,看起來那張桌子的用途似乎是美觀大於實際用途。

  此外,就更不用說那些掛在牆上及陳列在周遭的掛畫和雕塑品了,路易盡可能不將視線放到那些炫耀成份居多的東西上,只是沉默地望著那坐在書桌前的男子,並感覺到不安從四面八方不斷地湧向自己。

  「好久不見了,路易。」那男人愉快地說道,他看起來沒有比路易大上多少歲,但路易很清楚,儘管看來年紀還很輕,但眼前的這個人已經掌握了下城區很大一部份的地下世界。

  「嗨,亞瑟,」路易說道。「我想你不是來找我敘舊的吧?」

  「先敘舊一下不行嗎?坐吧,都是老朋友了,別那麼拘束。」名為亞瑟的男人從桌後站起身來,在書桌另一頭的玻璃櫃中取出一瓶酒,給自己和路易都倒了一杯,然後走到沙發這頭來。

  路易挑了一張離亞瑟最遠的沙發坐下,婉拒了亞瑟遞過來的杯子。「我戒了。」他說。

  「是嗎?那真可惜。」亞瑟對此略揚了揚眉毛,但看起來似乎沒有真的感到很可惜,他在路易對面坐下,舒服地靠進椅背,並同時啜了一口酒,然後說道:「這些年來你過得不是很好吧?早告訴你了,當初應該跟著我才對。」

  「我沒有過得不好。」路易說道。

  「但你敢說過得很好嗎?算了,反正那都過去了,我也不是要找你翻舊帳的。」亞瑟說著把酒杯擱到玻璃桌上,路易注意到他的無名指就和過去一樣什麼也沒戴。「我想說的是,見到你回來,我很高興。」他抬起那雙湛藍的眼睛,望進路易的眼中,那眼神極其真摯,但路易知道,他天生就有這種本事,可以輕易裝出任何他想要的樣子。

  「我沒說要回來,」路易略微皺了皺眉。「我只是來聽聽你打算做的生意是什麼,但我不一定非要跟你合夥不可。」

  「你沒地方去,對吧?」亞瑟柔聲說道。「聽到你在電話裡說要我去接你,你知不知道我多高興?真可惜,我沒把那句話錄下來,不然就可以天天聽你那樣說了。」

  這次,路易看得出他真的感到很惋惜,但這同時也讓他渾身上下不舒服起來。

  「有屁快放,到底是什麼生意?我不是特地來這裡被你騷擾的,好嗎?」

亞瑟笑了起來。「你生氣的樣子還是一樣這麼有魅力。」

  路易站起身來,說道:「我走了。」

  「等一下,狐狸,」亞瑟叫住他。「你聽過《露琪亞》嗎?」

  這個詞令路易微微一怔,但他什麼也沒回答。

  亞瑟抬頭看著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你果然知道,我就知道這可以釣到你。」

  路易看了他一會,不甚確定他是否看穿了自己。「怎麼說?」他問。

  「那東西的傳言你又不是沒聽過,」亞瑟說道。「你知道它在黑市的價格已經喊到多高了嗎?」

  路易微蹙眉頭。「黑市?但那東西應該從沒流進黑市吧?」

  「是沒有,」亞瑟低眼看了看杯中融化的冰塊。「所以才在喊啊。」

  「我懂了,他們是為了得到能得手的人,是吧?」

  亞瑟再度抬起眼來,望向路易,路易看著他,心裡想著,那雙眼睛似乎總是盈著某種水光,真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

  「我知道你可以的,路易。」

  路易忽然為此感到有些頭痛。「不,我辦不到。」

  「你真的能夠拒絕嗎?」亞瑟說道。「你也想要得到它,我知道,我看得出來;那是能夠實現任何人願望的東西,你怎麼可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路易瞇起眼睛看著他。「你真的相信那種童話故事?」

  亞瑟站起身來。「只要有夠多人相信,那就會成真;要是能得手《露琪亞》,就算是把它賣掉好了,得來的報酬也足夠我們去實現任何願望了,不是嗎?」

  路易平視著他。「有些東西不是錢能買到的。」

  「例如呢?像是你的貝兒?」

  聽到這個名字,路易頓時心頭一凜。

  亞瑟抿嘴笑道:「我知道那傢伙不要你了,他現在可發達了,要是繼續跟你廝混下去,他要怎麼順利繼承平瑟頓家的財產呢?」

  「他不是那種人。」路易說道,並感到喉嚨有些乾澀,他望向桌上那杯他原先拒絕的酒,竟忽然想立刻將它一飲而盡。

  人的意志力是一種多麼薄弱的東西,他再清楚不過。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會落得這番田地?」亞瑟笑道:「為什麼你本來在那間俱樂部待得好好的,卻忽然被攆出來?如果你的貝兒真的想罩你,憑他現在的本事一定辦得到,可是他卻任由你躺在巷子裡吸髒水,在你最無助的時候扔下你不管,難道你沒想過這一切或許根本不是巧合嗎?」

  路易瞪視著他,不發一語。

  「所以囉,到我這裡來吧,」亞瑟說道:「我會給你好日子過的,我可不像那個貝兒,自己一有錢,就忘記昔日的朋友了,我早跟你說過,他那個人太現實了,哪像我,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總想著要是你還在我身邊該有多好,你都不知道這些年來,我手下的人素質一個不如一個,沒幾個真正聰明的傢伙,每一個都只會逞兇鬥狠,跟他們講話還真是浪費時間,我多麼懷念以前還在當小弟的時候啊,那時候有你在,我每天都覺得好快樂,但你一走,整個世界都變得好無聊,那些老大也是一群有癡呆症的傢伙,沒什麼了不起,幾發子彈碰碰兩下就解決了,我還巴不得他們來尋仇呢,可是,沒有,一個也沒有,他們手下的人完全沒有忠誠度可言,樹倒猢猻散,有的還投靠到我這裡來哪,但看他們老大是那個樣子,你當然可以想見那些手下的人也是一群草包,我要他們幹麼呢?說真的我一點也不需要,可是他們就像垃圾一樣一股腦兒地倒進來,我又能怎麼辦呢?吭?路易,你倒是說說看我能怎麼辦?」

  路易默默聽完亞瑟這一番牢騷,但什麼也沒說,亞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接著突然又在沙發上一屁股坐了下來,將臉埋進掌心裡,路易站在那裡等著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但亞瑟卻沒再開口,也沒再抬起臉來,過了幾秒鐘後,路易才意識到他在啜泣。

  「……亞瑟?」路易開口道:「你在哭嗎?」

  亞瑟搖搖頭,但仍將臉埋在掌中,路易看不見他的臉,只得繞過玻璃桌,到他身邊來。「噢拜託,這到底有什麼好哭的?亞瑟,我說──」

  他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衣領被某人猛力一拉,接著他失去重心投向對方的懷中,在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前,某種溫軟的觸感已疊上他的嘴唇。

  亞瑟抓著他的衣領,另一手捧著他的臉,將舌尖伸進他的口中,路易本能地想要起身,但亞瑟將他按進自己懷中,兩人倒在沙發上,而路易索性不再抵抗,反而更粗暴地回吻亞瑟,壓著他,將他深陷進沙發裡直到他無法呼吸。

  很快地,亞瑟開始發出細小的求饒聲,但路易仍按著他,直到他接近窒息邊緣時才鬆開手,並從他身上起身。

  亞瑟攤在沙發上,大口喘著氣,而路易則站在一旁,拉了拉衣領,並盡量讓呼吸平穩下來。

  「我以前告訴過你,不要對我玩這種把戲,」路易說道。「只要再犯一次,我就殺了你。」

  「可是你從來沒有真的下手。」亞瑟疲憊的笑道,蒼白的臉上仍掛著淚痕。「能夠因為這樣而死的話,那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路易嫌惡地抹了抹嘴,並不客氣地將唾沫吐在地毯上。「你真的有病。」他說。

  「我喜歡你啊,路易,為什麼你就是不願意接受?貝兒到底哪裡比我好了?他都拋棄你了,你為什麼還這麼對他死心塌地?」亞瑟伸手抹掉臉上的淚痕,他向來有這種隨時都能哭的本事,但也隨時都能讓淚水止息。

  「我跟貝兒之間不是你想的那樣。」路易說道。

  亞瑟搖了搖頭。「難道你想說你們只是朋友?少唬人了。」

  路易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是他馴養的狐狸,就只是這樣而已。」

  「那就已經足以說明一切了!」亞瑟忽然從沙發上坐起身來,咆哮道:「難道你敢說你沒有碰過他?你和他在一起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對他有過任何佔有的念頭?」

  路易看著他,表情變得極為平靜。「我跟他的接觸甚至沒有比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來得親密,像剛剛那種事我一次也沒有對他做過,而他也不會對我有那種念頭。」

  亞瑟靜靜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又站起身來,說道:「我很生氣,所以我現在要去做一些快樂的事了,關於《露琪亞》的事你就再考慮一下吧,不用太快回答我沒關係。」

  他說完便轉身走出去了,路易等到確定他的腳步聲遠離後,便掏出手機迅速撥了個號碼,但他等待了許久,另一端都沒有回應,於是他轉而發了封簡訊,發出後還瞪視了手機一會兒,直到確定收訊的那一頭並沒有人打算在短時間內回訊,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將手機收回口袋裡。

  貝兒甚至連他的電話都不接了。

  他再次坐了下來,並將亞瑟給他的那杯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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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非人種

  天空開始下起濛濛細雨,哈爾站在巷口,撐起一把和他的西裝同樣漆黑的大傘。

  那個紅髮女人離去時,看都沒看他一眼,這向來是他的本事之一,當他不想引人注目的時候,總是能夠將自己安然地藏在人群裡。

  他知道那個女人心裡有事,就算不用看她那副焦急的表情,他也能夠解讀出她在想什麼。

  他又站在那裡等了一會兒,直到杭特從巷子裡走出來之後,他才舉步追了上去。

  當杭特走向座車時,忽然意識到身後遮蔽過來的陰影,於是他回過頭來,只見哈爾正站在他身邊,還替他撐傘。

  「你怎麼還在這裡?」杭特劈頭就問。

  哈爾聳聳肩。「我注意到你們的女警很正,所以多看了幾眼。」

  從杭特的表情看來,他似乎不認為這個玩笑很有趣,於是哈爾咳了一聲,說道:「上級交代過,我不能走,必須跟著這裡的辦案人員,直到我找到可以交報告的東西,或是這案子結束。」

  「好啊,隨便你,現在屍體已經運走了,該做的蒐證也做了,你可以回家了。」他說著便轉身要鑽進警車裡。

  「等一下,我沒地方可以回去,難道你沒聽懂嗎?」哈爾說道,表情似乎有些慌張。

  「什麼?」杭特不自覺地抬高了音調。

  「我並不是本地人,我住在離這裡很遠的地方。」哈爾解釋道。

  「但你總可以去住旅館或是──」

  哈爾深呼了一口氣,說道:「這是上級指示,我必須跟著你,如果我不能全天候跟辦案人員一起行動,我會喪失第一時間到達現場的機會。」

  「但你就算到現場來又能幹麼?這根本不是你的案子。」

  「我總要交報告啊,巡官,」哈爾苦笑道。「我也知道這很誇張,但我上頭的人做事流程跟其他警局都不一樣,他們根本不近人情,很難搞的。」

  「那……」杭特一時語塞,他確實不知道哈爾來的那個地方是如何運作的,儘管哈爾跟他一樣都是警察,但哈爾所屬的機構自外於所有現行警制,就算那裡有什麼莫名其妙的規矩似乎也不奇怪。「……為什麼偏偏是我?」杭特說道:「你大可以去找別人──」

  「我相信你可以了解的,巡官,」哈爾低聲說道。「你了解我們這種人的痛苦,每天都得看到那種東西是很難受的,尤其在這種命案現場,它們更會聚集過來,甩都甩不掉。」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杭特瞪著他,心裡想著這句話,但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上車吧。」他對哈爾說道,然後坐進駕駛座裡。

  亞瑟被手銬牢牢地銬在床頭,躺在那裡動彈不得。

  一個鬈髮的男人走到床邊,彎身將亞瑟身上的皮帶扣得更緊一些,他將穿進金屬扣的皮帶不斷往上提,讓皮帶深陷進亞瑟的肉中,皮帶通過一個又一個的細孔,直到亞瑟發出細小的嘆息,他才將金屬扣的扣針穿進細孔中,並迅速地拉緊、扣上。

  亞瑟躺在那裡,接近窒息,他赤裸的身上有著鮮紅的鞭痕,但都很巧妙地落在穿上衣服就看不見的部位,此時他已經勃起了一段時間,但還沒有射精,上頭綁著較細的皮繩,擠壓著腫脹通紅的陰莖,有一些液體已經流了出來,但距離高潮還有段距離,若不再給予任何刺激,很快就會癱軟下去。

  鬈髮男子在床沿坐下,以一種愉快的神情看著亞瑟的下體,說道:「讓我們看看它這次可以撐多久。」

  「……我創造紀錄了嗎?」亞瑟說道,聲音從他乾澀的喉中擠出來,聽起來極為虛弱。

  「還沒哪,跟上次一樣,這只是第三次而已。」那男人笑道,額前的黑色鬈髮搖晃了起來。

  「我覺得你在耍我,這次明明是第四次。」

  「那是因為你昏過去了,記得嗎?」鬈髮男子略微傾身,以手指輕觸亞瑟的鼻頭。「我清醒得很,不可能會算錯。」

  「掐我,」亞瑟以微弱的聲音說道。「我覺得它快撐不住了。」

  接著,一股強大的力道按住了亞瑟的喉嚨,準確地阻絕了他的呼吸,亞瑟連一聲哀鳴都發不出來,就幾乎要因為缺氧而窒息了,但在他即將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掐住他喉嚨的那雙手便又鬆開了,亞瑟立刻本能地大口吸氣,但他的嘴又被某個東西給堵住。

  男子跨坐在他臉上,一手抓著他的頭髮,說道:「吸吧。」

  亞瑟慢慢地吸吮起來,但不一會兒,男子便開始擺動腰桿,勃起的陰莖塞滿亞瑟的口腔,有一、兩次他幾乎要嗆到,但很快地,他便失去了思考能力,不知過了多久之後,某種灼熱的液體便灌進他喉嚨裡,他無助地哀鳴起來,但男子命令他吞下去,於是他便順從地將那些液體全部吞進胃裡。

  男子從床上起身,此時,亞瑟的陰莖也已癱軟下去,男子從房間後方的櫃子裡取出一條黑布,將亞瑟的眼睛遮起來,並在他腦後綁了死結,然後將手指伸進亞瑟口中,而亞瑟幾乎是立刻就吸吮起來,似乎深怕那手指離開他的口腔。

  「你這個淫蕩的賤胚,」男子笑道,並將手指從他口中抽出來。「就這麼喜歡吸嗎?」

  亞瑟喘著氣,張口像是在索求空氣,但也像是在索求別的。「拜託……告訴我,這次我該叫你什麼名字?」

  男子將手伸向亞瑟的下體。「跟之前一樣,你要叫我路易,或是卡蜜拉都可以,看你這次喜歡哪一個。」

  「不,我想知道你希望我叫你什麼,」亞瑟說道。「我是你的奴隸,你要怎麼對我都可以,求求你……真正地奴役我一次,拜託……」

  男子坐到他身上,用大腿摩擦著他。「那……就叫我卡倫史坦吧。」他說。

  「卡倫史坦……啊……卡倫史坦……」

  男子輕輕笑了,而在幽暗的房中,他的眼睛就如鮮血般豔紅,並隱隱散發著微光。

  「我可以睡在你的衣櫃裡,不會煩你的。」哈爾站在房間裡那個原木大衣櫃前,認真地說道。

  「不要碰我的衣櫃。」杭特轉過頭來,陰沉地瞪著他。

  「瞧,我進來了,又出來了,我又進來了。」

  杭特立刻丟下整理到一半的滿地雜物,衝過去把衣櫃門打開。「給我滾出來!你沒聽懂我剛剛說的話嗎?」

  哈爾無辜地看著他,說道:「你要逼我從衣櫃裡出來?這很不道德。」

  杭特二話不說就把他拖出來,將他往旁邊狠狠一推,哈爾便摔到床上,但杭特沒管他摔在哪裡,只是逕自繼續把地上的垃圾撿起來。

  「這實在是太莫名其妙了,為什麼我偏偏得讓一個陌生人住到我家不可。」杭特低聲抱怨。

  「因為我們同病相憐,」哈爾趴在床上說道。「我跟你一樣,都看得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

  杭特將一堆未洗的髒衣服丟進籃子裡,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可能覺得你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哈爾開口道:「但其實這世上還有很多跟你一樣的人,有些可能還比你更慘。」

  「慘?」杭特冷笑起來。「還有什麼可以比這更慘?我倒是很想知道。」

  哈爾望著他。「有啊,我就是一個例子。」

  杭特看了他一眼。「我看不出來你有多慘,你身上那件西裝可能比我所有的衣服加起來還貴。」

  「噢,那倒是,」哈爾撐起身來,端正地跪在床上。「我的薪水很高,而且高到不行。」

  「聽起來還真慘喔。」

  「你知道我來的那個地方是什麼樣子嗎?」哈爾忽然冷不防這麼問道。

  「我怎麼知道?」

  哈爾低眼笑了笑。「我在那裡幹的差事你大概無法想像吧,你知道成天和一群非人種共事是什麼感覺嗎?」

  杭特停下手邊的收拾工作,將目光停在他臉上。「所以……那些傳言是真的囉?教廷真的養了一群怪物在第十九分局裡?」

  哈爾揚了揚眼。「千真萬確,這世界上有各種各樣人類無法插手的事件,而怪物只有怪物能對付。」

  「這聽起來……很令人難以置信,」杭特皺起眉頭。「我這樣說好了,如果教廷養了這麼一群無所不能的怪物,那還要警察跟軍隊做什麼?」

  哈爾笑了起來。「天哪,你不會以為那些怪物真的無所不能吧?我告訴你,他們並不像人類一樣能夠全天候隨傳隨到,其中有一些甚至根本不能照到陽光,只能在晚上行動,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只能對付和他們一樣的生物,而且他們的思考模式和人類完全不一樣,他們根本無法處理人類所犯下的那些複雜刑案,人類的案子,還是只有人類能處理。」

  「也就是說,他們的思考邏輯很單純?就像機器人一樣?」

  「嗯……不太一樣,」哈爾思索道:「不能算是邏輯單純,而是那套邏輯不適用於人類,因為人類所有的行為模式都取決於所謂的常識和經驗,我們用自身所知的常識和經驗去思考事情,這是一個屬於人類的思考邏輯,在人類既知的範圍內,所有事情都可以用這套邏輯解決,但非人種所能體驗的經驗和常識範圍和人類有很大的牴觸,所以他們會自己建立起一套非人種專屬的思考邏輯,在他們的領域中,這套邏輯是可以正常運行的,但若搬到人類的既知範圍內就行不通。」

  「呃,可以再說清楚一點嗎?」杭特問道。

  「舉例來說,」哈爾繼續道:「假設我們在雪地裡發現一組人類的足跡,但足跡到了一個地方就斷了,像是有人走到那裡就突然飛走似地,在人類的認知中,人類並不會長出翅膀在天上飛,所以我們會去找尋合理的解釋,如何才能讓人憑空在雪地上消失,也許周遭有樹可以讓他爬上去,也許有人用了某種器材將他吊起來,如果這是一個屬於人類既知範疇內的事件,那我們就一定能找出合理的解釋,我們會找到那棵樹,說不定也能找到那樣器材,可是,如果今天這件事不是人類做的,而是非人種,那就不能用人類的思考邏輯去解決,必須用非人種的思考邏輯去找尋答案才行,在非人種的認知中,非人種絕對是可以憑空消失或飛走的,所以如果是非人種來處理這個案子,他們就不會花時間在尋找樹和器材這些事上,他們會直接去思考那個非人種飛往哪個方向,這件事發生在什麼時間,如果是白天,那什麼樣的非人種可以在白天自由行動?又是基於什麼原因,那個非人種必須徒步走到那裡,然後消失?也許那是某種儀式,又也許他在那裡被另一個非人種給生吞了,那就是非人種的思考邏輯,對非人種來說,這種思考方式很正常,但對人類來說,那卻是完全不合理的思考方式。」

  「我大概懂了。」杭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可是,這麼一來,人類要怎麼和他們一起共事?我是說,既然兩者的思考模式有那麼大的不同,為什麼第十九分局裡面還會有像你這種人類?難道那些怪物不會哪天心血來潮就一口把你吞了?」

  「先回答你的第二個問題,」哈爾說道。「那是絕不會發生的,因為所有編派在第十九分局裡的非人種都有某種『制約』,雖然我也不太清楚制約是什麼,但他們無法違反那個制約,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有點像是簽了某種賣身契,他們從此只能聽從人類,不能違背人類的命令,所以你擔心的事並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再來,是你的第一個問題,我剛剛已經說過,他們只能聽從人類,所以第十九分局裡的人類若不是屬於管理階層,就是負責一些簡單的勘察、或任何不用站在第一線的工作,當然,在一些極端的情況下,人類成員還是得親自到第一線去,但現在這種情況已經幾乎沒有了,因為目前局裡的非人種成員已經足以應付第一線的任何狀況,用不著白白犧牲人類成員。」

  杭特懶洋洋地瞥了他一下。「換句話說,你算是個尸位素餐的階層?」

  「很接近,但還不到你想像的那樣,」哈爾攤了攤手。「上面的人就是覺得我太混了,才要派我來觀察這個案子,要是一個弄不好,我搞不好會被降級或是革職,所以這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要是你把我趕走的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在想啊,」杭特說著走到床邊,在他身旁坐下。「你該不會是因為跟那些非人種共事太久,所以連基本的常識都沒有了吧?」

  哈爾抬眼望他。「怎麼說?」

  「就像我說過的,你大可以去其他地方住,找間旅館什麼的,何必非得賴著我不可?就算你不能失去這個案子,你總也有其他方法可以從旁干涉吧。」

  哈爾低頭笑了笑。「我不能去住旅館,因為那樣太引人注目了。」

  「引人注目?」

  「我說過我是一個例子吧,」哈爾將領子略微拉開。「你看這個。」

  杭特盯著哈爾的脖子,注意到側邊接近頸背的地方有兩個小小的藍斑,像是某種傷口。「這是什麼?」他問。

  哈爾將領子扣回去,說道:「我說過,我跟一群非人種一起工作,其中也包括了吸血鬼。」

  杭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你不是說在制約的前提下,非人種不能傷害人類嗎?」

  哈爾苦笑:「在人類自願的情況下,制約就不管用,我現在是某個同事的血奴,別問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我當時還太年輕,我被迷惑了,現在我對此可是後悔莫及,這不但阻礙了我繼續升遷的機會,害我花了好幾年都還爬不到管理階層,現在還眼看就要被踢走了,還被派來做這種一點實權都沒有的工作,那些傢伙明知道我和非人種有契約關係,還把我叫到這裡來,根本等於是要我的命。」他說著嘆了口氣:「要是我去住旅館的話,這不單是引人注目而已,我甚至很可能會死的。」

  杭特對這番話感到很訝異。「為什麼?」

  「有些非人種在得到血奴之後,會賦予一部份自己的能力在血奴身上,」哈爾解釋道:「而很不幸的,我的那位──我實在很不想這麼說──主人,正是一個這樣的非人種,他害我擁有許多和非人種相同的弱點,讓我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在人類社會中立足,也就是說,我除了不會飛、不會吸血、不會讀心術之外,我就和你們所認知的吸血鬼一樣,我不能照到太強烈的陽光,在烈日之下我必須撐傘,而且我的作息和一般人幾乎完全顛倒,其他還有很多不足與外人道的困擾,這些不便會讓我在公眾場所顯得很怪異,在不了解這些緣由的人面前,我會像大白天被挖開墳墓的卓九勒伯爵一樣,受到非常、非常嚴重的傷害。」他低下眼。「這些話,在出了第十九分局之後,我從來沒和任何人說過,但我知道你和其他人不同,或許你能夠理解我的難處,所以我才會向你作出這麼無理的要求,因為我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杭特思考了一會兒,說道:「那你希望我怎麼做?先說好,我不能讓你插手這案子,也不打算讓你有任何機會交報告上去,讓這案子白白被你們搶走。」

  哈爾從床上爬起來,往後退到衣櫃那裡。「現階段來說,你只要給我這個衣櫃就好了。」

  「吭?」杭特皺眉盯著他。

  「我只求晚上能夠睡在這裡頭,可以嗎?」哈爾淡淡笑道。

  「不是……你何必睡那種地方?」杭特一臉茫然。「外面客廳有張夠大的沙發,再不然地下室也有張行軍床,雖然是髒了點……但──衣櫃裡面那不是人睡的地方吧?」

  哈爾搖搖頭。「你的地下室和客廳都有窗戶,而且面向日出的位置,只有你的房間是最不會照到陽光的,而且衣櫃擺放的這個角度也夠暗,對我來說很理想。」

  杭特瞠目結舌地望著他。「你不會是認真的吧?」

  「我向來都是很認真的,晚安了,巡官。」哈爾說著便打開衣櫃門,鑽了進去,留下杭特一臉愣然地瞪視著那扇緊閉的衣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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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貝兒

  史考特端坐在沙發椅中,打量著這間偌大的會客室。

  離約定的時間只過了一分鐘,史考特低頭看著手錶,驚訝於時間竟然過得如此之慢,今早接到電話時,史考特還很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雖然史考特直覺認為應該拒絕這次會面,但不知怎地,一聽到那和布萊登一模一樣的聲音,史考特忽然又語塞了,就像腦中有什麼東西打結了一樣,接著啪地一聲,思考系統頓時一片空白,史考特現在甚至根本想不起來自己當時說了什麼,只知道自己反正是答應了,這也就是史考特現在之所以會坐在這裡的原因,沙發雖然很舒適,但史考特根本不敢稍加放鬆,只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也許坎貝爾等一下進來時,會發現自己的客人非常緊張,而這正是史考特不想被察覺的事。

  史考特並不認為自己能夠再一次面對那張和布萊登一模一樣的臉,這不單是由於過去的關係,而是史考特很清楚,自己對布萊登有太多內疚,儘管以往這幾年因為忙於工作的緣故,史考特幾乎已經忘了當時對布萊登的虧欠,但一旦再次看見布萊登的形象躍於眼前──即使那並不是布萊登,僅是他的攣生兄弟,史考特仍不確定自己能壓下當年對布萊登的這份愧疚,並泰然自若地應付他的兄弟。

  距離約定時間過了一分半鐘,會客室門便被打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還是和史考特昨天在葬禮上看見他時一樣,戴著眼鏡,一頭金髮整齊地抹到腦後,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上的西裝不是先前那套全黑的,而是較明亮些的灰藍色,領帶也有著較花俏的斜紋,上頭別著一個金色的領帶夾,史考特看著他,心想也許他並沒有真正改掉骨子裡的那股習氣。

  兩人簡單地寒暄兩句過後,坎貝爾在史考特對面坐了下來,說道:「我在我哥的葬禮上有看到你,史考特檢察官。」

  「叫我史考特就可以了。」史考特說道,本想回應一句也有看到他,但心想這對話未免太蠢,就沒說出口。

  「那,呃──史考特,」坎貝爾似乎對說出這個稱呼感到有些不自在。「我今天約你見面,是想請你幫忙一件事。」

  果然。史考特心想,但表面上不動聲色,等著他繼續說。

  「這樣果然有點奇怪對吧?」坎貝爾緊張地笑了起來,史考特不禁覺得他連笑聲都和布萊登很像。「我和你只見過一次面,只是因為我老哥和你有點交情,就厚臉皮地來請你幫忙……可是……我實在是想不出還能找誰幫這個忙了,我真的……」坎貝爾低下頭去,緊閉雙眼。「……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史考特對他這般痛苦的神態感到有些心軟,但不甚確定是否該給予太過正面的回應。「你就說吧,平瑟頓先生。」

  坎貝爾搖搖頭。「別那樣叫我,叫我貝兒吧,我的朋友都那樣叫我。」

  史考特望著他,想著:不知道那些會這麼叫他的都是哪種朋友。

  「相信你之前在葬禮上也看到了,我那天……」坎貝爾繼續道:「……相當失態,因為我看到了一個我此生再也不想見到的人,他叫路易‧福克斯,我不確定那是不是他的真名,只知道大家都叫他狐狸,他是個寡廉鮮恥的傢伙,過去好幾年來他一直在勒索我,逼得我不得不向我哥請求協助……後來我好不容易擺脫他了,但他還是不死心……他到底是怎麼知道葬禮會在昨天舉行的,我一點頭緒也沒有,總之,他來了,我知道他這麼做的原因,他之所以再次出現,就是為了警告我,就算我已經脫離他們了……他還是不放過我,我真的……真的很害怕,史考特,請你救救我,我已經沒有其他人可以幫我了,我哥他……」

  他說到這裡時又垂下眼,並吸了吸鼻子,史考特看了看四周,似乎沒有面紙一類的東西,不知道等一下他要是嚎啕大哭的話要怎麼辦才好。

  「我真的虧欠我哥好多,」坎貝爾說道,語調因哽咽而有些顫抖。「我哥一直在幫我,我那時候……差點就要走到歪路上去了,可是我哥從來沒有放棄過我,其他人都早就放棄了,只有他一直相信著我,為什麼……為什麼像他這麼好的一個人會那麼早死呢?那次山難……我明明也在那裡,為什麼死的是他而不是我呢?他才是應該活下來的人啊!早知道的話,我一定會阻止他去那座該死的山,可是我卻……」

  他不再說下去,只是低頭絞折著自己的手指,史考特看著他的這個動作,總覺得似乎在哪裡看過。

  「平……呃,貝兒,人死不能復生,就算懊悔也無濟於事的,」史考特一面說道,一面想著這些話活像是在對自己說似地。「重要的是還活著的人,你剛剛說的那個路易‧福克斯,他曾經實際對你做出具體的威脅嗎?我是說──他有沒有傷害過你,或給過你什麼可疑的信息?」

  坎貝爾茫然地想了一會,就在史考特覺得應該沒有的時候,坎貝爾忽然又開口道:「呃,有,我想是有的。」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只手機,在上頭撥了幾下後交給史考特。「他曾經傳給我這個簡訊,不知道算不算?」

  史考特接過手機,看到簡訊內容時不禁皺了一下眉頭。「他真的傳給你這種簡訊?」

  坎貝爾的臉頓時紅了。「我說過了,他是個寡廉鮮恥的傢伙。」

  「恕我無禮,你曾經和他發生過那種關係嗎?」史考特問道。

  「沒那回事,那全是他在鬼扯,」坎貝爾搖搖頭。「我根本沒有那種興趣,但他硬要死纏著我不放,還發那種簡訊,說要是我繼續不理他就要傷害我,他真的很噁心,令人作嘔,可是,我知道他如果真想傷害我,他肯定是辦得到的。」

  史考特將手機擱在桌上,思索了一會,然後說道:「你應該已經雇人來保護你了吧?」

  「當然,但是……」

  史考特站起身來。「很抱歉,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騷擾,我是幫不上忙的,更何況,這也不是我能管的範圍,這種事你應該去報警,但我想警方可能也未必會受理。」

  坎貝爾苦澀地笑了笑。「難道真要等到我和我哥一樣躺在棺材裡,你們才會相信嗎?」

  「我相信你應該請得起足以保護你的保鑣。」史考特說道。

  「我只是希望你能幫我,史考特。」

  「我說了,我幫不上忙,我不懂你執意要找我的理由是什麼。」

  坎貝爾從沙發上起身,說道:「因為只有看到你在我身邊,他才會死心。」

  這時,史考特發現坎貝爾和自己的距離已經太過靠近了,但某樣東西讓史考特忘了閃躲。

  那就是,坎貝爾身上的古龍水味道,和布萊登一模一樣。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裡,沖過澡之後,杭特發現手機有一通未接來電,是史考特,就在幾分鐘前打來的,儘管現在已是午夜,但杭特仍然立刻撥回去,史考特只要打電話給他,就一定是和公務有關的事,史考特絕不會介意他在這種三更半夜的時間回撥電話,相反地,要是他忽視了這通電話,史考特很可能還會大發雷霆。

  手機幾乎是響了半聲就接通了,顯然史考特一直在另一頭等他回撥,天哪,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杭特不禁開始怪罪自己,怎麼會沒接到這通電話。

  「喂?」電話另一頭響起熟悉的聲音,令杭特意外的是,史考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點無精打采。

  「史考特,怎麼了嗎?」杭特本想問他和案情相關的事,但不知怎地說不出口。

  「噢,沒有,沒什麼,」史考特說道:「你還沒睡?」

  杭特本想照實回答自己正要去睡,但他有種預感,一旦他這麼回答,通話就會結束。

  而他有股衝動想讓這通電話的通話時間延續久一些。

  「還沒,我沒那麼早睡,」杭特乾笑了一下,但隨即便開始覺得自己的笑聲聽起來太蠢。「發生了什麼事嗎?你聽起來好像有點累。」

  電話的另一端,史考特正坐在自家的客廳沙發上,身上的衣服仍然沒換,而且已經開始後悔自己先前打給了杭特,讓杭特有機會回撥電話。

  更糟的是,史考特很清楚自己在剛剛那幾分鐘內正在等他回撥。

  「沒有……也沒什麼事,」史考特揉揉額頭,將那頭紅褐色的頭髮往後撥。「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那一端的杭特頓時整個人清醒起來,史考特竟然會對他這麼說,這他想都沒想過,雖然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但他感覺得出來,現在的史考特似乎很……脆弱,而這是一個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居然可以套在史考特身上的詞。

  有那麼一刻,他只是將耳朵貼著手機,嘴巴一張一闔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句話是一個表示,不論史考特之後是否會對這個表示感到後悔,他一定得說些什麼來回應史考特才行。

  「呃──嗯……為什麼?」杭特問道,但馬上意識到這是個蠢問題。

  手機另一頭傳來咯咯笑聲。「……不知道耶,也許聽到你的聲音會讓我想到工作,而工作向來能讓我感到安心吧。」

  聽到這個回答,杭特頓時感到有些鬆了口氣,但同時也有一絲失望浮上心頭。「這樣我該高興嗎?」杭特說道。

  「你是該高興。」史考特說罷便又笑了,杭特聽著那笑聲,忍不住也笑了,他喜歡史考特的笑聲,真心地喜歡。

  杭特走到客廳,找了張沙發坐下,他現在感覺比較放鬆些了,很顯然,史考特不是為了案子的事打給他,這令他由衷感到開心。

  「我今天遇到一件爛事,」史考特在電話那頭說道:「這件事讓我一整個下午心情都很差,我想我應該向哪個朋友吐個苦水,可是,當我一把電話拿起來,我才想到一件事。」

  「你想到你一個朋友也沒有,對嗎?」杭特大膽說道。

  史考特又笑了:「對,沒錯,我想來想去,好像只有你和『朋友』的定義比較接近一點,至少你應該不是那種會在背地裡閒言閒語的人。」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杭特忽然有點想捉弄對方一下,平常的他是絕對不敢向史考特開這種玩笑的,但他此刻卻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他忽然覺得今晚不論他開什麼玩笑,史考特應該都不會真的對他生氣。

  「因為你也沒有朋友,就跟我一樣。」

  這句話像一記悶拳打在杭特胸口,他一直自認偽裝得很好,從來沒有想過這會有被看穿的一天,尤其是沒有想到史考特竟然會注意到這一點。

  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忘了該回應些什麼。

  「杭特?你生氣了嗎?」對方聽到杭特久久沒有回應,似乎有些慌張。「呃……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那樣說只是因為……」

  「沒有,我沒有生氣,」杭特連忙否認。「我只是……只是沒想到──唔……真的有這麼明顯嗎?」

  「抱歉,我說話常常不經大腦的,就當我沒說吧。」

  「你不用道歉啦,我沒有生氣,真的,我只是有點訝異你會看出來,我以為……我只是……我不知道你有在注意我。」

  電話另一端陷入了沉默,這讓杭特頓時不安起來,因為史考特似乎隨時就要掛斷。

  「嗯……我是有在注意你沒錯,我承認,可是你別想歪,我只是挺欣賞你這個人,除此之外沒別的……」史考特停頓了一下,杭特覺得好像聽到手機另一端有深呼吸的聲音。「我今天見到坎貝爾‧平瑟頓了。」

  「坎貝爾‧平瑟頓……?不會就是那個坎貝爾‧平瑟頓吧?上過電視的那個超級有錢人?」

  「對,很難想像吧,我居然跟那種像明星一樣的人見面。」

  杭特本想脫口說出對他而言,斷案無數的史考特檢察官也是個明星般的存在,但想想又覺得自己這樣太像不理性的粉絲了,於是便沒說出口。

  儘管他知道自己確實就是個不理性的粉絲。

  「為什麼會見面?你們……認識嗎?」杭特問道,忽然覺得自己的問法像個彆腳的記者。

  「談不上認識,我只是以前和他哥有交情而已,但也已經很久沒聯絡了,再見的時候他就已經躺在棺材裡了,他哥人還不錯,但弟弟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我從沒見過這麼噁心的人,你知道我今天和他見面的時候他做了什麼嗎?」

  「他做了什麼?」

  「他對我性騷擾,你相信嗎?他居然敢對我做出這種事!根本就是個操他的大變態!」

  聽到這番話,杭特先是愣了愣,接著又莫名地忽然覺得好笑,但他知道要是真笑出來的話,史考特肯定會立刻掛他電話,於是他咳了咳,將想笑的念頭掩飾過去。

  「你幹麼咳成那樣?肺癆嗎?」史考特不客氣地說道。

  「呃,不是,我只是忽然嗆到了而已。」

  「你覺得很好笑吧?告訴你,要是你自己遇到,你就笑不出來了。」

  「沒有,我沒這麼想,真的。」杭特否認道,此時他已經覺得不那麼想笑了,因為他更怕史考特真的對他發火。

  「杭特,」史考特的語調忽然沉了下來。「我告訴你一件事吧,這件事我從來沒跟其他人說過,但我不希望你認為我受到這種對待是件好笑的事,所以我要告訴你,這雖然不算是我的秘密,但我也不怎麼希望太多人知道這件事,至於你要不要說出去,你自己決定,要是你說了我也就認了,這是我自己想說的,不管你聽了之後決定怎麼做,我都不會怪你的。」

  杭特還不確定該怎麼回答,史考特就直接往下說了:

  「我和布萊登‧平瑟頓交往過,而且以前還曾經住在一起好幾年,我在想,也許坎貝爾就是因為這樣,才會以為他也有理由對我為所欲為吧。」

  聽到這番話,杭特頓時整個人呆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忘了該作何回應。

  「我只是覺得很沮喪,」史考特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原來過了那麼多年,我還是跟以前一樣,對一切根本束手無策,我可以當場揍那渾帳一拳,把他打到在地上爬,你也知道我擒拿術很行的,而且他要是告我我八成還可以勝訴,可是我卻沒有那麼做,一看到他那張和他哥一模一樣的臉,我就心軟了,雖然這麼說很沒出息……應該說光是有這種想法就很不對了,可是……可是我在想,我會不會……其實根本沒忘記過布萊登?當然,我知道他死了,我還去參加過他的葬禮,親眼看著他下葬,但……也許我現在對他還是……」

  史考特沒再說下去,手機那端傳來片刻的沉默,杭特將手機貼著耳朵,拼命想著這時候該說些什麼,但卻怎麼也擠不出一句話來。

  「唉,還是算了,抱歉纏著你講一堆有的沒的,謝謝你願意聽我講這些,晚安,杭特。」

  於是通話便被切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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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簡單的差事

  哈爾在入夜的街道上行走著,他並不在意在這種時間是否會遇上危險,因為在某個程度上來說,他就等於是危險本身。

  對他來說,夜晚比較能令他放鬆,最近他總是在白天行動,這令他感到很疲累,他的體質早已和一般人類大不相同,要忽然回到正常人的作息,實在是件極為吃力的事。

  他站在那天下午的命案現場,也就是杭特當時根本不讓他靠近的地點,雖然如今現場早已清理得一乾二淨,沒有留下什麼東西能再加以調查,但他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真正接近現場,去實行上級交付給他的任務。

  過去這段時間以來,他都在想辦法讓杭特相信他,盡可能以同為特異能力者的身分來令杭特對他放下戒心,若不這麼做,他根本無法趁機溜出來勘查,他或許可以真的和杭特成為朋友,但正事還是得做的,他認為杭特根本沒有認清這整件事有多嚴重。

  如果最近這一連串案子當中涉及了非人種犯罪,那可不是一般警方能輕易解決的,杭特滿腦子都只擔心第十九分局會涉入搶走這案子,但他根本沒搞清楚的是,要是這其中真有非人種而第十九分局沒能及時接手的話,那才是真正需要擔心的事。

  哈爾並不討厭杭特這人,相反地,還對他有點好感,他看得出杭特對自己能夠看見某些超自然事物感到很困擾,並始終試圖隱瞞這件事,但哈爾覺得那項能力要是繼續被埋沒的話倒是很可惜,要是杭特也能來第十九分局工作就好了,雖然哈爾很清楚,局裡並不缺各種牛鬼蛇神,但像杭特這樣具有特殊能力的人類卻是很少見的,大部分進入第十九分局的警員還是得從頭訓練,光是要讓他們能夠徹底習慣非人種的存在,就已是一項不簡單的事了,但像杭特這樣的人,只要稍加提點,再加上一些必要的訓練,他肯定很快就能勝任局裡的所有事務。

  但哈爾同時也很確定,杭特不像是會願意到第十九分局來的人,所有會來到第十九分局的人,性格中都有著某種特質,某種靠近黑暗彼端的特質,然而杭特並沒有那種特質,具有那種特質的人會找到自己在黑暗中的棲身之處,但缺乏那種特質的人,卻只會在黑暗中逐步迷失。

  他站在那個孩子曾陳屍的地點,仰望高掛明月的夜空,輕聲說道:「我這可是為了保護你啊,巡官。」

  他戴上手套,蹲下身去,將手覆在地面上,並閉上眼睛,此時,那些不屬於此時此地的片段開始流瀉過他眼前,他儘管沒有用眼睛去看,但他卻能夠感受到此地曾發生過的記憶,那些記憶極為片面,而且寄託了某種主觀的情感,他看見一個男孩跑過後巷,被某個人一把攫住,在男孩還沒來得及呼救的時候,就被硬生生拖了過來,壓倒在垃圾箱後面,一把沉重的榔頭高舉了起來,並往下狠狠一敲……

  某個人從車庫裡拿出來的榔頭……

  兇手將那把榔頭帶到了這裡……

  下手的是人類……

  但他是出於自發性……還是受到操控……

  哈爾緊閉雙眼,在不斷流逝的記憶片段之中尋找著某股氣息。

  然後,他看見一個粉紅色的東西刷地閃過眼前。

  粉紅色?

  那是……某個小孩的洋裝……

  被害者的?

  不……被害者是男孩……

  洋裝是誰的?為什麼在那裡?

