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石
月光石
- 序章|古堡
- 第一章|委託人的苦惱
- 第二章|強納森‧哈克的敘述
- 第三章|夏綠蒂夫人
- 第四章|約翰‧H‧華生的敘述
- 第五章|過往之事
- 第六章|約翰‧H‧華生的敘述
- 第七章|昔日之約
- 第八章|酒館外的陌生人
- 第九章|霍金斯先生的好心
- 第十章|墓園裡的偶遇
- 第十一章|無以名狀者
- 第十二章|已故之人
- 第十三章|死者不長眠
- 第十四章|白衣女郎
- 第十五章|神祕男子
- 第十六章|友誼
- 第十七章|哈斯特先生行蹤成謎
- 第十八章|灰色眼珠
- 第十九章|無貌之神
- 第二十章|古利‧史溫本的敘述
- 第二十一章|黑色化身
- 第二十二章|夢境彼處
- 第二十三章|牆中物
- 第二十四章|諾斯菲拉杜
- 第二十五章|鬼屋
- 第二十六章|囚者
- 第二十七章|死者的選擇
- 第二十八章|轉折
- 第二十九章|重聚
- 第三十章|黃衣之主
- 第三十一章|初始
- 第三十二章|呼喚
- 第三十三章|界線的另一邊
- 第三十四章|血奴
- 第三十五章|空屋
- 第三十六章|死靈之書
- 第三十七章|哈瑞‧曼德斯的敘述
- 第三十八章|歸去
- 第三十九章|夢之籠
- 第四十章|終曲與序曲
序章|古堡
「我看先生您是外地來的吧,咱們這兒的人沒人敢接近那古堡哪。」酒館主人一邊擦著杯子一邊說道。
「為什麼?」
酒館主人向前傾身,並壓低了音量:「先生,那古堡鬧鬼哪。」
「鬧鬼?」他笑了起來。「現在可是二十世紀哪,更何況我是個醫師,怎麼能相信這些無稽的鬼話?」
他將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而酒館主人則皺著眉頭看著他。
「您是個醫師?」
「沒錯,我受到那古堡主人之託前來醫治他的舊疾。」
「千萬不可啊!醫師!從未有人進入那古堡後還能活著出來的!」
「您的酒十分好喝,這是您應得的酒錢,如果沒有別的事,那麼我要去搭車了,祝您愉快。」
他走出酒館。
◆
「先生,您當真要去那古堡?」
「是的,有什麼問題嗎?」
「聽說那古堡鬧鬼哪……沒人能活著回來。」
「那麼,有誰真的親身去過嗎?」
「這……據我所知,這五十年來沒有人真的去過……」
「哈!那便是了,既然沒人去過,又怎能證實去的人都無法歸返呢?」
「先生……」
「您不需要再多說了,就靠邊停吧,我要在這兒下車。」
◆
當他抵達古堡時,已屆傍晚時分。
「請問有人在嗎?」他站在空無一人的大廳裡,這裡看來一片死寂,彷若數百年無人居住。「我是受託前來的歐洛克醫師。」
無人回應。
「請問有人在嗎?」他不死心地步上階梯,大老遠前來,他可不想白跑一趟。「請問……」
他的話頓時凝結在喉頭,因為他看見了一個白色的影子,正搖曳著朝他倒下。
◆
「您一定就是卡斯楚伯爵吧?」當他自臥床上醒來時,醫師對他這麼說道。
「噢……想必您就是歐洛克醫師了!醫師,求您救我!鎮上的人們都不願踏足這古堡,使我獨自在此忍受疾病所苦……但您來了!太好了!我差一些以為自己將會死在這裡!」
「不,您不會的,您只是有些虛弱,」歐洛克說道。「剛才您竟昏倒在階梯上,還真嚇了我一跳。」
「那是因為我聽見了您的聲音,急於下床迎接才會如此……」
歐洛克環顧四周。「恕我冒昧……莫非您這兒竟連一個僕役也沒有?」
「是的……人們總傳說這兒住著吸血鬼,沒有人願意來此工作。」
「真不敢相信……現在都已經二十世紀了!竟然還有這樣落後、迷信的小鎮!」
「這裡就是如此,千百年來,這個地方從來沒有太多改變。」伯爵無奈地說道。「呵……有時我還真希望自己真是吸血鬼,那樣便能夠擁有不老不死的生命……也不須為這病所苦……」
「不老不死!當然,未來科學的先進將會使人不老不死,永不受疾病所苦,連卓九勒伯爵都要恐懼於人類的文明!」歐洛克笑道。
「醫師,您對未來十分樂觀,只可惜,我是無法活到那時候了。」
「不,卡斯楚伯爵,您這病並非不治之症,方才您昏迷時,我已經為您診斷過了,我可以向您保證。」
「真的?」
歐洛克點點頭。「是的,但您現在得需要休息,睡一覺起來您會感覺比較好。」
「是嗎……?」
「我答應您,在您痊癒之前我不會離開這裡。」
卡斯楚安心地閉上雙眼,很快地睡意便向他襲來。
「醫師,我可以問您一件事嗎?」就在半夢半醒間,伯爵突然想起了一件他方才欲問卻未問的事。
「您直說無妨。」
「我記得……在發給您的信中,並未提及我的真名……這鎮上也沒有人知道古堡主人的姓名……」
歐洛克無聲地笑了。
「那麼……您是如何得知……我叫做卡斯楚伯爵……?」
同一時刻,卡斯楚感到頸間一股灼熱,歐洛克露出森白的尖牙,朝之咬了下去。
第一章|委託人的苦惱
他略為緊張地從菸盒裡取出一根捲好的菸,已經超過約定時間十分鐘了,俱樂部的門口卻始終沒有出現他在等的那一位,他伸手順了順淡金色的頭髮,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被放了鴿子,同時也難以壓下不斷想取出懷錶確認時間的衝動。
他將菸點燃,有些焦躁地將火柴甩熄,但很快又將菸移離唇邊,伸手拿起酒杯飲盡,然後又給自己倒了第二杯。
不久,一個穿著全黑的男子走了進來,在侍者接過他的大衣後,他便直直往那名等待的金髮男子走去。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哈斯特先生」黑衣男子說道,他有著一頭黑色鬈髮,膚色比一般人還要蒼白一些,但聲音卻極為沉穩有力。「我剛從一位病患那兒趕過來,希望沒有讓你等太久?」
「不會,唔,你就是歐洛克先生沒錯吧?」
「正是,」黑髮男人淺淺笑道,並在一旁的椅中坐下。「雖然,初次見面就這麼說或許有些失禮,但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年輕。」
金髮男子略為紅了臉。「請別調侃我,歐洛克先生,你明知我的年齡遠比外表還要大上很多。」
「我第一眼就認出你了,」歐洛克輕笑道,並抽了口雪茄。「我敢說,就算你沒有事先在信中告知你的身份,我也能猜出你就是那個找我出來的人,或許你自己沒察覺,但你在人群中確實十分惹眼。」
金髮男子一臉窘迫地盯著他,像是在思考該如何開口回應這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歐洛克先生,我記得,你才剛從外地回來,是吧?」
「是啊。」歐洛克答得輕鬆。
「那麼,你不會剛好認識一位卡斯楚伯爵吧?」
「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哈斯特先生。」歐洛克笑道。
哈斯特眨了眨那雙黃綠色的眼睛,說:「我讀過報紙了,歐洛克先生,那位卡斯楚伯爵是你的受害者沒錯吧?」
歐洛克的臉上仍然帶著笑意。「但我沒有殺他,只是取走了一點生命而已。」
哈斯特輕輕搖頭。「但你已把他嚇得不省人事了,他獨個兒在那座古堡裡生活了那麼多年,你那樣對他,恐怕他下半輩子都只能活在恐懼與精神耗弱之中了。」
「我看不出那和他先前所過的日子有何分別,」歐洛克說。「他畏懼一切外界的事物,對如今文明的進步毫無所知,像他那樣的人,就算哪天死在古堡中也不會引來任何注意,我沒有奪去他的性命,已經算是夠仁慈的了。」
「那麼,你為什麼不乾脆那麼做呢?就我所知,你過去並不是個會輕易放過獵物的人,難道有什麼事改變了你嗎?」
歐洛克望著他,說:「你想知道什麼呢?哈斯特先生,我就像一張白紙,對你我沒有什麼好保留的。」
哈斯特的表情依然嚴肅。「請別再跟我兜圈子了,歐洛克先生,你為什麼讓那位卡斯楚伯爵知道你的身份呢?要是這件事傳開,造成人心恐慌,那對你,對我都大大不利啊。」
「這你大可不必擔心,」歐洛克往後一靠,將自己埋進椅背。「在世人的眼中,他不過是個獨居的瘋漢罷了,就算他得知我的身份又如何?反正根本沒有人會相信他所說的話。」
哈斯特緊蹙眉頭。「抱歉,但若換成是我,我說什麼也不會留下活口,讓得知秘密的人活著根本沒有好處。」
「真那麼做的話,反倒才容易招來注意,」歐洛克啜了口酒。「現在時代不同了,哈斯特先生,科學與文明的進步讓人們不再相信那些怪力亂神的事物,這反倒讓我們這種人更好生存,你就承認吧,這些年來,你不是也已經不再殺生了嗎?」
哈斯特交疊起那雙修長的手指。「那是因為我偽裝得很好,有必要的話,我仍然會下手;容我說一句,歐洛克先生,在我看來,你實在是太過招搖了,雖說在今天之前,我從未與你見過面,但我一直在注意你,你襲擊人類的事件我隨時可以在報上找到,那實在──太明顯了,難道你一點也不擔心他們會逮到時機,找出你的藏身處,放把火將你燒死、或是拿木樁刺穿你的心臟嗎?」
歐洛克的唇邊浮出了淺笑,似乎對此毫不以為意。「在那之前,我的律師會先侵告他們私闖民宅、圖謀殺人、也許還要加條毀損財物──我的律師哈克先生可是很能幹的,為了保護我他會盡一切所能來對付他們,這是個法治時代,哈斯特老弟──噢,不介意我這樣叫你吧?我們生活在這個社會可說是安全得很,因為我們沒有那麼容易被殺死,而法律也不會容許那些知道如何殺我們的人亂來,我不清楚你和你的同伴們是抱持著如何守舊的觀念,但我得說的是,這個時代已不會再有危害我們的人存在,繼續對人們抱持恐懼實在毫無必要,因為時代的進步只會使他們對於超自然事物的警覺越來越遲鈍。」
「我不能完全認同你的說法,歐洛克先生,首先──我並沒有任何同伴,當然,在地球上的其他地方有一些和我類似的存在,或許在你眼中,我和他們並沒有什麼分別,但實際上我並不是同他們一夥兒的,在他們之中有許多思想怪異的傢伙,我甚至根本無法理解他們在想什麼,像是──你聽說過印斯茅斯村的那次事件吧?」
「耳聞過一些,」歐洛克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聽說那是一次集體攻擊觀光客的事件?」
哈斯特搖搖頭。「並非如此,事實上,那只是一場熱情的親屬歡迎會,那位遭到攻擊的觀光客,其實根本就是印斯茅斯出身──不過我記得似乎是他的祖父母那輩的事,無論如何,他們歡迎家族成員的方式太怪異了,害得對方最後只好落荒而逃,可憐的孩子,他大概還以為他們要將他給吞了。」
「但,就算如此,那次事件也沒有鬧大,不是嗎?」
「話不是這麼說──」
「哈斯特先生,」歐洛克打斷他,「我認為你太高估現今的人類了,當然,在他們之中是有一些特別聰穎的人,能夠注意到那些一般人不會去留意的小處,但也正因為這種人太過特別,所以他們的話反而不會被一般人採信,給你一個忠告吧,要在現代社會中立足,最好的方式就是隨心所欲地活著,像你這樣憂心忡忡地並不是什麼好事,不過徒增自個兒的困擾罷了。」
哈斯特考慮了一會兒,說:「好吧,或許……或許你是對的,但我真的──說實在話,我真的相當害怕,歐洛克先生,你不知道那些人類對我做過什麼樣的事,所以才能如此輕鬆地看待這一切,但對我來說,這可是相當嚴重的,預定的『那一日』眼看就要到來了,在那之前要是我沒能將事情解決,那後果……後果可是……」
「不堪設想?」歐洛克親切地替他接下去。
「對!呃,不──比那更糟,」哈斯特不安地舔舔嘴唇,又啜了一口酒。「比任何你能想到的形容詞還要糟上太多太多了,你知道,呃,不,我想你應該不會知道才是……事實上,我和『那一位』打過一個賭。」
「那一位?」歐洛克眨了眨眼,那雙原該是黑色的眼睛此刻看來卻隱約透著鮮紅。
哈斯特輕咳了一下,聽起來很像是被酒嗆到,不過也可能是單純為了製造懸疑感。「我不清楚你是否聽過關於他的事──我想應該是沒有,因為他那個人對任何人都沒興趣打交道,事實上,他就像頭死豬一樣睡得死死的,打從地球存在以來,他就始終沒醒過──但他仍有意識,即使是在睡夢中,他也能意識到外界的一切,他只是非常非常地──懶散,我想用人類的說法就是如此,總之,在他睡著的時候,我和他打過一個賭,而那個賭就是──」
「等等,你是說,」歐洛克打斷他。「他在睡夢中和你打賭?」
哈斯特略皺了皺眉頭。「我剛不是說過了嗎?就算是在睡夢中,他也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所以我說的話,他沒有理由聽不到──無論如何,賭局是成立的,當時,我還無法像現在這樣隨心所欲行動,才會答應那種賭注……」
「那是什麼樣的賭注呢?」歐洛克問。
哈斯特抬起那雙黃綠色的眼睛,有那麼一刻,歐洛克注意到那有點像是爬蟲類的眼睛,只是那必須相當細心才能注意到。
「全人類,和這個世界──正確地說,是這個星球,」哈斯特說,「一旦我輸了,他就會提前醒來,將地球徹底毀滅,但若是我贏了,他就會裝作沒這回事,繼續回頭去睡他的大覺。」
歐洛克聞言不禁凜然,但並沒有表現得太明顯。「你們以這個星球作為睹注?這真是瘋了,你們根本沒有資格這麼做!」
「我說過,在那些和我類似的存在中,多半都是我無法理解其思想的──怪胎,『那一位』也一樣,他之所以來到這星球,就是為了吞噬這一切,但也誠如我所說,他是一個非常懶散的人,對一切事物都不抱任何興趣,也正因為他的這種個性,所以他才遲遲沒有醒來,對這個星球的死活,他毫不關心,懶得保護它,卻也懶得毀掉它,他就是這樣的人。」
「那他為什麼和你打賭?」歐洛克問,「若真如你所說,他是一位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的人,那麼你為什麼認為他應該會記得這件事?就像你說的,這個星球是死是活都困擾不了他,那麼賭注又如何能成立?」
哈斯特輕蹙眉頭。「正因為我無法理解他的思維,所以我才必須趕在『那一天』之前將一切都準備好,好讓他閉嘴。」說到這裡時他嘆了口氣。「說真的,雖然我和他──以及其他人,都可以算是對立的狀態,但我們之中根本沒有人真的希望他醒來,那傢伙醒了就吃,吃了又睡,每次一醒就吞掉一整顆星球,害我們又得去尋找下一個居住地,讓他醒來根本沒有好處,因為我們早就已經習慣這顆星球了,要是連這裡也被他全盤吞掉,還要去適應下一個環境實在是非常麻煩的事。」
「我可以理解,」歐洛克說,並微微前傾身子,說:「那麼,你希望我怎麼做呢?看起來,這似乎不是我能幫上的事啊。」
哈斯特搖搖頭。「不,這件事只有比我更能融入人群的你才能幫忙,我一個人是辦不到的。」
「那,你希望我為你做什麼?」
哈斯特望著他。「歐洛克先生,你聽過『月光石』嗎?」
「你是說,梅維爾家的詛咒寶石?」
哈斯特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歐洛克只得再接口道:
「我聽說,那是一顆色澤如月光般柔美的寶石,在不同的角度下觀看會閃現不同的光芒,不過,它的中心卻像是包覆著什麼似地,永遠像霧一般朦朧,就像裡頭住著妖精似地,你說的可是這樣的一顆寶石?」
「聽你的描述……應該就是它沒錯,」哈斯特沉吟道。「你知道它現在在哪兒嗎?」
「據說那顆寶石原本是歸梅維爾男爵所有,但自從梅維爾家族因不明原因家道中落以後,寶石就不知流落何方了,不過……你為什麼突然提起那顆寶石呢?」
「因為那對我來說,是相當重要的東西,」哈斯特說,「而且,那也大大關係著我和『那一位』的賭注。」
「哦?」歐洛克略微抬起一邊眉毛。「怎麼說?」
「事實上,那顆『月光石』原本就是屬於我的東西,它並不是這個星球上的產物,許多年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管著它,但與我訂下賭局的『那一位』,卻動用了他最擅長的心靈感應,煽動人類去奪取它,而那時我還沒有能夠自由行動的能力,也就只能眼睜睜地任它被奪走,多年以來,我一直在尋找它,但卻始終尋覓不著,眼看預定的期限就要到了,要是『月光石』到那個時候還在人類的手上,那麼我就會輸掉這場賭局,地球上的一切也全都會化為烏有。」
歐洛克交疊著手,說:「這麼說來,『月光石』正是關係著人類存亡與否的關鍵了?不過,我不明白的是,那不過是一顆石頭,究竟有什麼理由為了它擲下那麼大的賭注呢?」
「那並不是普通的石頭,歐洛克先生,」哈斯特直視著他。「因為它是活的。」
「什麼?你這話是……」
「就如我所說的,『月光石』並非產於這個星球上的東西,它的構造與生命形態並不是人類所能理解的,但它確實是活的生物,只是暫時沉睡著而已,原本……若我照顧得當的話,它理應在上個世紀就醒來的,但『那一位』向我開了相當惡劣的玩笑,他明知『月光石』對我來說相當重要,卻任他的同伴偷走了它,將『月光石』擲入貪婪又殘酷的人類世界,並且設法在『那一日』來臨前不斷阻礙我奪回它,好讓他們有機會讓世界末日提前來到,那絕非我所樂見的,所以我非得趕在那之前取回它不可。」
「我懂了,」歐洛克說,「也就是說,你得儘早取回那顆『月光石』,才能終止這場可笑的賭局,是吧?」
哈斯特點點頭。「正是如此,『那一位』的同伴是個相當狡詐的人,當我與『那一位』訂下賭局時,他也在場,事實上,『那一位』的行事風格向來消極,所以,這場賭局之所以成立,有一半以上也是因為那位同伴的主導,他和我不同,早在人類還不懂得橫越海洋時,就已經能夠在這顆星球上自由走動了,也因此,他對人類社會的了解與熟悉度遠超於我,若他打算在這個世界上藏起一顆小小的石頭,我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找得到,可是期限眼看在即,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所以,我只能來求助於你了,歐洛克先生,你對人類社會的一切遠比我清楚,請你務必幫我這個忙,不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盡量滿足你。」
歐洛克望著眼前的這個金髮青年,不禁嘆了口氣。「可是,你無法替我弄來人類的血,對吧?」
哈斯特的臉上頓時爬滿不安。「……是的,我確實無法那麼做,我沒有你那樣的手腕,能夠主動攻擊人類卻毫不引人注目。」
「那麼,你能為我做什麼呢?」
哈斯特輕咬下唇,思考了一會兒。「如果,你需要我的血的話……」
「我不需要,」歐洛克揚揚手。「你們的血感染力太強了,我雖非人類,但到底也還是由人類變體而來的生物,要是喝下你的血,只怕我的身體是無法承受的。」
「這麼說……」
「很抱歉,」歐洛克說道,語帶遺憾。「我恐怕幫不了這個忙。」
「但──歐洛克先生,難道你想眼睜睜看著這顆星球邁向滅亡嗎?地球一旦毀滅,那對你也沒有好處不是嗎?」
「我活得夠久了,對於生死之事我並不如你所想得那麼看重,不過,我之所以無法幫你這個忙,並不是因為計較報酬的緣故──而是因為,我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那顆『月光石』現在下落何處,儘管我在社交圈上算是偶有走動,但我上一次聽到有人談論那顆寶石的時候,都已經是整整一百年前了,人類社會的變動何等快速,這段時日以來,要讓一顆石頭隱沒在時間洪流中再容易不過,再加上我平素就不會去留意這些身外之物的事兒,所以,恐怕你需要的,是一位比我更能掌握社會動向與時事的人。」
哈斯特惶然地抬起眼。「那麼,我該去找誰呢?」
歐洛克沉思了一會兒,接著向侍者要來紙筆,寫了一個地址交給哈斯特,並說:「到這個地址去,找一位夏綠蒂夫人,我想,她或許有辦法幫你。」
哈斯特望著那段簡短的地址,問道:「這位夏綠蒂夫人……是你的『同類』嗎?」
歐洛克笑了笑,說:「不,她只是普通的人類,但她對這個城市──不,對這個國家的了解遠超過你我,如果你要找的東西還在這個國家的話,她說不定能幫你尋回──前提是那顆『月光石』沒有流落他處,仍留在這塊土地上的話」
「我肯定它仍在這塊土地上,」哈斯特說道,「雖然我的力量早已大不如前,但至少我和它之間的一部份心靈感應仍是連繫著的,我感應得到它就在這裡,只是我的敵手必定會阻礙我取回它,所以我只能感受到一點很微弱的氣息。」
「既然這樣,那應該就沒問題了,那麼,你儘快去找這位女士吧,若有好消息的話,記得知會我一聲。」
「是的,我明白了,真是非常謝謝你,歐洛克先生。」
「哪兒的話,我一點兒忙也沒幫上,這沒什麼好謝的。」
這時,一位侍者走了過來,朝歐洛克輕聲說道:「先生,您的電話,有位哈克先生找您。」
此時,一種相當微妙的表情爬上了歐洛克蒼白的臉,但那稍縱即逝。「嗯,我知道了,不好意思,哈斯特先生,我得去和我的律師說一下話。」他說著一面站起身來。
「噢,沒關係,」哈斯特連忙也跟著站起身。「我也應該告辭了,今天真是感謝你願意撥冗與我見面,你幫了我很大的忙。」
歐洛克有點無禮地點了一下頭,彷彿很想儘快將他打發走,但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於是很快開口道:「哪裡,我所做的只是略盡棉薄之力罷了,希望下次還有機會和你見面。」他伸出手,很快地和哈斯特握了一下手又放開。「那麼,後會有期了,哈斯特先生。」
「後會有期,歐洛克先生。」
第二章|強納森‧哈克的敘述
Ⅰ. 獨居的貴族
回到倫敦已經將近一個月了,新居的一切事宜遠比我原先想像得還要順利,我已經很久沒處理這方面的工作了,真想不到我居然一點兒也沒遺漏任何細節──當然,我想這畢竟是因為當年我初次處理這方面事務時,就遇上了一位最令人難以忘懷的客戶,現在想來,那是段儘管可怖,卻也有些值得懷念的日子,當時,我擁有一位美麗嫻靜的未婚妻,卻本著對工作的熱忱而隻身前往外西凡尼亞,為一位年邁的貴族處理在倫敦購置莊園的手續,這位老貴族對於即將購置的宅邸有著相當嚴格──甚至可說是有些怪異的要求,他堅持非要是年代夠古老、夠偏僻的宅邸才肯入住,考慮到他或許因為年齡與家族淵源的緣故,才會對現代式的建築抱持反感,我當時也就沒有多加留意這點。
奇怪的是,在我暫住在外西凡尼亞的那段期間,我注意到那位貴族似乎是獨個兒居住在他的古堡中,因為我連一位下人都沒有見到,我甚至隱隱懷疑,在古堡內居住時的一切食宿安排,很有可能都是那位貴族親自替我處理的(雖然這麼做並不合禮數),住在那兒的期間,我僅在古堡外圍見過一些似乎是受僱於那位貴族的吉普賽人,但他們也很少進到古堡裡來過,那位老貴族似乎只是雇他們來做些搬家所需的粗活,我不止一次見過他們在大清早忙進忙出,搬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箱子──儘管我當時並不明白,以那位貴族的財力,究竟有何必要將家具也一併全帶去倫敦,不過我那時只是說服我自己,或許那位貴族有許多心愛的收藏無法留在外西凡尼亞這兒也說不定,當然,後來我已明白那些笨重的箱子裡裝的並不是家具,也不是什麼名貴的古玩收藏,但這是後話了,容後再提。
居住在古堡內的那段時日,我幾乎每夜都會受到夢魘侵擾,那些夢境有時虛無飄渺,有時又像是現實般真切,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些夢境的內容都是極為可怕且猥瑣的,每每當我醒來,總會感到一股深切的罪惡感襲上心頭,但我一點兒也沒有辦法將那些夢魘驅逐出去,一到了夜晚,我就會感到一陣昏沉襲來,不支睡去,即使想抵抗也做不到。
有一夜,我夢見三個妖豔且僅穿著薄紗的女子前來我的房間,她們的吻令我麻痺,我倒在床上全無反抗之力,說來慚愧,當時的我儘管理智認為應該立刻從這淫猥的夢中醒來,但本能卻阻止我這麼做,我就像是她們的玩物般任其擺布,直到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醒了我,才阻止這可怕的夢境持續下去。
我從虛弱的昏沈中醒來,見到那位老貴族正低頭俯視著我,奇怪的是,在我初來到外西凡尼亞,見到他的第一天,他給我的印象是一位垂垂老矣,幾乎就跟這座古堡一樣老的白髮老人,但那一夜,我卻覺得他看來至少年輕了十歲以上──儘管他的髮色在月光下仍是一片灰白,但某種異樣的血色從他原本蒼白枯瘦的臉上透了出來,看來竟有幾分年輕人的活力,此外,我也注意到他的手並不若我第一次同他握手時那樣冰冷,而是有著淡淡的溫度,直到我醒來時,才發現他始終緊握著我的手,儘管在這陌生之地與一名怪異的老人共處一室理應令人深感不安,但那時我卻不由得感到一絲安慰──儘管那感受在當下如此違和。
「我的朋友,」他說,那低得不像人類的聲音在當時竟顯得如此令人寬心。「你似乎睡得極不安穩,做了惡夢嗎?」
聽到他這麼說,我頓時深感窘迫。「我想是的……」我說,「抱歉,我似乎將你吵醒了?」
他笑了笑,說:「我向來相當晚睡,你並沒有吵醒我,哈克‧強納森先生──噢,抱歉,我又照我國家的習慣先稱你的姓氏了,希望你不會介意?」
我搖搖頭表示我並不介意後,他便從床邊站起身來,說:「那麼,見你沒有大礙,我就放心了。」他說著邊伸手朝我的頸間探了探,儘管他的手比起先前已是溫熱許多,但指尖的微涼還是令我震了一下。
「真抱歉,哈克先生,」他說,並立刻將手收回,彷彿也發現到這舉動相當突兀。「但願你不會介意我這般無禮,私自進來察看你的狀況,希望你能明白,我這麼做完全是出於對一位朋友的關懷之意。」
他說完後,有禮地鞠了個躬,就像一位真誠的朋友──儘管我並不了解我當時怎會如此認為,而正當他轉身要離開之際,我聽見一聲狼嗥自遙遠的山間傳來,劃破了寂靜的黑夜,緊接著,牠同伴的呼應也一陣陣響起,那聲音忽遠忽近,有那麼一刻,我差點要以為那狼群就在窗外,正圍著這孤立的古堡嗥叫著──不,或許牠們就真的在這古堡牆外也說不定,一股強烈的不安與恐懼攫住了我,我顧不得失禮,連忙伸手抓住我身旁那唯一一位活人(儘管事後證實並非如此)的胳臂,在那一刻,老貴族似乎驚了一跳,他回過頭來,以一種既困惑又充滿關懷的眼神望著我,儘管在那當下我深感羞恥,但這仍壓抑不住我接下來所脫口而出的話:
「伯爵,」我輕聲喚他,「你能留下來陪我嗎?」
我見到他那修長的雙眉微微抬起,接著,他似乎終於注意到了那一陣陣瘋狂的狼嗥,於是開口道:「原諒我這麼問,我的朋友,是否因為這噪音使你不安呢?」
我不禁臉紅,但仍點了點頭。
「這是我的疏忽,哈克先生,」他說著又往我這頭走近了一些,並溫柔地執起我的手。「我住在這裡已很多年了,早已習慣這狼嗥聲,沒有考慮到你來自倫敦,對這些聲音肯定不習慣,真是十分抱歉,若你如此希望的話,我就留下來多陪你一會兒吧。」
我對他的好心感到萬分感激,當晚,我們天南地北地聊了許多事兒,一直到天要破曉之際,那位老伯爵才起身告辭,回到他的房裡去。
那一夜,是暫住在這陰森古堡中,竟日身處陌生與不安之中的我頭一次深感安慰的時刻,然而,我做夢也想不到,那天之後,我卻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伯爵了。
我很快地發現,這古堡中上上下下全給上了鎖,我驚惶莫名,急著想找到伯爵──那位曾在我惶亂不安之際給予我安慰的朋友,也是我在這陌生之處唯一可依靠的對象,我怎麼也無法相信伯爵竟會將我囚禁起來,那天早上,我瘋狂地在古堡中尋找任何可能被疏漏的出口,然而卻是白費工夫,最後,我僅僅找到一個通往地窖的入口,那兒既陰暗又潮濕,甚至還透著某種惡臭,就像是死老鼠的氣味,儘管希望渺茫,我仍鼓起勇氣走了下去,但當時我若得知那下頭有什麼,就算拿一切來交換,我也絕不會走下那道通往陰間的階梯。
我一直走到最底端,才看見地窖盡頭有一口大箱子,一旁的地上擺放著固定用的釘子,還沒有給釘到箱上,我猜想或許有機會從那裡頭找到鑰匙,便二話不說,前去將箱蓋打開。
然而,我卻在箱中看見了一個恐怖至極的景象。
那位老貴族,那位雇我前來替他處理倫敦新居事宜的伯爵,竟直挺挺地躺在裡頭,雙眼緊閉,沒有一點兒呼吸,就像是死了一般,但我卻很肯定他隨時會醒來,像昨晚那樣走動,到我房裡同我說話,因為我看見他的面色透著紅潤,一頭白髮此刻變成更深的鐵灰色,模樣比昨晚我見到他時來得更加年輕,而最令我驚懼的是,我看見他的唇邊沾著一大片未乾的鮮血,而我肯定那絕非他自己的血液,我的腦中瘋狂地浮現許多恐怖的念頭,我想起那些古老、聽來總叫人嗤之以鼻的傳說,以及我初來外西凡尼亞時,村民們那副奇怪的眼神──在這一刻,一切曖昧難解的怪事彷彿都有了答案,那些日子以來糾纏著我的夢魘、伯爵那與常人不同的作息、以及為何這屋裡一個下人也沒有,這一切都是因為……
我站在那兒,感覺理智即將離我遠去,而恐怖與軟弱的想法就要攫住了我,我盡力想擺脫這念頭,在這惡夢般的時刻,我必須想辦法自救才是,我環顧四周,在角落裡找到一支鐵鏟,於是我舉起它,打算在此了結這怪物的生命,然而就在我高舉著鐵鏟,眼看就要刺中伯爵之際,那看來像是死透了的臉卻突然轉了過來,一雙像血般艷紅的眼睛緊盯著我,而在那眼神攫住我的同時,我全身的氣力似乎都在一瞬間離我遠去,鐵鏟自我手中滑落,我倒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
伯爵像一大片黑夜般自箱中升起,他憐憫地望著我,但那眼神中似乎還透著厭惡,以及某種我說不出來的情感,我從不知道怪物也能露出那麼像人的眼神。
「結果到頭來,你也不是我的朋友,」他低沉的聲音迴響在空泛的地窖中。「我對你很失望,強納森‧哈克先生。」
我望著他,想出聲卻無能為力,那雙血紅的眼睛似乎能控制我,使我沒有辦法起身對抗,甚至連說話也不能。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原以為,是你的話,或許會願意陪伴在我身邊,我真是傻了才會對人類抱持這種期望,」他說,「現在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我不能放你走,但我也不想殺你,今天晚上,我就會離開這裡,搭船到英國去,至於你是死是活,那是你自個兒的事,原本,我將你視為一位朋友,但你的背叛使我無法再像一開始那樣待你,我不想再看到、或聽到你這個人,你就獨個兒留在這古堡中自生自滅吧。」
他說完後,朝我猛然伸出一手,緊揪住我的領子,我感覺到雙腳離開了地面,而窒息感令我痛苦萬分,但伯爵卻只是冷冷地望著我,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那就是他的真面目,原先那親切、友善的模樣一切都是裝出來的,在我對此深感嫌惡的同時,心底竟也有著一絲近似心痛的苦楚,他一路將我從地窖底部拽到樓上,並飛越了整座長廊,最後將我扔在自個兒的房間裡,他像一陣風那樣消失在門外,然後我聽見了上鎖的聲音,自此我確定,我是完完全全地沒有一點兒逃脫的機會了。
有好一會兒,我只是趴在地上不住咳著,撫著剛剛才被緊緊勒住的頸子,但當我的手摸到頸部的左側時,我突然感覺到一陣刺痛,指尖也摸到像是傷口結痂的硬塊,我下意識想去找面鏡子看清楚,但房裡一面鏡子也沒有,我也只得作罷,只能大概感覺到頸上的那道傷口是兩處小小的隆起,但我卻一點兒也想不起來我到底是在何時、何處受到這個傷的。
之後,我一直在房裡枯坐到深夜,滿懷絕望之情,當晚,我聽見了那些吉普賽人搬運重物,連夜離開的聲音,我知道伯爵已如他所說離開了此處,將他邪惡的毒爪伸向英國,而且,正是我親手將這頭惡狼放出去的,一想到這裡我就感到懊悔不已。
夜裡一片死寂,我望向窗外,先前那些此起彼落的狼嗥沒有再出現過,儘管早已過了我平日就寢的時間,我也一點兒也不覺睏倦,我頓時明白,原來先前的那一切全是伯爵的力量所致,我輕撫頸上那可怖的傷痕,自從來此之後,我的頭腦從來沒有像此刻那麼清晰過,先前那些猥瑣、可怕的夢境又重回我的腦海,我這才發現,那並不是夢,而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我清楚記得每一夜那怪物是如何潛入我的臥房,又是如何像爬蟲一般從外牆潛行出去,我的身子因為那些可怖的記憶而顫抖著,但我拼命穩住自己,告訴自己害怕對現實絕無助益,既然那一切可鄙的事情早已發生過了,那麼懊悔或恐懼也沒有任何意義,重要的是,我絕不能在這兒坐以待斃,非得想個法子逃出去不可。
我走到窗邊,往外望去,底下是一片黑沉沉的懸崖,我盡力不去想那究竟有多高,但在仔細觀察過外牆後,我注意到那並非全然平坦,而是有著許多大大小小的凸起與凹陷,足堪讓一個成人攀附在上頭了,於是我將所有帶得走的財物裝在外衣口袋裡,設法從窗外爬出去。
那並不如我想像中困難──儘管我早已抱持著一死的覺悟,當我攀爬在那陡峭的外牆時,我覺得我的身子似乎一度變輕了,不過也可能只是錯覺,因為那感覺稍縱即逝,我不知道我到底爬了多久,只感到頸上的傷口似乎變得像火燒一般灼熱,有好幾次我差點因為那痛楚而失去意識,但我仍設法撐了過來,直到我看見黑沉的天色漸漸轉為魚肚白,頸間的灼熱感也逐漸消失,然後,我就不確定接下來的事了。
我最後所記得的,是我躺在布達佩斯的醫院中,米娜──我那親愛的未婚妻充滿關懷的臉龐,不過,那離如今的我來說,也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Ⅱ. 旁觀者的立場
「格拉夫‧歐洛克,」我大聲喚他,「那個卡斯楚伯爵是怎麼回事?你對那個可憐蟲做了什麼?」
歐洛克身上沾滿外頭濕氣的大衣還沒脫,就接過我手上的報紙,用他那異於常人的速讀方式掃視了一遍,最後將它還給我。
「不礙事嘛,」他一派輕鬆地說道。「你瞧,這報導不過就這麼小小一篇,還不在頭版哪,你緊張什麼?」
「我還在這兒處理購屋事宜的時候,你就給我在外頭惹這事,你該慶幸那個伯爵是外地人,在我們這兒不過當篇佚聞笑一笑就算了,要是早個幾世紀,你早就被木樁釘死了!」
「你甭那麼氣嘛,強納森,」他揚了揚眉毛,又擺出那副我氣他不得的模樣。「我活了那麼久,會不知道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嗎?你實在不需要那麼緊張。」
「我怎麼能不緊張?」我說,「這兒可不是喀爾巴仟山,這兒是倫敦,倫敦四處都擠滿了人,任何小事都可能啟人疑竇,咱們可不能像從前住在外西凡尼亞時那樣隨意過活。」
歐洛克脫掉了他的外衣和帽子,掛在他慣常掛著的衣架一端,大步朝我走來,將雙手擱在我的肩上。「要是我早知一回到英國,你會變得這麼囉囉嗦唆的,我就不會帶你回來了,強納森小友。」
他說著臉便朝我這兒稍微湊近了些,我連忙躲開。
「我只是擔心你的安全,畢竟我對現在的法令沒有以前瞭解,要是你出事我沒把握能保得了你,你竟然嫌起我囉嗦了。」
「我對我的律師很有信心,放心,你沒問題的。」他笑道。
我將他推開,問道:「話又說回來,你跟誰鬼混去了?我打去診所沒人接,打了兩家俱樂部的電話才逮著你,你和誰在那兒見面?」
他聳聳肩:「也沒什麼,只是去見一個想找我幫忙的年輕人。」
「幫什麼忙?」我問。
「他有樣重要物品遺失了,託我替他找。」
我坐進離窗邊最近的一張椅子。「那他該去報警才是,找您這位『醫師』做什麼?」