  一個甜美的面容出現在半空中,有如柴郡貓的微笑。

  哈爾睜開眼睛,望向面前一個靠牆的大垃圾箱。

  那個穿著洋裝的身影就在這裡。

  曾經在這裡。

  在那個男孩死時。

  他走上前去,伸手觸碰那個骯髒不堪的垃圾箱,並再次閉上眼睛。

  這次,他看見了。

  那是個年幼的小女孩,可能只有十歲左右,也許比十歲大一點,身上穿著粉紅色的洋裝,黑色的長髮束成雙馬尾,但顯然燙捲過,兩團黑髮呈螺旋狀在她小小的腦袋瓜兩旁搖曳著,她就這麼站在垃圾箱上,並撐著像小公主般的粉紅色陽傘,在幽暗髒亂的巷道裡顯得十分突兀。

  當那個男孩被活活敲死的時候,她就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一切發生。

  而那雙艷紅的眼睛連眨也沒有眨一下。

  一種像被利刃切割的感覺襲上哈爾的心頭,他立刻放開手,並睜開雙眼。

  垃圾箱上什麼也沒有,他看見的只是此地曾經的記憶。

  他很確定,在那個小女孩身上,他感受不到任何一絲屬於人類的氣息。

  情形已經很清楚了,雖然這是由人類之手所犯下的罪案,但那個小女孩絕對是非人種,既然案件發生時她在這裡,那就表示這之中還是有非人種涉案,他必須將這件事呈報上去才行。

  他轉身往巷道外走去,卻忽然感到一陣暈眩,他連忙伸手撐在牆上,這才沒有摔個狗吃屎。

  他等了一會,直到那暈眩的感覺消失,才將手從牆上放開,並直起身來往外走。

  他得趕快回到杭特的住處,這個時間,杭特應該已經睡了,就算他偷偷溜回去,杭特也不會察覺。

  他曾告訴過杭特,他不需要吸血。

  那當然是騙人的。

  當路易經過走廊時,卡蜜拉在一扇窗下叫住了他。

  「你昨天去了哪裡?」卡蜜拉問道。

  路易對這個問句感到有點不悅。「亞瑟派你來監視我?」

  卡蜜拉笑了笑:「沒有,只是好奇而已,如果我要監視你,我會直接去做,又何必問你。」

  「只是去散步而已。」路易答道。

  「散步有必要穿著那麼好的西裝?」卡蜜拉歪頭說道,從她站著的角度,路易可以看見她的黑色薄襯衫裡什麼也沒穿。「是去見女人吧?」

  「不是,」路易略微蹙眉。「我去見貝兒,昨天是他哥的葬禮。」

  「喔……那見到了嗎?」

  「是見到了,但沒機會說上話。」路易想起當時貝兒昏倒的樣子,心裡感到有些擔憂,不知道他有沒有撞到頭什麼的。

  「一定的吧,他現在身邊有很多保鑣,沒那麼好接近。」

  「但我們是朋友。」路易說道,語帶惋惜。

  曾經是朋友,」卡蜜拉補上一句。「你該認清事實了,何必老想著那個傢伙,難道亞瑟不好嗎?或者……我不好嗎?」

  路易望著她,眼前的這個女人確實是個性感尤物,能和她有進一步發展也無妨。

  問題就在這裡,他不想要無妨,他想要的是某種更強烈的東西。

  不等他回答,卡蜜拉就開口說道:「真可惜,你覺得我不夠好。」

  「沒那回事,你很好……非常──不,簡直是太好了,」路易嘆了口氣:「可是我無福消受,就這樣。」

  他說罷便轉身要走,但卡蜜拉抓住了他的手,試圖將他往回拉,在那一瞬間,路易忽然驚覺到,卡蜜拉的力氣大得出奇,全然不像是一個弱女子能有的力道。

  他回過頭來,看見卡蜜拉正望著他,那雙黑亮的眼睛在轉瞬間轉為艷紅,而她的模樣也變得不再像是原來的卡蜜拉。

  「這樣你會覺得比較好嗎?」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在原該是卡蜜拉的喉嚨之中發了出來。

  路易瞪視著眼前的那個人,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卡蜜拉的樣貌就這麼在他眼前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他有著一頭濃密的黑色鬈髮,和卡蜜拉的長直髮截然不同,但唯一沒變的是那雙血紅色的眼睛,儘管外貌和性別完全變了,但路易卻絕不會認錯那眼神。

  「你……你是……」路易嚇呆了,但他仍努力把持住自己的理智。「你是非人種?」

  「沒錯,」那原是卡蜜拉的男人露出微笑,笑容和卡蜜拉同樣迷人。「亞瑟比較喜歡我這樣──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我並不想知道。」路易將他的手甩開。「……難怪亞瑟會把你留在身邊,我還在奇怪他什麼時候轉性了。」

  「我幫了他很多事,他能爬上現在這個位子,有一半也算是我的功勞,」那個原是卡蜜拉的男人笑瞇瞇地說道:「待在他身邊還挺有趣的,他總是想做一些誇張的事,不過,你也很吸引我,喜歡我現在的樣子嗎?還是你比較中意金髮?就像貝兒那樣?」

  「我沒興趣,你要玩這種遊戲就跟亞瑟去玩吧,我不想跟非人種牽扯不清。」路易說著便轉身走開。

  「但你也是非人種啊。」那男人在他身後說道。

  路易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你說什麼?」

  「我說,你也是非人種,就跟我一樣,」男子說著一手叉在腰上。「我不懂你在裝模作樣什麼,你以為別人都看不出來嗎?」

  「我不是什麼非人種,少在那胡說八道。」

  「我一開始也差點被你騙過去了,因為你的味道和人類實在太像了,」男子笑了笑:「你的能力是什麼?會吸血嗎?還是會變成動物?」

  「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路易粗聲說道。

  「要是你再不承認,那我就告訴亞瑟,你覺得怎麼樣?」男子微笑道。

  路易站在那裡,靜默不語。

  「你不能證實我是,亞瑟不會相信你的鬼話。」

  「但亞瑟會知道你以往那些本事是怎麼來的,他很聰明,我相信他聯想得到其中的關連性。」

  「……我已經不再偷東西了,難道就不能放過我嗎?」

  「當然不能,」男子走上前去,輕摟住他的肩膀,在他耳旁說道:「你還得為亞瑟去偷到那幅《露琪亞》,實現他的願望。」

  「我說過了,我根本做不到!」路易猛力搖頭。

  「你當然做得到,既然你是非人種,就應該記得起來那些本能才對……」男子柔聲說道,像在哄一個小嬰兒。「你不可能會忘的,而且,只要完成這件事,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自由,那不是很好嗎?」

  「亞瑟會放我走嗎?」路易苦笑。

  「等他實現願望之後,他又何必關著你?」

  「我可以……」路易抬起臉,望進男子那雙彷彿具有魔力的眼睛。「可以相信你嗎?」

  「當然可以,我們是同類啊,我怎麼可能會害你?」男子又笑了。

  路易望著他,感覺到自己幾乎被說服了,而且不知怎地,他無法將目光移開,就像是被催眠了一樣,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似乎可以答應對方任何事情。

  也許那雙眼睛真有所謂的魔力,他聽說過有些非人種有這樣的本事。

  他知道自己應該抵抗,但卻做不到。

  因為他甚至不想抵抗。

  「那把計畫告訴我吧,」路易說道:「我什麼時候可以開始行動?」

  杭特做了一場很奇怪的夢。

  夢裡,他感覺到有人爬上了他的床,他想睜開眼睛看清楚對方是誰,但某人的頭髮拂過了他的口鼻,他聞到淡淡的髮香,以及對方躺在他懷裡的體溫,於是他又不想去看清楚了,有那麼一刻,似乎有某股刺痛隱隱從頸間傳來,但那痛楚很快就消失了,他想那應該只是錯覺而已,接下來的感覺則極其美妙,比他所做過的任何一種春夢都還要愉悅,在那之後,他感到疲憊如潮水般襲來,那人輕輕地從他身上離開,而他則旋即陷入沉睡之中,一直到天明之前,他都沒有再夢到任何事物了。

  而他醒來的時候異常疲憊,原本他甚至根本沒聽到鬧鐘的響鈴,是哈爾將他叫醒他才沒因此遲到,不過為了趕著出門還是匆匆忙忙的。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哈爾看起來還是一樣體面,仍然穿著那套西裝,杭特並沒有借他自己的衣服,因為哈爾的身高比他高,他的衣服給哈爾穿不太可能會合身,但他也不記得哈爾有帶來任何換洗衣物,也因此,唯一的可能就是哈爾一直穿著同一套西裝沒換過──但他怎麼可能睡在衣櫃裡卻沒有弄皺衣服?杭特怎麼也想不透這點。

  「你該不會沒洗澡也沒換衣服吧?」杭特正大口灌下咖啡的時候這麼問他。

  「怎麼可能,我很愛乾淨的。」哈爾說道,咖啡是他煮的,但杭特沒看他喝過半口。

  「你有換洗衣物嗎?你來的時候我沒看你帶任何行李。」

  聽到這句話,哈爾淺淺一笑:「我很有錢,你不用擔心。」

  杭特頓時覺得自己像個蠢蛋,只好悶悶不樂地把咖啡喝完,並匆匆出門,但哈爾卻似乎沒有要尾隨他的意思。

  「你不用出門嗎?」杭特走到門口的時候忍不住問他。

  「今天外面天氣很好,有點太好了,我不方便出去。」哈爾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噢……我懂了,不過我話先說在前頭,就算案情有什麼進展,我也不會主動告訴你的。」

  「我明白。」哈爾順從地點點頭。

  然後杭特便出門了,當他下樓時還搔了搔自己的頸子,不知怎地,他一直覺得頸間處有點癢,可能是被蟲子咬了吧。他想,也許窗台上那株盆栽的水該換了。

  在確定杭特去上班之後,哈爾便將所有的窗簾都拉上,保持室內陰暗,剛剛是因為杭特在這裡他才忍著不去關窗,畢竟他現在寄人籬下,總不能太囂張。

  陽光的影響變得比較小之後,他感覺好一些了,儘管陽光的熱度仍穿入了室內,讓房間裡變得有點悶熱,但總比讓陽光直射進來好多了;他挑了張離窗戶最遠的椅子坐下,拿出手機打給某個他熟識的人。

  他等了好一會兒,還撥了兩次才打通。

  「喂?」手機另一端傳來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令哈爾愣了一下。

  「喂?我找隊長,你是哪位?」

  「隊長?」對方的聲音聽來似乎很困惑,接著哈爾聽見他遠離手機對某個人大聲問道:「他說要找隊長,隊長是誰?」

  然後一個聲音在遠處響起:「媽的!伊文森,把手機給我!」

  聽到那個聲音,哈爾頓時鬆了口氣,不過對方的背景音很嘈雜,可能是在戶外,哈爾不禁又有些擔憂起來,自己這通電話是不是打得不是時候。

  更何況,他根本不認識這個叫伊文森的人是誰,他很確定這傢伙並不是他們的同僚之一。

  電話再次被接起,這次換了一個哈爾熟悉的聲音:「喂?你還真是會挑時間啊。」

  「抱歉,你在忙嗎?」

  「對,忙死了,我得把那個該死的傢伙送到……算了不說了,你那邊怎麼樣?有沒有什麼發現?」

  「跟上面想的一樣,這次的案子果然也有非人種牽涉其中。」

  哈爾聽見對方嘆了大大一口氣。

  「我暫時走不開,你可以先處理嗎?」對方問道。

  「有點困難,大白天的,我不太能任意行動,最快也要等到傍晚。」

  「你們那邊已經是白天了嗎?」對方的聲音似乎有些訝異。

  「對,難道你那邊不是嗎?」

  「……呃,不是,正確地說,這地方的時間流動有點詭異,好像沒有嚴格上的晨昏定義,如果你那邊已經是白天了,那就表示我動作得快點了。」

  「我不在的話,你一個人沒問題吧?」哈爾問道。

  對方聞言笑了起來:「同樣的話是我要對你說才對吧,總之就算我趕過去,也得要晚上才能行動,你就自己先看著辦吧。」

  「喔……好吧。」哈爾的語氣有些失望。

  「別心不甘情不願的,那可是閒差,你就專會挑簡單的做。」

  「可是見不到你我好寂寞。」

  「我要掛了,再見。」對方說完便掛斷了。

  哈爾一臉遺憾地看著手機一會兒,最後才慢吞吞地將它收回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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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露琪亞

  當路易踏入那間收藏室的時候,他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亞瑟領著他和卡蜜拉,正在前頭滔滔不絕地說明這些收藏的來歷,原先路易並沒有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但一踏進盡頭那間六角形的陳列室時,那種感覺就一下子湧了上來,路易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來壓抑,才能阻止自己立刻轉身逃走。

  在那間陳列室裡,掛有五幅油畫,每一幅都以一個殉道者作為主題,而就算路易對藝術鑑賞並沒有多少素養,他也認得出來這些畫是出自誰的手筆。

  「狄恩‧瑪特,」亞瑟介紹道,從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得出他對這些收藏有多麼得意。「就是這些畫的作者,這全都是他在被關在獄中時所畫下的作品,人們傳說,他在這些畫作中傾注了自己的靈魂,儘管他早已被處死,但他仍然藉由這些畫而活著;不過呢,這只是比較普遍性的說法,另有一說是,狄恩‧瑪特從來就沒有靈魂,因為他是個非人種,他靠吸食人們的靈魂而活,這些作品就是他用來囚禁那些靈魂的工具,就算肉體死去,但只要這些畫仍存在於世上,他就能繼續靠畫中所囚禁的靈魂來延續生命,也就是說,除非這些畫全進了焚化爐,那麼它們就能繼續為狄恩‧瑪特吸食人類的靈魂,而狄恩‧瑪特永遠不會有真正死去的一天。」

  「我有異議,」卡蜜拉笑道,但路易看得出她不太高興。「說非人種沒有靈魂可是一種歧視喔。」

  「當然,我相信你有,親愛的。」亞瑟說著親了她一下。「不過,狄恩‧瑪特可沒有像你這麼可愛,他是個沒有靈魂的空殼,就像個徒有人型的單細胞生物,只知道進食和排泄,他之所以能畫出這麼美的畫作,那是因為他用人類的靈魂作為顏料,用他們的夢想作為畫筆,他吞噬了受害者的一切,才能完成這麼美麗的作品,這也是他之所以能夠成為人類史上最惡名昭彰非人種之一的原因,而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樣的怪物竟然就和我們生活在同一時代,他被判死刑的時候僅是短短的十多年前,這不是很奇妙嗎?也許我們過去就曾和狄恩‧瑪特在街上擦身而過卻不自知,只可惜,教廷是不會公布非人種罪犯的長相的,要是可以的話,我還真想看看他的模樣,也許我真的遇見過他也說不定。」

  「我聽說他有很多種樣貌,」一直保持沉默的路易忽然說道:「狄恩‧瑪特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沒錯,最妙的就是狄恩‧瑪特(Dean Marte)這個名字了!」亞瑟叫道。「是什麼樣的罪犯才會給自己取這麼一個名字?乍看之下,瑪特這個姓氏就像是在暗指他自己是個神一般的存在,可是,將他的全名拆開來看,並重新組合,就能輕易看得出來,這個名字是在昭示著他的真正身分──只要看出這個字謎,就會知道他來自一個被上帝遺忘的地方,是個從天上降落到凡間的──」

  「食夢魔(Dream Eater),我想你要說的是這個吧。」路易淡淡說道。

  亞瑟大笑了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早都打聽好了!我都可以感覺到你的迫不及待了!你也想要得到《露琪亞》,想將這最後一塊拼圖給拼上對吧!」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找齊這五幅畫的,」路易望了望周遭。「這些畫應該早在狄恩‧瑪特被處死時就流落各地了。」

  「我有位得力的幫手啊,」亞瑟說著將身旁的卡蜜拉摟過來。「而且,我們現在也有新的助力加入了,只要好好分工合作,相信要得到最後一幅《露琪亞》絕非難事。」

  路易搖搖頭。「不可能,《露琪亞》是狄恩‧瑪特生前的最後一幅作品,它灌注了狄恩‧瑪特大部分的意志,如果沒有足夠的誘餌,它是不會從它安棲的巢穴裡爬出來的。」

  「你很有概念嘛,」卡蜜拉笑道:「知道要偷走這些畫無法用一般的方法。」

  路易看了她一眼,接著又將目光轉向亞瑟,說道:「你為此殺了不少人吧,亞瑟?」

  亞瑟沒有回答,但嘴角划出了一道笑容。

  「這些畫──在這裡的這五幅畫,它們全都是活的!」路易忽然雙手平舉,並大聲說道:「它們會選擇它們要的主人,不可能用任何方式得到!更別說是用偷的了!除了用鮮血和靈魂誘惑它們之外,根本就不可能有別的辦法得手!天知道你在我不在的這段期間殺了多少人!亞瑟,你到底讓靈魂迷失到了什麼程度?你怎麼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你怎麼敢同時擁有這麼多出自惡魔之手的東西!」

  他的聲音迴響在房間裡,而那些高掛牆上的畫作似乎都在隱隱震動。

  「我說過了,」亞瑟沉靜地說道:「我們有新的助力。」

  路易還想再說些什麼,就被某個從身後響起的腳步聲給打斷了,他轉過頭去,只見一個身穿粉紅色洋裝的小女孩走了進來,在她走動的同時,那頭燙捲的雙馬尾也在她小小的腦袋兩端搖曳著。

  她就這麼經過路易身邊,並走到亞瑟那裡去。

  「……她是誰?」路易問道。

  「我不是說了嗎?」亞瑟答道:「她就是新的助力,我用來獵取靈魂的幫手。」

  「可是她只是個小女孩……不,等等,」路易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似地。「她也是非人種,對吧?」

  「沒錯,你學聰明了嘛,路易。」亞瑟又笑了。「她叫爾茲莉,她可以為我實現任何的願望,可是她只能獵取誘餌,不能為我偷到那幅畫,要得到那幅畫,還是只能借助你的能力才行。」

  路易警戒地看著他。「我不懂,你已經有兩個非人種為你效勞了,何必還要找我?」

  亞瑟輕撫了撫卡蜜拉的長髮,說道:「卡蜜拉她不能隨意進入別人的住家,之前這五幅畫都是陳列在各地的公有館藏中,所以對卡蜜拉來說很容易就能得手,可是最後那一幅《露琪亞》卻不一樣,平瑟頓家族已經聲明過了,他們不會再把那幅畫公開出借給任何機構展示,所以這一次我沒辦法再讓卡蜜拉去。」

  「但我可沒有那麼神通廣大,我不會飛也不會化成霧,我怎麼可能潛入平瑟頓家偷到那幅畫?」

  亞瑟露齒一笑。「你當然可以,你認識平瑟頓的現任當家,怎麼可能會不知道他把那幅畫放在哪裡?更何況,爾茲莉已經為我們獵取了足夠的靈魂,那幅畫只要嗅到誘餌的氣息,自然就會跟過來的。」

  「我可沒有那種本事把別人的靈魂帶在身上。」路易說道。

  「放心,爾茲莉會跟你去,她會在一旁幫你。」亞瑟淺淺笑道。

  路易盯著那從頭到尾都面無表情的女孩,說道:「她要穿著這身粉紅色洋裝去?未免也太顯眼了吧?」

  「你對我的品味有什麼不滿嗎?」亞瑟揚起眼。「女孩子就是要穿粉紅色才可愛,你懂什麼?」

  「這聽起來又很性別歧視喔。」一旁的卡蜜拉笑道。

  「我根本沒有去過平瑟頓家,亞瑟他未免也太高估我了吧。」路易坐在沙發上,無力地說道,而那個身穿粉紅色洋裝的小女孩則坐在他身旁,低頭啃著動物形狀的餅乾。

  「你只是不想去偷貝兒的東西吧?」卡蜜拉走了過來,在路易身旁的沙發扶手上坐下。「說真的,你到底為什麼那麼喜歡他?」

  路易抬頭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說你會讀心術,那就自己讀啊。」

  「那倒是很奇怪,」卡蜜拉聳聳肩。「你心裡的這部分被上鎖了,我讀不到。」

  「那大概就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吧。」路易說道。「不過,我想那種感覺已經快要沒有了,不知道為什麼,在想著要去偷《露琪亞》這件事上,我對貝兒一點愧疚也沒有。」

  「那表示你開始被我吸引了?」卡蜜拉開心地說道。

  路易看著她。「不……我不確定,也許有一點吧,你的眼睛有種魔力,只要一對上你的眼神,就會有種被迷惑的感覺。」

  卡蜜拉咯咯笑了起來:「你真的很有趣,明明是非人種,可是卻會被邪眼迷惑,難怪亞瑟他不知道你也是我們的一員。」

  「我很高興你沒有告訴他,」路易低頭盯著自己交疊的手指。「我不想被別人知道,尤其不希望被亞瑟知道,呃……她沒問題吧?她會不會跟亞瑟說?」他說著瞄了一眼身旁的爾茲莉,但她仍專注地吃著餅乾,並伸手要去拿茶几上的奶茶。

  「她不是那種會主動告訴別人什麼的孩子,」卡蜜拉笑道:「如果沒人特地問她,她就不會說;不過,你為什麼那麼怕別人知道?就算被亞瑟知道也沒什麼大不了吧?也許他還會更愛你也說不定。」

  「別開那麼恐怖的玩笑,我一點也不希望他愛我,」路易頓時一臉無奈。「這牽涉到我的過去,而我並不想提起以前的事,你也知道亞瑟有多煩人,如果他以為我只是個街頭的混混,那就讓他這麼認為好了,也省得跟他解釋。」

  「那可以告訴我嗎?」卡蜜拉傾身靠近他。「什麼樣的過去會讓你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身分?我可是很好奇呢。」

  路易迎視著她。「你想知道的話,可以用你的讀心術,犯不著向我問,反正我也不打算說。」

  卡蜜拉傾近他,親吻他的嘴唇,路易也予以回應,兩人好一會兒才分開。

  「你的心上鎖了,」卡蜜拉低聲說道:「我讀不到。」

  「那可能是我把心放在別的地方了。」路易回道:「我不會對你隱瞞任何事情,也沒有那種能力隱瞞。」

  「在貝兒那裡嗎?」

  「有可能。」

  卡蜜拉笑了笑,從路易身上起身。「他真是個討厭鬼。」她說。

  「我有時也這麼覺得。」路易同意道,同時,他感覺到衣角被某人輕輕拉扯,他轉過頭來,只見爾茲莉正抬眼看著他。

  「還有餅乾嗎?」爾茲莉問道。

  路易還沒想到該作何回應,卡蜜拉就已從櫃子那裡走了過來,並把一包餅乾遞給爾茲莉「你吃得還真快呀,小公主。」卡蜜拉笑道。

  爾茲莉看到又有餅乾了,便放開路易的衣服,專注於那些零食上了,路易看著她低頭吃著餅乾和茶的模樣,不禁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她真的殺過這麼多人嗎?看她這樣子,真的很難想像。」路易若有所思地說道。

  「她的能力是給那些有能力殺人的人力量,」卡蜜拉在一旁說道:「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過想要去殺某人的念頭,但沒有幾個人真正會去做,爾茲莉的能力就是讓他們的理智退居到本能之後,讓他們去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她的能力是收割靈魂,並非殺人。」

  路易的眉頭皺了起來。「我不懂這兩者有什麼差別。」

  「那些人可以不用去殺人的,」卡蜜拉淺淺笑道:「只要他們能夠記得自己良善的那一面,他們就不會被惡魔的耳語所左右,但很可惜的是,人們總是輕而易舉地就將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

  路易轉過頭來,一臉不服。「你的意思是,難道人們受苦受難的時候,還要逼自己記得那種崇高的情操嗎?」

  「當然,」卡蜜拉歪頭望著他。「就像約伯一樣,只有在苦難中還能保持自己的信念,那才叫真正的信仰,不是嗎?」

  「約伯的故事根本一點道理也沒有。」路易說道。

  「所以才叫考驗啊,」卡蜜拉又坐回路易身旁,將那雙修長的腿交疊起來。「考驗如果合理的話,那還算什麼考驗?」

  路易抬眼看著她。「真難想像你這種殺人者會是教徒。」

  「我才不是,」卡蜜拉大笑了起來。「而且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會殺人了?」

  「亞瑟說你是他的幫手,你怎麼可能會沒殺過人?」

  卡蜜拉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豐滿的胸部也跟著顫動起來。「我只是因為覺得亞瑟這人很有趣才跟著他,偶爾會幫他辦一些他做不到的事而已,殺人這種小事,他自己做就行了,我才沒興趣碰那種麻煩的工作。」

  路易狐疑地望著她。「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媽告誡過我,什麼事都可以做,就是不可以殺人,我可是個乖小孩。」

  路易嘆了口氣。「我相信這世界上肯定有比殺人更糟糕的事。」

  卡蜜拉甜甜一笑。「我不知道那些事有沒有真的比殺人還糟糕,我只知道它們都比殺人有趣。」

  「你做任何事都是以有趣為前提嗎?難道你從來沒有真正想為了誰去做什麼事嗎?」

  卡蜜拉的笑容慢慢淡了下來,但仍停留在那張秀麗的臉上。「想為了誰而去做什麼事,那只不過是一種自我滿足而已,如果那不是對方真正希望發生的事,那特地去做又有什麼意義?」

  「那就去做對方希望發生的事啊,這怎麼可能會是沒有意義的?」

  「就算對方希望你永遠離開,那也應該去做嗎?」

  路易頓時語塞,說不出半句話來。

  卡蜜拉低眼笑了笑,那笑容中似乎有些苦澀。「你看吧,到頭來,你也是只是個沉浸在自我滿足世界裡的人,如果對方真的不要你了,你能下定決心一走了之嗎?難道你不會想要去挽留些什麼,真能這樣說放就放嗎?」

  路易望著她,雙唇緊抿。

  「我們其實很像呢,路易,」卡蜜拉微笑道:「看到你,就好像看到過去的我一樣,對那些早就已經挽回不了的事還是那麼執著,而且還記得真正愛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卡蜜拉,我……」

  路易還沒說完,便聞到一股甜甜的髮香,卡蜜拉的烏黑長髮輕拂過他的臉頰,而她柔軟的雙唇再次疊上他的,路易摟著她,任她的舌尖伸進自己的口腔,並感覺到她豐滿的胸部抵住自己的胸膛。

  路易推開她,狼狽地說道:「停下來,爾茲莉在這裡,不要太過分了。」

  卡蜜拉笑了起來:「我們到後面房間去。」

  路易對這個提議只猶豫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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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逮捕歸案

  杭特站在警局的洗手間裡,將水龍頭流出的水潑在自己臉上。

  不知怎地,他總覺得今天特別疲累,而且脖子癢得要死,他動不動就想要去抓,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咬的,他索性將領子拉開,對著鏡子看看自己脖子上到底長了什麼。

  然後他愣住了。

  鏡中彼端,他的脖子上有兩個小小的藍斑,間距很近,就像是被某種有著尖利犬齒的生物咬過一樣。

  他看過那藍斑,他清楚記得自己是在哪裡看過的。

  那藍斑原本應該是在哈爾身上的東西,哈爾讓他看過的,他說過那是非人種咬過的痕跡……

  而且擁有那傷痕的人將會成為血奴。

  他頓時倒抽一口氣,他閉上眼睛又睜開,仍看見那藍斑出現在鏡中,他伸手摸了摸傷口處,那結痂的觸感就和他在鏡中看見的傷口位置一模一樣,他忍不住想將結痂抹掉,但傷口處卻傳來一陣刺痛,鮮血從藍斑處溢了出來,他連忙轉身去拿衛生紙想擦掉,但血卻吃進了他白色的襯衫領口,在那裡形成一個暗紅色的小小污漬。

  怎麼會……這怎麼可能……

  他怎麼可能會有跟哈爾一模一樣的傷?哈爾說過那是非人種幹的,可是他根本沒有遇過半個非人種,又怎麼可能……

  他愣愣地瞪視著鏡子。

  除非哈爾將非人種帶進他的家裡。

  沒錯……哈爾說過,他是某個非人種的血奴,也就是說,只要是那個非人種的要求,哈爾應該都會聽從,杭特曾聽說過,有些非人種不經屋內的人同意,就不能擅自進入他人家中,而他竟然把哈爾帶進了家裡──讓一個非人種的血奴登堂入室……

  難怪哈爾要纏著他,他現在終於懂了。

  那些什麼不能去住旅館的鬼話全都是哈爾胡謅的,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拖別人下水,拉更多人來當他的同伴,跟他一起變成某個怪物的血奴。

  杭特氣得渾身發抖,他立刻翻出帶在身上的手機,撥打家中的電話號碼,如果哈爾真的不能見光,那他就應該會待在家裡,他聽到電話響應該會接。

  除非哈爾連這個也是騙他的。

  電話響了許久,卻始終無人接起。

  他又撥了好幾次,但沒有人接就是沒有人接。

  哈爾根本不在家裡。

  一個員警在這時走進了洗手間,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頓時被嚇了一跳。

  「長……長官,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

  杭特望向他,只見是之前那個在命案現場告訴他斷掌事件的員警,杭特有點不確定對方叫什麼,可能是姓布魯克吧。

  「沒什麼,不關你的事。」杭特說罷便走出去了,留下不明所以的員警站在原地。

  「我們該走了,布魯克。」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員警身後響起,他轉過身來,只見一個身穿粉紅色洋裝的小女孩正站在那裡,而她原本是不在那裡的。

  布魯克似乎不怎麼訝異。「爾茲莉,你果然來了。」他面帶笑容地說道。

  「沒有時間了,」爾茲莉淡淡說道:「還有靈魂需要收割。」

  「我知道,我都知道,」布魯克從警用外套裡取出一支榔頭,臉上仍帶著那種孩子氣的微笑。「我們走吧。」

  他說完便走出洗手間,從後門出去了,沒有人看見那個小女孩的存在,也沒有人注意到他悄悄離去。

  包括杭特在內。

  杭特極力壓抑著怒氣,他知道現在他無法立刻逮到哈爾那渾球,但他又非常想立刻將哈爾抓來揍一頓,這股憤怒在他全身上下流竄,他簡直拿這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往自己的辦公桌走去,卻見到有個陌生的男人正從上級的辦公室裡走出來,那男人穿著西裝,蓄著淡褐色的長髮,面無表情,而自己的直屬長官拉長了臉和他不知在說什麼。

  他走過去,問道:「長官,請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那個陌生男子完全沒理他是在對誰說話,就直接開口道:「我來解釋吧,從現在起,榔頭客的案子正式移轉到我們第十九分局,你們不需要再負責這件案子了。」

  杭特瞪大眼睛盯著他。「你說什麼?為……為什麼?這應該不是你們管轄範圍裡的──」

  「我們的調查員已確認這件案子裡有非人種涉案,」那褐髮男人輕描淡寫地說道,那張高傲的撲克臉簡直想讓杭特狠狠揍他一頓。「這不再是市警能夠偵辦的範圍,若是讓你們再調查下去太危險了,必須讓我們接手才行。」

  「可……可是──」

  「杭特,」他的長官打斷道:「到此為止吧。」

  「那麼,我先告辭了,督察。」那褐髮男子客氣地說道。

  杭特難以置信地看著那男人轉身離去。

  「杭特,已經夠了,接下來不是我們能夠插手的範圍了,」督察拍了拍杭特的肩膀,說道:「我知道你也很重視這案子,但……」

  杭特沒讓他說完,而是推開他的手,往那個褐髮男子離開的方向跑過去。

  「杭特──杭特!」督察在他身後大叫道,但杭特沒有理會,他推開所有擋在前方的人,衝到那個褐髮男子的面前,並擋住他的去路。

  杭特微喘著氣,瞪視著那個有著一張撲克臉的男人。「是克斯琛‧哈爾搞的鬼吧?是他說這件案子有非人種涉案的,對不對?」

  褐髮男子看著他,似乎略顯困惑。

  「我可以告訴你,那個叫哈爾的傢伙根本沒有靠近現場一步,」杭特說道:「他甚至根本沒有看過被害者的屍體,你怎麼可以相信他的鬼話?他只是想搶走這案子而已,這整件案子裡根本就沒有什麼非人種!」

  褐髮男子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也不認識你所說的克斯琛‧哈爾是誰,我們局裡從來就沒有這麼一個人。」

  杭特頓時呆住了。「你……你說什麼?」

  「我明白你對這案子很重視,也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很抱歉,我沒有時間聽你胡鬧。」

  褐髮男子說罷便走了,留下杭特獨自呆立原地,久久不知該如何是好。

  現在已是近晚時分,克斯琛‧哈爾獨自站在高樓之上,觀賞著遠處的日落,強風吹著他的西裝衣襬,稍一不注意,他就很可能會被吹得摔下樓去,但他卻像是完全不畏懼這高度似地,仍直挺挺地站在樓頂邊緣。

  他摘下眼鏡,將它掛在胸前的口袋上,並摘下有色的隱形眼鏡,將它捏碎隨風飄散。

  在光線的照射下,現在他的眼睛看來像是透著金色,瞳仁像貓一般細。

  人類遊戲是很有趣,不過他已經有點玩膩了。

  雖然有點對不住杭特,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不能一直不喝血,那藍斑將會留在杭特身上一段時間,但那過陣子就會消失了,他並沒打算讓杭特變成自己的血奴,這並不是代表他不喜歡杭特,而是杭特八成──不,他十成十不會願意,他見過和杭特同樣固執的人,深知他們這種人的個性是怎麼回事。

  他很清楚,杭特肯定很快就會注意到身上的藍斑,也很快就會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編出來的謊話,可是他當然不能一開始就以非人種的身分介入,就算是市警,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非人種的存在,更別說是讓他跟在旁邊調查了。

  手機響起,他接了起來。「喂?是雷恩啊,怎麼了嗎?」

  「我希望你不要習慣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手機另一端傳來一個冷靜卻帶有些許不悅的聲音。

  「噢,」他笑了起來,並以手指梳過那頭染過的黑髮。「抱歉,長官。」

  對方嘆了口氣。「我說,你是不是沒跟市警那邊協調好?那裡有個傢伙好像被你狠狠耍了一頓,而且我還看見他脖子上有被咬過的痕跡,是你幹的吧?」

  「你說杭特嗎?傷腦筋……他很生氣吧?」

  「簡直是氣炸了。」雷恩冷冷說道。

  「不用擔心,反正案子已經跟他們沒有牽扯了,他也不能怎麼樣。」

  「基本上還是對他們厚道點比較好,別讓一般人對第十九分局的印象越來越差。」

  哈爾笑了起來:「反正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總之,把事情處理好,不要再旁生枝節了。」雷恩說完便將電話掛了。

  哈爾將手機收進口袋,若有所思地望向遠方,這時,太陽已經完全消失在天空彼端了。

  黑夜已然來臨。

  他將雙手平舉,站在頂樓邊緣,上千隻蝙蝠從他全身上下竄出來,形成一個將他團團籠罩的黑影,而當牠們在夜空中散開時,哈爾原本的樣貌也隨之消失了,立於蝙蝠群中央的,是一個銀髮紅衣的吸血鬼,儘管長相沒變,但乍看之下和原來的哈爾完全不像同一個人。

  他仰起頭來,金色的眼睛平視著面前的蝙蝠群。

  「帶我去那女孩那裡。」他說。

  蝙蝠樣貌的使魔們立刻倏地朝某個方向飛走,而銀髮的吸血鬼對此似乎感到很滿意。

  你打算在今晚再度收割靈魂嗎?還真是猴急啊。

  他想。

  然後他縱身一躍,在夜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卡蜜拉爬下床,將散落在房間各處的衣褲撿起來,並穿回身上,路易躺在床上看著她裸體在他面前彎腰,並毫不在意地蹲下又站起來,感到十分具有娛樂性。

  「亞瑟知道你這樣的話不會生氣嗎?」路易問道。

  卡蜜拉聞言一笑。「你怕他生氣?」

  「沒那回事,我是怕你為難。」

  卡蜜拉穿好內褲和內衣,走到床邊,在他身旁坐下。「我是沒什麼差,但亞瑟知道我先他一步上你的床,可能會氣炸吧,不過他也不能對我怎麼樣就是了。」

  「聽起來你對亞瑟好像不怎麼憐惜。」

  卡蜜拉笑了起來,豐滿的胸脯晃動著。「他是被虐狂,你不知道嗎?他就喜歡人家對他這樣。」

  路易想起亞瑟差點被他掐死時那種愉快的表情。「可以想像。」他說。

  「不過,他最想要的施暴者大概還是只有你吧,他每次都喜歡叫我蒙上他的眼睛,然後叫我路易。」

  「別說了,我一點也不想聽。」路易皺起眉頭。

  卡蜜拉傾近他,在他耳邊說道:「你就答應讓他那樣做一次不是很好嗎?」

  「人有分做得到的事和做不到的事,你不知道嗎?」

  「可是你又不是人。」卡蜜拉笑道。

  「我已經習慣當人了,改不了的。」

  「說真的……你的能力是什麼?」卡蜜拉伸手將指尖碰觸他的胸口,接著一路游移到下腹,輕騷他肚臍下方的毛髮。「亞瑟說你對取得別人的東西很有一套,你是怎麼做的?」

  路易看了她一眼。「你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你別那麼不正經,」卡蜜拉嬌嗔道,並推了他一下:「我是在認真問你耶。」

  路易低頭笑了笑。

  「說嘛,你的能力是什麼?」

  「你先告訴我你的,我再告訴你。」

  卡蜜拉盯著他。「你不是都已經看過了嗎?」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想的那種非人種。」

  「你不會想知道的。」卡蜜拉的紅唇划開一道笑容,此時,路易可以看見她的犬齒變得異常尖利。

  「嗯……噢,好吧,那我不問了。」路易別過頭去,不敢對上她的視線。「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我的能力是怎麼一回事,我只知道,我可以感受到某些藝術作品的共鳴……這很難解釋,有時候……我好像可以看見它們的靈魂,感受得到它們的作者寄託在裡頭的夢想……而當我不由自主地被那種感覺所吸引的時候,我發現它們也會同樣被我吸引而來……就只是這樣而已。」

  「你的意思是,不是你去偷它們,而是它們會自動來到你面前?」

  「……差不多就是那樣。」

  「這聽起來太了不起了,」卡蜜拉說道:「難怪我之前在亞瑟那間收藏室裡面總有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當你一踏進來的時候,那些畫好像都在注視著你。」

  「老實說我很怕它們,很怕那些……狄恩‧瑪特所畫的作品。」路易微微縮著肩膀說道。

  「為什麼?」

  「那些畫當中有一種惡意,」路易解釋道:「狄恩‧瑪特是個沒有靈魂的存在,他所有的畫作都是搶奪別人的靈魂而來,那裡頭全是被他所禁錮的夢想,那樣的東西……感覺很不好,我每次看到那些畫,都會覺得它們好像也想吞噬我似地。」

  卡蜜拉微微瞇眼望他。「你以前也看過狄恩‧瑪特的畫?」

  「看過一次,那年我才只是個十五歲的小鬼而已,」路易說道:「但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幅畫的樣子,也不會忘記我有多恨狄恩‧瑪特這個人。」

  「是哪一幅?」

  路易望向她,但視線彷彿落在她肩後,思緒也似乎到達了很遠的地方。「就是《露琪亞》,亞瑟唯一沒有的那一幅,我曾經試圖偷走它,但我卻沒有成功……不管是多麼名貴又多麼偉大、戒備多麼森嚴的藝術作品,都不可能讓我失手,但就只有它──《露琪亞》,是我唯一偷不走的。」

  「你曾經偷過它?」卡蜜拉看來似乎很是訝異。「為什麼?為什麼只有它是你偷不走的東西?」

  「我想那是因為,那裡頭寄宿了一個不願意見到我犯罪的靈魂。」路易的表情透出些許苦澀。

  「誰?是你認識的人嗎?」卡蜜拉望著他,眼神變得有些迷濛。

  「是我父親,」路易說道:「艾拉‧羅森斐爾──就是那個親手將狄恩‧瑪特送進監獄裡的人。」

  一只斷掌出現在杭特的桌上。

  杭特很想告訴自己,那只是幻覺,只有他自己看得見,對別人來說,那根本不存在,這樣的東西當然只可能是幻覺了,除了幻覺還會是什麼?

  那只斷掌在他桌上緩緩移動著,杭特甚至可以看見它正在伸展手指,就像一隻正在伸懶腰的小動物。

  他認得出來,那正是他之前在命案現場看見的斷掌,可是那為什麼會出現在他的辦公桌上?而且在那之後,他就沒有再看過同樣的幻覺了,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它又出現了?

  榔頭客的案子已經不歸他管了,此時此刻,他應該要處理其他案子才行,但督察丟給他的案件此時正躺在那只斷掌底下,他瞪視著那只不請自來的斷掌,遲遲不能決定是不是該強行將文件從它底下抽出來。

  那只是幻覺,就算直接去拿桌上的文件,那東西也不能怎麼樣。

  但他仍然做不到。

  他總覺得,那只斷掌似乎正等著他伸出手,好狠狠咬他一口。

  儘管斷掌並沒有嘴巴,這想法並不合邏輯。

  但還有什麼比一只活的斷掌更不合邏輯?那東西甚至還會到處爬動呢!

  「你為什麼在這裡?能不能就走開好嗎?」他以氣音喃喃低語道,沒有人聽見他說了什麼。

  他想將文件搶過來,但當他伸手要碰觸紙張邊緣時,那斷掌忽然朝他的手撲了過來,害他嚇了一大跳,差點失聲尖叫,他立刻將手縮回來,並下意識望了望四周,確認沒有人看見他奇怪的舉動。

  他不能坐在這裡和它耗下去。

  他起身從座位中站起來,走到外面去,這時有人在他身後隨口問了句:「杭特,你去哪裡?」

  「去抽根菸。」他說,然後就出去了。

  他一直往前走,心裡沒有半個目的地,他只知道看見門就推開,看到樓梯就往下走,不知不覺地,他已經來到了空無一人的停車場。

  他下意識地想從外套裡掏出菸,但摸到空空的口袋才想到,他早就戒了。

  也許他從來就沒有真正戒掉。

  他需要抽菸,也許抽上一根他就能擺脫那討人厭的幻覺,這念頭像一塊漂浮在汪洋中的木板那樣誘惑著他,他持續往前走,想離開警局大樓,到外面去買包菸,他開始想著自己出去後要往哪裡走,他要去街角那間商店,他以前總是在那裡買菸的,就算這會害他從此再也戒不了也無所謂。

  只要能擺脫那只斷掌,不管怎麼樣都無所謂。

  一個細微的聲響在他腳邊響起,像是什麼東西在搔抓著地面,他低頭一看,只見那只斷掌還在,而且還恣意地伸展著手指,就像是一隻特大號的肉色蜘蛛。

  他下意識抬起腳,想踩爛那東西,但它輕巧地避開了,很快地便躲到柱子後面去。

  「媽的……」他低聲啐道,並追了過去。

  那東西根本就在玩弄他,他簡直快瘋了。

  他跑到柱子後方,卻沒有看見那只斷掌,反而在一旁停放的車輛後面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個身穿粉紅色洋裝的小女孩,她背對著杭特,站在那裡不知道正在看些什麼。

  為什麼這裡會有小女孩?杭特頓時滿腹疑惑。

  「小妹妹,你在這裡做什麼?」他走上前去,輕聲問道。

  那女孩馬上轉過頭來,一臉驚訝。「你……看得見我嗎?」

  「你在說什麼?你……」杭特抬起頭來,看見小女孩的身後有什麼東西正躺在那裡,就在車輛一側的陰影處掙扎著。

  那是一個被封箱膠帶綑綁住的小男孩,他的嘴被膠帶緊緊貼住,發出嗚嗚的聲音,而那雙在幽暗中閃著淚光的眼睛正驚恐地望著他。

  不對,不是望著他,而是正望著他身後的某個東西。

  杭特馬上轉過頭來,只見員警卡洛‧布魯克正站在他身後,原先當他認出來人時,他鬆了口氣,但這懈怠讓他忽略了防備布魯克手上的榔頭,當他發現布魯克的來意不善時,已經來不及了。

  但那高舉的榔頭並未落下,在杭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前,一團巨大的黑影忽然從半空中落在布魯克身上,並緊鉗住他的頸子,布魯克發出一聲恐怖的嗥叫,那聲音幾乎不像是人類所能發出的叫聲,那聲音響徹停車場,他瘋狂地伸手去抓那緊攀在他身上的物體,並往後摔倒在地,但那東西沒有罷手,始終緊抓著他。

  杭特幾乎嚇呆了,他瞪視著那攀附在布魯克身上的物體,意識到那東西其實是個人,那人有一頭長長的銀髮,而且身上穿著像血一樣紅的大衣,杭特甚至不太能確定那人是男是女。

  布魯克的聲音逐漸微弱,最後一點聲響也沒有了,直到此時,那人才放開布魯克,從他身上起身,杭特看見布魯克已經沒了意識,但似乎還活著,他的頸間多了一道傷口,傷口還在流血,但看來並不是什麼嚴重的傷。

  直到那個穿紅大衣的人站直身軀時,杭特才發現那人比自己還高,並確定那是個男人,而且不知怎地,他總覺得這個身高和背影似乎有點令他感到熟悉。

  那男人轉過身來,杭特看見他的嘴角還留有血漬,而那雙眼睛在微暗的光線下則灼亮得可怕。

  那絕不是人類,但同時,杭特也認出那正是一個自己絕不會認錯的人。

  「哈爾!」杭特驚呼道。

  來人看見他時似乎也嚇了一跳,但很快便恢復鎮靜。「你在說什麼?你認錯人了。」他說著不知從哪變出了一張手帕,開始從容地擦拭著嘴上的血跡。

  接著,一記右鉤拳直擊他的臉頰,將他打倒在地。

  「杭特巡官,你下手還真狠。」銀髮的男人說道,並從地上撐起身來,似乎很是愕然。

  「你果然就是哈爾!」杭特甩了甩剛才因為揍人而發疼的手。「你還敢跟我裝蒜!當初看你可憐我才收留你,讓你住在我家,結果你是怎麼對我的!你打從一開始就打算設計我!你這個下三濫的──」

  「欸,先別說這個,」哈爾一躍而起,有那麼一刻,杭特以為他幾乎要飛起來了,因為他的皮靴落地時一點聲音也沒有,整個人像是輕飄飄地沒有重量。「剛剛那女孩呢?」哈爾問道。

  杭特四下張望,卻發現那女孩早就不見了,只留下被綑綁住的小孩仍躺在原地,杭特趕緊上前替他鬆綁,男孩一得救後頓時大哭了起來,整個人埋進杭特的懷中。

  「我要去追那女孩,」哈爾說道:「你去找人幫忙,安頓那孩子,還有把這傢伙抓起來,別再讓榔頭客逃掉了。」

  杭特望了望躺在地上的布魯克,有點不敢置信。「……布魯克就是榔頭客?」

  「不然呢?還懷疑啊?」哈爾抖動了一下額前的銀髮。「他剛剛可是還想殺你哪。」

  「我們局裡的員警……竟然就是連續殺人案的兇手,這……」

  哈爾微微一笑。「你要面對事實,不過呢,在我們局裡可不會發生這種事。」

  杭特瞪了他一眼,但對此也莫可奈何,只好拿起手機打給局裡的人,要他們下來收拾善後。

  「那我走了。」哈爾說著便要離開,但杭特卻抓住了他的胳臂,將他拉回來。

  「你不能走,」杭特陰沉地望著他。「你要是離開,誰來解釋布魯克是怎麼被制服的?」

  「我相信你的聰明才智足以應付。」

  「少來!你做事都這麼亂來的嗎?你知不知道所謂程序這回事?你得跟我到樓上去報告一切,不能把我這樣扔在這裡!」

  哈爾瞇著眼看著他一會,說道:「你跟我一個同事還真像,老是這麼頑固。」

  「是你把案子搶走的,我早就沒有偵辦榔頭客案的實權了,你才是這地方有權利逮捕他的人,」杭特說著將外套裡的手銬交到他手上。「把他銬起來,然後跟我到樓上去,別想溜走,我會盯著你。」

  哈爾苦笑道:「你是個普通人,要怎麼防我溜走?」

  杭特盯著他,平靜地說道:「你要是敢跑掉,我會不計一切手段找到你的墳墓,然後將木樁釘進你胸口。」

  「我全聽你的,巡官大人。」哈爾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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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玫瑰

  史考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來。

  那只是一通電話,就像上次一樣,是一通坎貝爾親自打的電話,史考特其實一直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拿到自己的手機號碼的,但自從史考特和布萊登分手後,手機號碼就從來沒換過,就算坎貝爾從哥哥那裡得知也不奇怪,儘管史考特覺得布萊登應該不會告訴他這種事。

  史考特在想,也許自己之所以沒換號碼,就是因為一直在等布萊登打來。

  但布萊登再也沒打過那支號碼,以後也不會再有機會打了。

  當史考特趕到時,坎貝爾正待在平瑟頓家的私人收藏館中,在保鑣的帶領下,史考特順利地來到那間獨自被隔開的陳列室裡,而坎貝爾就在裡頭,背對著大門,似乎正觀賞著一幀巨幅的油畫。

  儘管史考特知道有更重要的事得辦,但仍然被那幅畫所描繪的情景所震懾住。

  畫中是一片枯樹林中的雪景,一個女子無助地立於幾乎只有黑白兩色的世界裡,身上的鮮血使她顯得格外醒目,她的眼窩中空無一物,鮮血就是從那之中溢出來的,她手上的金盤之中盛著她被挖出的眼珠,整幅畫面上除了血腥的意象之外,還有一種絕望的氛圍,是一個不論任何觀畫者都不會願意踏足其中的世界。

  史考特愣愣地看著那幅畫,甚至一度忘了坎貝爾人在這裡。

  當保鑣出去時,坎貝爾聽見了關門的聲響,便轉過頭來,當他看見史考特臉上的表情時,不禁莞爾一笑。「很嚇人的一幅畫吧?我第一次看到它時也傻住了。」他說。

  史考特這才回過神來,並深感尷尬。「唔……呃,抱歉。」

  坎貝爾走了過來,說道:「你不需要道歉,史考特,這是很正常的,每個人看到這幅畫時都會有一樣的反應。」

  「但我不是來這裡看畫的,」史考特說道。「你在電話裡說的……」

  「沒錯,」坎貝爾打斷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殺了我哥哥。」

  一陣靜默忽地充斥在整個空間之內,史考特覺得自己幾乎快要窒息。

  「如果你只是為了想見我而扯這種謊──」

  「我沒有扯謊,羅絲,難道你第一天認識我嗎?」坎貝爾說道,表情和先前那個吊兒啷噹的模樣全然不同,反而比較接近史考特那天在葬禮上看見他的樣子。

  那時的坎貝爾看來拘謹且無助,就像那幅畫中手捧金盤的女子。

  也很像是布萊登。

  「我不認為你和我有熟到可以那樣叫我。」史考特回道,但某種警訊已在她心中敲響。

  「我以為我可以繼續裝下去的,」坎貝爾說道,肩膀頹然垂下:「可是我做不到,就算知道你和我之間早就結束了,我還是不能欺騙你,羅絲。」

  史考特怔怔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他向來都把這當成是一種遊戲,」坎貝爾繼續道:「在他那個人的心裡,沒有一點道德良知,但他卻是個很聰明的人,聰明到足以迷惑像你這樣的女人,那個時候,他比我早一步注意到你,等到我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我知道他有多可怕,他可以輕易毀掉任何年輕女孩的夢想,某個程度上,我相信他就是靠著吞噬那些女孩的靈魂而活著的,我不希望他也像毀掉那些女孩一樣毀掉你,所以我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接近你,假裝我是他,想要將你趕走,可是我沒有成功,反而很快地就讓他知道我在冒充他,但他反而覺得這更有趣了,自己的孿生兄弟竟然冒充自己,和他共享一個毫不知情的女孩,他開始慫恿我加深和你之間的關係,好讓我也陷在裡頭爬不出來,我知道我應該要告訴你,可是……可是我不敢,我不敢面對說出口的後果,也不想讓他稱心如意,因為他最喜歡看到別人為了他失去一切,跌落谷底的樣子,我……我不希望你也變成那樣,所以……」

  他沒再說下去,只是低下頭,緊閉著雙眼。

  史考特望著他,忽然發現過去和布萊登交往的那段日子裡,一切的奇怪之處都有了解答,儘管那些全都是很細微的跡象,但如今想來,所有這些跡象竟是如此地可觀且可怕,此時此刻在她的胸中重重地砸出一道缺口,並且像刀一樣地不斷將缺口劃得更深更大。

  「……是布萊登還是坎貝爾?」

  「什麼?」坎貝爾抬起眼。

  「現在站在這裡的你,是布萊登,還是坎貝爾?」史考特看著他,並努力不讓自己眼中打轉的淚水溢出來。

  「我是布萊登,也是坎貝爾,」他答道。「而他也一樣,我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我們的個性完全不同,多年來,他一直在外闖禍,拉我去頂替,而我有時也會讓他介入我的生活,因為我有許多缺陷是他所沒有的,我和他之間一直都很清楚對方在做什麼,他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而我的生活對他來說也一樣。」

  「但我不是可以讓你們共享的東西!」史考特怒斥道。「你把我當成什麼?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在騙我,我還像個白癡一樣對你愧疚了那麼久,而你現在卻告訴我這些,你為什麼不乾脆讓這些爛事就和他一起埋進墳墓裡好了!為什麼要這麼不負責任地讓我知道這一切!」

  「因為我必須坦白,我不能在他死後還讓這一切陰魂不散!」他吼道,聲音有些哽咽。「我可以就這樣假裝一直是坎貝爾這個人,假裝我從來沒有過布萊登這個身分,可是我也是布萊登,我不能讓布萊登所做過的一切一筆勾銷!」

  「那是你的事!」史考特叫道:「現在讓我知道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已經過去的事不可能再挽回了,我再也不會是你的羅絲,也不會是你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的!」

  坎貝爾看著她,神情苦澀。「我以為我有能力去愛玫瑰,我曾有過機會,而我並不想放棄。」

  「不,你沒有,」羅絲瑪麗‧史考特迎視著他,說道:「你是有過機會,但今後再也不可能了。」

  沉默在空氣中持續了一會兒,然後坎貝爾說道:

  「那場山難是我設計的,其實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去,是我把他扔在那裡的,路易‧福克斯是我的幫手,而他曾經也是布萊登的朋友。」

  「福克斯,你的狐狸。」史考特說道,語氣中不帶任何譴責。

  坎貝爾點了點頭。「是我先馴養他的,那時候,我還是布萊登,不是坎貝爾。」

  「你也曾經馴養了我。」史考特咬著牙說道。

  「不,玫瑰不可能被任何人馴養,因為玫瑰的自尊心太高了。」坎貝爾說道,史考特原以為他在挖苦,但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來似乎不是。

  「而你的狐狸窩裡反了,他打算去告發你,所以才出現在葬禮上,對吧?」

  「沒錯……可以這麼說。」坎貝爾說道,神情淒苦。

  「直到最後你還是這麼奸詐,」史考特冷笑著說道:「你以為你主動告訴我這些,我就會在法庭上為你辯護嗎?」

  坎貝爾搖搖頭。「我不奢求你原諒我,我只是……這一切壓得我再也無法承受了,我必須告訴某個人,必須將這一切說出來。」他轉身走向那幅畫,然後再度回過頭來,攤手說道:「我殺死了我在這世上最親的兄弟,而凶器就是這幅畫。」

  史考特頓時一臉困惑。「你用這幅畫殺死他?」

  坎貝爾慘然地笑了笑:「我會告訴你我是怎麼做到的,只要再等一下下就好了,他們就要來了。」

  「你說誰……」

  這時,外頭傳來有人撞上門板倒下的聲響,打斷了史考特的話,史考特立刻轉過頭去,望向聲音的來處,而同時,原本緊閉的門扉也被打開了,一個穿著黑大衣的男人正站在那裡,身旁則佇立著一個穿著粉紅色洋裝,手拿小洋傘的小女孩,顯得十分突兀。

  史考特馬上就認出那正是之前出現在葬禮上的男人──也就是路易‧福克斯。

  路易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史考特,又看了看坎貝爾,然後說道:「你不該在這裡的,貝兒。」

  坎貝爾的臉上仍帶著苦笑。「我正在等你,狐狸。」

  「你們想做什麼?不准輕舉妄動。」史考特向來人說道。

  路易看了她一眼。「這裡沒你的事,女人。」

  同一時間,牆上所掛的那幅畫忽然微微地震動起來,拍擊著牆面,發出持續不斷的細小敲擊聲。

  史考特不安地望了望那幅畫,全然不知道它為何如此。「那是怎麼回事?」她問。

  「是共鳴,」坎貝爾低聲說道。「那東西感覺到這傢伙來了,巴不得想吃掉他呢。」

  路易忽然顯得有些退卻,但那一閃即逝。「我要那幅畫,把它交給我。」

  「不行,時機還沒到。」坎貝爾蹙眉說道。

  「什麼時機不時機的!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現在就把它給我!」路易走上前去,史考特想阻止他,但坎貝爾卻擋在她前面。

  「靈魂的存量還不夠,」坎貝爾迎視著路易說道:「我不能讓它吃掉你。」

  「那種事用不著你擔心。」路易猛地推開他,直往那幅畫走去。

  此時,那幅畫震動得更嚴重了,拍擊聲也愈來愈大,史考特望著那幅畫,覺得它簡直就像是想自己從牆上下來,並撲向這裡的某個人似地。

  「爾茲莉!把東西拿來!」路易大聲說道。

  那個小女孩順從地走了過來,並將手中的陽傘撐開,霎時間,某種像霧一樣的東西從陽傘之中噴湧了出來,在室內的光線下不斷變換著顏色,並隱約發出像人的哀號聲。

  史考特瞪視著那道霧,有那麼一刻,她幾乎可以確定那霧之中有著人的面孔,而且不只一個,那東西就這麼飄向牆上那幅蠢蠢欲動的畫作,並倏地被吸了進去,在那一刻,畫中的情景變得更加扭曲陰森,就像是憑空生出了一個大口似地,正貪婪地吸食著那一團團從傘中飄出來的東西。

  她想要尖叫,卻叫不出聲,要是能夠昏倒的話也好,但她卻辦不到,只能呆立在那裡,看著這一切超自然的事在眼前發生。

  這裡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她,此時此地所發生的一切也與她全無關聯。

  這並不是她能插手的範疇。

  她將手伸進口袋,摸到了自己的手機。

  誰都可以,只要能夠去通報的話……

  但她此時腦中浮現的只有一個人,那個曾在深夜聽她訴苦,而且也和她一樣沒有朋友的人。

  她悄悄地按下訊息,然後送出。

  克斯琛‧哈爾現在變得很不像那個克斯琛‧哈爾,反而像是個不務正業的嬉皮。

  杭特坐在審訊室雙向鏡另一頭的房間裡,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到身旁那個銀髮紅衣的男人身上,他已經知道現在這副樣貌才是哈爾本來的模樣,但他還是很不習慣,一直不自覺地想從這傢伙身上找回一絲屬於原本那個克斯琛‧哈爾的形象。

  「你果然不喜歡我本來的樣子,對吧?」哈爾說道。

  「難不成你會心電感應啊?」杭特回道,事實上他有點被嚇到了。

  哈爾笑了起來,那討人厭的模樣又忽然令杭特熟悉起來了。「我當然會,大部分的非人種都會,你不知道嗎?」

  杭特又感到胸中升起了一把無名火。「是啊,我當然不知道,我的同事中又沒有非人種。」

  「抱歉,巡官,」哈爾說道:「我當初騙你是不得已的。」

  「那你咬我也是不得已的嗎?」

  「當然是,正是因為我不得已必須吸血,所以才不得已要騙你,我身不由己啊。」

  杭特抬眼盯著他。「有沒有人說過你這個人很討打?」

  哈爾認真地想了想。「那倒是沒有,我認識的人都會直接扁我。」

  「可以想像。」杭特將視線掃回雙向鏡另一端的審訊室,此時布魯克正待在裡頭,雙眼呆滯地望著面前那個在不久前還是他上司的警官,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偵訊。「你想你可以讓他吐實嗎?用你擅長的那些……非人種本事?」杭特問道。

  「當然可以,但規定不行,非人種不能拷問人類,那是屬於人類的特權。」

  「說得好像人類就可以隨便拷問犯人似的。」杭特喃喃說道,很不以為然。

  這時,簡訊鈴聲響起,杭特順手接了起來,只見是史考特傳來的,頓時眉頭一蹙。

  「怎麼了?」哈爾歪頭看了看他的手機螢幕。「是討厭的傢伙嗎?」

  「不是,」杭特搖搖頭。「只是……她通常不會傳簡訊的,而且這內容也很奇怪……」

  「你女朋友?」哈爾問道。

  「不是,是史考特檢察官,」杭特的語氣有些不耐。「她在平瑟頓家,我得去找她。」他說著便轉身要往外頭走,但哈爾拉住了他的胳臂。

  「你說平瑟頓?那個超級有錢人?她在平瑟頓家做什麼?」哈爾問道。

  「我怎麼知道?」杭特將他的手甩開。

  「你一點頭緒也沒有?」

  聽到這個問句,杭特頓時想起了上次史考特打給他時所說的話。「……沒有,我怎麼可能會有頭緒?」

  哈爾嘖嘖兩聲,說道:「你心裡想的可不是這麼一回事,難道她叫你去哪裡,你就去嗎?你是她養的狗嗎?」

  杭特用力將他的手甩開。「用不著你管。」他說,然後便走出去了。

  他快步走向電梯,按了下樓的按鈕,等了一會兒後,電梯門便開了,他走進去,正想按關門的按鈕時,卻忽然有另一個人閃了進來,搶先他一步按了關門鈕,然後按了前往頂樓的按鈕。

  杭特抬起頭來,只見來人又是哈爾,不禁惱火起來。「你搞什麼?我要去停車場!」他叫道。

  「開車太慢了,」哈爾淡淡說道。「我有別的方法可以送你過去。」

  「我不需要你幫忙。」杭特回道,並伸手想去按下樓的按鈕,但卻被哈爾一把格開。

  「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巡官,」哈爾說道。「我知道你對我很火大,而你火大是應該的,因為我騙了你,但至少讓我做點什麼補償你,好嗎?」

  杭特本還想說些什麼,但聽到他這麼說,也只得冷靜下來。

  「你不用留下來做些筆錄什麼的嗎?」杭特問道。

  「那些等回來再做就好了。」

  沉默持續了幾秒鐘。

  「哈爾……」

  「叫我史賓瑟。」銀髮紅衣的吸血鬼淺淺一笑。

  「噢,好吧,史賓瑟,」杭特搔了搔臉。「你根本不會再回來了,對吧?」

  「是不會,這案子結束後,我就得回第十九分局了。」

  「但你還得去逮那女孩,她也不是人類吧?」

  「的確不是。」他說罷又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杭特問道。

  「沒有……我只是在想,正常人應該是看不到她的,她只會出現在那些需要她的人面前,除了被她選定的人之外,就只有她的同類能看見她了。」

  「你覺得我是哪一種?」

  「兩種都不是,」史賓瑟說道:「你站在兩者之間,不屬於任何一邊。」

  杭特苦笑道:「那算是好事嗎?」

  「既然算不上壞事的話,那就可以算是好事吧。」史賓瑟聳了聳肩,同時,電梯門也打開了,兩人走了出去,史賓瑟一路往逃生梯走,推開鐵門,來到頂樓,杭特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名堂,也只得乖乖地跟上去。

  「現在要幹麼?我警告你,別浪費我時間。」杭特叫道。

  「不會浪費你多少時間的。」史賓瑟說著便走到他身後。「為了你好,最好閉上眼睛,巡官。」

  杭特轉過頭來,一臉狐疑地盯著他。「你想幹麼?」

  「乖,照做就是了,你不想浪費時間吧?」

  杭特嘆了口氣,然後又轉回去,將眼睛閉上。「好,我現在什麼都看不到了,我警告你,最好別玩什麼花──」

  「然後,為了你我好,盡量不要尖叫,好嗎?」

  「尖叫?我為什麼要──

  杭特話還沒說完,便忽然感覺到身後有人勾住了他的雙肩,接著腳下一空,他便什麼也踩不到了。

  然後他睜開眼睛,對著腳下整座城市的夜景尖聲大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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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埃麗亞德涅之線

  史考特知道自己一定是昏過去了,否則怎麼可能會沒有自己被綁在這裡的記憶。

  她舉目望向四周,並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這裡並不是平瑟頓家的收藏館,這地方看來像是間長久無人使用的小木屋,牆角有一大綑受潮的柴薪,就放在陰暗宛如黑洞的壁爐旁邊,室內的空間並不大,在她正前方有一張木製的方桌,旁邊擱著一張木椅,從上頭所積的灰塵厚度看來,顯然也已經很久沒人坐在那上面過了。

  她正被綑綁在床柱旁,當她掙扎起來想要掙脫的時候,整張床上也揚起了厚厚一層灰塵,她想閉氣盡可能不吸到那些灰塵,但這反而讓她下一口氣忍不住吸了一大口,而那些灰塵此時還在空氣中飄揚,尚未完全落到地上去。

  繩子綁得很緊,她根本動彈不得。

  室內相當幽暗,她僅能從窗外照入的光線辨識周圍,奇怪的是,她注意到地上除了她剛剛掙扎的痕跡之外,並沒有其他腳印,照理說,這裡到處都積了那麼多灰塵,不可能有人能不留腳印地走進來將她綁在這裡,但她檢視許久,卻沒有找到任何除了她自己以外的人所留下的痕跡。

  她想起之前在平瑟頓家所見到的光景,想起那個穿著粉紅洋裝的小女孩,以及那幅極其詭異的畫作。

  那不是人類能辦到的事,那個女孩和那幅畫,都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東西。

  想到這裡,她更加不安了起來,儘管她清楚記得自己曾在事情發生時送出了求救訊息,但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她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個會輕易被嚇倒的人,即使在親眼目睹那種超自然現象發生時,她也完全不認為自己會因為那種事而驚嚇到暈倒,一定有人對她做了什麼,一定有人奪走了她的意識,只因她不是個該待在那裡的人,她會阻礙那些罪犯想做的事。

  他們想奪走《露琪亞》,奪走那幅屬於平瑟頓家的資產,她簡直不敢相信為什麼會有人想要那種恐怖的畫作,也不能想像為什麼平瑟頓會擁有那東西,但那對另一個世界裡的人來說,顯然擁有極大的魔力,《露琪亞》可以讓他們完成某種願望,就像這個世界裡的毒品或非法武器一樣,有心為惡的人可以利用這些東西做出危害他人的事,而以史考特的理解範圍內,她完全無法想像《露琪亞》可以被拿去做出多麼可怕的事,那超出了她的所有既知知識之外,她只知道,那絕對會是非常、非常糟糕的事,而以她的能力是完全無法阻止的。

  她想起平瑟頓所說過的話,平瑟頓曾親口告訴她,他用那幅畫殺死了自己的兄弟,但她現在卻沒有機會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了。

  平瑟頓也是通曉那世界的人之一,這個事實令她深感打擊。

  如果平瑟頓的話屬實,如果他真是她過去曾愛過的那個男人,那麼她對他實在是太不了解了,她不但沒有意識到她一直在同時和兩個男人交往──儘管偶爾稍微察覺到怪異之處,她也下意識地認為正常人不可能會做那麼變態的事,於是就將這個可能性輕而易舉地從心中排除──甚至根本不知道平瑟頓一直踩在另一個她全然陌生的世界裡,在那個世界裡,人類的常識與知識完全無用武之處,面對那種超自然力量,人類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它撲向自己,就像一隻被大象踩死的螻蟻那樣。

  平瑟頓到底獨自留在那個世界裡多久了?又到底耗費了多少歲月隱瞞著那個黑暗的存在?她不禁在心裡自問。

  但她沒有答案,也很清楚自己不會有答案。

  她想起路易‧福克斯出現在葬禮上的那天下午,想起平瑟頓看見他時的表情,以及在她被綁到這裡前,平瑟頓與福克斯之間的那場對話。

  也許路易‧福克斯才是那個握有答案的人。

  福克斯,他的狐狸。

  平瑟頓曾說過,她是他的玫瑰,當初她只認為那是個拿她名字來逗她的玩笑罷了,但如今她卻不由得有種感覺,感覺到這或許像是某種預言,某種早已註定好的宿命,她也曾看過平瑟頓最喜歡的那本童話書,而她很清楚,在那本書裡,小王子從來就沒有機會回到他的玫瑰身邊。

  她不知道平瑟頓會不會也走向和小王子一樣的結局,但她希望不會。

  至少剩下的那個平瑟頓,她希望他能得救。

  她在幽暗中笑了一下。

  平瑟頓一定得活下來,這樣她才能回去好好揍他一頓。

  當然,她也得活下來,她絕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

  她持續掙扎著,試圖將繩子弄得鬆一些,但在這個時候,她卻聽見了某個聲音。

  像是有人在搔抓著玻璃窗的聲音。

  她抬起頭,看見窗外有個黑影正在緩慢移動著,像是正窺視著屋內,逆光令她難以看清楚那東西的臉,但她覺得那似乎是個女人。

  一個披頭散髮,移動方式相當怪異的女人。

  接著,那黑影便消失在窗前,正當她納悶著那女人去哪兒時,忽然響起了一陣瘋狂轉動門把的聲音,然後是一陣衝撞,顯然有人正想要闖進來,這聲音幾乎把史考特嚇呆了,她知道自己非得做些什麼阻止那女人進來,但她卻動彈不得,不一會兒,門鎖便被撞壞了,她看見一個銅製的東西從門上飛出來,掉到地上,正當她驚惶地再次抬起頭時,只見門上僅剩一條拴住的鍊條還在頑強抵抗著,而門縫之中有一張蒼白完全沒有血色的臉,紅色的的嘴巴一張一合,發出不像是人能發出的尖銳嗥叫聲,而那張臉上原該是眼睛的地方卻是兩個黑漆漆的凹洞,當史考特一看見那張臉,便頓時毛骨悚然地想起了那幅畫,此時此刻門外的那個女人,就長得和《露琪亞》當中的女人一模一樣。

  那女人尖叫著,伸長著蒼白的指爪想要進來,史考特瞪著她,她知道那張臉實在是可怕得令人不敢直視,但她卻無法移開視線,她有種感覺,也許只要她一避開那張臉,那女人就會立刻扯斷門鍊衝進來,而那是她絕不樂見的,於是她只能坐在那裡,瞪視著那理應沒有視力可言的女人。

  過了一會兒,那女人像是放棄了,那張慘白的臉倏地從門縫中消失,接著,史考特聽見外牆又傳來了有人撞擊著想要進來的聲音。

  史考特覺得那聲音持續了幾乎有一世紀之久,遲早那女人──不對,那怪物一定會破門而入的,史考特低頭緊閉著雙眼,祈禱那東西不要進來,她很確信這地方絕非現實世界,外頭的那東西也絕對不是她能用任何常理能解釋的生物,那正是露琪亞,但那絕不可能是她所知的聖徒露琪亞,那是另一個擬態成聖露琪亞的怪物,以拙劣的方式模仿著聖徒的姿態,但終究改變不了醜惡的本質,這是那幅名為《露琪亞》的畫所造出的生物,而創造出那幅畫的人到底是多麼邪惡的存在,她連想都不敢想。

  平瑟頓就是用這種方式殺死他哥哥嗎?在那個人死前,是否也遭受了這種精神折磨?

  「滾開!不准進來!我叫你滾開!」史考特尖聲大叫起來,但她的聲音在那持續不斷的撞擊聲之下顯得十分無力。

  我就要死在這裡了嗎?

  她並不想死,就算要死,她也希望是死在比較接近現實的地方,要她死在這種虛幻的世界,她絕對無法接受。

  「救我……」她垂下頭,感覺到絕望重重地將她的心擊沉。「拜託……快來救我,喬伊斯……」

  她輕聲說道,連她自己都幾乎聽不見自己說了什麼。

  「這是犯罪現場。」史賓瑟簡單地下了結論,此時,第十九分局派來的成員已然封鎖了平瑟頓家,所有遭到攻擊的傷患被救護車載離,而史賓瑟仍在平瑟頓家的收藏館內試圖讀取案件記憶,杭特不知該做什麼,只得站在他旁邊看他像個靈媒一樣到處東摸西摸。

  「看來這裡沒我的事了。」杭特說道,但語帶幽怨。

  「本來就沒有,你可以回家了。」史賓瑟回道,他正將手放在一面空白的牆上,試圖讀取些什麼。

  「但史考特剛剛仍在這裡,現在卻失蹤了,我怎麼可能置之不理就這樣回家去?」

  「事實是,你就算待在這裡也幫不上忙,你的檢察官被那些非人種抓走了,以人類的力量是救不了她的。」

  「既然這樣,那你就飛去找她啊!你不是很行嗎?我看不出在這裡東摸西摸能有什麼幫助!」

  史賓瑟瞥了他一眼,說道:「我看得出她對你而言別具意義。」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說這個!」

  「好吧,這或許會派得上用場,過來一下。」史賓瑟撇了撇頭說道。

  「要幹麼?」

  「這面牆上有很強的非人種氣息和意念,你的能力或許會有點用處,過來,把手放在這裡。」史賓瑟指了指那面牆。

  杭特走上前去,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將手覆在牆上。「你不是才說我幫不上忙嗎?現在又……」

  一道意念忽地射進他腦中。

  那意念緊抓住他的心志,侵入他記憶中的每一處角落,霎時間,他從小到大所有遭遇過的每一段記憶都被狠狠拖出來,攤開在那道意念之下,他下意識地想將手從那面牆上拔開,卻做不到,他感覺到視線所見逐漸變得不真實起來,眼前不再是那面空白的牆,而是一片酷寒的雪地,一個雙眼被拔出的白衣女子立於他面前,鮮紅的唇咧出一道微笑,嘴角幾乎裂到耳際,接著,他看見那女人的嘴唇動了動,像兩條肥厚的蟲子那樣蠕動著,而從那口中,他聽見了一句話。

  「來吧,孩子,讓我看看你的夢。」

  那聲音極度低沉,絕不像是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無數電子雜音交錯在一起的聲音,像深夜收播後的電視雜訊,也像學校老舊的廣播訊息;像汽車音響中收訊不良的電台節目,也像無線電對講機當中嘈雜的人聲。

  那聲音就如同上千隻蟲子在飛舞著,並同時灌入他的耳朵裡。

  不要我求求你不要拜託不要別那麼做──

  接著,他看見眼前的景象又變了,原本的雪地已然消失,此時變成一個顯然是室內的場景,屋內很簡陋狹小,只有一張桌子、幾張椅子和一張床,一個紅髮女人正被綁在床邊,垂下頭看來像是沒了意識,杭特無法看清她的臉,但他絕不會認錯那熟悉的身影。

  「史考特!」他大叫出聲,而同一時間,眼前的畫面又倏地拉遠,那個無眼女人再次爬了出來,一隻蒼白枯槁的手猛地襲上他的身軀,穿進他的胸口之中。

  他尖叫起來,儘管他知道那隻手並不存在,至少不存在於現實之中,那並不真正能傷害他,但他實在不能說服自己這一切不是真的,那個沒有眼睛的女人又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就攀在他身下,伸長著細瘦如枯枝的手掏抓著他的心思,一股強烈的被侵犯感籠罩了他整個心神,令他幾乎崩潰。

  「找到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還沒來得及想起這聲音的主人是誰時,就被猛地拉了開來,那隻枯瘦的手也從他體內被抽開,他看見那無眼女人憤恨地嗥叫起來,但卻僅能無助地退進她的世界裡,並消失無蹤;他整個人往後跌進某人的懷中,當他抬起帶有淚痕的臉望向那個將他拉回來的人時,才發現那是史賓瑟。

  而此時那傢伙臉上卻透著極為缺德的微笑。

  「太好了,你對史考特的執戀是有用的,這下我們找到入口了。」史賓瑟獰笑著說道。

  「你!你利用我!」杭特叫了起來,聲音還因為哽咽而破音。

  史賓瑟朝他一笑。「你不是很想幫忙嗎?現在總算找到點用處了,怎麼又不高興啦?」

  杭特用力抹掉臉上未乾的淚液,叫道:「你這混帳!那東西剛剛侵犯我!你怎能──」

  「喏,抓住這個。」史賓瑟打斷他的話,將一條黑色的帶子放在他掌上。

  「……吭?」杭特盯著那帶子,一臉茫然。

  「我要進去那個被你打開的異空間縫隙,救你的檢察官,把這東西牢牢抓著,綁在手上也可以,要是你放開它的話,我可能就永遠也回不來了。」

  「我要跟你一起去救人。」杭特說道。

  「不行,」史賓瑟斷然拒絕道。「那裡是別的東西的地盤,人類進去馬上就會被牠操控心志的,你剛剛不是親身體驗過了嗎?」

  想起剛剛經歷的事,杭特不禁感到一陣顫慄,他無從反駁史賓瑟的話,只得閉口不語。

  「等一下這入口就會關閉,記得抓好那條帶子,這樣我才能找到回來的路。」史賓瑟說著便邁步跨向那面牆,只見牆面上那片搖曳的雪地景象變得越來越小。「我馬上就回來,待會兒見,埃麗亞德涅公主。」他說罷便閃進那片逐漸變小的景象中,消失不見了。

  牆面又恢復成原本的樣子,正常得像是剛剛什麼都沒發生過似地。

  杭特坐在冰冷的黑白格子地面上,低頭望向手中緊握的那條帶子,帶子的這一端正握在他手中,而另一端則隱沒在牆面上,像一道停留在水面上的彩虹那樣,看不見確切的盡頭在哪裡。

  這是此時在他身邊唯一真實的東西。

  他將帶子綁在手腕上,打了個死結,坐在那裡等待漫漫長夜過去。

  史賓瑟不斷往下墜,直到落在一處鬆軟的雪地為止。

  奇怪的是,儘管周圍看來極度嚴寒,但他卻沒有半點寒冷的感覺,他想,或許是因為這裡並非現實世界的緣故。

  當他再次起身時,他注意到自己的視線變得比原先低上許多,原本他以為自己八成在不自覺間變成了另一個他所熟悉的型態「夏洛特」,那個型態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是他在漫長的不死生命中所獲得的一個姿態,但當他低頭望向自己時,他才忽然發現這念頭根本是大錯特錯。

  他沒有變成夏洛特,完全沒有。

  這地方的意念影響力遠比他原先想得還要大,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在這裡發揮上一半以上平常的能力,要是他想錯了,那就完了。

  這時,一個陌生的聲音從他身後不遠處響起:「小弟弟,你迷路了嗎?」

  他轉過身來,看見一個比他高上許多的成年男子正往他走來,身上穿著飛行員的標準裝束,腰間繫著幾個皮囊,史賓瑟覺得那裡頭好像是空的。

  「我不是小弟弟,也沒有迷路。」史賓瑟回道,但聲音卻稚嫩得令他感到有些尷尬,儘管當他變成夏洛特的時候,聲音也是如孩童一般,但那畢竟是一個連性別都截然不同的存在,現在這副模樣則令他頓時有種退化的感覺,而這感覺讓他有點不是滋味。

  「你也是被狄恩‧瑪特吞噬的人嗎?」那男人問道。

  「狄恩‧瑪特?那是誰?」史賓瑟反問,他想直接動用讀心術去讀這男人的心思,卻發現這空間阻絕了他讀取的能力。

  太多意念飄浮在空氣之中,像一道道擾人的屏障,令他施展不開。

  男人的表情像是有點驚訝,但那稍縱即逝。「也是,你年紀太小了,不可能會認識那傢伙。」他說。

  「我並不是小孩子,是這地方讓我變成這樣的,」史賓瑟說:「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男人看了他一眼,說道:「那是我要問你的話才對。」

  史賓瑟望著他,注意到他身上有種獨特的氣質,那是一種長期受訓練者的氣息,軍人?不對;警察?不對;他到底是……

  在近距離之下,他望見男人的眼睛,發現他的瞳孔很細,眼睛顏色非常淡,在光線下透著金色的光芒。

  就跟他一樣。

  史賓瑟立刻從腰後掏出一把槍,指著那男人。「你是非人種嗎?」他質問道。

  男人看見他居然有槍,似乎感到非常困惑。「小朋友,那可不是你能拿來玩的東西。」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是小朋友。」史賓瑟說道:「我是第十九分局派來的,有個叫史考特的女人被抓到這裡來,我必須救她;快說,你是非人種嗎?」

  那男人揚了揚眼,說道:「我沒聽說過什麼史考特,這地方長久以來就只有我一個人,還有,我不是非人種,你可以把槍放下了。」

  「人類不會有像你那樣的眼睛,」史賓瑟說:「那是非人種的眼睛。」

  「聽說過非人種感染嗎?」男人冷笑了一下。「你看起來也像個非人種,應該知道吧?這是在直接看見某種特定非人種之後所帶來的永久型後遺症。」

  「你被非人種感染過?」史賓瑟不甚確定該不該相信他的話。

  「對,而且某程度上,我跟你應該算是同行,」男人將護目鏡和帽子扯了下來,露出一頭黑髮。「我是獵捕食夢魔的飛行員,也就是夢管制場的人,我叫艾拉‧羅森斐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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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食夢魔

  一陣冰涼的感覺潑在他臉上,將他整個人嚇醒。

  「嗨,貝兒,睡得如何?」亞瑟朝著他笑道,身旁有個高大的鬈髮男人,手中拿著一個水桶,顯然是剛剛拿來潑他的。

  貝兒感覺整個上半身都濕淋淋的,那件新買的名牌襯衫此時在濕透的西裝底下緊貼著他的皮膚,讓他很不舒服,他掙扎起來,但四肢都被牢牢地綁在椅子上,而且綁法很精細,只要他越動,繩子就會陷得越緊。

  「亞瑟,你到底想做什麼?」貝兒瞪著他說道。

  亞瑟彈了一下手指,原本只開著一盞小燈的幽暗室內便大亮了起來,只見這裡是一間六角形的房間,而每面牆上都掛著一幅描繪殉道者的畫作。

  其中正對著貝兒的那面牆,就掛著那幅《露琪亞》。

  貝兒一看見那些畫,便頓時失控咆哮:「亞瑟!你瘋了嗎!你怎麼可以把狄恩‧瑪特的畫全都放在一起?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快拿下來──快把它們拿走!」

  「我當然知道,」亞瑟淺淺笑道:「我就是為了這個才花了好多年將這些畫蒐集起來的,我向來都很清楚我自己在做什麼。」

  「……不對,你根本不知道,你以為你知道,這就是最危險的部分。」貝兒說道。

  「你就好好看著吧,我的願望很快就能實現了。」亞瑟轉過頭去,朝那個鬈髮男人使了個眼色,於是那男人便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貝兒目瞪口呆地看見那男人領著路易走進來。

  「路易!不可以!」貝兒大吼:「你不可以進來這裡!快出去!我求你快出去!」

  但路易的眼神卻極其空洞,看也沒看他一眼。

  而同一時間,牆上所有的畫作都震動了起來,不斷拍擊著牆面,發出令人不安的細碎聲響。

  「快出來吧!狄恩‧瑪特!」亞瑟忽然雙手平舉,大聲說道:「我已經將你所有的身體都拼湊齊全了!快出來實現我的願望吧!」

  接著,一陣陣近似人聲又像風聲的低鳴迴盪在整座室內,牆上的每一幅畫作看來都變得扭曲起來,裡頭所描繪的各種死狀悽慘的殉道者皆轉過臉來,望著六角形房間的中心點,蠕動著想要出來。

  「快住手……亞瑟,我求求你快住手。」貝兒喃喃說道,但亞瑟充耳未聞。

  牆上的六幅畫中開始飄出一些黑色物質,像是濃煙,也像是某種黏滑的液體,它們從畫布上滿溢出來,充斥著整座房間,地上也開始蓄積起一攤攤濃稠的黑液。

  「你要的最後一個祭品就在這裡!」亞瑟高聲叫道,並指著被綁在椅子上的貝兒。「快來帶走他!完成我的願望!」

  貝兒無力地垂下頭去,任一團團的濃黑液體淹到腳邊,濃煙籠罩了他的全身,最後將他吞沒,而一旁的路易也被捲進濃煙之中,轉瞬間,亞瑟身邊的人便一個個隱沒在黑暗裡,僅剩他獨自立於原處。

  他站在那裡等待著,等待濃煙散去,而狄恩‧瑪特將會現身在他眼前。

  不對。

  他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有什麼東西不對。

  他轉過身來,忽然發現原本一直待在他身旁的鬈髮男子不見了。

  「……卡蜜……不──卡倫史坦?」

  無人回應。

  他伸手四下摸索,卻發現周圍空無一人,濃煙遮蔽了他的視線,他往前走去,卻狠狠撞倒一樣東西,害他差點摔倒在地,他定睛一看,只見那被他撞倒的東西是一張椅子,上面掛著皮繩,顯然是貝兒剛剛還被綁在上面的那張椅子。

  但貝兒卻不見了。

  難道有人趁亂放走他嗎?