他笑著搖了搖頭,說:「他遺失的那樣物品靠警察是找不回來的,因為那並不是屬於人類的東西。」他一面說,一面從雪茄盒裡取出一根雪茄,卻找不著火柴,我看不過去,只好將自己的火柴盒遞給他。
「言下之意,你今天在俱樂部見面的那人並不是人類了?」我說。
「不是,」他終於點燃了雪茄,並在我對面坐下。「不過,他跟我們不太一樣。」
「所以,他用不著喝血?」
他點點頭。「嗯,應該是,而且,我感覺到他應該是來自比我們更古老的地方,而那個地方可能不在這個星球上。」
我挑起眉。「你是說,外星人?」
「看樣子是這樣沒錯,嗯,你聽過一個叫洛夫克萊夫特的作家嗎?霍華‧菲力普‧洛夫克萊夫特。」
「沒聽過,他是英國人嗎?」我問。
他吐了口煙,說:「應該不是,唔,反正我也不記得了。」
「他寫過什麼書?」
這個問題讓他的眉頭緊鎖了一兩秒。「我確定我看過他幾篇故事,我只是說不出篇名而已。」
我沒趣地垂下雙肩。「那,你提那個洛夫什麼特的做什麼?」
「只是剛好想到,算是有點關聯,他是寫恐怖小說的,」他說,「而且專寫外星人,寫些──關於印斯茅斯村的故事。」
這個陌生的名詞又讓我大惑不解。「印斯茅斯村?」
「嗯,我想書裡提過那地方在美國──不過理論上來說,那地方並不真的在那裡。」
我皺起眉頭。「什麼意思?」
他又吐出一口煙圈,說:「如果你想找印斯茅斯,其實在英國這兒也找得到,不過它也不是真的就在英國──反正那村子的真名壓根兒不叫印斯茅斯,只是為了方便才用這名稱記下來,雖然我現在是記不得書裡到底在說什麼了,但我記得那傢伙一天到晚都在寫關於印斯茅斯的事兒,總之,在他筆下,那兒就是個外星人村,每個人都長得像青蛙跟人類的混種,整天想著要征服地球,嗯,我似乎稍微想起來了,就是這樣沒錯。」
「那,他寫的是真的了?」
「大部份都是鬼扯,當然,作家的天職就是鬼扯,如果鬼扯得好也就算了,但他偏偏又不是這麼回事,我從沒看過有哪個爬格子吃飯的人可以寫得像他那麼差,不過,印斯茅斯倒確實存在就是了,這點他倒沒寫錯,無論如何──不提這個了,」他在椅子裡換了個較舒服的姿勢,說:「我猜我大概幫不了那個遺失物品的年輕人,所以就介紹他去找夏綠蒂夫人了。」
「夏綠蒂夫人?」我有些驚訝。「你是說住在貝克街的那位?」
「除了她還會有誰?」他有些慵懶地說道,「她也曾幫過我不少忙,不過,她向來很討厭超自然事件,所以我也不確定她是否會答應幫那位年輕人。」
聽到這話,我頓時有些愕然。「這麼說,你只是在踢皮球嘛,你壓根兒不確定那位女士會不會答應,就擅自叫對方去找她,這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吧?」
「我只是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在哪兒,」他理所當然地說道。「若要我去搞場大屠殺什麼的,我倒是很擅長,但要我幹那種找東西的彆扭事,我做不來,畢竟你應該也很清楚,並不是任何地方我們都能像人類一樣來去自如。」
「那倒是……」雖然無法贊同他的作風,不過對他這番話我也實在難以反駁。「也就是說,這是只有人類才能解決的事了……可是,不對呀,你剛剛不是才說警察幫不了忙嗎?那麼找那位夏綠蒂夫人又有什麼差別?難道她一個女人會比警察強?」我問。
「她可不是普通的女人,」他朝我眨了眨眼。「全倫敦──不,全英國大大小小的事她都清楚的很,這個國家再沒有人能像她那樣對社會動態如此瞭若指掌了,我想,就連蘇格蘭警場的人都要敬她三分吧。」
「就當她真有你說得那麼厲害好了──所以,你認為她肯定知道那東西在哪兒了?話又說回來,那個丟失的物品到底是什麼?你從剛剛就一直賣關子到現在。」
「是一枚叫做『月光石』的寶石,你應該也聽過吧?」
「聽是聽過,但我還一直以為那只是傳說中的產物……那東西真的存在?」
「在你認識我之前,我不也只是傳說中的產物嗎?」他笑了笑。
我不由得嘆了口氣。「話是這麼說沒錯……總之,你不打算插手管這事了?要是那位夏綠蒂夫人不幫他,那怎麼辦?」
「就算那樣,我也只能幫到這個程度為止了,這不是我想不想插手的問題,而是能不能插手的問題呀。」他說,並悠閒地吐了口煙圈,令我不禁懷疑他對此事是否單純只抱持著看好戲的心態,不過我一點兒也不想開口問他,因為我實在是太了解他的個性了。
畢竟,從我在外西凡尼亞的那座古堡認識他至今,都已經過了數十年以上的時光了。
第三章|夏綠蒂夫人
第二天,哈斯特便前去尋找夏綠蒂夫人的居所,但不幸的是,他對附近的街道並不熟悉,正當他一面走著,一面確認著附近的地址時,一個不小心,便撞上了一個從街角走來的行人,他的手滑了一下,原本握著的那張寫有地址的紙條便落了下去,他還沒來得及將那張紙撿回來,一隻大手便機靈地撈住了它,哈斯特抬起頭來,這才發現眼前站著一個高大的蓄鬍男子,一雙冷靜的雙眼正平視著他剛剛拾起的那張紙。
「抱歉,這是你的東西吧。」蓄鬍男子說,並立刻將紙條還給他。
哈斯特接過紙條,說:「謝謝,是我先撞上你的,該說抱歉的是我才對。」
「嗯,說得也是。」蓄鬍男子突然坦然地接受了這說法,而且似乎沒打算走開,反倒站定不動,並以一種相當缺乏抑揚頓挫的口吻說道:「請問,你打算去貝克街嗎?」
哈斯特望著他,一雙綠眼在瞬間像是陷入了茫然。「嗯……是的。」他說。
「不好意思,因為我剛好看到那張紙上寫的地址,」蓄鬍男子說道,語調毫不客氣:「而且,你走路不看路,所以我想你應該是迷路了,我要去的方向正好順路,若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帶你過去。」
哈斯特頓時面有難色,他低著頭,考慮了一兩秒後,便又抬起頭來,向對方說道:「如果,不麻煩你的話……」
「沒什麼好麻煩的,」蓄鬍男子說道。「畢竟,這也算是我的工作。」
哈斯特望著他,一臉迷惑。
◆
與那位陌生的蓄鬍男子道別後,他望了望手中的紙條,再次確認地址無誤後,便步上階梯,往面前的那扇大門敲了敲。
不久,一位看來相當和藹的老婦前來應門,哈斯特便直接了當地問:「請問是夏綠蒂夫人嗎?」
老婦聞言一笑。「不,我並不是夏綠蒂夫人,但她是住在這兒沒錯,你有事要委託她是嗎?」
哈斯特愣了一愣,像是沒有料到會聽到這般回答。「嗯……是的。」他說。
「那麼先生你請進吧,我是這兒的房東,叫我哈德森太太就行了,夫人她就住在樓上。」她一面說,一面親切地領著他進屋,似乎早已習於像這樣接待客人了。
這時,一個身形瘦小、面容陰沉的男人急急地從樓上走下來,口中還忿忿不平地低聲罵道:「嘖,真是囂張的女人,跟那傢伙簡直一模一樣,真搞不懂那位老好人醫生怎會娶這種女人。」當他經過哈斯特身旁時,只是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隨後便從大門出去了。
「那位是蘇格蘭警場的雷斯垂德先生,在前任房客還住在這兒時,他就時常在此出入了。」哈德森太太說道,彷彿是為了替來客解惑──儘管哈斯特一句話也沒問。
「前任房客?」哈斯特問道,這句話似乎只是基於禮貌性的回應,但哈德森太太卻一點兒也沒有察覺。
「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她說,語帶感嘆。「就是住在這兒的前任房客,不過,幾年前他已經過世了。」
「這樣啊……」哈斯特說。
他走上樓去,敲了敲那扇緊閉的門扉,直到裡頭傳來回應才開門進去。
映入眼廉的,是一間佈置得頗為舒適的起居室,壁爐的火劈劈啪啪地燒著,一位女士站在窗前,她烏黑的秀髮往後梳成一個得體的髮髻,儘管穿著打扮頗為樸素,模樣也有些蒼白瘦削,但她的五官十分標緻,若稍加打扮肯定是個美人。
此外,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著一位鬍子修得相當整齊的紳士,當哈斯特看見他時,不禁露出有些疑惑的神情。
「他是我先生──如果你對此感到好奇的話。」一個甜美卻語調略冷的聲音響起,哈斯特抬起頭來,這才發現那聲音來自站在窗邊的女士。「真不好意思,若你先發封電報或是信件的話,我就會先派人過去接你的,找路花了不少時間吧。」
聽到這話,哈斯特先是一愣,接著才試探性地開口:「你就是夏綠蒂夫人吧?」
「大家都這麼叫我,」黑髮女士說道,並走了過來,倚在蓄鬍男子所坐的椅子扶手上,「那麼,你此趟前來肯定有什麼要事吧?請坐,不用介意我先生,儘管說吧。」
哈斯特挑了張離蓄鬍男子最遠的椅子坐下,說:「是這樣的,我的名字是萊恩‧哈斯特,我有樣很重要的東西遺失了,歐洛克醫師說,你可以幫我這個忙──」
「慢著,」夏綠蒂夫人突然出言打斷:「你說──歐洛克先生,是那位現在正在倫敦執業的格拉夫‧歐洛克醫師?」
「呃,是的……怎麼了嗎?」
有那麼一刻,夫人的臉似乎沉了下來,但那神情一閃即逝。「沒什麼,只是想確認一下,抱歉,突然打斷你,繼續說吧,那樣遺失的東西是什麼呢?」
哈斯特略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那張清秀的臉龐上除了客氣的微笑外,就沒有其他訊息了,他只得繼續道:「是一顆名叫『月光石』的寶石,那是我們家族的傳家之寶,它有著像月光一般的光芒,但中心處卻像月暈一般朦朧,但在很多年前,它就遺失了……」他垂下頭去,遺憾爬上他俊俏的臉龐。「如今我已有足夠的能力擁有它,因此我希望能讓它重回我們家族,這也是為了完成亡父的心願。」
「哈斯特先生,恕我直言,你不是在英國土生土長的吧?」
「是的,在我父親過世前,我一直待在印度。」
「想必你是最近才來到倫敦的。」
哈斯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正是如此,我是搭上個月十九號的渡輪來的,對這兒的街道仍相當不熟悉,有時還真擔心會找不著回旅館的路哪……唔,對了,為什麼你會知道我剛剛在外頭迷路的事?莫非你會讀心術?」
「只是一點兒簡單的推理,跟讀心術壓根兒扯不上關聯,」夫人搖頭笑道。「剛才我一直站在窗邊,正好見到你在樓下與一位當地人道別,你還確認了一下手中的紙條才上前叩門──由此我確定那紙條上頭寫的應該是這兒的地址,而且,從你和那位先生之間的互動看來,你與他應該並不熟識,因此他很可能只是一位熱心帶路的老好人,這就很容易推論出你先前勢必同他問過路,而一個人要是無助到非向人問路不可,那他肯定是已經在街上亂轉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也因此,我才會知道你肯定是在路上折騰了一頓才來到這兒。」
哈斯特不禁露出欽佩的神情。「原來如此……看來我確實是找對人了。」
「哪兒的話,」夫人雖這麼說,但唇邊仍浮出一抹略顯得意的微笑。「那麼,關於你所說的月光石,我也算是有些耳聞……親愛的,可否幫我從那邊的架上拿那份資料?……嗯,對,就是那本,謝謝你。」
她纖細的手翻開了那本厚重的紀錄。「嗯……找到了,薩維奇子爵夫人……果然沒錯。」
哈斯特略顯不安地望著她。
「這很簡單,」夫人將資料闔起,說:「就我所知,下個月子爵夫人打算辦一場慈善性質的珠寶拍賣會,而月光石正是拍賣物品之一,也就是說,只要你能在那場拍賣會上將它標下,那麼那顆寶石就是你的了。」
「但──我才剛來到倫敦,對社交圈仍不熟悉──」
「這個你大可放心,」夫人揚起手,這個動作使她顯得有些男性化。「我會安排你參加那場拍賣會,以我──和我先生的人脈來說,這還不成問題。」
哈斯特這才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原來如此……那麼,就拜託你了,夫人。」
「沒問題,這個月底以前我就會給你好消息,萊恩‧哈斯特先生,我該怎麼聯絡你呢?」
哈斯特給了她一個地址。
「我明白了,那麼,請回家放心靜候吧。」夫人露出了一個迷人的笑容,並伸出一手,像是要向對方握手的樣子。
哈斯特對此舉先是一愣,接著又像是認為不該對女士失禮的樣子,立刻將手伸了過去,輕輕地與對方握了一下。
「萬事拜託了。」
他出去後,夫人便完全變了個表情,露出頗為嚴肅的神色,她轉過身來,走到窗邊,目送著那個金髮年輕人離去。
「華生,」她頭也不抬地說道,「你對這個叫哈斯特的年輕人怎麼看?」
這時,正站在壁爐旁以火鉗撥弄著爐火的蓄鬍男人轉過臉來,說:「他看起來出身不錯,修養也很好,似乎是個很可靠的年輕人,我認為他的態度相當真誠,所說的話也不像有假。」
夫人苦笑著搖了搖頭,說:「我的老好華生啊,過了那麼多年,你對人性所抱持的觀感仍是如此地充滿希望,有時我真情願能擁有你的一半樂觀,可惜我做不到。」她倚在窗台邊,雙手交抱,一雙灰色的眼珠像是能直透人心似地望著她的丈夫。「在我看來,剛剛從這兒走出去的那個男人根本是個滿口謊言的傢伙。」
名喚華生的男人一臉驚訝地直起身來。「什麼?」
「雖不清楚他有什麼目的……」夫人說道,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抿在唇上,像是在沉思。「不過他非常想得到那枚月光石倒是可以肯定的,我想,即使我拒絕他的委託,他還是會想辦法得到那寶石,所以我只好先順水推舟,所幸今天的早報才登過薩維奇子爵夫人要在下個月舉行拍賣會的事,我便直接了當地告訴他,試試他的反應,結果顯見他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如果他是從旅館直接過來的,怎麼可能會不知道月光石就在薩維奇家的事呢?從他給的地址看來,是一間相當高級,有不少社交名流出入的旅館,那兒不可能沒人談論這件事的。」
「這麼說,他給的是假地址了?其實他壓根兒不住在那兒?」
夫人輕輕搖頭。「不,這點還不能確定,畢竟他是真的想要那枚寶石,給我假地址對他來說並沒有好處,他也許有人在那兒接應,確保一有人聯絡就通知他,又也許,他之所以沒看到今天的早報只是因為──昨晚他並沒有回旅館,而是在別的地方。」
「別的地方?」
「華生,你剛剛也聽到他給的那個地址了,那地方距此有一段不短的路途,不過也沒長到需要搭火車的地步,從那兒來此最好的方法是搭車過來,但我剛剛卻是看見他徒步走來的,你不覺得奇怪嗎?」
「也許他先前剛好有事到這附近一趟?」
夫人又搖搖頭。「這說不過去,若他對這附近的路不熟悉,他不會冒著迷路的可能同時到這附近辦兩件以上的事,更何況,若他真在這附近有事得辦,或是見上什麼人,沒有道理會不先把路問清楚就貿然跑來。」
「這倒也是……」華生陷入了沉思。「不過,你又怎麼知道他剛剛所述全是謊言呢?說不定他只是昨夜投宿在哪個友人的家裡,又忘了讀早報也說不定呀。」
「從他提到歐洛克這個名字開始,我就認為他有問題了,他若夠機靈的話,就實在不該提及這個人,此外,他的口音也是引我懷疑的地方。」
「歐洛克……你不是才說他是位在倫敦執業的醫師嗎?」
「他是位醫師沒錯,但他並未在倫敦正式執業,事實上,他來到倫敦才不過一個多月,先前他一直都待在外西凡尼亞,目前在英國只是擔任少數幾戶熟識人家的家庭醫師而已。」
「這麼說……」
「沒錯,哈斯特只是順著我的話走,他並不清楚歐洛克的職務範圍,頂多知道他是位醫師而已,所以才敢立刻同意我的話,但他並不知道我的問句中有陷阱;此外,他說他先前一直都待在印度,但仔細留意就會聽出他的口音並不對盤,他像是一位走遍各國,各種舉止習慣也都模仿地唯妙唯肖的演員,儘管他的偽裝十分精湛,但還不足以到達騙得了所有人的程度,哼,他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這樣看來,他是想利用你的協助來得到那枚寶石了?真是個大膽的惡徒啊。」
「不,是不是惡徒或許還很難說……」
「咦?」
夫人露出沉思的神色,過了一會兒才說:「無論如何,看來有個人我是非得想法子聯絡上的了。」
「誰?」
「格拉夫‧歐洛克,」她冷冷地說道。「居然敢將這個爛攤子扔給我,他膽子還真大。」
◆
「長官,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一張看上去相當年輕的臉從辦公室門後探出來,朝門外那個正要進來的蓄鬍男人問道。
「有個迷路的傢伙在貝克街附近閒晃,繞了點路,所以耽擱了。」蓄鬍男人皺起眉頭,說:「對了,霍金斯,我不是說過別隨便闖進我辦公室嗎?」
「有什麼辦法?」年輕人往後一縮,活像隻窩在坑裡的兔子。「雷斯垂德警官剛剛才打貝克街那兒回來,正發著脾氣哪,我可不想被波及,就躲你這兒避一避了。」
「嘖,又是雷斯垂德那傢伙?早叫他別去找那些勞什子偵探找罪受了──慢著,古雷格森不在嗎?」
「在的話我還用得著躲嗎?」名為霍金斯的年輕人沒好氣地說道。
「傷腦筋,我可懶得去鎮住他,」蓄鬍男人雖這麼說,臉上卻不見半分困擾的神色,他一把將門推開,並越過霍金斯身旁,走進辦公室裡。「那,古雷格森他人到底上哪兒去了?」
「嗯,好像是到蘭貝斯那一帶去了吧,我也不太清楚。」
「蘭貝斯?他去那兒做什麼?難不成蘭貝斯那件案子還沒結嗎?」蓄鬍男人一臉不悅地坐進椅子裡。
霍金斯靠在門邊,一臉委屈地說道:「這個嘛……你也知道那位法官就住在蘭貝斯那一帶……所以偵查起來難免就有點──」
「你說什麼?什麼法官?」
「呃,正確地說,是一位已退休的法官。」
蓄鬍男人警戒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說,貝索‧葛蘭?」
霍金斯遺憾地搖了搖頭。「若是單只有那位法官先生的話,那也還不怎麼麻煩,麻煩的是他弟弟魯伯‧葛蘭哪。」
「魯伯‧葛蘭?怎麼又扯出他來了?他做了什麼?」
「唔,我聽說魯伯先生最近當起了掛牌營業的偵探。」
「嘖,那傢伙沒事兒跟人湊什麼熱鬧,偵探的話,光貝克街的那一個就已經夠煩人了。」
「我也這麼想哪,」霍金斯同意道,「長官,你不認為這些業餘偵探越來越囂張了嗎?辦案有咱們警場的人來辦就行了,這些玩票性質的人懂些什麼?」
「話倒也不能這麼說,」蓄鬍男人說道,「有時候,業餘也可能扳倒專業,我以前也曾像你一樣這麼想,結果卻讓一個罪犯從此永久地逃離法網,如今我想將他緝捕歸案,也已經是不可能了。」
聽到這話,霍金斯略顯好奇地眨了眨眼,正當他似乎想再度開口時,辦公室的門便被粗魯地一把推開,一個瘦小的男人探了進來,說道:
「喂,麥肯金,你的人借我一下。」
蓄鬍男人望向他,說:「是你啊,雷斯垂德,好啊,我無所謂,不過要記得還就是了。」
「欸……等等──長官!你怎麼可以這樣──」
「少囉唆,快給我過來!」雷斯垂德一把將霍金斯拉了出去。
名為麥肯金的蓄鬍男人平靜地望了一眼那扇關上的門,接著低頭繼續他的工作。
第四章|約翰‧H‧華生的敘述
Ⅰ. 降靈夜的訪客
說來慚愧,跟隨我那老友服膺理性至上的作風近半生,在他歿後,我卻開始對降靈、方術等超自然的事物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尤其在我前任妻子亡故之後,這興趣更不可自拔地成為了我生活的重心──當然這有很大部份源於失去愛妻的悲痛,若不能盡量將一切思想轉移至其他事物上,那實在會是太難熬的一段時日。
在展開這非理性的新生活後,我認識了一些有著共同興趣的好友,當我們共聚一堂時總是天南地北的聊些──我那老友如地下有知想必會嗤之以鼻──的話題,內容不外乎英格蘭的精靈或是不可思議的靈動現象,這當中我甚至親眼見過幾次降靈會的舉行──儘管大多是騙術,但對於另一個世界的種種我仍抱持著相當程度的好奇。
而其中我不得不提到的,就是我在這些事物中因緣際會遇上的一個最不可思議的事件,那甚至引領我與我現任妻子的邂逅──夏綠蒂‧班納萊是我平生僅見過最美麗也最特殊的一位女性,直至今日我仍然不敢相信她竟會答應我的求婚,因為我與她最初的關係其實是相當尷尬且古怪的,我作夢也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竟能夠走到這一步。
這必須從兩年前某一個降靈會的夜晚說起,當時我與幾位同好此道的友人,以及另外一些我完全陌生的人同在一間不屬於我們的宅邸中──這宅邸在當時半年前曾有人離奇死亡,降靈師認為此處是舉行降靈會的好地點,於是在屋主──維多‧班納萊的同意下,我們這群不速之客便在此齊聚一堂。
班納萊少見地擁有一種保守且有些迷信的特質,這同時也是他之所以同意出借宅邸供我們使用的原因;事實上當他住進這間宅邸後,他便信誓旦旦地宣稱他不只一次在屋內聽見程度不一的靈動現象,且屋內擺設時而會小幅地改變位置,有時是桌椅被動過,有時則是壁爐的火在他離開房間後便無端熄滅,他的僕役並不會做這些莫名其妙的惡作劇,而他唯一的妹妹夏綠蒂‧班納萊更不可能做這些故弄玄虛的事。
班納萊非常想知道這棟宅邸過去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可惜他能知道的跟我們一樣有限──在他買下這宅邸前,是一位名為史丹利‧休特的單身漢住在這兒,但有天他被發現摔死在自家樓梯下後,此人生前的一切就跟他的死一樣無人能知了。
我曾在報紙上讀到關於休特之死的報導,休特年輕時曾去印度居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晚年才回到英國,報導上說休特的致命傷便是後腦的一擊,那是他跌下樓梯時撞到地面上所造成的,除此之外,沒有掙扎過的痕跡,毫無懸疑性,最後警方以意外事件結案。
沒有人知道休特生前的交往狀況,他總是獨來獨往,鮮少出門,這附近一帶誰也不常看見他,於是很快地,他的死也被世人所遺忘了。
然而班納萊卻認為死去的老休特必然還待在這宅邸內,他相信休特的鬼魂必定有些訊息想傳達給住在這宅邸的人,這也是我們之所以會在這裡舉行降靈會的最大主因。
值得一提的是,會中擔任降靈媒介的正是班納萊小姐──據稱班納萊小姐原本就有些輕微的精神疾病,時而會陷入恍惚的囈語之中,這也正是她被選來作為媒介的原因,雖然在看到她蒼白的臉龐時我其實頗感同情。
在降靈師努力召喚鬼魂經過約莫近一小時後,仍然什麼都沒有發生,最後我們都同意這次降靈宣告失敗,隨後訪客紛紛告辭,而在我與班納萊短暫地聊過幾句,起身準備離開時,窗外下起了滂沱大雨。
得知降靈失敗,本就感到頗為失望的我這時實在是哀嘆自己的運氣,而正當我還在猶豫是否該答應屋主熱切的請求我暫住一晚時,因昏睡而被移至隔壁房裡休息的班納萊小姐竟出現在門口,並且一反原本病厭厭的恍惚模樣,她朝我快步走來,並請求我一定要留下。
「夏綠蒂,你怎麼能下床呢?你該好好歇息──」一旁的班納萊有些詫異,從他臉上我可以看見擔憂的神色。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她突然猛一回頭對她哥哥吼道,把我和班納萊都嚇了一跳,但她像是意識到自己唐突的舉止,又抬頭對我說道:「抱歉,我剛剛才醒來,到現在還有些恍神,請原諒我的失禮,華生醫師,我真的希望你能留下。」
不知怎地,我突然覺得她的雙頰比起稍早要紅潤許多,原本灰沉的眼中也閃著晶亮的神采──尤其我實在不能忽視她此刻苦苦哀求的神情,她看來簡直快嚇壞了。
雖然降靈並沒有成功,但在那種恍惚的狀態下面對一群陌生人的注視,對當事人來說或許受到了不小的驚嚇也說不定,雖然我不清楚為何班納萊小姐執意要我這個初次見面的人留下,但我不能斷然拒絕一位女士的好意,於是我答應留在班納萊家過夜。
「醫師,我可以單獨跟你談談嗎?」聽到我答應留下後,班納萊小姐幾乎可說是立刻這麼問道。
「這……」我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
「夏綠蒂!你這樣對華生醫師太失禮了──」
「我無論如何有些事一定要與你談一談,醫師。」她轉頭望向她的哥哥:「求求你,幾分鐘就好。」
班納萊古怪地看了看他的妹妹,又看了看我,我只有尷尬地對他笑了笑表示我並不介意,他才嘆了口氣,在他妹妹有失禮節的行為上妥協。「好吧,既然你堅持的話。」
他走出起居室,門在他身後關上。
「那麼,班納萊小姐,請問──」
她以一種很男性化的方式揚手打斷了我的問題。「那正是我要問的。」她說,並將自己深陷進一旁的扶手椅中。「華生,你倒說說看這是怎麼個回事?」
我對她的舉止大感吃驚,尤其她說話的方式與剛才簡直判若兩人。「抱歉,班納萊小姐,你的意思是……」
「我不是什麼班納萊小姐!」她不耐地打斷我。「你還沒看出來嗎?」
我疑慮地盯著她,而她見此則嘆了口氣。「我說華生啊,你的觀察力實在是需要再加強,難道從我身上你瞧不出半點端倪嗎?」
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想法閃過我的腦海,但眼前的景況又令我不得不推翻那瘋狂的聯想,正當我猶豫著該不該開口時,我看見她晶亮的雙眼正打量著我,並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沒告訴過我你對這些超自然的事抱有那麼大的興趣,華生,甚至不惜大老遠走來這裡──儘管你最近已經參加過不下五次這類聚會了。」
「是四次,」我說。「等等──這太過份了,你怎麼會──」
「雖然不是很明顯,不過你的靴子與褲管底部都沾上了些泥污,這告訴我你是走路來的,而你身上香的味道指出你最近常參加這類靈媒聚會──如果說了這些你還不能從我身上得出半點結論,那我還可以告訴你更多。」
「老天,福爾摩斯!」我叫道。「真的是你嗎,老友?但你怎麼會──」
「對於這點,我的疑問不比你少,當我得知自己正待在一個不屬於我的身體內,而在場的面孔中我看到你,我便打定主意非要將你留下,哪怕一時半刻也好,因為我知道我若說出一切必會被當成瘋子,而只有你會信任我──你相信我的話吧,華生?」
「當然,我當然相信。」我衷心地說道,儘管此刻在我眼前的是一位嬌小且甜美的女士,但我怎能不相信呢?那些令我極其熟悉的舉止與說話方式這世上不會有第二人模仿得來的。
「那真是令人欣慰,如果有誰跟我一樣遇上這等事,我想不管任何善意的言辭都該令他心存感激──現在如果你願意的話,親愛的華生,你可以為我好好說明這一切嗎?」
我將我們之所以聚集在這兒,以及休特的死等等都一五一十的告訴他,而他就如以往般坐在那兒,閉目安靜地將一切輸入他的腦袋裡。
「我真沒想到,沒召來休特的鬼魂,卻召來了你。」我說。
「也許這對他來說是件好事,我以為我這會兒該待在英格蘭郊外的墓園裡,而不是以班納萊小姐的身份跟你坐在這兒。」
我此時的心情有些五味雜陳,一方面我很高興能再與他像這樣促膝而談,但一方面又對我老友的處境感到有些同情。
「通常,」我開口道。「被強行召來的鬼魂不會停留在靈媒身上太久的,靈媒本身的意志會將外來的靈體驅逐,或者我可以說服班納萊先生再舉行一次降靈──」
她──或該說是他挑眉看著我。「我看你該找的是神父,而不是降靈師,一個連自己召來的鬼魂是誰都分不清的降靈師會有多大能耐?再者,你也說過,依你醫師的專業看來,班納萊小姐的精神狀態顯然十分耗弱,我恐怕沒有多大機會能夠等她自己將我驅逐出去。」
「但──福爾摩斯,你又不是惡靈呀!」我叫道。
「我看不出這有多大差別,」他揚揚手,有點不耐。「若不是我聽見了班納萊的腳步聲,我還真想跟你要支菸來抽,好了,華生,別露半點聲色,假裝我仍然是慌亂失措的班納萊小姐,而你已克盡安撫一位女士的職責,我不想讓一位紳士得知他唯一的妹妹內在現在其實是個年過半百的老傢伙。」
在敲門聲之後,班納萊走了進來,我注意到他的表情較先前已柔和了許多,看來他似乎已不再介意他妹妹方才令他難堪的舉止。
「希望我妹妹沒有給你帶來太大困擾,華生醫師。」他說。
「不會,班納萊小姐只是因為剛剛的降靈而有些──呃,有些驚嚇。」
「噢,我發誓不會再讓她做這些事,考慮到她的精神狀況,我實在不該答應讓她擔任靈媒的。」
「那麼,班納萊先生,你不打算再舉行降靈會了?」
「雖然很遺憾,但我想我不該在這個家裡進行這些儀式了,這也是為了夏綠蒂著想。」他笑道。
我有些無措地望向我的老友,但他看來毫不驚訝。
「那麼,時候不早了,夏綠蒂,你該去歇息了,華生醫師,我想你也累了,待會兒我會親自領你到客房,真抱歉今晚造成你這麼大的不便。」
在我表示我並不介意後,班納萊小姐就在侍女的帶領下走出門外了,我注視著她的背影,心裡想著福爾摩斯向來擅長偽裝術,偽裝一位淑女的儀態對他或許也不是件難事──何況他現在就確確實實是位女士了,想到以福爾摩斯的本事應不致被看穿我就頓時鬆了口氣,我靠在椅背上,與班納萊面對面坐著。
「你得承認,華生醫師,」他笑著點燃了一支菸。「我妹妹的容貌確實不差。」
「是啊,班納萊小姐是位美人。」這是實話,若非她有些過於蒼白,她的確十分美麗。
「能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高興,華生醫師,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由衷希望你能在此多留幾天。」
我實在不放心把福爾摩斯一個人留在這兒,因此聽到他這麼說我十分驚喜。「此話當真,班納萊先生?」
「當然、當然!」
從他熱忱的表情中我看得出他不是虛應故事,於是我很高興地答應了──如果當時我能將多一點注意力自我那老友身上移開,而稍加留意到班納萊異常愉快的反應,也許這故事最後會邁向不同的結局,只可惜如今這一切都已是後見之明。
◆
第二天凌晨,我從睡夢中被搖醒,而當我一看見班納萊小姐正站在我的床前,睡意頓時被驅走了大半──事實上我根本是立時便從床上坐了起來。
「真令我驚訝!華生,過去我叫醒過你許多次,不過卻沒一次見你這麼勤快地從床上跳起來哪!」她帶著一種半嘲諷的神情看著我,而我這時才意會過來是怎麼回事。
「老天,福爾摩斯!難道你不知道一位淑女是不會在這種時間擅闖男士房間的嗎?」
「要是你再大聲一點,我恐怕那位昨夜剛成為我兄長的紳士就會發現咱倆在這兒幽會啦,親愛的華生,你沒忘記你昨晚說的關於休特之死的事吧?」
「當然。」
「很好,好老華生,我這有些有意思的發現,但我需要一些協助,一起來嗎,老友?」
◆
福爾摩斯不知去哪弄來了一把皮尺,開始在屋裡屋外丈量一些地方──有鑑於他此刻外表的不方便,因此大部份是由我代勞,而待在屋內的時候,我注意到他會輕敲屋內的牆壁,將耳朵貼在牆上像在聆聽什麼,最後他才了然於心的笑了笑,不發一語地將我拉到屋外的林間小道散步。
「親愛的老友,如果你夠細心,該知道從剛剛的觀察中你察覺了什麼?」
「我注意到屋外跟屋內丈量的數字有相當大的差異。」我說。
「這就是了,好老華生,屋內的空間要比屋外看來要窄得多,這意味著屋內其實還有相當大的空間未被使用,那些空間哪去了,又是用來做什麼的,這就是我們該釐清的地方。」
「原來如此,那就是你之所以敲擊牆壁的原因!」我叫道。「可是,你是怎麼知道的?」
「當家裡的東西無端被動過,你該注意的是這屋內可能有其他人,而不是懷疑自己見了鬼。」他(雖然外表看來該稱為她)將我手中的菸斗接了過去,於是我啞然地看著一位女士在我面前旁若無人的吞雲吐霧起來。「昨晚我注意到房裡時而有些聲響──而那近得不像是從隔壁或外頭發出來的,倒像是從牆中傳來的聲音,接著我發現房間的天花板設計的比外面看來更低,房間與房間之間的間隔寬到可疑,於是我了解到這屋裡必定有些古怪,這也就是我大清早溜到你房裡的原因,華生,這宅邸裡有很大一部份的空間被刻意騰出來,且很明顯有什麼東西居住在裡面──而鬼魂是最不可能被考慮到的一個因素,瞧瞧我發現了什麼,醫師,我想這個你會感興趣的。」
他在我的手掌心上放了一樣東西,而那是一小撮棕色的毛髮。
「我在班納萊小姐的閨房中發現的,它就藏在牆角一塊極不明顯的裂縫中,很明顯這不會是屬於班納萊小姐的東西,依你看這會是什麼?」
我看了眼前的女士一眼,班納萊小姐擁有一頭烏黑的秀髮──無庸置疑,於是我將注意力轉移到手中的東西,搓了搓,並聞了聞氣味。「這不像是人類的毛髮,倒很像是野獸的。」我說。
「一點不錯,華生,這屋裡的人們很有可能正暴露在危險中而不自知,只因為屋主認為那只是鬼魂作祟,不管這東西是什麼,牠都可能造成班納萊小姐的精神狀況更加惡化,記得你提過她會陷入囈語的恍惚狀態吧,那很有可能正是因為待在此處令她受了更多驚嚇的緣故──可不是什麼與生俱來的靈媒體質。」
他抽了一口菸,然後繼續道:「我們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來歷,可以肯定這宅邸落成時牠便住在裡頭了,否則建造時不會刻意設計這樣的空間,而依我看這宅邸的年代並不太遠,恐怕是老休特在世時便建造的。」
「你是說休特的死可能與這怪物有關?」
他點點頭。「休特生前曾在印度待了極長的一段時間,難說他不會自那兒帶回什麼珍奇卻危險的野獸,這也能夠解釋他為何不與人交際,不讓任何訪客來到他這兒,他為那野獸建造了這座宅邸,讓牠能夠在這屋裡享有一定程度的自由,然而──可能是一場單純的意外,也可能是那野獸有天突然野性大發違逆了牠的主人,總之這世上唯一知道牠存在的人死了,但他沒能來得及處理這野獸,於是牠繼續依照牠長久的生存模式居住在此地,但平靜只是暫時的,沒有人能保證這無主的野獸哪天不會冒出來傷人。」
「這太可怕了,福爾摩斯,你是說這屋裡的人全都毫不知情地與一隻危險的野獸共處在咫尺之間?」
「恐怕是的,而這野獸十分地靈敏聰明,抓牠很可能不是件易事。」
當我懷著沉重的心情與福爾摩斯走回宅邸時,我看見班納萊先生正站在門口,而臉上還帶著相當愉快的神情。
「瞧他那副模樣,我敢說他肯定自昨晚起就是掛著那笑容上床的。」我的朋友此時挽著我的手,一臉揶揄的嘲弄神情。
「班納萊先生顯然心情很好。」我說。
他看了我一眼,帶笑的搖了搖頭。「親愛的華生哪,你和班納萊一樣,都是屬於只要專注在一件事上,就會忘了觀察周遭情況的人,你的注意力現在全給這棟宅子奪了去,於是你看不出班納萊現在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但我可沒忽略任何一個小處,我有預感我要是再不想辦法回到我該長眠的地方,後邊可還有我受的。」
◆
此時已是半夜,角落裡的一面牆像面活門般的翻了開來,一個黑影自牆後悄聲走出,並往床邊趨近,而被窩裡的人正沉沉睡著。
「夏綠蒂……」他輕聲喚出了這個名字,並伸手去掀那香暖的被褥。
「您叫我嗎,先生?」
突然,房內燈光大亮,而這不速之客發現自己已被兩把手槍抵住,一把屬於埋伏在床上的我,一把則屬於站在他身後的班納萊小姐──也就是福爾摩斯。
「天啊……這真是……真是太可怕了!這到底是什麼怪物?」屋主班納萊先生此時站在門口,手中也握著一把槍,他不可置信地望著那正佇立在床邊的東西。
我的驚訝並不比他少,當我注視著眼前的生物時,我想我可能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的模樣,他全身赤裸,身上覆蓋著一層棕色的濃密體毛,看上去像是猩猩或是狒狒之類的生物,但卻像人一般直立站著,而最令我驚愕的是我從他深陷在濃密毛髮中看見的雙眼──那竟是一雙人類的眼睛!
「你們手上的這東西,就叫做『槍』對吧?父親有告訴過我,他說這東西會打死人的。」
「天啊!這怪物居然會說話!」班納萊叫道。
「他當然會說話,我親愛的兄長,因為他是個人類呀。」福爾摩斯慣常的語調此時透過班納萊小姐的聲音古怪的顯得格外悅耳。
「人類?福……班納萊小姐,你是說這東西是人類?」我有些吃驚地問道。
她轉向怪物。「現在,如果你承諾絕不傷害這屋裡的任何人,我們會很樂意聽你說明一切,你願意答應我嗎?」
怪物點了點頭,我看見他眼中流露出悲傷的神色,於是我也隨著福爾摩斯的動作將槍緩緩放下。
「如果可以的話,能給我件蔽體的東西嗎?我不想在燈火通明的狀態下赤身露體面對各位。」
福爾摩斯體貼的給了他一件大衣,於是稍後我們便在這怪物粗啞的聲音中聽見了一個悲傷的故事。
「我的名字是約翰‧休特,史丹利‧休特是我的父親,他在印度的時候與我的母親相識,生下了我,很不幸的我一生下來就有這樣的怪病,我的毛髮生長異常發達,聲音粗啞恐怖,有如野獸一般;我母親在生下我之後便去世了,但父親沒有遺棄我,他將我撫養長大,直到他的身體狀況已不適合再待在印度,於是他帶著我返回英國,並為我建造了這宅邸。
「但我很快便知道,父親撫養我只是為了達成母親的遺願,在他心底其實仍然懼怕著我、厭惡著我,他不讓任何訪客到來,也不敢讓別人知道他有一個如此醜陋的兒子,我是他的恥辱,但他不能丟下我,他當初對母親的承諾讓他不能這麼做,所以我知道他有一天會在他臨暮之時將我殺死,這樣他才能安心的離開這世間。
「但我不想死,儘管上天是如此不眷顧我,我還是想活下去,於是在他意圖對我下手的那天早上,我生平第一次反抗了他,而他就這麼跌下了階梯……」
哽咽讓他停頓了一會兒,隨後他繼續道:「當時我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第一個念頭是逃到我原來的地方躲著,直到他們把屍體搬走……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唯一知道我存在的人死了,一想到這裡我就悲痛地難以自持,我想過一死了之,但我沒有勇氣這麼做,直到下一戶人家搬了進來,直到我看見了夏綠蒂‧班納萊小姐……
「當我第一眼看見班納萊小姐,我就知道我瘋狂地愛上了她,但她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很清楚當我出現在她眼前必會讓她受到極大的驚嚇……但我無法抑制這股愛意,我開始試圖讓她知道這屋裡有別人存在,我一直天真的想……也許哪天她會接納我……也許她與別人不同……但直至這天,我才發現我錯了,向來深居簡出的班納萊小姐居然早已心有所屬,我妒狠的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我想我能從中破壞,我可以破壞班納萊小姐的名譽……至少我可以讓她一輩子都無法出嫁……這樣她就會只屬於我一個人……」
班納萊終於忍不住怒火,站起身對他吼道:「你這瘋子!你怎能這麼做!夏綠蒂是我唯一的妹妹啊!」
約翰‧休特以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他,下一瞬間他突然往班納萊撲去,奪下了他手中的槍,並跳到了牆邊。
「抱歉,班納萊小姐,我恐怕要違背剛剛答應你的承諾了。」
他將槍含入口中,隨後扣下了扳機。
◆
「那些毛髮差點將我導入錯誤的方向,華生,」這會兒,我與福爾摩斯又待在林間小道上,他抽著我的菸斗,懶洋洋地說道。「若不是及早察覺到藏匿在這屋中的生物可能擁有與人類相等的智能,而非單純的野獸,這會兒損失的可不只是班納萊小姐的名譽而已。」
我很清楚他指的是什麼,但我不願深究。「可是,你怎麼知道那東西其實是人類?」
「毛髮最多的地方,一個是廚房,一個則是班納萊小姐的房間,野獸到有食物的地方停留是可以理解的事,但為什麼牠同時也那麼經常的在班納萊小姐的房裡停留呢?這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推測班納萊小姐在這當中必是一個關鍵,接著我在班納萊小姐的房裡發現了一些線索,顯示牠其實有意讓人察覺到牠的存在,而且只透露給班納萊小姐一個人知道,但很不幸的,無論她有沒有察覺,那都只是讓她的精神狀況更耗弱而已──持續而細碎的聲響、遍處的毛髮,有些甚至是藏在一些私密的衣物中,一般情況下這已經足以困擾一位精神正常的女性,更別說是向來患有精神疾病的班納萊小姐。
「而顯而易見的,一般的野獸並不會做這些事,於是我推測牠很有可能是個人,可能天生患有疾病使他無法見人,而從他對班納萊小姐的異常執著我得到他可能會進一步傷人的結論,而對象無庸置疑便是班納萊小姐,考慮到你在這兒的緣故,因此我想他會儘早行動。」
「為什麼我在這兒會是他儘早行動的因素?」我不解地問道。
「親愛的華生啊,否則你以為約翰‧休特何以認為班納萊小姐早已名花有主呢?」
我這才意會過來,但同時也因自己竟從未察覺此事而瞠目結舌,我瞪大眼睛看著福爾摩斯──此時有著班納萊小姐外表的這位老友,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帶笑的搖了搖頭。「我恐怕這麼以為的不只休特一人哪,我的老友。」
「你是說班納萊也……我的老天啊!他怎麼會這麼想?我壓根兒就……」
「我知道你壓根兒沒那個念頭,否則早在好幾年前你就會被判絞刑啦!」他咯咯笑了起來。「好老華生,你過於專注於眼前的事物,而忘記留意你的周遭,現在你可進退不得了。」
「你早就知道了!老天──既然你知道為什麼不說明清楚呢?」我叫道。
「如果我早些說明清楚,你想我們有機會破解休特之死的謎團嗎?我現在這個樣子什麼都做不了,要獲得你的協助最好的方式就是讓其他人有所誤會,若所有人都認為我們是一對,那麼我們在這宅邸裡外進行調查就不難了,如今案件落幕,我想誤會也該澄清了,我會與班納萊說明他唯一的妹妹並未對這位醫師動心──雖然這可能會令這位疼愛妹妹的紳士感到極其失望,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但──接下來你怎麼辦呢,福爾摩斯?」
「既然上天有意讓我藉此又回到人世,那麼我也只能盡人事了,恐怕我往後的日子會過得極度無趣,幸運的話就在這宅邸裡渡過一生,不幸的話恐怕就又被那位對妹妹婚事極度熱心的男士嫁給不知哪來的傢伙吧──當然,真有那天的話我會以死抗爭到底。」
想到老友波希米亞人般的天性,我就實在不能不同情他此刻的處境,但我偏又苦無辦法能幫助他,我知道害他如今不得不屈居於此的原因無非就是源於那場降靈會,如果我知道讓已死去的人重回這世間會是如此不幸的一件事,那麼我絕不會樂見任何相關儀式的舉行。
「親愛的福爾摩斯,難道就沒有任何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完全沒有,我想過這問題不只一千遍了,但這次連我也無可奈何,畢竟超自然的領域向來不是我的範疇。」
當我與福爾摩斯回到宅邸後,維多‧班納萊便一臉喜孜孜地走到前廳迎接我們,然而此刻望見他愉快的神情只是徒增我心頭的苦楚。
「華生醫師,很遺憾你今天便要離開了,你真的不再多留幾天?」他說。
「很感激你的好意,班納萊先生,但診所那兒的生意總不能一直擱著。」
「那麼,」他執起班納萊小姐的手,一臉期盼地轉向我。「我相信你在臨走前必定有些話要與夏綠蒂說吧,醫師?」
我沒想到他竟會如此開門見山的提起這事,頓時使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呃,班納萊先生,你是……你是指?」
「噢,你就別靦腆了,華生醫師,明眼人一看便知你相當愛慕我的妹妹,這該是你表現的時候了,難道你不願意與夏綠蒂訂定婚約?」
「噢!不是的……不,我是說……」
這時班納萊小姐站到我和班納萊之間。「親愛的兄長,你誤會了,我與華生醫師之間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與華生醫師的交往不過是單純的友誼。」
「什麼?是這樣的嗎?」
「一直都是,我親愛的兄長,」她以一種我非常熟悉的故作親切語調對班納萊說道。「是你誤會了。」
班納萊此時看來略顯失望。「真是如此,華生醫師?」
我知道我必須實話實說,福爾摩斯也很清楚我會這麼做,我望向我的老友──那個被困在女性軀體中的卓越靈魂,他此刻正意興闌珊的看著我,就像是他已預見未來的數十年間他還會被困在這個地方許久,直至這個軀體死亡。
「不是的。」當下我脫口而出,而我完全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一股難受的感覺此時自我胸中湧上來,我懷疑我有沒有辦法支撐自己再說下去。「不是那樣的,班納萊先生。」
我看見福爾摩斯──此時是美麗的班納萊小姐,正睜大眼睛盯著我,顯然這回答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深吸了一口氣,走到班納萊小姐的面前,在班納萊先生的見證下執起了她的手。
「你願意嫁給我嗎,班納萊小姐?」
有那麼一刻,我覺得時間彷彿凍結了一兩秒左右,我看見他的臉上閃現了一連串像是想揶揄卻又自覺不妥的神情,我相信此刻他必定覺得這一切可笑至極,當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開口說出她的回答時,我深知我必定會聽見拒絕的話語。
「我願意,華生醫師。」
我啞然地望著她,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你、你是說……」
「我說我願意,醫師,別讓我再說第二遍。」她說,並帶著一種半嘲諷半有趣的表情看著我。
「我真是太高興了,華生醫師,你做了一個非常明智的抉擇!」班納萊的聲音雀躍異常,但我沒力氣去管他的反應,這是我平生感到最難為的一件事,即使過去曾與福爾摩斯經歷過幾次遊走於法律邊緣的冒險,也沒有這次來得那麼令我膽顫,我此刻的心情極其複雜,但當我望見福爾摩斯以柔和的目光朝我示意時,我知道我非得完成這事不可──至少現在必須完成。
我盡力不去想任何事,隨後我微微傾身,輕吻班納萊小姐修長白晢的手指。
◆
約翰‧休特的葬禮在班納萊家的協助下結束了,他被葬在他父親的墓旁,儘管他生前從未被當成人看待,但至少他是以人的身份離開這世間,葬禮只有我們這幾個知道他存在過的人參加,我們都同意休特實在不需要再承受更多的歧視與嘲笑。
至於班納萊小姐,則在兩個月後成為了華生夫人,在婚禮的那天下午,她盯著手上的戒指,帶著一種無可奈何卻又透著嘲弄意味的語氣對我說道:「親愛的華生,我可真沒想到有朝一日竟會以這種形式再與你住在同一屋簷下,以一位朋友的立場來說,你做的犧牲是太大了,不過,倘若婚後你願意讓你的妻子與你之間只保持在一種純精神上的關係,那麼我將會十分感激。」
Ⅱ. 意料之外的發展
這天,我從睡夢中被搖醒,並聽見一陣輕柔卻堅定的叫喚,我睜開雙眼,看見一位我相當熟悉的女士正站在床邊,她穿著深色的外出服,戴著一頂裝飾極為樸素的便帽,一副正準備出門的樣子。
「華生,該起來了,咱們有事得辦哪。」她俯身朝我說道,纖細的手擱在我的臂膀上,近得我能夠嗅到她身上的香味。
「……福爾摩斯?」我含糊地問道:「怎麼了?已經早上了嗎?」
她笑了一下,而那笑容屬於一個我過去十分熟識的友人。「剛過三點半。」她說。
「三點半!」我叫了起來。「有什麼事緊急到非得三點半將我叫起來不可?」
「咱們還得趕車呢,要是你動作快點,我保證之後你愛睡多久就睡多久,」說到這兒時她露出了一個惡作劇般的笑容。「親愛的華生,要我替你穿外套嗎?就像一般夫妻那樣?」
「……我自個兒穿就行了,」我說,並下了床。「不過,現在這時間,咱們要上哪兒去?」
「咱們要去見歐洛克醫師。」她一面說,一面走到衣櫃前,用我的手杖將門挑開。「你介意我替你選件背心嗎,華生?」
「有這個必要嗎?」我有些無奈地說道,自從我的這位好友在兩年前就此被困在一位女性的軀體內之後,他便時常有意無意地窺探我的衣櫃,像是極為可惜他再也沒有機會穿上那些男裝似地,有一回我還見到他趁四下無人時,拿了我的襯衫在鏡前比畫,接著又嘆了口氣將它掛回衣櫃裡──當然,我從未向他透露過此事,考慮到這可能會傷害到一位老友,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盡可能像從前一樣待他,不去碰觸任何可能令他感到不快的敏感事體。
而轉眼間,這樣奇特的共居生活竟也不知不覺度過兩年了,一想到這點,就實在令我感到不可思議。
「現在這時間,去拜訪那位醫師不會不妥嗎?」我雖這麼說,卻還是乖乖穿上襯衫,福爾摩斯則站在一旁,繼續把玩著我的手杖,看他似乎完全不介意我在他面前更衣,我也不甚確定到底該不該叫他出去。
「現在這時間剛好,」她說,而手杖在她手上已經旋轉了起碼三十圈以上。「等到天亮就不好見了。」
我略為疑惑地望著她,這時,手杖在她手上停止了旋轉,但她似乎完全沒有將那支手杖放下的打算,反而拿著它走了出去。
「我在外頭等你,手杖我就先替你拿著吧,動作快點。」她說,並關上了門。
◆
「華生,這個歐洛克醫師,你以前其實也見過一次。」在車上,福爾摩斯突然這麼說道。
「可是我過去從未聽過這個名字。」我說。
「不,你聽過,只是你不記得了。」
我一臉狐疑地望著她,但從她臉上我捕捉不著任何訊息。
「你記得維多‧班納萊這人吧?」她說。
「當然,他是你的──唔,夏綠蒂的兄長啊,我怎麼可能會不記得他呢?」
她隨意地瞟了我一眼。「你沒必要特意將我把夏綠蒂當成兩個人,反正對於脫離這軀體的事兒,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死心了。」
我不由得在心裡暗自譴責自己說錯了話。
「咱們這會兒要去見的歐洛克醫師,算是跟班納萊有點間接的關係,」她繼續往下說,「而且,他就是當初讓我死心的──嗯,說是罪魁禍首或許也不為過,我原本以為,從此應該不會再同他扯上關係了,沒想到才過了不到兩年,又來了哈斯特這個燙手山芋,害我非得再去見上他一回不可。」
「為什麼他會是非得去見這個歐洛克的原因?」我不解地問。
「你忘得可真快,華生,你不記得他來時提過歐洛克這個名字嗎?他是歐洛克引介來的,由此可見──他很可能也不是人類。」
「你說什麼?福爾摩斯?」我叫道。
「如果你非要那麼大聲的話,我建議你乾脆就叫我夏綠蒂吧,」她沒好氣地說道。「沒錯,哈斯特很可能不是人類,因為歐洛克也不是──所以我才會說他不該提起那個名字,尤其是,他看來像是對倫敦社交圈全然地陌生,卻認識一個他最不可能認識的人,這怎麼看都說不過去。」
「可是……這……」聽她這麼說我不禁惶然。「你到底在說什麼呀?福爾摩斯,這些話聽起來簡直是──」
她將手擱在我的膝上,抬頭望向我,我看見她眼中那晶亮的神采,而那仍屬於我記憶中的那位友人,每當我望見那雙灰眸,便能確知這一切未曾改變,也不會改變。
「華生,你相信我嗎?」她說。「還願意相信我仍是你那位名為夏洛克‧福爾摩斯的老友嗎?」
「當然,我當然相信。」我衷心地說道,儘管同樣的外貌早已不復在,但那令我十足熟悉的舉止及說話方式,又怎能輕易自我腦海中抹滅。
「有些事情,我並未讓你知道,」她說,「即使如此,你還是願意信任我,像過去一樣待我如故嗎?」
在我記憶中,福爾摩斯從未對我如此語帶保留,我不禁蹙起了眉頭,並察覺到此次的事件肯定另有隱情。
「若你有正當理由的話,那麼我沒有道理不信任你。」我說。
「噢,當然,親愛的華生,無論此去見歐洛克這趟可能會令你我的友情投下多少變數,但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之所以隱瞞你都是有原因的,正如同當年我在萊辛巴赫瀑布失去蹤跡的那幾年,我沒有立刻讓你得知我安然無恙,都是為了要徹底鏟除莫里亞堤教授手下的餘黨,此次的事件也一樣,這個──化名為格拉夫‧歐洛克,並安然居住在英國的人,只要他有心為惡,他會是這世上最邪惡也最難纏的一個對手,但他善於旁觀與散漫的性格使他成為了一個不屬於惡,也不全然屬於善的中立存在,因此我也就懶得去同他扯上關聯──儘管過去我曾解決過幾次與他有關的案件,也同他有過幾次接觸,但概括說來,我和他之間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聽他這麼說,我不由得大為驚訝。「我敢說,那是在我認識你之前的事了?」
「沒錯,但我從未對你提起,華生,他是一個相當不尋常的存在,我認為沒有必要拿這些超自然的事來困擾你,何況,那也絕不是我想踏足的範疇,我不希望在你的著作中留下這些怪力亂神的紀錄,任後人嘲笑你是個瘋子,因此即使你確實見過他一次,我也央求他將關於他的一切從你記憶中抹去。」
「你說什麼?你說……他抹去了我的記憶?」
「那是權宜之計,親愛的朋友,在那種情況下,我只能這麼做。」
「但你沒有權利讓他這麼做!福爾摩斯!不論那是再如何難受的記憶,我都有權保有它!」有那麼一刻,我簡直氣得發抖。
「我承認,我這麼做十分自私,若我因此永遠失去你這個朋友,我也甘心承受,」她低著眼,語氣中透著愧疚。「到了歐洛克那兒後,你就會想起一切,我只希望你能幫我這最後一次,等案子結束後,你要對我作任何懲罰──甚至就此離我而去,我都不會有任何怨言。」
這番話令我的怒氣漸漸平復了下來,我望著她,我昔日的好友如今被困在這麼一副無助且柔弱的軀殼裡,他唯一能倚靠的對象在這世上只有我一人,我怎能就此棄他而去?我忍不住執起她的手,向她說道:
「親愛的福爾摩斯,你明知我不可能從此拋下你,如今你之所以會在這副軀體中還魂,某種程度上也是我害的,若我沒有愚昧到同意班納萊舉行那場降靈會,那麼你這會兒早已在天堂安息了,是我害你現在非得這樣委屈過活的,我理應對你負起責任。」
她露出了一個微弱的笑容。「華生,我並不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委屈,你犯不著那麼自責。」
我搖搖頭。「不,一個男人的靈魂被困在女性的軀體中,怎能不覺委屈呢?你別騙我,福爾摩斯,我好幾次見你趁四下無人時進我房間,對那些你再沒機會穿上的領帶和背心深深嘆息,雖然你在我面前總表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但我看得出你心底是極不情願的,你絕不樂於過這樣的生活。」
聽見我這麼說,她的臉頓時變得極為蒼白,我當下便明白我是說中了,於是又繼續說道:「所以,我親愛的朋友,別再試圖隱瞞我任何事了,請你答應我,從現在開始所有的事都要讓我知道,我剛才之所以發怒,是因為我不希望讓你獨自承受一切,那代表你並沒有將我當成最推心置腹的朋友,這會令我的自尊感到非常受傷。」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原以為她會將我的手推開,但她卻沒有這麼做,反而握著我的手背輕捏了一下,這異常親密的動作頓時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但她的神色依舊嚴肅,似乎沒意識到這舉止有些不妥。
「我答應你,華生,從現在起,我會讓你知道所有的事,一絲一毫都絕不隱瞞,我接下來要向你說的,可能是你這輩子聽過最光怪陸離──也最不可言喻的事,因為這當中牽涉到了你,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緊守著這個秘密,畢竟我絕不希望你因此事而受到任何傷害,當然,你也要答應我,絕不能將這件事說給任何人知道。」
我點點頭,同時也了解到事態非同小可。「我明白了,你就儘管說吧,福爾摩斯。」
她望著我,不知怎地,我竟覺得那雙灰眼中透著某種近似悲痛的情緒。
「華生,」她開口道,語調無比輕柔。「那是在將近兩年前發生的事,當時,約翰‧休特的案件才結束不久,我們遷回了貝克街,後來……班納萊先生突然遭受到某人──或該說是某種生物的襲擊,發信給我們,我以你的名義接下了這個案子,並同你一塊兒趕到班納萊的宅邸,最後我們找著了兇手,班納萊也平安無事,但……兇手卻……」
我怔怔然地聽著她所說的一字一句,同時也注意到她的眼中隱約像是有淚光在打轉。
「……卻怎麼樣?你倒是說啊,福爾摩斯?」
她輕輕搖頭,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留意到她握著我的手捏得更緊了,但她本人卻好像沒有察覺。
「他襲擊了你,華生,我來不及救你,若我還是過去的那個福爾摩斯,我或許能來得及,但偏偏我再也不是了……」
「等等,你是說──」
「你失血過多,當場死亡,」她靜靜說道,「華生,早在兩年前,你就已經死了。」
第五章|過往之事
自他懂事以來,他就經常待在父親那間陰暗的書房裡──儘管父親並不喜歡有人私自闖進他的書房,但他還是會趁父親不在時偷溜進去,就著昏黃的燈光閱讀那些塵封多年的神秘書籍。
於是,他認識了帕拉瑟爾舒斯與大阿爾伯特,此外,聖日爾曼伯爵的不老不死傳說也深深吸引著他,不過,最令他深感興趣的,還是那本名為「死靈之書」的古老典籍。
死靈之書的封面看來像是皮製的,邊緣以金屬扣合起來,古老卻精緻,當他第一次看到那本書時,就深深感到它的獨特,雖然他第一次翻開它時,完全看不懂裡頭到底在寫什麼,但這反而更吸引他聚精會神研究其中的奧妙與暗示,漸漸地,他開始理解到這本書並不只是一本玄怪的紀錄,更是一道通往未知世界的門扉,只要使用得當,甚至可能得到某種更形而上的力量。
他曾經照著那本書上的敘述做過幾次微不足道的實驗,但沒有一次成功過,隨著年歲漸長,他也開始體認到或許那只是一本胡謅的閒書,就像煉金術絕不可能成真一樣,死靈之書中所記載的神靈也並不存在於這個世上。
一切的開端,或許得追溯至十年前,當時,他那素來體弱多病的妹妹染上了急病,連城裡最好的醫師也束手無策,眼看妹妹身處病痛的煎熬之中,他卻無能將她自死神手中奪回,他就不由得心痛難耐。
在他自醫生口中得知此一惡耗後,他頹喪地在家中四處亂走,也不知怎地,當他注意到的時候,他就已經身處在父親的書房裡了,當時,父親早已辭世,再也無人會來譴責他私自闖入書房,他跌坐在椅子裡,悲不自勝地痛哭起來,他不清楚他到底哭了多久,只知道當他抬起發酸的雙眼時,那本皮製的死靈之書就橫亙在他面前的書櫃上,他望著它,想著不知是誰將它從書櫃的最深處取出來,又將它擱在那兒的,他站起身來,往書櫃走去,並將它拿了下來,本著某種異樣的力量驅使,他開始隨意地翻閱起那本書,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某一頁上,而他再也無法將目光與心思自那上頭移開。
接著,他立刻將書本闔上,並將金屬扣環扣回去,將它塞進書櫃最深的角落,並轉身離去,但當他走到門前時,卻沒有將手伸向門把。
他回過頭來。
那本書仍擱在書櫃上,橫亙在最顯眼的位置,就彷彿從來沒人去動過它似的。
他早該知道的。
那本書一直在等他。
它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他轉過身來,將身子的重量靠在門上,指尖伸向門把上的那道突起,本著某種瘋狂的衝動,他鎖上了它。
你準備好了嗎?他彷彿能聽見那本書正這麼說道。
他不確定。
他不知道他該不該回答「是」。
但他仍然走了過去,將它從書櫃上取了下來,他的指尖刷過粗糙的皮面,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一股輕輕的震懾,那皮製的封面彷彿有著溫度,觸感也很熟悉,就像──
就像人的皮膚一樣。
他直到現在才察覺到嗎?他不認為。
他將金屬扣翻開,不需要目錄或任何頁碼,他就立刻找到了剛才映入他眼廉的那一頁。
這是為了他妹妹,他很清楚。
她是他在這世上唯一僅存的親人,他絕不能失去她。
他低眼凝視著那本書上的一個名字,輕輕唸出它的名號:
「哈斯特,幫我一把吧。」
◆
當車子停下時,他才突然從瞌睡中驚醒,而他也直到此時才發現自己剛才竟然睡著了。
真是……為什麼越來越像人類了呢……
「哈斯特先生,已經到旅館了,」司機說道。「抱歉,您睡著了嗎?」
「沒有,」他立刻回道,語氣有些不耐。「這是你的小費。」
他步下車門,往旅館階梯上走去。
一個記憶中的身影從大理石柱旁走出來,那是個極為年輕的男子,蓄著整齊的黑髮,一雙灰褐色的眼睛無助地望著他,紅腫看來像是剛剛哭過。
請你救我妹妹。他說。
哈斯特站在那兒,有那麼一刻,他幾乎無法再往前跨上一步。
她是我在這世上僅存的親人,我絕不能失去她,求求你──
「先生?」
一聲禮貌的輕喚傳入他的耳朵,他轉過頭來,只見旅館的侍者正站在他身旁,臉上帶著友善的困惑。「請問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哈斯特連忙搖頭。「沒有,沒什麼。」他又回過頭去,只見階梯上的那個幻影已經消失了。
沒錯……那只是幻影,他不可能出現在這裡,他──
他緊捏著掌心,大步往旅館大門走去。
那都已經過了十年,我跟那對兄妹早就沒有任何瓜葛了──更何況,我實現了他的願望,再怎麼說他也不該有任何怨言……
這不過是很基本的等價交換罷了。
他走進大廳旁的電梯,侍者朝他禮貌地點頭致意,但他卻只是冷淡地說了一個樓號,全然無視對方友善的微笑。
他不該對那個年輕人抱持歉疚的。
如果是以前的他,他根本不會有這種感情,這都是因為他活在人類社會太久了,人類那些軟弱且無用的習性在不知不覺間慢慢地侵蝕了他,剛才在車裡打起瞌睡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畢竟過去的他從來就不需要睡眠,可是他如今不但會像人類一樣感到疲倦,甚至還會在睡眠中作夢,這些事實都令他感到十足恐懼,恐懼自己有朝一日會完全遭到地球生物的同化,並永久失去原有的力量。
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他回想起剛才的夢境,夢中,那年輕人無助地請求他,希望他能拯救他的妹妹,那都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為什麼至今他還會被當時的情景所困擾?
也許,他打從一開始就不該答應那年輕人的。
但要是他沒有利用那次機會,恐怕至今他還被困在宇宙間,苦無實體能夠在地球上行動。
沒錯,他並沒有做錯任何事,他與那個年輕人不過是各取所需。
你要你的妹妹活著,我就讓她活著。
但我會拿走一樣你最重要的東西作為交換。
哈斯特抬起眼來,望著那不斷上升的樓層號碼。
他需要一個能夠停留在地球上的媒介,所以他非得那麼做不可。
你要任何東西都可以,只要讓我妹妹活下去!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他黃綠色的雙眼冷冷地掃視著那個年輕人的臉。
一言為定。
電梯停在他指定的那一層,侍者立刻將柵門拉開,並有禮地退到一旁去。
他步出電梯,內心因某種激動的情緒而起伏著,但他並沒有表露出來。
記憶中的那個女孩一臉蒼白,萬分虛弱地躺在床上,她的精神力與肉體支撐力都已經到了極限,只要輕輕施壓,便會徹底崩潰毀壞。
當然,只要用對方法,將兩者分離也是很容易的事。
反正那個傢伙要的只是讓他的妹妹「活著」。
只要看起來像是活著就好了。
那會是一個很好的「媒介」。
只要將她的靈魂──
他在走廊上停住腳步。
對了,她──曾被他抽走靈魂的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
他記得那個年輕人的名字,他不可能會忘的,每一個曾與他訂立契約的人類姓名都會牢牢地釘在他的腦海裡,就算他想忘也忘不了。
年輕人的名字是維多‧班納萊。
那他妹妹呢?
他輕輕蹙起那對修長的眉毛。
……雪倫?夏琳?不對……
她想起今天見到的那位黑髮女士,儘管看來蒼白柔弱,但卻隱隱有股男性化氣質的奇妙女子。
夏綠蒂?
會不會就是這個名字?
那女孩如果至今仍活著的話,應該也和那位夫人差不多年紀,而且,她們都同樣有著一頭黑髮……
他輕輕搖頭。
不,不可能,夏綠蒂夫人怎麼看都是個擁有自由意志的人類,如果她真是當年那個病弱的女孩,她不可能會擁有那種眼神,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凝視。
若那女孩至今仍活著,她只可能是個長年精神恍惚的病患,僅僅依靠本能行動,不具有任何複雜的自主意志。
因為在那個軀殼裡,並沒有靈魂的存在。
那就是讓那個女孩活下去的交換條件。
他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沒有那個女孩的靈魂作為媒介,他就不能留在這裡。
不能去尋找月光石。
他沒有錯。
比起那個將月光石搶走的傢伙來說,他的做法還算仁慈了,他得快點找到月光石的下落才行,否則,到時賠上的可是比區區一個女孩還要更加重大的東西。
他舉步往前走去。
◆
他將尖牙湊近那無防備的頸子,正當他就要張口咬下之際,卻被冷不防地推了開來,那雙灰色的眼睛從凌亂的黑髮下望著他,帶著某種警戒卻又充滿暗示的神情。
「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別碰那裡。」青年說道。
「我只是想吻你。」他說,並露出一副全然無辜的模樣。
「你以為在那麼近的距離下,我還看不到你那口利牙,那你可就是大錯特錯了。」青年輕輕地掙脫了他的擁抱,將襯衫領口拉攏,走到窗邊點了根菸。「差勁的劣質菸。」他蹙起眉頭。
男人露出了笑容,並從口袋裡取出一管菸斗。「你不介意的話,就抽我的吧。」
青年略為狐疑地盯著他。「我不知道你也會抽菸。」
「為什麼不?」他一面說,一面以極俐落的速度填好菸絲。
「因為你不是人類。」青年靜靜說道,聲音在微暗的房裡形成一種極為空洞的音調。
「就因為你認為我剛才想咬你?」男人無奈地聳了聳肩。
「不只,」青年將雙手插進臂彎裡。「還有你的皮靴。」
「皮靴?」
「我注意到你每次來這兒的時候,皮靴都沒有沾上半點泥濘,就算是下雨天也一樣。」
「我大可以搭車。」
「最近的馬車招呼站離這兒要走上一段不算短的距離。」
「那也不能解釋──」
「你每一次,都是突然出現的,」青年一字一句地慢慢說著,「剛開始我也認為這只是出於我的妄想,但我越觀察你,就越認為絕不可能以任何常理解釋你的存在,我查過你的資料,歐洛克教授,你簡直就像是憑空出現在這所學校裡似的,快說吧,你來這兒到底有什麼企圖?如果你打算找我當你在這兒的第一個犧牲者,那你可就是找錯人了,我的左輪就在我身旁這張桌子的抽屜裡──當然,這在宿舍中是違禁品,不過前提上你得是這所學校的人才能舉發我,如果你想傷害我或這兒的其他人,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歐洛克瞠目結舌地望著他一會兒,接著他的唇邊便牽動了起來,緊接著,一陣難以自持的大笑從他口中爆了出來,好一會兒才稍加停歇。
「有趣!你這人真是有趣極了!」他一面笑一面說道。「你知道,以往猜測我身份的人非常多,但說得這麼直白的人,你還是第一個。」
「我可不覺得這是好笑的事。」
「好了好了,別那麼嚴肅,喏,抽口菸吧,你會喜歡這味兒的,放心,我沒在菸絲裡下毒。」
青年有些遲疑的伸手接過那管菸斗,並將菸嘴含入口中。
「如何?」歐洛克問。
「……還不錯。」青年徐徐吐出一口煙,並揚手將額前的髮絲撥開。
「你喜歡就好。」歐洛克愉快地說道,並坐在身後的床上。「親愛的小友,我就明說吧,我並沒有什麼殘害他人的目的,我不過是想要取上一點兒血,如此而已。」
「你不會想要我的血的。」青年輕輕搖頭,臉上隱約透著笑意,像是很滿意菸絲的味道。
「怎說?」
「可卡因,」青年低語。「除非你喜歡不純的血,那就另當別論。」
「你最近才開始用的?」
「不,有半年以上了吧,我認為偶爾麻醉一下自己,對思考頗有好處。」
「半年……」歐洛克沉吟道。「這麼說,是崔佛離開後的事兒了?」
青年的眉頭頓時一緊,但並未持續太久。
「這和他沒關係。」
歐洛克一臉有趣地望著他。「你用不著急著否認,誰都知道你們是相當要好的朋友,就算你們之間另有隱情,我也毫不驚訝。」
「事實完全不是你所想的那樣,我不允許你詆譭我朋友的名譽,」青年嚴正地說道。「崔佛是個善良的好人,若你認為我會為了一己之私而破壞我與他之間的友誼,那你可就是徹底地錯了。」
歐洛克突然笑了起來。「天啊!我親愛的小友,你真喜歡上他了!所以你才讓他走掉,這下我明白了!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我怎麼想一點都不重要,你恐怕是弄錯什麼了。」
「可憐的朋友,」歐洛克搖頭笑道。「如果連這都不重要,那什麼才是重要的?你就這樣讓他走了,難道你以為光靠菸草和可卡因就能忍上一輩子?」
「我之所以用那些東西並不是為了要忍耐什麼,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只是認為那有助於我的思考,至於你所說的,我並不打算忍,也不會忍,我自有我的門路可以解決,用不著你費心。」
他說完轉過身去,似乎想將窗戶打開,但卻有股力量扯住了他,將他從窗邊拉過來。
「例如,什麼樣的門路?」歐洛克在他耳邊低語,不知何時,青年已被他摟進懷中。「像我嗎?你只是將我當成你發洩的管道?」
「彼此彼此吧,」青年說道,語調依舊冷冽。「你是有家室的人,我沒蠢到指望你將心思放在我身上。」
歐洛克露出苦笑。「有那麼明顯?我以為我看來夠像個單身漢了。」
「對於那些沒仔細觀察的人來說是夠像的了,但我和那些人不一樣。」
「你真是十分有趣,我親愛的朋友,你像是看一本書那樣把我給看透了,只可惜……」他輕輕撫過青年的臉龐。「我想我不會喜歡把一個像你那麼聰明的人留在自個兒身邊。」
他將青年更拉近自己一些,但當他幾乎近得可以碰觸到對方的嘴唇時,卻被一隻冰涼的手擋了下來。
「別做多餘的事,」青年低聲說道。「既然你沒打算認真的話,何不速戰速決?」
「噢,那會少掉不少樂趣。」歐洛克的聲音帶著懊惱。
「這對我來說可不是什麼樂趣,我也不打算從這種行為中得到任何樂趣。」青年冷冷說道。
「你還真是個自虐狂。」
「你樂於沉浸在這種遊戲裡,並不代表別人也要和你一樣。」
他將菸斗擱在一邊,隨後,房裡的最後一盞燈也熄了。
第六章|約翰‧H‧華生的敘述
Ⅲ. 歐洛克的意圖
卡法克斯修道院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大宅,估計年代或許可以追溯至中世紀,以相當厚實的石磚構成,周圍是一大片陰沉沉的樹林,宅邊尚有一座黑得深不見底的小湖,我不清楚這座宅子在白日裡看來會是怎麼樣的一副光景,但在這樣的深夜裡,整座宅院看起來只予人一股蕭颯悽涼的感覺,甚至還有些幾分陰森,實在令人難以想像住在這宅子裡會是件愉快的事。
我們通過陰沉幽暗的車道,在湖旁的小徑下了車,我直覺性地在下車後朝福爾摩斯伸出一手,但他卻只是露出苦笑,朝我搖了搖頭。
「華生,都已經過了那麼久了,你善於對女士獻殷勤的個性還是一點沒變呀。」
我聞言頓時一愣,不甚確定是否該繼續伸著手,但我還來不及作決定前,一隻修長纖細的手便疊在我的掌中。
「不過,我想我也沒必要拒絕你的好意,都過了兩年還習慣不了,這理應是我的問題。」她一面這麼說道,一面握著我的手步下馬車,並極為淑女地將裙子撫平。
「抱歉,福爾摩斯。」我說。
她抬起那雙晶亮的眼睛,從那眼神我看得出她並不以為忤,但這反而令我更加愧疚。
「沒關係,老好華生,你只是在盡你的義務。」她露出一個令我極為熟悉的微笑,但那笑容體現在一位女士的外表之上,竟顯得十分迷人,我慌忙將視線轉開。
「我們走吧,福爾摩斯。」我說。
「嗯。」
她輕應一聲,並挽著我的手,這舉止和以往我倆比肩並行時沒有兩樣,但我卻突然覺得腦子暈陶陶的,一時竟忘了身旁是一位擁有男性靈魂的女士──我的故友。
這情況在過去兩年間偶有為之,但我總極力忽視,畢竟,要是我那性情高傲的老友得知這回事,他肯定會感到相當受挫,身為他唯一的好友,我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將他視為以往的那位福爾摩斯,絕不能被他如今的外表所困擾,當然,這是一件難事,因為夏綠蒂‧班納萊的外表確實十分美麗,但福爾摩斯很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從不花費心神在妝扮「夏綠蒂夫人」這個外表上,總是盡可能地樸素,平日也幾乎脂粉未施,我想,他之所以這麼做,或許也多少是為了不引起我的任何遐想,自他成為夏綠蒂夫人後,他永遠都是衣著端莊地出現在我面前,不像過去那樣偶爾只套上他那件鼠灰色睡袍就闖到我房裡,我想,儘管他仍像過去一樣對我推心至腹,但到底也還是對我有點防範的,每每一想至此,就實在令我感到有些無奈。
我們走過林蔭小徑,一路到達屋前,一名蒼白的銀髮男僕已候在門前,領我們入了大廳,屋裡的擺設與裝潢相當華麗,但卻是一種屬於舊時代的風格,既嚴謹又古老,此外,與我原先想像的不同,屋裡極為舒適溫暖,不像外頭看來那樣陰冷,男僕領我們進了一間接待用的房間,接著有禮地退了出去,壁爐中的火似乎已燒了一段時間,房間裡暖呼呼的。
一位尋常醫師竟住在這樣一個氣派的地方,不禁令我有些詫異,這時,我的朋友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於是開口道:
「我想你可能會對於歐洛克怎能住得起這樣的宅子大感困惑,華生,所以有件事得告訴你,醫師不過是歐洛克這個人的偽裝,他真正的身份是東歐地區的某位貴族。」
「貴族?」我聞言不禁詫然。「既然是貴族,又怎麼會大老遠地跑到倫敦當個醫師呢?」
「因為過去的那個頭銜對我來說一點兒用也沒有,親愛的朋友。」
一個沉穩且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我與福爾摩斯不約而同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位高大瘦削的男子正站在房間門口,臉上帶著熱情的笑容,他有一頭濃密的黑色鬈髮,與他全黑的衣著相得益彰,此外,儘管他有著一副獨特的東歐臉孔,但說話卻聽不出什麼明顯的口音,特別引我注意的是,他的膚色相當蒼白,耳朵的形狀也比一般人稍微尖了些,他大步朝我們走來,向坐在椅中的福爾摩斯微微欠身,不知為何,這舉止令他看來像個滑稽的演員,接著,他帶著微笑望向我,這時,我才首次注意到他的眼珠是異樣的暗紅色,在明亮的燈光下看來竟閃著些許像鮮血一樣的色澤,他朝我伸出一手,修長的手指在光線下顯得更加慘白。
「你好,華生醫師,我們見過一次,不過你應該已經不記得了,我拜讀過你的作品,你對福爾摩斯小友的紀錄非常忠實。」
聽他這麼說,頓時令我大感驚訝,我有些無措地望向我的朋友。
「別開玩笑了,歐洛克,我可不認為你是我的朋友。」福爾摩斯懶洋洋地說道。
「也是,」歐洛克見我不甚確定是否該同他握手,便很快將手收了回去,並坐進一張看來極為舒適的椅子裡。「認真說起來的話,我們當然不是朋友,事實上──」
「我建議你最好別在我朋友面前胡說八道,你只是剛好在大學裡教過我德文而已,除此之外,我和你沒有任何關聯。」
「噢,這說法可真絕情,要不是我教導有方,說不定在那件『暗紅色研究』的案子裡,你還在找名叫瑞秋的女嫌疑犯呢。」他聳聳肩。
「你厚臉皮的程度還真是一點都沒變,」福爾摩斯以極為厭倦的語調說道,但那以女性的聲音聽來卻顯得有幾分嬌氣。「別再廢話了,你應該很清楚,我今天來這趟是為了什麼。」
「敢情哈斯特去找過你了?」歐洛克笑了笑。
「果然是你在搞鬼,你明知我不碰你們那個世界裡的事,為什麼還要把他扔給我?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我是真心誠意地認為,只有你能幫他的忙,我親愛的福爾摩斯,」歐洛克一字一句地說著,「這可是危及全人類的大事,而我根本無從幫忙起,除了要他去求助於你,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危及全人類?」
「若不在期限之內找著那顆月光石,讓它物歸原主,世界就會滅亡──這難道不是危及全人類的大事嗎?」
「你──」福爾摩斯突然瞪大眼睛,有那麼一刻,我差點以為他就要從椅子裡跳起來,但他卻很快回到原有的冷靜自持。「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歐洛克取出一根雪茄,點燃並悠哉地抽了起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的小友,你剛剛擅自將哈斯特劃分為我這個世界的人實在不太公允,再怎麼說,我也還是在這星球上土生土長的,但哈斯特可不是,他生於這個星球以外的地方,並且在宇宙中漂流了不知多少年,我對他的了解可不比你對他所知的多。」
「那麼,你憑什麼認為找回那顆寶石,人類就能永遠安全無虞?既然你對他並不了解,那你怎能保證他說的不是謊言?」
「人類不會永遠安全無虞,」歐洛克說。「這世上並沒有什麼事物是永遠的,若你活得像我一樣久,就會明白這一點。」
「但至少目前還不到盡頭。」福爾摩斯冷冷說道。
「那倒是,不過,沒人規定不可以提早結束。」
福爾摩斯站起身來,自他成為夏綠蒂夫人後,我從未見過那張優雅的臉染上如此劇烈的怒火。「我懂了,你只打算在一旁看好戲,是嗎?」
「我沒這麼說,」歐洛克的語調依舊愉快,在我看來,他似乎很享受於激怒福爾摩斯。「我只知道你無權拒絕此次的委託。」
「你──」
她沒再說下去,好一會兒,她才漸漸將怒意平復下來,並坐回椅子裡。
「告訴我,歐洛克,你對這個哈斯特了解多少?」
歐洛克雙手交疊,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我只知道他所述絕無假話。」
「你怎麼能肯定?」
「連你都看得出他在說謊,我沒有道理看不出來──我想他應該不至於一上你那兒就自報身份吧?」
「是沒有,但也和自報身份差不多了,他打一開始就提到你的名字。」
歐洛克苦笑著搖搖頭。「真是個呆子,他是夠世故了,但還不夠機靈。」
「這麼說,昨天整晚和他在一起的人就是你了?」
「你的推理能力還是一樣高超,不過你只說對了一半,我昨晚的確是去了俱樂部和他見面,但我可沒把他帶回皮卡地里的住處過夜。」
聽到這話,福爾摩斯突然輕輕一震,我則是因為察知這明顯的言外之音而頓時感到渾身不自在起來。
「歐洛克,我建議你說話最好謹慎點,我不希望我的朋友因為你的口無遮攔而感到困擾。」
歐洛克慵懶地望了我一眼。「哦?這麼說來,你的這位朋友也和崔佛是一樣的人?」
「歐洛克!」福爾摩斯突然叫了起來,令我驚了一跳,我從沒聽過他的語氣如此慌亂,而且以女聲這麼叫更顯尖銳。
「福爾摩斯,你還是老樣子,我還以為過了那麼多年,你多少會有點進步,沒想到你還是在走以前走過的老路子。」
「夠了,別再談這個話題,我不想聽你在華生面前胡說八道。」
「你真那麼介意的話,何不讓你的朋友迴避一下?」
「華生是我的記述者,任何事我都不會將他排除在外。」
歐洛克這時咧嘴一笑。「可是他對你的認識並不全面,你自己不也說過嗎?他的紀錄並不中肯,文筆也太過浪漫不切實際,」說到這兒時他不懷好意地轉向我,說:「華生醫師,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提供你更多有趣的寫作資料,相信能為你的探案小說增色不少?」