  不對,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

  這時,一隻手從濃煙中伸出來,從背後抓住了他的腰,他嚇得叫了起來,連忙想要掙脫,但又狠狠摔進另一個東西的懷中。

  他抬起頭來,只見那是一團金色的發光體,大得幾乎可將他吞沒,上面佈滿了各種精巧的紋路,像是某種巨型的後現代藝術品,但那些紋路又像是某種生物的血管似地,在半透明的表層底下蠕動著,宛若在呼吸一般,那東西並沒有具體的形狀,因為它的形狀一直在變化著,有時像是人形,有時又像是某種動物。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那令他非常害怕。

  他尖叫著擺脫那東西,但之前抓住他的那隻手又將他推了回去。

  那是一隻銀色的手,正確地說,是一個勉強像是手的形體,連接在一個銀色的發光體上,這個東西的光芒較為微弱,但亞瑟看得出來,它跟那個金色物體是一樣的東西。

  一個令人不舒服的聲音穿進了他的腦袋。

  「來吧,讓我看看你的夢。」

  那聲音如此說道。

  那兩個金色與銀色的物體伸出了上百隻手,穿進了他的心口,在他心底最私密的底層掏挖著,他尖叫掙扎著想擺脫它們,但卻被牢牢地固著在那兩個物體中間,他所有的記憶與秘密皆被狠狠拖出來,攤開在它們的視線之下,一股強烈的被侵犯感持續不斷地折磨著他,起先他還極力想掙脫,但很快地,他的心志就被磨損得一點也不剩了,他無力地癱在那裡,整個人往下沉,埋進兩個怪物的體內,他所有的夢被吸食殆盡,像個空殼那樣倒了下去。

  接著,那兩個巨大的物體開始趴在地上,吸食著遍布室內的濃液,牆上的六幅畫作開始溶化,嘈雜的尖叫聲此起彼落,畫作中所繪的那些殉道者開始四散奔逃,但卻怎麼也逃不出畫框所侷限的世界,就這麼隨著滴落的黑液流到地上,在尖叫聲中被吸食殆盡。

  不久,濃煙慢慢散去,遍布地上的黑液也一點點被舔食掉,一切又歸於寧靜,那六幅空白的畫靜靜地掛在原處,彷彿從未有人驚擾過它們一般。

  「有東西過來了。」艾拉說道。

  史賓瑟轉身望向遠處,只見蒼茫的雪地彼端有一個小點正在移動著。「那是什麼?」他問。

  「那是食夢魔。」艾拉答道:「你最好跟我躲到安全的地方去,我們不能在這裡待太久。」他說著便拉著史賓瑟的手往另一方向走,史賓瑟雖對此有些愕然,但仍順從地讓他牽著走。

  「你要帶我去哪裡?」史賓瑟問。

  「我的飛機上,那是唯一能抵擋牠的地方。」

  「這整個空間都是食夢魔所造出來的吧?為什麼會有能夠抵擋牠的地方?」

  「只要心志夠堅定,就能造出一個阻擋牠進來的空間,每個人心裡都有這麼一塊地方,不是嗎?」

  「你是說,」史賓瑟抬眼望向他的側臉,眼前的這個男人雖看來挺年輕,但很難說他到底在這裡待了多久。「心靈之壁?」

  「你愛怎麼稱呼它都可以,對我來說,那就是我的飛機,只要我待在那裡,食夢魔就不能對我怎麼樣。」

  史賓瑟走在他身旁,沉吟了一會兒。「你一定具有很強的意志力吧?」

  「還過得去。」艾拉回道,但看也沒看他一眼。「你說你是第十九分局來的?你叫什麼名字?」

  「史賓瑟。」

  「全名呢?」

  「我沒有全名,就只有史賓瑟這個姓而已。」

  艾拉輕哼了一聲。「他們到現在還是不怎麼在意非人種的名字是吧?明明這樣在很多程序上都很麻煩。」

  「沒那回事,現在很多非人種都有全名了,我只是生得比較早。」史賓瑟客氣地說道。「羅森斐爾先生,你已經待在這裡多久了?」

  「我不確定到底有多久,但我想可能已經有好幾年了,動作快點,我的飛機就在前面了。」

  兩人跑向枯枝林中的一架飛機下方,艾拉敏捷地爬了上去,隨後便將史賓瑟拉上來,將他抱進機體內,然後將艙門關上。

  「恕我冒昧,羅森斐爾先生,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一坐進機身內史賓瑟便立刻這麼問道。

  艾拉看了他一眼。「你先回答我你是怎麼來的,我再告訴你。」

  史賓瑟舉起一手,讓他看自己纏在手腕上的黑色纏帶,那條帶子打著死結,其中一端直直地延伸出去,消失在半空中。「我用了某種方法開啟了通往這裡的通道,這條帶子的另一端連接著現實世界,就算通道關閉,我只要順著這條帶子指引的路就能回去,換句話說,羅森斐爾先生,我也能救你離開這裡。」

  艾拉靜靜聽著,但這番話對他來說似乎沒帶來多少鼓舞,至少史賓瑟看不出他臉上有什麼明顯的表情變化。

  「你說過你是來這裡救人的吧?你知道對方現在在哪個方位嗎?」艾拉問道。

  「我原本認為只要一進來,我就能循著人類的氣息找到她,但遇上你之後,我就不那麼肯定了。」史賓瑟坦承道。

  艾拉淡淡笑了一下。「這地方滿滿都是食夢魔的味道,沒有定位儀器你是不可能找得到人的,等我一下。」他說著便從後方跨到駕駛座去,從上方拉下一座小型螢幕,上面有上千條瘋狂扭動的線條,史賓瑟聽見他低聲唸了句咒文,並以指尖在上面撥畫兩下,那些線條便瞬間排列整齊,化為一格格的座標。

  「找到了,」艾拉說道:「這附近有一個新的座標,你要找的人可能就在那裡。」

  「座標?」史賓瑟靠過來,望向螢幕上那些他一點也看不懂的精密線條與符號。

  「這裡是狄恩‧瑪特所造出的畫中世界,」艾拉解釋道:「所有東西都是一開始便造好在那裡的,如果多了些什麼,那就表示有其他人被抓了進來,為了自保,被困在這裡的人會本能地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只要那個空間還在,就能暫時阻擋食夢魔一陣子,在我的儀器上可以辨識出這些空間所在的位置。」

  「我們得去救她。」史賓瑟說。

  「不行,現在出去就連我們都會有危險,」艾拉搖搖頭。「這裡是食夢魔的地盤,就算你是非人種,也未必能抵擋牠。」

  「萬一我要找的人被牠發現怎麼辦?」

  「她有你所謂的心靈之壁保護著,暫時應該不會有事,能夠在這裡造出這種空間的人,心靈大概不會多脆弱才對,現在只能等食夢魔的出沒時間結束,等牠回到老巢睡著之後,我們再去救人。」

  「食夢魔有特定的出沒時間?」史賓瑟問道。

  「當然有,這種生物的行動其實並不敏銳,牠需要很長的睡眠時間,每隔一段時間只能出來一次,只要在這段時間避開牠,就不會有事。」

  「你就是這樣跟牠耗下去的?」

  艾拉點點頭。「對,所幸這地方不屬於現實,任何所需物資只要意念夠強,就能產生出來,我一直靠這種方法跟牠周旋,盡可能延後牠逮到我的那一天。」

  史賓瑟望了望飛機內部,看得出這裡相當老舊,有些地方甚至已經生鏽了。

  他不敢想像眼前的這個人到底苦撐了多久。

  「你覺得你還能夠撐多久?」史賓瑟問。

  艾拉苦笑:「不會再多久了,你也看得出來,這裡有很多地方都已經被侵蝕了,我總有一天還是會被牠逮到,吃得連骨頭也不剩。」

  「你一定有某種信念,」史賓瑟說:「你知道有人會來救你,否則的話你不可能撐到現在。」

  艾拉沉默地望著他一會,然後說道:「我確實相信有人會來救我,曾經……有人告訴我,他一定會救我出去,而我相信他的話。」

  「但他沒有來。」史賓瑟下了結論。

  「確實如此。」艾拉坦承道。

  「你仍然相信他嗎?」

  「我很想相信。」

  這時,整個機體忽然為之一沉,像是被某股力量猛力往下拉似地,兩人在機體中受到劇烈搖晃,但一會兒那便止息。

  「怎麼回事?」史賓瑟望了望四周。

  艾拉虛弱地笑了一下:「你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外頭傳來淒厲的嗥叫,而且聽來距離很近,幾乎就貼在機身外。

  「這次可能撐不住了,」艾拉說道,語調仍然冷靜。「等一下我來引開牠,你趕快趁機逃走。」

  「我不可能把你丟在這裡,羅森斐爾先生。」

  「還有別人等著你去救,你非得離開不可。」

  史賓瑟直視著他。「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服你嗎?」

  「除非你找得到能說服我的人。」

  「我開始相信你確實是人類了,只有人類才會那麼頑固。」史賓瑟說。「你剛說過食夢魔有固定的出沒時間,這個空間你還能撐多久?能撐到牠離開嗎?」他問。

  「不可能,我最多只能再撐十分鐘,真不知道你怎麼辦到的,你很徹底地讓我的信念崩潰了。」

  「至少十五分鐘好嗎?相信我,我會回來救你。」

  艾拉疲憊地看了他一眼。「你以為這可以討價還價的嗎?」

  「難道我不值那五分鐘嗎?你為了那個說過會來救你的人等了那麼久,就不能多少對我有點信心嗎?」

  艾拉沉默地看著他一會,然後開口道:「十一分鐘,不能再多了。」

  「十四。」

  「……十二。」

  「十三。」

  艾拉沒回答,只是瞪了他一眼。「你現在還有時間在這裡玩嗎?」

  「十三分鐘,我就當你是答應了,」史賓瑟說:「我出去把牠引開,你千萬不可以離開這裡,我會趕在時間內回來,相信我,我很專業。」他說著便爬到機艙門邊。

  「這裡可是牠的地盤,就算你是非人種,一個弄不好也是會被吞噬的。」艾拉說道。

  「不用擔心,我是吸血種,」史賓瑟笑道:「我沒有夢可以讓那東西吞噬。」

  他說罷便化為一道紅霧,從艙門縫隙中鑽了出去。

  杭特不甚確定是否該繼續待在原處。

  此時夜已深了,第十九分局所派來的人也都完成了蒐證工作,紛紛準備離開了,但史賓瑟仍未從牆中的異世界歸來,杭特也只得待在那裡乾瞪著那面空無一物的牆。

  他很擔心史賓瑟那一頭的情況,但也為自己的處境感到尷尬,過去一小時內,許多人在他身邊來來去去,做著自己該做的事,但就只有他一個人突兀地坐在這裡,走也不是,待著也不是。

  不知道埃麗亞德涅公主當時站在迷宮外頭等待忒修斯的時候,是不是也需要向路人解釋自己待在這裡做什麼?

  八成是不用吧。他想。

  他又等了一會,當其他人差不多走光的時候,一個穿白制服的人走了進來,問他在這裡幹麼,於是他只得又把剛剛告訴其他人的說詞又說一遍:

  「史賓瑟在這面牆裡,他要我在這裡等。」他現在已經知道他不需要先確定對方知不知道史賓瑟是誰,因為從剛剛到現在,每一個問他的人似乎都認識史賓瑟,而他接下來只要將綁在手上的黑色纏帶亮給對方看,每個人都會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然後走開去做他們自己的事。

  原先他還認為他們的這種舉動很貼心,因為這表示他可以繼續待在這裡,但隨著時間越來越晚,他開始感到不安起來,也許他們會將他扔在這裡,然後等到第二天一早,史賓瑟說不定還沒有回來,於是他就得繼續等下去。

  他不記得在那個神話故事裡,是否有交代過埃麗亞德涅公主等了多久,而當她肚子餓或是想上廁所時又該怎麼辦?諸如此類的問題。

  因為神話故事向來就不會交代這些事。

  「史賓瑟?他叫你在這裡等?」那人皺眉說道:「有說要等多久嗎?」

  他無辜地搖搖頭:「沒有。」

  對方聞言頓時顯出不耐的表情,似乎感到很惱火,起先他以為這是針對他,但對方的下一句話頓時讓他了解到不是這麼回事。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他是個白癡?」那人這麼對他問道。

  「沒有,」他搔了搔鼻子。「但我看得出來。」

  那人大大地嘆了口氣,說道:「我陪你等,他不能把你丟在這裡,任何人類都不能像條狗一樣被非人種栓在這裡,尤其是像他那種非人種。」

  「像他那種非人種?」杭特抬眼問道。

  「對,像他那種會把『相信我,我很專業』掛在嘴上的非人種,絕對不能相信,」那人在他身旁坐了下來,一臉不悅地說道:「這種非人種活太久了,多半都沒什麼常識。」

  杭特非常同意他的話。

  「我會陪你等幾個小時,」白制服人看了看手錶,繼續道:「到天亮前他還沒回來的話,我就要把他拖出來──不管用任何方法。」

  他說最後那句話的語氣相當果決,令杭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對方的年紀看來跟他差不多,但第十九分局的制服與警徽標示有別於其他警局,他並不清楚眼前這人的職位大致在哪個階層。

  對方意識到他的視線,他馬上別過眼去,假裝自己剛剛沒在打量對方。

  只因他剛才無意間瞥到對方的眼睛,並同時發現,那雙綠眼閃著一種異樣的金色光芒,而且瞳孔就像針一般細,有如貓眼。

  和史賓瑟一模一樣。


.

第十二章|看不見的東西

  地面像流沙般迅速往下消逝,險些將史賓瑟拖下去。

  史賓瑟不斷往前跑,那原本在後頭追趕他的無眼女人不知何時已失了蹤影,但他沒有時間回頭去確認那女人的行蹤,腳下所踩的雪地不斷崩落,掉進無邊無際的深淵中,他只能持續向前進,沒有任何退路可走。

  這個世界正在崩毀,雖然他搞不清楚是什麼原因所致,但可以確定的是,他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了。

  他不知道那個叫艾拉的男人此時是否仍安全,若真如他所說,心志夠堅定的人得以在此撐上一段時間,那麼或許還來得及,或許……

  他甩甩頭,將方才閃過腦海的念頭拋在腦後。

  他在想什麼?無論如何都一定來得及的,在他的字典裡從來就沒有失敗這回事。

  腳下最後一片地面隨之崩落,他躍起身子,將衣襬化為肉翼向前飛去。

  他已經可以看見那座位於枯枝林中的小木屋。

  他飛進林中,小心卻迅速地避開那些交纏在一起的樹枝,此時這裡的地面也開始分崩離析,木屋歪斜地卡在一株株扭曲交錯的樹幹之中,很快就要被夾成碎片。

  他從半空中落下,攀在窗邊,朝裡面大聲叫道:「裡頭有人嗎?史考特檢察官?是你嗎?」

  屋內一個被綁在床柱邊的紅髮女人抬起臉來,起先似乎還搞不清聲音來處,但很快便轉過頭來看見了史賓瑟。

  那正是他之前曾在命案現場見過的──那個離去時仍心事重重的女檢察官。

  對方看見他時似乎很是驚訝,但他沒時間自我介紹了,他立刻用手肘敲破窗子一角,將手伸進去開鎖,然後避開玻璃碎片鑽進屋去,趕到女子身邊為她鬆綁。

  「你就是史考特檢察官吧?」史賓瑟問道。

  「我就是,」女子答道,但仍面帶疑惑。「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問。

  「我叫史賓瑟,是杭特巡官幫我進來的。」他照實答道,也顧不得對方的滿臉疑問,便馬上將她拉到門口,並將門打開。

  然而門外已沒有任何陸地,眼中所見盡是一片深淵,而就連他們此刻所在的小屋也正逐漸下沉。

  史賓瑟想也不想,便立刻扯下手腕上的纏帶,交給史考特。「抓好這帶子,它會帶你到巡官那兒,千萬別放開。」他說罷便要往外走,但卻被史考特拉了回來。

  「你想幹麼?」史考特瞪著他說道。

  「請放開我,我還得去救人。」史賓瑟抬臉說道。

  「你只是個小孩子,要怎麼去救人?」

  史賓瑟聞言便皺了皺眉,並說:「我不是小孩子,而且我不是來到這裡救了你嗎?難道你覺得我會是普通人?」

  這話令史考特略顯迷惑,但她仍沒有放開手。「不行,我不能放你走。」

  「這個地方已經快要塌陷了,你再不放開我的話就來不及了。」

  「你自己都知道來不及,還敢叫我放開你?」史考特說罷便將他拉過來,緊抱在懷中,另一手將掌中的黑色纏帶轉了幾圈,纏繞在手腕上。

  「放開我!」史賓瑟叫了起來:「你不了解事態有多緊急!你不能──」

  「在我看來,你才是最不了解的人。」史考特冷冷說道,並在腳下最後一塊木板被樹枝夾碎前抓著史賓瑟跳了出去,縱身躍入黑如濃墨的廣大深淵。

  路易‧福克斯從沉睡中醒來,並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他立刻嚇得坐起身來,而卡蜜拉正站在床邊不遠處,看到他突然跳起來也有點訝異。

  「怎麼了,路易?」卡蜜拉問道。

  路易驚惶地望向她,問道:「貝兒呢?還有……那些畫──天哪,還有亞瑟他怎麼了?他還活著嗎?拜託……告訴我他還活著!」

  卡蜜拉略微揚了揚眉,但隨即便又露出微笑。「你放心,他們都沒事,你的貝兒在隔壁房間裡,八成還在睡,亞瑟則在他自己的房間裡,他的情況比較嚴重,我看大概要等到明天才會醒。」

  路易聽到這番回答,似乎有些鬆了口氣,但神情仍然自責,他坐在床沿,低頭將臉埋進雙掌中,不斷地搖頭嘆息,並抓亂了自己的頭髮。

  「不該這樣的……我明明答應過他不可以再這樣……為什麼還是……」

  卡蜜拉好奇地盯著他。「『他』?『他』是誰?」

  路易無助地抬起頭來,說道:「我父親。」

  「就是你之前說過的艾拉‧羅森斐爾?」

  路易點點頭。

  卡蜜拉走近他,在他身旁坐下。「他不是你的親生父親吧?」她問。

  「的確不是,但某程度上來說,卻也比親生的還要親。」

  「你之前說過,他被囚禁在狄恩‧瑪特的畫裡,那是怎麼回事?」卡蜜拉問道。

  路易垂下頭去,說道:「他是為了保護我,原本會被抓走的人應該是我,因為我才是狄恩‧瑪特屬意的人,我跟他是同類,打從一開始,我們就是一樣的東西。」

  「狄恩‧瑪特想吞噬你,是嗎?」

  路易搖搖頭。「不只是那樣,他想藉由我繼續活下去,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食夢魔之間都存在某種連結,不管多想要消弭魔物的身分,不管把自己偽裝得有多像人類,只要我們之間一接觸,那條連結就會自動接起來,我們永遠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辨識出彼此,而當我們察覺到對方的願望時,就會盡可能地去為對方實現,這是一種本能,很難去阻止。」

  卡蜜拉歪頭看著他,臉上仍帶著笑意。「那就是你之所以能為貝兒做任何事的原因?」

  路易蒼白著臉望向她。「你到底看到了多少?」

  「只有剛開始的時候,」卡蜜拉說著換了個坐姿,將雙腿交疊。「雖然我是個非人種,但我不會笨到像亞瑟那樣將自己置身在你們──和那些畫之間,那些畫就和你跟貝兒一樣,全都是活著的魔物,把這麼多魔物關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裡,會發生什麼事這用膝蓋都想得出來。」

  「那些畫呢?還在嗎?」路易微弱地問道。

  卡蜜拉笑著搖了搖頭。「全都被吃掉了,狄恩‧瑪特的所有部分都被你和貝兒吞噬殆盡了。」

  「包括《露琪亞》?」路易惶然問道。

  「包括《露琪亞》。」卡蜜拉答道。

  路易頓時像是洩了氣的皮球那樣垂下雙肩,眼神呆滯地瞪著腳下的地毯。

  「人類,」卡蜜拉說道:「要是被困在那種非人種體內,不太可能過了那麼多年還活著,你不用想太多。」

  路易再次將雙掌覆上臉,說道:「請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卡蜜拉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並開口想要再說些什麼,但很快便又不打算說了,她順從地自床上起身,走了出去,並將房門關上。

  但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仍站在門外,手放在門把上,考慮著是否該放開。

  她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儘管她仍喜歡路易這個人,但這場遊戲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向來都是如此,不是嗎?

  她將手從門把上放開,轉身從長廊上離去。

  此時已接近凌晨時分,月亮仍高掛夜空,但再過不久,也即將被黎明所驅逐。

  喬伊斯!

  杭特從睡夢中驚醒,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將頭枕在自己的臂灣裡睡著了,他抬起頭來,卻感到脖子一陣痠痛,而弓在胸前的雙腿也麻了,他就這麼靠坐在牆邊,保持著一個不舒服的姿勢,尷尬地等待麻痺感遠去。

  那個白制服人仍站在他身旁,靠著牆壁站著,杭特低頭看了看錶,現在已接近凌晨三點,但他手腕上的纏帶仍沒有動靜。

  「不能再等了,得將他拖出來才行。」身旁的白制服人說道,他看也沒看杭特一眼,卻似乎早知道他醒了。

  「你要怎麼做?」杭特抬眼問他,但不敢改變姿勢,只因他的腿仍在麻。

  「那傢伙是吸血鬼,這招應該會有用。」白制服人將手套脫下,並低下身子,從腳踝處抽出一把小刀,在掌心劃出一道血痕,看得杭特一愣一愣。

  接著,他俯身將血抹在纏帶上,並以受傷的那隻手抓住帶子,輕扯了扯。

  「這是在幹麼?」杭特有些惶然地問道。

  「釣魚。」白制服人面無表情地說道。「……不對,應該說是釣吸血鬼吧。」

  當他說話的時候,杭特看見他的犬齒似乎比一般人還尖利,但他盡力裝作沒看見。

  忽然,白制服人的嘴角划出一道不甚明顯的微笑。

  「你已經知道我是非人種了,對吧?」

  此時,白制服人與杭特之間的距離僅有幾十公分。

  「你會殺了我嗎?」杭特問道,但話一脫口,他便頓時覺得自己有點語無倫次。

  「不會,殺你對我來說有什麼好處?」

  「你是在哈爾……不對──在史賓瑟的脖子上留下咬痕的人嗎?」

  白制服人微微皺了皺眉。「不是,我想應該不是吧,他是那麼說的?」

  「沒,他沒那麼說。」杭特別過頭去,在心裡暗罵自己的愚蠢。

  事到如今,他居然還巴望著「哈爾」所說的話能有幾分是真實的。

  喬伊斯!

  一陣微弱的抽動從腕部傳來,他低頭看了看手腕,只見那條黑色纏帶正微微動著。

  白制服人顯然也注意到了,他輕輕將手從帶子上放開,但那抽動仍在持續。

  「有東西靠近了。」白制服人低聲說道。

  喬伊斯,我在這裡!

  那聲音像一根針那樣穿進了杭特的腦中,他本能地縮了縮身子。

  「你聽見了嗎?」他問身旁的白制服人。

  白制服人一臉困惑。「聽見什麼?」

  這時,杭特忽然覺得手背一陣搔癢,他本能地伸手一抓,卻發現手上都是黑色的濃稠液體,他嚇了一跳,連忙想甩開滿手黑污,但那液體卻越流越多,來源全從他手上綁著的黑色纏帶另一端而來,一道開口在那面空白的牆上逐漸裂開,黑色的液體不斷從那之中流出來,並將那道開口越撐越大。

  喬伊斯!你到底在不在那裡!

  此時,杭特的腿已經不麻了,他緩緩從地上站起身來,現在他已經可以辨識出那聲音是屬於誰的了。

  他走過去,將手伸向那面牆,而那道開口也在瞬間崩毀,裡頭滿注的黑色濃液如潮水般衝向他,將他猛地擊倒在地,往後沖到後方的窗下。

  「天哪!你沒事吧!」白制服人叫了起來,並奔過去。

  杭特從滿地黏滑的液體中撐起身子,卻發現有個重物壓在胸前,那東西邊咳嗽邊從他身上起身,杭特這才發現那是一個人,而且正是他所認識的一個人。

  「史考特!」杭特對著那壓在身上的人叫道。「你……天哪──你沒事吧?」

  滿身黑液的史考特看著他,忍不住大笑起來。「我才要問你吧,喬伊斯,你的肋骨沒被我撞斷嗎?」

  杭特摸了摸自己身上,雖然剛剛的衝撞讓他很痛,但他很確定他的肋骨還在。

  一旁,一個小小的身軀也咳嗽著從液體中起身,直到他站直了身子,杭特才認出他是史賓瑟。

  正確地說,是小一號的史賓瑟,杭特其實花了數秒才認出他是誰。

  「我沒救到另一個人,」史賓瑟不太高興地說道。「都是這女人害的。」

  「小弟弟,我可是救了你欸,難道你要我把你丟在那裡嗎?」史考特說道。

  「我不需要人類來救。」史賓瑟邊說邊抹掉臉上和身上的黑液,但全身仍是髒得可以。

  「……史賓瑟?你怎麼會變成這德行?」白制服人皺眉盯著他說道:「這又是你的什麼新型態嗎?」

  「噢,卡歐斯,真高興在這裡見到你。」史賓瑟抬眼望向他,並將濕黏的瀏海甩到腦後。「我是受到食夢魔造出來的空間影響才會變成這樣的,等一下就會恢復了。」

  「你到底在搞什麼!」名為卡歐斯的白制服男對他怒道:「我一不在你就亂來!居然還把普通人牽連進來是怎麼回事啊?」

  「你放心,一切都在我掌握當中,」史賓瑟揚了揚手。「但我現在非回去不可,有個叫艾拉的人還被困在裡頭,我得……」

  他話還沒說完,便忽然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史賓瑟?你搞啥……」卡歐斯走上前去,卻發現史賓瑟一點反應也沒有。「史賓瑟?史賓瑟!」他立刻蹲下身來猛搖史賓瑟的肩膀,但史賓瑟卻像是徹底昏迷過去了。

  有那麼一刻,除了史賓瑟以外的三人只是愣在那裡面面相覷,接著卡歐斯嘆了口氣,並拿出手機聯絡局裡,一會兒過後,他抱著史賓瑟站起身來,並朝另外兩人說道:

  「抱歉,可能要請你們兩位到第十九分局作份筆錄了。」

  史考特站起身來,並將黑色稠液中的杭特也一起拉起來。「希望到那裡能有衣服可換。」她說。

  杭特注意到她從剛剛開始就從未放開他的手,但他決定暫時別提起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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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來時之處

  卡蜜拉原本打算回自己房裡,卻發現走廊上有扇門是開著的,她信步走過去,注意到這是早先貝兒睡在裡面的那間房,她走到門口,毫不意外地看見房裡空無一人。

  她轉過頭去。

  食夢魔的氣息仍在附近,她依循著氣息往走廊盡頭走去,下樓穿過中庭,並再次回到亞瑟的收藏室。

  收藏室的門大開著,這在以往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她走了進去,來到盡頭那間六角形的房間。

  貝兒正站在裡頭,抬眼望著那幅已什麼都沒有的《露琪亞》。

  「我離開的時候明明有上鎖,你是怎麼進來的?」卡蜜拉問道。

  貝兒轉過身來,對她說道:「你應該知道我和路易有相同的能力。」

  「你的意思是,這裡的東西會自己吸引你過來嗎?」

  貝兒微微一笑,似乎這就足以說明了一切。

  「你,還有亞瑟,都是壞胚子,」貝兒說道:「居然讓路易那麼相信你們,那間俱樂部打從一開始就隸屬於亞瑟手下,要不是亞瑟暗中下令,路易怎麼可能會被趕出來?」

  卡蜜拉聳了聳肩。「路易又沒問我那間俱樂部真正的老闆是誰,我何必主動告訴他?」

  「你們都欺負他,從以前到現在每個人都是這樣,老是在利用他的單純。」貝兒說著搖了搖頭。

  「你自己不也一樣嗎?」卡蜜拉揚眼笑道,一手叉在纖細的腰上。「你可以去接他,而且他自己也去見你了,為什麼不讓他接近你?」

  貝兒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這說來話長,我只是想試著回到像以前那樣,但已經沒有辦法了,另一個我已經不在了,我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去愛一個女人,並且讓她回到我身邊。」

  「另一個你?」卡蜜拉略顯困惑。「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應該知道我哥哥過世的事吧?」

  「當然知道,最近新聞都在報,而且路易也去了那場葬禮。」

  「我哥哥,」貝兒說道:「跟我一樣,都是從『販夢者』那裡買下食夢魔才生下的孩子,最初,我們只有一個個體,但中間經過母體的時候不知道出了什麼差錯,於是就這樣變成了兩個人。」

  卡蜜拉聽了這話後挑了挑眉。「這樣好嗎?這些話要是賣給報社應該很值錢吧,你就這麼告訴我沒關係嗎?」

  「我知道你不是會為了錢去做什麼的那種人,你和我一樣都是非人種,對我們來說,向來就有許多比錢還有趣的事能去追逐。」貝兒淺淺笑道。

  「唔,這你倒是說對了。」卡蜜拉坦承道。

  「雖然,名義上我稱那傢伙是哥哥,但我們根本沒有兄弟之分,」貝兒繼續道:「我和他一直都輪流共享著不同的生活、朋友、甚至戀人,因為我們原本就是由同一個個體所分裂出來的,理所當然應該共享一切,好彌補我們流失到彼此身上的那一部份,一直以來,這樣的生活並沒有替我們帶來任何困擾……直到,某個女人的出現,這一切才忽然改變了。」

  「這發展可以想像。」卡蜜拉搖頭晃腦地說道。「我猜,是你們之中有人真的愛上她了吧?」

  貝兒露出苦笑。「對,是另外一個我,他愛她愛得發狂,但我卻怎麼也做不到,我們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共享同一樣事物,但即使在這時候分割,將我們的一切徹底區隔開來,也已經來不及了,某種決定性的不同讓我們只能相互殘殺,置我們的另一半於死地……當然,我原先並不想那麼做,因為我知道我仍需要他,但他逼得我不得不反抗,我想回到原來那樣……可是他卻不想,他滿腦子只希望我消失。」

  「……那個女人愛的是你,對吧?」卡蜜拉沉吟道。

  「沒錯,」貝兒點點頭。「但我缺乏愛她的能力,如果我能像我兄弟那樣為她痴狂,那麼或許直到今天我和他仍好端端地共處著,可是他察覺到了,他知道我對她的愛並不如她愛我那樣深,若我將她讓給我的兄弟,那肯定會傷害她,而我兄弟絕不允許我做出任何傷害她的事,他決定讓我從這世上消失,我不知道那是因為他打算永遠取代我,還是因為他無法忍受我繼續忽視他心愛的女人──也許都有吧,他決心在那次登山的時候下手,在動身的前一晚,我給了他最後一次機會,但他執意如此,我只好將他送進這幅畫裡,讓他的靈魂永遠安息。」

  他說著抬眼望向那幅畫,但畫中仍空無一物。

  「那叫『吞噬』,一旦被吞進去,就連靈魂的渣籽也不剩,我想那離所謂的『安息』有很大一段距離。」卡蜜拉說道。

  貝兒將視線移向她,並微微一笑。「所謂『安息』的概念,原本就是活下來的人們用來安慰自己的,對我來說,他確實是已經安息了,我這麼想並沒有什麼不對,不是嗎?」

  「在我看來,你比我或是亞瑟都還要更壞。」卡蜜拉說道。「不過,我還是很好奇,眾所皆知,布萊登‧平瑟頓是在雪山遇難的,如果你在那之前就已經將你的兄弟葬送在食夢魔所造的畫中,那麼屍體是從哪兒來的?你怎麼可能騙過醫院、騙過記者、騙過所有人,來假造一場理應沒有屍體的葬禮?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貝兒將微亂的金髮撥了撥,說道:「我是食夢魔,只要夢造得夠大,那就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什麼……你的意思是……」卡蜜拉略微瞪大了眼。「可是,這不可能──」

  「當然可能,」貝兒的臉上仍帶著笑意。「整個登山之行都是我策畫的,從事情發生一路直到葬禮結束,這中間全都沒有任何非人種涉入其中,全都只是普通人類,就連為我和我兄弟急救的那間醫院,也都是隸屬於平瑟頓財團旗下的,我要從中操控並不是太難的事,而且整個過程中也幾乎沒有媒體能夠涉入報導。」

  「但──山難發生的時候新聞還是有報導啊,而且報紙上也登了照片……」卡蜜拉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地,立刻住了口,沒再說下去。

  「報導並不代表真相,」貝兒淺淺笑道:「沒錯,記者是有拍到一個裹在毛毯裡奄奄一息的人,但沒有任何一張照片拍到了他的臉,而葬禮的時候是不准任何媒體進入的,這你若有看新聞的話應該也知道。」

  「那是路易吧?能幫你到這個程度的人,也只有他了對吧?」

  「對,他會為我做任何事。」貝兒說道:「但他太單純了,他真的以為我會拋下他,所以才跑到葬禮上……他根本不該去那裡的。」

  「他也是非人種,要是闖進你造出的幻象中,那就會失效,對吧?」

  「沒錯,他簡直把我嚇死了。」貝兒聳了聳肩說道。「還好當時我用了別的招數讓大家轉移注意力,葬禮才順利完成。」

  「你是個瘋子,你知道嗎?」卡蜜拉說道:「若我是路易的朋友,我會叫他離你遠一點。」

  「可惜你不是他的朋友。」

  卡蜜拉笑了起來。「我的確不是。」

  「亞瑟的話就很倒楣了,他實在不該將自己扯進來,」貝兒說道:「就算拿到這些畫,他的願望也不可能會實現的。」

  「你知道他的願望是什麼?」卡蜜拉問道。

  「當然,以前我和他、以及路易三人還一起混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他很喜歡路易,也一直想讓路易成為他的人,但他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受路易所吸引,也不知道太靠近像我們這樣的人是很危險的,才會招致今天這種下場。」

  「就讓路易去陪他玩玩不行嗎?你獨佔慾還真強。」卡蜜拉說道。

  「不行,路易才不懂什麼叫玩玩,他會認真起來的。」貝兒苦笑道:「就連對你,他都有一點認真了,難道我有說錯嗎?」

  卡蜜拉的神情頓時顯得有些嚴肅起來。「是沒錯,但他終究還是把我甩了,就在剛才。」

  「你走不進他的內心,對吧?」貝兒抿嘴說道。

  「因為他的心被你永久扣留了,」卡蜜拉說道,語帶不悅:「這一切對你來說就像是場遊戲,而我們每個人手上的籌碼都是零。」

  「那要看你想要在這場遊戲中得到什麼,」貝兒微笑說道:「亞瑟他想得到的東西是根本不可能得手的,所以這對他來說就只是零,但你呢?你之所以留在這裡,是為了什麼?我看得出你並沒有完全站在亞瑟那一邊,但你也沒有想從路易身上得到什麼,你想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

  卡蜜拉望著他,沉默不語。

  「當然,若你不想說的話也沒關係,我不是那種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貝兒說著便要走出門外。

  「我想知道──」卡蜜拉忽然說道:「人類究竟可以放任自己污穢到什麼程度,像亞瑟那樣……到底能夠走到多黑暗的地方?」

  貝兒轉過頭來,說道:「知道這個要做什麼呢?對你有任何好處嗎?」

  「誰說沒好處?」卡蜜拉的臉略微紅了。「我……我只是在想──或許……或許我有機會……」

  「如果你想要亞瑟的話,」貝兒輕輕笑了:「那動作可要快,他在你們的世界算是很搶手的。」

  他說罷便離開了,留下卡蜜拉獨自愣在原地。

  搶手……?

她再次回過頭來,望著那牆上的六幅空白畫布。

  須臾之間,她忽然懂了。

  她轉身跑出收藏室,往亞瑟的房間奔去。

  那女孩穿著全黑的洋裝,宛若喪服一般。

  當卡蜜拉趕到時,那身著黑服的女孩正飄浮在半空中,並高舉著一把巨大的鐮刀,在床頭上方俯視著昏迷不醒的亞瑟。

  「爾茲莉!」卡蜜拉叫道:「你要做什麼?」

  爾茲莉緩緩抬起眼,面無表情地望向她。「這是契約的一部份,在他死後,他的靈魂歸我。」

  「契約?什麼契……」卡蜜拉忽然住了口,並露出了然於心的神情。「哦……我懂了,你果然不是單純幫亞瑟做事,有了卡洛那個污濁的靈魂還不夠,你還想要亞瑟的,對吧?」

  「花園裡已經很久沒有新的靈魂可以灌溉了,那些花會枯萎的。」爾茲莉說道。

  「我不會把亞瑟讓給你,」卡蜜拉獰笑道:「是我先看上他的。」

  爾茲莉默默地看著她,似乎並不認為她的話具有什麼威脅性。「沒用的,等他一斷氣,他的靈魂就歸我。」

  「你以為我會乖乖讓你搶走他嗎!」卡蜜拉大喊道,並將雙手一揚,從她身後頓時飛出上百隻蝙蝠,在房間上空形成一個懾人的黑影,黑影往下一捲,便將亞瑟躺著的那張床捲了起來,並猛地在空中轉了半圈,接著重重落下,四個床腳仍穩穩立於地面,而床頭和床尾的位置正好掉轉過來。

  爾茲莉頓時皺起眉頭,似乎深感惱怒。

  卡蜜拉走上前去,站到床頭邊,所有的蝙蝠此時都飛到她身旁,而她立於其中,宛若女王。

  「我很快就能治好他,只要他活下去,他的靈魂就不會變成你的。」卡蜜拉說道。

  爾茲莉緊捏著手中的鐮刀刀柄。「他不可能永遠不死。」她說。

  「但我是不死的,」卡蜜拉微笑道:「而我有辦法讓他變得跟我一樣。」

  爾茲莉的表情頓時陰沉下來,她慢慢地往後退進貼著暗紅色壁紙的牆面,一下子就消失了。

  卡蜜拉站在那裡等了一會兒,這才確定爾茲莉已經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低頭望向亞瑟,儘管亞瑟的臉色仍然很蒼白,但看來暫時是不會有事了,她將他的領子解開,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他胸膛上輕輕畫了一個印記,不久,血印便慢慢滲進他的皮膚裡,消失不見了。

  此時,亞瑟的呼吸也漸趨平穩。

  有朝一日,她會等到亞瑟徹底墮落至不可挽救的那一刻,並將他變成自己的東西。

  她曾聽說過,中世紀的時候,有人曾因為自身的貪婪與墮落而化為惡龍,成為魔物。

  她想試試看在這個時代,是否還能做到那種事。

  但不是現在,現在還不到時候。

  她輕撫著披散在亞瑟額頭的黑色髮絲,淡淡地笑了。

  黑暗之中,他隨著機身往下墜。

  那架一直以來保護著他的飛機,就這麼隨著這世界的毀滅一道分崩離析,先是機翼、再來是包覆機體的外殼,它們像飛舞地的落葉般一片片飄走,在幽暗中看來完全不像是一架飛機的一部份。

  最後,機體徹底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人獨自墜落。

  他不知道自己會到達何處。

  也許哪裡也到不了,也許他會就這麼一路墜向死亡。

  他想起那個說話像個小大人似的非人種,儘管他對那個非人種一點也不了解,但他卻希望他能趕在這個空間崩毀前離開。

  那傢伙看來不像是個很壞的非人種。

  他只是忠於他的工作,才到這裡來。

  他想。

  此時,周遭漸漸地亮了起來,原先只是朦朧的亮光,但隨著他逐漸下墜,那亮光也變得越來越明亮,很快地,他便置身在一個宛若白日的地方,而正當他感到困惑的同時,他也觸到了地面──他摔進一片廣大的荒涼沙漠中,柔軟的黃沙吸收了大部分的撞擊力,他躺在沙坑中過了一會兒,才奇蹟似地發現自己並沒有受傷。

  他爬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沙,並四下望了望,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荒漠,他頓時迷惘了,不知該往哪裡走。

  一個小小的影子從他腳邊掠過,他低下眼,卻沒看到東西,一陣細小的搔抓聲從不遠處傳來,他轉過頭去,只見有隻嬌小的狐狸正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就這麼靜靜地望著他。

  他往前一步,而那隻狐狸也轉過身去,就這麼走開了。

  他困惑地站在那裡,而狐狸也停了下來,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你是要我跟著你走嗎?」他低聲說道,然後便跟了上去。

  陽光曬著他的頸背,但奇怪的是,他並不感到炎熱,反而覺得那光線就像溫暖的手指般輕撫著他,他就這麼走著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正當他開始懷疑自己根本不該跟著一隻來路不明的動物走時,那隻狐狸卻忽然向前跑去,一溜煙地就不見了。

  他立刻追上去,但不論他往哪裡找,都沒見到那隻狐狸,他簡直不能理解在這種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那隻狐狸怎麼會就這麼消失了。

  他嘆了口氣,然後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腳下的黃沙逐漸消逝為止。

  當他發現自己已然離開了沙漠時,他頓時愣住了,因為他發現腳下的黃沙變得一點也不像是沙子,反而像是有人隨意拿畫筆塗鴉上去的東西,僅是一塊塊的色塊而已,而在色塊之外,就只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空白,彷彿正等著有人為其添上色彩似地。

  他忽然明白了,這裡是另一個異空間,他只是從原先那個食夢魔所造出的空間掉進了另一個空間裡,到頭來,他根本就沒有逃出那幅畫裡。

  他沮喪地往前走,走進那一片無垠的白。

  一個模糊的人影出現在遠處,他瞇起眼,想辨識出那是什麼人,但距離太遠了,他根本看不清楚。

  也許那又是另一個食夢魔。

  他轉過身去,想往來時路走。

  但就算回去,那裡也已經沒有可以讓他躲藏的地方了,他的飛機早已崩毀,而他也沒有能力再造出另一個足以保護自己的心靈之壁。

  也許是該放棄了。他想。

  他回過身來,往那個人影走去。

  但越走近那個人影,他就越覺得那似乎不是食夢魔,而是一個他應該認識的人。

  當然,食夢魔可能也會化身成能夠迷惑他的模樣,但……

  如果那是食夢魔的話,那看起來應該會跟他記憶裡的那個人更為相像才對,然而,眼前的這個人卻遠比他記憶中還要老上許多。

  他走向那個人,在距離幾步之遙的時候停下腳步。

  「艾拉,」那人對他笑道:「我說過我會來救你的吧。」

  艾拉的臉上仍沒什麼明顯的表情。「你變老了,海默爾。」他說。

  名為海默爾的那個男人什麼也沒說,只是將雙手攤開。

  艾拉只猶豫了一會兒,然後便投進他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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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謊言與真實

  八小時後,警方從一處廢棄工廠中救出了奄奄一息的坎貝爾‧平瑟頓,由於此樁綁架事件涉及非人種犯罪,於是全案很快便移轉給直屬於教廷的第十九分局,平瑟頓原本被送往市立醫院,但不久後便又轉院至第十九分局的醫療中心,以便觀察是否受到非人種感染。

  兩天後,根據一條線報,警方查出這起綁架案事實上屬於一樁密謀已久的邪術儀式一部分,主謀者是經營多家地下賭場與俱樂部的亞瑟‧佛洛斯特,包括最近的一連串榔頭客事件也與他有關,另一方面,警方也循線找出了更多證明亞瑟‧佛洛斯特有罪的證據,開始在全國上下發出通緝令,但僅找到了他的住處,並在那裡尋獲許多非法得來的高價收藏品、毒品及各項不法交易的文件,至於亞瑟‧佛洛斯特本人則始終不知去向。

  而連續殺害多名孩童的榔頭客卡洛‧布魯克,則被查出其真實身分並非員警,他的本名是艾德華‧布魯克,小名艾德,曾在多年前涉及一件群眾街頭攻擊事件,當時有一名受害者被砍斷手掌,身中多刀,經急救後仍宣告死亡,但警方始終找不到當時是誰下手的,經過這起事件後,艾德隱姓埋名在各地流亡,後來投靠剛考上警職的堂哥卡洛‧布魯克,在一次口角中殺害了他,由於兩人自小就長得極為相像,艾德索性大膽冒充其身分,卡洛‧布魯克的雙親多年前已然病故,由於在考上警職時才剛搬家沒多久,身邊幾乎沒有人熟識他,艾德就這麼神奇地冒名頂替了幾年,直到他在警局停車場企圖攻擊一名孩童時被喬伊斯‧杭特巡官撞見為止。

  這天下午,羅絲瑪麗‧史考特又再次來到了第十九分局,儘管她在平瑟頓綁架案當中也是受害者之一,但由於在不明就理的情況下受到非人種攻擊,在整起事件中所能提供的線索並不多,在第十九分局的醫療中心檢查過並未受到非人種感染後,她很快地又回到了原本的工作上,連她自己都很訝異在經歷過那種恐怖的非人種攻擊後,自己竟能這麼快就適應了平常的生活。

  她這次前來的原因與案件無關,只是在工作中抽空來看在此住院觀察的平瑟頓而已,由於她的空閒時間不多,所以她原本並不打算帶什麼禮物來看他,但當她驅車經過街上一間花店時,她還是停下來買了束花才過去。

  來到醫療中心後,她順利地找到了平瑟頓的病房,她的運氣不錯,平瑟頓人正醒著,就坐在病床上看書,見到她來時,似乎心情不錯,但史考特很確定他的笑容中帶有些許保留,她看得出來,他其實沒有那麼想見到她。

  史考特心想這樣也好,反正她本來就不是單純為了探病而來的。

  她將花放進水瓶裡,拉了張椅子在病床旁坐下,開門見山地說道:「我有事要問你。」

  「我看得出來。」平瑟頓淡淡笑道。

  「綁架案發生那天,你為什麼把我送進那幅畫裡?」

  平瑟頓的眼中有什麼閃了一下,但臉上仍維持著笑意。「你為什麼會覺得我做得到那種事?」

  「因為你一開始就知道福克斯會來,不是嗎?」史考特說道。「雖然你對我胡扯了一堆有的沒的,但那完全就只是要吸引我的注意力,你刻意讓我留在那裡,親眼看見那一切,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平瑟頓搖搖頭。「你太高估我了,羅絲,我只是個普通人,做不到那種事的。」

  「不要叫我羅絲,」史考特直勾勾地盯著他。「你不是那個愛過我的男人,我認識的那個布萊登,絕不會對我做出那種事。」

  平瑟頓略顯訝異地看著她一會兒,隨後便笑了。「真是的,所以我才討厭女人,你們總是那麼敏銳,什麼都逃不過你們的眼睛。」他說著一手將額前的髮絲往後撥,史考特望著他,心想自己怎麼會曾認為他和那個愛過自己的男人很像。

  「你才是那個認為和自己的兄弟共享一個女人很有趣的傢伙吧?」史考特說道:「而我愛的那個人,早就已經死了。」

  平瑟頓臉上的笑意慢慢地消退。「……那傢伙根本是個白癡,他想復合,事到如今……都過了那麼多年了,他還是想跟你在一起,我早就告訴過他,像你這種條件的女人,不可能到現在還在等他,可是他就是不相信,他寧願永遠拋棄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史考特略微揚起臉,說道:「那就是你殺他的原因?」

  平瑟頓搖搖頭。「他是不在了,可是我沒有殺他,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他,但他卻想讓我消失,我只是……試著保護我自己,做了我應該做的事。」

  「你在鬼扯,布萊登不可能會殺人,他不是那種人。」史考特冷冷說道。

  平瑟頓笑了起來,那是一種聽起來極其淒涼的笑聲。「他的確是不會殺人,但就算他辦不到那種事,他還是能讓我消失,他可以讓我變成他的一部份……而我的意志會完全從這世上抹滅,像是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一樣。」

  史考特略微皺起眉頭。「你在說什麼?」

  「算了,告訴你也無妨,反正那些穿白制服的人現在八成也知道了。」平瑟頓抬眼望向她。「我不是人類,你的布萊登也不是,我和他原本都是食夢魔──同一隻食夢魔,我們不能沒有對方而單獨活著,但他卻為了你而想拋下我,那樣一來,對他和我而言都是死路一條,我只是……只是想阻止他而已。」

  「你把我弄糊塗了,」史考特蹙眉說道:「若真如你說的那樣,那為什麼你現在還能好端端地在這裡?布萊登他明明就已經死了不是嗎?」

  平瑟頓略微縮了縮身子,雙手抱著胳臂。「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事,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真的沒有殺他。」他說。

  「你在說謊。」史考特說道。

  「我只能告訴你我沒有,但我想你反正不會相信。」

  史考特盯著他,想從他臉上的表情揪出蛛絲馬跡,她清楚記得那天晚上平瑟頓親口告訴她自己殺人的事,但當時他的神情和現在極為不同……那個時候,平瑟頓的眼神和口吻簡直就像……

  就像……

  天哪,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她想。

  她忽然站起身來,抓住平瑟頓的領子,使力將他往後壓,平瑟頓顯然嚇了一跳,但他不敢掙扎,史考特將他按在枕頭上,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平瑟頓可以立刻將她推開,叫人把她攆出去,但他卻沒有這麼做。

  他為什麼不敢反抗她?