我得承認,在某種程度上我對他這番話是頗為好奇的,但當我看見福爾摩斯因這話頓時變了臉色時,我才驚覺我這念頭已大大冒犯了一位朋友,於是我斷然地拒絕了。
「那可真是遺憾,」他搖了搖頭,表情看來極為可惜。「我敢說你將來絕對會為這事而後悔的,醫師。」
「別用你那花言巧語迷惑我的朋友,歐洛克,我此次來找你,還有另一件事。」
「真令人難過,你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但更令人難過的是,我總是無法拒絕你的請求。」
「少油腔滑調,我要你恢復我朋友的記憶,別跟我說你辦不到。」
「哈!」歐洛克突然擊了一下掌。「我就知道你遲早有一天會因這事再上門來找我,看來,我特地將籌碼延到現在,可真是做對事了!」
我不懂他所說的籌碼是什麼意思,於是困惑地望向我的朋友,但她此刻的表情也頗是微妙,像是隱約察知了什麼卻又不太願意輕易定論。
「你的意思是?」她說。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答應你,讓你這位至今仍如墜九霄雲外,渾然不知我們在談些什麼的朋友尋回記憶,但我有個條件,就是你得將那件答應過我的事給完成。」
福爾摩斯微微瞇起眼睛,他的表情告訴我他很清楚歐洛克的意思,但他卻這麼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呵!難道你打算在你這位『忠實的朋友』面前裝傻到底嗎?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兩年前你答應過我的,難不成你想賴掉?」
「但你當時拒絕了。」
「當時我考量諸多情況,認為應該暫時拒絕。」歐洛克輕笑道。
「這可不是一位紳士應有的行為。」
「隨你怎麼說,」他吐了口煙圈,以不懷好意的眼神望向我的朋友。「我曾經幫過你一次,現在你要我幫第二次,等於是兩件事,但我只要求你答應我一個小小的條件,作為一位朋友,我認為我已經是作了很大的讓步了。」
福爾摩斯的表情像是陷入了兩難,我並不清楚他和歐洛克之間訂過什麼樣的協定,但見他如此,我直覺地認為那必定是相當犧牲的條件,儘管我極度希望能尋回失去的記憶,但我絕不願因此而讓一位朋友陷入不幸的境地之中,我開口想阻止我的朋友,但她卻輕輕扯住了我的袖子,並示意我不要插手。
「我答應你,歐洛克。」她說。
「太好了,我就等你這句話。」歐洛克愉快地從椅子裡跳了起來,並上前執起福爾摩斯的手。「那麼,就在這裡履行吧?」
福爾摩斯頓時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就在這裡,我親愛的小友,」他的臉仍然笑咪咪地。「剛好,華生醫師可以作我倆的見證人。」
「我拒絕。」福爾摩斯一把將手抽開,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懼,我得說,我從未見他像此時那麼慌亂過,這個叫歐洛克的男人,似乎很懂得在心理層面上侵擾我的朋友,我不禁好奇起那究竟是什麼樣的協定。
「難道你打算反悔?我的朋友,這可不像你。」歐洛克的臉垮了下來。
「我拒絕在華生面前那麼做。」
「哦?你不是才說任何事都不會將他排除在外?我以為你很樂意讓他作見證呢。」
「這件事除外──我的朋友不需要見證如此可鄙的事。」
聽她這麼說,我頓時大感驚訝。
「親愛的福爾摩斯,請容我如此無禮地介入你們之間的談話,請你告訴我,你到底同他訂下了什麼樣的協定?若那可能為你帶來任何重大的犧牲,那麼我絕不能坐視不管。」
有那麼一刻,她只是瞪大著眼睛盯著我,過了一會兒,才勉強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容,說:「華生,這並不會為我帶來任何重大的犧牲,只是──那有點……」
「我想,你美麗的朋友認為這有點尷尬,華生醫師,」歐洛克此時的語調又愉快地上揚。「若你不介意的話,是否願意到隔壁房間迴避一下?」
我實在不願在一無所知的狀態下答應這項提議,從剛剛的談話中,我覺得他像是逮住了福爾摩斯的某種把柄──雖然我實在難以想像,我認識多年的這位好友會犯下任何不光彩的事,並且讓歐洛克這樣惡劣的人活活踩住,但這看來似乎是不容否認的事實,我無法確定福爾摩斯是否願意讓我分享他從未洩露的秘密,於是我望向我的朋友,想從她的眼神中找出答案,但結果卻是令人萬分心寒的。
她別開了視線,沒有再看我一眼。
我頓時感到失望與心痛同時充滿在我的胸中,但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只好站起身來,留下我的朋友與這不懷好意的惡徒共處,當我走到門口時,一股極不理智的情緒支配了我,我轉過身來,大聲朝那個站在我朋友面前的男人說道:
「歐洛克先生,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抬起一邊眉毛,但神情看來仍舊愉快。「什麼問題?」
「我認為我有權知道你將對我的朋友做什麼,若不弄清楚這點,我恐怕沒有辦法安心地在另一處等候。」
歐洛克這時很有興趣地望著我,而我則盡力忽視福爾摩斯那驚懼的神情。
「你是有權知道,醫師,反正對我來說,告訴你也無妨。」
「不,歐洛克!」福爾摩斯這時站起身來,試圖阻止他說下去,但卻反被一把抓住手腕,我沒想到他會突然如此粗暴地對待我的朋友,於是連忙從口袋中取出我的左輪手槍,並將槍口指向那個狂妄的惡徒。
「別白費工夫,醫師,」歐洛克輕笑道。「用那種東西殺不死我的,除非你想害你的朋友遭到波及,那就另當別論。」
「歐洛克,你到底想做什麼?快放開我的朋友!」
「我想做的事很簡單,你想知道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做給你看。」
他一把將福爾摩斯拉近自己,而那屬於夏綠蒂的嬌小身軀似乎毫無抵抗之力──有那麼一刻,我無法確定那究竟是出於歐洛克的力量,亦或是當事人根本不願反抗。
他緊緊地將她摟住,然後吻了她。
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前,那兩個緊擁的身體便分了開來,她猛力地將他推開,並在失去重心前及時扶住了一旁的椅背。
歐洛克雙臂攤開,臉上帶著勝利的笑容,相較之下,福爾摩斯則是一臉狼狽。
「你怎能這麼做!」她以極力抑制的語調說道。
「我不過是完成你朋友的心願罷了,他想知道我們的協定是什麼,就讓他知道也無妨,反正他不可能永遠被蒙在鼓裡──噢不,你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對一位忠實的朋友永遠隱瞞真相或許不是什麼難事。」
「住口!你這──」
「在你以最粗鄙的言語痛罵我之前,別忘了你現在可是位淑女,親愛的福爾摩斯──還是我該叫你夏綠蒂?」
我立刻衝上前去,將福爾摩斯拉到我身後──我可憐的朋友此刻看來極度受挫,我一時竟將他當成一位真正的女士,摟住她顫抖的肩膀。
「你竟敢這樣冒犯我的朋友!」我朝那狂妄的男人說道,手中的左輪仍指著他。
「這只不過是協定罷了,可別誤會呀,」他微笑道,「兩年前,你的朋友答應過我,以一個吻做為拯救你的條件,你該慶幸我沒有要求得更多,醫師。」
我惶然地望向我身旁的朋友,而她的表情顯示這番話並非虛假。
「不過,若我沒猜錯,這或許是『夏綠蒂女士』的初吻也說不定?」他輕輕地舔了舔嘴唇,那模樣真是淫猥地令人生厭。
「住口!你這惡徒!」我朝他吼道。「若我早知你是一個這麼無恥的人,打一開始我就不會讓我的朋友踏入這間屋子!」
「這麼說,難道你想讓你朋友的努力白費?」他朝我趨近,一臉全然無辜的樣子。「我可是個說話算話的人,既然拿了報償,就會完成該做的事。」
他伸出一手,我看見他瘦長的指尖筆直地朝我腦門襲來,我趕忙退開,但他的動作快得令人無法想像,我才意識到他的舉動,便感到額間一陣冰冷,接著是一股幾近燒灼的痛感,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他做了什麼,便感到眼前一黑,接著,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第七章|昔日之約
凌晨四點。
青年警醒地睜開雙眼,他很快地看了看錶,然後鬆了口氣,他立刻下床,很快將衣服穿好後,便推了推床上那個埋在被褥裡的人。
「醒醒,四點了,你想讓人發現一大清早的你居然睡在學生的寢室裡嗎?」
「我並沒有真的睡著,親愛的小友,」歐洛克的聲音從床上陰暗的一角傳來。「事實上,我不太捨得讓視線自你那可愛的睡臉上移開。」
一聽這話,青年便略為警戒地撫了撫自己的頸子。
「放心,我沒有咬你,你犯不著擔心。」歐洛克說,「你是個太聰明的人,讓你成為我的血族並沒有什麼好處。」
「那就快走吧,趁這個時候還沒有什麼人,」青年一面說,一面整理著自己的袖扣。「我可不希望被人撞見你在我這兒。」
一道黑影從床上直直地立了起來,那姿態全然不像人類,反倒像是一具僵直的死屍,青年轉過臉去,只見歐洛克正站在床邊,身上罩著不知是長袍還是大衣的黑色物體,青年不太確定那是否真是件衣服,因為他覺得那有點像是活的東西,不但正緩慢地移動著,且末端也呈現些許的不規則狀,讓歐洛克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團深色的霧。
歐洛克優雅地輕敲了敲靴子,青年這才注意到他的腳早已立於地面,但他很確定剛剛並沒有看見任何像腳的東西。
有些事物,儘管早就知道,但實際看到時還是會令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別那副表情,既然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我也就沒必要在你面前裝成一副人類的樣子,嗯──能放鬆下來真好。」他說著伸了伸懶腰,而青年這才驚異地發現,在那不規則的黑霧之下,有一排細小的紅色眼睛正在窺視,此外,映在牆上的影子也有點像是野獸的模樣,像是一匹狼,又像是一頭惡龍。
他突然了解到,眼前的這個存在,是一團混沌的聚集體,歸屬於「歐洛克」這個意識之下──但即使是歐洛克這個名字,也不是真實存在的,這個人──不,這個存在本身另有其名,而那屬於一個遙遠古老的時代,現今活著的人絕無資格直呼那個真正的名號。
青年不禁皺了皺眉頭。
他最討厭超自然的事物了。
袖扣始終頑強地不肯套進扣眼裡,正當青年已經開始對此深感不耐時,突然,一隻冰冷的手撫上了他的手腕,他抬起頭來,只見歐洛克正站在他身旁。
「讓我來吧。」
他順從地讓歐洛克為他扣上袖扣,這時,歐洛克的模樣已經變得比剛剛接近人類一些,只是雙手冰冷地如同死人。
「我以後還能來找你嗎?」歐洛克問。
「最好不要。」青年回答。
「那麼,我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青年抬起眼來。「這學期我至少還有一堂德文得修。」
「但我待夠了,學校雖然很有趣,不過我差不多也該回家了。」
「那倒是,你家裡還有人在等你。」
「你這話聽起來真幽怨,」歐洛克從他身旁滑開,往窗邊趨近。「何不試著也去找一個那樣的人?」
「你明知我不能。」青年說道,沒有看他一眼。
「我是說,找一個像你我一樣的人。」
青年冷笑了一聲。「你以為那很容易?」
「是不容易,」歐洛克從桌上拿起了他的菸斗。「但『不容易』並不等於『不可能』。」
「我還不至於將兩者混為一談,我只是認為那沒有什麼必要。」
「莫非是因為困難,所以你退卻了?」歐洛克抬起一邊眉毛。
「我只是認為應該把時間花在更為重要的事上。」
「哦?」歐洛克倚在桌旁,把玩著他的菸斗。「你認為那不重要?那什麼對你來說才重要?」
「崔佛離開後,我想了很多,雖然我還不很確定這在將來是否會成真,但有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我這個人,注定會為了其他人而活著,我注定會以我的天賦去為別人解決那些他們無法獨力解決的事──而我也樂意這麼做,為了這個使命,我必須犧牲無益的逸樂,我全身上下,唯一必要的東西,將只有我這顆大腦,其他一切都僅僅是輔助,只要滿足驅使它們的最基本需求就行了,我會設法消除思考以外的一切慾望,因為那只會阻礙理性的思路,使我耽溺在累贅的感性之中。」
「聽起來非常無趣,」歐洛克輕輕搖頭。「你還那麼年輕,有這種想法簡直是無趣極了。」
「隨你怎麼說。」
「那麼,假若有一天,你遇見了一個令你無比傾心的人,那你該怎麼辦?」
青年略為瞇起了眼。「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意思是,你可以抑制自己想去追求的心?」
「當然可以。」
「如何可以?」
「只要斷絕往來,避不見面就行了。」
「但你斷不了思念。」
「時間會令人淡忘。」
「那假如對方是個無法斷絕往來的人呢?若那人就住在你對街呢?」
「我還有可卡因。」
「你敢說你決計不會有一點兒非份之想──」
「決計不會,」青年抬起那雙灰色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我可不是你,歐洛克。」
歐洛克頓時一臉沒趣,說:「好吧,既然你心意已決,那我再追問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我該走了,這管菸斗就留在你這兒吧。」
青年將視線移到歐洛克手上的菸斗,又慢慢地移到他臉上。「我要這東西做什麼?」
「你愛拿它來做什麼就做什麼,總之我要將它送給你。」
青年輕笑了一下。「這是你的習慣?每離開一個情人就將自己的東西送給對方?」
「你要這麼說也行。」
青年搖了搖頭。「把它拿回去,我不是你的情人,也不需要你的東西。」
「但你很喜歡。」
「我想,倫敦的商店裡應該不缺這種石南根菸斗。」
歐洛克收起菸斗,將手移向青年的臉頰。「那至少,給我個吻作為紀念吧?」
「我拒絕。」他輕輕拂開歐洛克的手。
「嗯,真是無情,那我看,咱們來作個協定吧,」歐洛克再度退了回去,站到靠近窗的那一頭。「萬一有朝一日,你遇上了萬不得已的大麻煩,非得有求於我──」
「不可能。」
「欸,就說萬一嘛,」歐洛克不太高興地撇了撇嘴。「萬一真有那天的話,你得答應我,將你的吻給我。」
青年不太情願地望了他一眼。「這幾個月來你得到的已經遠比這更多了,我不認為──」
「我所得到的東西對你來說根本微不足道,」歐洛克低聲說道,「那太無趣了,我想要的是更重要的東西,是你最捨不得也最害怕失去的東西。」
「你認為失去一個吻對我來說有什麼大不了的嗎?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失去過了。」
「不,你之所以拒絕讓我吻你,是因為你害怕動情。」
「笑話,你認為只是一個吻,就能讓我對你動情?」
歐洛克挑起眉毛。「不是沒有可能。」
「如果你廢話夠了,就快點離開我的寢室。」
「那就這麼說定了,」歐洛克的身體此刻又變得模糊難辨起來,像一團黑霧般緩慢地爬出窗外。「如果你碰上什麼需要我替你解決的麻煩事兒,就到卡法克斯修道院來找我。」
「我以為你說的『家』是離這個國家更遠的地方。」
「是很遠沒錯,在外西凡尼亞,」黑霧中咧開了一道鮮紅的口子,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不過如果你去了卡法克斯,我會知道。」
「我不會去的,事實上,我一點都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你會的,遲早會的。」歐洛克的聲音消失在窗外,微亮的晨曦中連一丁點兒影子也不剩。
青年走上前去,將窗戶完全拉下,然後點了一根菸。
◆
當他醒來時,第一件意識到的事就是發現自己頭痛欲裂,腦中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嗡嗡作響。
「沒事吧?華生?」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來,他抬起眼來,發現自己正躺在沙發椅中,而夏綠蒂正坐在他身旁,一雙憂心的灰眼殷殷地望著他。
他勉力撐起身子。「福爾摩斯?我剛剛到底……歐洛克那傢伙呢?他沒有對你怎麼樣吧?」
「他沒有對我怎麼樣,我想你醒來後應該會希望只有我和你獨處,所以我把他支開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倒是你自己受到恢復記憶的衝擊,給震得昏過去了,如果你需要的話,這兒有一些白蘭地。」
他咕嚕灌下夏綠蒂倒給他的酒後,似乎稍稍鎮定了些。
「福爾摩斯,我認為……我已經全都想起來了。」
「親愛的朋友,我希望你不會因此發狂,」夏綠蒂輕輕執住他的手。「那對一般人來說,實在是太難負荷的一件事。」
「儘管那確實很驚人,但我的心智還不至於被它所左右,」華生露出了一個虛弱的笑容。「再怎麼說,我在阿富汗的那幾年可不是白待的。」
「但願如此。」夏綠蒂低聲說道。
「親愛的福爾摩斯,我真的很抱歉,為了我,讓你做出那樣的犧牲。」
「那並不算什麼,華生,只不過是一個……吻,那根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讓一個男人吻你怎麼可能會是件小事?」華生猛地握住她的肩膀。「我瞭解你,福爾摩斯,你絕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我真恨我為什麼那麼沒用,讓那惡徒弄暈了我,否則我肯定會上前去狠狠地揍他一拳。」
夏綠蒂以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望著眼前的男人一會兒,然後輕輕地將他的手撥開。
「不,你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瞭解我,雖然這肯定會令你感到遺憾,但卻是事實。」
「我若不夠瞭解你,你又怎麼會讓我做你唯一的記述者?」
「那是因為我將你視為一位朋友,而你也是這些年來我唯一擁有過的朋友。」
「你的意思是,就算不是我也無所謂?當初住進貝克街的另一位住客若不是我,若那人擁有同樣或甚至更好的文筆,你一樣會讓他參與你的全部案件,讓他成為紀錄你一切的人?」
「華生,你很清楚對我來說,你不是任何人能取代的。」
「不,我一點兒都不清楚,我只記得有很多次你抱怨過我的文筆,我也注意到有些時候,你對我的友情並不比我對你付出的熱絡。」
她張口像是想反駁些什麼,卻又放棄了,像是察知自己已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她才又開口道:
「我承認,華生,有些時候我確實是刻意對你保持冷淡,但那有我的考量,我天性就不是個習於沉浸在熱情中的人,我以為經過這麼多年來的相處,你對這一點應該最是明白。」
華生搖搖頭。「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麼,需要讓你這麼刻意地疏遠我。」
「你沒有做錯什麼,就像我說的,那只是出於──某些考量。」
「什麼樣的考量?」華生抬眼望她。「友情對人來說理當是有益的,我不懂為何需要疏遠它。」
她直視著他,說道:「有些時候,在太過頻繁的接觸下,友情只會變質,而那正是我所不願樂見的。」
「你在害怕什麼呢?福爾摩斯,為什麼你認為友情會是容易變質的東西呢?難道至今你仍質疑我對你的忠誠嗎?」
「對此我從不質疑,親愛的朋友,我質疑的對象並不是你。」
「那麼你質疑什麼呢?總不會質疑你自己吧?」
她灰色的雙目一下子變得暗沉起來。「對。」她說。
「這麼說,你是從未將我當成你的朋友了?」
「不,你是我最重要也最不願失去的朋友,不論過去還是現在,我始終這麼認為。」
「那麼你有什麼好質疑的呢?」
她脫下手套,將纖細的指尖伸到華生面前,此舉頓時令他愣了愣。
「我質疑的是這個身體,華生。」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女人的思考模式,是一團迷霧,不是男人能夠理解的,也很難用任何邏輯解釋,而我現在就有這種感覺。」
「你指的是?」
她沮喪地將手收回來,並重新戴上手套。「你還不了解嗎?華生,困住我的這個軀體早已大大影響了我,在很多方面我已經無法再像從前一樣,用理性的方式去思考每一件事了。」
「但──在我看來,你還是和以往一樣冷靜且敏銳啊。」
「那是你的看法,但這只有當事者最清楚,我很確定這確實在發生,而我完全無力阻止。」
「難道那會對你我的友情造成阻礙嗎?」華生叫道,「一旦性別變了,友情就會蕩然無存嗎?」
夏綠蒂微微揚起臉,冷靜地看著他。「你很清楚,華生,這向來是你的範疇,你該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很難擁有純粹的友情。」
華生聞言頓時一愣,但當他正想再次開口時,房門便被打開,一個黑色的身影走了進來。
「啊,我的好醫師,你總算醒了,」歐洛克笑道。「想必你已經重拾──那關於你死時的記憶了?」
華生悶悶不樂地看著他越過房間。「是的,我也記得在兩年前你是如何在這座宅子裡刁難我的朋友,歐洛克先生。」
歐洛克給自己倒了杯酒,斜倚在壁爐旁。「我可沒有刁難夏綠蒂女士,那協定是在更早以前我們就有過的協定──嗯,不過當然那時『她』還是福爾摩斯就是了。」
「我的朋友不需要知道關於那件事的細節。」夏綠蒂說道。
歐洛克揚起眉毛,一臉故作驚訝的模樣。「噢,不會吧?我以為你早告訴他了!」
「不論那協定是如何訂下的,我肯定那絕對是出於你的脅迫!」
「天哪,親愛的福爾摩斯,你的這位醫師朋友是把我想成怎麼樣的人了?我救了他一命,卻受到這樣的指控,我真是好心被當驢肝肺了。」
「我想,」夏綠蒂放慢語調說道:「一位紳士不會將有條件的幫助視為『好心』的表現。」
「哼,看來女人向來喜歡把自己說成受害者──噢,抱歉我忘了,福爾摩斯,你應該不喜歡被當成女人看待吧?我敢說自你從大學畢業以來,就沒有再讓任何人對你產生這種誤解了?」
「我勸你嘴巴最好放乾淨點!」華生立刻站起身來。
「算了,華生,隨他說去,」夏綠蒂將手輕放在他肩上。「反正夏洛克‧福爾摩斯這個人早就死了,就算他要把那些荒唐事拿去刊在小報上到處發,也沒有人會當一回事的。」
「但他侮辱你的人格,難道你一點也不生氣?」
「他侮辱的人是福爾摩斯,不是夏綠蒂,他對我所做的最大冒犯,就是在一位女士的丈夫面前吻她。」
「看來你挺能接受事實的嘛,親愛的夏綠蒂。」歐洛克啜了口酒。
「兩年夠讓人作調適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在我和華生離開前,有件事我想先跟你問清楚。」
「我洗耳恭聽,夫人。」歐洛克微笑道。
「蘭貝斯的那件案子是不是你幹的?」
歐洛克的雙眼在一瞬間轉為艷紅,但笑容並未從他臉上消失。
「你說那件有人無故暴斃在街上的案子?」他問。
「正確的說,是因為『嚴重失血』而暴斃,但現場並沒有留下任何一滴死者的血液,他血管裡的血等於是被某種非自然的方式抽乾了。」
「很遺憾,這陣子我根本沒有去過蘭貝斯。」
「你真想幹這勾當的話,從這兒到蘭貝斯只要一個晚上就足夠了。」
「我說得很清楚了,那不是我幹的。」
「不是你還會有誰?」夏綠蒂冷冷地盯著他。「難不成是住在皮卡地里的那位律師?」
他揚起眉毛。「我真佩服你的情報搜集力,親愛的福爾摩斯,不過我想他跟你的案子沒有關係,因為他對血的潔癖比我還重,他不可能瞞著我自行狩獵,那有違他善良的天性。」
「我不知道你們吸血鬼也談善良。」
「是啊,人類吃肉,卻也自詡慈悲。」
「別扯開話題,你知道蘭貝斯那件事是誰幹的吧?」
「我不知道,天曉得你怎麼會認為我知道?」
「因為那肯定與你有關。」
「別誣賴我,我早就不再殺人了,你有什麼理由說是我做的?」
「就算不是你,你也一定知道是誰做的,」夏綠蒂慢慢地一字一句說著,「我要的只是你給我一個名字──真兇的名字。」
「就算你知道了又如何?既然真兇可能是我的同類,你又怎麼能將一個非人類送進監牢?」
「但既然知道有這麼一個怪物在倫敦危害民眾,我就不能坐視不管。」
他聳聳肩。「那一八八八年的開膛手案又怎麼說?」
夏綠蒂瞪了他一眼。「這跟那是兩回事,你到底說不說?」
「我說了,我不知道。」
「如果我去找那個姓哈克的律師──」
「別去找他麻煩,我說過,那不可能是他幹的。」
「既然不可能是他,那我去找他聊聊也無妨吧。」
歐洛克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最後似乎決定放棄爭論。
「無妨,你要去就去吧,」他說。「反正你把嫌疑鎖定在我和我身邊的人只是白費力氣,因為我們根本什麼也沒做。」
「是嗎?任由一個想毀滅這顆星球的傢伙在倫敦招搖撞騙,你所謂的『什麼也沒做』的定義還真廣。」
「我說了,哈斯特這個人可以信任,如果你有時間在這兒誣賴我,何不早點去替他找回那枚寶石?」
「希望你的保證不是場空話,歐洛克先生,如果我發現你將會對人類造成任何危害,我將不計一切使你從這地表上消失。」
他微微一笑。「我這個人從不說空話,當然,我也不想跟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我雖然可以活得很久,但並非不死之身。」
「那麼,告辭了。」
「希望後會有期。」
夏綠蒂沒有回應,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便隨華生一道走了出去。
第八章|酒館外的陌生人
對霍金斯來說,在一天的尾聲來上一杯是最能慰勞自己的一件事──尤其是在歷經了被雷斯垂德警官呼來喚去的一天後,他簡直迫不及待地想立刻把自己泡進酒精裡。
他走向平日慣常去的那間酒館,雖然那兒賣的酒並不算是十分上等,不過他只是喜歡酒館裡的那份氣氛,喝什麼倒不是那麼重要,若真想喝杯上等酒,他大可回家去喝──反正他自個兒還有不少私藏。
當他已經可以看見酒館的招牌時,兩個搖頭晃腦的男人正從對街經過,其中一人突然大聲嚷嚷道:
「我說古利,當你走在夜晚的倫敦街頭,抬頭一看,突然見到一隻通黑的大蝙蝠飛過夜空,你想那說不定就是傳說中的吸血鬼,而那隻蝙蝠就是卓九勒伯爵的化身,但再一細看,你發現那不過是一個被風吹過天際的大型垃圾,只是你被先入為主的想像力所左右,因此變得疑神疑鬼,你不認為在這種時候,人類的想像力是偉大且富有創造性的嗎?足以讓無趣的大型垃圾在我們的思維中成為浪漫的化身。」
「你醉了,貝索。」他的同伴冷靜地說道。
「親愛的朋友,我並沒有醉,你總是拒絕去面對那些顯而易見的事實,當一個人站在真理的門扉前,你該做的是鼓勵他推開那道門,而不是把他從台階上拉下來。」
「所以你的結論到底是什麼?你不會是要告訴我,那個可憐蟲其實是被大型垃圾給壓死的吧?」
「不不,古利,你不能將我剛才舉的例子跟這事兒混為一談,你我都知道,那可憐的傢伙是死於一種非常古怪的死法,那不是大型垃圾所能辦到的,但既然垃圾不是兇手,那麼我們現在能考量的範圍,就變得更廣了──尤其是這當中恐怕還牽涉到超自然的範疇。」
「難不成你認為那真是吸血鬼幹的?」
「我的小天使呀,你的思維真是太狹窄了,你怎麼可以排除外星人的可能性呢?」
他的朋友嘆了口氣。
「貝索,雖說自我認識你以來,我就知道你的性格中是有些不尋常的地方,但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得承認你是個瘋子。」
「為什麼談論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會使你認為我是個瘋子呢?當H‧G‧威爾斯的《世界大戰》出版時,有人嘲笑過他是個瘋子嗎?有人質疑過他筆下寫的那些熱光與三足步行機嗎?」
「但那只是創作──」
「我們可以容許用筆寫出來,卻不容許用嘴巴談論它嗎?這是什麼樣的雙重標準呀!」
「你只是在把話題扯遠罷了,聽著,貝索,你要去相信在銀河系的另一端有什麼樣的生物存在,那是你的自由,但你不能因為發生了一樁難以偵破的命案,就隨便把它歸咎成是外星人幹的,這並不是適當的解決方式。」
貝索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但卻被第三者所打斷。
「兩位晚上好啊。」霍金斯笑嘻嘻地說道。
兩位紳士略顯狐疑地望著他,但那在貝索臉上只持續了一會兒。
「噢,若我沒記錯的話,你是霍金斯先生吧?真抱歉我剛才一時沒認出你。」
「真高興你還記得我,葛蘭先生,其實我們只見過一次,我剛剛還很擔心上前打招呼是不是會有些不妥。」
貝索‧葛蘭露出了一個祥和的笑容。「放心吧,年輕人,即使我不記得你,我也會盡力表現出熱絡,以避免使你感到尷尬──」
他的朋友用手肘重重地推了他一下。
「貝索,你不認為應該向我介紹一下這位年輕紳士的名字?」
「噢、喔,當然,古利,這位是蘇格蘭警場的艾德蒙‧霍金斯先生,我們在法庭上曾有過一面之緣,霍金斯先生,這位是我的朋友古利‧史溫本,一位熱愛參加社團的俱樂部蒐集者──有機會的話,或許你會想聽聽關於『肉丸與紫羅蘭』結社的事蹟?」
霍金斯的眉毛怪異地挑了一下。「嗯,那聽起來真是很有意思,如果兩位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到那邊的酒館喝一杯,我請客。」
「你真是慷慨,霍金斯先生,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
貝索的話還沒說完,側腹又被他的朋友用力撞了一下,他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沒再說下去。
「抱歉,霍金斯先生,今晚我的朋友已經喝得夠醉了,恐怕我們得婉拒你的好意。」
「喔,那真是太可惜了,那麼下次──」
霍金斯話音未落,前方的酒館大門突然被粗魯地撞開,一個身影摔了出來,在地上跌個狗吃屎,同時還伴隨著酒館主人中氣十足的喊聲:
「想白喝就給我滾出去,咱們這兒不歡迎你這種客人!」
門被重重地關上後,三人不約而同將視線移向倒在地上的男人,他看來身份不低,但此刻的模樣卻狼狽得很。
「像這樣給攆出來可真難看。」古利低聲說道。
貝索望了那男人一會兒,隨後一個箭步便走上前去,而他的朋友根本來不及拉住他。
「欸──喂!貝索!等等,你想──」
正當貝索彎下腰,似乎想將那男人的臉看個仔細時,霍金斯已經趕到他身旁,並一把將那男人拉起來。
「先生,希望你還沒有醉得太離譜,你剛剛白喝沒付帳是吧?麻煩提供一下你的姓名和住址──」
然後霍金斯住了口。
男人有著一頭銀髮,但他的臉卻意外地年輕,而且慘白得可怕,就像是一個患了重症的病人,他抬起那雙灰沉的眼睛看了霍金斯一眼,隨即便虛弱地倒了下去,但霍金斯及時撐住了他的臂膀,使他不致於再次摔在地上。
「他看起來比醉鬼還糟,你想我們問得出他家在哪裡嗎?」貝索問道。
「我想很難,他似乎需要人照顧,」霍金斯說。「我先把他帶回去好了。」
「去哪兒?」
「我家。」
貝索的朋友這時已經走到他身旁,他看了看那個銀髮的男子,又看了看貝索,最後決定什麼也不說。
「這聽來不像是個好主意。」貝索說道,但目光自始至終都沒從那銀髮男子臉上移開。
「但總不能把他扔在這兒吧?他看來病了,我可不希望明天一早發現他凍死在街上。」
「恕我直言,霍金斯先生,」貝索仍然一臉凝重地盯著那男人。「我覺得你若將這個陌生人帶回家去,可能會招致不幸。」
「吭?」霍金斯一臉困惑。「葛蘭先生,莫非你認識這個人?」
「不,我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他。」
「那麼,你這話有什麼根據嗎?」
「全根據我對這個年輕人的第一印象。」貝索乾脆地說。
「……抱歉,葛蘭先生,我並不認為第一印象能夠作為──」
「你剛剛也聽到了,」貝索粗率地打斷他。「那酒館主人說他喝酒不付帳,還將他攆出來,一般情況下,一位體面的紳士是不會容許自己落入這種境地的,這點你應該同意吧?」
「我同意你的說法,但若咱們把他扔在這兒,那無異於謀殺呀。」
「我認為把他扔在這兒不會有什麼大礙。」貝索逐字說道。
「葛蘭先生,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他看起來並沒有那麼醉。」
「但他病了,你沒看見他臉色發白嗎?」
貝索嚴肅地站在那裡看了他一會兒。「抱歉,但我還是認為這麼做不妥。」
「那麼,我會自己去叫車,晚安,葛蘭先生,史溫本先生。」
他說罷轉過身去,一手扶著那名虛弱男子往對街走去,貝索站在那兒目送他離去,一句話也沒說。
「貝索,你真的不認識那個醉漢嗎?」他的朋友問道。
「完全不認識,但他的長相有些讓我覺得不安的地方。」
「又是你那套第一印象的理論?」
貝索抬起那雙溫和的海藍色眼睛,望向他的友人。「古利,你很清楚,我總是對的。」
他的朋友嘆了口氣。「是啊,但我也很清楚,當初在法庭上哼起『無聊之歌』的人可不是我。」
貝索聞言笑了起來。「古利,你明知法界生涯不是我該走的路,我另有更大的使命,我之所以選擇辭官退隱,可不是因為我腦袋不清楚。」
「我知道,我都知道,」古利沒好氣地說道。「你私下搞了個『自願刑事法庭』,不照現行法令,不強制拘捕,一切只憑道德自律運行,你還是『奇職怪業俱樂部』的會長,而且你還瞞了我和魯伯那麼久,搞出這些奇妙的事業,一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想像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我怎麼辦到的並不重要,這個世界擁有某種奇特的運行方式,一般人儘管或多或少能夠察覺到,卻通常不願承認,因為那大都太不符合常理,但所謂的『常理』,其實也就不過是種微不足道的經驗法則,而且只適用於一小部份的人,我們無法憑藉常理去解決所有事情,因為在更多時候,常理之於事實毫無用武之處,常理只是種混亂的大方向,絕非真理。」
「我覺得我若再站在這兒聽你說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論,我就要完全信服於你了,」古利說道。「你要演講的話,就回你的小閣樓去吧,時候不早了,咱們還有家得回哪。」
貝索嚴肅地敲了敲腳板,又舉目望向霍金斯離去的方向。
「但願過了今晚之後,咱們還有機會見著完整的霍金斯。」
「這話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貝索慢慢地說道。「我認為那個醉漢相當危險,他的髮型、眉毛、和他的嘴唇都分明是一副毀滅人心的作品,我真不明白霍金斯為何堅持要帶走那個惡棍。」
「你這番話一點兒根據也沒有,我想除了你之外,任何人都會認為那年輕人除了憔悴了些,其實長得還算好看。」
「這簡直毫無道理,那樣的一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地方呢?這其中肯定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貝索,你就直說吧,你對那個年輕人到底有什麼意見?在我看來,他只是醉了點,值得你這麼忿忿不平地批評他嗎?」
有那麼一刻,貝索像是在考慮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道:
「我認為他根本不是個人,這就是我對他的意見。」
「就算你再怎麼討厭他的長相,你也用不著這樣罵人吧?」
「不,我並不是在罵人,我只是陳述我所看到的事實,我認為,他根本是個不屬於人類範疇的生物。」
「你真是越說越離譜了,」古利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倒說說看,剛才那個人哪裡不像是個人類了?」
「你沒看見他的牙齒,他的眼神,我比你和霍金斯都早一步近距離見著那怪物,所以我看得比誰都清楚,那傢伙是個妖怪,蘭貝斯的謀殺案可能就是他幹的。」
古利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後決定將他拉過來,往酒館的反方向走去。
「你只是喝醉了,加上天晚導致你眼花,」古利說道。「早點回家睡一覺對你有好處的。」
貝索用力地擺脫他,並高聲叫道:「你不相信我?」
「除非你能讓自己看來更有說服力一些,否則我想我確實很難相信你。」
「好,老小子,那麼咱們現在就去跟蹤霍金斯,看看那醉漢是不是會中途清醒,襲擊那可憐的好警官。」
「我才不要跟你一道做那種只有瘋子才幹的事,你以為現在幾點了?」
兩人就這麼在無人的街道上大眼瞪小眼了一陣,最後貝索似乎決定讓步:
「我的小天使,你說得沒錯,」他的語調變得輕柔起來。「現在時候是不早了,我也根本不知道霍金斯的住處在哪兒,也許咱們會連火車也趕不上,得半夜摸黑回來,我剛剛說話是有點太不經大腦了,這會兒我們理應照你的提議,回家好好睡一覺才是。」
古利原本緊繃的肩膀這時也放鬆了下來,但仍然拉著他朋友的袖子。「真難得你會這麼講道理,無論你對那陌生人有什麼偏見,總之他已經和霍金斯回家去了,就算他真是你所說的怪物──儘管這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相信像霍金斯那樣的年輕警官是應付得來的。」
「你說得對,」貝索同意道。「那麼,你今晚就別回去了,在我家過夜吧。」
「什麼?」
貝索的大手重重地落在古利的肩上,並像吸盤一樣緊緊地附在上頭。
「明兒一早,咱們就去確認霍金斯的命還在不在,我的朋友,但願你是對的。」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古利叫道,「為什麼我非得跟你一道去確認那麼無聊的事不可呢?更何況,你自個兒不也說了嗎,你根本就不知道霍金斯住在哪──」
「我明天一早就能問到,你放心好了。」
「可──」
「那咱們走吧。」貝索一面說,一面將他拉過街角,踏著小鳥般輕盈的腳步往出租車招呼站走去。
– Linus Victor & Edmund Linus Hawkins –
第九章|霍金斯先生的好心
貝索‧葛蘭說得沒錯,那個醉漢確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醉。
他只是很虛弱而已。
霍金斯不清楚那會是什麼導致的,也許他不久前才被不著痕跡地揍了一頓,也許他注射了什麼藥品,又也許他只是病了,無論如何,反正不會是酒精害的,因為他的身上並沒有什麼酒味──也許他有喝上一兩杯吧,不過也可能單純只是酒館老闆想找個理由把他扔出去而已。
他沒有想太多就將對方帶了回來,但一直到他看著僕役將那男人扶進屋裡時,他才發現其實他並不確定這麼做到底妥不妥當。
直覺告訴他,這個男人並沒有危險性,從他的穿著看來,他的身份應該不低,霍金斯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他八成只是個不經世事的紈絝子弟,被幾個狐群狗黨拐出去瘋狂玩樂,最後被扔在無名的小酒館裡。
但這完全只是他單方面的想像,這個傢伙也可能是個江湖騙子,假扮成上流階層的紳士,不過霍金斯越看他,就越覺得不可能會是這麼一回事,騙子跟真正出身良好的人往往有著極大的差距,那不是偽裝得來的,一般人或許不見得能分辨得出來,但那可難不倒霍金斯。
他讓那男人睡在客房裡,男人的臉色蒼白得可怕,但看起來不像是快死的樣子,正當霍金斯考慮著是否該去找醫生時,男人就醒了,他站在房間外的走廊上,一聲不吭地盯著正要去打電話的霍金斯,看起來跟鬼一樣,霍金斯還被他嚇了一跳。
「請問,這裡是哪裡?」男人的聲音不高不低,聽起來冷冷的,光聽聲音很難想像他的形容有多憔悴,因為他講話的語氣聽起來完全就是個理智正常的人,完全不像是一個醉漢或病人。
「這裡是我家,你醉倒在酒館外頭,我問不出你的名字或地址,你看起來又像是需要人照顧,所以我就多事把你帶回來了。」
「嗯……」他淡淡地應了一聲,但隨即又像是意識到自己這麼回答很失禮,於是連忙說道:「謝謝你,沒把我丟在那兒。」
他講話的方式很客氣,而且很真誠,霍金斯看著他那蒼白的模樣,也不太想將他扭送警場了。
畢竟像這樣的人,偶爾確實是會被一些壞朋友所拖累的,他們太年輕,也太不知防範,結果就這麼平白害自己的身份地位染上污點,而那些污點在外界眼中又會被無限放大,於是就這麼越來越沉淪,一輩子也翻不了身。
霍金斯看過許多這樣的人,雖然他的年紀並不比眼前這人大上多少,但在他還小的時候,就已經很清楚這道理了。
「你叫什麼名字?」霍金斯問道。
銀髮男子有一刻像是沒聽清楚這個問句,但正當霍金斯打算再複述一次時,他就回答了:
「敝姓馬斯登,威廉‧馬斯登。」
「威廉‧馬斯登?……唔,我想你應該和最近才出現在社交界上的那位馬斯登爵爺沒關係吧?」
男子抬起那雙灰褐色的眼睛,霍金斯覺得他的臉好像比剛才更慘白了。
「……請你不要說出去。」馬斯登無助地說道。
「我不會說的,放心,」霍金斯揚揚手。「對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敝姓霍金斯。」
他伸出手,馬斯登站在那裡,表情好像從來沒有看過人的手一樣,過了一會兒才伸手輕輕地握住它。
霍金斯碰到他的手時不禁縮了一下,因為馬斯登的手簡直像冰一樣冷。
「你的手好冰,還好吧?需不需要替你找醫生?」
馬斯登輕輕搖頭。「不用了,時間也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他說罷便轉身要走,但下一刻他的身子卻像紙片般滑了下去,霍金斯連忙拉住他。
「噯,沒事吧?你──」
馬斯登抬起眼來,有那麼一刻,霍金斯突然發現自己渾身都像石頭般動彈不得,也無法將視線從馬斯登的臉上移開。
他看見那雙灰褐色的眼睛似乎正慢慢地變成另一種顏色,變得越來越深,也越來越鮮明。
就像血一般。
某種冰冷的觸感撫上他的肩膀,那冷冽甚至能穿透衣服直沁肌膚,然後他意識到那是馬斯登的手,細瘦一如雞爪,卻很有力,絕不像是出自一個虛弱的人。
他感覺到馬斯登的手指一路探觸到他的頸間,最後緊緊地附在上頭,但不知怎地,他卻完全無法抗拒,他看見馬斯登整個人靠了上來,貼近他的身子,而他此刻唯一能作出的舉動卻是閉上雙眼,同時感到某樣尖利的東西貼上他的頸子。
突然,他感覺到對方猛地自他懷中退開,剛才始終壓制著他的某種力量也忽地消失了,他睜開眼睛,只見馬斯登已經退開了兩三步以上,雙眼直勾勾地瞪著某樣位於霍金斯身後的東西。
霍金斯轉過臉來,只見他身後的牆上掛了一幅人像,那是一幅早在霍金斯出生前就已經存在於這個家裡的收藏,畫中人有著一頭深褐色的鬈髮,蓄著鬍子,身穿深藍色的軍裝,腰間懸著佩劍,雖然他的右眼有道很深的疤痕,眼神卻帶著幾分柔和,霍金斯從小到大不知看了這幅畫幾千幾百回。
「那是誰?」馬斯登輕聲問道。
霍金斯望著他,他並不確定剛剛是怎麼一回事,但這會兒好像一切又都恢復正常了……不,或許沒那麼正常也說不定。
「呃……他是我外祖父,不過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過世了,怎麼了嗎?」
「他叫什麼名字?」
霍金斯一臉不解。「他叫萊納斯‧維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馬斯登緩緩地將視線從畫上移到他臉上,彷彿想確認什麼。
「喔,對了,我的中間名是取自他的名字。」霍金斯說。
馬斯登略顯困惑地盯著他。
「萊納斯,」霍金斯說。「艾德蒙‧萊納斯‧霍金斯──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那是我的全名。」
「想必他是個很偉大的人,」馬斯登謹慎地說道。「一般應該不會把女方那邊的家族肖像也帶到夫家這邊來。」
「也許吧,他是個軍人,大概打過幾場勝仗什麼的,我不清楚別人家的情況,不過我們家族裡向來是女人比較強勢,所以有幾幅肖像畫上是完全不姓霍金斯的人也不奇怪。」
馬斯登再次舉目望向那幅畫,然後又看了看霍金斯,不知怎地,霍金斯突然覺得他的表情看來有點洩氣。
「這麼一說,你和這位維特先生確實長得有些神似。」
「是嗎?」霍金斯搔了搔臉。「從沒人這麼說過呢,不過,我倒是常被說跟父母、姊姊長得一點都不像,小時候我常懷疑自己是撿來的。」
馬斯登憂鬱地搖了搖頭。「不,你的血緣無庸置疑,我相信這是隔代遺傳的結果,這種情況偶爾會發生。」
他沉默了一會兒,看來極其沮喪,正當霍金斯困惑地考慮著是否該開口探問的當兒,馬斯登突然說道:
「很高興認識你,霍金斯先生,今晚我真是太失禮了,我想我該告辭了。」
「已經很晚了,你何不留下來過夜?」
「不,我已經麻煩你太多了,再不離開我恐怕會更加失態,日後我會再來登門道謝的。」
「你確定你能自己走嗎?你剛剛不是才──」
「只要招得到車,我就能平安到家,」馬斯登堅定地打斷他,語氣中有某種強硬的成份。「剛才我只是有點暈眩,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
突然間,霍金斯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記不太清楚剛才發生過什麼事了。
他記得剛才馬斯登轉身要走,卻昏倒在地,他上前扶住他,然後馬斯登問起了畫像的事……
他扶起馬斯登時好像發生了什麼很不可思議的事……有種奇妙的感覺曾經出現過,那令他身不由己,只能像待宰的羔羊般任其擺布……但──現在他就連那種感覺也想不起來了。
這時馬斯登朝他歉疚地笑了笑,於是就連那一丁點兒記憶都蕩然無存了。
如果可以的話,就連他曾經見過威廉‧馬斯登這個人的記憶,馬斯登也會把它全盤拿走。
但他不能這麼做,霍金斯在酒館外見到他時,身旁還有兩個人看見這回事,若他貿然取走太多,只會讓一切變得更不合理。
霍金斯一路送他到大門口,此時夜空已經下起微微細雨,霍金斯給了他一把傘,兩人互道晚安及再會,然後,霍金斯才稍一不留意,大門口就突然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甚至沒瞧見馬斯登是什麼時候走的,當然也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
霍金斯站在那兒,隱約記得他送走了一位新結識的朋友,但他卻想不起對方的具體模樣,他帶著一絲輕盈的困惑走進屋內,而過了今晚,他連那份困惑都不會記得。
◆
他從夜空中落了下來,穿越微雨走在皮卡地里大道上,誰也沒看見他,就算有,也不會有人記得。
一道黑影悄悄地立在樓頂上,注視著他的背影,接著黑影緩緩地爬下來,以一種怪異的模樣越過樓牆,跟隨著那人一路跳過一棟又一棟的樓房。
他停下腳步,但那道黑影也停了下來,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他沒有回頭,再次往前走。
一瞬間,一道漆黑的巨大帷幕從半空中罩了下來,直撲向走在街上的那人,但他及時閃開,同時化為一道煙霧飛向空中,最後降落在其中一道屋頂上。
帷幕像玻璃一樣破碎在地上,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所有的碎片都化成通黑的街鼠,四面八方逃竄進地下水溝的入口。
他站在那裡,雨淋濕了他銀白色的頭髮,他看見水溝蓋底部浮出無數的黑霧,一路冉冉升起,最後凝滯在半空中。
「別再裝神弄鬼,歐洛克,」他說,聲音仍然溫文冷靜。「你明知這種小把戲嚇不了我。」
這時,黑霧中浮現出一雙紅色的眼睛,接著拉出一道血紅的微笑,最後慢慢形成一個人的模樣,一個黑髮黑衣的男人微笑著站在那兒,腳下除了空氣別無一物。
「我不知道你回倫敦來了,」歐洛克以一種親暱的口吻說道。「我以為你這會兒還在希臘或羅馬遊山玩水呢。」
「自從奧伯瑞死後我就沒那種心情了。」馬斯登說道。
「我不認識什麼奧伯瑞,不過,如果是他害你變成這副德性的話,那他還真該死,我從沒看你這麼憔悴過,你的頭髮怎麼了?」
「用不著你管。」
歐洛克輕輕地嘆了口氣。「你講話非要那麼衝不可嗎?我都那麼久沒看到你了,難道你一點也不想我?來個擁抱如何?」
「兩年前你設計我的那筆帳我還沒跟你算,少在那裡裝出一副跟我很熟的樣子。」
「你怎麼能說我設計你呢?」歐洛克一臉無辜。「我只是跟你借了點血而已呀,那可是為了救人哪。」
「你大可以用你自己的血,伯爵閣下。」馬斯登恨恨地說。
「我的血感染性太強了,你明知只有你的血既能救人,又不至於讓對方變成我們的同類。」
「所以你就把我囚禁起來?這可不像是跟人借東西時該有的態度。」
歐洛克聳聳肩。「沒辦法,你那時很不肯合作。」
「我就是討厭你這樣,你總是以為你什麼都能得到,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得聽你的。」
歐洛克漠然地看著他。「大部份的時候是這樣沒錯,不過,偶爾也有例外。」
馬斯登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難道尊貴如你──弗拉德‧『卓九勒』‧特普士──也會有得不到的東西?」
「當然有,我並不是無所不能。」
「哼,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馬斯登一邊說,一邊撥開沾在他額間的溼髮。
「作為你的前輩,」歐洛克說。「我衷心地建議你,如果你要因為這樣而跟你自己過不去的話,沒人救得了你,就算是我也不能。」
「我根本不稀罕你的同情。」
他說罷便從樓頂一躍而下,歐洛克追了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重重撞在牆上。
「聽著,我不知道你說的那個奧伯瑞是你的誰,」歐洛克低聲說道,先前那種輕鬆的語調此刻已經完全消失。「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但你如果要因此認為全世界都欠你,認為你可以在我的地盤上胡作非為,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馬斯登冷冷地瞪著他一會兒,然後才開口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蘭貝斯的事是你幹的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跟我裝蒜,那案子,那手法,怎麼看都是你,我不是警告過你別再殺人了!」
馬斯登露出一個不以為然的微笑。「怎麼?親愛的歐洛克,難不成你被誰懷疑上了?」
「我沒把你供出來,但我知道是你,你既然回到倫敦,為什麼沒有來找我?」
「我為什麼要去找你?反正我用不著你的幫助也能過得很好,」馬斯登硬將他推開。「就算你沒供出我又怎麼樣?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
「是啊,你所謂的『過得很好』就是去街上抓個無辜市民,把他吸乾又扔在那兒,搞得整座城裡沸沸揚揚,害你自個兒連出門覓食都越來越困難,因為他們把夜間巡守全加強了一輪!」歐洛克挖苦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你那模樣是多日未曾進食的結果?如果你真過得很好,又怎麼可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如果你是存心要來跟我說教──」
「我不是來說教,我是來警告你的,」歐洛克打斷他。「我注意到,你是從霍金斯家的方向過來的。」
「我從沒見過什麼霍金斯。」
「你要繼續睜眼說瞎話是你的事,我只是來提醒你,以前我就跟你說過了──不准動萊納斯‧維特的後代,我相信你的記性應該不至於那麼差吧?」
馬斯登沒有應聲,只是陰沉地盯著他。
「我沒有動他,」過了一會兒後他說。「我才要下手的時候,就發現他的身份了。」
「如果你沒發現的話呢?那小伙子是不是這會兒就成了具死屍了?」
「我並不是每次都會殺人。」
「但你根本不懂得拿捏,誰要是被你看上,沒死只能算他運氣好,你以為你已經夠熟練了,但其實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你只會擁抱那些送上門來的女孩,直到她們斷氣為止──而你卻還弄不清她們的心臟到底是何時停止跳動的。」
「我不需要你教我怎麼狩獵──」
「不,你根本不該在外狩獵,」歐洛克抓住他的肩膀,並直視著他。「你該做的是回咱們這兒,讓我照顧你,現在重新開始還來得及。」
馬斯登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強納森不會喜歡我回去的。」
「他會體諒的。」
「我不能那麼做。」他輕輕推開歐洛克的手。
「你一個人在外頭,我擔心你。」
「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脆弱,我會照顧我自己,你快回強納森那兒,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歐洛克望著他,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魯思溫,這些年來你真的變得很奇怪,我覺得我對你簡直越來越不了解了,你在羅馬的那段日子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你沒必要知道,」馬斯登抬起那雙灰褐色的眼睛。「還有,別那樣叫我,我現在早就已經不叫那名字了。」
「真可惜……」歐洛克喃喃說道。「我很喜歡魯思溫這名字。」
「也許那就是我之所以那麼恨它的原因,我現在的名字是馬斯登,威廉‧馬斯登。」
「頭銜仍然是爵爺?」
「仍然是。」
「算了,你高興就好。」歐洛克輕嘆了口氣。「那,蘭貝斯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沒怎麼辦,反正他們根本不知道有我這個人。」
「但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咱們的身份,有個偵探覺得我跟這案子有關係,雖然我先前已經把她──他打發走了,但他知道我們的存在,這點倒是挺麻煩的。」
「我可以把那傢伙給做掉。」
「我說過,我不要你殺人,」歐洛克蹙起眉頭。「那偵探欠過我一點人情,而且也算是有把柄在我手上,我應付得來,你只要安份點,短期內別再捅簍子就行了。」
馬斯登輕笑了一下。「又用那招?你最擅長的魅惑術?」
「那並不總是有用,你應該很清楚。」
「是啊……上個世紀我試過一次,結果徹底失敗了。」馬斯登低聲說道。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要走了。」
他轉身走開,但歐洛克叫住他。
「那你今晚打算怎麼辦?」
馬斯登看了他一眼。「我有落腳的地方,這你不用擔心。」
「不,我是說──」歐洛克走上前去,拉起袖子,將手腕伸到他面前。「你總不能什麼都不喝吧?」
馬斯登微微蹙起眉頭。「我不想欠你人情。」
「我跟你之間還談什麼欠不欠人情?真要說的話,你已經欠我夠多了,我根本懶得討回來,快喝。」
馬斯登略為侷促地看了看他,然後握住那隻手,咬了下去。
結束後,他輕輕用指尖拂去唇邊的血,歐洛克拿出手帕,顧不得手上的傷口,直接替他拭去血跡。
「別把我當成小孩子。」馬斯登推開他。
「你本來就是小孩子,別忘了,我的年紀比你大很多。」說罷他輕笑了一下。「你看,你還是沒辦法真的恨我,對吧?」
「少自作多情,臭老頭。」馬斯登咕噥一聲,然後退進狹巷的陰影中,轉瞬間便消失無蹤。
歐洛克站在原地,一手叉在腰間。
「竟敢叫我臭老頭,這小子真是越來越不可愛了。」
第十章|墓園裡的偶遇
他將一束鮮花放在墓前,然後退後一步,望著墓碑上所銘刻的名字。
那是一個他過去並不親近,卻又無比熟悉的──
罪犯之名。
原本,一個罪犯是不值得他如此惦記的。
「你這傢伙還真是狡猾,」他低聲說道,在早晨鳥兒啁啾的墓園中幾近無聲。「不惜一死,也不想被法律所制裁嗎?」
這是在他多年的警界生涯中,唯一一個沒能親手逮捕的罪犯。
他並不是每一年都會來此,今年是特例。
因為自今年起,就再也沒有人會來探望這位死者的墓了。
除了他之外。
前提是他記得的話──警場的公務總是很繁忙的,去年他就根本忘了這回事,他沒把握以後還會記得。
不過,他想死者是不會介意的。
他微微傾身,伸手拂去落在墓碑上的一片枯葉。
「死後還得看到我,你應該很不舒服吧?」他說。
墓碑依舊沉默佇立,遠處吹來了一陣溫暖的徐風,樹枝搖曳著,發出沙沙的聲響,幾片落葉在他腳邊捲起,自顧自地旋轉一陣後又平息下來,消失在其他的同伴間。
他沒有什麼想對已逝之人說了。
也許,原本就沒有什麼好說的。
他舉步離開墓前,從大樹下走到另一頭,有幾個嬌小的人影從他眼角餘光跑過去,他轉過頭去,只看見其中之一消失在樹後,他聽到嘻鬧聲,看來像是小孩子在玩。
他走過去,卻什麼也沒看到,樹後空無一人。
正納悶間,一旁似乎又有誰跑了過去,他舉目一望,只見不遠處有一座古舊的石碑,那小小的人影一閃便躲到後頭,一下子又不見了。
他走上前去。
石碑上爬滿了藤蔓,當他走近時,才發現那是一個紀念碑,紀念某個葬在此地的偉大先人──然而刻在上頭的名字早已斑駁毀壞,看不出個所以然。
石碑後頭有一道極不明顯的台階,上面爬滿了草根,兩旁的樹枝也肆無忌憚地圍上來,剛剛的人影似乎就是從這裡溜進去的。
他往裡頭望了望,台階的彼端是一片黑暗,可能通往某個墓穴,他看見地上的雜草有被踏平的痕跡,顯見確實有人經過這裡,從剛剛的人影看來,應該是小孩子,雖然他不認為大清早的會有小孩子跑進墓園裡,但如果真有小孩闖進裡頭,那可就……
他撥開樹枝,往裡頭走去。
越往黑暗走去,溼氣就越重,一股腐朽的霉味直撲而來,這種地方真會有人闖進來?他實在不怎麼肯定。
「有人嗎?」他朝黑暗探問。
底下隱約傳來一股窸窸窣窣的聲響。
也許是老鼠,也許只是風聲,又也許他根本只是聽錯了。
但他覺得,那聽起來有點像是有人正在交頭接耳的聲音。
也許不只一個小孩子。
他繼續往下走。
突然,某道力量拉住了他。
「你在這裡做什麼?」一個男人的聲音朝他吼道,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立刻被拉了出去。
他原以為是墓園管理員將他逮個正著,這下可糟了,身為警職卻私闖墓穴,要是被鬧大或呈報上去天知道會有什麼下場,然而,他很快便發現對方並不是墓園的人。
那是一個穿著體面的金髮青年,怎麼看也不像是墓園管理員或附近教堂的神父。
而且他很確定,不久前他才見過這個人。
「你怎麼會跑到那底下去?」金髮青年撥了撥亂掉的髮絲。「我剛剛聽見那裡頭有聲音時,還以為是聽錯了,你在那兒做什麼?」
「請原諒我,我只是聽見裡頭有聲音,懷疑有人困在那裡才這麼做的。」
「那裡頭只有死人,」青年看來有些氣急敗壞。「誰會困在那裡?」
他略為沮喪地嘆了口氣,的確,不管誰來看,都會認為他剛才的行為非常瘋狂,他再怎麼解釋也沒用。
「我看見通往那底下的台階有人經過的痕跡,」他試著以有條理的方式說道。「而且我剛剛看見有人進去那兒了。」
「你看見誰進去了?」金髮青年瞪著他。
「很遺憾,我沒看清楚,但……我覺得應該是小孩子。」
他原以為青年會立刻對此嗤之以鼻,但他卻沒有,反而在一瞬間變得臉色蒼白。
「你認為……在這種時間、這種地方,會有小孩子待在這裡?」青年問道。
「我不認為,但我確實看見了。」
青年朝墓穴裡望了望,接著像是怕碰到什麼髒東西似地抽身回來。
「不,你什麼也沒看見,你以為你看見了,但其實沒有。」青年拉了拉他的袖子,要他往墓穴裡瞧。「你看那裡。」
他隨手拾起一枚石子,往黑暗彼處一扔,好一會兒才傳來石子終於落地的聲響。
青年抬起眼來望向他,說:「瞧,你以為這台階是一直往裡頭延伸的,但中間的部份早就斷了,裡頭黑漆漆地啥也看不見,要是剛才我沒將你拉住,你這會兒早就摔斷脖子了。」
青年停頓了一會兒,見他沒反應,又接著說道:
「聽著,我不知道你剛才到底看見什麼了,但我覺得你最好忘了這回事,這兒可不是其他地方,而是墓園,有些事還是不要追究比較好。」
他困惑地看了那青年一眼。「你是說我大白天活見鬼了?」
「我沒這麼說,但我很確定那裡頭不會有什麼小孩,就算有,你也不可能聽見。」
他皺起眉頭暗自思索,青年望著他,突然露出疑惑的表情。
「對了,先生……」青年說道。「從剛剛開始我就覺得你挺眼熟的,我們在哪兒見過嗎?」
他看了青年一眼。
「我想我們在貝克街附近見過一次。」他說。
「貝克街?」青年先是迷惑,接著他的那雙綠眼才漸漸變得明朗起來。「啊,你就是那天好心替我帶路的人!」
「很高興你還記得我。」他不帶感情地說道。
「瞧我這記性……」青年拍了拍額頭。「我那天居然沒有問你的名字,我真是的……可以冒昧請問你的名字嗎?敝姓哈斯特,萊恩‧哈斯特。」
「敝姓麥肯金。」他說。
「真沒想到咱們第二次碰面會是在墓園裡。」哈斯特若有所思地說道。
「你有親屬葬在這兒?」
「不,並不是親屬,只是……認識的人。」哈斯特說這句話時顯得有些困難。
麥肯金看了他一眼。「想必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其實……並不算是,只是──呃,我想那算是一種『孽緣』吧,」哈斯特嘆了口氣。「我會來此,只是因為沒有其他人會來探望他們的墓。」
「他們?這麼說不只一位了?」
哈斯特點點頭。「是的。」
「真巧,我也是這樣。」
「咦?」哈斯特不解地眨了眨眼。
「我也是基於跟你類似的理由而來的,死者算不上是我的朋友,但因為沒有其他人能來看他,所以我才會來這兒。」
「那位死者……沒有其他親友了嗎?」哈斯特問。
「就我所知,他無妻無子,雖然戰後他有位朋友活了下來,但前些日子他過世了。」
哈斯特專注地聽著他說話,一雙綠眼在光線的反射下變得格外澄澈。「這樣啊……那跟我的情形還滿類似的,死者除了我之外,也沒有其他認識的人了。」
「但你看起來還很年輕,會認識這樣的朋友挺讓人驚訝的。」
哈斯特搖了搖頭。「這與年齡無關,他們有些是很年輕就過世的。」
「聽起來你在此認識很多這樣的人,」麥肯金說。「但你應該不是本地人吧?」
「我之前一直待在印度,最近才回來的。」他停了一會兒,又補上一句:「倫敦這些年來變了很多。」
「或許吧。」麥肯金將視線收了回去。
「麥肯金先生,如果你不急的話,是否願意到我住的地方喝杯茶?」
麥肯金拿出懷錶瞄了一眼。「現在恐怕不行,我得去工作了。」
「工作?」哈斯特的語氣活像是從來沒有聽過這個詞。「恕我冒昧,你工作的地方離這兒很遠嗎?」
「有點距離,」麥肯金說。「在蘇格蘭場。」
「你在警場附近工作?」
「不,我工作的地方就是警場。」
哈斯特頓時一臉驚奇,但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便立刻將訝異的表情收回去。「這麼說,你是位警官了?」
麥肯金點點頭。
「真了不起──呃,希望你別認為我這麼說有什麼別的意思,我只是──我的朋友中從沒有出現過在警界任職的人……唔,真糟糕,你瞧,我講話總是這樣沒頭沒腦地,我們才剛剛認識,我卻已經擅自將你當成我的朋友了。」
「我並不介意。」麥肯金說。
「那真是太好了。」哈斯特鬆了口氣,露出微笑。「噢,對了,既然能在這兒見面也是有緣,這個你拿去吧──」
他說著從口袋中取出一枚像是胸針的東西,放在攤開的掌心中。
「這是……?」麥肯金不解地盯著他。
「護身符,我堅持我的朋友都要有一個這樣的東西──尤其看你剛才差點跌到墓裡去,我覺得你應該很需要這個。」
麥肯金望了望那枚胸針,那是一樣圓形的小型雕刻,有點像是枚銀幣,但他實在看不出那上頭刻的到底是什麼生物──那看來像是某種不知名信仰中的怪物,臉上有著章魚般的觸鬚,眼睛是兩排規律排列的紅寶石,背上生著像蝙蝠一樣的肉翼,模樣相當古怪。
「這看來是很貴重的東西,我不能收。」麥肯金說。
「沒關係,這樣的東西我有很多,你不用那麼介意。」
麥肯金揚起一邊眉毛盯著他。「你遇到誰都會送這玩意兒嗎?」
「只有我認為是朋友的人。」哈斯特慢慢地說。
「我相信你的朋友肯定不會太多,」麥肯金說,語氣有些苛刻。「否則這樣的東西多送幾個,你恐怕就破產了。」
「用你們的說法來說,像我這樣的人叫做『外地來的土財主』,所以你不需要替我擔心這問題,收下吧。」
他將胸針遞給麥肯金,麥肯金將它拿起來端詳一會兒,最後才收了下來。
「我希望你這麼做不是為了其他的目的。」他說。
「其他的目的?」哈斯特不解地問道。
「你剛剛已經知道我是位警官了。」
「噢,不,當然不是為了那個,那只是個護身符,除此之外就沒別的了。」
「但願如此,那麼,我該走了,很高興認識你,哈斯特先生。」
「我也是,麥肯金先生。」
他們握手言別,哈斯特站在原地望著麥肯金離開,過了一會兒,麥肯金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轉過頭來,卻發現那名金髮青年早已不在原地。
這真是個古怪的早晨,麥肯金想。
◆
十幾隻枯槁腐壞的手抓住他的腳踝,將他拉進石碑後頭,他好不容易抓住一株橫亙在墓穴外的樹枝,才沒有摔到那底下去。
……你壞了我們的好事……
……你以為自己很行是吧?小夥子……
……真是壞事……
……你那張漂亮臉真是惹人厭,要不要我們替你將那張臉皮拔下來呀?
……反正那張臉本來也就不是你的……
……你真正的模樣是什麼德性,咱們一清二楚……
……誰要是見著你真正的臉,那他肯定會發瘋……
「好了,夠了,大夥兒,這玩笑一點兒都不好笑。」哈斯特一邊說,一邊用力踢開那些瘦骨嶙峋的死人手,有幾隻手還因此斷了,剩下半截白骨在外頭晃呀晃地。
他奮力攀著樹枝,站起身來,並拍了拍褲子上的泥土。
「很好……害我這身衣服報銷了,這下你們滿意了吧?」
……不,我們不滿意……
……你放走了那個男人……
……沒人叫你多管閒事,漂亮的小夥子……
「首先,別老是小夥子小夥子地叫,」哈斯特說。「我的年紀比你們任何人都大,還有,他是活人,你們明明就不吃活人,要他幹什麼?」
……嘻嘻……
……你這是明知故問……
……只要他掉到這下頭來,就歸我們管了……
「那不符規定,」他厲聲說。「你們不可以擅自殺人。」
……規定?
……呵呵,你瞧,他在說什麼?
……這兒是墓地,在這兒自有一套通則……
……別想用外頭那套來束縛我們……
「你們想要屍體,何不去找葬在那邊那棵大樹下的,沒必要硬抓活人來充數吧?」
……呆子……
……那兒早就沒有屍體了……
……有個跟你一樣的傢伙將屍體搶走了……
……一個皮膚黝黑的傢伙……
「等等,你說什麼?你說有個皮膚黝黑的人來過這兒?那是誰?男的女的?」
……我們沒有義務給你答案……
……墓地已經好久沒有新鮮屍體了……
……好餓……
……我們要屍體……
墓穴中響起一陣陣此起彼落的呻吟,活像是從地獄深處傳來的死亡之歌。
他沒心情再陪這些死人耗下去了。
……好餓……
……好餓……
……我們要屍體……
……快給我們屍體……
……啊啊……
哈斯特站起身來,步出墓穴,任那些矮小又飢餓的東西在地底下繼續哀鳴。
◆
「長官,你又遲到了。」霍金斯坐在辦公桌上,一臉陰沉地說道。
麥肯金站在辦公室門口,臉上沒什麼表情。「我有准你可以坐在我的桌子上嗎?」
霍金斯從桌上跳了下來。
「噯,長官,你最近常常遲到喔,這次又怎麼了?」
「沒什麼,我又遇到上次那個迷路的傢伙。」
「不會吧?他又迷路了?」
「不,」麥肯金一面說,一面坐進椅子裡。「他這次沒有迷路,我是在墓園裡遇到他的。」
「墓園?一大早的你去掃墓啊?長官。」
麥肯金沒回答,只是從口袋裡掏出一枚胸針,擱在桌上。「霍金斯,你看過這東西嗎?」
霍金斯傾身看了看,然後將它拿了起來,就著窗外的光仔細審視。
「好怪的雕刻,這是有翅膀的豬還是什麼的?」
「原來你沒看過,那算了,還給我吧。」
霍金斯仍然盯著那枚胸針,好像沒聽見似地。「這說不定是什麼外國信仰的東西,我有個朋友對這很有研究,要我拿去問問嗎?」
麥肯金想了一下。「也好,你就拿去問吧,我可不希望那是什麼邪教的信物。」
霍金斯笑了起來。「召喚惡魔那類的嗎?長官,原來你會擔心這種事啊?」
「我並不擔心惡魔存不存在,我只是不想跟會擔心的人扯上關聯。」
「嗯,那我就先代為保管啦──」霍金斯依然很有興趣地把玩著那枚胸針。「不過,長官,這東西打哪兒
來的?」
「人家送的,說是護身符。」
「護身符?沒看過那麼奇怪的護身符。」
麥肯金靠進椅背中,喃喃說道:「總覺得有點在意哪……」
「嗯?長官,你是指這東西的來歷嗎?」
麥肯金看了他一眼,然後搖了搖頭。「不,我只是在自言自語,別理我。」
霍金斯將胸針收進口袋裡。「長官?你今天真怪耶,是不是早餐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你沒事的話就滾出去,行嗎?」
◆
「我等你很久了,哈斯特先生。」
當哈斯特走進旅館房間時,只見一名黑髮女子正坐在沙發椅上,而另一名蓄鬍男子則站在一旁。
他略帶困惑地評估了一下眼前的情況,接著開口道:「夏綠蒂夫人,你怎麼會來這兒?」
「你忘了嗎?你給過我地址──雖說不先知會一聲就找上門來確實是有些失禮,不過,有件事我必須親自確認,而且我希望你在這事兒上能夠不作任何保留,」她說著站起身來,一雙灰眼直勾勾地盯著哈斯特。「畢竟,你委託了我,就表示你信任我,你不該對我有所隱瞞,不是嗎?」
「當然,但我對你隱瞞了什麼?我什麼事都對你說了。」
「沒錯,你是什麼都說了──只除了萊恩‧哈斯特這個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這點之外。」
哈斯特露出驚訝的神情,但並不明顯。「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習慣把人當傻子耍是你的事,但我不會容許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夏綠蒂說。「我查過上個月的渡輪乘客名單了,沒有任何一個姓哈斯特的人曾經登上英國的土地,既然你連此事也未照實稟告,我只能合理懷疑你那套曾住過印度的說詞也是假的了──當然,我還沒指出你口音中的明顯破綻。」
「聽起來我在你眼中是個騙子,」哈斯特輕輕地以指尖刷了刷手中的帽子。「那麼,你大可以不接受我的委託,也用不著將月光石的下落告訴我。」
「我有理由知道你是為了什麼才來委託我──畢竟你應該很清楚,超自然的事物不該交給像我這樣的人類去處理。」
哈斯特瞪著眼睛。「你到底在胡說什麼?」
夏綠蒂往後退開,眼神依舊冰冷。
「我在說什麼,就請讓你自己證明給我看吧,哈斯特先生。」
哈斯特抬起眼來,只見夏綠蒂身旁的蓄鬍男子不知何時已手握一把左輪。
而槍口正對準著他。
「等等──你們想……天哪!你想做什麼?快把那玩意兒放下!否則我要叫人來了!」
然而蓄鬍男子仍不為所動。
「不!你不能這麼做──槍聲……要是你在這兒殺人,你們肯定逃不掉的!旅館裡的人肯定──」
然後他看見扳機扣下。
槍聲並沒有他想像中的大,也許是因為裝了滅音器之故。
不過還是很痛。
他往後倒了下去,感覺到溫熱的鮮血從胸膛湧出。
該死。
這身西裝又泡湯了。
那是他最後想到的一件事。
第十一章|無以名狀者
過了好一會兒,倒在地上的那具軀體仍毫無動靜。
「福爾摩斯,我認為你可能搞錯了,」華生說道,語氣很是沉重。「他怎麼看都像是死透了。」
「放心,華生,我不會給你惹上殺人罪名的,這傢伙只是在裝死,再等上一會兒吧。」
華生擔憂地望了望那具死屍,又看了看夏綠蒂。
「福爾摩斯,我真的認為我們該……」
「瞧,他動了。」夏綠蒂突然叫了起來,華生連忙往地上的那死人望去,卻一點兒動靜也沒瞧見。
「你真的確定──」
忽然,從那死屍的喉嚨深處傳來一陣尖銳的笑聲,這讓華生嚇了一大跳,趕忙退開,但夏綠蒂卻反而饒富興味地趨上前去。
死屍的那雙綠眼骨碌碌轉了一圈,直至捕捉到夏綠蒂的身影才停下來,他動了動手指,然後像蟲一樣在地上扭動起來。
「要我拉你起來嗎?」夏綠蒂淡淡地說。
「不必,我自個兒做得來。」哈斯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怪異,但仍聽得出是原本的他,他又在地上古怪地動了動,最後才像是終於找回關節在哪兒似地坐起身來。
他輕輕拂開額前的髮絲,然後低頭看了看了胸前的傷口。「我可以要求索賠這件衣服嗎?」
夏綠蒂笑了笑。「如果你堅持的話。」
「算了,這點損失我還負擔得起。」哈斯特悶悶不樂地說道。「嗯,可以請你們暫時轉過身去嗎?我得把子彈挖出來,可能會很不雅。」
「那可不行,你可能會逃走。」夏綠蒂雙手交抱,眼中仍然閃著那種很有興致的光芒。
「……好吧。」哈斯特坐在地上,委屈地說道。「先說,要是兩位有什麼不適,可別怪我。」
他將手指伸進胸前的傷口裡,先是用兩根手指撐開它,接著伸進三根、四根,最後整隻手掌都撐進開口裡,在裡頭攪動摸索著。
夏綠蒂漠然地看著這一幕,但華生卻緊皺眉頭,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
哈斯特突然呻吟一聲。「它卡在肋骨中間了,華生先生,你的槍法還真是高明啊。」
「對此我很抱歉,哈斯特先生。」華生有些侷促地說道。「但……你非得把它拿出來不可嗎?」
「當然,沒人喜歡有異物在身體裡的感覺,你說是吧?」
他又折騰了一會兒,總算才從體內挖出一顆小小的彈頭,他充滿嫌惡地將它扔到一旁的地毯上,並用力將血污抹在衣服上少數還算乾淨的部份。
「我想我現在不必為此感到心疼了。」他說。
「傷口多久會癒合?」夏綠蒂問。「我可不希望我跟你談話的時候,還得看著血從那裡頭不斷流出來。」
「既然如此,那你一開始就不應該讓他射殺我,」他說,語氣充滿怨懟。「開這種玩笑真是太過份了,我沒必要受這種侮辱。」
夏綠蒂笑了起來,那是一種頗令人不快的笑聲。「若不這麼做,你會承認嗎?反正你打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人類,不是嗎?」
哈斯特爬起身來。「全被你給看穿了,夏綠蒂夫人,以人類的程度來說,你確實讓我很驚奇,若你不介意的話,可否讓我先到隔壁房間去換件衣服?放心,我不會逃的。」
夏綠蒂點點頭,於是他就走到另一個房間去了,過了將近半個小時後才回來。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他撥了撥那頭淡亮的金髮,坐進一張椅子裡。「那麼,你們有什麼話打算問我?」
「有件事恐怕得先告訴你,我們去找過歐洛克了。」夏綠蒂說。
哈斯特的嘴角頓時不快地撇下。「看來我逮著猶大是誰了。」
「不,你運氣不好,我剛好知道這個歐洛克的底細,你實在不該提到他的名字,」夏綠蒂雙手交疊,靠進椅背裡。「還有,除非你和耶穌基督一樣無辜,否則我建議你還是別隨便把猶大這名字套在別人身上。」
哈斯特乾笑一聲。「我永遠也弄不懂人類的這些規矩。」
「你已經模仿得夠好了,」夏綠蒂說。「只要你在人類社會裡待得夠久,你就會更清楚哪些用法是對的,哪些是錯的,在這點上,歐洛克算是比你高明多了。」
「相信他也和你提到我為什麼要尋找月光石了?」
「不,我認為你沒有對他透露全部實情,」夏綠蒂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來喜歡保持神秘是你的習慣?」
哈斯特頓時露出絕望的神情。
「我真的必須毫不保留地據實以告嗎?就算其中牽涉到我的個人隱私也一樣?」
「恐怕是的,」夏綠蒂說。「若我無從確定你的目的,我又怎麼能讓你踏入薩維奇子爵家的大門?」
「也許你無法阻止我。」哈斯特冷冷地說。
「聽起來很有趣,但我知道你不喜歡引人注目,而且你有不能把事情鬧大的理由,對吧?」
「……很遺憾,你說得沒錯,」他垂下肩膀。「月光石……是一種非常脆弱的東西,我必須小心翼翼地接近它,保護它,因為它相當容易受到周圍的變動所影響,要是我現出真面目,衝進去把每個人給宰了,那只會帶來更糟的後果。」
「那麼,你可以告訴我們,那顆石頭到底是什麼來歷了嗎?」夏綠蒂有些不耐煩地說道。
「那是……那──」他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才像是豁出去似地說道:「那不是屬於這地球上的石頭,而是有生命的東西,事實上……那是一顆卵。」
一旁的華生露出驚訝的表情,但夏綠蒂依舊鎮靜。
「若我想得沒錯,」夏綠蒂慢慢地說道。「那顆卵是屬於你的產物吧?」
華生立刻轉過頭來,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夏綠蒂,但她的神情仍然極為冷靜。
哈斯特蒼白的面頰頓時泛出紅潮,而他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馬上低頭輕咳了幾聲,一手掩在唇邊。
「……我很高興這不需要由我親口說出來,雖然我無法確定哪種比較令人難為情。」
「這沒什麼好難為情的,人類的女性也會懷孕生子,而你也只有外表長得像男性而已。」
「等等,福……夏綠蒂,你是說──這位哈斯特先生其實是……」
「我不是男性,但也不是女性,」哈斯特搶白道,「華生先生,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的話──地球上所謂的性別二分法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因為我可以算是兩者都是,也可以算是兩者都不是。」
「若那顆卵不是屬於你的,你沒有理由那麼急於奪回它。」夏綠蒂說。
「它在人類手上太久了,」哈斯特苦澀地說。「天知道這些年來他們會給它帶來什麼影響,要是我沒能趕在它孵化前將它拿回來……真不知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
「情況有多緊急?」夏綠蒂問道。
「我不能確定它是否會提早誕生。」
夏綠蒂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沉思了一會兒。
「我想,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它應該還沒有出什麼問題,」她轉過身來。「如果它孵化的話,你會知道嗎?我知道你們這些超自然生物向來有些特殊本事。」
哈斯特點點頭。「我多少可以感應得到一些,但我的力量已經大不如前了,若有人存心想掩蓋它的行蹤,我很可能就會感應不到。」
夏綠蒂略微睜大了眼。「你的意思是有人存心阻撓你?」
「當然,要不是受到阻撓,我老早就可以將它奪回來了,」哈斯特沮喪地說道。
「誰會這麼做?」夏綠蒂問。
「一個以愚弄他人為樂的傢伙,我想,在你們的定義中,他應該很接近所謂『惡魔』的概念。」
夏綠蒂有些洩氣地和華生互望一眼。
「那麼,他有名字嗎?」
「奈亞魯法特,」哈斯特說。「但他反正不會以這個名字在人類社會上走動,我甚至連他現在化身成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我了解,」夏綠蒂雙手交抱,倚在窗前。「但他為什麼要阻撓你呢?你跟他之間有什麼恩怨嗎?」
哈斯特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如果你說的是像人類之間的那種恩怨,那麼我可以告訴你絕對沒有,就像我說的,他只是一個喜歡愚弄他人的傢伙,你是沒辦法用人類的邏輯去解釋他的惡意的。」
夏綠蒂咬著下唇,低頭沉思著。
「至少,你可以告訴我,你和他是如何認識的。」她說。
「那恐怕久遠得不可計量,我和他是在實際見面以前就已經知道對方的存在了,那時候,我還困在宇宙中某個遙遠的角落。」
「那麼,」夏綠蒂站直了身。「我想我有必要知道,月光石──那顆卵──是你和誰所共同擁有的?」
聽到這句話,哈斯特的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
「我……我沒有理由告訴──」
「你當然有,哈斯特先生,不──哈斯特‧阿撒特‧凱溫‧薩斯特‧無以名狀者──就算你說那個叫奈亞魯法特的人這麼做完全沒有理由,但他肯定知道那東西對你來說多麼重要,也知道那是你的弱點,既然如此,你是如何擁有那顆卵這點,或許可以作為推測那傢伙動機的參考。」
哈斯特侷促不安地在椅中動了動。「夫人,我認為你這麼做是在剝奪我的隱私。」
夏綠蒂微微揚起臉。「你也可以選擇隱瞞一切,那我就會立刻推掉這個委託。」
他微弱地笑了一下。「難道你不擔心這可能給全人類帶來危機?」
「在我看來,你似乎比我更擔心。」
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嘆了口氣。
「看來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明白就好。」
「這必須從我仍在宇宙間漂流的那段日子說起……」哈斯特說。「當時,我還沒有具體的形體,只是一團思想的聚集物,我擁有一種──特殊的能力,我可以自由穿梭於空間與時間,但僅限於精神上,實際上我在當時是無法自由活動的,而且就那樣子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段期間我唯一的樂趣,就是放任精神力前去探觸各種不同的時空,最後,我感應到了地球的存在,於是我開始和地球上的生物作精神交流,並以此為樂──當然,這交流大多只侷限於潛意識,我通常是在人們處於睡眠狀態的時候進行的,有時我會藉此暗中驅使他們去做一些……不當的事,但當時我並不知道那對人類來說是不好的,我只是……單純認為那很有趣,所以──」
「不好意思,請你說重點。」夏綠蒂打斷道,並掩去了一個呵欠。
「唔,抱歉,」哈斯特不自在地在椅子裡挪動了一下。「總之,那時我曾在某個不知名的時空與地點,與地球上某種生物的思想有所接觸,我並不知道對方的年齡、名字或任何經歷,我只是在放任精神力隨意跳躍的時候偶然與其相遇,通常,我會驅使對方的心靈,將其玩弄一番後再徹底拋下,跳躍到另一個時空繼續這種遊戲。」
說到這兒時他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對此有些難以啟齒。
「當時,我以為『他』是人類──我之所以將對方稱為『他』只是因為我當時是這麼以為的,事實上我根本不能確定對方的性別為何──我注意到比起其他的地球生物,他的心靈來得難以操縱許多,原本我不以為意,因為偶爾也是會有這種情況──有些人類的意志力十分堅定,你很難輕易讓他們崩潰,但對當時的我而言,這是一種十分有趣的挑戰,我嘗試在他的潛意識中進行操縱,試圖深入他的思想中,卻一再失敗,而令我料想不到的是……他似乎意識到了我的存在,甚至反過來攫住了我,等到我驚覺時,我早已無法從那之中脫身,只能不斷地陷進去……至此我才發現,他根本不是人類,而是某種……和人類很相近的東西,在某個程度上跟我有些類似,只是比我更具體,而且……更具侵略性。
「對我來說,向來都只有我去侵入別人,從來沒有別人侵擾我的事存在過,這是頭一遭,剛開始我感到十分屈辱,但久而久之……我發現那其實也很有趣,後來我甚至……甚至可以說是有點享受其中,但我沒有意識到放任自己這樣沉浸下去的危險性──再怎麼說,我和他都是不同的生物,長久處於這種相互侵擾之下肯定會帶來不好的影響,而且我當時並不知道,我在這方面的抵禦力是很低的,我可以輕易侵入他人的意識,但我從來沒想過,我自己也是個非常容易受到侵犯的對象……等到我終於擺脫他意識中的干擾,將精神脫離了他所存在的那個時空後,我才發現……我的體內殘留了他的一部份,而且那根本無法輕易排除出去。」
他的臉又再度紅了起來,但他卻只是微低著頭,似乎不打算再多作掩飾。
「那麼,你說的那個奈亞魯法特又是什麼時候得知此事的?」夏綠蒂問。
「我說過了,他和我之間一直都知道對方的存在,但我們很少在精神上干預彼此,我並不清楚他知道此事的確切時機,我只能肯定在我和地球上的那個生物糾纏不清的時候,他沒有理由不知道這整個過程。」
夏綠蒂和一旁的華生互看一眼。
「聽起來很令人難以置信,」夏綠蒂輕描淡寫地說。「你是說,這一切都是在你明知有第三者窺知的狀態下所做的?」
「在我還沒有像現在那麼像人類的時候,我自然不會有你們所謂的羞恥心,」哈斯特困難地說。「更何況,在那種狀態下你不能拿來和地球上的價值觀相提並論。」
「也許那就是我們之所以身為地球人,而非外星人的原因。」夏綠蒂說。「這麼說來,你認為這個叫奈亞魯法特的人──生物,可能會阻撓你取回那顆卵,但他這麼做卻完全不需要出於任何自發性的動機,是嗎?」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跟我一樣都是在宇宙漂流的流浪者,我認為……他之所以對地球產生興趣,也很可能多多少少是出於我的影響。」
「也就是說,他是被你帶壞的,並且顯然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這話太過份了,夫人。」哈斯特的語氣中帶著委屈。
夏綠蒂沒理他,只是兀自陷入了沉思。
「這說不過去,他之所以將卵拿走,一定有他的原因,難道你不能再仔細想想還有什麼能提供給我們的情報嗎?」
哈斯特頓時一愣。「你怎麼會知道是他……」
「如果我聽了你剛才說的那些,還不能推測出他就是將卵奪走的人,那我就是個大笨蛋。」
哈斯特露出懊惱的神情。
「不,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麼理由,我想他也許只是為了好玩吧。」
「那麼,你所知道的就是這些了?」
哈斯特點點頭。
「好吧,無論如何,還是感謝你的坦承,」夏綠蒂說,「我會安排你前去薩維奇家的,這你就不用擔心了,希望你在標得那枚寶石後就能從此在我眼前消失,我再也不想同你們這些超自然生物扯上關聯了。」
第十二章|已故之人
「班納萊,你知道這東西是什麼嗎?」霍金斯斜倚在長沙發上,一手舉著那枚古怪的胸針。
班納萊拿了兩杯威士忌走了過來,將酒杯擱到一旁的桌几上,然後湊過去看了那枚胸針一眼,並伸手接過來舉到眼前。
「看起來似乎是克蘇魯神,你在哪兒拿到這東西的?」班納萊問道。
「我老闆從一個好像跟他不太熟的傢伙那兒得到的,」霍金斯聳了聳肩,並稍微坐正了一點。「你剛說的那是什麼?」
「克蘇魯神?」
霍金斯點點頭。
班納萊在他身旁坐下,並指著上頭的雕刻給他看。「你瞧,章魚臉、蝙蝠翅膀和肥厚的身軀,這些都是克蘇魯神的特徵,在克蘇魯神話的記載中,相傳他沉睡在海底的一座叫做『拉葉』的古城,等祂有朝一日醒來,世界就會毀滅。」
「祂會毀滅世界?這算哪門子神?」
「嗯,聖經裡不也有像是《啟示錄》這樣的末日描寫嗎?我想這類描述只是為了彰顯神的強大吧,不用想太多。」
「這樣啊……」霍金斯盯著那枚胸針。「這不是屬於什麼邪教的信物吧?」
班納萊搖搖頭。「是不是邪教,得視你的信仰而定。」