  她站在床邊,低頭望著顯然受到驚嚇的平瑟頓,但平瑟頓只是瞪大眼睛注視著她,什麼也沒說。

  她認得那表情,從以前到現在,只有一個人能露出那麼令她心軟的表情。

  「布萊登,是你嗎?」她輕聲喚道。

  接著,就像每一次他們吵架的時候一樣,她看見平瑟頓啜泣了起來。

  路易‧福克斯提著一口行李箱,到機場辦理出境手續,然而,在他的護照上所寫的名字並非路易‧福克斯,而是希格‧羅森斐爾。

  那是他的本名,但他也很久沒有使用過這個名字了,事隔多年,他甚至覺得這名字對他來說頗為陌生。

  他已經好多年沒有回去他的國家了,自他十五歲那年被捲進那幅畫中後,他的人生便因此面臨了極大的變化,在他小時候,他一直夢想能成為像父親一樣的飛行員,而他那時也很有天分,但他從那幅畫中被拋到這個國家後,他的夢想就這麼嘎然而止,並在這些年來被消磨得幾乎一點也不剩了,他的夢想是因為他的父親而存在,但現在父親已經不在了,據他所知,當年和他父親共事的同僚也離職了,食夢魔依然存在於這世上,在他的國家,負責捕捉食夢魔的夢管制場也仍在運行著,但他再也無法回去了,當然,只要夠努力,他或許還是能成為夢管制場的一員,只是,過了這麼多年,那也已經不再是他所熟悉的夢管制場了,他認識的人們全都不在了,那些回憶也隨之而逝,他一點也沒有想要回到那裡的意思,因為那也只不過是觸景傷情而已。

  但如今亞瑟遭到通緝,爾茲莉下落不明,卡蜜拉也去避風頭了,他要是繼續留在這個國家或許會很危險,為了自保,他還是得離開此地去哪裡避一避比較安全。

  和當年他初次在這裡的醫院中醒來時不同,他現在已經可以說得一口流利的外語,而且幾乎沒有口音,他現在身上有一筆從亞瑟那裡得來的錢(儘管不是亞瑟自願給他的),可以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就算不回他原本的國家也無所謂。

  但他反正也沒有其他特別想去的國家,他想,就回去一次也無妨。

  反正他不一定會遇到他過去認識的人,他有個妹妹,而他的妹妹多年來大概以為他已經死了,但他也不打算干涉她現在的生活,他曾在這裡的書店看過她出的書,知道她現在已是個出色的作家,她完成了她一直以來的夢想,他衷心地為妹妹高興,但同時也明白,他那優秀的妹妹不會需要他這個多年來在外遊蕩、不學無術的哥哥。

  他知道,食夢魔會潛入人們的心裡,吃掉他們的夢想,並回到牠們原本生存的地方。

  他的夢想早已被牠們吞食,現在或許正在哪片天空上遊盪著,也許早已被夢管制場抓走了也說不定。

  而他自己也是個食夢魔,靠著吸食他人的夢而活。

  他坐在候機處,再過沒多久,他就要離開了,他將圍在頸上的黑色長圍巾下襬拉到前面來,好讓自己可以更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不過接下來他就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只得瞪著人群發呆。

  他想起貝兒,既然要走,他應該去向貝兒道別才對,但他聽說貝兒現在正待在白制服的人馬那裡,他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查出貝兒其實跟他一樣不是人類,一想到這裡,他就實在不敢去見他,他知道他不該丟下貝兒不管,但留在廢工廠那裡是貝兒的主意,貝兒必須以受害者的身分被尋獲,這一切才能順利結束。

  就像貝兒當年說的一樣,他會保護他,不管發生什麼事,貝兒總會盡一切努力維護他的安全,不讓那些白制服的人馬找到他。

  他很清楚,不論是對亞瑟,還是卡蜜拉,他都說了謊,在這世上除了他父親與妹妹之外,他唯一最在乎的只有貝兒,他和貝兒之間從來就不僅僅只有朋友的關係,只是他不願意正視,不願意讓事情走到那樣,才要不斷地對其他人說謊。

  那不單只是因為他們是同類,他對卡蜜拉所說的那套說詞並不完全是事實,他曾經親手捕捉過食夢魔──在牠們還不具備意識與具體型態的時候。

  貝兒之所以特別,是因為貝兒曾為他而失去過重要的東西,貝兒明明有他自己的事必須面對,他是個絕不能對其他人動感情的人,可是這一切卻被路易的出現給破壞了,從他第一次出現在平瑟頓家收藏館的那天開始,所有的平衡都被打亂了,貝兒為了他不斷地對其他人說謊,不斷地用一層又一層的謊言包覆住真相。

  到頭來,他覺得就連貝兒自己也忘了所謂的真實是什麼了。

  他清楚記得山難發生的前一天晚上,他接到貝兒的電話,要他趕來收藏館一趟,那時,他從貝兒的語氣中就已經知道有什麼事不對勁了,但他不敢多問,甚至不敢問打給他的是哪一個貝兒,而儘管他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那裡,一切也已經來不及了,他根本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發生。

  當他趕到收藏館時,他看見的是兩個貝兒以扭曲的角度躺在《露琪亞》下,看來像是正扭打在一起,但最令人怵目驚心的是,兩個貝兒的臉都不見了,他們面對面黏附在一起,像是一個共享同一個頭顱的連體嬰,身軀的部分仍在扭動,但正逐漸吸附在一起,他看見他們的手臂和雙腿皮膚已經黏合,他們正在彼此吸收,而路易根本不知道是哪一方正在吸收哪一方,也不知道該怎麼阻止這一切。

  儘管貝兒叫他盡快趕來,但當下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只知道這幕景象絕不能被任何人看見,於是他立刻將門上鎖,把自己和那兩具交纏在一起的軀體關在裡面,但他也很清楚要是繼續看著那兩具軀體的話,他一定會崩潰,於是他將大衣脫下,披在他們身上,然後坐在門邊,祈禱黎明別太快降臨。

  有那麼一會兒,他確信自己一定是睡著了,他從上鎖的門旁醒來,看見貝兒裹在他的大衣裡,坐在地板上盯著他看,除了表情有些茫然之外,樣子看起來和平常並沒有什麼不同。

  他開始懷疑剛剛那恐怖的情景只是一場夢。

  「貝兒……剛剛那──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他結結巴巴地問道。

  貝兒伸手將額前的金髮撥到耳後,他看見貝兒大衣底下的軀體一絲不掛。

  「另一個我不在了,我想是這樣。」貝兒說道。

  「為什麼會……」他站起身來,忽然感到一股無名火升了上來。「你之所以叫我來,就是為了讓我看這個嗎?為什麼你要做這種事?」

  貝兒抬眼望向他。「我不確定……我還是不是你的那個貝兒。」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本來希望當他看到你的時候,或許會改變心意,」貝兒說道:「可是他執意要那樣做,他想要我消失,對他來說,我一直都只是他失落的一部份,他現在只是將那收回他體內……我想他的想法是這樣……不對,那是……那也是我的想法……我……」

  他低下眼,雙手抱頭,似乎陷入了某種內心掙扎之中。

  「貝兒……?」路易走上前去。

  「不要過來!」貝兒將手朝他用力一揮,但路易及時後退,沒有被打中。「我說過了,我不確定我是不是你的貝兒,我現在……現在腦中好亂,有兩種意志在我腦中……我不知道我到底該……」他說著緩緩地將臉抬起來,望向身旁的路易。「不對……你怎麼能出現在這裡?是那傢伙叫你來的嗎?你出去!這一切全都是因為你──就是因為你我才──」他尖叫著從地上爬起來,揮拳往路易衝過去,路易本想閃開,但身後已沒有退路,他只得伸手抓住貝兒,在他瘋狂掙扎的時候將他按到牆上去。

  「你冷靜點!我不知道你們兄弟倆發生了什麼事,」路易朝他低聲吼道:「但現在看來你們已經變成同一人了,我不清楚到底是他吸收了你,還是你吸收了他,更不曉得你是不是還是我認識的那個貝兒,但你不能在這裡發瘋,外面的人不會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麼事,就算我親口告訴他們我剛剛所看到的情景,也沒有人會相信,你的另一個兄弟已經不在了,至少不再是另一個獨立的個體,可是你明天就要在媒體面前宣布和你的兄弟言歸於好,甚至還要一起去登山,你要怎麼做才好?我問你,你的兄弟現在不見了,你要怎麼向社會大眾說明這件事?」

  貝兒愣愣地看著他,似乎像是冷靜下來了。

  「取消吧,貝兒,找個理由讓明天的登山取消,好好休息一下,然後我們再想想有什麼辦法可以──」

  「不行,不能取消。」貝兒打斷道。

  「怎麼可能不行,就說你忽然感冒了,或者──」

  「就算那樣,也還是不能解釋為什麼我的另一個兄弟消失了,不是嗎?」貝兒定定地看著他。「明天的行程絕不能取消,否則我們就沒有機會殺死另一個我了。」

  路易抓著他肩膀的手頓時鬆開了。「殺死另一個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貝兒抓住他的胳臂,說道:「我們必須抹消我另一個兄弟的存在,讓那個現在已經沒有人能夠頂替的身分徹底消失,我們可以假造一場山難,再舉行一場沒有屍體的葬禮,讓另一個我永遠消失。」

  「……你覺得那種事真能辦得到?」

  「可以的,只要你能幫我的話,那當然辦得到。」

  路易眉頭一蹙,但沒有思考太久。「我該怎麼幫你?」

  「我們的身高跟體型都差不多,你只要在媒體拍到的時候假裝是另一個平瑟頓就好了,我會想辦法讓你盡可能不要露面,不會有人發現的。」

  路易將他的手甩開。「不可能!我怎麼可能辦得到那種事!一定會穿幫的!」

  「相信我,路易,別忘了,我跟你一樣都不是人類,只要我們合力的話,要誤導其他人並不是那麼困難的事。」

  路易怔然地望著他。「……但我不確定我還能不能發揮那種能力,我或許會搞砸……不對,是一定會搞砸。」

  貝兒站在那裡,將披在身上的大衣稍微拉攏了一些。「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了,別去想你會不會搞砸,只要把一切都交給我……那就一定會成功的。」

  路易露出苦澀的笑容。「我要怎麼相信你?你甚至不一定是我認識的那個貝兒,你我都知道,另一個貝兒非常討厭我,對他來說,我從來就不是他最重要的人,而那個貝兒現在在你體內……他就是你,這表示你隨時會改變主意,將我扔得遠遠的。」

  「那就給我一個絕不能拋下你的理由,趁我現在還不完全是他的時候……」貝兒靠近他,雙手握住他的胳臂,同時,這個動作令他身上的大衣滑落下來,掉在他的腳邊。

  「把衣服穿上,貝兒,我──」

  他話還沒說完,貝兒便吻了他,他感覺到貝兒赤裸的身軀緊挨著自己,似乎伴隨著些許顫抖,路易不確定那是因為他很久沒這麼做了,還是因為貝兒體內的另一個靈魂正在反抗。

  他摟住貝兒,回應他的吻,某種再熟悉不過的感覺從他胸口升上來,他記得上一次對貝兒這麼做是什麼時候的事,那都已經是好多年以前了,但他卻從沒忘記過該如何回應貝兒,也清楚記得貝兒喜歡他用什麼樣的方式抱他。

  貝兒壓在他身上,以一種不具侵略性的方式挑逗他,他知道自己想要貝兒,想對他做貝兒此時希望他做的事,但他仍然想辦法推開他,想盡可能讓理智回到自己的腦中。

  「不要這樣!貝兒,難道你瘋了?」他喘著氣說道:「你不記得上次這麼做的時候我害你遇到多慘的事嗎?我拜託你不要這樣,我──我們不能再承擔一次那種後果──」

  「去他的後果,」貝兒打斷他的話。「我不在乎,我只要那傢伙聽我的,而這是唯一的方法。」

  「但我沒辦法肯定我能不能接受另一個你,」路易說道:「你現在不只是我認識的那個貝兒,你還是另一個我全然陌生的貝兒,我不能就這樣照你希望的去做。」

  貝兒伏在他胸膛上,輕聲說道:「如果你不這麼做的話,那麼就連你所認識的那個我也會跟著消失了,就算那樣你也無所謂嗎?」

  路易看著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我不會要你負責任,」貝兒說道:「以前那時候也一樣,我沒有怪過你,不是嗎?我可以承擔這一切,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貝兒傾近他,再次親吻路易,而在稍後,路易便將貝兒按在身下,完成了貝兒想要他做的事。

  手機鈴聲響起,將路易的思緒喚回現實,此時離登機還有半小時以上,他接起手機,聽見一個頗為陌生的男性嗓音,但他又隱約覺得聽過那種語氣。

  「喂?路易,你現在在哪裡?」那聲音說道。

  「……你是誰?」

  手機另一端傳來某種他覺得應該聽過卻想不起來的笑聲:「哈哈哈……對喔,我都忘了,你不太習慣這個聲音對吧?我是卡蜜拉啊,不過現在應該叫卡倫史坦就是了。」

  路易總算想起自己是在何時何地聽過這語氣了,儘管他不是沒見過卡蜜拉的另一個型態,但在電話之中,他還是認不太出來對方的聲音。

  「抱歉,這裡比較吵,我沒認出來,」路易有點尷尬地說道。「我在機場,再過半小時就要登機了。」

  「你要離開境內?真巧,我也是,我現在在一艘沒人認識我的豪華客輪上,和亞瑟一起,那傢伙被通緝了所以有點難帶上船,不過對我來說還不成什麼大問題。」

  「你跟亞瑟一起?你們要去哪裡?」

  「去我老家啊,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老家是座古堡?」

  「沒……我想沒有吧。」路易搔了搔臉,他一直以為卡蜜拉跟著亞瑟是為了利益關係,從沒想過卡蜜拉家裡也很有錢的可能性。

  「要是有機會的話真想也讓你看看我家,不過一般人進去之後就不太可能出得來了。」卡倫史坦說著還笑了起來,彷彿那是個無害的玩笑話,但路易覺得他是認真的。「噢,對了,我之所以打來不是要跟你說這個,既然你也要離開,我想還是跟你說一下這件事比較好,雖然我覺得貝兒應該不打算讓你知道,不過就這樣讓你什麼都不知情地離開,也太沒意思了。」

  「你說貝兒?他還有什麼事沒告訴我?」

  「嗯……就是,我們說好要把他扔在廢工廠,讓他假裝是個被非人種劫持的人質時,他要求我對他做一些事好力求逼真,但不要來真的,這種事我向來都很拿手,你知道的,我是個吸血鬼,所以我取了一些他的血,沒有太多,就只是讓他變得比較虛弱而已,但也因為這樣,我察覺到了一些事,我有一種能力,可以從血液中得知對方的一部份記憶和身體狀況,這種能力是繼承我父親而來的,而我在吸了貝兒的血之後,我發現……」

  此時,路易已經提著行李箱走向了登機處,但在聽到卡倫史坦接下來的話後,他頓時整個人怔住了。

  「你說……什麼?你說的是真的嗎?」路易問道,手機緊貼著耳朵。

  卡倫史坦充滿笑意的聲音在手機另一端再度響起。「我是不是太早說了?我應該在你登機之後再說對吧?」

  「該死……要是你敢那樣做的話,我絕對會宰了你。」

  手機另一端傳來卡倫史坦哈哈大笑的笑聲。「快去吧,蠢蛋。」

  路易掛掉手機,抓著行李箱就往回跑,往機場外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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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玫瑰、狐狸與小王子

  平瑟頓坐在病床床沿,愣愣地對著窗外發呆,就連醫生走進來也全然沒注意到。

  「午安,平瑟頓先生,今天覺得怎麼樣?」醫生問道。

  平瑟頓懶洋洋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我根本沒病,為什麼還得待在這裡?」

  「你來的時候受了傷,是非人種咬過的痕跡,我們得觀察是否有感染的情形。」

  平瑟頓冷笑了一下。「那表示我會變成吸血鬼嗎?」

  醫生搔了搔額頭,低頭盯著手中的文件,說道:「那倒是不至於,我們已經給你注射過血清了,目前所有的檢驗都顯示你不會因此轉化成吸血鬼,只要再過幾天,確定沒有引發其他副作用,就可以出院了。」醫生說到這兒時誇張地清了清喉嚨,接著說道:「對了,平瑟頓先生,這裡有一份文件需要你簽署。」

  醫生走到他身旁,將文件遞給他,他接過文件,只見上頭是一整頁密密麻麻的條文。

  「這是什麼?」他問。

  「這是為了確認你接下來所有的後續療程都必須在本院完成,而且你今後若有任何傷疾,必須優先由本院處理。」

  平瑟頓抬眼瞪著他。「憑什麼?」

  醫生扶了扶眼鏡,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就憑你不是真正的人類,而是第十九分局專任醫師所認定的非人種,親愛的平瑟頓先生。」

  平瑟頓瞪視著他,但卻沒敢說上一句話。

  「像你這一型的非人種在國內很少見,」醫生繼續道:「通常是在北陸那邊的國家才會有這種非人種,在我們這裡並沒有原生種,只要是在境內發現的這型非人種,都是從國外進來的;牠們有一種特性,可以寄生在人類身上,吸收宿主的部分基因,轉化成很接近人類的存在,並像人類嬰兒一樣被產下來,若不經過很細密的檢驗,根本不會有人發現牠們不是人類,通常境內發現的這型非人種大多數都是經由這種方式進來的,而你,平瑟頓先生,很顯然就是我說的這種非人種。」

  平瑟頓盯著他一會兒,然後說道:「你會……說出去嗎?」

  醫生皺起眉毛,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怪異。「我為什麼要說出去?這是有違職業道德的。」

  「那我為什麼要簽這個?」

  「喔,這只是個程序而已,依法規定,進來我們這邊的病患在出院後如果仍有後續追蹤的必要,那就必須簽署由我們優先治療的同意書,只要是非人種,或是受到非人種感染的人類,都需要簽這份文件,因為這類病患一般醫院沒辦法處理。」

  平瑟頓聽他這麼說雖大為放心,但仍遲疑地盯著手上的那份文件。

  「我如果簽了這個,就表示我承認自己是非人種嗎?」他問。

  「這份文件只能證明你受過非人種感染,並沒有證明你是非人種的效力,」醫生答道:「我剛剛也說了,受過非人種感染的人類同樣需要簽這文件。」

  平瑟頓又仔細地看了一遍文件內容,確定裡面沒有陷阱後才答應簽署。

  「放心吧,反正出事情也是我倒楣,你不會怎麼樣的。」醫生收回文件時這麼說道。

  平瑟頓對這句挖苦笑了笑。「對了……你剛剛說,有後續追蹤必要的病患才需要簽這文件?」他問。

  「是啊。」

  「可是你說我沒有受到感染。」

  醫生看了他一眼。「我有那樣說嗎?」

  「你不是說我不會變成吸血鬼嗎?」

  「是不會啊。」

  「那我為什麼還要做後續追蹤?我生了什麼病?」

  醫生笑了起來。「你的確是沒有生病,但還是有做後續追蹤的必要,檢驗報告顯示你的腹腔內有一部份組織比較薄,而且有過活體寄生的痕跡,這表示以前曾有東西在那裡成長,但後來被某種外力強行拔除了──可能是因為受傷或任何不當醫療所致,不過組織並沒有徹底壞死,因為現在又有──」

  他話還沒說完,病房門便忽然被人粗魯地打開,兩人不約而同地往門口望去,只見一個身穿大衣和圍巾的黑髮男子正站在那裡。

  「貝兒,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男子對平瑟頓說道。

  醫生搔了搔頭,似乎感到很困惑。「我記得現在不是探病時間。」他說。

  男子沒理他,逕自走上前去,視線始終在平瑟頓身上。「你早就知道了吧,為什麼完全不跟我說?難道你認為我沒資格知道嗎?因為以前那次是我害的,所以你就再也不打算原諒我了?」

  平瑟頓盯著他,一臉困惑。「聽著,路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正在聽醫生說話,你可以不要打斷──」

  路易沒讓他把話說完,便伸手摟住他,將他抱在懷中。

  「路──你在幹什麼!放開我!」平瑟頓掙扎起來,似乎感到很難為情。

  醫生大聲地清了清喉嚨,說道:「抱歉,你們是不是忘了這裡還有別人在?」

  直到此時,路易才發現醫生的存在,他愣愣地看了醫生一眼,然後才將手放開,平瑟頓將他推開,但力道嬌柔得有些令人噁心。

  「對不起,醫生,可以請你把剛剛沒說完的話再說一遍嗎?」平瑟頓歉然說道。

  醫生朝他笑了笑,然後望向一旁的路易,說道:「看來你就是孩子的父親吧?你來得正好,這裡還有一些文件需要你簽署哪。」

  見過平瑟頓之後,史考特覺得整個腦袋還是有點亂糟糟的,平瑟頓並不是人類,這件事奇異地沒令她感到多大驚奇──畢竟在經歷過這一切後,她自認這世上很可能已經沒什麼事能真正嚇到她了。

  雖然她依然不是很清楚,現在的平瑟頓是否還是她所認識的那個人,但她已然知道,在現在的平瑟頓心裡,有一部分仍然屬於過去那個愛她的男人,但另一部份則是恨她的,並且是徹底的仇恨,在她擊潰平瑟頓的心防之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也許那是因為平瑟頓心中仍有一塊屬於她的位子),她從他口中得知,他們倆人曾為了她而反目,其中一方甚至因此受到極大傷害,不單是心理上的,也是身體上的,這致使另一個平瑟頓簡直恨她入骨,那就是平瑟頓之所以在葬禮過後仍試圖接近她,並將她送進那幅畫中的原因。

  他知道她從來就沒有真正忘記過平瑟頓,所以他便利用了這一點。

  平瑟頓告訴她,他並沒有殺死自己的兄弟,正確地說,他們兩人都已經永遠不在了,現在的這個平瑟頓兩者皆是,也兩者皆非。

  史考特不甚確定自己能否理解這個概念,那對她來說,到底還是個全然陌生的世界,在她的認知中,一對兄弟不可能彼此融合成同一人,但對平瑟頓來說,那卻好像只是件理所當然的事,他的本質從來就不是人類,他所理解的世界也截然不同於人類所認知的世界。

  也許那就是她與平瑟頓永遠不可能走在一塊兒的原因。

  但史考特仍不願意相信當年那個溫柔的平瑟頓已經徹底消失了,如今的平瑟頓偶爾仍會露出像以前一樣的表情或些微的習慣動作,但有時又陌生地完全像是另一個人,也許平瑟頓這次仍然是在騙她,但她知道,有些東西是騙不了人的,其他人也許會被瞞騙過去,但她不會,因為她就是看得出來,不管外表或說話方式有多少改變,她總是能從中辨認出她所熟悉的那樣事物。

  但儘管如此,有些東西還是只能留在回憶之中,儘管她所熟悉的事物如今或許還在,但許多東西就算回頭去找,也不可能再拚湊回原來的樣子了。

  她驅車前往一處刑案現場,這是在榔頭客案件後另一個重大刑案,但應該沒榔頭客那麼棘手,只是,這次的案件並不是杭特巡官通知她的,這總令她有點在意。

  因為她從杭特巡官的同事那裡聽說,他可能會被調到第十九分局去。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風聲傳出來,據她所知,第十九分局都是一些牛鬼蛇神,而杭特只不過是個尋常一般人而已,第十九分局怎麼可能會想要吸納他?

  但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因為最近的這幾件案子裡,杭特和第十九分局的人似乎有密切接觸,也許杭特在非人種案件上有某種才能,進而受到他們注意也說不定。

  她感到有些心煩,因為她不確定自己到底希不希望這件事是真的。

  她喜歡杭特這個人,原因她也說不上來,也許是因為杭特和她有某種相同之處,在心底某處,她覺得杭特或許跟她同樣孤獨,跟她一樣都是那種在群體中容易顯得格格不入的人,所以當她和杭特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感到很輕鬆,不需要隱藏什麼,因為他們有某種共通的默契,而那是在其他人身上找不到的。

  她清楚記得當時逃離那幅畫時,她拼命地喊著杭特的名字──她知道杭特向來不太喜歡別人叫他的名字,但她那時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那樣叫他。

  也許是因為,若她和其他人一樣的話,他就不會回頭看她了吧。

  她感到有些害怕。

  若杭特真的去第十九分局任職,她也許會更難見到他,但那並不是她害怕的主因。

  她怕的是,杭特會在那裡找到他的歸屬。

  也許他有某種特質是她所不知道的,而第十九分局就是看中了那特質,才會延攬他。

  那樣的話,杭特或許會走到另一個她所無法踏足的世界。

  就和平瑟頓一樣。

  醫生離開之後,便僅剩路易和平瑟頓待在病房裡,儘管探病時間已過,但路易堅持不走,其他人也拿他沒辦法。

  此時,路易正坐在平瑟頓的床前,神情凝重地瞪著他,而平瑟頓則是一臉無奈。

  「我說過了,路,我沒有怪你,」平瑟頓說道:「以前那次是因為另一個貝兒想傷害我才會那樣,你不用一直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但他是因為知道你有了我的孩子才會那麼做,錯在於我。」路易垂下頭來。「我不應該對你做那種事,要不是因為我,你就不會受傷了。」

  平瑟頓嚴肅地望著他,問道:「你後悔了嗎?」

  路易抬起臉。「後悔什麼?」

  「後悔跟我做那種事,後悔讓我喚起你身為非人種的本能。」

  路易靜靜地盯著他。「我是後悔了,如果我知道那會讓你受到他的傷害,如果我早知道那孩子會因為他而流掉,我打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會碰你。」

  平瑟頓搖搖頭。「那不能算是『孩子』,路,那只是個不成形的肉塊,不具備思想也沒有靈魂,你只要這樣想就好了。」

  路易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不只一次想過如果那孩子仍活著的話,現在會是什麼模樣。」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生下那孩子,就算我是非人種,對外的身分也仍然是人類,那種事要是發生的話,會是很嚴重的醜聞。」

  「就算現在他已經不在了也一樣?難道這次你也要讓我們的孩子死掉嗎?」

  平瑟頓抿了抿唇,說道:「你不希望我這麼做的話,我就不會這麼做。」

  「那你的想法呢?」路易伸手握住平瑟頓的手,並不自覺地加深了些許力道。「那對你來說只是個肉塊而已?到現在你還是這麼認為嗎?」

  「有一部分的我確實是這麼想的,」平瑟頓坦承道:「你不要忘了,『他』仍然沒有消失,直到現在,我仍然感覺得到他的思想,還有他對你的仇恨。」

  「我不懂,」路易說道:「如果他真的那麼愛那個女人,若他也曾經感受過全心愛一個人是什麼感覺,他為什麼可以那麼恨我?難道他不能理解我對你的感情嗎?就算到現在……他還是不能就這麼放過我們嗎?」

  「他不能放,因為那是他存在的理由,一旦他真的忘記那個女人,他就會忘記他跟我到底有什麼不同了。」平瑟頓淡淡說道:「可是,我想他早就已經忘了,他只是仍死抓著一部分過去的回憶,想辦法說服自己和我有所不同。」

  路易愣愣地望著他,似乎不甚了解他這番話的意思。

  「路,你有沒有想過,」平瑟頓笑了起來。「其實當初懷孕的,說不定是另外一個貝兒?」

  他這話說得像是句玩笑,但路易卻完全笑不出來。

  平瑟頓見到他的表情,臉上的笑意更濃了。「若真是那樣的話,愛著你的那一個貝兒或許會嫉妒得不得了,甚至殺死另一個貝兒體內的孩子,如果是那樣的話,你要怎麼辦?你還能全心地愛著現在的貝兒嗎?」

  路易瞪視著平瑟頓,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雖然這在情理上完全說不通,但路易知道,這不是全然不可能的事,他向來認為自己不可能分不出兩個貝兒的差異,但那是因為他們刻意做出了彼此之間的區隔,若他們其中一方想要在他面前偽裝成另一方,他完全相信那是可以做到的事。

  而且這也能夠解釋,為什麼當年發生這件事的時候,他所愛的那個貝兒並沒有陷入任何情感上的崩潰。

  這實在很可笑,儘管他認為自己是全心地愛著對方,但他事實上卻根本無法從他們之中辨認出自己所愛的那個人。

  就連自己懷中抱著的那個人是誰,他都不能確定。

  「我不明白,」路易開口道,並感到喉嚨一陣乾澀:「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是一直都愛著別人嗎?我以為……他應該恨我入骨才對。」

  「也許那就是他恨你的原因,更何況,」平瑟頓說道:「有些人並不是一次只能愛一個人。」

  「我……我不知道……」路易頓時感到腦中一片空白,他從沒想過這種可能性,即使他察覺到那有機會發生,他也從不相信。「我沒想過他會……不對,若這是真的,那他為什麼……」

  他不再說下去,只因那僅會陷入漫無止盡的焦慮自語。

  若那是真的,那表示他應該恨那個愛他的貝兒,因為他害死了他們的孩子。

  但那個貝兒現在也同時是另一個貝兒了,他們如今已合為一體。

  他該怎麼做?

  他不知道。

  「你還是回去吧,路,不對──希格,你已經不需要再用我給你的身分掩飾自己了,你有你該回去的地方,」貝兒將額前的金髮撥到腦後,說道:「說實在的,我真沒想到你會來這裡,難道你不怕那些白制服的把你抓走?」

  「你不怕,我也沒什麼好怕的。」路易回道。

  「我跟你不一樣,我可是一出生就待在這裡,但你是外國人,打從一開始就算是非法入境。」

  路易抬眼望著他。「你以為說這些話就可以把我嚇走嗎?」

  「什麼?」

  「我很想說我不在乎這件事,」路易站起身來,說道:「但事實不然,我確實很在乎,而且在乎得要命,我無法理解你們到底在想什麼,不管害死那孩子的人是你還是另一個貝兒,那都是瘋子才會幹的事,那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是我完全無法接受的事,不論你的理由是什麼都一樣。」

  路易一口氣說完這番話,平瑟頓等了一會兒,確定他沒有想繼續說什麼才開口:「沒錯,我是瘋了,我們從很久以前就已經瘋了,你無法想像當一個原該是獨立的個體被分裂成兩個,而且還繼續保有對方的意識這點有多麼可怕,不管多想逃離對方,都不能徹底阻止對方的意識流進自己的腦中,我們不能分離,甚至不能去愛──或去恨不同的人,而當我們終於合為一體,卻又不能逃避我們的共業,另一個貝兒的罪孽我勢必得分擔,而我的罪孽他也不能說是沒有責任。」他注視著路易,眼中冷冽沒有一絲情感。「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人知道要怎麼愛像我們這樣的人,玫瑰不會知道,而狐狸也不會知道。」

  路易望著他,直到此時,他才知道為何平瑟頓如此喜歡提那個故事,那個他從來沒看懂過的童話故事。

  小王子之所以漫無目的地旅行,就是因為他從來都不能接受任何人的愛。

  他拋棄玫瑰,也拋棄了狐狸,最後甚至拋棄了他自己。

  「夠了,貝兒,你不是那故事裡的主角,」他說:「從來就不是。」

  「你走吧,你是隻自由自在的狐狸,本來就不屬於我。」

  路易深吸了口氣,對他說道:「如果我是那隻狐狸,你就應該對我負責任,你也應該對你的玫瑰負責任。」

  「我試過了,你以為我沒有試過嗎?」貝兒疲憊地垂下頭去,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路易上前扯住他的衣領,將他的臉面向自己。「看著我,貝兒,我就在你面前,不要再把我當成那故事裡的狐狸,我是我自己,我是希格‧羅森斐爾,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知道你所有秘密的人,我不是那種你可以隨便拋下,用過就丟的貨色。」

  平瑟頓淡淡笑了,是那種帶有些許嘲弄的笑容。「那又怎麼樣?你自己也說了,你根本不能接受我這個人,我的所作所為完全是個瘋子。」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這麼說。」路易低聲啐道。

  「你對你剛剛的說詞反悔了?」

  「不是,我沒有反悔,」路易直視著他,說道:「我依然覺得你是個瘋子,而且我認為這個想法今後也不會改變,但我一定也是被你搞瘋了,才會沒辦法拋下你。」

  平瑟頓臉上的嘲弄消失了,僅剩下困惑的神情。

  「我愛你,貝兒,」路易說道:「不管你去哪裡,不管你要把我趕走多少次,我都會跟著你,我會黏著你,比最無可救藥的跟蹤狂還要黏,我要看著你困在我的手掌心裡,就算你不愛我了,也沒辦法離開我。」

  平瑟頓瞪大眼睛盯著他,似乎很是驚訝。

  路易放開他,轉身往病房門口走去,但平瑟頓這時不知為何慌了起來,連忙喚住他:「等等,你去哪裡?」

  路易轉過頭來,說道:「我要去提供報社消息,畢竟我知道很多關於平瑟頓家的內幕,也許會掀出不少醜聞。」

  「你想毀掉我?你不能這麼做。」

  「你有本事就阻止我。」他說著便又轉身要走,平瑟頓連忙跳下床,趕到他身邊,抓住他的大衣。

  「不要那樣做,那對你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平瑟頓哀求道:「那同樣會連累你,你會被遣返,那樣的話──」

  「那樣的話會怎樣?」路易望著他,表情漠然。

  「那樣的話……」平瑟頓抓著他的衣襬,像是一下子退化成了十歲小孩。「那樣……這孩子就沒有爸爸了。」

  聽到這話,路易莞爾一笑。「這理由太爛了。」

  平瑟頓抬眼望向他,在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被對方擁入懷中,接著,他們親吻。


.

第十六章|鑑識組

  「這是因為受到非人種感染而導致的現象,」魏斯特扶了扶眼鏡,並轉動著他臀下那張吱嘎作響的椅子。「但不是永久性的,很快就可以根治。」他說。

  卡歐斯站在診療室裡,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幼童化史賓瑟,覺得自己有點像是個帶小孩來看病的家長。

  「所以他需要住院……還是怎麼樣?」卡歐斯問道。

  「不用啦,」魏斯特笑著揚了揚手,又轉動那張發出擾人聲響的椅子,低頭在辦公桌上寫東西。「我開個藥單給你,回去照做就好了。」

  「我不知道吸血鬼也需要吃藥。」卡歐斯揚起眉毛說道。

  魏斯特迅速地寫下一張單子交給卡歐斯,而後者瞪著單子上那龍飛鳳舞的字體,不禁皺起了眉頭。

  「……豬血?」卡歐斯問道。

  魏斯特又換了個坐姿,將那雙裹在深色西裝褲中的腿交疊起來,雙肘擱在身後的桌上,而那張椅子仍持續抗議著。

  「對,你回去在浴缸裡放滿豬血,然後把他泡在裡面一晚就好了,不過得注意別讓他淹死。」魏斯特說道。

  卡歐斯將單子略微放下,問道:「一定要豬血嗎?」

  「你喜歡的話,用人的也可以,不過那樣會違法就是了。」魏斯特說著搔了搔額頭,似乎不像在開玩笑,卡歐斯注意到他沒抹髮油,僅用髮夾交叉固定住前額的髮絲,看起來有點像個高中女生。

  「我要去哪裡弄一缸豬血?」

  魏斯特想了一下。「去問鑑識組的人吧,尤其是那些負責鑑識咒術的傢伙,這對他們來說應該是小菜一碟。」

  卡歐斯不禁翻了個白眼。

  卡歐斯向來不太喜歡來鑑識組,別的地方他不知道,但第十九分局的鑑識組向來是個怪人聚集的地方,有時他甚至懷疑全市的瘋子都被召喚到這個地方,而政府之所以給他們工作只是為了別讓他們為亂人間。

  他走到實驗室外頭,聽見裡頭傳來一陣爆炸聲,伴隨著女人的尖叫聲,於是立刻衝了進去,大聲喊道:「發生什麼事了?這裡有人受傷嗎?」

  但詭異的是,他並沒看見實驗室有女人,他注意到實驗室另一端有一間以強化玻璃隔起來的房間,而裡頭有一大團灰綠色的不明物體黏附在玻璃上,房間裡頭到處都是那種物體,上頭還閃著火花,而實驗室這一端只有兩個穿著白袍的男人,其中一個抱著頭蹲在角落邊,而另一個則站在桌子另一端,並回頭看他。

  那盯著他看的男人扶了扶鼻樑上那副懸掛著細鍊的眼鏡,問道:「呃,抱歉,你是……」

  沒等卡歐斯回答,那原先縮在角落裡的男人便跳起身來,說道:「昆恩隊長,你怎麼會來?」

  卡歐斯看了他一眼,就算不用先注意到那頭又粉又紫的挑染鬈髮,以及對方摟在懷中的泰迪熊,他也認得出這是鑑識組的組長JF,通常較親暱的友人會叫他約爾希(據說是本名,但也可能不是),但只要有人問起他的姓氏,他就會陷入某種極為神經質的恐慌之中,據傳這是因為他來自一個古老且受到邪惡詛咒的外國家族,只要一提及這個家族的姓氏就有可能招來惡運纏身。

  但當然卡歐斯對這種說法相當嗤之以鼻,他向來都認為JF是由於闖過某種不可告人的大禍或醜聞才必須隱姓埋名,只因會來這個城市的外國人往往都是如此。

  「噢,沒什麼,只是有件小事想找你問問……我沒見過他,他是誰?」卡歐斯說著將視線移向眼鏡男。

  JF走上前去,將泰迪熊擁在胸前說道:「喔,他是新來的,叫戴密安‧所羅門,戴咪,這位是特勤隊的卡歐斯‧昆恩隊長,打聲招呼吧。」

  「組長,可以不要那樣叫我嗎?」戴密安微笑向JF說道,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的抗議毫無用處,接著轉向卡歐斯說道:「你好,昆恩隊長。」

  「你們在搞什麼?」卡歐斯盯著後方強化玻璃上的那一團不明物體,不禁皺起眉頭。

  「那是組長搞的,不是我的責任。」戴密安說道,臉上仍帶著微笑。

  卡歐斯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很好嘛,你有前途。」接著他轉向JF,但什麼也沒說,只是雙手叉腰盯著他,等他自己開口。

  「呃……那只是個關於咒術的小實驗,你也知道第十九分局經手的案件常常都會接觸到各種千奇百怪的咒術,所以這只是一場小小的模擬實驗,沒什麼大不了的,真的。」JF一邊說,一邊扭動著懷中的泰迪熊,卡歐斯看著他那雙裹在過長袖子裡的手──真的是太長了,那甚至可以拉到他身後打個結什麼的;卡歐斯心想,他總是需要極大的忍耐力,才能在JF說話的時候阻止自己去把JF的袖子捲上來或是抓把剪刀剪掉。

  「咒術?那些東西難道不會留下什麼污染嗎?」卡歐斯的眉毛不信任地揚起一道弧線。

  「噢,當然不會,戴咪會去清理的,不用擔心。」

  戴密安望了他的組長一眼,但什麼也沒說。

  「剛剛是誰在尖叫?其他人呢?」卡歐斯環顧四周,但除了略顯凌亂的桌面和各種他不甚了解的實驗器材之外,他沒見到除了眼前這兩人以外的鑑識組成員。

  「尖叫的人當然是組長。」戴密安以他那低沉的聲音說道。

  「我想也是。」卡歐斯認同道,JF的音頻向來都讓他覺得高得有些擾人,能發出近似女人的尖叫他一點也不意外。

  「安和羅利他們去負責別的案子了,」JF一臉委屈地說道:「而且不讓我去,還叫戴咪看著我,你不覺得他們很過分嗎?」

  「我倒是很意外這裡原來還有人是有理智的。」卡歐斯說道。「不說這個了,JF,你能幫我弄到一桶豬血嗎?」

  JF的眼神頓時明亮起來。「豬血?要做什麼?」

  「我同事生病了,」卡歐斯老實答道。「魏斯特說得把他泡在裡頭。」

  一旁的戴密安聽到這話,頓時顯出奇怪的表情。「什麼樣的病會需要這麼做?」

  JF轉過頭來,以責怪的眼神望向戴密安。「戴咪,不可以沒禮貌,昆恩隊長的同事是非人種。」

  「喔,抱歉。」戴密安摸了摸鼻子。

  JF再次回過頭來,並笑瞇瞇地望著卡歐斯。「我可以給你比豬血更好的東西,不過有個條件,你治療你同事的時候,我得在場,可以吧?你同事會介意嗎?」

  卡歐斯想了一下。「我想他不會。」

  「那就這麼說定了,等一下我們下班之後你才要上工吧?你幾點有空?」JF問道。

  「我剛剛才結束一個案子,今晚應該只需要交一些報告而已,你方便就好,只要不是白天,什麼時間都可以。」卡歐斯說道。

  「那就晚上八點吧,八點整的時候到這裡來找我,我會準備好你要的東西。」JF說著將泰迪熊的小手舉起來搖了搖。「那就晚點見囉,斐勒斯,跟卡兒叔叔說再見喔。」

  奇怪的是,當八點整一到,卡歐斯發現JF兩手空空,除了那隻叫做斐勒斯的小熊,以及那個名叫戴密安的眼鏡男之外,什麼也沒帶。

  「我說過了,我會給你比豬血更好的東西,喔,戴咪嗎?別管他,他是個跟蹤狂,到哪都要跟著我。」當卡歐斯問起時,JF如此答道。

  於是卡歐斯驅車將JF和戴密安載到桐葉邸,那是一間古老且陰森的古宅,在多年前因為不明原因而被納入第十九分局名下,現在則被分派給卡歐斯與他的搭檔一道居住,卡歐斯對這件事一直有點不滿,但如今身為一個非人種,他也沒什麼好挑的。