「等等,我可不想跟你討論宗教議題,別把這話題複雜化,我只是問你,你認為這算不算不好的東西?」
班納萊盯著他一會兒,最後才慢慢開口:「不,我不認為,對我來說,它就只是個很精巧的藝術品而已。」
「既然你這麼說的話,那我就放心了,還給我吧。」
班納萊將胸針放回霍金斯的掌中。
「我不知道你們警場也有迷信的人。」他說。
「不是迷信,」霍金斯沒好氣地回道。「只是我老闆不喜歡來路不明的東西。」
「那他為什麼要收?你不是說他跟那個人不熟嗎?」
「誰知道?」霍金斯聳聳肩,並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我從來沒弄懂過我老闆腦子裡在想什麼。」
「但你喜歡他,」班納萊淺淺笑道。「你以前說過。」
「我欣賞他,他是個好人,除了缺乏幽默感之外,他算是沒什麼缺點,要不是我姊已經嫁人了,我還真想把他介紹給我姊認識。」
班納萊淡淡應了一聲,似乎對此不感興趣。「不過……這說起來還真怪。」
「嗯?」霍金斯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最近唯一來問我這事兒的人,我妹妹之前也來問過我一次。」
「你是說夏綠蒂夫人?」霍金斯突然露出頗為複雜的神情。「她在我們警場很有名呢,這真不知該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班納萊露出有點歉疚的表情。「真抱歉,我妹妹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吧。」
「……正好相反,她替咱們代為解決了不少案件哪,雖說她行事很低調,從不讓她的名字被公開來,但再怎麼說……唉,算了,別提了,回到這事兒上吧,你是說,她也來問你關於克蘇魯神的事?」
「不,她想知道的並不是克蘇魯,而是另外一位神祇『哈斯特』。」
「哈斯特?這又是什麼神來著?」
「可惜《死靈之書》現在已經不在我手上了,否則我就能更詳細地告訴你,哈斯特是一位被困在浩瀚宇宙中的神祇,但地球上的人仍可以用儀式或召喚術使他現身──祂的精神力可以穿越數千數百萬光年,超越時間與空間,《死靈之書》上記載,祂可以實現人們的願望,但同時也必須付出極大的代價,祂通常以一個黃衣人的模樣現身,但那並不是祂真正的面貌,祂的真面目非常可怕,據說只要看上一眼就足以使人發狂。」
霍金斯一臉困惑地盯著他。「……天曉得你為什麼老是會知道這些奇奇怪怪的傳說,《死靈之書》又是什麼?」
「那是我父親生前的藏書之一,裡頭記載了不少關於克蘇魯諸神的事,不過後來無緣無故就找不到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會是被人偷走了嗎?」
「沒人會想偷那種東西啦,」班納萊搖搖手。「或許哪天它又會自己出現了也說不定。」
霍金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妹妹問那個什麼哈斯特的事要做什麼?」
「也許只是突然對克蘇魯神話有興趣吧。」
「是嗎?」
「不然會有別的原因嗎?」班納萊啜了口酒。「雖然以她那實是求是的個性來說,會突然問起這些神話故事是有點怪。」
「雖然不該由我來說,但我也這麼覺得。」霍金斯說,他隨意瞟著班納萊的客廳,然後突然將視線集中在壁爐上方的那一面牆。「噯,班納萊,我記得那兒本來……是不是有塊虎皮掛毯?你把它收到哪兒去了?」
「我送給夏綠蒂了,她好像很喜歡那掛毯。」
「嘖,真可惜,我本來還打算要是哪天你不要,我就可以順理成章接收了哪。」他站起身來,走到那面牆前。「這兒空蕩蕩的,不覺得難看嗎?不是我在說,你實在太疼你妹妹了。」
班納萊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她是我妹妹,不疼她我要疼誰?除非你要過繼給我當養子,我就考慮把我珍藏的那把阿富汗軍刀送給你。」
「噯,別佔我便宜,」霍金斯說道,但臉上卻帶著笑意。「雖然阿富汗軍刀聽起來是挺有意思的,我記得你提過──那是你妹婿送給你的吧?」
「是啊,他以前待過阿富汗一陣子。」
「什麼時候的事啊?」
「我想他沒提過,」班納萊沉思道。「我記得他還去過印度,以前似乎曾經受過很重的傷,不過他沒在這上頭多提,我也就沒問。」
霍金斯微蹙眉頭。「聽起來你這妹婿的過去挺神秘的,而且你居然什麼也沒問?真搞不懂你怎麼敢把妹妹嫁給他?」
「他是個好人,而且很愛夏綠蒂,我認為這就夠了。」
霍金斯盯著他一會兒,良久才說道:「班納萊,你知道嗎?有時我覺得你真是個怪人。」
班納萊笑了起來。「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只是照實將我腦中的念頭說出來。」
「不過,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跟我當朋友吧。」
「你是說我也是個怪人?」
班納萊作勢想了想。「難道不是嗎?」
霍金斯臉上的笑意凝滯了一會兒,但那一閃即逝。
「不,我想不是。」他說。
「噢,」班納萊收起笑容,頓時露出有些歉疚的神色。「是嗎?抱歉,我說話太不經大腦了。」
「沒關係,你不用跟我道歉──我是說……」霍金斯似乎想說什麼,但突然間又將話吞了下去。「我的意思是,不論你對我這人是怎麼想的,那都不是事實,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
「那就好。」霍金斯看來像是鬆了口氣。「……唔,對了,那你打算在這兒掛些什麼嗎?總覺得這麼一大面牆空著有些怪不習慣的……你不是喜歡我家那幅魯本斯的畫嗎?我找一天差人送來吧。」
有那麼一刻,班納萊像是想開口回絕,但他沒那麼做。
「如果你堅持的話。」他說。
◆
葬禮。
某種程度上,他其實不甚了解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和一群素不相識的人參與這場葬禮,聽著牧師唸著那些極其平板的禱詞,彷彿只要這麼做,就能騙過死者,讓他相信自己真能受到神的引導,前往天堂。
誰知道呢?也許,天堂本身就是一場騙局。
前來參加葬禮的人並不多,沒有哭紅雙眼的妻子,也沒有面容茫然的兒女,有的只是幾個表情不知該定位在嚴肅還是呆滯的男人和女人,不過他想自己的表情可能也跟他們差不多。
他不清楚他們是否都是死者的朋友,不過,因為他自己和死者並不算熟稔,所以他想,眼前的這些人說不定也沒有幾個是與死者真正熟識的。
他舉目望向墓碑上銘刻的名字。
死者的名字是哈瑞‧曼德斯。
他知道曼德斯是怎麼死的,那算不上是一種體面的死法,事實上,沒有人會希望以那種死法離開人世。
他在清晨被發現死在某條僻靜的街道上,全身上下沒流一滴血,也沒有明顯的外傷,這個案子是由雷斯垂德負責的,但至今什麼也查不出來,他除了有點慶幸自己不必跟這種光怪陸離的案件扯上關係外,也對雷斯垂德的處境有點同情。
無論如何,在此時此刻,他只希望死者能夠安詳地離開人世──不論他生前遭受過什麼樣可怕的事,那都已經過去了。
葬禮結束後,眾人就像四散的黑絮般各自離去,他走在墓園的小徑上,看見不遠處那座他前些時日才來探望過的墓,墓碑仍舊在樹下靜靜佇立,與曼德斯的墓遙遙相望。
曼德斯死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會來探望那傢伙的墓了。
不過,至少他們就葬在同一座墓園裡,在另一個世界裡,那傢伙應該再也不會孤單了吧。
一陣微冷的風吹來,他將手伸進口袋裡,卻突然摸到某個冰涼的東西。
那是哈斯特給他的胸針。
霍金斯將胸針還給他的時候說過,那上頭的雕刻是某個神話中的神祇,應該不是什麼不好的東西,誠如哈斯特所說過的,那只是個護身符。
不過,他心裡還是一直對於收下那麼貴重的東西有點疙瘩,畢竟他根本不熟悉哈斯特這個人,就算對哈斯特來說,這東西除了當護身符之外並不代表什麼,但他就是不喜歡這樣,也不想把這東西一直留在身邊。
他轉身折返,往曼德斯的墓走去,工人已經在為曼德斯的棺木覆土,他從他們中間穿過,拿出那枚胸針,將它埋進黃土之下。
他不知道將一個不知名信仰的護身符送給死人有什麼意義,但他想,也許那在黃泉之下會有點用處,就像以前人們會在死者眼皮上蓋上金幣,好讓死者能夠賄賂冥河的擺渡人之類。
不論死後的另一個世界到底存不存在,他唯一能確定的是,這麼做只是讓他心裡好過一點,畢竟他很清楚,他並不需要什麼護身符。
他走回小徑上,離開了墓園,沒有再回頭過。
◆
他將事務所的文件整理了一遍,雖然現在的他並不需要處理這種事,但他早已習慣了,況且,回到熟悉的地方還是做些事情較能讓他平靜下來。
他站起身來,將桌上的幾本厚書放回書櫃上,這時寫字檯上的筆滾落下來,啪地一聲掉在地上,他轉過身來,正想彎身撿筆時,某人卻先他一步將筆拾了起來。
他抬起眼來,只見一個膚色蒼白,髮色灰銀的男僕正站在他面前。
「筆尖斷了,」他說。「抱歉,我去換支新的吧。」
「嗯,謝謝你,理查。」
他看著男僕拿著斷筆走了出去,然後給自己伸手取了根菸,正點著之際,他心不在焉地望了望窗外,突然,一道黑影從窗外閃過,他驚了一跳,立刻熄掉菸,走到窗邊往外望去,卻什麼也沒看見。
一陣像是野獸嗥叫的聲音傳來,那聲音近得像是就在這屋裡似地,他馬上暗知不妙,立時奔了出去。
「理查?」他從樓上一路奔下來,一面叫道,但卻無人回應。
屋裡一片死寂,只有外頭的狂風不斷搖著窗戶,他在大廳裡四處張望,卻不見理查的人影。
一道落地窗不知被誰打開了,窗門不斷地來回敲擊著,長長的薄簾瘋狂搖曳,他走上前去,看見前院裡有一隻透身銀白的野獸,四肢低低地貼著地面,頭部高舉,雙耳豎立,明顯是準備攻擊的姿態,牠背對著窗戶,直視著不遠處某個漆黑的人影,而那人有著灰銀的髮色。
「理查!」他一時慌亂叫出了聲,而那匹野獸也在同時注意到了身後的他。
他想衝上前去,但野獸卻立刻擋在他面前。
他不可置信地瞪著那匹透身銀白的獸。
「不,理查,他不是敵人,」他對那野獸說道。「你忘了嗎?那是魯思溫少爺。」
野獸頓時歪了歪頭,牠轉過身去,朝不遠處的人影望了望,然後垂下雙耳,讓開了路。
他立刻朝那人走了過去,而理查跟在他身後,活像隻乖順的狗兒。
「魯思溫?」他對那個站在前院裡的男人說道。「既然來了,為什麼不進屋裡呢?你看你這樣鬼鬼祟祟的,連理查都差點把你當成可疑人物了。」
「強納森,歐洛克人在這裡嗎?」魯思溫悶悶不樂地說道。
「今晚不在,」強納森說。「你要找他嗎?我想我應該可以──」
「不,別找他來,我只是……只是順道來看看你而已,我很快就走。」
強納森頓時顯出失望的神色。
「你不進來嗎?外頭很冷。」
魯思溫搖搖頭。「不,下次吧。」
強納森伸手拂了拂魯思溫的髮絲。「你的頭髮怎麼了?我記得以前你的頭髮就和黑夜一樣黑。」
「沒什麼,會恢復的。」他輕輕推開強納森的手。
「你真的不打算回來嗎?」強納森說。「我和歐洛克都很擔心你。」
「他才不會擔心我,那混帳滿腦子只想著他自己。」
「你不可以那樣說他,再怎麼說,他也是你的父親。」
「我才不想認那種人當父親。」
強納森頓了一會兒。「這麼說,你也不想認我了?」
「我沒那麼說,我只是……」他輕嘆了口氣。「強納森,你明知我從沒那麼想。」
「算我求你,魯思溫,你別再和他鬧彆扭了好嗎?我實在不想看到你們父子倆這個樣子。」
「他只是欠我一個道歉,這對他來說應該很簡單,更何況,我有不能回來的理由。」
「有什麼理由能逼迫你遠離我們,遠離你的家人?」
「強納森,我作過錯事,從小你就不斷告誡我那是絕不能去碰的事,但我還是放任它發生,我必須贖罪,為此付出我應付的代價,在那之前,我不能回到你的身邊。」
強納森怔怔然地瞪著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你不會是要說──」
「是的,我殺過人,而且不只一人為我而死。」
「……可是,一定有什麼理由吧?你從小就是個乖巧的孩子,那一定……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
「沒有,沒有弄錯,」魯思溫搖搖頭。「我那麼做完全是出自我的自由意志,我任由最可恥的衝動驅使了我,而那並不十足困擾我的良心……那就是我所害怕的,所以我不能回來,我不能在傷害了另一個人的家庭之後,還回到這裡繼續過著舒適安逸的生活,那樣……那跟歐洛克有什麼兩樣?我絕不能容忍自己變成像他一樣的人。」
「魯思溫,你不能像這樣在我面前侮辱他,」強納森像是費了極大力氣才讓自己的語調盡可能趨於平穩。「也許你不想承認你和他之間的血緣,但對我來說,他至少還是和我共處在同一個屋簷下的人。」
「但他從未只忠於你一人,」魯思溫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可以繼續佯裝不知情,但他在你背後搞什麼鬼我清楚得很,我不懂的是,你為什麼還要這樣死心塌地的跟著他?」
強納森不發一語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不,你不明白。」
「也許吧,我猜我永遠也明白不了。」
他往後退了一步,消失在樹影中。
而強納森只是靜靜地注視著黑暗,什麼也沒有說。
一個聲音從強納森身後響起。「哈克先生,請進屋裡去吧。」
「抱歉,理查,」強納森頭也不回地說。「但我想在外頭多待一會兒。」
「是。」那個銀髮的男僕應道,然後旋即消失在黑夜中。
第十三章|死者不長眠
馬斯登從空中落下,站在一座教堂的屋頂上,暗自思考剛才他是否對強納森說得太過份了。
今晚實在不應該去見強納森的。
無論如何,不能再回去那裡了。
他從樓頂一躍而下,像一隻大蝙蝠般降到地上,他輕輕落地,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
無人的街道上傳來腳步聲,他心想或許是巡警一類的,於是將自己埋進街角的陰影中,等待那腳步聲遠去。
他不想被任何人看見。
他在陰影中等了一會兒,越聽越覺得那腳步聲不像是巡警,反而比較像是醉漢,因為那聽起來就像是有人拖著腳步走路,步伐似乎也很不穩,這讓他略微放下了戒心,他從陰影中微微探身,看見一個男人從遠處慢慢地走過來,除了盡可能穩住步伐不讓自己跌倒外,似乎什麼也沒注意。
他一直盯著那個步伐不穩的男人,並發現自己的視線再也無法從他身上移開。
男人並不是拖著腳步走路,而是他的一條腿只有白骨連接著,附於其上的爛肉也所剩無幾。
他就那樣出神地望著那人走來,直到對方越走越近,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站的地方極其明顯,他不禁倒抽了口氣,連忙縮進陰影中,躲入對方看不見的黑暗裡。
所幸,那個男人並沒有看見他,因為他有一邊眼睛根本已經沒有用了,只是懸在臉上,隨著他的走動搖晃著,而眼珠原本該待的地方卻是一片空洞,深陷的眼窩中彷彿有什麼在蠕動,馬斯登儘量不去想那裡頭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不是第一次看見死人,只是這麼「生動」的死人還是讓他覺得有點噁心。
那個明顯不是活物的「東西」緩緩地經過他身邊,離開了他所藏身的角落,當他走過去時,馬斯登嗅到一股難聞的屍臭,從對方身上的腐敗程度看來,他想那應該不會是死亡太久的屍體──正好處於已經腐爛一段時日,卻還沒乾燥到完全化為白骨的程度。
他看見男人的身上穿著屍衣,此外,儘管腐臭味很重,但他還是能嗅出對方身上帶著青草與泥土的味道。
他悄悄地攀上牆壁,像爬蟲般迅速往屋樓上爬去,然後跳上屋頂,輕手輕腳地跟蹤著那個走在大街上的活屍。
原本他以為那可能是吸血鬼化的人類,但這個念頭幾乎是在浮上他心頭之際便立刻被推翻──如果是接受過不死者之血的人類,其屍身打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會腐敗,像那樣活生生在街上亂走的腐屍太奇怪了,那絕不可能是出自吸血鬼之手。
一定有別的原因。
男人走得很慢,他躍過幾棟樓頂,跳了下來,閃進其中一棟房屋的陰影中,雖然他不想被對方發現,但他有必要更靠近一些好看清楚那個男人,雖然對方全身都已經腐敗得差不多了,不過他就是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那個男人。
他的身高……走路的方式……和那條瘸腿……
瘸腿?
他從陰影中探身,此時此刻,他已經顧不得是否會被對方看見了。
他站到那具腐屍面前,擋住了對方的去路。
腐屍另一隻還算完好的眼睛看見了他,蹣跚的腳步也於焉停下。
馬斯登想得沒錯,儘管對方全身上下都已經開始腐爛了,但還是大致認得出他生前的模樣。
正確地說,是他「臨死前」的模樣。
馬斯登望著他,靜靜地笑了。
◆
午夜時分,麥肯金突然被某種持續且低沉的聲響吵醒。
他躺在床上,意識到那是屋內某處傳來的聲響,聽起來像是有人正在敲打什麼東西,而且很近,彷彿那聲音就在房間門外。
他靜靜地聽著那聲響一會兒,覺得那聲音不像是有人刻意製造出來的,可能只是屋內的某扇窗沒關好,被風吹動的聲響,想到這裡,他只得百般不情願地起身下床,出去關上那扇窗子。
他拿著燈往他覺得聲音最大的地方走去,一路走到起居室,果不其然,那兒正有一扇大開著的窗,窗門正喀啦喀啦地左右拍動著,兩旁的白色窗簾也被風吹了起來,活像兩個穿了白衣的鬼在狂舞,三更半夜的,這景象猛一看還真叫人心驚。
正當麥肯金正納悶著為何僕役會犯下此等粗心的錯誤時,他很快便發現,也許這過錯並不該歸咎於屋內的人。
起居室裡,有一把椅背很高的沙發椅,他向來喜歡將那把椅子搬到窗邊,讓它正對著窗外,好讓自己坐在上頭時可以欣賞到窗外那些他平素精心照顧的盆栽花卉,但這也代表著,當有人從門外進來時,並不會立刻注意到他正坐在那把椅子裡,因為從門口的角度望去,椅背正好可以遮蔽住坐在上頭的人,除非稍微走近或往房間左側稍稍靠近一些,才會看見椅子裡是否坐了人。
當他正打算走上前去將窗子關上時,他突然看見那把椅子的扶手上,有一隻手正懸掛在那裡。
接著,他注意到靠近窗戶的地板變得很髒,看起來就像是曾有什麼沾滿泥污的東西從外頭爬進來一樣。
他緩緩將視線移向那把椅子,從這個角度他無法窺見椅中人的面目,但他也不願走上前去。
「你是什麼人?」他問,語氣平穩且警戒。
坐在椅中的人顯然聽見了這句話,因為他看見懸在扶手上的那隻手動了動,麥肯金只聽見那人似乎發出了一連串含糊不清的聲音,但不確定他是不是在說話。
他稍稍上前了一些,但仍與那人保持著安全距離,同時,他也嗅到一股臭味撲鼻而來。
「回答我,」那很像是水溝或死老鼠的臭味,也很像是……「你到底是誰?闖進我家有什麼目的?」
可以確定的是,那股臭味是從椅中人的身上飄來的。
該死,那把椅子肯定報銷了。
那人又發出一連串含糊不清的聲音,接著動了動,像是想從椅子裡起身。
「慢著!你想做什麼?」麥肯金喝道。「如果你想輕舉妄動──」
那人沒有理會他的警告,只是默默地從椅子裡站起來,然後轉過身面向他。
他沒看見對方手上有任何武器,這是好事。
但他看見的東西讓他覺得這是壞事。
那人就這樣站著看他──說是「看」其實也只是他單方面那麼覺得罷了,事實上,那人有一邊眼窩裡根本是空的,只有一顆眼珠毫無用處地懸在外頭,而另一邊還算完好的眼睛也像死魚一樣,麥肯金根本不能肯定那隻眼睛是否還具備著「看」的功用,此外,那人的腿有一邊幾乎都爛光了,底下看得見森然的白骨,還算幸運的是,他身上的屍衣大致完整無缺,但看得出底下發脹的軀體已經將它撐到極限了,而且還溼淋淋的,麥肯金覺得儘量不去想那些液體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也許會比較好。
眼前的這個人,怎麼看都已經死透了。
有那麼一刻,麥肯金只是直愣愣地瞪著他,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天哪……這到底……你是怎麼跑到這兒來的?」
那人從喉頭深處發出幾句咕噥,麥肯金聽不出那到底算不算是一句完整的句子,然後他看見那人舉起一隻已然腐爛見骨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那人的胸口似乎嵌著什麼東西,麥肯金忍住作嘔的衝動,將手裡的燈舉了起來。
那是一枚圓形的銀色金屬,上頭有著狀似章魚的怪物雕刻,兩排鮮紅的眼睛正瞪視著他。
他認得那玩意兒。
雖然他覺得這東西好像長得已經和他記憶中有點不太一樣了……仔細一看,應該是金屬的地方似乎變得很柔軟,邊緣也像是已經和周圍的爛肉融為一體,中間的雕刻看來也變得有些模糊難辨,兩排原本是紅寶石的眼睛幾乎要黏在一起,而且看起來還像是有生命般地隱隱跳動著,簡直就像是一顆掛在外頭的心臟。
這東西怎麼會在……
他緩緩抬起眼,望向那腐爛且可怖的臉。
「曼德斯?」
他不確定那東西是不是開口回答了他。
◆
馬斯登開始覺得這整件事有趣了起來。
他作夢也想不到,那個前不久才被他弄死的傢伙,現在居然「活生生地」站在這兒──不,說「活生生」也許不太正確,畢竟正常狀態下,一個已經腐爛成這樣的人應該不太可能還活著。
他一度試圖與眼前的活屍溝通,卻發現對方只能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一個原因可能是他的聲帶已經損壞了,另一個原因則是他的嘴唇和舌頭都被蛆蟲吃得差不多了,在這種狀況下,發出正確的音節似乎不太可能,最後,他無可奈何,只好設法將這具活屍帶回他的住處。
他發現,要對一具會走動的屍體下指令似乎有點困難,因為他並不確定對方的腐爛程度是否損及聽力,而且對方還少了顆眼睛,剩下的那隻也不確定是否仍保留著正常視力,他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設法讓活屍跟著自己的腳步走,並且還得隨時留意對方會不會走錯方向──好幾次當他發現活屍沒跟上來時,對方都是卡在某座顯而易見的路燈旁,或是被某面根本不在直線路徑上的牆壁所擋住,最後,他只好閉住呼吸,並盡可能不去在意那股軟爛的觸感,拉著活屍的手一路往前走,同時還得注意別扯得太用力,免得將他的胳臂整支扯下來。
天亮前,他們終於離開了市區,在穿越了一片偏僻且茂密的森林後,馬斯登終於將活屍帶回了他的藏身處,而且沒有被任何人看見。
那是一座荒廢的鄉間別墅。
馬斯登推開那扇從來沒上鎖過的前門,將弄不清方向的活屍塞進門框裡,然後上樓找照明用的蠟燭,當他下樓時,活屍正在玄關裡亂撞亂走,不斷撞上桌椅、牆壁及門板,發出大大小小的聲響。
「喂!別碰那花瓶──」他尖聲輕叫一聲,立刻從樓梯上一躍而下,趕在活屍即將撞翻一只中國瓷器前將他拉走。「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就不能乖乖待著不動嗎?」
活屍茫然地以那只還算完好的眼睛盯著他,他不確定活屍是否聽懂了他的意思,只好一把將他拉到旁邊去。「過來。」他說,並一路將活屍拉到佈滿塵灰的廚房,找了把椅子將他按下。
「聽好,坐在這兒乖乖別動。」他說,並離開去處理活屍剛剛在前廳搞的那團亂,但他才剛走開不久,又聽見廚房傳來碗盤墜地破碎的聲音,他低聲輕咒一聲,連忙趕回廚房,只見活屍的半截身子正埋在櫥櫃裡,不知在探找什麼,而原本擱在上頭的碗盤瓢盆全給摔個粉碎。
「噯──喂!你給我出來!」馬斯登用力將他拉了出來,不過似乎用力過猛,以致於活屍頭上有一小塊頭皮被櫥櫃門給削了下來,還帶著稀疏的髮絲沾黏在上頭。
活屍一臉茫然地盯著他,嘴裡咀嚼著一片不知放了多久的燻肉,乾巴巴地像塊木條。
馬斯登看了看他,又彎身看了看櫥櫃裡。「你還真能找,我從不知道這裡還有剩餘的食物──好了好了,你要嚼多久?那東西早就不能吃了。」
他伸手將乾掉的燻肉從活屍口中扯下來,活屍頓時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緩慢地伸手想奪回食物,但馬斯登高舉著那塊燻肉,不讓他拿回去。
「我說了,這東西不能吃,」馬斯登說道。「你要是餓的話,我去替你張羅點吃的,但前提是你得待在這屋裡乖乖等我回來,懂嗎?」
活屍呆愣愣地望著他一會兒,然後似乎想通了什麼,作勢便要從馬斯登的手臂咬下去。
「喂!不准咬!」馬斯登迅速將手抽了回來。「我不是可以吃的東西,聽到沒有?」
活屍又發出一連串嗚咽聲,似乎已經對眼前的馬斯登失去興趣,轉身往門口走去,卻卡在牆邊,他不斷地被牆壁撞開又往前走,像是全然不知前方根本沒有可通行的道路。
可憐的傢伙。馬斯登心想。
他走過去,將活屍拉過來,安在椅子裡。
「聽著,不論是誰害你活過來的──我只能肯定那不是我,因為我沒有讓人變成不死者的能力,但我會照顧你,直到……」
怦咚!
他低下眼,看見活屍的胸口有個近圓形的窟窿,裡頭嵌著一只像是金屬的銀色物體,而那東西正陷在肉中跳動著。
就像心臟一樣。
看來似乎就是這東西讓死屍復活的……
他伸手輕觸那東西,感覺到一股灼熱,他連忙抽手,深怕要是碰壞了那東西,眼前重返人間的死者便會立刻化為一堆白骨。
那樣他就再也沒有贖罪的機會了。
他知道,那是場意外,他原本沒有打算殺死對方的,但他那個時候實在太餓,一不留神就……
他閉上眼睛,甩開當時的記憶。
他當時明明可以救他的。
身為人與吸血鬼的混種,他自知自己的血並沒有像父親那樣強的感染力,儘管他的血也有一定程度的治癒力,但他無法像父親一樣將人類變成吸血鬼。
當時,他雖然想立刻用自己的血讓對方復活,但他終究沒有那麼做。
因為他看見了那個人的眼神。
那是一種亟欲死去,不願戀棧人世的眼神。
就和奧伯瑞一樣。
於是他放任那人在他手中死去,然後離開了那裡。
他甚至沒有將屍體藏到比較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也許他心底深處是希望被人類發現的。
他們應該將他從墓穴裡拖出來,用木樁刺穿他的心臟,將他活活燒死後,再將灰燼灑進無垠大海。
他一直希望有人能對他這麼做,因為他沒有勇氣了斷自己的生命。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他舉目望向眼前的腐屍,雖然他不清楚到底是誰讓這人活過來的,但他總覺得,他有機會救這個人一次。
雖然他不確定對方是否認得出來,自己就是殺死他的兇手。
他只是不想再讓任何人死去了。
他放開活屍的肩膀,而活屍一沒受到壓制,就不安份地亂動起來,四處在屋裡走來走去,他看著那具完全不聽話的屍體,不禁嘆了口氣。
得想個辦法讓他安份點才行。
他快步走向地窖,在裡頭翻箱倒櫃了一陣,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條栓狗的鐵鍊,他走回屋內,在洗浴間找到正一頭栽進浴盆裡的活屍後,便將他拉進一個隱密沒有窗戶的房間,將他栓在床柱邊,確定在活屍的活動範圍中沒有任何會毀壞的物品後,便離開一會,到另一個房間裡將身上沾滿灰塵和屍臭的衣服換下,穿上一套乾淨的衣服,然後回到關著活屍的房間,確定他仍然安份後,便離開了宅子,並結結實實地鎖上了大門。
他想起小時候,當他在外頭撿來小貓小狗,懇求父親同意他養寵物時,總是一而再、再而三被斷然拒絕的事。
父親的理由是,那些小東西太容易死,就算同意他養,也養不了多久,與其那樣,還不如一開始就別把那些動物帶進家門。
他也記得,最後他總是被迫抱著牠們,走到屋外的林子裡將牠們放生,有時候他一個人,有時候強納森會跟在他身邊,他一直期望有那麼一次,強納森會站在他這邊替他說話,但那從來沒有發生過,強納森總是靜靜地看著那些小動物離去,總是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試圖安慰他。
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都是一個樣子。
強納森永遠站在歐洛克那一邊,這點誰也改變不了。
但現在不一樣了,再也沒有人會逼他把那些撿來的動物放回去,歐洛克管不了他,強納森當然也不能。
他走在清晨的微光中,心情愉快地哼起歌來。
第十四章|白衣女郎
他睜開眼睛,看見陽光將室內照得通亮。
……是夢?
他在床上翻了個身,思考著昨晚的夢境。
應該已經入土為安的哈瑞‧曼德斯,竟然從墓裡活了過來,還闖進他的房子裡,把他的椅子和陽台弄得一團糟。
當然,這怎麼想都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
他起身下床,往起居室走去。
起居室裡一如往常,窗戶好端端地關著,兩道長簾安份地垂在窗邊,沒有泥污,也沒有刺鼻的腐臭味。
但那把椅子卻不在原地。
他搖鈴招來僕役,一個男僕從門外滑了進來,他甚至沒聽見門是什麼時候打開的。
「海契,原本放在這兒的那把椅子呢?誰把它搬走了?」他問。
「先生,那把椅子髒了,所以我差人將它搬去清洗了。」
「髒了?」他心裡響起某種警訊。「誰把它弄髒的?」
「這……我也不清楚,但窗戶是開著的,可能是附近孩子的惡作劇。」
「髒得很嚴重嗎?」
「是的。」
「它在哪裡?我得看看它。」
「是,先生,請隨我來。」
他跟著男僕的腳步一路來到後院,只見一張被刷洗過的椅子正孤零零地擱在陽光下,雖不明顯,但座墊和椅背上仍有著深色的污漬。
「抱歉,先生,上頭的污漬怎麼刷就是刷不掉。」
他沒搭理海契,往那張椅子移近一步,微微傾身。
「有股怪味。」他說。
「是的,可能有人惡作劇扔了死貓或死狗的屍體進來吧。」
他看了海契一眼。「但沒有屍體。」他下了結論。
「是的,先生。」
「海契,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是很奇怪,」海契頓了一會兒。「但我寧願相信較具可能性的解釋。」
他盯著他的這位僕役一會兒。
「你說得對。」他說,並轉過頭來,望了那椅子最後一眼。「這椅子就扔了吧。」
「是,先生。」
◆
麥肯金沒有太多時間考慮關於那個怪夢是真是假的事,因為今晚他必須加班。
「吭──長官今晚可以去薩維奇家的宴會啊?真好,我也想去。」霍金斯抱著一疊文件走進來時這麼說道。
「我不是去玩的,我是去工作。」麥肯金冷冷回道,他始終不懂,為什麼霍金斯這個人總是不能在做完該做的事後,就立刻滾出他的辦公室。
「但一個人去會很奇怪吧?」霍金斯又靠在他的辦公桌上。「長官,我知道那種場合,通常你得帶個伴去才算禮貌。」
「就算要帶,也是帶女伴,輪不到你的。」
霍金斯撇了撇嘴。「又沒有規定非得帶女伴,朋友也行啊。」
「我不記得你是我的朋友。」
「長官──」
「沒事的話就出去做你的工作,行嗎?」
霍金斯像是完全沒聽到似地,自顧自地沉思了起來。
「長官,希望你不會認為我這麼問很冒犯,但你有認識的女伴可以陪同前往嗎?」
麥肯金從桌上的文件中抬眼,一臉不悅地盯著他。「你這話確實很冒犯,霍金斯先生。」
「噢──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你知道的,長官,我想我可能只是有點……呃,好奇──」
「我沒必要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回答你的問題,我再說一次,麻煩你把文件放著就滾,好嗎?」
◆
今晚他有不得不去薩維奇家的理由。
薩維奇子爵於若干年前便已過世,其遺孀娜歐蜜‧薩維奇是位年輕貌美的少婦,足足小子爵二十歲,子爵歿後,她便儼然成了薩維奇家的主人,儘管她為人慷慨,平日也因樂善好施而頗有善名,但,由於她與子爵當初是在國外所結識,關於子爵夫人的出身等等一概無人知曉,也因此招來了不少不堪入耳的傳聞,但子爵夫人本人似乎卻毫不介意。
這幾年來,夫人舉辦了不少慈善名義的宴會,但這似乎沒有對她的名聲帶來任何助益,在背地裡嚼舌根的人依然不少,不過也不能排除他人眼紅的可能性,畢竟子爵家大業大,子爵夫人在處理各項投資事業上又相當有手腕,全然不輸生前的子爵,會有人嫉妒中傷也是無可避免的。
但子爵夫人顯然不是個懂得低調的人。
今晚在薩維奇家所舉行的拍賣會,廣邀各界人士,派場極度奢華,儘管名義上是慈善宴會,但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又是另一場子爵夫人炫耀其財力的晚會罷了。
他實在不太喜歡這種場合,某種程度上,他還真有點兒想找個人代他來此算了,但偏偏雷斯垂德和古雷格森都在忙別的案子,而霍金斯太年輕也太浮躁,他又根本信不過。
「麥肯金先生嗎?這邊請。」
門口的侍者將他引進大廳,此時大廳中已經聚集了許多社交名流,他突然感到一陣疲乏,只好找了個靠牆的位置坐了下來,身旁唯一陪伴著他的只有幾株盆栽,而它們看來也因為這擁擠的空氣而顯得有些垂頭喪氣。
幸好我還有同伴。麥肯金心想。
他之所以會受邀來此,不過是替警場做個面子罷了,今晚這場拍賣會上,將會展出許多子爵夫人珍藏的貴重珠寶,在這種情況下,夫人當然會希望警方也能派個代表過來一趟,除了達成嚇阻竊賊的象徵性目的外,也直接向受邀者表明了子爵夫人的人脈之深之廣。
你們一個都別想動歪腦筋,否則就給我吃不完兜著走。
麥肯金覺得他彷彿可以聽見子爵夫人正這麼說道。
「麥肯金先生?」
他抬起眼來,原以為會面對一番虛偽的客套交談,卻發現眼前是一張熟悉的臉龐。
「我果然沒認錯,」青年笑了起來,鬈曲的金髮微微在額前擺動。「真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
「哈斯特先生?」他說,並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遠比他想像地還意外。
「真高興你還記得我,我們總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碰面,這也算是種奇特的緣份吧──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請便。」
哈斯特在他身旁坐了下來,並啜飲了一口手中的酒。
「是子爵夫人邀請你來的嗎?」哈斯特問。
「是啊。」
「這麼說,你跟夫人是相熟的友人了?」
「不,呃──我和她只是點頭之交,我想,夫人是個很喜歡交朋友的人,你不也是受她邀請而來的嗎?」
哈斯特笑了笑。「不,我和子爵夫人完全不認識。」
「那麼,你是和朋友一起來的?」
「你猜錯了,我是靠關係才混進來的。」他說這話時帶著戲謔的語氣。
「關係?」
哈斯特點點頭。「有位夫人和子爵夫人是朋友,而我算是和前者有點交情。」
「原來如此。」麥肯金有些悶悶不樂地說道。
「這兒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哈斯特說,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語氣。「能見到你真好,我不是很習慣這種人多的場面。」
「我還以為你很喜歡這種場合。」
哈斯特眨了眨那雙綠眼,一臉不解。「為什麼?」
麥肯金突然發現身旁的這個青年似乎不懂挖苦為何物。
「呃──只是我胡亂猜測的,如果冒犯了你,我很抱歉。」
「為什麼這麼說會是種冒犯?」
麥肯金略為詫異地盯著他一會兒。「我想,大多數人在面對他人的誤解時,通常都多少會感到有點冒犯。」
哈斯特笑了起來。「所以我應該對你生氣嗎?你希望我那麼做?」
「不,我當然不希望那種事發生。」
哈斯特將空杯交給侍者,而麥肯金只是靜靜看著。
「不過,也許我是覺得有點冒犯沒錯。」哈斯特說。
「吭?」
「你把我看作和『大多數人』一樣,這對我來說倒是有點冒犯。」
「呃,我──」
哈斯特咯咯低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才停止。
「抱歉,請問你在笑什麼?」麥肯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呆子。
「你真有趣──喔不,這麼說太不妥了──原諒我的措詞,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那麼緊張,我沒有生氣,一點兒也沒有。」
麥肯金蹙起眉頭。「我並沒有緊張。」
何必緊張?我為什麼要因為你而──
「真的?」那雙綠眼帶著笑意,在燈光下看來依然澄澈。
緊張?
他哼了一聲。「你覺得我看起來很緊張?」
「有一點,剛剛侍者過來的時候,你若喝點酒會好一點。」
「不,」執勤時可不能喝酒。「我今晚不想喝。」
哈斯特倒是很識相地沒問原因,看來不是每個這年紀的人都像霍金斯一樣煩人。麥肯金想。
「這兒好悶,看來拍賣會還不會那麼早開始,要不要出去吹吹風?」
以職責而言,麥肯金認為自己還是將注意力放在其他賓客身上比較好。
「不了,我想留在這兒。」
哈斯特突然露出苦笑。「這是你的口頭禪嗎?」
「你指什麼?」
「不、不、不,從剛剛開始,你就一直只會說這個字。」
「抱歉,但我有別的理由。」
「你在等人?」
「不,呃──」他頓時後悔自己實在回得太快。
「既然沒有,我們何不到外頭去抽根菸,吹吹晚風?你也覺得這兒很悶吧?」
那倒是真的。麥肯金心想。
正當麥肯金猶豫著是否該堅持留下的時候,一道視線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他,接著,某個身影走了過來。
「抱歉,哈斯特先生,我想我還是──」
「麥肯金先生?我找你好久了。」
兩人不約而同抬起眼來。
一名身穿白色高領洋裝的褐髮女郎正佇立在兩人面前,臉上帶著迷人的微笑。
「呃──抱歉,請問你剛剛是叫我嗎?」麥肯金不太確定地問道。
「當然,」女子的一雙冷藍色明眸透出些許驚訝。「你不是說今晚要帶我一道來的嗎?結果居然自個兒先走了,害我還在門口那兒折騰了一頓他們才放我進來。」
麥肯金頓時一愣,他從不記得今晚曾約過女伴前來,也從沒見過眼前的女子。
不……仔細一看,女子其實長得有些面熟,但他就是想不起來曾在哪兒和她見過。
他明明對自己記住他人長相的本事一向很自豪的。
「啊,這位是你的朋友嗎?是我從來沒見過的人呢,真難得,麥肯金先生,你這麼快就交上朋友了。」
麥肯金覺得他一定在哪裡聽過這種挖苦的口吻。
「呃……麥肯金先生,請問這位小姐是……?」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哈斯特的問題,就被眼前的女士一把搶先。
「幸會,我是麥肯金先生的朋友,」女子微笑道。「我叫伊麗莎白‧霍金斯。」
麥肯金迅速望向女子,但什麼也沒說。
「幸會,敝姓哈斯特,」哈斯特說。「萊恩‧哈斯特。」
女子看來還想說些什麼,卻被麥肯金一把拉走。
「抱歉,借一步說話。」他轉過頭來。「不好意思,哈斯特先生,我和這位小姐有些事得說,希望你不介意?」
「噢,嗯,當然不會。」
哈斯特坐在原處,望著兩人走到大廳的另一頭,突然感到一陣無趣。
他站起身來,往陽台走去。
◆
「噯、喂!麥肯金先生,你非得那麼粗魯不可嗎?」女子一面叫道,一面掙扎著。「你弄痛我了!快放手!」
麥肯金將手放開,此時此刻,兩人正位處一隅四下無人的角落,唯一可從大廳窺見的視角被一株高大的盆栽所擋住。
「我敢說一定留下瘀青了。」女子揉著自己戴著手套的腕部,悶悶不樂地說著。
「艾德蒙‧萊納斯‧霍金斯先生,請問你這是什麼意思?」麥肯金冷冷地問道。
「啊,你總算認出來了,長官,」那張屬於霍金斯的臉笑了起來。「如何?我這身打扮很完美吧?」
「我應該說過警場那兒的工作還沒──」
「早就處理完了,長官,」霍金斯雙手一攤,儼然一派男人姿態。「你不用擔心,我可沒有怠忽職守。」
「但我也說過,你不准跟來。」
「那難道你要把我趕出去?」霍金斯委屈地說。「我現在可是你的女伴耶。」
「我不需要什麼女伴。」
「別這樣嘛,長官,我保證絕不會給你惹麻煩的,我會像鷹犬一般敏銳,全聽你的命令行事。」
如果你真的有把我的命令聽進去,那你現在就不會在這裡。麥肯金想,但他懶得跟霍金斯爭論這個。
他嘆了口氣。
「好,這次我就暫時跟你算了,希望你記得你的保證。」
「是,長官。」霍金斯笑咪咪地說道。
第十五章|神秘男子
宴會是個容易弄到食物的地方,至少馬斯登是這麼想的──儘管他並不需要以人類的食物為食。
他下午回到家中時,注意到那具活屍胸前的懸掛物似乎已經慢慢地埋進胸腔裡,而且也變得越來越不像他一開始所看見的金屬狀,而是像人類心臟一樣的東西。
此外,他也發現有些新肉以胸口為中心長了出來,看來某種程度上,那具腐爛的屍體正在重生。
他托著下巴,坐在一張扶手椅上看著活屍狼吞虎嚥地吃著他從外頭偷來的食物,不知為何,他突然感到有種莫名的滿足感,而這種滿足感讓他覺得很安心。
活屍將食物吃光後,仍然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他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似乎很期盼似地望著馬斯登──雖然活屍看起來只是睜著呆然的眼睛瞪著他,但他就是覺得那模樣有種期盼的意味。
「現在不行,」馬斯登說。「我知道晚上有場宴會,到那時我再替你弄些吃的,好嗎?」
活屍沒有回答,只是搖來晃去,栓著他的鐵鍊摩擦著床柱,發出刺耳的聲響。
馬斯登當他是答應了。
這就是為什麼他現在會在薩維奇家的原因。
他站在陽台上啜飲著一杯酒,默默地觀察著人群,沒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因為今晚他不打算被任何人所注意。
一個金髮青年走了出來,靠在欄杆邊吹著晚風,和馬斯登站的位置有段距離,馬斯登沒有特意注意青年,因為他知道青年絕不會記得他的存在。
「今晚好像有點冷,你不覺得嗎?」
這突如其來的說話聲嚇了馬斯登一跳,他立刻轉過頭來,只見金髮青年正盯著他瞧。
陽台上除了他倆外沒有任何人,青年顯然是在對他說話。
可是,照理說他不可能會注意到……
「是有一點。」他謹慎地說,並盡力想讓自己的存在從對方心中抹去。
但青年不為所動。
「這幾天都挺涼的,大概是要入秋了吧。」
馬斯登略為警戒地盯著他。「或許吧,也該是時候了。」
「我不喜歡秋天。」青年說道。
「我想,像這種大戶人家應該更不喜歡。」
青年笑了起來。「我叫萊恩‧哈斯特。」他說。
「威廉‧馬斯登。」
「你和朋友一道來的嗎?」
馬斯登搖搖頭。「我朋友在家裡。」
「怎麼不找他一道來?」
「嗯……我朋友不方便出門,他受傷了。」
「那真是令人遺憾。」
「……是啊。」
哈斯特沒再說話,但也沒有走開。
「有件事我想請問一下……哈斯特先生?」
「什麼事?」哈斯特抬起臉來,一雙綠眼在夜裡像是隱隱發亮著。
有一點……
「你為什麼會注意到我呢?」馬斯登問道。
不像人類?
他發現哈斯特的眼睛從剛才開始就沒眨過。
「因為陽台上只有你一個人啊,」哈斯特笑了笑。「任誰都會注意到吧?」
不可能會有人注意到,除非──
「不對。」
「嗯?」
他直視那雙透著金綠色澤的眼睛。
「哈斯特先生,你不是人類吧?」他說。
有那麼一瞬間,他看見哈斯特的瞳孔瞇成一條細線,而那不是人類所能辦到的。
「我不懂,」哈斯特蹙起眉頭,露出一臉匪夷所思的笑容。「為什麼這麼說?」
這個表情還挺像人類的。馬斯登想。
「因為我不希望有人注意到我,而你注意到了。」
「只因為這樣?你就認為我不是人類?」哈斯特的表情像是認為他在開玩笑。
不,若是同類,照理說絕對會注意到這點。
同類有同類的共識,即使碰面,也絕不交談。
但眼前的這個男人似乎沒有這種概念。
馬斯登盯著他,一雙灰褐色的眼睛漸漸轉為深紅。
「你是誰?」他問。「到這兒來有什麼目的?」
「馬斯登先生,如果你是在開玩笑的話,我可越來越覺得這不好笑了。」
他看見哈斯特眼中透出些許驚惶的神色。
是嗎?你怕被揭穿嗎?你跟我們一樣也害怕被人發現真實身份嗎?
「抱歉,請容我告辭。」哈斯特很快說道,逃走似地溜回了屋內,混進人群裡。
馬斯登慢慢地將杯中酒飲盡,然後走了過去。
◆
哈斯特回過頭去,發現那人已經朝他走了過來。
那個人是誰?他為什麼──
他為什麼會知道我不是人類?
他加緊腳步,卻猛地跟人撞個滿懷,他嚇得立刻退開。「噢!抱歉,我──」
麥肯金正站在他眼前。
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簡直見到了救星,但正當他想開口時,就被某個聲音所打斷。
「哈斯特先生,你怎麼了?臉色好蒼白?」
他看見伊麗莎白‧霍金斯正挽著麥肯金的手站在一旁。
他突然忘了自己該說什麼。
「呃……唔,是嗎?」他撫了撫額,撥開擋在那兒的髮絲。「嗯……我想我是有點不舒服。」
「需要找個地方坐著嗎?」麥肯金問,他這話中顯得有些溫度,但哈斯特並沒因此感到好一點。
「不,不用,我只是──」
「哈斯特先生?」
他轉過頭來,看見剛才那個男人正站在他身後,笑容可掬。「這是你的朋友嗎?」
然後他看見那男人的笑容僵住了。
但那只持續了一瞬間。
「啊,兩位好,敝姓馬斯登,威廉‧馬斯登。」他熱切地朝兩人伸出手,麥肯金先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才與他握手。
「艾弗‧麥肯金。」他望向哈斯特。「我以為你說過沒和朋友一道來?」
「噢,我和哈斯特先生是剛剛才在陽台那兒結識的,」馬斯登很快接口。「今晚我們是第一次見面。」
「原來如此。」
「這位美麗的小姐是你的女伴嗎?」馬斯登說。
「呃,不──」
「我是麥肯金先生的朋友,伊麗莎白‧霍金斯。」霍金斯笑道,沒讓麥肯金有機會否認。「你該不會就是那位馬斯登爵爺吧?」
「你認識我?」
「呃──我經常聽見你的名號,真是抱歉,我太唐突了。」
「噢……不會,完全不會,能被一位像你這樣美麗的女性所記得,這是我的榮幸。」
「你真是會說話,馬斯登爵爺。」霍金斯乾笑道,手上的扇子猛搧著。
「看來兩位聊得挺投緣的,要不要找個地方讓你們單獨聊聊?」麥肯金毫不掩飾地挖苦道。
「真是的,麥肯金先生,你怎麼這麼說!」霍金斯說道,臉上雖帶著笑容,但卻笑得有些僵硬。
「噢,若我令麥肯金先生感到冒犯,那真是由衷抱歉。」
「不,一點兒也不冒犯,哈斯特先生,我們到那邊去吧,讓這兩位年輕人好好聊聊。」
霍金斯在扇子後頭對他猛翻白眼,但他假裝沒有看見。
◆
「抱歉,剛才擅自把你拉開。」麥肯金站在牆邊,在他說這句話前,他已經沉默了好一會兒。「如果你覺得無聊的話,不必硬留下來陪我。」
哈斯特站在他旁邊,有些驚訝地望向他。「為什麼這麼說?我還要感謝你呢。」
「感謝我?有什麼好感謝的?我把你從新朋友的身邊拉走,你應該覺得掃興才是。」
「那個人不是我的朋友,」哈斯特苦澀地說。「我本以為他是個友善的人才與他搭話,誰知道剛剛在陽台上,他卻盡說些奇怪的話,我正愁不知該怎麼擺脫他哪。」
這話引起了麥肯金的好奇。「他說了什麼?」
「他說……唉,算了,也不是什麼值得轉述的話,我總覺得那個人有點可怕,雖然我很高興你將我拉走,但我也有點擔心霍金斯小姐,希望她別被那個人拐去哪兒才好。」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他──她答應過我,不會離開會場半步。」
再怎麼說,艾德蒙‧霍金斯也不會怠忽職守至此,至少他希望如此。
哈斯特抬頭望他。「你很信任她。」
麥肯金沒聽出這話的言外之意。「當然,尤其是這種情況下。」
「但她很美,你一點也不擔心?」
麥肯金陰沉地想起霍金斯平時的德性。「不,完全不會。」
哈斯特淡淡地應了一聲,陷入短暫的沉默。
「恕我冒昧,你們已經論及婚嫁了嗎?」
「什麼?」麥肯金因這突如其來的問句而頓時一愣。「論及婚嫁?我跟誰?」
「當然是霍金斯小姐。」
「什──噢,不,我和她之間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和她只是──朋友,除此之外沒別的。」
「真的?」哈斯特看來不太相信。
「當然是真的,你居然認為……唉,這真是太瘋狂了,那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我是說,這很難解釋……」
哈斯特慢慢地將視線轉開。「我明白了,說得也是,你沒必要對我解釋,抱歉,我問得太多了。」
「不,哈斯特,你完全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他突然住了口。
「哈斯特,你是不是不太高興?」
那雙綠眼突然轉過來瞪視著他。
「為什麼這麼問?」
麥肯金略蹙眉頭。「若那不是事實,我道歉,但我認為你的口氣有點衝。」
「哦?是嗎?」
「嗯,就像現在這樣。」
哈斯特張口像是想說什麼,但又吞了回去。
「我認為,」他慢慢地說。「從剛才的對話中,我們沒有提及任何會讓我不高興的事。」
「我也這麼認為。」
「所以,你剛才那樣說,」他順了順那頭完美至極的金髮。「不是很缺乏根據嗎?」
「也許吧,」麥肯金淡淡應道。「但你剛才也說過,你認為霍金斯小姐很美。」
哈斯特盯著他,一會兒才意會過來。
「這真是太不可理喻了!你居然認為我對霍金斯小姐──你把我想成哪種人了?」
「嗯,我什麼也沒說。」
「不論你怎麼想,我只能說我對霍金斯小姐根本沒那個意思。」哈斯特說。
「那正巧,我也跟你一樣。」
哈斯特眨了眨眼。「是那樣嗎?」
「當然,我剛剛就說過了,我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若那個叫馬斯登的傢伙喜歡,就送給他好了。」
哈斯特笑了出來。「這麼說真不厚道。」
麥肯金看了他一眼,但哈斯特並未留意。
「對了,有件事我想問你,關於上次你給我的那個胸針……」
人群一方起了騷動,哈斯特直覺地抬起眼來。
「好像有誰來了?」他說。
麥肯金抬頭望去,只見大廳中央的階梯上有個人走了下來。
那是位十分美麗的女子,她身穿一襲深紅色的低胸禮服,一頭黑色的鬈髮及略偏小麥色的肌膚說明了她的外國血統,一雙淺色的藍眼像是能勾人魂魄般,令在場所有男士一對上她的目光便呆如木石。
而最令人注目的是──在她胸前所懸掛的寶石項鍊,寶石隨著她的走動不斷變換色澤,閃亮地令人驚嘆。
「我想,那是娜歐蜜‧薩維奇子爵夫人。」麥肯金說。
「咦?她就是──」
「你看到她戴的那枚寶石了吧?那大概就是傳聞中的月光石沒錯了──雖然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月光石!你說──」哈斯特立刻往前望去。「天哪,看來是了,那光澤……我絕不會認錯!」
麥肯金略為奇怪地望向他。「你以前見過月光石?」
「當然,那原本是屬於我──我的家族的東西,只是後來在戰亂中佚失了,今晚我會來此,就是為了它,走吧,拍賣會好像要開始了。」
哈斯特拉著他,往人群聚集處走去,儘管麥肯金覺得這舉動有點唐突,但他並沒有加以拒絕。
「各位,今晚非常感謝大家前來參加這場拍賣會,我是主辦人娜歐蜜‧薩維奇,相信各位已經知道……」
他聽見子爵夫人甜美的聲音傳來。
「……一切款項,將會捐贈給慈善機構……」
他舉目往人群中心望去,子爵夫人站在那兒,在人群之中她看來十分惹眼,就像是一枚埋在黑絲絨中的艷紅寶石。
而在她的身邊,還有一個人。
麥肯金這才發現,他剛剛根本沒注意到那人的存在,因為對方原本一直隱沒在人群中,直到子爵夫人出現,他才走了出來,並站在夫人的身旁。
看來是她的護花使者。
那人有著一張相當年輕的臉龐,黑髮,戴著單片眼鏡,年紀看來不會與哈斯特相差太遠,而幾乎就在麥肯金看見那張臉的同時,他便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將目光移開分毫。
他停住腳步。
哈斯特轉過臉來,好奇他為何不再跟上。
「麥肯金?」他問。
但麥肯金沒有回答。
他不願再走上前去。
那個戴單片眼鏡的男人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像是很享受宴會的氣氛似地,他的視線隨意在人群中瀏覽,最後,他微微轉了過來,看見了站在人群中的麥肯金。
麥肯金想阻止自己持續瞪視著那個男人,但卻做不到。
那個男人注意到了他的視線,但並未露出絲毫驚訝或疑惑的表情,僅只輕輕地朝他點了個頭,回以禮貌的微笑,並自然地將視線飄開,彷彿在下一秒便忘了麥肯金的存在。
「麥肯金,你怎麼了?」哈斯特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好像……」麥肯金緊蹙眉頭。「看到了認識的人。」
「是嗎?誰?你的朋友?」
「不……不是,只是──也可能是我看錯了,但……」
他再次望向那人。
那張臉他是不會認錯的。
可是──
他搖搖頭。「不,不對……」
這沒道理。
那人看起來不會比哈斯特大上多少,論年紀來說根本就──
但……
這世上真可能會有長得那麼相像的人?
他想起那天早上,他站在那座墓前,將花束放在碑前,並拂去其上的落葉。
不可能。
那個人早就已經死了,那個──
罪犯,不可能還……
他不會忘記那墓碑上所銘刻的名字。
也不會忘記那名字屬於一個他永遠也無法繩之以法的罪犯。
A‧J‧萊佛士。
他困難地嚥了口唾沫。
那個男人到底是……
「麥肯金?」哈斯特的聲音將他拉了回來,他這才意識到,從剛剛開始,哈斯特就一直以擔憂的眼神望著他。「你還好吧?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噢,不、沒有,我沒事。」他趕忙回道。
這不是自亂陣腳的時候,他還有職務在身,可不能為了一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傢伙忘了自個兒的任務──何況,對方怎麼看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不像是個鬼。
沒錯,眼下得警醒點,至於那個長得和萊佛士一模一樣的男人到底是什麼來歷,稍晚應該也是能設法得知的,不需要為此慌亂,一點兒也不需要。
他輕輕拉住身旁的哈斯特。
「等一下拍賣會開始的時候,讓我待在你旁邊,可以嗎?」他略微湊近哈斯特的耳邊說道。
「當然可以。」哈斯特說。
不知為何,哈斯特的聲音讓他很安心,正當他這麼想時,便突然感覺到有隻手插進了他的臂彎裡,他低頭一看,只見哈斯特不知何時已挨在他身旁,儼然就是一副將他當成知交熟友的樣子。
他向來很討厭別人主動對他做出這麼親暱的舉動──尤其是在雙方明明就不是很熟稔的情況下。
但今晚他卻不覺厭惡
有那麼一刻,他為此略感困惑,但他沒有讓那份困惑盤據在他心頭太久,因為他的注意力很快地就被其他事物所佔據──他今晚在此應盡的職務,還有那個神秘男子,以及霍金斯不知又跑到哪裡去了等等,這些都是在此刻更加需要提高警覺的事,於是只在一瞬間,他便拋開了那份困惑,稍後,他更是徹底地忘了這回事。
直到哈斯特從他身邊失蹤之後。
第十六章|友誼
「顯而易見,我親愛的華生,」夏綠蒂一把將報紙扔在早餐桌上,差點弄翻華生醫師的咖啡。「這絕對是一樁經過縝密預謀的竊盜事件,我所擔心的事真的發生了。」
華生那提著咖啡杯的手仍停滯在半空中。「早報我已看過了,福爾摩斯,你是指昨晚薩維奇家遭竊的事吧?」
夏綠蒂站在他身旁,微微傾身,一手擱在早報上。「那麼,華生,你對這事怎麼看?關於萊恩‧哈斯特與那枚月光石同時失蹤的事?」
華生啜了口咖啡,並將它放回桌上。「我想,應該是哈斯特將月光石盜走的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釋。」
夏綠蒂笑了起來,並移開早餐桌上的麵包,斜坐在桌上一角。「在所有我能想到的解釋中,這是最不可能的一個,親愛的華生,雖然我們當時並未在現場,但報上所載明的資訊還是能讓我們推斷出一些結論,你瞧,這兒明明白白寫著,在哈斯特得標那枚月光石之後,現場就突然陷入了一片無來由的黑暗,大約三十秒後,薩維奇家的傭人設法恢復了大廳的電力,大夥兒這才發現,哈斯特和月光石都不知去向,從這段敘述中,我們可以得知,大廳突然停電的時候,哈斯特人還在大廳裡,因為他當時標得了月光石,全場所有人的眼睛肯定都牢牢地盯在他身上,既然他在現場,那麼除非薩維奇家有他的內應,否則他根本不可能對大廳的燈動手腳,另外,既然他已經標得月光石了,他又為什麼要如此戲劇性地演出這麼一場失蹤記呢?若他打從一開始就決定以這種方式得到寶石,那麼他大可不必花時間和人競價呀,直接在月光石一被送進會場的時候就放手去幹不就得了?華生,由此可以推知,你的論點是站不住腳的,哈斯特沒有理由偷走月光石。」
華生皺了皺眉頭。「那麼會是誰幹的呢?若犯人不是哈斯特,他何必藏匿自個兒的行蹤?」
夏綠蒂輕輕搖了搖頭。「他不是刻意藏匿行蹤,他是被綁架的──從昨晚月光石被竊走後,到現在最起碼已過了十個小時以上,要讓一個人從此噤聲不語,這段時間恐怕很是足夠了。」
「你的意思是……哈斯特可能已經死了?」
「如果他是一個普通人類,我會說這很有可能,但──華生,你也看過他身中槍擊卻仍能好端端活過來的那身本事,要殺死像他那樣的生物是不容易的,或許地球上根本沒有任何東西能致他於死也說不定,也因此目前來看,我認為這很難說,但如果有人能設法將他困在某個地方,使他至今仍無法出面證實自己的清白,恐怕那人也不會是什麼泛泛之輩,若他有那樣的本事,那麼或許他也能更進一步地傷害哈斯特。」
華生沉吟了一會兒。「我不懂,如果犯人的目的是月光石,他何必將哈斯特也一併綁架呢?這根本沒道理可言。」
「最具可能性的解釋是,這個人和哈斯特有某種程度上的結怨,他有理由阻撓哈斯特得到那枚月光石,也有動機傷害哈斯特。」
華生抬起眼來。「那這個人會是誰?」
夏綠蒂眨了眨那雙明亮的灰眸。「奈亞魯法特,記得嗎?這是哈斯特給過我們的名字,若他那天的話足可採信,那麼除了這個叫奈亞魯法特的傢伙外,不作第二人選。」
「你怎麼能肯定不會是別人幹的?」華生問道。「例如歐洛克醫師?或其他潛伏在倫敦──那些你從沒告訴過我的妖魔鬼怪?」
夏綠蒂的細眉怪異地挑了一下。「不會是他,我很瞭解歐洛克這個人,他不是那種會讓自己置身在事件中心的人,更何況,他對哈斯特這個人同樣陌生,根本沒有理由傷害他,至於倫敦是不是還有更多像他那樣的妖魔鬼怪,我得坦承我不清楚,但如果有那樣的東西存在,歐洛克也不會放任他們亂來。」
「聽起來他是倫敦夜晚的頭子?」華生將麵包往自己的方向稍微拉了過來。
「我只知道他們擁有某種協定,而那似乎使他們得以相互制衡,我說過,我對超自然的事物並不了解,也沒興趣了解。」
華生輕輕用抹刀挖下一塊奶油。「但看來你比我了解許多,福爾摩斯,至少,我就從來不曉得倫敦有個叫做歐洛克的吸血鬼,而且還是我的同行。」
夏綠蒂轉過臉來,定定地盯著華生。
「華生,你該不會還在為那天的事生我的氣吧?」
「我何必生氣?我毫無立場生你的氣,你說過,那是你和他之間的約定,與我無關。」
夏綠蒂低下眼。「你真的認為那與你無關?」
華生停下抹麵包的動作,嘆了口氣。「抱歉,福爾摩斯,我不是……唉,我當然知道你那麼做是為了我,只是……我想我氣的對象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老好華生,你何必生自己的氣呢?你在這整件事中一點錯也沒有。」
「我當然會生氣,福爾摩斯,我氣我自己當時沒辦法阻止歐洛克那傢伙,也氣我自己明明看出你有苦衷,卻不敢追問,至今我仍不明白你為什麼會答應歐洛克那種事,也不明白你和他之間到底有什麼樣的過去,因為我太瞭解你這個人,我知道就算我問了,你也未必想回答我,而我仗著這點,就這麼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態茍且下去,我明明該強硬地逼問你,讓你把一切都說出來,可是我卻沒那麼做,我氣我自己為什麼那麼沒用,為的就是怕從此失去我們的友誼。」
夏綠蒂看著他,臉上帶著些許驚訝的神色。
「華生,我從不知道你心裡是這麼想的,我以為在你心中,我早已是個極為不堪的人。」
「你明知我絕不會離你而去,親愛的老友。」
夏綠蒂頓時露出苦笑。「不,我從來就不能確定,儘管我從未質疑過你身為一位朋友的忠誠,但我仍不能肯定在你得知我的過去後,是否還能像從前那樣待我如故。」
「沒有什麼能夠改變你我的友誼,不管你過去發生過什麼,你仍是我所見過最卓越、傑出的人,過去如此,今後也是。」
夏綠蒂沒有回答,僅是緩緩從桌邊起身,走到窗邊。
「如果你不介意影響到你待會到診所去的心情,那麼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華生,你真的確定你想知道?」
「當然,我不希望還得拖到晚上,那會更影響我的心情。」
夏綠蒂轉過身來,臉上帶著某種像是揶揄般的笑容。
「我和格拉夫‧歐洛克──在他仍是我大學教授的時候,我們有過一段……非常不堪的關係,而那在當時是足以將我送上絞刑台的,除了你之外,我從未將這段往事告訴過任何人。」
華生愣愣地望著她,好一會兒才尋回自己的聲音。「你是說……你和他──曾……」
「是的,華生,當時,我經常會讓他在夜深無人的時候進我的寢室,如果你想聽細節的話,我現在也可以告訴你。」
「不,那就……那倒是不必了,」華生將麵包擱在盤上,並拉直餐巾。「只是那實在──我無法想像你這樣的人竟然……」
「我這樣的人又該是什麼樣子了?」夏綠蒂帶笑地搖了搖頭。「一如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個名叫夏綠蒂‧班納萊的女人,但這個身體裡的靈魂卻屬於一個叫做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男人,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華生,你所認知的我未必是真正的我,我很清楚,了解到我過去的那一面,對你來說並不會有什麼好處,可能的話,我倒希望這一切能隨我帶進墳墓,讓我繼續是你記憶中的那個福爾摩斯,而不是站在這兒,以一個不屬於我的身軀對你坦白我過去那些不堪的往事。」
「別那樣說,福爾摩斯,你對我坦白這些,我很高興,因為那表示你是全然地信任我,」華生放下餐巾,站起身來。「一如我所承諾過的,我絕不會離棄你──何況你現在會被困在這個身體裡,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我造成的,為了彌補這一切,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只要你一句話。」
夏綠蒂怪異地笑了起來。「那麼,難道我要你殺人放火,你也幹?」
華生頓時愣了一下,隨後才反應過來。「噢,福爾摩斯,別開這種玩笑。」
「你瞧,你不是什麼事都肯做,你有你的底限,你的良知,華生,別隨便許下這種承諾,尤其是對我,一個在上個世紀還是個罪犯的人。」
「但你只是開玩笑吧,福爾摩斯,我絕不相信你會樂意我去幹那些殺人放火的事。」
「直到剛才為止,你不也不相信我是個肯和男人睡在同一張床上的人嗎?你說那令你無法想像,但那卻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華生望向眼前的夏綠蒂,儘管笑意仍停滯在她的唇邊,但其眼中卻帶著幾分嚴肅。
一個困在女性軀體中的卓越靈魂……
他垂下肩膀。
「我承認,我是有其底限,但──福爾摩斯,難道你一點機會也不給我?就因為我沒能早些察知這一切?這未免……太不公平了。」
那雙灰眸眨了一眨,透出某種習以為之的惡意。
「那麼,華生,我問你,你願意吻我嗎?」
「……什麼?」
夏綠蒂咯咯低笑了起來。「假設現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維多‧班納萊的妹妹夏綠蒂‧班納萊,而是過去二十多年來與你共處在同一屋簷下的夏洛克‧福爾摩斯,你敢這麼做嗎?」
「這……」
夏綠蒂輕輕嘆了口氣。
「唉,我的好老華生呀,我不是刻意要為難你,而是你實在不明白許下這種承諾的嚴重性,也許你認為對一位老友這麼說是義氣的表現,但對我而言,我並不希望見到我的朋友說出這種空口白話,更不打算去期盼些什麼,因為我比誰都明白,那到頭來只會是一場空。」
夏綠蒂走到一旁,從牆上的波斯拖鞋中取出了一些菸絲,填進一只老石南根菸斗中。
「我很抱歉,福爾摩斯。」華生自責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
「我不怪你,華生,我只是──」
一隻手從她身後越來,阻住了她正要點燃菸絲的動作。
她抬起眼來。
「怎麼了?華……」
「我說,抱歉。」
菸斗咚地一聲掉落在地毯上,裡頭的菸絲也灑了出來。
一切只在須臾間結束。
華生輕輕放開夏綠蒂的手,而她唇上的觸感仍殘留不去。
她瞪著那雙明亮的灰眼望著他,彷彿他剛才做了一件可怕的事。
「華生……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抱歉,福爾摩斯,我吻了你。」
淡淡的紅暈爬上了那張蒼白卻秀麗的臉龐,有那麼一刻,她看來極其慌亂。
「這不是──天哪,華生,你要明白,儘管這個身軀屬於一個名叫夏綠蒂的女人,但我不是夏綠蒂,從來就不是。」
「我明白。」
夏綠蒂用力將他推開。「我不認為你真的明白了。」她說,並轉身往房門走去。「對你來說,你只是吻了夏綠蒂‧班納萊這個人,那根本不能證明什麼。」
華生望著那嬌小的背影。「福爾摩斯,你希望我證明什麼?」
她轉過臉來。「你什麼也不必證明,抱歉,華生,剛剛發生的事太突然了,我不知道我自個兒在說些什麼,咱們忘了這件事吧。」
「若我說我不打算忘記呢?」
「華生──」
「不論你相不相信,福爾摩斯,對我來說,我剛剛吻的人始終都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這個人,即使這個人有著女性的外表,那一樣不能改變他的靈魂,而那正是我所熟悉、所仰慕的。」
夏綠蒂怔怔然地瞪著他。「……我不認為你了解自己在說什麼,換個時空地點,若我還是那個身為男人的福爾摩斯,你根本不會那麼做──不……你連半分這種念頭都不會有。」
「如果當時你肯給我多一些暗示,也許我會的。」
「那只是也許。」
「福爾摩斯,告訴我,在你與我共處在同一屋簷下的那段日子,你壓抑了這份感情多久?」
「胡扯!我從未……從未對你──」她突然不再說下去,只是嘆了口氣。「我還沒有瘋狂到會去對一個有婦之夫寄予期望。」
「但在我認識梅莉之前,我先認識的人是你。」
夏綠蒂輕輕靠在門邊。「如果那天,我知道那只懷錶對你的意義有多重大,我就不會貿然說出那番推理,也不會讓你因此有機會將注意力移至那位年輕貌美的訪客身上。」
「親愛的福爾摩斯,我──」
「若你再不出門,」夏綠蒂打斷他。「恐怕診所那兒的生意便要遲了。」
華生露出苦笑。「你這是在趕我了?」
「沒錯,若你這會兒還待在這屋子裡,我恐怕不知會做出什麼事。」
「你認為那會對我們的友誼造成傷害?」華生低聲說道。
「沒錯,所以,請你出去,我認為暫時別跟我待在一塊兒對你比較好。」
「若我說,那正是我的希望,我並不希望這份友誼繼續下去,你會怎麼做?」
夏綠蒂怔怔然地瞪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如果那是你的希望,那麼我會尊重你的意思,晚上我就會離開。」她說罷便要走到另一端的房門裡,卻被華生一個箭步上前拉住。
「你不需要離開,福爾摩斯,為什麼你會認為自己需要離開呢?」
那雙水亮的灰眼望向他,透著幾分不解,也許還有些惶亂。「你剛才也說過,華生,你不希望我們的友誼持續下去。」
「但那難道不代表會是另一層意思?」
「不……我從未奢想過──你不會……天哪,華生,我明知你不是,一直都不是。」
「我的確不是,但唯獨你例外,福爾摩斯。」
他伸手將夏綠蒂摟入懷中,而這次她毫無反抗。
「診所那兒……」
「遲點再過去,不礙事的。」
第十七章|哈斯特先生行蹤成謎
在他兒時的記憶中,其中一件令他印象深刻的事,就是收藏在西邊塔樓中的那幅肖像畫,那是一幅年代久遠的畫作,畫的是一名看來出身頗為高貴的女子,她的容貌雖非十分美麗,但眼神卻極為堅毅有神,在他小時候,他總覺得那眼神像是在瞪他似地,也因此,他很少願意上到西邊塔樓那兒去,另一個令他討厭西邊塔樓的原因則是,每當他闖禍惹父親生氣時,父親就會將他關在西邊塔樓裡,和那幅陰森的畫像共處一室。
他不喜歡那幅畫,一點也不喜歡。
小時候,他覺得那幅畫裡的女人很恐怖,因為她不像其他被畫在畫布上的女人那樣總是面帶笑容,她只是平視著前方,一雙藍色的眼珠無比冷漠,唇角連一丁點兒往上拉的弧度也沒有。
父親從未對他多提過那幅畫的事,只告訴他,那是一個已經過世多年的故人,直到他年歲漸長,他才慢慢察覺到,那個女人,其實是一個對父親來說別有意義的存在,儘管她如今已經不在了,但父親仍然留下了她的肖像畫,由此可知,她對父親來說肯定是相當重要的一個回憶,只是不知何故,她沒有和父親共享永生。
父親不是人類,他很清楚,他自己也不是──或該說,不完全是。
他是父親與人類生下的孩子,而生下他的人在那之後沒多久,便與父親共享了永生。
但沒有人比得過那個畫中的女人,他很清楚,父親從來不是個念舊的人,他會留下那幅畫,就表示那個女人對他來說擁有莫大的意義,任何人都無法匹敵。
那個女人的名字就題在畫作的一角,自小,他就看過那名字無數次,想忘也忘不了。
他作夢也沒想到,他會在多年後再次見到她。
就在薩維奇家所舉辦的那場拍賣會上。
「我是麥肯金先生的朋友,伊麗莎白‧霍金斯。」那雙冷藍色的眼睛透著笑意望向他,雖然長相和髮色都不太一樣,但那眼神他絕不可能認錯。
就連名字也一樣,當他聽見她自報名字時,他幾乎嚇得連心臟都要跳了出來。
可是,為什麼?
他唯一想到的解釋是,只是剛好遇上長得有些相像的人罷了,這種情況並不是那麼少見,只要活得夠久,總會遇到幾次。
但那個女人絕不只是剛好長得相像而已。
她們有某種本質是相同的,而他說不上來那是什麼。
他甚至忘了該追問那個金髮青年的真正身份,從他看見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只想弄清楚她到底是誰。
幸運地是,他很快就逮到與她獨處的機會。
「這麼說,你和那位艾德蒙‧霍金斯先生莫非是……」他站在陽台的欄杆邊,朝身旁的霍金斯小姐問道。
她輕咳了一下。「我們是親戚。」
「這樣啊,說起來,霍金斯先生也是我的恩人呢,他是你的表親嗎?還是你們的關係其實很遠?」
「呃,馬斯登爵爺,我們為什麼要這樣一直談我的事呢?」她說,看來有些侷促。
他挑起一邊眉毛。「噢,我想那是因為我忍不住想多了解你一些的緣故,霍金斯小姐,若我令你感到冒犯,我很抱歉。」
「不,我想我只是……真是抱歉,我不太習慣像這樣與男士獨處。」她一面說,一面往門邊靠近,像是想找機會逃回會場似地。
他連忙拉住她的手。
「但你與麥肯金先生之間似乎就沒有這種問題?」
「呃……那是因為──他是一位熟識的朋友……」
「那麼,難道我就沒有機會成為那樣的朋友嗎?」
她盯著他一會兒,像是試圖尋找一個不失禮的理由,但最後她似乎放棄了。
「我想是的,爵爺。」她說,「真是抱歉,我想麥肯金先生應該在找我了──」
「恕我冒昧,莫非那位麥肯金先生是你的──」
「呃,就是你想的那樣。」她說罷便掙脫開了他的手。
但他沒有讓她溜掉,反而伸手摟住了她,將她拉進門邊的一處陰影中,而覆在窗上的帷幔遮住了門裡人們的視線。
沒有人來得及看見他所要做的事。
「爵爺!請你放──」
他將她擁進懷中,吻了她。
她穿的是一件高領的白色洋裝,但這不是問題,他還是可以吸她的血。
就算她是跟那個艾德蒙‧霍金斯有關係的親戚又如何?反正既然她不是萊納斯‧維特的直系子孫,那就表示他絕對可以對她下手。
但當他意圖咬進她的頸子時,卻被懷中的人用力推開,接著,一記熱辣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他臉上。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眼前的女子。
「爵爺,我真沒想到你會是那麼下流的人!告辭了!」她說,然後立刻走進會場。
他撫著疼痛的臉頰,呆然站在原地,甚至忘了去將她追回來。
不可能。
照理說,她不可能在被他吻了之後還能保持意識清醒的,更何況,他還施展了一部份的魅惑術,她根本不可能從他手中逃開。
他和她是第一次見面,這根本不可能會失靈。
除非……
他連忙走到門口,望進會場內的人群,但已經見不到她的蹤影。
除非她曾經被誰施展過類似的技倆。
這並不常見,但偶爾確實會發生。
有時候,曾被放過一次的獵物就再也逮不回來了。
可是他根本不記得曾對這個叫做伊麗莎白的女人──
不對。
也許第一個找上她的人另有其人。
而那樣的人,他只能想到一個。
他轉身往會場的反方向走去,一直走到陽台的欄杆邊,他很確定,這一刻沒有人能夠注意到他──至少,普通人類絕對不能。
慢著,別忘了你今晚來這兒是要做什麼的!你忘了家裡還有個新住客在等著你嗎?
但這件事比餵飽那傢伙要緊,至少眼下他是那麼認為的。
食物隨時都有辦法弄得到,不礙事的。
他閉上眼睛,想到上次他見到哈克時,他的身邊除了管家理查,居然一個人也沒有。
天曉得那傢伙又讓哈克獨自一人待在那裡多久,一個晚上?一週?還是一個月以上?
他絕不能再容忍那種事發生了。
他跳上欄杆,縱身一躍,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
「有咱們警場的人在,居然還發生這種事,」雷斯垂德一把將報紙扔在桌上,哼了一聲。「這下可好了,外界的輿論不知會鬧成什麼樣子,要是當時我在呀……」
麥肯金站在辦公室門邊,從手上的文件中抬頭看了他一眼。
「你該不會想說你在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吧?」說話的人是古雷格森,他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雙手插在口袋裡。「這不是麥肯金的錯,薩維奇家本來就不打算讓警方全權介入,這點他們也有責任。」
「可是外界不會這麼想,你有本事就這樣去跟他們說啊。」雷斯垂德回道。
「你想得太嚴重了,雷斯垂德,」古雷格森懶洋洋地說道。「像這種有錢人,出個幾件竊盜案根本沒什麼了不起的,大多數人都只是想看熱鬧而已,搞不好還有不少人想大聲叫好呢。」
雷斯垂德張著嘴像是想說什麼,但停頓了一會兒才說:「古雷格森,像你這種論調,就叫做反社會傾向,你懂不懂?」
「不懂,那是一種新菜色嗎?」
雷斯垂德翻了翻白眼。「我說你啊,古雷格森,你就不能多看點書嗎?」
「我有啊,上回你借我的書我全看完啦,真不知道你在生什麼氣。」
「別扯開話題,你這──」
「我會逮捕萊恩‧哈斯特的,這點你們不用擔心。」麥肯金說道,並走到辦公桌前,將手上的文件擱在桌上,而雷斯垂德正站在檯燈後頭瞪著他。
「怎麼逮?那傢伙根本查不出底細,沒人知道他打哪兒來的,昨晚的拍賣會上根本沒有人認識他!」
麥肯金挺直了腰桿,望著眼前這個身形瘦小的男子。
「至少我可以查出是誰把他引介進去的,問一下薩維奇家的人,總有人會知道。」
雷斯垂德略為挑釁地交抱雙手。「你的意思是你要去問咱們的苦主,那個娜塔麗‧薩維奇?」
「是娜歐蜜。」一旁的古雷格森糾正道,但雷斯垂德似乎不打算理他。
麥肯金點點頭。「沒錯。」他淡淡應道,不知是回應雷斯垂德還是古雷格森。
「那你最好動作快點,」雷斯垂德說道。「哈斯特那傢伙這會兒說不定早就訂好去西印度群島的船票了。」
麥肯金微蹙眉頭。「我以為通緝令應該已經發下了?」
「這還用你說。」雷斯垂德白了他一眼,然後轉身走出了辦公室,古雷格森也站起身來,跟在後頭。
「噢,對了,麥肯金?」古雷格森突然轉過頭來。「你覺得月光石真是哈斯特那小子偷走的嗎?」
麥肯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難道你不這麼想?」
古雷格森歪頭想了一下,然後說道:「嗯,這事兒有點古怪,我覺得不會是他。」
「為什麼?」
「你也說過,你親眼見到哈斯特標下那枚寶石,既然他都標了,何必還要偷?」
「也許他想賴帳。」
古雷格森搖了搖頭。「若我是賊,我就會盡可能低調行事,絕不會特地去下標什麼的,你以前也對付過不少賊子,應該很清楚不是?」
「沒有你想像得那麼清楚,」麥肯金說。「但我也認為這有些不合理。」
「對吧,你也這麼想,那就表示我的直覺沒錯,說不定是薩維奇家有人手腳不乾淨。」
「但這還是不能解釋哈斯特為何無故失蹤,除非……」麥肯金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沒再說下去。
「除非有人殺了他,你想說的是這個吧?」
麥肯金點點頭。
「若真是那樣的話,我想事情就更麻煩了。」古雷格森說道。
「我想也是。」麥肯金說,語調中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
門房告訴他,薩維奇夫人有事外出,但夫人的表親在家,而且不介意和他見面,於是他沒等太久便順利進了大宅內。
僕人一路領他通過充滿名貴畫作與雕像的長廊,將他領進一間寬敞的接待室,而裡頭有個人背對他站在落地窗前,看來似乎已等待許久。
僕人走出去關上門的同時,那人也轉過身來。
「你好,麥肯金先生,敝姓沃勒斯。」說話的人是個十分年輕的黑髮青年,戴著一副單片眼鏡,麥肯金不需要等他轉過身來,就立刻知道他是誰。
他是那個與A‧J‧萊佛士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
麥肯金困難地嚥了口唾液。
「你好,沃勒斯先生,昨晚在拍賣會上我見過你,但沒來得及打招呼。」
沃勒斯近乎完美的嘴唇浮出一抹微笑。「你是我表姊請來的警探,應該是我先去和你打招呼才是,不過昨晚出了那種亂子……」他輕輕搖頭,像是個逮著孩子闖禍的父母。「實在不太適合寒暄問好不是?」
麥肯金點點頭。「我同意。」
「請坐吧,要來根菸嗎?」沃勒斯問。
麥肯金看了那只銀菸盒一眼。「不了,謝謝。」
沃勒斯露出苦笑,像是頗困惑為何會被拒絕,他取出一根菸並點燃,然後將菸盒收了起來,坐進麥肯金對面的一把椅子裡。
「那麼,你想知道什麼?」沃勒斯問。「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請儘管說。」
麥肯金儘量想將眼前的人當成另一個陌生人,卻發現這很難做到。「薩維奇夫人是你的表姊?」
「是的,我前不久才從歐陸回來,還沒找到合適的住處,就暫住在我表姊這兒。」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沃勒斯吐了口煙,舉目想了想。「有一個多月了吧,將近兩個月前。」
「這段期間,你聽過有任何人要對月光石下手的傳言嗎?」
「完全沒有。」
「夫人可能收到這類的威脅卻不讓你知道嗎?」
「不可能。」
「那麼,府上近期曾經解雇或新聘過任何僕役嗎?」
沃勒斯突然露出饒富興味的神情望向他,有一瞬間,他看來像是想出言揶揄些什麼,但那神情稍縱即逝。「據我所知,沒有,」他說。「不過,我在這兒待的時間並不長,所以若你真想知道有沒有那樣的人,可能還是得去問我表姊。」
麥肯金看了他一眼,對他回答的方式有些訝異。
「抱歉,我剛才問的方式太冒犯了。」麥肯金說。
「不,怎麼會呢?我並不排除會有這種可能性,當時大廳的燈突然熄滅,這我也感到很奇怪,事實上,我昨晚曾試著想找出到底是誰動這種手腳,但這兒是我表姊當家作主,我也不能太明目張膽地去查探什麼……你懂嗎?」
「我懂。」麥肯金說。
沃勒斯看來像是鬆了口氣。「你能明白真是太好了,坦白說,我也是有我的難處呀。」他說著將菸捻熄在菸灰缸裡,並站起身來。「那麼,想去看看案發現場嗎?」
「什麼?」麥肯金抬起眼來,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大廳呀,昨晚舉行拍賣會的地點,」沃勒斯笑道,「雖然僕役們已經大致清理過了,不過我想應該還是能找出什麼眉目吧,正好我表姊也不在,趁這機會去看看如何?」
第十八章|灰色眼珠
麥肯金並不認為現在去大廳那兒還能找出什麼線索,但他也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拒絕沃勒斯的「主動幫忙」。
不過,他應該將眼前這人視為「沃勒斯」而非「萊佛士」嗎?
他不這麼想。
雖然沃勒斯的表現完全就像是個從沒見過他的人,但他過去追捕萊佛士多年,實在太清楚萊佛士是個多麼善於偽裝作戲的人,裝成一個全然無辜的人對他而言根本不會是難事。
但年紀……
沃勒斯看起來實在是太年輕了,若萊佛士現在還活著,應該也是個中年人了,再怎麼說都──
也許真的只是剛好長得相像?
不知為何,他不願這麼想。
「麥肯金先生,你還記得當時你人在哪兒嗎?」沃勒斯站在樓梯下說道,一副興致高昂的樣子,麥肯金總覺得他愉快得有些不太尋常。
「我想大概記得,」麥肯金從他身邊走過去,站到空蕩蕩的大廳中央。「就是這兒了。」
「噢,對,我想起來了,我當時也看見你就在那兒,若我沒記錯的話,哈斯特就坐在你旁邊?」沃勒斯笑道,那笑容像極了萊佛士,麥肯金努力將這念頭揮出腦海。
「呃,我想是……」麥肯金說道,並隨意往旁邊一瞥,只見他對桌的椅中有個金髮青年坐了下來。
「我會標到那枚月光石的,我保證。」哈斯特朝他笑了笑,然後轉過頭去,望著薩維奇夫人將頸上的寶石解下並放在一只展示盒中。
麥肯金回過神來,看見自己仍站在空蕩蕩的大廳裡,沃勒斯站在離他數步之遙的地方。
這裡沒有桌子、椅子,什麼也沒有,一切早在昨晚結束後就被清走了。
包括哈斯特。
「──沒錯,」他回道,並稍微站了過去,站在哈斯特剛剛還在他記憶中徘徊的地方。「他當時就坐在這兒。」
「我當時還以為你和他是朋友呢,」沃勒斯說。「我記得……你們似乎交談了幾句?」
「只是點頭之交,」麥肯金不帶感情地說道。「我和他當時是有交談沒錯,但不過是尋常的幾句談話罷了。」
沃勒斯點點頭,像是在尋思些什麼。「我想也是。」
「沃勒斯先生,你知道把哈斯特引介進來的人是誰嗎?」麥肯金問。
那張年輕的臉龐抬了起來。「噢,你這一問我倒想起來了,我昨晚也問過表姊這件事,原本想儘早告訴警方,但不知怎地就忘了。」
「這麼說……」
「是我表姊一位舊識的熟友引介他過來的,我記得是位女士,叫做……嗯,噢!對了!夏綠蒂‧華生夫人,就是這名字!」
麥肯金愣愣地瞪著他。
「確定真是這個名字?」他問。
「確定,準錯不了,地址是貝克街221B,我還特地抄起來了,結果昨晚卻忘了說。」
麥肯金憂心地想起他首次見到哈斯特的情景。
當時,哈斯特不正是在尋找這個地址嗎?
哈斯特到底去那兒做什麼?之後的兩度碰面,他為什麼完全沒有想到該問起這件事呢?
不,這麼說也不對,畢竟他從未想過在那之後,他們會這樣三番兩次地巧遇,既然從來沒有確認過這份交情,那麼不去探問對方的事也是很正常的。
他甚至不打算留下哈斯特給他的護身符。
啊……
他想起不久前的那場葬禮,他親手將那枚護身符埋進哈瑞‧曼德斯的墳墓裡。
之後,他作了一場異常真實的惡夢,夢裡,曼德斯正坐在他家的椅子上,渾身浮腫腐爛,屍水浸濕了椅墊和地面。
而第二天一早,他發現他的椅子被搬走了,而海契什麼事也不告訴他。
這會是什麼巧合嗎?
他望向眼前的沃勒斯,那個長得和萊佛士一模一樣的男人。
先是曼德斯,再來是萊佛士了嗎?