  史賓瑟仍處於昏迷狀態,平躺在桐葉邸二樓的房間床上,床單仍然平整毫無皺褶,顯見他一直沒醒來過,當卡歐斯把他抱下樓來時,JF似乎很驚訝。

  「你怎麼可以把小孩子留在家裡呢?那是違法的耶!」JF驚叫道。「如果是我的話,我才不會把斐勒斯一個人留在家裡!」

  「史賓瑟不是小孩子,他搞不好都有好幾百歲了,是被感染了才會這樣,」卡歐斯面無表情地朝他和戴密安說道。「過來吧,浴室在這邊,我要把他放進浴缸裡。」

  JF跟了上去,一臉好奇地問道:「你會把他的衣服脫掉嗎?」

  卡歐斯皺起眉頭。「不會。」

  「吭?可是洗澡澡都要脫衣服耶。」

  「史賓瑟沒有要洗澡,你再囉嗦我就把你的頭按進馬桶裡。」

  JF聞言立刻退開,走到跟在後方的戴密安身旁,並挽住他的胳臂。「隊長好兇喔,戴密安,你說是不是?」

  「我覺得那是你的問題耶,組長。」戴密安笑道。

  JF從他身旁跳開,揮舞著泰迪熊的雙臂。「哼,你們都壞壞,我不要理你們了,我要叫斐勒斯打你!」

  「喔,我好害怕喔,組長。」戴密安說道。

  他們通過走廊,來到了浴室,與這座古宅極不相襯的是,浴室就和一般現代式套房的浴室沒什麼不同,很顯然是後來才裝設的,若是較具品味的設計師,或許會將浴室設計得比較具有古典風味,但這間浴室的設計者似乎並沒有這方面的美感,浴室本身極其樸素,除了必要的衛浴設備之外,唯一的裝飾是單調的白色磁磚,其簡陋的程度與整座宅邸相形之下顯得相當格格不入。

  卡歐斯拉開浴簾,將史賓瑟放進乾燥的浴缸裡,讓他的頭靠著浴缸邊緣,然後直起身來,一臉百無聊賴地對JF說道:「好了,說好的豬血呢?」

  「我說過,我會給你比豬血更好的東西,」JF咯咯笑了起來,並將懷中的泰迪熊平舉起來。「斐勒斯,把東西給卡兒叔叔吧。」

  卡歐斯向來認為,自己的反應算不上慢,至少是發生大多數突發狀況都能應付的程度,但接下來發生的事,他完全只能愣在原地。

  JF從泰迪熊體內變出一把正在轉動的小型圓鋸,並將整隻泰迪熊往身旁的戴密安脖子上招呼,霎時間,卡歐斯看見戴密安的脖子上噴出一大堆鮮血,簡直就像艷紅色的小型噴泉,接著JF使力將他往浴缸推下去,戴密安整個人就頭朝下摔在史賓瑟腿上,而那隻泰迪熊還箝在他脖子上,瘋狂轉動的圓鋸還在他的傷口裡攪動,並榨出更多鮮血,血液噴滿了整個浴缸,在史賓瑟身下形成一座小型血池。

  戴密安掙扎著想要起來,但JF上前將他壓住,並尖聲笑了起來:「隊長,快來幫忙呀!把這傢伙的血全部榨出來!」

  「你他媽的是瘋了嗎!」卡歐斯一把抓住他的領子,將他扯離戴密安身邊。「誰准你在我家鬧出人命的!你怎麼可以把他給殺了!」

  JF的笑聲還在持續:「哈哈……我有說戴咪是人嗎?只是脖子上被捅個大洞而已,他死不了的啦,對不對,戴咪?」

  戴密安慢慢地從浴缸裡爬了起來,並用力將脖子上那個藏有圓鋸的泰迪熊拔開,同時,這個動作讓他的血噴得更多,甚至濺到卡歐斯和JF身上。

  卡歐斯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這滿室血味了。

  「JF,我限你五分鐘內搞定這一切,這裡的血味太濃了我吃不消。」卡歐斯說罷便轉身快步離開浴室,躲到房間裡去把自己鎖起來。

  JF望著他離去,心情似乎很愉快。「對喔……都忘了隊長現在是吸血鬼了,戴咪,看來你的血味讓隊長很衝動喔。」

  戴密安的血仍在流,但他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只是陰沉地盯著JF。

  「你不要站起來啦,血都滴到地板上了,很浪費耶。」JF叉著腰說道。

  戴密安將歪掉的眼鏡扶正,問道:「你什麼時候察覺到我不是人的?」

  JF笑了起來。「斐勒斯說的啊,他說你跟他有相同的味道。」

  「斐勒斯只是個玩偶,少在那裡裝蒜。」

  「你知道斐勒斯的全名是什麼嗎?」JF歪頭看著他。

  「誰知道啊。」

  「是梅菲斯托斐勒斯,」JF笑道:「這名字很熟吧?」

  「是啊,以前你祖先也是這樣叫我的。」戴密安說道。

  五分鐘後,卡歐斯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回到浴室,而JF和戴密安正在清理善後,戴密安的傷口看起來仍然嚇人,但已經沒有在流血了。

  「下次要搞這齣可以先通知一下嗎?」卡歐斯不太高興地對JF說道。「我差點以為你真的殺人了。」

  「我最喜歡給別人驚喜了,隊長,你不喜歡驚喜嗎?」JF揮舞著手中那個破爛沾滿鮮血的泰迪熊說道。

  「喜你媽個頭,我只感到驚嚇,哪來的驚喜?」卡歐斯不客氣地回道。

  JF笑著將泰迪熊和圓鋸放在水龍頭底下沖淨,並將那再次收進泰迪熊體內。「戴咪的血可是很棒的喔,因為戴咪是惡魔啊,他的血比豬血好太多太多倍了,我相信這對小史一定會很有幫助的。」

  「謝謝你喔,但願不會帶來新的感染。」卡歐斯陰鬱地盯著JF說道。

  「我頭好暈,我想回家。」戴密安說道,並將用來沖洗浴室地板的蓮蓬頭關掉,此時地板上的血跡已經都被沖乾淨了。

  「抱歉,所羅門。」卡歐斯說道。

  「你沒必要道歉啦,該道歉的又不是你。」戴密安幽怨地說道。

  「好啦,事情辦完啦,」JF擊掌說道:「載我們回家吧,我相信戴咪會需要在家休息很久很久很久的,他可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跟蹤我了,真是個可憐蟲。」

  戴密安陰沉地瞪了JF一眼,但什麼也沒說。

  「所羅門,你可以走嗎?」卡歐斯問道,他注意到戴密安的臉色極為蒼白,可以說是一點血色也沒有,但此時浴缸外的浴簾已被拉上,他不敢問JF到底榨了他多少血。

  「還可以站當然也就可以走啊,」JF笑盈盈地說道:「用不著擔心他啦,不然,你乾脆讓他在這裡過夜如何?」

  「我是沒差啦,所羅門你呢?」卡歐斯問道。

  戴密安虛弱地搖搖頭。「我要回家,這裡沒有能讓我恢復體力的術陣。」

  「喔,那好吧,你家在哪裡?」

  「他家離這裡比較遠,先載我回家吧,卡兒叔叔。」JF揮動著泰迪熊濕淋淋的雙臂,裝著娃娃音說道。

  「你再吵,我就把那隻熊塞進你的屁眼裡。」卡歐斯說道。

  由於JF一路上太過興奮吵鬧的緣故,於是卡歐斯和戴密安一致同意應該先放JF下車,在JF回到他的家門口,並開心地向他們道過晚安之後,卡歐斯便迅速地駛離JF家,將倚靠在後座的戴密安載走。

  「我真沒想到組長會來這招。」離開JF家時,戴密安說道。

  「他是個神經病,我以為你早該知道了。」

  「我是知道,但我以為我可以在他發作時保持安全距離。」

  「只要在那傢伙身邊工作,就沒有所謂安全距離這回事。」

  「我現在知道了。」戴密安苦澀地說道。

  車子又行駛了一段距離,然後卡歐斯問道:「對了,JF說你是惡魔,那是真的嗎?照理說惡魔不太會屈就在教廷手下工作吧?」

  「為什麼你覺得惡魔不會幫教廷工作?」

  「呃……我以為他們多少都有爵位之類的,就像人類中的貴族那樣,他們應該很少會紆尊降貴來做這種事。」

  戴密安苦笑:「我是有那種東西沒錯,不過我的情形比較特殊,我和某個家族之間從很久以前就綁定了契約,必須世世代代跟在其後代身邊,沒辦法像其他惡魔那樣愛來就來,愛走就走。」

  「……JF該不會就是那個家族的子嗣吧?」

  「你猜對了,我想那就是他不喜歡別人知道他姓氏的原因,他的祖先太有名了,對他的後代而言,或許有名到有點令人難以承受。」

  「你就是因為這樣才進第十九分局的?」卡歐斯問道。

  「別那種語氣,我可是正正當當考進來的。」戴密安嘆了口氣:「那傢伙實在很聰明,躲到這種地方來工作,害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找不到他。」

  「這個嘛,無論如何,歡迎來到第十九分局。」卡歐斯說道:「不過我看你那個組長不太喜歡你,今後應該會千方百計想把你趕出去。」

  「這次是我大意了,下次我絕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戴密安說道。

  「嗯。」卡歐斯不置可否地應道。「接下來開進這條巷子就是了嗎?」他問。

  「對,你開到底就會看見我家門牌了。」

  此時,車子已駛近戴密安家,令人有些意外的是,惡魔的居所就和一般人的住家沒什麼不同,前院甚至還有略顯老派的白籬笆外牆。

  卡歐斯停下車,到後座那裡去攙扶戴密安。

  「我扶你到門口吧。」卡歐斯說道。

  「沒關係,我自己可以走,這本來就不是你的責任。」戴密安將他推開,卻腳底一軟,眼看就要摔個狗吃屎,卡歐斯連忙伸手將他環住,卻意外碰觸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

  正確地說,是一對柔軟的東西。

  但卡歐斯並沒在第一時間把手放開,他將手臂貼在戴密安的胸部上,一臉疑惑。

  「隊長,我可以告你性騷擾嗎?」戴密安說道。

  「喔,抱歉,」卡歐斯將手放開,說道:「因為你看起來很瘦,我沒想過你會有女乳症的問題。」

  「惡魔通常都是雌雄同體的,我希望你別忘記這一點。」

  戴密安說著將胸前的衣服拉平,然後往前走,卡歐斯這才看見他的胸部就像初發育的少女一樣,有著微微的隆起。

  而且沒穿內衣。

  「呃,那晚安了,所羅門。」卡歐斯在他身後說道。

  戴密安轉過身來,朝他微笑道:「不上來喝杯茶嗎?」

  這時,夜風徐徐吹拂著戴密安身上的黑色擋風外套,而戴密安的臉色儘管蒼白且虛弱,卻隱隱有一種病態的美感,介於男性與女性之間。

  卡歐斯眨了眨眼,將心神從眼前的景象中拉回來。「喔,不了,我還有工作得做。」

  「那真是太可惜了,晚安,隊長。」

  「晚安,所羅門。」卡歐斯回道,接著轉過身去,盡可能以正常速度的步伐回到車上,以免讓自己看起來太像是落荒而逃。

  凌晨四點,卡歐斯從局裡回到家中,他得在天亮前把史賓瑟從浴室移走,儘管浴室窗戶做過防日照的措施,但對史賓瑟這種吸血鬼來說,盡量待在離地底較近的地方還是會安全些。

  他回到浴室裡,將浴簾拉開,令他意外的是,史賓瑟已經完全恢復成原本的成人模樣,正低著頭,弓著腿坐在浴缸裡,此時浴缸裡的血液已大致乾涸,乾掉的血跡染在史賓瑟的身軀上,卡歐斯注意到他身上僅纏著一圈一圈的黑色纏帶,而原本穿著的紅色上衣已經不見了,彷彿像是融化在血池中。

  「這血的味道好濃……不是人的血吧?」史賓瑟頭也不抬地問道。

  「你總算醒啦。」卡歐斯不禁鬆了口氣。「沒錯,那的確不是人血,是惡魔的血。」

  史賓瑟抬起臉,卡歐斯看見因染血而凝固的銀色長髮黏附在他的頰旁和頸間,像是某種極為拙劣的染髮。「真沒想到你會在我身上用那麼高級的東西。」史賓瑟說道。

  「別太自抬身價了,我本來只打算用豬血,是鑑識組的人一時興起才會這樣的。」

  「你沒嘗嘗嗎?這可是惡魔血耶。」

  卡歐斯微蹙眉頭。「我不喜歡因為嗅到血的味道而發狂,那種感覺很不舒服。」

  「所以你沒嘗了?」

  卡歐斯在浴缸旁蹲下身來,伸手將史賓瑟的脖子勾過來一些,然後伸出舌頭,在他的頸肩上輕輕舔舐,將乾涸的血跡舔去。

  史賓瑟抬起頭來,將沾滿鮮血的手撫向卡歐斯的臉,讓他更靠近自己一些,並親吻他,卡歐斯也同樣予以回應,兩人許久才分開。

  史賓瑟眨了眨眼,似乎有點困惑。「你這次怎麼沒揍我?」他問。

  「不知道,我想我可能只是累了吧。」卡歐斯說著將史賓瑟頸間的長髮撥開。「你脖子上的這個咬痕是哪裡來的?」他指著史賓瑟頸上的藍斑。

  「那是你的吸血鬼祖先留下來的,我以前是他的血奴。」

  「既然這痕跡還在,那表示現在還是嗎?」

  「很久以前曾經消失過,在他死去的時候,」史賓瑟說道:「但現在又浮現了,那代表一件事。」

  「什麼?」

  史賓瑟抬眼望著他,說道:「別鬧了,但丁,我認得出是你。」

  卡歐斯站起身來,只在一瞬間,他的外表就變成了另一個和原先極為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人。「我還以為我裝得很像。」他說。

  「你害我白高興一場。」史賓瑟埋怨道。

  但丁一手抵著下巴,說道:「我以為換作是我的話,你也會很開心。」

  「以前的話也許會吧,但現在不一樣了,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但丁。」史賓瑟說道:「回去吧,回到你該待的回憶裡,把這個身體還給你的後代,他不會樂見你強占他的身體的。」

  「你也變了,史賓,這世上果然沒有永遠不變的事物哪。」但丁笑道:「以前的你眼中只有我一個人,誰也容不下。」

  「你說過,你只是意念的殘存體,總有一天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消失,但我卻沒有感覺到這件事,你的力量反而日益增強,一點也沒有消退,這到底是為什麼?你說的話全都是騙我的嗎?」

  「若我真的重回人間,你反而不高興嗎?」

  「你已經奪走過一次我愛的人,不要再奪走第二次,好嗎?」

  但丁在浴缸邊緣坐下,傾身說道:「第一次是我嗎?」

  「對,」史賓瑟坦承道。「你明知我愛你,卻執意死在我面前,我從沒見過像你那麼惡劣的人。」

  但丁淺淺地笑了,他直起上身,雙手在身側按著浴缸邊緣。「回答你的問題,我沒有騙你,那時我的確以為自己會就此消失,但是……現在情況已經有所不同了,有人不希望我消失,因為透過我,他可以去做任何他不敢做的事,我和那個人之間會變得越來越相像,到最後再也分不出彼此……」但丁望向他,說道:「你不明白嗎?我身不由己。」

  「但那是不可能的,你的力量那麼強,怎麼可能會……」

  但丁伸出手指抵住他的唇,不讓他說下去。「你曾想過我為什麼會再出現嗎?我過去活在這世上那麼久,也擁有過不只一名子嗣,為什麼我直到現在才出現?而且偏偏誰不挑,就挑上了這個喚醒你的男人。」

  史賓瑟愣愣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呃,嚴格說起來,我不是被卡歐斯喚醒的。」

  但丁笑了起來。「那只是一點技術上的小差錯罷了,別那麼計較。」他站起身來,說道:「我要走了,你可以在地窖找到我,不過那時候我已經睡了,如果你再做跟剛剛一樣的事,八成會被揍。」

  他說罷便走了出去,而史賓瑟仍待在浴缸裡,思考著但丁所留給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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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聖露琪亞

  午休時間,史考特到市中心一家咖啡館買咖啡喝,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只喝地檢署大樓供應的廉價咖啡,她想也該是善待自己一下的時候。

  她停下車,走進咖啡館,才剛向櫃檯人員點完咖啡要外帶的時候,就聽見身後傳來有人喚她的聲音,她轉過頭來,只見喬伊斯‧杭特正坐在一個靠窗的座位,略顯靦腆地朝她招了招手。

  她必須承認,她對此感到有些驚喜,但她沒有表露出來,拿了咖啡便往杭特走去,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了下來。

  「真巧,你怎麼會在這裡?」史考特問道。

  「我聽說你喜歡這裡的咖啡,所以每天都在這裡埋伏。」

  史考特笑了起來。「你神經啊?要找我的話打我手機就好啦。」

  杭特搖搖頭。「重要的事不能在手機裡說。」

  笑容從史考特的臉上慢慢褪去。「是什麼事?」

  「這裡人太多了,不好說話。」杭特說道:「你現在有空嗎?我們去外面走走吧。」

  史考特同意了。

  他們來到不遠處的一座公園,坐在長椅上喝咖啡,附近唯一的路人是個站在噴水池旁餵鴨子的老人,而以他所在的距離,也不太可能聽見他們的對話。

  「你是不是要去第十九分局工作?」史考特問道。

  杭特對這個問題似乎感到很驚訝。「我?去十九分局?你怎麼會這麼想?」

  「你同事說的,他們說你去和那裡的長官見面,可能會被調職。」史考特老實說道。

  杭特忽然笑了起來,肩膀不可自持地抖動著。「真的?他們是那樣說的?」

  「我聽到的是這樣。」

  「他們一點也不了解我,你說得沒錯,我身邊根本一個朋友也沒有。」杭特笑著搖搖頭。「我沒有要去第十九分局,只是因為之前榔頭客的案子需要找我去問些事而已,我一點也不想去那裡工作,就算求我我也不去。」

  這番話讓史考特頓時鬆了口氣。「那,你要跟我說什麼?」

  杭特思索了一會兒,說道:「史考特,你對於靈媒或巫師之類的人有什麼看法?」

  「……吭?」

  「如果你認識的人是靈媒或巫師,而且宣稱自己看得見另一個世界的事物,你會怎麼想?」

  史考特略微皺起眉頭。「什麼怎麼想……那又怎麼樣?有什麼了不起的嗎?」

  「你不會想叫他去看心理醫生,或是把他送進精神病院嗎?」

  「如果他沒出現攻擊性的行為就不需要吧,為什麼忽然這麼問?」

  「……難道你不會覺得很可怕嗎?你想想,要是你跟這個人一道出門,他說不定會說你身旁多一個你看不見的人或什麼的……」

  史考特笑了起來。「看得見的人才比較可怕吧,杭特,你我都看過那麼多因為看得見的人而受害的人,難道還會怕什麼看不見的人嗎?」

  杭特頓時顯得有些啞口無言,他低下頭去,喃喃說道:「但我會。」

  「什麼?」

  「我說我會怕,」杭特抬起那雙湛藍的眼睛,望向史考特。「我覺得那很可怕。」

  「杭特,你身邊有這樣的人嗎?」

  杭特搖搖頭。「我就是那個人,就是我說的那種人,靈媒、巫師、反正就是那類的。」

  史考特對這番話有些愣住。「你明明就是警察。」她說。

  「但我有那種體質,這是先天的,我就是……會一直看見那些我不想看的東西,我不敢向任何人說,因為別人一定會覺得我瘋了,只因為他們看不到,他們就認為那僅是我個人的幻覺,但那些東西真的存在,而且一直都在那裡。

  史考特呆然地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史考特,你曾經跟我說過你前任男友的事,你說那是你不希望太多人知道的事,你把你的祕密告訴了我,我想我也應該告訴你我的,而這就是我不希望別人知道的事。」

  「這就是你要說的?」史考特問道。

  「對。」杭特說道:「而我想知道你怎麼想,我是不是會就此失去你這個朋友。」

  史考特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杭特,我從來就不是你的朋友。」

  杭特聽到這句話,像是被瞬間拋進黑暗的山谷中。「是……是嗎?抱歉,史考特,我想是我太自作多情了,把我今天說的話忘了吧,我該……回局裡了。」

  他站起身來,但史考特拉住了他的手,杭特訝異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為何這麼做。

  「看得見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又怎麼樣?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以前跟什麼樣的牛鬼蛇神交往過?」

  「……啊?」

  史考特站起身來,伸手環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唇上親吻,杭特起初似乎嚇著了,但很快便予以回應,並回摟住史考特纖細的腰,感覺到她的心跳與自己的同樣激烈。

  不久,他們分開,他看見史考特泛著紅暈的臉在他面前說道:「我說過了,杭特,我不是你的朋友。」

  杭特知道自己的臉一定也和她一樣紅,但他仍刻意別過臉去說道:「對不起,讓我考慮一下,你知道我這個人很矜持的。」

  「杭特!」

  杭特大笑起來,而史考特的笑聲也伴隨其中。

  白晝過後,卡歐斯在棺材裡醒來,卻發現自己的棺蓋是開著的,他甚至可以看見地窖的天花板,正當他疑惑之時,就看見視線範圍內有個紅色的東西正坐在棺材邊緣,他抬頭一看,只見那是一個身穿紅色洋裝的小女孩,也是個他極為熟悉的人。

  「史賓──呃……夏洛特?」卡歐斯問道:「你醒了,身體沒事了嗎?」

  女孩轉過頭來,露出甜甜的笑容,那是一種擁有成人靈魂的微笑,在這樣的小女孩身上顯得格外邪魅。「都沒事了,謝謝你的惡魔血,卡兒。」

  「喔,不用謝我啦,」卡歐斯在棺材中撐起身子。「應該謝鑑識組的新人,那是他提供的。」

  「我看了今天的報紙,」夏洛特說道:「艾德‧布魯克死了,在獄中自殺身亡。」

  「你說那個榔頭客?」

  夏洛特點點頭。「又讓那些傢伙稱心如意了。」

  「哪些傢伙?」卡歐斯皺眉問道。

  「像布魯克這樣的人類,不過就是個傀儡罷了,在這種人背後,往往都有更黑暗的力量在掌控他們,指使他們去犯罪,而在這些人類被逮到之後,那股力量就會讓他們主動終結自己的生命,好讓他們的主人能夠享用他們污穢的靈魂。」

  「主人?你是指亞瑟‧佛洛斯特──那個主使者?」

  「不是,那個叫佛洛斯特的應該也是個傀儡,問題是在於他背後支持他的非人種。」夏洛特低頭望著自己的圓頭娃娃鞋,說道:「在我認識的非人種當中,只有一個瘋子會做這種事,一旦和那傢伙打過交道,你就最好乞求自己能活久一點,因為所有上不了天堂,也到不了地獄的靈魂都會被扣留在他那裡,成為他的食糧。」

  「我好像聽你說過這個人,」卡歐斯說道:「那傢伙叫做羅亞吧?就是之前卡爾那件案子裡的主謀?」

  「沒錯,而遺憾的是,第十九分局沒有辦法對付像他那麼古老的魔物,至少現在還辦不到,我們只能盡可能搶在他之前淨化這些人的靈魂,就算把他們送下地獄,也好過在他那裡受永生永世的凌遲。」夏洛特嘆了口氣:「但很可惜,這次我們慢了一步。」

  「但我們也不是每次都輸,」卡歐斯說道:「至少上次你救了卡爾。」

  夏洛特笑了笑。「你這是在安慰我嗎?」

  「隨你怎麼想。」卡歐斯聳了聳肩。

  「對了,我在報上看到萊納特的畫展明天開始在附近的藝廊展出,要去嗎?」夏洛特問道。

  卡歐斯略蹙眉頭。「我不確定我看不看得懂那些藝廊展的東西,他是哪種畫家?」

  「不是搞後現代主義的那些垃圾,是正統的藝術家。」

  卡歐斯思索了一會兒,說道:「你堅持的話,我可以陪你去。」

  「我堅持。」夏洛特微笑道。

  「好吧,那晚上有開放展覽嗎?」

  爾茲莉將那件粉紅色的洋裝掛了起來,吊在自己的衣櫥裡,這是她少數帶有明亮色彩的衣服,掛在那清一色黑白相間的洋裝當中顯得格外突兀。

  她走回床邊,坐了下來,百無聊賴地盯著那件衣服,似乎有些沮喪。

  一個清脆的敲門聲從她身後傳來,她回過頭來,只見一個白髮的年輕男子正站在門口,身上穿著的西裝和爾茲莉所穿的洋裝一般黑。

  「別悶悶不樂了,爾茲莉,沒得到佛洛斯特的靈魂算不上什麼損失。」男子說道。

  但爾茲莉聽到這番話,表情仍沒顯得比較開心。

  「出來吧,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男子說道,接著便轉身走開,爾茲莉雖有些疑惑,卻也跟著走了出去,但當她走出門外時,卻沒看見走道上有任何人影。

  「爸爸?」爾茲莉喚道。

  「小乖,到這裡來。」男子的聲音從樓下傳來,伴隨著一個在樓梯間閃現的黑影,爾茲莉走了過去,她漆黑的身影映在牆上,而在那道影子身旁尚有一個男人的影子,領著她一步步往下走。

  她步下階梯,通過大廳,來到迴廊上,影子仍在她的身旁一明一滅,指引著她前行的道路,最後,她穿過一道拱門,來到庭院裡。

  庭院裡一如往常,長滿著黑色的玫瑰,花園中有一條鋪過的小徑,她順著小徑走進去,只見花園旁的石牆邊長了一株新的玫瑰,那株玫瑰又大又壯,正在微風中搖曳中,而在它的花苞中央,則隱隱透出一張猙獰的臉。

  她往石牆望去,只見那面牆上畫滿了紅色的塗鴉,就像有人以鮮血在上頭書寫一般,寫滿了求救的話語:

  ──救救我!

──我要離開!

──我不要待在這裡!

──讓我出去!求求你!

──好想逃走!

──殺了我!

  她看見在那些話語之中,還有許許多多的血手印,甚至隱隱有染血的人臉印在上頭。

  而那株石牆邊的玫瑰正在尖叫哭號,花苞中央的臉變得扭曲,但除了無助地隨風搖曳之外,它什麼也不能做。

  她覺得,那很像是艾德華‧布魯克的臉。

  一雙大手輕柔地擱在她的肩上,她轉過頭來往上看,只見剛剛的白髮男人正站在她身後,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

  「爸爸!」她叫道。

  「你看,我把你的玫瑰提前帶回來了,別再不開心了,好嗎?」男人說道。

  「嗯。」爾茲莉點點頭,也跟著笑了。

  他走到那幅畫面前,看見牆上的名牌寫著:《聖露琪亞》。

  眼前的這幅畫和他印象中的那幅《露琪亞》很不一樣,他見過的那幅《露琪亞》當中,是一片酷寒的雪景,畫中有一個失去雙眼,正流著血的白衣女人,手中的金盤盛著她被挖出的眼珠,不論用任何角度檢視,那都是一幅恐怖至極的畫作。

  但面前的這幅《聖露琪亞》中,卻是一片陽光普照的沙漠,以溫暖的金黃色調呈現,畫中有一隻紅色的大耳狐狸,正背對觀者坐著,不知在等待什麼,而在畫面遠處,隱隱有個身影駐足,但看來又像是一小塊忘記畫到的空白,他盯著那塊空白良久,才確定那塊空白裡什麼也沒有畫。

  他又仔細地看了畫旁的名牌,確定自己並沒有搞錯,這幅畫確實叫做《聖露琪亞》,但他一點也不明白它為何叫這個名稱,因為他根本沒看見露琪亞在這幅畫中。

  他對這個畫家的崛起過程略有耳聞,據說這幅畫的作者是在年過三十之後才開始學畫,而他對繪畫的執念甚至到了極為狂熱的地步,多年來他每天勤力不懈地畫著,並辭去了他原本的工作,只為能專心作畫,但他每一幅畫都是同樣的主題,每一幅畫的名稱都是《聖露琪亞》,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執意只畫這個主題,而他也似乎沒打算對任何人解釋原因,他曾因瘋狂地畫著這些作品而一度陷入窮困潦倒,直到他受到一名藝廊老闆的賞識,贊助他繼續作畫,並為他逐漸嶄露的藝術才華大肆宣傳,這位畫家才有了今日的成就與名聲。

  「真搞不懂這幅畫為什麼要叫《聖露琪亞》,露琪亞根本就不在這幅畫裡。」他低聲嘟囔道,以為沒人會聽見,想不到身後卻有個年輕的女聲回應他:

  「因為那是畫家心中的露琪亞,如今露琪亞已經回到畫家身邊了,當然就不在畫裡了。」

  他嚇了一跳,轉過頭來,只見有個嬌小的女子正站在自己面前,女子有一頭及腰的大波浪捲髮,而且染成顯眼的淡藍色,看起來相當特異獨行,但更叫他驚訝的是,女子的那雙眼神儘管比他印象中世故許多,卻仍令他熟悉不已。

  「哥,門口有導覽手冊,你怎麼不去拿來看看呢?」女子笑道,並搖了搖手中的小冊子。

  「達芙妮!」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子,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你是……達芙妮嗎?」

  「是啊,好久不見了,哥,」女子笑了笑:「有好多年沒見了呢,我就知道你會來。」

  「……你知道我會來?為什麼?」

  「那還用說,因為我相信你沒死啊,你也好,爸也好,我一直都相信你們還活著。」

  「達芙妮……」

  「走吧,」名為達芙妮的女子牽起他的手,說道:「我們去見萊納特叔叔,他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但他聽到這話卻急忙抽開手,顯得有些膽怯。「不了,我只是來看看而已,我得走了。」他說罷便轉身要走。

  「哥──」

  他才走兩步,就忽然停了下來,只因他看見了一個他以為這輩子不可能再見到的身影。

  萊納特‧海默爾正站在不遠處,顯然才剛從另一間陳列室走出來,並且一定是看見他了,因為海默爾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而那個身影就跟在海默爾身旁。

  然後他看見海默爾身邊的那人轉過頭來望向自己。

  他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像是被凍結了一樣,他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就算立刻轉身拔腿就跑也好,但他卻完全無法移動自己的腳步。

  那人就和他記憶中一樣,一點也沒有變。

  「希格?」那人輕聲喚道,而那聲音他無比熟悉。

  他曾以為經過這十多年,他理應早忘了父親的聲音。

  「──爸……」他衝口而出,接著感覺到鼻子襲上一股極其難受的酸楚,淚水湧了上來,但他極力忍住,他不可以在這裡哭出來,藝廊裡到處都是人,在這裡失控就太丟臉了。

  但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忍住這股蓄積多年的思念?他一點頭緒也沒有。

  他就這麼呆站在那裡,直到他的父親艾拉‧羅森斐爾走向他面前,他還是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因他知道自己只要一開口,絕對就會當場失聲痛哭。

  他看見父親抬眼望他,而那雙眼睛一如他記憶中閃著金色的光澤。

  「你長大了,希格。」

  他點點頭,並努力吸著鼻子,好不容易才將呼吸稍微平復下來。

  「對不起,爸……對不起。」他說道,並發現自己只說得出這句話,他應該再說些別的什麼,但一陣酸楚再度襲上來,他幾乎無法自持,只想大哭一場。

  「沒關係,都過去了,已經沒事了。」艾拉伸手抱住他,他將臉埋在父親的肩膀裡,終於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平復下來,紅著眼離開父親的懷中。

  「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吧,兒子,」艾拉說道:「在這裡你會很難為情對吧?」

  希格點點頭,並抹抹眼睛。

  「海默爾,載我們一程吧。」艾拉轉身向身旁的海默爾說道,並伸手在他掌心中捏了一下。

  「當然沒問題。」海默爾說道。

  達芙妮這時也走上前來,挽著哥哥的手臂。「走吧,有好多故事得說呢。」

  他們走出藝廊,陽光和煦地照在街道上,金黃色的光芒像是母親的手指般輕撫著人們的背脊,宣示著酷寒的日子已然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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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食夢魔裝進口袋裡的男孩

  你遇過食夢魔嗎?

  老爸說,每個大人都遇過食夢魔,只是就算看到,也不一定認得出來;去年底,住在後街的女生弄丟了她的貓咪──我不認識那個女生,也不真的認識那隻貓咪,只是偶爾放學時會看到牠在路邊曬太陽而已,這種時候,如果附近沒人的話,我會去摸摸牠,牠跟其他貓咪不一樣,牠會讓我摸,其他貓咪不讓我摸通常是因為牠們不認得我,不過,我也不知道那隻會讓我摸的貓咪是不是真的認得我就是了,因為有一次我同學去摸牠,牠也讓他摸了,而他跟牠是第一次見面,我想,那隻貓咪大概是不管誰來都會讓牠摸吧──扯遠了,總之,那隻貓咪現在已經不見了,可能是被別人抱走(老爸說那麼乖的貓咪放在外面本來就很容易被抱走),也可能是繩子沒綁好,牠自己跟朋友跑掉了,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一隻白色身上有灰色花紋的貓咪,那可能是牠,也可能不是,只是剛好長得很像的貓咪而已,食夢魔就像這樣子,你說不定早就遇過它了,可是你不會知道它是不是食夢魔,你也不會特地去問它,因為它跟你的語言不通,就像你跟貓咪一樣,而且更多時候,你可能遇到了卻裝作不知道;老爸說,有些大人──少數的大人,其實很早就知道自己遇過食夢魔了,只是他們不想承認而已,我問為什麼,他說那是因為他們還想繼續作夢,「但當你知道那是夢的時候,你也沒有辦法再繼續夢下去了,因為那表示你已經醒了」他這樣說。

  可是有時候,如果你趕快睡回去,其實還是可以夢到剛剛的夢的,我這樣跟他講,但他只是笑了笑,告訴我,那種機率很少,可遇不可求,大多時候,你只會夢到完全不一樣的東西而已,而且就算你這次可以夢到最後──那也通常不會像一開始那麼美好。

  說了半天,還沒提到我老爸是做什麼的,我知道你可能沒什麼興趣,但因為這跟我剛剛講的話題有關,所以我還是得告訴你才行,我老爸是個飛行員,不過他的工作內容可能跟你想像中的飛行員有一點點不一樣,他不用在國慶日表演,也不用飛到別的國家去丟飛彈,該怎麼說呢,雖然我覺得直接說出來有一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讓我直說吧:他的工作,就是負責抓食夢魔。

  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我在開玩笑,或是我被我爸騙了,不過,我也不指望你相信,所以沒關係,你聽聽就算了,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爸是全天下最不會說謊的傢伙,只要他在說謊,你總是可以馬上就看得出來──這可能是他為什麼到這把年紀還討不到老婆的關係,女生都喜歡跟會騙她們的男生在一起,天知道為什麼?

  先說,我不是在推銷我老爸,不要誤會,只是關於他的事還必須多說一些,這樣我才能好好把接下來的事──尤其是關於食夢魔的那一些──告訴你。

  我小時候──忘了是幾歲時的事了,總之應該是五歲以前吧,有陣子我每天跟我老爸吵,說我想要一個弟弟──這話現在想起來真讓人臉紅,不過畢竟我那時還不太瞭製造小孩是怎麼一回事(現在也沒瞭多少,只是大概知道一點,我還是很純潔的請相信我),我那時一直深信,只要想辦法說服我老爸找個女的結婚,我就可以有個弟弟跟我一起玩(雖然當時我身邊所有有兄弟姊妹的人都告訴我,那不是個好主意),後來他大概是被我煩得受不了了吧,有一天他出門後,一直到太陽完全下山了才回來,而且還抱了個小嬰兒,後來我發現照顧小嬰兒是全天下最糟糕的差事,就沒有再跟他吵了,不過當那小鬼稍微長大後,偶爾還是滿有趣的啦,我們會玩樂高、機器人或是遙控車之類的──除了我的遙控車或飛機老是被弄壞,還有「我弟」並沒有小雞雞之外──說真的,我到現在還是很確定,這一定是當初我跟我爸在溝通上出了什麼誤會。

  說到這裡,你應該會覺得我跟我妹──雖然直到現在我還是寧可叫她弟──大概都是我爸收養來的吧?不不,我在這裡要很嚴正地告訴你,我跟我妹都百分之百是我他親生的,只是我們沒有媽媽,不是我們的媽跟人跑了,或是掛了,而是「一開始就沒有這個人」,別誤會,我這樣說不是我對她有什麼仇還是怎樣,而是真的從一開始就沒有;老實說,這方面的細節我不太想去追究,不過我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雖然老爸他從來沒真的對我們說過這方面的事就是了。

  當然,小時候,我也曾經懷疑過自己不是老爸親生的,也懷疑過我妹是偷抱來的(照我上面的說法看來,的確是很像),尤其是我妹,她的膚色跟頭髮顏色都很淡,而且還有自然捲,可是我跟老爸的頭髮都是直的──我的髮色比起我爸略偏褐色一點,我爸的頭髮就完全是黑的,不過最近多了些白頭髮,他對這件事簡直是在意地不得了,但我一直覺得全白明明就很帥,搞不懂他為什麼想盡辦法遮遮掩掩──我又扯遠了,總之,我曾經問過老爸,為什麼只有老妹有捲髮──我沒有不怕死到藉此暗示我爸:我跟我妹是不是根本不是他親生的,如果有人這樣質疑他,他會先把對方嘲笑一頓,如果對方還是很白目地繼續窮追不捨,他就會翻臉;身為一個將來還要跟他相處好幾十年的乖兒子,我當然不會蠢到去幹這種事,我沒記錯的話,那時我才七歲,他告訴我,那是「雞音」的關係,因為他有自然捲的「雞音」,所以我老妹才會有捲毛,當時我盯著他幾秒,然後告訴他:「可是你沒有捲頭髮」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很認真地回答我,他有捲頭髮的「雞音」,只是沒有顯露出來而已,我問他「那以後你會有捲頭髮嗎?」他說不會,永遠也不會,我回問他「那你怎麼知道你有捲頭髮的『雞音』?」他說,因為妹妹(他會說「美眉」)是捲頭髮,我很困惑地想了想,因為這問題又回到了原點,最後他摸摸我的頭(他很愛摸我頭,我曾問過他為什麼老愛這樣,他回我因為他自己的頭不好摸),告訴我一個千篇一律的結論:「等你長大後就知道了」,然後回頭去看他的體育台,當時我一直不了解為什麼雞的聲音會讓老妹的頭髮變捲,後來我才知道,那寫作「基因」,跟雞一點關係也沒有,但就算是到了現在,我也依然不甚了解基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老爸當初告訴我這個詞,是因為他指望當時才七歲的我能理解那麼複雜的東西嗎?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對我期望過高還是單純的缺乏常識。

  雖然,現在我已經完全確定,我不可能不是我老爸親生的,但我也很清楚,我跟我老妹並沒有媽媽──我猜老妹應該也或多或少知道這回事,因為她很愛看書,她看過的書比我還多,她一定知道我們是怎麼來的,只是她就跟我一樣,不會無聊到拿這種事去問爸,那太尷尬了,大家自己心裡有數就好。

  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知道你會說這根本只對我重要而已,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我才不在乎你怎麼想──我想說的是,我從小就想跟老爸一樣,當個飛行員,我猜「以後想跟老爸一樣」這點,應該是每個男生小時候都或多或少會有的嚮往(雖然我沒真的求證過,說不定只有我是這樣),不過,這好像也不僅限於男生就是了,我有個表妹,五、六年前我見到她時,她說她以後想跟她爸一樣當個卡車司機,算起來,她應該已經十一歲了,不曉得她現在還想不想開卡車。

  老爸當然也知道我有這個夢想,畢竟他很清楚是誰從小就老愛跟他到工作地點,又老趁他不在時跑到飛機上搞破壞──我發誓我只是想試按看看而已,誰知道它會真的動起來?後來等我稍大一點的時候,他開始會教我一些簡單的飛行知識,我猜他是有一點高興,只是老愛裝成因為他剛好會才順便教我。

  直到前年,他才終於讓我實地體驗飛行──用那台他不知去哪買的二手舊機種,還花了不少工夫改裝,才讓它真的能飛,雖然那跟正式飛行員開的還是有段差距,不過能飛已經讓我興奮到快死了──儘管飛行中老爸還是老在我耳邊碎碎唸,指導東指導西的,讓我值得紀念的第一次飛行變得有點驢,而且我還差點跟老爸吵起來,不過實際飛行在天空中還是很棒的一件事,我才飛完一次,就忍不住想期待下一次。

  我忘不了那晴朗的天空,以及廣大的綠地、城市、還有山,那是很自由、很舒服的感覺,雖然要我現在形容,我也吐不出什麼像樣的詞彙(這種時候就會有點羨慕我妹,她讀的書超多,文筆也比我好一百倍),不過,那感覺真的很棒,你覺得自己在這世上何等渺小,可是又何等幸運,能生在這世上,看到那麼美的景色,如果可以的話,我還真想一輩子飛下去,永遠不要下來。

  老爸說,剛開始飛總是會很興奮,要一直學到覺得這是件很稀鬆平常、很習慣的事為止,才能真正成為一個靠這吃飯的人,不然每次上去時都跟小鬼一樣興奮鬼叫,飛的時候又隨心所欲亂飛一通,誰要請這種人啊?

  不過,我才不相信他在飛行的時候,一點都不興奮。

  他說,要等到我成年,唸完書,才能去考飛行執照,不過我問過他同事,我爸早在比我小的時候就開始在飛了──不過那也是當時法令比較不嚴格的關係,真恨我沒早一點出生,雖然以我爸的年紀來說,我大概已經算是太早被生出來了。

  食夢魔到底是什麼?有一個晚上,老妹早早就窩到房裡寫她準備拿去投稿校刊的大作,我跟老爸龜在客廳邊看一點也不恐怖的恐怖片邊下西洋棋時,我這樣問他。

  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繼續盯著棋盤,正當我懷疑他沒聽清楚,準備再重複第二次的時候,他這樣說:

  「就是吃夢的怪物啊。」

  這回答跟沒回答是一樣的,於是我問:「為什麼會有那種東西啊?」

  「沒有那種東西,你爹我不就要喝西北風了嗎?」

  「誰跟你講這個啊……我是說──那種東西是怎麼來的?怎麼形成的啊?」

  「我怎麼知道?」他這樣說的時候,稍微把他的王后移到我的主教吃不到的地方去。

  「難道你工作的時候,都不會去想它的原理嗎?」

  「不會啊。」他說得理所當然。

  有時候我覺得,這大概就是我跟他那個世代之間的代溝吧,我習慣追根究柢,但他卻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從不去問多餘的事。

  「那,食夢魔長什麼樣子?」

  「不一定。」他過了很久才回答。

  我皺起眉頭:「不一定是什麼意思?」

  「就是不一定啊。」

  「你這樣講很籠統耶!」我有點惱了。

  「我怎麼知道?它每隻都長得不一樣啊,有紅的,有綠的,形狀也千奇百怪,我要怎麼跟你形容啊?」

  他口氣比我還兇,我只好閉上嘴。

  不過我還是很好奇它們到底長什麼樣,畢竟,如果沒意外的話,我以後應該也會跟老爸一樣當個飛行員,抓食夢魔,我當然會很好奇我未來將要面對的敵人長什麼樣子──雖然說敵人是有點嚴重啦,因為它們並不像殺人犯或強姦犯那麼危險,它們不會真的殺掉你或傷害你,但是他們會吃掉你的夢,所以它們還是得被抓起來,而且它們也跟殺人犯和強姦犯一樣,永遠也抓不完,永遠都會有新的食夢魔出現,唯一能做的,就是儘量把出現的食夢魔抓起來,儘量把它們的數量壓低,除此之外,我們沒什麼能防範的方法。

  「當它們出現在附近的時候,你會知道的。」老爸這麼說時,抬眼看了我一下,他的眼睛顏色很淡,幾乎要褪成金色,我記得他的同事們也有這種眼睛,那是長期面對食夢魔下來會有的後遺症,不過那並不會害你的視力受損,只是會讓你的眼睛顏色變淡而已,老爸說,當你抓到食夢魔時,那也等於是偷看了別人的夢,所以那些夢為了不讓你繼續偷窺它們,就會想辦法把你眼睛的顏色偷走,讓你的眼睛在晚上變得跟貓咪一樣亮,那樣它們就可以在被抓之前,先發現到你,它們的同伴就可以趁機逃走。

  所以他們總是戴著有色的護目鏡。

  不過老爸說他偶爾也是會故意把護目鏡拿掉,因為有些食夢魔的模樣實在很特別,隔著護目鏡看太可惜了。

  「如果你有帶相機的話,就可以把它拍下來了啊。」我說。

  「神經病,誰開飛機還有那種閒工夫?」他邊這麼說,邊嗑掉老妹那天特別發明的新菜色:蜂蜜蛋捲,我覺得有點甜過頭了,而且還有焦味,但老爸好像沒什麼感覺。

  「那你下次帶我去嘛,」我說。「我可以幫你拍,我技術很好的。」

  「你不用上課嗎?」他白了我一眼。

  「等放假的時候啊。」

  「再說。」

  我知道他這麼說等於是拒絕的意思,我猜他大概是嫌麻煩。

  有一次,我在學校圖書館借到一本骨灰級的老書,這本書現在已經絕版了,你在外面根本買不到,它是一位已退休的飛行員寫的,內容介紹了不少他生平所見過的食夢魔──可惜他跟我老爸一樣沒有拍照的習慣,書中只有一些根據他的描述所畫的模擬圖,不過畫得很醜,我妹畫的還比他好看多了,老實說看到這本書裡畫的食夢魔,我真的滿失望的,難道我以後會在天空上每天遇見這種醜不拉嘰的東西嗎?整個就是煞風景嘛,我真搞不懂為什麼老爸會為了看這種東西特地拿掉護目鏡──如果它們真的都長那麼醜的話。

  我把那本書拿給老爸看──雖然他一回家就癱在電視前面,看起來閒閒無事,但你要找到他會理你的時機真的有點困難,我老是得擔心自己是不是又煩到他;他大概只花了零點一秒瞄了那本書上的插畫一眼,然後就繼續看他的電視,導致我必須再問他一次「食夢魔是不是真的長這麼醜?」他才懶洋洋地回我:

  「可能有這種的吧,不過我沒看過。」

  我拉了張椅子坐到他旁邊。「所以你看過的比這好看囉?」

  他想了一下──我不確定他只是盯著電視發呆還是真的在思考──然後說:「對。」

  無論如何,至少他給了我一點希望。

  後來我沒看完那本書就還回去了,大概是因為那是老伯伯寫的東西吧,內容真的很悶,最主要的是,我覺得那本書會讓我對這個工作幻滅,在實際見到食夢魔前,我不想讓任何事物影響到我對它的第一印象。

  我猜這也就是為什麼,現在市面上幾乎沒有關於食夢魔的書的關係。

  有一次,老爸在例行的飛行練習前,很認真地教我各種裝備的用途,還有制服上為什麼要有那麼多口袋,他說飛行員都一定至少要有一、兩個牢固的口袋,這樣遇到食夢魔的時候,就可以把它裝到口袋裡去,我問那是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他說不會,很簡單,因為食夢魔最喜歡溫暖、窄小的地方,你打開口袋,它們就會鑽進去,然後你只要把拉鍊拉上就好了。

  我盯著他身上的口袋,然後說:「聽起來食夢魔很小隻嘛。」

  「才怪,」他說:「食夢魔小的是很小,但大的可以很大,有的比一棟房子還要大。」

  「那遇到那種的怎麼辦?」

  「一樣啊,」他回答得簡單:「打開口袋就行了。」

  「可是你不是說比房子還要大?那口袋哪裝得下啊?」

  他笑了笑,一副你在問蠢話的表情。「夢這種東西,沒有實際體積的,只要你相信你的口袋裝得下,那就一定裝得下,不管它看起來多大都一樣。」

  此外,他一再強調的是,無論如何,抓食夢魔的時候都一定要戴著手套──當然如果只是「看」的話,護目鏡可以拿下來無所謂,但絕對不可以直接讓它碰到你,打開口袋的時候,它可能會擦到你的手,所以一定要戴手套,穿長袖,包得緊緊的,除了可以禦寒外,也是為了避免跟食夢魔直接接觸。

  「碰到的話會怎樣?」我問。

  他揚起那張有點年輕過頭的臉,抬眼看了看我(我想再過幾年,他就得抬頭看我了),然後對我說:「會懷孕喔。」

  我猜過了那麼多年,他可能已經沒有那麼在意這件事了吧。

  雖然我早就或多或少猜到,我跟老妹的出生應該跟食夢魔有點關係。

  那一天,我第一次遇到了食夢魔。

  老爸說過,像我跟老妹這種年紀的小鬼,通常還不太可能會碰得到食夢魔這種東西,不過現在的小孩都很早熟,他大概沒料到這點。

  原本,老爸的飛機就在我後頭,無線電裡還聽得見他叫我照例行路線飛的碎碎唸,可是突然就在某一刻,所有的聲音都不見了,不但無線電好像突然失訊一樣,連耳邊呼呼吹著的風聲都整個安靜下來,空氣像是凝固了一樣,本來還很舒服地吹過來的,可是在那個當下,卻變得既沉又黏。

  我拉下座標儀,看見原本整齊排列,一格一格的座標線完全亂掉了,變得像一團白色的線球,亂七八糟地在螢幕上扭來扭去。

  現在想起來,我那時候應該會很慌才對,可是那個當下我卻意外地冷靜──這不是我事後才這樣跟你講,而是那個時候我根本忘了該慌,只是覺得很疑惑而已,我回頭看老爸還有沒有跟在後面,卻發現他居然不見了,這簡直是破天荒頭一遭,但我當時卻很單純地懷疑他只是在跟我開玩笑(雖然他那個人一向沒什麼幽默感,天知道我那時為什麼會那麼想),大概等一下他就會出現了,所以我沒有掉頭回去,也沒有嘗試找地方降落,還是繼續飛,雖然空氣裡的味道變得很奇怪,但那反正聞起來不像是引擎燒起來或漏油的味道,我也就沒有想太多。

  然後,那東西出現了。

  當它出現時,天空頓時變得像晚上一樣黑,好像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一樣──而且那是一瞬間就發生的事,你根本來不及反應,天空就整個黑掉了,我嚇了一跳,想說我是有飛那麼久嗎?為什麼太陽那麼快就下山了?但我很快就找到了解答,因為我馬上就看到在前方不遠處,有一團白白的東西在飛──一開始我還以為那大概是一隻鳥還什麼的,但隨著它越飛越近,我才發現那根本不是鳥,而是另一種東西,而且我很確定這東西我從來就沒見過。

  那東西很大,幾乎比我那台小飛機還大,而且全身閃著淡淡的白光,很漂亮,就像月亮的光輝一樣,柔柔的,不會很刺眼,我當時沒戴護目鏡,所以看得很清楚,它一開始什麼也不是,就是一團白色的東西,雖然它沒有眼睛或任何像眼睛的特徵,可是我覺得它好像知道我在這裡,就那樣慢慢地朝我飛了過來,很……怎麼說?優雅吧,它飛的樣子真的很優雅,然後,它飛到我的飛機正下方,我可以看得見它的全貌,接著它慢慢地從身體兩側展了開來,伸出像翅膀一樣的東西,這讓它看起來更大隻,我小心翼翼地跟著它,讓它能夠一直飛在我底下,這樣我才能好好把它看得更清楚,它一直在變化、變形,可是不管它變成什麼樣子都很美,我簡直就是看呆了,最後,它變成一隻像是蝴蝶一樣的生物,大大的翅膀緩緩拍動著,上面有著半透明精巧的花紋,透過那對白得幾近透明的翅膀,我甚至可以看見底下的雲,而它的中心──也就是身體的部份,始終散發著淡淡的白光,只是那樣看著,就覺得好像全身都要被吸進去一樣。

  我知道在那白光底下,有某個人的夢。

  那個時候,我其實不太確定是不是該把它抓起來──雖然能夠親手抓到食夢魔一直是我的夢想,但那次只不過是一次飛行練習而已,我該做的,應該是回頭去把老爸找來才對,可是我又想多看著這東西一會,因為它實在是太漂亮了,跟那本爛書上的插圖一點都不像,光只是看著,就讓人覺得心情很舒服,很想永遠就這樣跟它一起飛下去。

  可是我當然不能像個白癡一樣在這裡啥都不做啊,雖然它真的很美,但這種東西是一定要抓起來的──只是差在我要不要動手而已。

  我想,如果我掉頭去找老爸,等到回來時它搞不好早就飛走了。

  我就那樣邊飛邊考慮了一會(幸好那東西飛得不快,否則在我猶豫的時候它早就跑了),最後我決定凡事都應該自己先試看看再說──反正我那時穿的是長袖,也戴著手套,身上也剛好有口袋,我想不出我有什麼理由不動手,所以我抓著口袋,將開口朝著它,看會發生什麼事。

  而幾乎在我打開口袋的那一瞬間,那道白光就一下子全部衝了過來,我當時嚇了一大跳,差點想把口袋關上,但幸好我沒這麼做,那東西像棉花糖的糖絲一樣捲了過來,飛進我的口袋裡,原本巨大的形體一下子就不見了,全都被吸了進來,一點也不剩,我立刻將拉鍊拉上,感覺口袋裡鼓鼓的,可是稍微一捏又軟綿綿地像是灌了空氣,如果不是口袋摸起來暖暖的,看起來又微微透著白光,我還真以為裡面什麼都沒有咧。

  然後,天空又恢復成一開始的藍,微風也吹了起來,而無線電裡又傳來了沙沙的雜訊。

  「兒子,你剛在作啥?怎麼都不回答?」老爸的聲音又傳了過來,聽到他這樣問,我忍不住想對他賣個關子。

  「我剛剛看到好東西咧,等下降落再給你看。」

  「你遇到食夢魔了嗎?」

  嘖,老爸為什麼會猜到啊?「你怎麼會知道啦?」

  「你有去摸它嗎?」

  「沒有,我又不像你……」話一脫口,我立刻警覺地閉上嘴。

  「沒有就好,你把它抓起來了嗎?」

  「嗯。」

  「不要說『嗯』,那是哪門子回答?我是那樣教你的嗎?」

  「是,我抓起來啦。」

  「好,那等下降落的時後拿給我,這東西得交上去才行。」

  「知道啦。」

  直到降落時,那東西都一直窩在我的口袋裡,暖暖的,給人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我開始能夠理解,為什麼會有人忍不住想要去碰觸那樣的東西。

  如果那麼美的夢,可以變成自己的就好了──我想,只要是看過食夢魔的人,一定都或多或少這樣想過。

  可是,別人的夢再怎麼樣也還是別人的,不可能會變成自己的東西,而且,那些夢都是已經被「吃掉」的東西,既然被吃掉了,那就表示原本作那個夢的人已經醒了──雖然那個作夢的人可能還是會很想把夢找回來,可是已經被吃掉的東西,是不可能再回到一開始那樣的,就像老爸說的:大多時候,你只會夢到完全不一樣的東西而已,而且就算你這次可以夢到最後──那也通常不會像一開始那麼美好。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到食夢魔的體驗。

  後來老爸把那當成自己的業績呈報上去了,他說那是因為沒有執照的人抓食夢魔是違法的,不過我覺得他這麼做只是想充分讓我了解,很多時候你的功勞總是會被別人搶去──尤其是你又比他們年輕很多的話。

  好吧,往好處想,至少第一個教會我這道理的人是自家老爸,不是不相干的其他人──雖然我不確定哪一邊比較令人火大就是了。

  後來有一次,我拿著噴漆在補那台小飛機掉漆的地方,老爸站在我後方不遠處──我不確定他是在看我弄,還是在看天上的星星──那天晚上的天氣很好,星星非常清楚,老爸說過他以前住的地方光害很嚴重,晚上根本看不見星星,所以現在只要晚上天氣還不錯,他就不太會待在屋子裡,他這習慣是沒什麼不好啦,只是我常常會希望他別打著赤膊就跑出去。

  所幸這天他好歹有套件汗衫(雖然那實在很像老頭子),我也就懶得跟他計較了,不過我本來打算順便在飛機上噴些藝術性的文字,可是因為他就在附近,所以我就沒弄了(萬一他問起我在寫什麼的話,解釋起來實在很麻煩),過了一會,我注意到他點了根菸抽了起來(我完全沒發現他有帶菸出來),我跟他說別在未成年人面前抽,他只是聳了聳肩,然後回我:「反正你有戴口罩。」這實在很不公平,因為在老妹面前他從來就不會抽菸。

  過了一會,他問我:「你那天抓到的食夢魔是什麼樣子?」

  「白色的,」我說,並想了一下:「有點像是蝴蝶。」

  「喔。」他淡淡應道,然後又不講話了。

  那天我真不知道,我是發了什麼瘋,總之我突然就這麼問他:「老爸,老妹的食夢魔是什麼樣子?」

  我抬眼看了他一下,他的表情沒什麼顯著變化,仍然在抽他的菸,我看他沒打算要回答的樣子,只好回頭去噴我的漆。

  「是天藍色的,長得有點像棉花糖。」

  我轉頭看著他,而他又吐了一口菸。

  「那時候我抓到了兩個,一個是天藍色的,另一個則是粉紅色,」他停頓了一會。「我選了藍色那個。」

  我想用更謹慎的說法問他,卻發現我辦不到:「你是不是以為藍色會是男的?」

  他眉頭皺了一下,用煙霧遮住了自己的表情。「對。」

  「那我的呢?」我盡量想讓我的口氣聽起來一點也不在乎,但好像不太成功。

  「金色的,有點像太陽,但沒那麼燙。」

  「那時候你幾歲?」

  他想了一下:「十六。」

  我本來想問他為什麼要去摸那東西,但我覺得再問下去應該只會更尷尬,就把話吞了回去。

  有些細節你不必問也能猜得到,只要你夠細心的話。

  畢竟,我怎麼可能會忘記老妹出生的那一天,他出門時的模樣?──更別說在那之前,他都已經那個樣子好幾個月了。

  有時候,你就是知道自己為什麼與眾不同。

  「唉,我真的很擔心啊。」

  他突然這麼說讓我嚇了一跳。「擔心啥?」

  「你啊,」他看了我一眼,金色的眼睛像貓咪一樣亮。「要是你哪天也跟我一樣沒結婚卻得養兩個小孩,那要怎麼辦?」

  我忍不住想吐槽他:「才不會啦,你想太多了好不好!」

  「誰知道會不會?我看你老忘東忘西的,反應又不好,書讀得又不怎麼樣──」

  「我不會啦!而且書讀得好不好跟這有什麼關係啊?」

  「怎麼會沒關係?書讀得好不好跟很多事情都有關係。」他一本正經地說道,那表情跟他穿著汗衫跟四角褲的樣子實在有夠不搭。

  「你不要老是吐我槽啦!我是你兒子耶,你就多相信我一點是會怎樣啊?」

  「就因為你是我兒子,我才擔心啊。」

  唔,真是難以反駁──畢竟他們老是說,我跟我爸很像,可是,總是會有不一樣的地方吧,至少我覺得,我跟我爸的個性根本是完全相反。

  他把菸舉到唇邊。「我問你,你現在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幹麼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只是問問,」他的表情沒什麼變。「我只是想先告訴你一聲,如果你在交女朋友之前,先碰了那東西,那你以後大概就再也沒機會碰女孩子了。」

  這是怎樣?老爸的兩性教育時間嗎?「……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他皺了皺眉頭。「我不是說過了嗎,碰食夢魔會有什麼下場。」

  他說這話的語氣並不是問句,我只好摸了摸鼻子,回了聲:「喔。」

  「算了,反正你怎麼做,那也是你的事。」他又開始吞雲吐霧起來。

  既然這樣一開始就別提啊──我真想這麼回他。

  不過,說真的,有件事我還是很好奇。

  「老爸。」

  「嗯?」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哼」。

  「你會後悔嗎?」我問。

  「後悔什麼?」

  「後悔……碰了食夢魔這件事?」

  他盯著我一會,然後笑了起來,彷彿我剛剛問了個全天下最蠢的問題。

  「怎麼可能啊?你這笨兒子。」他說。

  他們說,所有的小孩,都是帶著夢出生的。

  小孩都喜歡抱抱,喜歡溫暖、窄小的地方,所以一有人碰到那些夢,它們就會跑到人們的懷裡,然後就窩著不走了。

  我就是這樣被生下來的。

  我想,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我始終很在意食夢魔這種東西的緣故。

  每個小孩出生時,都伴隨著一個美好的夢,但等到他們慢慢長大,變成大人以後,食夢魔就會慢慢把他們的夢吃掉──當然,有的人就算是在變成大人後,也還是能保有著自己的夢,沒有讓食夢魔偷走,只是,那畢竟是很少數的一部份。

  偶爾,被食夢魔吃掉的夢,還是會被某人拾獲,然後再次出生在這個世上──就像是我,還有我妹。

  我們都曾經是某個人遺失的夢。

  然後老爸把我們撿了回來。

  不過,畢竟不是每個被吃掉的夢都有機會再被找回來,大多數的夢被吃掉以後,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所以,如果你有一個夢,你必須好好地珍惜它,因為夢是很脆弱,很容易被偷走的東西,一旦弄丟,你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很確定從我出生到現在,食夢魔一定曾經來過我的床前,把我的夢偷偷吃掉,因為我記得,小時候我有很多很多的夢,而且我相信它們將來全都會實現,但直到現在,雖然我還不算是個大人,可是關於那些夢,卻有很大一部份我早就想不起來了,目前來說,我還捏在手心裡的夢所剩不多,但我希望至少其中一樣能實現──這種東西真的是很奇怪,小時候你的手心就那麼一點點,卻能塞得下一整個宇宙那麼大的夢,但等到長大之後,你的手心也變得比以前大了好幾倍,可是你能抓住的夢卻反而越來越少了。

  不過有的時候,你以為你的夢實現了,可是當你打開手心,卻發現你的夢已經不是一開始那個樣子,而是早就被你捏壞變形了,這種時候,夢還是一開始的那個夢嗎?我也不曉得,畢竟,我還沒有老到會忘記我的夢的形狀。

  也許有一天我會忘記,只是,我希望那一天能再遠一點點。

  我拿起自動鉛筆,在畢業考的試卷上填好最後一題的答案,我看了看錶,離下課鐘響還有十分鐘,我望向窗外,開始發呆亂想──雖然他們總是不斷提醒你,如果你在鐘響前就把試卷寫完了,剩下的時間你應該要用來檢查答案有沒有寫錯,可是我從來就不懂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如果你一開始寫的時候就把答案寫對,那你幹麼還要多花那個時間檢查?

  我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心想真是個適合飛行的好天氣,然後我又想到了食夢魔,雖然這天天氣很好,可是從這裡根本不可能看得到食夢魔──至少,看不到已經吃飽的食夢魔,因為它們吃過夢之後,就會飄到天上,飄到地上的人們抓不到它們的地方去。

  我在想,不知道老爸現在遇到了什麼樣的食夢魔?

  他們說,年紀太小的人不適合當飛行員,因為他們太容易被夢所吸引。

  因為,他們還處在愛作夢的年紀。

  我想起那天遇見食夢魔的情景,想起那時候把它裝進口袋裡的感覺,那的確是很奇妙的經驗,可是,要說我真的有被它迷住嘛,好像也不盡然。

  至少,我完全沒有脫下手套去觸碰它的念頭。

  就像我前面說的,別人的夢,再怎麼樣也還是別人的,不可能會變成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會去碰。

  他們總是說,我跟老爸很像,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跟老爸的相異點比相似點更多,而且個性也可以說是完全相反。

  我不像我老爸那麼愛作夢。

  在真正看見食夢魔前,其實我或多或少也有點擔心,不曉得我會不會被那東西迷住,忍不住想要去觸碰什麼的,但當我實際看到後──雖然我同意那東西的確是美得令人著迷,可是,其實也沒有那麼誇張啦。

  就像你去看一部大家都說超好看的電影,可是你實際看了卻覺得還好而已。

  不過,就是有人會覺得那簡直是他生平看過最棒的東西,然後瘋得跟什麼一樣。

  我爸就是這種人。

  有時候我覺得,他只是外表看起來像大人而已,實際上內心根本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偶爾他還會嫌我太老氣橫秋,這個臭老爸也不想想是誰害我變成這樣的?

  所以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為什麼會那麼手賤跑去摸食夢魔,因為他就是那樣的人;他喜歡小動物,喜歡看星星,會在巡邏時故意不戴護目鏡,會正經八百地跟個才七歲的小鬼扯遺傳學──只因為他以為他兒子聽得懂。

  不過我承認,有時候我還滿羨慕他的。

  畢竟我不曉得,等我長到跟他一樣年紀時,還能不能活得那麼旁若無人。

  畢竟,我還沒有長大,就已經被食夢魔偷走了一部份的夢。

  我希望在我變成大人之後,還是能多少保有一些現在的夢。

  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樣?

  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只是因為我希望你能知道食夢魔的存在,等你知道了,你就可以稍微防範一下,別讓它輕易偷走你的夢,如果你已經遇過它了,也可以趕快檢查一下,看它是不是已經把你的夢全部吃光了,我希望它還沒有對你這麼做,我希望,至少還有一兩個是你仍保有的,就算你已經是大人了也一樣。

  當然,如果你不相信,也大可把我的話當成胡說八道,我不會生氣啦,因為我反正又不真的認識你,我也不指望憑我的說服力能讓你相信多少,我說過了,我妹的文筆比我好一百倍──老實說我也想過要不要叫我妹來代寫,不過我後來想了想,我自己想說的事情,還是由我自己來告訴你比較好,叫別人寫這些,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我希望過了十年後,我還能記得現在所作的夢,而且沒有失去它。

  我希望你也一樣。

  不過,如果你已經忘記了,也沒有關係,你還是可以再去作新的夢,還是可以想辦法去讓它實現。

  因為如果放棄了,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你遇過食夢魔嗎?你知道你的夢是什麼形狀、什麼顏色的嗎?打開手心看看,它是不是還在你的手心裡?如果它還在,請小心保護它,別把它捏壞了,也別讓它溜走了。

  別讓食夢魔吃掉你的夢。

  這就是我要說的,謝謝你願意聽我說到這裡,我知道你很忙,沒什麼時間聽我說這些有的沒的,大人一向很少有時間聽小孩子對他們的叮嚀,不過我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因為你再怎麼樣也是耐著性子看到這裡了──不過,你也可能跟我一樣,還不算個大人就是了。

  希望我以後在天空中飛的時候,不會遇見你的夢。

  希望我們的夢都能實現。

  希望過了很多很多年以後,我們都還沒有忘記希望。

  希望可以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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販夢者|上篇:艾拉與海默爾

Ⅰ. 艾拉與海默爾

  「艾拉,你聽過販夢者嗎?」

  坐在男人對面,正叉起一口麵條送進嘴裡的黑髮男子看了他一眼。「沒聽過,那是什麼?」

  男人換了個較為前傾的姿勢,雙手捧著桌上的杯裝咖啡。「就是把那些『天上飛的玩意兒』裝在瓶子裡,然後拿去賣的人。」

  名為艾拉的黑髮男人想了一下,然後抬起眼盯著他。「賣給誰?有誰會去買那種東西?」

  「一般民眾啊,尤其是女人。」

  「那是違法的,」艾拉輕輕搖頭,「你應該很清楚吧,海默爾,法令明文規定不可以把那種東西移作商業用途,只能加以銷毀,分解成無害的物質後再排到空氣中。」

  「可是有人的確在幹這種事,不然怎麼會有謠言傳出來?」名為海默爾的男人皺了皺眉頭。「你知道,『那種玩意兒』的能力在民間並不算是秘密。」

  艾拉戳了戳盤裡的最後一點麵條,看起來似乎有點煩躁。「但我很難想像有誰真會樂意去接觸那種東西,那在某種程度上就跟被強暴沒兩樣。」

  海默爾揚起一邊眉毛。「聽起來你好像有親身經驗?」

  艾拉陰沉地瞪了他一眼,海默爾連忙啜了口咖啡,卻發現咖啡早已冷掉了,他清了清喉嚨,又開口道:「呃,只是開個玩笑,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說,我們隊裡也不是沒有發生過有人被攻擊的事,所以──」

  「所以你懷疑受害者可能就在你身邊的人之中?例如我?

  「當然不是!」海默爾連忙澄清,「我都說了那只是玩笑了,你說的樣子那麼認真,難免會讓人誤會──呃……別說這個了,如果你不喜歡,那我們就換個話題──我跟你提過上次那個新入隊的女孩吧?」

  艾拉將盤子推到一邊去,雙手交疊在桌上,好像完全沒把他的話聽進去。「你是在哪裡聽到什麼販夢者的?如果有人真的在做這種事,那我們可不能坐視不管。」

  「但那也是巡警負責的範疇吧,」海默爾嘟囔道,「跟我們的工作又無關。」

  「怎麼會無關?」艾拉嚴肅地盯著他。「我們的工作,就是不能讓『那東西』危害到一般民眾,若真有人從事非法捕捉,甚至販賣,那到頭來還不是會把過錯怪到我們頭上,說都是因為我們監督不周,辦事不力,才會讓這些不法人士有機可趁。」

  「……不會有那種事吧?」

  艾拉揚起那雙極為淡色的眼睛,在室內的自然光下看來幾近金黃,瞳孔也細得異常。「你的資歷不夠久,會這麼想是很自然的事。」他說,語氣中沒有明顯的抑揚頓挫。

  海默爾縮了縮脖子,將最後三分之一的冷咖啡喝掉,也一併把想反駁回去的話吞進肚子裡。

  論資歷,艾拉確實是他的前輩,但艾拉因為入隊早的關係,所以年紀其實比海默爾還小,這點雖令海默爾頗感不平,但又因為艾拉有時實在是太老成了,所以他反而常常會忘記兩人間的年齡差。

  不過,只要他一說錯話,艾拉就隨時會提醒起他這件事──儘管他都已經在隊裡工作將近十年了,艾拉還是老把他當菜鳥看待。

  一陣輕微卻不容忽視的嗶聲響起,海默爾看了一下手腕上的通訊錶,有些無奈地開口道:「那些飛來飛去的鬼玩意兒又來了。」他抬起頭,只見艾拉已經站起身來,沒什麼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去逮那些食夢魔吧,這是工作,不要抱怨。」艾拉說。

  「我又沒抱怨什麼了……」他低聲嘟嚷道,然後也跟著站起身來,隨著艾拉一道走出了餐廳。

  他將手套拉到腕間,然後扣緊,原本戴著的通訊錶則扔進櫃子裡,並取出擱在裡頭的護目鏡,同一時間,身旁傳來關上櫃門的聲音,聽來頗為沉重,他轉過臉來,只見艾拉的表情仍與稍早在餐廳裡一樣凝重。

  「怎麼了?」海默爾問。

  「我還是很在意你剛剛說的那回事,」他頓了一會兒,然後又開口道:「那是不對的。」

  「那當然是不對的啊,就像你說的,那是違法行為。」

  「不只是違法的問題而已,若真有人買了那東西,在不明就以的情況下接觸到,那對當事人的身心會是很嚴重的傷害,我不認為一般民眾能承擔這種風險,若真有這種不法買賣,應該要依法嚴辦才對。」

  海默爾略蹙眉頭,他知道艾拉向來是個道德感很強的人,只是站在道德的立場上來說這種事當然很容易。「我說,艾拉,你知道為什麼有人要去買那種東西嗎?」

  「不管原因是什麼,那都是不該去做的事。」

  一聽這話,海默爾忍不住板起臉來。「我跟你提過,我有個葛楚姑姑吧?她很喜歡小孩,小時候最疼我的就是她,比我爸媽還疼,因為她自己沒有小孩,她才二十幾歲的時候,就被醫生告知這輩子永遠無法懷孕,她年輕的時候什麼方法都試過了,無論是再離譜的方法,她都會去試,你懂像她那樣的人的心情嗎?」

  艾拉看著他,似乎不想作任何回應。

  「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是說『販夢』這種行為就可取,」海默爾繼續道,「只是,如果有機會的話,為什麼就是不能給她們一點希望?」

  「希望越高,摔得越重,」艾拉說,語氣仍然冷峻。「你的論調活像是你認為『販夢』這種行為應該合理化。」

  「我並不是認同這種行為,我只是認為,沒有必要那麼不近人情。」

  「你的話根本自相矛盾,我看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艾拉丟下這句話後就走掉了,海默爾望著他走出去的那道門,忍不住暗自抱怨了幾句。

  天氣狀況好得出奇,但空氣卻極為凝滯,他很清楚,這正是食夢魔就在附近的徵兆,他拉下座標儀,隨著機體的飛行,他可以看見螢幕上的座標線正逐漸變得扭曲,最後像線團般瘋狂地扭成一團。

  然後,天色一瞬間變得漆黑無光。

  他抬眼往天空望去,若沒有護目鏡的保護,他的眼睛也會變得跟艾拉一樣怪異──那是從事這工作所帶來的一部份後遺症,雖說那不會危害視力,但畢竟看起來十分突兀,所以每次出勤時他總是乖乖戴著護目鏡,並且恪守規定的單日出勤次數。

  漆黑的天空中,有一團同樣黑暗的雲狀物質正緩慢飛行著,它比天色更黑,也更突兀,他知道,這就是了。

  黑色的食夢魔,這倒是很少見。他想。

  雲狀物質像是有生命般地蠕動著,變得有點像是一隻巨大的蟲,他從沒看過那麼詭異的夢──一般來說,食夢魔在吃過人類的夢之後,都會變得相當明亮鮮艷,但眼前的這一隻看來卻委靡不振,活像是被迫吃了什麼噁心的東西似的。

  他曾聽說過,有些食夢魔是專吃惡夢的,不過他從沒親眼看過,也許眼前這一隻就是了也說不定。

  他握著操縱桿,想讓機身更為靠近那隻食夢魔,但正當他打算將捕捉用口袋打開時,卻看見那東西像煙一般地被某種力量抽吸而去,往雲層的另一端靠攏,他大吃一驚,連忙拉起操縱桿,往雲端上飛去,這才看見是什麼東西藏身在幽暗天空的另一端。

  此時,另一架不見編號的灰褐色飛機已從對面飛來,剛才那隻黑色的食夢魔就像棉花糖似地被捲進那架機體之中,雖然距離太遠他無法確定,但他知道對方一定也有類似捕捉用口袋的東西,否則食夢魔不會貿然靠近飛行中的任何東西。

  未經登記的私人飛機捕捉食夢魔可是非法行為,他立刻啟動警示裝置,一瞬間,雲層中亮起了幾道綠色的電流,鎖定了那架不知打哪兒來的私人機體。

  然而,那架飛機注意到警示訊號後,卻全速轉向,往反方向飛去,他連忙啟動第二道箝制裝置,一大道綠色電流瞬間如密生的枝椏般朝那架私人機飛去,拽住了機身的尾翼,但那架飛機卻不顧危險,立刻甩開那道電流,他看見電流扯下了尾翼的一小部份,但那並沒有帶給那架飛機太大的損害,他眼看那架飛機就這麼揚長而去,而空中還殘留著那隻食夢魔的一部份殘骸。

  天色逐漸變成一種眩暈的幽黃,就像是有人把嘔吐物塗滿整個天空般噁心,當食夢魔沒有被完全捕捉起來的時候,天色就會變成這個樣子,他無可奈何的再次打開口袋,收回那殘留在天際的雲狀殘骸,不一會兒,天空又變回明朗的藍,空氣也不再凝滯且悶沉。

  他打開通訊器,艾拉的聲音伴隨著沙沙聲傳來:「我是艾拉。」

  「我這兒出了點狀況,你在哪裡?」海默爾說。

  「北北東方向,怎麼了?」

  那和那架私人機逃離的方向完全相反,海默爾不禁扼腕。「沒什麼,剛讓一架非法捕捉的私人機逃了,剛好不是在你那方向,恐怕來不及追了。」

  「非法捕捉?你就這樣讓他逃了?」

  海默爾突然覺得胃部一陣抽搐。「你要開罵的話等一下再說吧,我得先把東西送回總部去。」說罷他切斷了通訊。

  當海默爾降落後,他很快看見那架紅褐色的飛機也隨即降落在另一頭的跑道,他立刻抓著懷中的口袋,從機身上一躍而下,頭也不回地從幾個機組人員身旁走過,一路往中央處理室走去。

  「海默爾先生?」

  一聽到這聲叫喚,他立刻轉過頭來,只見一個年紀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年從牆邊探出臉來。「你有看見我爸嗎?」少年問道。

  海默爾臉一僵,但沒有持續太久。「呃……嗯,有啊,我剛才看到他在第二跑道那裡。」

  少年看了看通道的另一頭,又看了看他手上握著的口袋,然後問道:「你要將食夢魔送到處理室嗎?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海默爾正考慮著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時,就聽見艾拉的聲音從通道口傳來。

  「海默爾!你剛剛說──」

  「嗨,爸!」少年愉快地朝來人招了招手。

  「希格?」艾拉皺起眉頭,「你怎麼在這裡?」

  「今天學校放半天假,所以我就來啦,」少年聳聳肩。「你自己說過我可以來的。」

  這時,海默爾首次看見艾拉臉上露出一種近似為難的神情,似乎在責怪這小子來的不是時候,海默爾見狀連忙先發制人,說:「喔,對了,希格,你剛不是說要去處理室看看嗎?我帶你去吧。」

  艾拉幾乎是震怒地看了他一眼。

  「真的嗎?你要帶我去?太棒了!我早就想親眼看一次食夢魔的處理過程了!」

  「希格,別煩海默爾先生,我跟他還有正事要說──」

  「他沒煩我,艾拉,我只是帶他去看看而已,有什麼事我們待會兒再說,好嗎?」說罷他親切地摟著少年的肩膀,正好讓希格擋在他們兩人之間。

  「……好吧,」艾拉終於妥協。「但最好別花太久時間。」說罷他轉身走開,而海默爾一方面雖然鬆了口氣,卻也有些後悔,因為他知道時間拖得越久,艾拉就會越火大。

  「好吧,小子,」他低頭望了望那個一臉期盼的少年。「咱們走吧。」

  食夢魔的處理過程,說實在並沒有什麼好看的,因為全程都是在一具不透明的巨大機具裡完成,只要將口袋掛在上頭,並轉動裝置,讓機具把食夢魔吸進去,要不了幾分鐘,食夢魔就會被徹底分解,接著被抽吸到底下的排出室去。

  海默爾原本以為,這可能會讓少年覺得很無聊,但意外的是,少年似乎並不這麼認為。

  「你每天都會聽到這種嗡嗡聲嗎?我是說──這台機具運轉的聲音。」少年站在連接道上,興味盎然地望著眼前那台巨大的銅色機具。

  「會啊。」海默爾這才意識到機具運轉時的聲響,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吵雜,但少年應該是第一次聽到。「你不覺得吵嗎?」他問。

  「是有點,但還好,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大聲。」

  海默爾看著他,少年的髮色儘管幾乎跟他父親一樣深,但卻是偏褐的顏色,他常常覺得,少年長得跟他父親一點也不像,當然,除了長相外,表情也是,艾拉總是面無表情,但少年卻完全相反,討人喜歡到他偶爾會偷偷希望那是他自己的兒子,他實在很難想像,像艾拉那樣的人會教出這麼陽光開朗的孩子,這一定是有什麼地方搞錯了。

  此外,少年似乎沒有母親,因為在海默爾的印象中,他從沒見過艾拉的老婆,少年對此絕口不提,他也就沒問,不過他倒有向艾拉小小旁敲側擊過一次,但當時艾拉的表情就像是被什麼哽到似地,他也就沒敢再多問下去。

  不過,一個才三十幾歲的人,會有個十五歲的兒子,這不管是誰應該都會很好奇吧,他有時真佩服自己居然這麼能沉得住氣,這麼久以來都沒想過要問第二次。

  「對了,你今天自己一個人來,那你妹妹呢?」海默爾問。

  「她到同學家去了。」希格回道。

  「嗯……」海默爾含糊應道,話題就這麼斷在這裡,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那,一切都還好嗎?」

  少年的視線從機具上轉向他。「你指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隨口問問。」

  「海默爾先生,你想跟我問什麼嗎?」

  少年直視著他,他看見那雙天藍色的眼睛,心想不知道在艾拉的眼睛還沒受到損害前,是否也同樣是那種藍。

  食夢魔會偷走人類眼中的顏色,也許這個少年將來也會和他的父親一樣吧。

  「沒事,真的沒什麼,」他回道,「我只是想說,如果有什麼麻煩,就來找我,知道嗎?」

  「嗯,我知道。」少年點點頭。

  少年離開後,海默爾這才發現艾拉一直在置物櫃那兒等他,而他早就忘了稍早的非法捕捉者,直到看見艾拉的臉,才猛然想起這回事。

  「你說有非法捕捉者是怎麼回事?」艾拉問道。

  「啊……那個啊,就是我今天出勤時看到的……」

  「你真的有把食夢魔帶回來嗎?」

  「當然有,我不是才剛從處理室回來嗎。」他一面說,一面伸手要打開櫃門,但艾拉卻往旁邊一靠,將門壓了回去。

  「排出室的數據顯示質量不足,」他冷冷地望著海默爾。「你沒完整回收,對吧?」

  海默爾只得倖倖然地將手收回來。「……對。」他說。

  艾拉嘆了一聲,說道:「你知道這後果會有多嚴重嗎?不完整的食夢魔比完整的狀態更不安定,也更危險,難道你受訓的時候他們沒教你嗎?」

  「我當時差一點就能逮到他了!」

  「可是你沒逮到。」

  「……是沒錯。」

  艾拉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口道:「要是我通報巡警,你很有可能會因為怠忽職守而受罰你知道嗎?」

  「……我知道。」

  艾拉站在那兒,雙手交抱在胸前,漠然地盯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下次這種事要是再發生第二次,就算是我也罩不了你,」他鬆開雙臂,從胸前的口袋裡取出一只細長的小瓶,裡頭爬著許多細小的綠色電流。「我去掃瞄過你機上的資料了,真搞不懂你這種時候怎麼還敢帶著希格跑去閒晃,要是這裡頭的資料被歸進紀錄裡頭的話,你就死定了。」

  海默爾愣愣地望著那只瓶子,然後問道:「裡頭是什麼?」

  「那架私人機的資料,你就算再怎麼鈍,也不至於會沒向對方下警示指令吧,所以,我想你機上應該會留下一部份紀錄,結果,果然給我找到了,現在只要找台解析儀把這裡頭的資料讀出來,大概就可以查到對方的機種是什麼型號的了。」

  「那怎麼不去資料室?那裡不是有好幾台解析儀嗎?」

  艾拉臉一沉,說:「你打算把紀錄留在總部裡的話,我倒是不反對。」

  「唔……」

  艾拉輕嘆了一口氣,問道:「希格回去了吧?」

  「嗯,我剛剛才送他走。」海默爾回道。

  艾拉考慮了一會兒,但沒有太久。「你家的解析儀還能用吧?」

  「當然,我會回去把那東西讀出來,資料給我吧。」

  「不行,」艾拉板著臉。「等到明天早上你再告訴我結果就太遲了,我得到你家一趟,今天之內解決的話,說不定還來得及逮到那傢伙。」

  海默爾有點困惑地盯著他。「艾拉,你為什麼那麼急著想解決這件事?」

  艾拉抬起眼來。「因為那是違法的,要是那傢伙真是你說的販夢者,後果會更不堪設想,我這麼做可不全是為了你。」

  「還有別的原因吧?」海默爾略蹙眉頭。「我從沒看你對一件事那麼執著過,你好像打從聽到我提起販夢者的事之後就一直怪怪的。」

  「如果你真想知道原因的話,」艾拉直視著他,「我只能告訴你,沒有,你認為別人只要插手管起跟自己不相干的事,都是有目的的嗎?你有那種閒情逸緻猜測我的動機,還不如把時間花在擔心你自己。」說罷他轉過身去,從置物櫃裡撈出一件外套,然後往門外走去。「走吧,坐我的車。」他說。

  海默爾本想回道他可以開他自己的車,但艾拉的命令似乎不容動搖,他只得認命地跟了上去。

  不到十五分鐘,他們就已經到達海默爾的住處了,艾拉比海默爾先一步走到門口,然後抬起窗台下的右邊第二盆盆栽,從底下變出一支鑰匙,然後開了門,而他身後的海默爾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他走進去。

  「你為什麼會知道我把備用鑰匙藏在那裡?」海默爾叫道。

  艾拉沒理他,順手將鑰匙擱在玻璃桌几上,並四處望了望,問:「解析儀在哪裡?」

  海默爾站在門口,本想再抱怨些什麼,但很快便放棄了。「在走廊盡頭的置物間……噯,等等──」他說,但很快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衝進屋內(此時艾拉已消失在走廊轉角),叫道:「等一下,艾拉,我去拿就好了,別開那道──」

  一陣巨大的掉落聲從走廊盡頭傳來,海默爾連忙奔了過去,只見艾拉面前有一道大開的門,眾多雜物像山崩般落了下來,但艾拉早已及時閃開,看來並沒受到任何波及。

  「你家還真不是普通的亂。」艾拉評道。

  「少囉嗦──」海默爾一邊嘟嚷,一邊快步走過去,將地上的雜物重新堆回去,一直到他聽見大門被艾拉關上的聲音,才發現自己剛剛根本忘了把門關好。

  「好了好了,我找到解析儀了,」海默爾好不容易才從雜物堆中將要找的東西挖出來──那是一台灰銅色的壺狀儀器,他將上頭的灰塵抹了抹,便將它抱到客廳。「不過,我不太確定是不是還能用。」海默爾說。

  艾拉站在桌几旁,不帶表情地說道:「要是不能用的話就好笑了,喏,把它給我。」他伸出手,但卻在海默爾將解析儀遞給他時猛然將手抽回來。

  「怎麼了?」海默爾一臉茫然。

  艾拉輕輕揉著手指。「沒什麼。」

  海默爾立刻將儀器擱在桌上,並將他的手拉過來,只見艾拉的手指上有道滲著血的割傷。「你怎麼受傷了?」他問。

  「剛剛你那堆雜物掉出來時,門把上纏的鐵線割了我一下,不過那沒有生鏽,所以我想應該沒有大礙。」艾拉說道,語氣仍然冷靜。

  海默爾原本差點想用口水療傷,但很快便想到這樣似乎不妥。「呃,我找找有沒有OK繃──」

  「別再浪費時間了,」艾拉將他的手推開,並把裝著綠色電流的小瓶從口袋裡取出來,口氣有些不耐。「快讀這東西要緊。」

  海默爾只好乖乖接過瓶子,將它嵌進儀器的凹槽裡。

  不一會兒,那台立於桌几上的灰銅色物體便亮了起來,儀器外頭遍佈的刻線頓時被注滿了綠色的物質,而位於頂端凹槽中的瓶身就像燈火一樣亮,接著,有一個透著綠光的小型物體從頂端冒了出來,看起來很像是一個縮小的人形。

  「你這台解析儀有輸入指定聲紋嗎?」艾拉問道。

  「唔,沒有。」

  艾拉上前一步,唸了一段簡短卻古老的句子,那個綠色的小小人形便伸出手,在空中劃了一個手勢,一瞬間,便出現了一面巨大的半透明屏幕,屏幕中央映著一架灰褐色的飛機,上頭沒有編號。

  「這型號的私人機很少見,」艾拉說道:「現在早就沒人在開這種機種了,應該不難找才是,查一下年代吧。」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海默爾陰沉地說道,接著轉向儀器上的綠色人形,說了一串怪異的句子,屏幕便又有了變化。

  「你的腔調不對,」艾拉低聲說道,「不過倒還過得去,嗯,年代出來了,接下來鎖定十年內仍有在生產這種機種的公司,調出現在還在駕駛這種私人機的飛行員名單,應該就可以大幅縮小搜索範圍了,你來下指令吧。」

  海默爾略為侷促地看了他一眼。「你來吧,你的指令語說得比我好。」

  「就是因為這樣,才更應該多加練習,」艾拉說,「這是你的解析儀,可不是我的。」

  聽到這話,海默爾也只有無奈地將視線轉回到解析儀上,上頭的小小綠人仍順從地仰著頭等待指令,只是它的面貌看來極其模糊,就像是有人用黏土隨便捏成一個類似人形的東西,顯示著這是一台許久未曾使用的儀器,因為經常接收到指令語的解析儀並不會長成這個樣子。

  他突然想知道艾拉家中是不是也有這樣的一台儀器,若有的話,所顯示的小型人形肯定不會長得這麼歪七扭八的吧,一想到這裡,他又將這念頭壓了下去。

  他望向那綠色人形,開口下了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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販夢者|下篇:販賣夢想的人

Ⅱ. 販賣夢想的人

  老人將玻璃瓶用麻繩懸吊在天花板上,晚風從掛著竹簾的窗外吹了進來,將滿室懸掛的小瓶吹得叮噹作響。

  木門咿呀一聲被推了開來,一個披著深色披肩的女人步進門內,並很快將門從身後靠上,她抬起眼來,望向坐在那裡的老人,他已經懸掛好了今天抓到的食夢魔們,正坐在堆滿書本的桌几後頭,女人望著他,眼中透著些許不安,卻也隱含著幾分期盼。

  「你就是……」女人開口道,語氣十分緊張,「他們說的……販夢者?」

  「是的。」老人從容地說道。

  女人略微上前了幾步,卻始終沒有離門口太遠。「你能幫我嗎?我什麼方法都試過了,可是一點用也沒有,德洛太太說你可以幫我,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她問。

  「妳都已經到這裡來了,就表示妳已經相信了,不是嗎?」老人說道,神態肅穆一如古代的僧侶。

  「告訴我該怎麼做,」女人露出情急的口氣,「我該怎麼向你買?要多少錢我都可以付給你,只要這次能成功的話,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我這兒的夢都是按定價算的,而定價是以各種類型的珍稀度來定的,不會多要也不會少取,妳只要從我這兒選一瓶,照上頭標示的數目付給我就行了。」說罷他朝天花板上掛滿的玻璃小瓶指了指,女子抬頭望向那些閃著淡淡光輝的小瓶,不由得看呆了眼。

  「真美……」她喃喃說道,「真的……可以任我選嗎?」

  「是的,我從不做強迫推銷的營生,妳可以任意選一瓶妳喜歡的,也可以什麼都不選,這是妳的自由。」

  女子望著滿室懸掛的夢瓶,似乎不知該從何選起。

  「我……我不知道該選哪一個,你能幫我選嗎?」

  「這個嘛……」老人站起身來,長長的白髯幾乎要拖到地面。「妳想要什麼樣的呢?」

  女子考慮了一會兒,說:「有沒有那種──很特別,跟其他的都不一樣,獨一無二的夢?那個……德洛太太說她買的是最常見的粉紅色,我不想跟她一樣。」

  老人想了想,接著抬起眼來,正好看到那瓶他今天才懸掛上去的夢瓶。

  那是一團曖昧莫辨的黑色,閃著淡淡的幽光,雖然看來頗為怪異,卻也有種神秘的美。

  他過去從未捉過這種特別的食夢魔,也因此他還沒有為這一瓶標上定價。

  「這個如何?」他將那瓶黑色的夢瓶取下,讓女子可以更清楚地看見內容物的模樣。「這是今天才捕捉到的,像這種色澤的夢,我這兒就只有這一瓶。」

  女子愣愣地看著瓶中緩慢變化著的黑色夢境。「它看起來……有點讓人不安,可是也很美……」

  「如果妳不喜歡的話,我這兒還有另一種鮮紅色的──」

  「不,就這個吧,」女子說道,「你剛剛說這種的就只有這麼一瓶而已,對吧?既然如此,我就選這個,請問這個要價多少?」

  傍晚莫名下起的一場驟雨似乎讓艾拉變得更加煩躁,海默爾謹慎地開著車,一邊盡力不去偷瞄坐在他身旁的艾拉,一旦艾拉發現他其實沒專心開車,很可能就會立刻痛罵他一頓。

  海默爾很清楚,艾拉會這樣的原因有三:

  其一:昨天關於非法捕捉者的事還沒有解決。

  其二:艾拉的車突然出了問題,所以不得不坐海默爾的車。

  其三:艾拉最討厭讓別人載。

  一路上,海默爾幾乎都沒敢向艾拉搭話,而艾拉也始終冷著一張臉,從昨天查出非法捕捉者的可能所在地後,只簡單交代了第二天下班後要跟他一道去揪出犯人,此後就再也沒跟他講到半句話。

  現在海默爾只能祈禱那個非法捕捉者真的就在他們所查到的地點,否則短期之內,艾拉的怒氣恐怕很難消除。

  他們在郊區外一處小屋的不遠處停了下來,小屋若在晴朗的天色下看來,應該是個還挺典雅的居所,但此刻在雨夜中,它看來簡直跟鬼屋沒兩樣,此時雨勢已漸小,但很難說會不會再下起大雨來,海默爾和艾拉下了車,沒帶任何雨具就直接往小屋走去。

  小屋的外圍修築著一道矮牆,上面爬著許多藤蔓,前院也種了不少神秘的植物,由於沒有任何鐵門或狗之類擋在外頭,於是兩人便踏著小逕直接往小屋唯一的一道木門走去,而一直到走到門口處,海默爾才發現門根本沒有上鎖。

  「會不會根本沒人住在裡面?」海默爾低聲問道。

  「裡頭有燈光。」艾拉回道,彷彿這就足以解釋一切,在海默爾還來不及阻止他之前,艾拉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艾拉──」他輕聲叫道,連忙跟著踏進門內,但當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時,就直接撞上前頭一個停滯不前的身影。

  艾拉站在他前頭,動也沒動,像是被什麼嚇住似地。

  他抬起頭來。

  小屋中到處都是書與卷軸,簡直就像是故事書中的巫師所住的地方,此外,天花板上還吊滿了許許多多發著光的玻璃小瓶,而那些小瓶裡的東西全都瘋狂地騷動著,每個瓶子都在震動搖晃,碰撞著彼此,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

  站在他前頭的艾拉這時往後退了一步,後背幾乎貼在他的胸膛上,他忍不住輕推了一下艾拉。

  「艾拉?」

  但艾拉沒有反應,也沒打算再往前走的樣子,海默爾一手搭住艾拉的肩膀,這才發現他正微微地發著抖。

  他在……害怕?

  「你們有什麼事嗎?」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傳來,海默爾這才看見在屋裡的書堆角落中站著一個白髯老人,他看起來簡直就像是跟這間充滿神秘氣息的幽暗小屋是成套搭配的,海默爾幾乎是在看見他的同一刻,就忍不住覺得,這人要是再戴頂尖帽子,肯定就像是從童話裡走出來的巫師。

  海默爾望了望這滿室懸掛的發光小瓶,那些玻璃瓶中裝的肯定都是食夢魔沒錯,只是這種保存方法未免太粗糙了,地上的食夢魔只能待在陰暗的地方,將它們困在這種透明的瓶子裡只會害它們劣化,它們所吃下的夢也會被外界環境影響,進而變質,若讓這種已經遭到污染的食夢魔碰觸到人體,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只是,它們此刻為什麼那麼狂亂地騷動著?他一點也不明白,不過,現在也不是管這個的時候了。

  「你就是販夢者吧?」海默爾問,「昨天在我眼前抓走那隻黑色食夢魔的人就是你嗎?」

  老人的眼神原本十分警戒,但聽到這句話卻突然放鬆了下來。

  「你們是夢管制場的人?」他問。

  「沒錯,」海默爾說,「你身為一般民眾卻持有食夢魔,這是嚴重違法的行為,依法我們可以直接逮捕你,再交給巡警處。」

  老人輕輕地搖搖頭。「我無所謂,你們要抓就抓吧,反正我遲早料到會有這天,」他抬起那雙灰色的眼睛。「你們也不過是被這愚不可及的法律所束縛的可憐人罷了,我會跟你們走,但是,我所做的事並沒有錯,我給了她們夢想,我在你們的法律中或許是個罪人,但在更形而上的價值中,你們才是有罪的一方。」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艾拉開口道,,但聲音中卻隱約帶著一絲顫抖。「連食夢魔的習性與特性都一無所知的人,持有──甚至販賣這種東西根本是在殘害他人,你或許以為你做這種事很偉大,但事實上你不過是在滿足你自己的私欲罷了!」

  「私欲!」老人說道,「你們夢管制場的人捕捉這種能實現人們願望的東西,卻完全不分享給萬千有所需要的民眾,像你們這種行為才是最大的私欲表現!」

  「那種東西只能予以銷毀,」艾拉說道:「你根本不了解它的危險性。」

  這時,滿室顫動碰撞著的玻璃小瓶突然靜止了下來,空氣也變得凝滯沉黏,艾拉原本似乎還想說什麼,此刻卻忽然住了口。

  「海默爾,」他轉過頭來,聲音在一瞬間變得軟弱下來,海默爾從來沒聽過他這種語氣。「快帶我離開這裡。」

  「什──」

  話音未落,一陣玻璃爆裂聲便自天花板上傳來,所有裝著食夢魔的瓶子都在同一時間碎裂,裡頭的發光物體頓時衝了出來,所有的顏色都混在一起,變成一大團噁心莫辨的東西,並且直衝而下,往屋裡的三人撲去。

  海默爾實在很慶幸,他沒忘記將捕捉用的口袋從車上帶下來。

  在他看見那東西直往他與艾拉身上衝過來的同時,他立刻取出掛在腰間的皮製口袋,將開口對準那一大團噁心的東西,並一把抱住艾拉的肩膀護住他,一瞬間,所有食夢魔都被吸進了那個暗褐色的口袋裡,他立刻將皮繩拉緊,裡頭的東西掙扎一陣便動也不動了。

  他餘悸猶存地靠在門板上,直到感覺到手指傳來的麻木感,才發現自己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緊抓著艾拉的肩膀不放,他連忙鬆開手,艾拉才輕輕從他懷中移開。

  「……沒事吧?艾拉?」

  艾拉抬起那雙淡金色的眼睛,海默爾這才第一次發現,那雙眼睛現在看來竟如此無助。

  「我沒事,」艾拉說道,「那傢伙呢?」

  海默爾往方才老人站著的地方望去,只見老人不知何時已跌坐在倒塌的書堆中,一臉愕然。

  「你現在知道食夢魔有多危險了嗎?」海默爾說。「這種東西只要一逮到機會就會攻擊人類,並藉此寄生在人體內,要不是我剛剛反應快,現在我們早就通通被食夢魔給侵襲了。」

  老人怔怔然地望向他,但眼中仍帶有一絲不甘示弱的意願。「……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他說。

  「可是它現在就是發生了,你還想跟我狡辯這東西沒有危險性?食夢魔不能被放在玻璃瓶這種透明的容器裡,因為它的本質屬於黑暗,你把它們裝在這種脆弱又透光的瓶子裡,只會害它們變得劣化、狂暴化──當然,如果直接銷毀它們也就算了,偏偏你抓這些食夢魔又是為了賣給別人,你對於食夢魔習性的一知半解只會害慘那些向你買夢的人──從實招來,到底有多少人向你買了這種劣質的食夢魔?」

  「我不會將她們的名字告訴夢管制場的人。」

  「很好,那就到巡警那裡去說吧。」海默爾一把將他拉起來,並用一條銀色的細鍊將他的手腕綁住,那條銀鍊就像是有生命似地,自動纏繞上老人的手腕並合在一起,還發出銀色的光芒,海默爾低聲唸了一句短咒,老人便被那道銀光拉了過來,跟著他往門邊走去。

  艾拉自動讓到一邊去,讓海默爾和老人走出屋外,自己則望了望這灑滿玻璃碎片與書堆橫倒的小屋最後一眼,然後深吸了口氣,走了出去。

  老人坐在囚車上,以空洞的眼神望了望車窗外的兩人,接著很快被巡警處的人載走了,海默爾站在總部外的廣場上,雙手叉著腰說道:「那老頭說的話,你相信幾分?」

  艾拉看也沒看他一眼,回道:「你指什麼?」

  「他所說的那些故事,」海默爾說,有點沒好氣。「你真的相信他是因為自己的妻子因為沒有小孩而抱憾死去,才決定做這種事的?」

  那雙淡金色的眼睛疲倦地看了他一眼。「沒有理由不相信吧。」

  「你可別告訴我,你已經開始同情他了,」海默爾說,「剛剛他在說那些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你的表情一直很怪,堅持要抓到他的人可是你,我不希望你現在才來反悔。」

  「我沒有反悔,」艾拉的語氣有些不耐。「你以為我是那麼容易動搖的人嗎?我只是認為他的故事不管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反正他的所做所為就是不對,應該受到制裁。」

  海默爾看著他的側臉,那雙淡金色的眼裡似乎充滿了情感,但他所說的話卻依舊漠然,就和以前一樣。

  「艾拉,有沒有人說過你這個人很冷漠?」

  「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艾拉轉過頭來。「你認為我很冷漠?」

  「嗯,有一點,」海默爾說。「你好像永遠都能讓道德原則凌駕於一切之上,也永遠只做對的事,某種程度來說我很佩服你能夠一直如此,但有時又會覺得你未免太不近人情。」

  艾拉淡然地笑了。「我也會犯錯,海默爾,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做過很多無法挽回的憾事,所以我才更不能原諒那些犯錯的人,因為當我看到他們,我就會覺得像是看到以前的自己,也許你會認為我在處理某些事情的態度很不近人情,但那只是因為,我不希望他們走上我以前走過的那條路,你懂嗎?」

  海默爾皺起眉頭。「你這麼說,好像你已經是個老頭似的,跟我比起來,你明明還很年輕,就算你過去犯過什麼錯,現在肯定也還來得及挽回,人生還很長,我不認為你現在就應該背負著這副贖罪的樣子過完下半輩子,難道你不能偶爾放鬆一點嗎?就算是在我面前也一樣?」

  艾拉將視線從他臉上移開,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海默爾,你知道人的身體要是接觸到食夢魔會怎麼樣吧?」

  「這還用問嗎?」海默爾叫道。「一旦食夢魔碰觸到任何活體,就會立刻寄生在對方體內,和宿主的基因結合,進而變成一種與宿主的構造類似的活體,在成長到一定程度後便會啟動宿主的排斥機制,然後被排出來,某種程度上,就像是女人懷胎生子一樣。」

  「沒錯,」艾拉輕聲同意。「但那跟真正的受胎在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那只是等於食夢魔在宿主體內轉化成另一種狀態,在這種因素下出生的活體,和宿主本人並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宿主不但在被寄生的時候會遭受極大的痛苦,就算是在排出活體後,宿主體內的構造也會被永久改變,再也無法恢復成正常人類,並產生許多後遺症。」

  「艾拉,我不懂你想說什麼,這都是受訓時教過的──」

  「其中一項後遺症,」艾拉打斷他,「就是被寄生過一次的人,會很容易再度被寄生,比一般人容易吸引食夢魔的程度還要多上好幾倍。」

  「所以你到底想說──」海默爾叫道,卻突然住了口。

  ……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可是它現在就是發生了……

  ……海默爾,快帶我離開這裡──

  海默爾愕然地望著艾拉。

  ──我們隊裡也不是沒有發生過有人被攻擊的事……

  ──所以你懷疑受害者可能就在你身邊的人之中?

  ──例如我?

  「艾拉,難道你……」

  「要是我早知道那傢伙只用那麼脆弱的容器來困住食夢魔,而且還掛得到處都是,打死我也不會踏進那小屋一步,」艾拉說道,「要是那種事再發生一次的話……我──」

  海默爾想起在那間小屋裡,食夢魔們瘋狂騷動的情景,以及艾拉反常的驚懼,他當時並不清楚原因為何,但現在卻一切都很明白了。

  為什麼艾拉會對販夢者的事那麼在意,以及──希格為什麼會和艾拉長得一點都不像,還有為什麼艾拉從沒提過妻子的事……

  「……艾拉,」他困難地開口,「為什麼要告訴我?」

  艾拉轉過頭來,望著他。「我不知道,也許我已經到達極限了,我沒辦法……沒辦法再獨自背負著這件事。」

  海默爾突然好想伸出手摟他一下,但他知道他不能,儘管艾拉就站在他身旁,但艾拉並不是和他身處在同一個世界的人,而且從很久以前,早在他認識他以前就已經不是了。

  「這件事有其他人知道嗎?」海默爾問。

  艾拉搖搖頭。

  「你怎麼有辦法隱瞞那麼久?難道隊上其他人沒有起疑過?」

  「我一向很低調,沒有人會注意到的,就算是在謠言傳得最厲害的時候,也沒人懷疑到我頭上來,不過……我想前隊長或許有稍微察覺到就是了。」

海默爾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可是……難道你就這樣自己一個人撐過來嗎?我是說,總找得到人幫你吧?」

  艾拉無奈地笑了笑。「能找誰?不管是誰都只會覺得這種事很反常、令人作噁,而且這在隊裡是被嚴格禁止的,我可不想因此丟掉飯碗。」

  海默爾突然感到一股頹喪襲上心頭,不管是當時或現在,他都幫不了艾拉,除了替他緊守這個秘密,他什麼也做不了。

  「總而言之,還是要謝謝你。」艾拉說道。

  「呃?謝什麼?」海默爾一臉愣然。

  「在小屋的時候,要不是有你在,我早就被食夢魔寄生了。」

  「唔……有什麼好謝的,我當時要是沒那麼做,我也會遭殃的啊。」

  艾拉輕輕搖頭。「不,它們會優先攻擊我,所以當時要不是你護著我,我絕對沒辦法躲得過。」

  有那麼一刻,海默爾不知該做何回應,艾拉見狀卻淡淡地笑了。

  「抱歉,你一定覺得我很噁心吧,如果你不想跟我說話也沒關係,我可以理解。」

  「我怎麼可能會那麼想!」海默爾連忙說道,「你把我當成哪種人了?你就是你,就算以前發生過什麼事,那都不重要,我對你的觀感並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

  艾拉望著他,不知為何,海默爾覺得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愕然,但那神情稍縱即逝,並未在他的臉上停留太久。

  「希望過了今天,你還能記得你所說的話。」艾拉說,然後轉過身去,離開了廣場。

  海默爾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跟著走了過去。

  一如往常那樣。


.

那個女人

  有時我會想,若那個女人當時沒有再度出現,那麼他的決定是否會有所不同?但這個問題我始終沒有答案,事實上,也不會有答案,因為她已經死了,我永遠不可能獲知我那位室友對她的真正想法,她在世時我無從問起,而在她死後,我也不便問起。

  這天是個百無聊賴的日子,窗外下著細雪,將窗戶蒙上一層白霜,當我抱著筆電走進客廳時,只見我那位室友正站在窗前,身上披著睡袍,盯著外頭,似乎正在沉思什麼。

  「無趣至極。」我開始打字時他這麼說道。

  我看了他一眼,確定他只是沒事可做在發牢騷,於是我說:「習慣就好。」

  他轉過臉來,皺眉說道:「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這陣子以來都沒有案子,一件也沒有。」

  我瞄了一眼桌上的報紙,頭版刊登著一樁逆子弒親案。「你不看報紙的嗎?」我問。

  「不是那種案子,」他走過來,將他修長的手指按在那份報紙上,正好擋住了頭版標題。「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麼,而我更奇怪的是,你最近這麼清閒,怎麼還不打算開口向我借錢?」

  「我不像你,我有別的事可以做。」我說。

  他從桌旁走開,正當我以為他已離開客廳的時候,卻忽然感覺到某個東西從我肩後探過來。

  「你在寫什麼?」他低聲在我耳旁問道,我有些不悅地側過臉來,只見他正盯著我的筆電螢幕,同時,一個聊天視窗從螢幕一角跳了出來,我連忙將筆電蓋上。

  「別看了,這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我叫道。

  「女朋友嗎?」他直起身來,一手擱在我所坐的沙發椅背上。「那的確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他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今晚要跟她出去,」我抬臉瞪他。「你別又來礙事。」

  他慵懶地揚了揚眼。「說得好像你每次分手都是我害的一樣。」

  我還想再反擊些什麼,但忽然想到再說下去可能會順了他的意,於是及時打住,過了一會,我才開口道:「我這次是認真的。」

  他很輕微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僅閃現在他臉上不到一秒,不過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轉身走開,當他離開客廳時,我實在對他這反應很不爽,就叫住了他,他停下腳步,像一縷幽魂那樣無聲地轉了過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看來似乎有點愉快。

  「你不相信我?」我說。

  他狀似認真地想了一下,然後說道:「我有說什麼嗎?」

  「就算你覺得不可能也無所謂,」我沒理會他的問句。「我已經受夠大家都把我跟你看成一對了,她是個好女孩,我不會放棄她的。」

  他聽了這番話,點了點頭,然後說道:「我懂了,你是為了我才跟她交往的。」

  我氣得從沙發中站起身來。「你說什麼!我──」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打斷了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只見他老兄好整以暇地從睡袍中將手機掏出來,並貼到他的耳朵上,同時將食指擱在唇上,示意我閉嘴,我無言地瞪著他,直到他講完掛斷為止。

  「我想今晚的約會你可能要取消了,」他說,並將手機在手中拋了一拋。「有案子了。」

  「等等,那是我的手機嗎?那是我的手機吧?」我盯著他手中那令我無比熟悉的機體。「為什麼我的手機會在你的睡袍裡?」我高聲問道,並走上前去,因為我注意到他正在鍵入某種信息,而那給我一種不祥的預感。

  「『抱歉今晚不能赴約。』送出。」他一邊說一邊按下某個按鍵。

  「等等!你發簡訊給誰?快給我住手!」我叫著衝了過去,一把將手機搶回來,但為時已晚。

  「我替你省了麻煩,這不是很好嗎?」他朝我一笑。「快點,我們要出門了。」

  死者是個名叫安潔拉‧懷特的年輕女子,她被發現的時候,就躺在一輛停放在公路路肩的轎車裡,一隻蒼白且已僵硬的手從後車箱伸出來,嚇壞了路過此地的一名駕駛與他的妻小,當時他正載著老婆孩子要回老家一趟,在路上看到從那輛車裡伸出來的東西時,嚇得差點撞到公路另一端的山壁。

  在我們到達之前,警方已經查出了女子的身分,以及車子是從何處租來的,但同時也查到另一件令人費解的事,那就是安潔拉‧懷特在四天前就該下葬了,她是市中心一家葬儀社登記有案的死者,死因毫無懸疑之處,她因先天疾病所引發的心肌梗塞而被送往醫院,最後在急診室裡過世,過去一個月內她的家屬開始處理喪葬事宜,但屍體卻在舉行葬禮前夜無故失蹤,連警方也對這怪異的屍體失竊案沒有頭緒,直到四天後發現屍體在一輛棄置在遠離市中心公路上的轎車上為止。

  經過安潔拉兄長的指認,確定這名死者是他的妹妹無誤,他顯然非常想要盡快將妹妹的遺體帶回去,但為了讓我朋友能夠趕到現場查看,所以整個現場被保留到了晚上,而懷特先生很快就被警方打發回家了,有時我覺得我們能夠享有這種特權未免太不道德,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有誰會特地偷屍體,還大費周章載到這種鬼地方?」我站在路肩上,眺望著遠處,此時天色已暗,而我那位同伴正低身在屍體和車上東摸西摸。

  「這是半路上。」他直起身子,拍拍他那件大衣,簡單地下了結論。

  「廢話,這誰看不出來?」我皺眉說道。

  他看了我一眼,說道:「不,我的意思是,這裡不是屍體該去的目的地,只是半路上,正因為有某件事阻礙了運送過程,所以死者才會被丟在這裡。」

  「因為被人看到?」我問。

  他搖搖頭。「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是棄置狀態了,而且丟下它的人並不在乎屍體會不會被發現,所以──」他說著忽然住了口,像是想到什麼似地。

  「所以?」我盯著他問道。

  「不對……等等,給我一秒鐘。」他說著便轉過身,並鑽到車子裡去,不知在裡頭找什麼,我還沒搞清楚他在幹麼,他就又爬了出來。

  「瞧我找到了什麼。」他說著將一個小瓶舉到我眼前,我定睛一看,只見裡頭是一小撮白色的粉末。

  「毒品?」我問。

  他露齒一笑,那排異常整齊且略嫌尖利的牙齒令我聯想到鯊魚。

  「不是,比那更糟,」他說。「這是從屍體身上刮下來的東西,這東西在駕駛座上沾得到處都是,我想那些人不可能沒發現到,不過以他們的本事,大概也不可能查得出它是做什麼用的。」

  「從屍體上刮下來的?」我不禁對那瓶粉末皺起眉頭。「所以咧?這是幹什麼的?」

  「想啊,用你那顆腦袋想想看啊,一具早已死透的屍體、一輛被棄置的轎車、一小瓶未知的粉末──」一種帶有惡意的笑容從他嘴角邊漸漸漾開。「憑你那領域的專業知識,你不可能對此一點頭緒也沒有吧?」

  我摸摸鼻子,對他說道:「你是顧問,他們找的是你,我以為你才該是給答案的那個人。」

  「別盡說那種無聊的話,」他對此嗤之以鼻。「事實再明顯不過,你只是拒絕去看罷了。」他說著將那瓶粉末收了起來,並望向我剛才看的方向,說道:「照車子停靠的位置,顯然原本是要往那個方向走的,」他說著又轉頭望向我。「你沒那些警察那麼笨,應該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有什麼吧?」

  「我怎麼會知道那裡有什麼。」我聳聳肩。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然後說道:「不然你剛剛在看什麼?」

  我看著他,覺得有點想笑,但我低下頭去沒讓他看到。「你就是什麼也不會漏看是嗎?」我盯著地面說道。

  「那當然,我們走吧。」他說。

  我們一路從棄屍處直接來到了懷特家──正確地說,是安潔拉‧懷特的家屬所住的居所,那是一間獨棟的樓房,由安潔拉的兄長克里斯多夫‧懷特所擁有,他是安潔拉唯一的親人,就我的印象,他一直顯得很悲傷,不是那種哭天搶地的悲傷,而是一種相當內斂、不願輕易顯露出來的悲傷,他對此事一直顯得很冷靜,一種強裝出來的冷靜,我曾見過像他這樣的人,他們只是外表勉強能夠自持,一旦那條連接到他們內心最沉痛之處的細線被外力一拉斷,他們就會崩潰得比誰還徹底。

  在抵達懷特家之前,我的同伴曾在我耳旁低聲說道:「今早那個女人叫我不要接這個案子。」

  「什麼?」我轉過頭來。「什麼女人?」

  「那個女人,」他又複述了一遍。「那個耍過你也打敗過我的女人。」

  我當下立刻明白他是在講誰,但同時也很清楚他是在胡說八道。「但……你應該不可能再見到她了。」我說,心裡很清楚她早就死了,但儘管這是事實,可是對我這位朋友來說卻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你可能會認為我是在作夢,我明白你現在心裡就是這麼想,」他低眼說道。「但我確實見到她了,當我醒來的時候,她就坐在我身旁,並告訴我,不要答應去辦今天出現的第一個案子,我想,這可能代表了這件案子跟她有點關聯。」

  「我得提醒你,」我說,一邊懷疑他可能是嗑藥了還是怎麼著。「如果她又出現在我們家裡,那我沒道理會不知道。」

  「也是,你說得對。」他點點頭,但我覺得他好像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即使這案子真的跟她有關,那也不代表等你解決之後就會見到她,」我不死心地說道:「你應該很清楚,她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了。」

  有那麼一刻,他盯著我的眼神好像完全恍惚了,就像是一個被下了藥的病患,表情如夢似幻,但當我正考慮著要將他揍醒還是叫醒時,他那種表情又突然消失了,在我還沒反應過來前,他就走去按了懷特家的門鈴。

  而在我們登門入室時,我對來這趟的動機始終感到有些心虛,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才剛痛失妹妹的男子,而他在這世上沒有第二個親人了,這整件事就像某種惡劣的愚人節玩笑,我們根本就不該在這個時候還來刺激這個無助的可憐人。

  但懷特一開門讓我們進來,我的朋友立刻就朝他問道:「你為什麼沒有將屍體運走?」

  一聽到這個問句,不僅是懷特,連我也傻眼了,我本想阻止那個渾蛋,但他一點也沒有察覺這尷尬的氣氛,反倒更加朝懷特逼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懷特說道,困惑爬上了他的眉間,也許還有幾分慍怒。

  「你為了將屍體運走,還特地在屍體上動手腳,但為什麼做到一半又放棄了?因為你受到良心苛責,自知不該這樣褻瀆死者,所以才這樣隨便將死去的妹妹扔在路邊,好讓她能早點被發現?是嗎?」

  我的同伴一邊高聲說道,並一邊將懷特逼到牆邊,害他一屁股跌到沙發上。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這渾帳竟敢這樣指控我?」懷特叫道,我注意到他的聲音有些失控了。「那是我心愛的妹妹,我怎麼可能對她做這種事!」

  「是啊,你總算承認了,你心愛的妹妹,」我的朋友說道。「你比誰都不能接受她死去的事實,所以你就打算讓她死而復活,要她再回到你身邊,再像從前那樣和你共住在這棟房子裡!」

  懷特瞪視著他,那張年輕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我不甚確定那是被侮辱的表情抑或是被說中的表情。

  「只可惜,這種東西是喚不回你妹妹的。」我的友人將那一小瓶粉末扔向懷特,那瓶東西就這樣從懷特的懷中滾落,掉在沙發上,懷特盯著那只小瓶,看來似乎認識那玩意兒。

  他垂下頭,說道:「你們不能控告我什麼,這整件事當中,我並沒有傷害任何人。」

  「是啊,就連你妹妹如今也算是你能夠自由處置的物品之一,要是她下葬了,或許還能給你安上個褻瀆墓地的罪名,但現在頂多只能算是詐欺事件吧,當然,前提是葬儀社要告你的話。」

  懷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你們到這裡來究竟想要得到什麼?」

  我的同伴甩著大衣衣襬邁步走上樓去,並說道:「要找教你這方法的東西。」

  懷特望著他上樓,神情帶有些許恍惚,這讓我有些不安,因為那表情我不久前才在我的同伴臉上看過,我別過頭不去看他,然後跟著快步走上樓去。

  當我趕到樓上的房間時,我的朋友就站在幽暗的房裡,背對著門口,低頭似乎正看著床頭櫃上的某樣東西,我不知道他為何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於是我上前想喚他,但當我的腳一踏進房門時,某個景象頓時令我傻住了。

  那遍佈房裡的幽暗其實是某種蠕動的東西,在我一跨出步伐時便爬上了我的腳踝,我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只見整間房裡爬滿了成千上萬的黑色蠕蟲,地板、牆壁、以及天花板……到處都是,我不知道這些蟲到底是打哪兒來的,也不知道這麼多蟲為什麼一隻也沒有爬出房門外,但這裡顯然是牠們的巢穴……而我的朋友此時此刻就站在這巢穴之中。

  我大聲叫他,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於是我一不做二不休,衝了進去,拉著他的大衣就往外拖,踩在那些柔軟且會移動的地面上時,我盡可能什麼也別去想。

  將他拖往門外的同時,我聽見他口中喃喃自語著一些不明的語言,而且他手中抓著一本東西,那是原本放在床頭櫃上的,而當那本東西隨著他移動時,那些蠕蟲也跟了過來,像潮水般湧進我的腳下,險些害我絆倒,我一面拖著他一面想著,一旦我真的被絆倒了,那我很可能永遠也爬不出來了。

  我死命地扳開他握著那本書的手指,好不容易才把那本書奪過來,並用力扔到房間裡去,這時我的朋友似乎也回過神來了,我抓著他衝出門外,跌在外頭走道的牆邊,他身上的那些蠕蟲在那本書脫離他之類就立刻掉了下來,全數爬回房裡去,我瞪著房間裡那一團團如黑色潮汐般的物體,想到那堆東西剛剛還爬在我身上,就不由得噁心得想吐。

  「看在老天的份上,那到底是什麼鬼?」我低聲說道,而我的朋友這時也從我懷中爬起身來。

  「……我以為是假貨,那種東西不可能這麼簡單就……」他說著又忽然住了口。「糟了,懷特一個人在樓下嗎?」

  他整個人像被電擊一樣立刻跳了起來,三步併兩步便往樓下奔去,而我也跟著跑下樓去,當我們下樓時,只見客廳原本乾淨的原木地板上染著血漬,而克里斯多夫‧懷特就倒在自己的血泊裡,手中有一把美工刀,而他被割開的手腕上正不斷湧出鮮血。

  接下來的事我就不太記得了,只因那猩紅的大量鮮血讓我腦內一團混亂,真不知道他怎麼用一把美工刀讓自己流血流成那樣,從我們發現他自殺到救護車到來這段時間,簡直像是過了一世紀之久,事後,我所知道的就是懷特在醫院裡歷經多天的昏迷之後,最後在鬼門關前撿回了一命,而他對於這整件事似乎一點記憶也沒有了,就如大部分故事的結局那樣,之後我們也沒有在懷特家中找到任何怪異蟲子的蹤跡,甚至連那本差點害我和我朋友雙雙送命的書也不翼而飛,我們都一致認為這是件很奇怪的事,但某程度上也有種對此毫不意外的共識。

  之後,安潔拉‧懷特的葬禮順利舉行,而公路上的那場離奇棄屍案件也沒人再去追究了,整件事就像沒發生過一般。

  這天傍晚,我那室友又懶散地癱在沙發上,我不太確定他是盯著天花板在發呆,還是張著眼睛睡著了,但我仍開口向他問道:

  「你有把那瓶東西拿回來嗎?」

  「當然有,不過那東西現在受到警方妥善的保管,已經跟我們無關了。」

  我嘆了口氣,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所以?屍體到底是怎麼被運走的?你沒有打算說嗎?」

  「你已經知道答案了,那又何必問?」他說。

  我搔了搔臉,說道:「我只是想知道我想的跟你想的是不是一樣。」

  他無聲地笑了一下。「那好吧,首先是那輛車,警方沒有在那上面找到任何有用的微物證據,也沒有從租車行老闆那裡得到任何有用的情報,你想這是為什麼?」

  「因為那輛車上沒有其他人長期待在那上面的痕跡,而租車行老闆則說當時來租車的是一個女人,用的是安潔拉‧懷特的名字。」我照實答道。

  「只要將不可能的部分排除,剩下的必然就是事實了,」我的朋友說道:「但這句話在現實中並不通用,對照租車行老闆的說詞,看起來就像是安潔拉‧懷特自己逃出了葬儀社,並到他那兒去租車,還把自己送到公路上去,但安潔拉‧懷特早就死了,所以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警方是不會接受這種解釋的。」

  「也就是說,有人冒充她。」我說。

  「對,那看來是合理的解釋,但這麼做有什麼特殊理由嗎?冒充的人大可以隨便編造個名字,何必偏要用死者的姓名?」

  我聳了聳肩。「也許那個人編造名字的能力很差。」

  「是啊,也許吧,」他笑了笑。「但一般情況下,沒有人會傻氣到那種程度,如果那個人有本事把屍體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出來,那就不可能會在這種小處上露出馬腳。」

  「也就是說,」我雙手交抱,往後靠進椅背裡。「如果沒有人有理由做這件事,那就只可能是死者本人了?」

  「對,但那就已經超過一般警力能處理的範圍了。」他輕描淡寫地說。

  我想了想,然後問道:「讓安潔拉復活的原因,就是那粉末吧?」

  「還要加上一本來路不明的邪書,以及一個悲痛得已經徹底失去理智的人,」他揚了揚手。「你記得法瑞爾那案子嗎?這案子就和那次一模一樣。」他說。

  我咋了咋舌。「怎麼可能忘得了。」

  「但是,這次的東西我解決不了,」他平靜地說道。「不是我的範圍。」

  「很難想像會有你解決不了的事。」我說。

  他淡淡嘆了口氣,將眼睛閉上假寐。「所以?這跟你想的一樣嗎?」他問。

  「對,差不多。」我說。

  他躺在那裡動也不動,看起來好像是睡著了,我直視著他,心想他似乎從懷特的案子結束後就顯得特別虛弱,但我並不清楚原因是什麼。

  真的不清楚嗎?我暗自想著。

  「我說,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問:「懷特家的那堆蟲是不是給你帶來了什麼影響?」

  「讓我不舒服的是我體內的東西,跟那些蟲沒關係。」他閉著眼睛說道。

  「你體內的東西?」

  他沉默了一會兒,正當我以為他已經睡著時,忽然又這麼說道:「你知道嗎?所有夜間的魔物,都有一個相同的母親,一個生下牠們,卻又不得不失去牠們的女人。」

  我對他這番話毫無頭緒。「什麼?」

  「那份記憶,」他繼續道:「存在於她所有孩子的體內,牠們也許對她的記憶已經很淡薄了,但本能上會感覺得到,當她再次醒來,回到這世間的時候,牠們就會回到她身邊,並為她去做任何事。」

  我歪頭看著他,不甚確定他為何忽然談論起這種神話之說。「所以咧?你想表達什麼?」

  「那個女人,」他睜開眼睛,晃動了一下額前的銀髮。「就快要醒過來了。」

  「哪個女人?」我有些不耐。

  「我跟你說過那個故事吧,卡歐斯,」他說。「有個懷孕的魔物被教士殺死的故事,你還記得嗎?」

  我盯著天花板回想了一會,好不容易才從記憶中尋回那個故事的片段。「大概記得吧,突然扯這個做什麼?」我說。

  「那個魔物,就是所有黑夜造物的母親,她曾經被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裡,一再地死去,也一再地復活,最後變成分散的個體,再也不是原來的她了。」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有些出神,像是將思緒飄到了很遠的地方。「但是,她至今仍然在世上流浪著,尋找她失去的力量,等到她完全取得那份力量之後,她就會回來,並對這個背棄她的世界復仇。」

  「這聽起來也太玄了吧。」我評斷道。

  他笑了起來。「你身為一個吸血鬼,卻不相信這些事?」

  「有什麼證據能顯示你說的故事是真的?你也可能是在唬我啊。」

  他懶洋洋地抬起眼,說道:「編造這些故事對我來說有何好處?」

  我聳聳肩。「誰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如果我說,我曾是那個魔物呢?這樣你會覺得可信度比較高嗎?」

  我望了他一眼,但他再次閉上了眼睛。

  「真的?」我問。

  「正確地說,是那個魔物的一部份,」他說:「我曾經是她,但她並不是我。」

  「你把我搞糊塗了。」我皺起眉頭。

  他輕笑了起來。「無所謂,你對這個話題沒興趣的話,就不需要懂這是什麼意思。」

  「我有說我沒興趣嗎?」

  「你什麼時候對我的事有興趣了?」他反問。

  我本想說些什麼,但理智提醒我別跟這個傢伙意氣用事。

  「不說就算了,」我站起身來。「時間也差不多了,我該出門了。」

  「艾莉森?」他問。

  「不,那是上一個,」我回道:「現在的這個叫史黛西。」

  「我注意到你特別喜歡名字是三個音節的對象。」

  「我出門了,晚安,史賓瑟。」我說,沒打算理會他話中的暗示,隨後便套上外套離開了。

  走進外頭冷冽的雪夜之中,我想著關於懷特一案的許多細節,就像史賓瑟說的,這案子裡明顯的意念是個主因,即使那個叫安潔拉的女人被扔在公路上整整四天,那股意念仍然留在那裡沒有散去,那是一種很擾人的感應,自從我不再是人類之後,就經常能夠感應到那種意念,並得知意念的來處是哪裡。

  那正是我當時所不自覺看著的東西,而且我知道那意念一路聯繫著懷特的家。

  但那爬滿房間的蟲又是另一種東西,那東西和懷特想喚回妹妹的意念截然不同,那只是一種純粹的惡意,沒有任何目的和意志,就只是一股腦地想填滿某個人脆弱的心靈,並將其吞噬殆盡,那東西攫住了懷特,也一度攫住了史賓瑟,我很難想像他那種人會有心靈脆弱的時候,但他當時的心神的確已經被侵入了,天知道原因是什麼,也許就像他所說的那樣,他曾經是「別的存在」,一個我並不認識的女人,擁有我並不了解的過去,而那份記憶至今仍存留在他體內,成為某種弱點。

  我不知道為何當時我沒有被攫住,我只記得我當時腦中唯一想的事就是要救他,如此而已。

  我想起他說過但丁曾在那天早上出現的事,我通常是不會在早上醒來的,如果但丁在那個時間點偷偷出現,並叫醒了史賓瑟,我也不會知道。

  但我仍然試圖說服他,想逼他相信但丁那個女人不可能再次出現。

  也許那只是因為我不希望那女人出現,而不希望她出現的人很可能只有我而已。

  但丁遠比我早認識史賓瑟那個人,她肯定知道他的弱點,如果她感應到了什麼,想要提醒史賓瑟的話,那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那傢伙說我對他的事沒有興趣,我想,他的看法並不總是對的。

  我拿出手機,撥了個通訊錄中的號碼,等了幾聲後,手機另一端傳來了一個向來都讓我覺得有點略高的男音:「有什麼事嗎,昆恩先生?」

  「魏斯特,那瓶喪屍粉的成分你分析過了嗎?」我問:「是屬於哪個教派的?」

  手機另一頭傳來一種不懷好意的低笑,我了解魏斯特這人,他天生就缺乏聽起來會令人不想揍他的笑法,我想這是一種缺陷,所以對他相當包容。

  「那不屬於任何教派,」他說:「但可以確定的是,那東西和克蘇魯血系可能有點關聯,你們有找到書嗎?」

  「沒有,我想那東西大概是被蟲吃了。」

  手機另一頭傳來失望的嘆息聲。「真可惜,不過那種能召喚舊日支配者的東西本來就是這樣,一下子出現,一下子就又不見了,唉……果然不能抱太大期望的,上次卡爾先生的心臟也是這樣,根本不知道是從哪弄到手的……你能替我問問史賓瑟先生嗎?就說──」

  我將手機切掉,就當作是訊號沒了,並穿越公園,繼續往大街上走,去赴我的約會。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