難道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讓這些早該入土為安的人又活了回來?
不,老麥肯金,別傻了,那只是場惡夢,你只是那天剛參加完一場葬禮,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一切根本就──
可是那張天殺的椅子又該怎麼解釋?
他應該向海契問個清楚,但他卻沒有這麼做。
你知道那確實發生過,不是嗎?所以你才沒有問,你不敢──因為你知道那全都是真的。
但這未免太瘋狂了……這種──那麼超自然的事──
「麥肯金先生?」
他猛地回神,這才發現沃勒斯正站在他面前,一臉困惑地望著他。「你有聽到我剛說的話嗎?」
「呃──嗯,抱歉,我剛才在思考些事情。」
「噢,是嗎?這麼說我打斷你了?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你剛才說什麼?」
沃勒斯露出一種懶洋洋的神情,似乎不太願意再複述一次。「啊……也沒什麼,只是問你認不認識這位夏綠蒂‧華生夫人,我聽說她是位女偵探?」
麥肯金在心裡嘆了口氣。「不,我耳聞過一些她的事,但並不認識她。」
「大概也不過就是替街坊鄰居找找走失的寵物之類的吧,」沃勒斯淡淡笑道。「這年頭好像誰都能掛牌當起偵探似的……你知道魯伯‧葛蘭這人嗎?我表姊認識他哥,貝索‧葛蘭,以前好像是個很有名的法官,我見過魯伯幾次,那人是個十足的幻想家,不過他也在當偵探,我覺得那真好笑,噯……可別說我是在道人是非什麼的,我也不怕你會去同他說什麼,我敢說要是你見過他,也會同意我的看法。」
麥肯金看著他說話的樣子,注意到他有一邊眼睛的顏色比較暗淡,接近灰色,但因為戴著鏡片,所以其實不太明顯,近看才會注意到,麥肯金不禁暗想這是否就是他之所以戴單片眼鏡的原因。
但至少他找到了一個沃勒斯和萊佛士不同的地方,萊佛士有一雙明亮的藍眼,但沃勒斯的眼睛顏色卻顯得比較深,且兩眼幾乎可以算是異色,這很少見,他很確定他過去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如果有,他肯定會記得。
沃勒斯並不是萊佛士,就算他再怎麼不願承認也一樣。
他轉過身去,走向大廳的其中一扇落地窗,它們現在都被關上且上了鎖,麥肯金並不認為現在還能從現場找出什麼線索,但他仍然想在這兒多待一會兒。
他記得當時看見哈斯特就是從這個方向闖過來,跟他撞個滿懷,帶著驚懼的眼神抬頭望他,但當他認出來人是誰時,那份驚懼又在一瞬間煙消雲散,他覺得當時哈斯特好像想對他說什麼,但不知怎地又吞了回去。
如果當時霍金斯不在就好了。
他盯著窗外,心想自己不知為何會有這種想法,沒錯,霍金斯的突然出現確實令他手足無措,因為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但這狀況還在他可以掌控的範圍內,至少,霍金斯很擅長應付這種場合,而這是他做不來的。
那麼他到底在不快什麼?
沒錯,現在他的確感到很不快,月光石不見了,而它的買主也不知去向,這一切都是在他面前發生的事,但他卻天殺地完全搞不懂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這就像是一場在自家客廳上演的業餘戲劇,彆腳的演員們唸完玩笑似的台詞後便匆匆退場,但過了一會兒又會從幕後現身,一切不過是場戲,當布幕落下,所有事物都會回歸正軌。
但這是真實人生,不是作戲,儘管他總覺得,也許這時窺看後台,就會發現哈斯特和月光石一直都在那裡。
雖然他連後台在哪裡都不知道。
他很清楚,他心裡的不快打從拍賣會開始前就已經存在了,而且那早已存在了好一段時間,哈斯特與月光石的失蹤只是將這種不快推到了最高點。
不,他其實並不在乎月光石去了哪裡,就算那確實是他的責任──月光石失蹤時他也在場,依自身的職責所在,他當然得解決這個案子,但他更在意的是別的事情,職務不過是個藉口,他真正想知道的是──
哈斯特現在到底在哪裡?
當然,那也很重要,畢竟哈斯特是偷走月光石的頭號嫌疑犯,可是──就如古雷格森所說,他實在不認為哈斯特會這麼做,以客觀角度來說,哈斯特沒有非得這麼做的理由,這他十分清楚,就算古雷格森沒和他討論過也一樣,最重要的是……
他不相信哈斯特會這麼做。
儘管他很清楚,他對哈斯特這人的認識並不深,也許過陣子,雷斯垂德或管他是誰會不知從哪兒變出一份前科累累的紀錄,而上頭的嫌犯姓名就是萊恩‧哈斯特,他們說不定曾經在印度或中南美洲逮到他正準備替一個嬰兒放上三大桶血,好祭祀偉大的章魚頭神或什麼的。
但他實在無法相信。
哈斯特救過他,墓園那次,他差點摔進深不見底的古墓裡,若不是哈斯特及時拉住他,他現在早就摔斷脖子了。
而且,哈斯特給過他一個看來價值相當不菲的護身符,能夠隨意贈送這種東西的人,怎麼可能會去偷一枚小小的寶石?
麥肯金,你把他想得太好了,幹這一行那麼久了,你的想法居然還那麼天真,別傻了,救過你一次又如何?那個勞什子護身符說不定根本是偷來的呢!
他感到心裡一沉。
好吧,就算他沒有偷,就當作你對他的觀感全都正確無誤,但這麼一來,事情會變得比較好嗎?
不會。他在心裡暗自回答。
因為那更可能意味著哈斯特已經遭遇不測。
你何必那麼在意他的死活呢?他不過是個只跟你見過幾次面的陌生人,就算他現在已經沉到泰晤士河底,那也與你無關。
因為那是我的工作,我的職務就是要保護一般民眾的人身安全。
他從這一扇窗走到另一扇窗。
不對,你自己清楚得很,根本就不是那樣。
你會那麼在意他是有別的原因,你只是假裝那不存在。
假裝那從未發生過。
他的神情仍舊冷漠,他知道沃勒斯正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大廳裡很靜,只有他的腳步聲迴蕩在大廳裡,偶爾傳來沃勒斯隨意走動的聲音。
但他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中瘋狂跳動。
我能有什麼原因?除了職務之外,那傢伙有什麼值得我在乎的?
你在乎他一如你在乎萊佛士那小子,不是嗎?否則你那天何必去那座墓園?何必將鮮花放在那傢伙的墓前?
你甚至知道哈瑞‧曼德斯──那個瘸了腿的老小子生前每年都會去為他掃墓。
為什麼?
他不願再想下去,這不是個適合尋求答案的場合──這兒是薩維奇家,而沃勒斯還在他身後走動,也許隨時會走近他身旁,察覺他此刻內心的異樣。
我為什麼要去在乎一個罪犯?一個該在監牢裡關到老死的傢伙?
因為你天生就容易被這樣的人吸引,老麥肯金,你羨慕他們羨慕得不得了,只因為──
他們敢跨出那條界線,而你卻只敢待在這裡。
你只是不甘心罷了。
你不甘心萊佛士從你手中溜走,也不甘心哈斯特竟然就這樣一聲不響地消失。
那只是──
他繼續走向下一道窗,而那也是最後一道。
他希望沃勒斯就是萊佛士。
希望他從不曾死過。
但那畢竟不會成真,沃勒斯是沃勒斯,萊佛士是萊佛士,他已經親眼確認過了,沃勒斯和萊佛士的年齡根本不符,而且萊佛士也沒有那種異色的眼睛。
所以你還在堅持什麼?
該放手了,你這傻子。
反正哈斯特也已經不在了。
他轉過身來,正好迎上沃勒斯那雙茫然的眼睛。
「我想,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可查的了。」麥肯金說。
「噢,大概是吧,沒能幫上忙真抱歉。」
那語氣幾乎有些漠不關心,好像急著想找到犯人和月光石的人是我似的。麥肯金想,但他隨後又想到,沃勒斯確實不需要為月光石的下落擔憂,畢竟那是屬於薩維奇家的財產,與他無關。
這令麥肯金更深感不快。
「那麼,告辭了,如果你或薩維奇夫人事後想起什麼可疑的地方,就通知我一聲。」
沃勒斯順從地點點頭。「我會的。」
不知怎地,麥肯金突然覺得他說這話的表情有點像哈斯特,但隨後又立刻將這想法逐出腦海外。
先是覺得他像萊佛士,現在又在他臉上看見哈斯特的幻影是吧?麥肯金呀,你腦子病得還真不輕,乾脆把這案子轉給別人,去申請休個長假如何?
沒這必要。他在心中駁斥。
至少……目前還沒有。
他離開大廳,往樓梯走去,沃勒斯尾隨著他。
「麥肯金?」
他轉過頭來,卻看見沃勒斯這會兒才要登上樓梯。
「你剛才……」麥肯金有些不確定地說道:「是不是說了什麼?」
沃勒斯抬起頭來,一臉不解。「沒有啊。」
麥肯金淡淡應了一聲,又再次轉過身去,步上階梯。
這下可好了,你知道你現在看起來像什麼嗎?一個得了幻聽的老傢伙!
他盡力不去想這件事,不去想沃勒斯可能會在別人面前怎麼說他。
麥肯金啊?喔,我見過那傢伙,他看起來腦袋不太靈光,你想他是不是該退休了?
噢,該死。
沃勒斯一路送他到走出大門,所幸,他沒有在沃勒斯年輕的臉上看見任何嘲弄的神色。
希望他不只是偽裝得很好。麥肯金想。
第十九章|無貌之神
麥肯金走後,沃勒斯便快步走進屋內,神色慌張地往樓上走去,他避開了所有僕役,奔進二樓一處陰暗的長廊上,確定沒有人看見他後,才靠在牆邊,深深吐了口氣。
突然,他輕叫一聲,並緊緊按住自己的左臂,其下像是有什麼在蠕動著,撐得袖子鼓鼓的,幾乎要被撕裂,他用力壓住它,試圖使它平復下來,但卻不太有效,他的左掌在一瞬間變形成某種扭曲的形狀,並伸得極長,像是某種海底生物的觸鬚,有那麼一瞬間,他整隻左臂幾乎處於完全不受控制的狀態,瘋狂地在半空中揮舞著,他連忙用右手抓住它,並使力將它塞入懷中,然後將身子前傾,跪了下來,整個人幾乎貼到地面,過了好一會兒,他懷中的那樣東西似乎才平復下來。
他微微起身,將左臂從身下抽出來,一條粗肥的不規則狀物體軟綿綿地掛在他的左邊袖口上,他見狀不禁嘆了口氣,隨後輕輕地甩動了一下那物體,慢慢地,那東西逐漸變形、縮小,最後回到原來的形狀,變成一隻正常的人類手掌,他將左手握起又放開,確定它不會再失控後才從地上爬起來,並拍了拍長褲與西裝上的灰塵。
叮鈴鈴……
他轉過頭來,像是嚇了一跳似地,但當他看見那聲音的來處時,不禁鬆了口氣。
那是一隻頸上掛著鈴鐺的白貓。
「克麗絲汀,是你啊,你差點嚇死我了。」沃勒斯苦笑道,並彎身朝牠伸手。「來吧,過來啊,我帶你到夫人那兒去。」
克麗絲汀尖聲叫了一聲,整個身子高高弓起,毛也豎了起來,一雙淡色的眼睛緊盯著他,像是警戒,也像是恐懼。
「噢,克麗絲汀,別這樣──」他上前一步,試圖向牠表示友好,但克麗絲汀又叫了一聲,隨後很快跳開,往後奔去,竄進長廊盡頭的轉角處。
沃勒斯輕嘆了口氣,然後追了上去,但當他走進長廊的轉角處時,卻不見克麗絲汀的蹤影。
鈴聲仍然持續著,他往前走去,這才發現長廊上其中一間房間的門是半開著的,而鈴聲似乎就在裡頭。
「亞瑟?是你嗎?」門內傳來一個有些慵懶的女聲,而沃勒斯一聽見這聲音,幾乎是想也不想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門內是一間臥房,寬敞的床上有一個女人正躺在那兒,除了她披散在肩上及胸口上的黑色鬈髮外,身上一絲不掛。
克麗絲汀蜷在床上,而女人正撫摸著牠。
沃勒斯站在門邊,順手將門帶上。「你該不會是剛剛才醒吧?」
女人笑了笑。「是啊。」
「真沒想到你連門都不關,是想讓僕役們免費參觀嗎?」沃勒斯有點沒好氣地說道。
「這說法真有趣,你跟誰學來的?」
沃勒斯似乎懶得回答這問題。「麥肯金剛剛來過了。」他說。
「哦?所以呢?」
「你沒告訴過我他認識我!」
女人笑了起來。「我以為你看到他就會知道了。」
「這並不好笑,娜歐蜜,如果你找了個認識A‧J‧萊佛士的警探來這兒,你應該要先讓我知道,而不是裝作不在家,把他扔給我。」
「可是你沒讓他發現吧?」娜歐蜜歪頭望著他。
「我想是沒有,」沃勒斯悶悶不樂地說道。「但他肯定起了疑心──畢竟我的模樣根本沒變。」
娜歐蜜站起身來,披上一件輕薄質料的睡衣,並將一頭黑髮撥到身後。「你放心好了,亞瑟,正因為你一點也沒變,所以他更沒有理由把你和萊佛士當成同一個人,萊佛士要是現在還活著,肯定也和那個麥肯金差不多歲數了,而你──」她走向沃勒斯,用手指輕輕撫過他的臉。「再怎麼看,你都頂多只有他的一半歲數,別想太多了,儘管放心當你的亞瑟‧沃勒斯吧,他動不了你一根手指頭的。」
沃勒斯將她的手推到一邊。「我擔心的是,認識我的人不只他一個,像麥肯金那種比較理性的傢伙還好說,要是哪天來了個仇家還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舊情人,那可就慘了。」
娜歐蜜笑了起來。「那麼,在你記憶中有這樣的人嗎?」
「那倒是沒有,但小心一點總是好的。」
娜歐蜜退後兩步,有些驚奇地審視著他。「我的天啊,親愛的亞瑟,你這會兒真把自己當成那個小賊了?」
「我沒有,只是──」
「你不要忘了,」她輕輕搖頭。「你只是『擁有』他的外表和記憶,客觀上來說,你是個『入住者』而不是『原主』,別錯把那些借來的東西當成你自己的了。」
「我說過了我沒有,」沃勒斯說。「我很清楚這個身體和這個大腦都是借來的,而且我從來就沒有自以為我是萊佛士這個人,我只是認為你有點太缺乏警戒心了,難道就因為你活得比較久,我就沒資格以朋友的身份向你提出一點建議嗎?」
娜歐蜜一手叉腰,有些饒富興味地看著他。「你知道嗎?你真是越來越像人類了,就和哈斯特一樣。」
「那只是你單方面的看法──說到他,那傢伙怎麼樣了?」
「哈!你瞧,你甚至會擔心別人了,十足的人類風格!」
沃勒斯嘆了口氣。「算了,你愛怎麼嘲笑就隨你吧,你就不能想成我是以同伙的身份在發問嗎?你知不知道剛才在大廳差點露餡了?」
「露什麼餡?」娜歐蜜一臉像是聽到火星語的神情。「誰露餡了?你嗎?」
「當然不是我,是哈斯特,我聽見他叫麥肯金的名字,而麥肯金好像也聽見了!」
有那麼一刻,娜歐蜜像是完全沒聽懂他的話,但當他想再次開口時,她便立刻打斷了他:「但你很清楚,哈斯特應該已經沒有辦法講話了。」
「他不是用講的,是直接傳到別人腦子裡,我作夢也沒想到他本事居然那麼大。」
「他以前沒有身體的時候,本事還比現在大上不知多少倍呢,你該慶幸他現在有個身體可以任人宰割,所以──你說麥肯金那傢伙聽見了?他起疑了嗎?」
沃勒斯想了想。「應該沒有,他可能只以為自己是聽見幻聽了。」
「那就好,人類的理性是偉大的事物,它讓人們學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也讓我們更能平安無事地生活在他們之間,這麼看來,麥肯金的事你就甭瞎操心了,他應該不是那種會威脅到我們的傢伙,比起他那種人,我們還比較需要擔心歇斯底里症患者跟偏激派教徒──不過一般人類也認為他們是需要擔心的,這倒是好事。」
她抱起克麗絲汀,將牠擁在懷中,而牠則對在床沿坐下的沃勒斯齜牙裂嘴。
「我真不懂你為什麼可以這麼樂觀,娜歐蜜,你搞清楚,咱們現在可是綁架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弄成這樣你打算怎麼收場?」
「有什麼辦法呢?要是讓哈斯特知道他得標的那枚月光石是贗品,那不是更不妙嗎?而且那樣一來,他就會知道我是一直想阻撓他的人了,準會想盡辦法拆穿我,那我這舒適美好的生活可就要化為烏有了。」
沃勒斯瞪視著地毯。「你想若是和他好好解釋清楚,他會聽進去嗎?我看他不像那麼不講理的人吧?」
「我親愛的亞瑟呀,你對他的了解遠不如我來得深,別看他那副呆頭呆腦的公子哥兒樣,他以前可是個脾氣很壞的傢伙哪……相信我,正面同他打交道絕不會是件好事,要是他知道月光石裡的小東西早就孵化出來了,就算把我剝十層皮也平息不了他的怒氣。」
「既然如此,那何必還要辦拍賣會?讓他永遠不知道你就是他要找的人不是更好?」
娜歐蜜撇了撇嘴。「我已經厭倦這種你追我跑的遊戲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偽裝成各種不同的化身,好設法躲避他,就算我擁有接近無限的生命,也是會感到累的,我也不過是個聽命行事的人,現在月光石既然已經孵化,那麼遊戲也該結束了。」
「你打算宰掉他?」
她先是困惑地望了沃勒斯一眼,但隨後又露出苦笑。「不,沒有任何人可以『宰掉』他,像他那麼古老的存在,早就沒有人知道毀滅其身的方法了──也許連他自己也忘了,我對他另有打算,但不會是『宰掉』,懂嗎?」
「那你打算將他關到幾時?我可不認為『那個空間』能支撐得了多久,他現在就已經能傳出聲音了,再過幾天說不定他連身體都──」
「會有人來接他走的,你不必擔心,」娜歐蜜說。「只要再等上一陣子就行了。」
「要等到幾時?我可沒有自信能再逮住他一次,昨晚我差點就讓他給溜了!」他揉了揉額頭。「說到這事倒真是挺古怪的,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我沒辦法傷害他,當我打昏他的時候,幾乎有種……作嘔的感覺,腦子裡也亂哄哄地,像是有蜜蜂在裡頭爬似地……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娜歐蜜好奇地看著他。「不,我不知道,也許你只是還不習慣這個身體吧?」
沃勒斯皺了皺眉頭。「但我對其他人不會這樣。」
「那大概是他的力量多少影響了你,留心點,你還太年輕,容易被他的力量所吸引,你只要記著,他是想要奪走月光石,藉此對你不利的人就好了,下次若再發生這情況,我絕對會保護你的,不用擔心。」
沃勒斯望著她懷中始終緊瞪著他的克麗絲汀,不禁嘆了口氣。「你甚至不能阻止牠咬我。」
娜歐蜜低頭看了看懷中的白貓,見牠渾身警戒的模樣,只好走到門口將牠放了出去。「牠只是還不習慣你罷了,那小東西向來不容易和人親近,若你在這兒住久一些,牠就會喜歡你的。」
「但願如此,不過,恐怕我是沒辦法在這兒繼續待下去了,」他從床沿站起身來。「我已經僱了個律師替我找房子了,再過一陣子我就得搬離這兒了。」
「律師?哪個律師?我認識的嗎?」
「他姓哈克,強納森‧哈克。」沃勒斯淡淡回道。
「噢,我不認識他。」娜歐蜜說。「不過,如果你打算找律師的話,何不問我呢?我認識的律師有好幾打。」
「這只是小事,我自個兒作得來的,別老是把我當成小孩子。」
「可是,住得好好的,怎麼突然說要搬呢?」
沃勒斯挑眉望著她。「你不知道外頭傳得有多難聽?」
「傳什麼?」她不解地眨了眨眼。
「你該不會以為外頭的每個人都當真相信我是你表弟吧?」
娜歐蜜微微一笑。「那麼,你擔心的是我的名聲,還是你的?」
「我想都有吧。」沃勒斯漠然說道。「如果你不打算穿上衣服,就別故意讓我有機會進你房間。」
「但你明知我不介意──如果你想要的話。」她雙手叉腰,胸口的衣襟頓時敞了開來。
「你也明知若我真想那麼做的話,我不可能等到現在。」
「誰知道呢?也許你還沒學會這方面的事。」
沃勒斯陰沉地盯著她的臉,然後伸手替她將衣襟拉上。「把衣服穿好。」他說。
「還真是紳士呢,」她一臉沒趣地說道。「這麼個尤物在你面前,你居然一點興致也沒有?」
「在看過你真正的樣子前或許會吧,親愛的──奈亞魯法特。」
她輕哼一聲。「那個名字真不親切,我討厭有人這麼叫我。」
「那正合我意,對了,可別忘了你和你的醫師約了下午見面,我現在得出門一趟。」
「上哪兒?」她問。
「去見我的律師。」
她突然大嘆一口氣。「你就為了見個陌生男人,寧願丟下我一個人獨守空閨?」
他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想裝成一個芳心寂寞的可憐寡婦,那就把床頭那件下人穿的襯裙藏得好一點,我敢打賭──那是瑪莉的吧?」
她露出一個鬼靈精似的笑容。「你真下流,居然在她打掃時偷看她的裙底?」
「下流的人是你,親愛的娜歐蜜,我只是碰巧在昨晚看見她在你房外逗留罷了,我說,就算這兒是你家,你也該謹慎一些吧,我建議你,以過來──」
他突然住了口。
「過來什麼?」娜歐蜜問道,並眨了眨那雙淺藍的雙眼。
「……沒事,我得走了。」沃勒斯說道,並走向門口。「六點以前我會回來。」他說,並順手帶上了門。
娜歐蜜一臉沒趣地在梳妝台前坐下,心不甘情不願地拿起梳子,但又擱回桌上。
她原本認為一切都在掌控中,但沃勒斯最近的行為實在有點令她不太確定。
也許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將他安置在人類的軀體中。
她原以為只要是個死得夠久的軀體就沒有問題,但目前看來,那些屬於人類的思維似乎還是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了沃勒斯,而且正在逐漸改變他。
沃勒斯會和哈斯特一樣變得越來越像人類。
她閉上眼睛,甩開那念頭。
不會的。
只要確保哈斯特再也沒有機會接觸到沃勒斯,那就絕對不會發生。
就算沃勒斯是他的孩子也一樣。
她拉開抽屜,推開最底層的暗門,裡頭有一只暗紅色的小盒,她將它取了出來並打開,只見盒中有一塊塊碎裂的透明石頭,一接觸到外頭的光亮便閃起炫目的色澤。
這就是月光石,已孵化的殘骸。
無法親眼見到孩子出生,不知哈斯特作何感想?
更不幸的是,他已親眼見過他的孩子,卻沒能認出來。
而這很可能是因為哈斯特已經變得太像人類了。
哈斯特,這就是你要的嗎?她在心中暗想。
賭局還沒有結束,儘管她已經先哈斯特一步取得勝利,但這不過是第一回合罷了。
再來,就看「深潛者」的表現了。
她望向鏡中,而那裡有個女人正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
只要「深潛者」沒有出現──若到了約定的那一日,應該發生的事卻沒有發生──
那麼一切就結束了。
到時可不能從頭再來,你可是答應過我的,親愛的哈斯特。
她將盒子收回原處,並搖了搖鈴,一名女僕走了進來。
「夫人,有何吩咐?」
「我待會兒有客人要來,替我將那件藍色的便裝找出來,式樣較拘謹的那件。」
「是,夫人。」
經過昨晚的事後,她得和她的醫師見一面,儘管她並沒有任何需要諮詢醫師的病痛存在。
她只是必須確定,到目前為止是否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包括兩年前的那件事。
當年為了取走《死靈之書》,以及各種為了此後的鋪路,她可是在班納萊家上演了一場拿手好戲呢,而這整件事,她的「醫師」當然也有份了。
那位醫師的名字叫做格拉夫‧歐洛克。
這名字實在很有趣,她想,格拉夫的意思就是「伯爵」,而那似乎是他以前的頭銜。
她知道他曾與哈斯特見過面,但哈斯特不會知道,事實上他會去找歐洛克也是整件計畫中的一環──那個可憐的老卡斯楚,若不是他的身份地位足以將事情鬧上報,哈斯特也不會因此確信歐洛克是唯一可以幫他的人。
據她所知,可憐的哈斯特甚至扯了個漫天大謊,將無辜且安祥沉睡在海底的克蘇魯給扯了進來,這整件事根本與祂無關,就算有關──依她對祂的了解──祂現在八成也忘了。
有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她與哈斯特之間的賭注,當哈斯特輸掉之際,末日將會來到,而哈斯特將會永久從這地表上消失,回到他所應屬的時空漂流之中。
你必須承認一件事,哈斯特,就是你畢竟屬於那裡。
那會是一場很緩慢的毀滅,因為她仍然會待在這裡,持續在人類身旁低語、滲透,推動他們走向自身造成的浩劫。
那就是這千百年來,奈亞魯法特──「無貌之神」已經在做的事。
而這一切早已無可阻止。
「夫人,您今天心情好像很好?」
「噢,是嗎?」
「是啊,發生了什麼好事嗎?」
她輕輕搖頭。「怎麼可能呢?昨晚才發生月光石失竊的事呢,我只不過是……」她望向鏡中的自己,想起哈斯特昨夜昏迷在她眼前的樣子。
我已經厭倦這種你追我跑的遊戲了。
該是攤牌的時候了,哈斯特,我等這一天已經有多久了你知道嗎?
「──只不過是,想起了以前的一個朋友。」她說。
「肯定是很要好的朋友吧?」女僕問道。
「嗯,是啊,曾經很要好,不過……」
曾經……
她想起在浩瀚冰冷的星際中,那傢伙美麗的模樣。
他知道是我,知道我正在注視著,卻視而不見,將我當成從不存在。
那模樣曾令她如此著迷。
「也已經很久沒聯絡了。」她在鏡中朝女僕笑了笑。
第二十章|古利‧史溫本的敘述
Ⅰ. 貝索‧葛蘭的評語
理性與瘋狂──這兩種聽來截然不同的特質,通常人們很難想像這兩者會同時並存,但既存的事實卻經常意圖挑戰人類的認知,舉個例子來說,我的老友──一位現已退休的法官貝索‧葛蘭,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在他多年的法官生涯中,因職業所需所培養出的理性思考已成為他不可或缺的一部份,然而,在他的天性中偏又有一種真誠如同赤子──偶爾甚至可以說是接近幼稚──的性情,令人意外的是,這兩種特質在他身上卻很少有衝突的時候,他某些看來瘋狂至極的言論與行為,往往是出於理性思考後的決定(儘管他身邊的人也總是在事後才察覺到此一事實),不過,有時也單純就是受到他性格中那份孩子氣所驅使罷了,即使是他的親弟弟魯伯‧葛蘭,或與他熟識多年的朋友──如我,大多時候也難以分辨他的行為到底是出自何種動機,但他這種特異獨行、我行我素的性格多年來倒也沒有給人們帶來什麼麻煩──事實上貝索‧葛蘭向來都不是個麻煩製造者,他的弟弟──耽溺於偵探幻想的魯伯‧葛蘭才歸屬於此一範疇,不過這部份說起來可就沒完沒了了,容我暫且按下不表。
當然,即使是像貝索‧葛蘭這樣一個頗為怪異但到底也算安份守己的人,在他的人生中也犯過一些困擾他人的麻煩,他最有名的事蹟,便是那樁令他就此從法官一職上引退的事件,據稱他當時在一件漫長難解的誹謗案中吟起他自創的詩歌,把原告被告都徹底譏諷了一番,之後旋即辭官退隱,住在他位於蘭貝斯的小閣樓上,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很少人真正認識他這個人,在他的身上,自有一套特殊的行為準則在運作著,這使他雖不易認同世俗的價值觀,卻也不至於成為反社會的罪犯,我想,除了他弟弟魯伯以外,我是唯一一個不屬於那裡,卻踏進過他的世界的人,在那個地方,世俗的一切標準都毫無意義,唯一的主宰者只有貝索‧葛蘭一個人,而任何人在親耳聽過他熱切的演說之後,都會為他的那股奇特魅力深深折服。
在薩維奇家的寶石失竊案開始鬧得沸沸揚揚之前,有一天夜裡,當我們在俱樂部喝過幾杯,比肩在街上行走時,他突然對我提起前陣子發生在蘭貝斯的離奇兇案,在他辭官退休後,我就幾乎不曾再聽過他聊起這些時下的刑案,因此剛開始我倒是帶著幾分興味專注聆聽,但到後來,我卻發現他又搬出他那套神秘主義與浪漫主義的理論,將案件的兇嫌鎖定在那些超自然的生物身上,我原先就覺得他是有點醉了,但沒想到他居然醉得那麼厲害,他那些瘋言瘋語我實在聽不下去,正當我想就此打住這話題時,卻偶然在酒館附近遇見貝索的一位年輕朋友,那夜,我們為了這位年輕人是否該對一名從酒館裡被攆出來的醉漢伸出援手而爭執不下,最後,貝索少見地讓了步,他同意在這種夜深時分不該貿然去騷擾一位並非極為熟識的年輕朋友,但仍堅持第二天一早要去打聽這位年輕人的消息,求證他是否已遭到那名陌生醉漢的毒手。
然而,在他硬將我拉到他的住處過夜後,第二天一早,他卻像是全然忘了昨晚的爭執,當我下樓時,他甚至還悠哉地坐在早餐桌旁向我道早安。
「古利,我想了一晚,」當我坐下時他說,「最後決定不去霍金斯家了。」
「是嗎,那敢情好,」我說,心裡倒有點驚訝他會這麼乾脆就放棄。「你總算肯承認那醉漢只是個可憐的病人了。」
「不,我對他的看法倒是一點也沒變,」他嚴肅地切開一截香腸。「我只是單純地認為,要對付那樣一個魔鬼,以你我的能力是遠遠不及的,所以看在你的安危上,我認為不該貿然去接近他。」
我無視女僕端上的煙燻鮭魚,只是瞪視著他。「又是你那套吸血鬼還是外星人的理論?」我問。
「當那成為事實後,理論就不再只是理論,」他一口吞下油滋滋的香腸。「你也親眼見過那人的面貌,他的白髮、過於蒼白的皮膚與異常發達的犬齒在在都指向某種再明顯不過的跡象,當然,或許他也只是得了種特異的疾病,但如果事實已經如此明顯地擺在眼前,那又何必去另外找個更符合常理的解釋呢?」
「貝索,世上沒有吸血鬼。」我說。
「但在你親眼見到紀慈中尉所居住的綠屋前,你也不相信他在玻麗附近有棟房子呀。」
「這和那又有什麼關係了?」我高聲說道。「說真的,就算你總是那個能從迷霧中將我們帶出來的人,也並不代表你可以逼迫我相信你那套神秘主義的理論,你不能因為一個人長得像小說中寫的吸血鬼,就說他不是人類,凡事要有證據。」
他那顆鐵灰色的頭顱憂心地搖了搖。「莫非你真要他那口利齒咬斷你的頸子才肯相信嗎?你要證據,那個死於他手下的被害者就是最好的證據了,在這城市裡沒有任何野獸可以犯下那種精確的謀殺,也沒有任何人類能夠那樣撕裂一個人的喉嚨,除了介於半獸半人之間的超自然存在外,不會有其他生物辦得到了。」
我開始覺得這番對話簡直無意義至極,於是嘗試換個話題。「好吧,貝索,就當你說的都對吧,我不想跟你爭論吸血鬼到底存不存在的話題,說到紀慈中尉,他是不是又搬家了?最近好一陣子沒見著他了。」
貝索繼續解決盤中剩下的一塊土司。「我前陣子才遇到蒙特摩倫西先生,據他所說是這樣沒錯。」
「蒙特摩倫西?你說他那個怪里怪氣的「樹屋」仲介商?」
「你這樣說對他不太公允,古利,」他嚴肅地說道。「他只是忠於自己的志趣,而且他對小動物非常有愛心,你怎能這樣批評一個善良的老好人?」
「好、好,就當我錯,我說的都不對,可以了吧?」我懶洋洋地撥弄著盤中的鮭魚片。「那麼他──紀慈中尉最近又搬到哪兒去了?」
「不太清楚,」他以餐巾抹抹嘴唇。「不過似乎是在某座湖或某座瀑布附近,離市區挺遠的,噢,對了,我想起來了……」
「什麼?」
「聽說他在那附近救了個溺水的人,不過那個可憐蟲似乎撞到頭了,連話都不會說,紀慈也不知道能拿他怎麼辦,就將他送到附近的醫院了,現在魯伯接了這件事,正到處打聽那傢伙的消息哪。」
「難怪最近也沒見著魯伯,」我說。「不過紀慈怎麼會委託他呢?我記得魯伯之前一直找他麻煩。」
「你也知道魯伯的個性,那是他自作主張接下來的,」貝索平靜地說道。「紀慈根本沒委託過他。」
這時,外頭突然傳來敲門聲,貝索毫不意外地抬起頭來,說了句「請進」。
外頭的人一得允後便急急走了進來,那人身形瘦削卻頗為結實,臉上蓄著濃密的鬍子,一雙眼睛像鷹般銳利,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貝索,接著說道:「抱歉打擾兩位的用餐時間,請問魯伯‧葛蘭先生在嗎?」
「他不在這兒。」貝索乾脆地說道。
來人露出困擾的神色。「這麼說……難道這裡不是魯伯‧葛蘭的住處嗎?」
「我弟弟目前是住在這兒沒錯,只是現在剛好出門去了,」貝索說道。「請問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弟弟……?這麼說你是……」男人一臉恍然。
「我是魯伯‧葛蘭的哥哥,貝索‧葛蘭,那邊那位是我的朋友史溫本先生。」
我愣愣地朝那男人點頭致意一下,一邊考慮著是否還要繼續吃我的早餐。
「打擾了兩位真對不住,我應該先確認過時間再來的,」來人看來有些不知所措。「是這樣的,我聽說葛蘭──魯伯‧葛蘭先生正在打聽一個無名男子的消息,我從朋友那兒得知那男人的特徵後,覺得那可能是我認識的人,他在一次可怕的意外中失蹤,但始終沒有尋獲屍體,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找他的下落。」
「這樣啊……」貝索安靜地坐在那兒閉目說道,模樣像是個沉睡的人。「你事先曾和魯伯約過時間見面嗎?」
男人看來相當歉疚。「這就是我的疏忽了……我並沒有先和葛蘭先生聯絡上,因為我太想找到我的朋友,所以一聽說葛蘭先生住在這兒,我就急急忙忙地跑來了……請問葛蘭先生他何時會回來呢?」
貝索緩緩張眼看了我一眼,然後說道:「真是抱歉,我們也不知道他何時回來,他近來總是很忙,東奔西跑的,連我這個哥哥也不太清楚他的行蹤。」
男人頓時一臉失望。「是嗎……」
我見他那副可憐相,心裡不由得有些同情,於是我立刻說道:「不過,要是他回來的話,我們會和他說一聲──你可以先留張名片什麼的,等他一回來,就可以立刻聯絡上你。」
貝索這時相當困惑地看著我,似乎無法理解我在說什麼。
「如果兩位願意的話──那真是太好了!」男人臉上頓時露出感激的神情,我見他如此,心中也不免寬慰,他立刻從西裝口袋裡找出一張便條,在上頭抄寫了自己的名字和聯絡方式,然後交給貝索,臨走時還不斷地朝我們道謝。
「看來那位失蹤的朋友對他來說真的很重要。」那男人走後,我這麼說道。
貝索盯著那張便條,頭也不抬地說道:「你剛才為何那樣說?」
「我?我怎麼說了?」
「像這種來路不明的傢伙,打發走就好了,何必替他捎什麼口信。」
「你怎能這麼說?」我回道。「剛才你也看見了,那人正替他生死不明的朋友擔心著哪,你忍心讓他這樣碰一鼻子灰回去?」
貝索將那張便條擱在桌上,往後靠進椅背裡。「他要有心,不用靠魯伯也找得到那家醫院,就像我說的,紀慈沒有委託過魯伯,如果剛才那傢伙已足以從朋友那兒聽聞那個無名男子的消息,那他也應該有本事打聽出那間醫院在哪裡才是。」
「你的意思是要他每家醫院都打電話去問嗎?你以為全英國有多少間醫院?」我頗不以為然。
「無論如何,這是樁對誰都沒好處的委託,我不認為魯伯應該和剛才那傢伙碰面。」貝索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並將桌上的便條取走。
我連忙也站起身來。「等等,你要做什麼?」我叫道。
他在我面前揮舞了一下那張便條,我只來得及看清楚那上頭寫的名字,沒機會看清其他部份。
「我要燒掉它。」他說。
「慢著!你不能這麼做!」我連忙上前拉住他的袖子。「別鬧了!貝索,你到底對剛才那人有什麼意見啊?」
「我認為他是個邪教徒,這就是我對他的意見。」他說,並立刻將手裡的便條揉成一團,準確無比地將它扔進壁爐中。
我立刻衝過去,但便條在一瞬間便化為灰燼。
「貝索!你在──你到底在搞什麼!你怎能這麼做!」我氣得直跳腳。「你到底有什麼問題啊?昨天沒事說人是吸血鬼,現在又──你是不是瘋了?」
「我並沒有瘋,親愛的朋友,」他說,聲音冷靜無比。「如果我瘋了,我會把你塞到壁爐裡,而不是只扔進一張紙,這事兒就到此為止,日後也別再提起了,這是為了保護魯伯,也是為了保護你自己。」
我望著他,十分不解。
壁爐中的火嗶嗶剝剝地燒著,燒掉了那個我剛剛才得知的名字,也燒掉了關於他的一切。
男人的名字是賽巴斯欽‧莫蘭──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
在那之後,我對貝索生了一陣子悶氣,但同時也因歉疚而沒對魯伯吐露隻字片語,不久後,便發生了薩維奇家的寶石失竊案,這事兒鬧得很大,我的注意力也就暫且移轉了,直到許久以後,我才回想起當初在貝索家所發生的這件事。
而那也是魯伯‧葛蘭不幸遇襲之後的事了。
第二十一章|黑色化身
當歐洛克第一次看見「那東西」時,他只感到有一股明顯的不快湧上全身,就像是有一雙不安份的手──或是數百隻長滿細毛的蟲迅速從身上爬過,那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像是從頭到腳都被人摸透似地,自他十六歲以後,他就再也不曾被那種感覺盯上過──因為他在那之後就一直很小心,盡可能讓自己不要再陷入那種任人宰割的狀態,在他十六歲以前的生活是一場夢魘,此後的餘生他也不斷試圖著擺脫它,然而許久許久以後的現在,童年時代的惡夢已不再能困擾他,因為在歷經了許多次的死亡與新生之後,他逐漸發現,其實他就是惡夢本身,而且一直都是如此。
他就這麼無所懼地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那東西」出現在他眼前為止。
他第一次看到「牠」的時候,牠的模樣很像是一隻黑色的小貓,牠有著一身黑亮柔軟的毛皮,以及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牠看來無比溫順、無比乖巧,正蜷縮在當時還不到九歲的魯思溫懷裡,然後魯思溫抬起他那雙一如人類般的灰褐眼睛,向他問道:
「爸爸,我可以養牠嗎?」
他緊盯著那化身成黑貓的「物體」,冷冷回道:「不可以,這種東西太容易死了。」
魯思溫的雙眼頓時染上了急切的神色。「我發誓我會好好照顧牠,我會記得餵牠──我不會讓牠死掉的!」
「不行就是不行,」他說,其實他有點害怕,但他的聲音聽來卻像是在發怒。「快把牠丟掉,丟得越遠越好,別讓我再看見你抱著那東西。」
魯思溫稚齡的臉上透著失望、傷心──也許還有一點氣憤。「可是……爸爸──」
「我說的話你沒在聽嗎?快把牠扔了!」
「可是……可是外面很冷……牠還那麼小──牠會死掉的……」
「魯思溫!聽話!」他命令道。「把牠扔了。」
那天,魯思溫哭了,那雙灰褐色的眼睛因激動而轉為深紅,晶瑩的淚珠不斷從他粉撲撲的小臉上滑落,像他這樣擁有一半人類血統的孩子,哭泣的時候總是特別像人類,人類流得出透明的淚水,但純血的黑夜子民卻不然。
他有兩個孩子,魯思溫是比較像人類的那一個,也是較早出生的,他在很多地方跟他的母親很像,同樣善良,也同樣軟弱,相形之下,另一個孩子就沒有那麼像人類,性情也和父親較為類似,正因如此,魯思溫一直都是特別需要擔心的那一個,在他們各自成年獨立後,這種情況仍然沒有改變。
「那東西」在魯思溫還小的時候迷惑了他無數次,有時候是小貓,有時則是小狗或受傷的小鳥,牠永遠可以變化成各種不同的柔弱生物,引誘魯思溫接近牠,並毫無自覺地將自己的一部份獻給牠,為了保護魯思溫,他有好幾次不得不採取強硬手段,將魯思溫監禁起來,但仍然沒有用,他不能一直關著自己的兒子,而每當魯思溫得以自由活動後,那東西又會再度前來,吸食著他幼小的生命力。
那東西不論變成什麼,都是黑色的,若當時魯思溫的年紀夠大,應該就會察覺有異,但那東西非常聰明,牠不會以歐洛克的伴侶為目標,也沒有試圖接近魯思溫的妹妹──儘管她最年幼、也理應最柔弱,但事實卻不然,對於任何有威脅的生物,她會毫不留情地予以殺害,她天生就較接近黑夜生物一些,對於這類事物相當敏感,下手也十分兇殘,也正因如此,她和哥哥總是很難相處得來,魯思溫無法理解妹妹的冷酷行徑,而他的妹妹也不能理解為何哥哥總是作百害而無一利的事。
歐洛克活得夠久,懂得如何保護自己,他在上個世紀所結交的伴侶雖然還很年輕,但身邊也有忠實的理查守著,最小的女兒自小就相當獨立,他幾乎從不需要擔心她的安危。
魯思溫是他唯一的弱點。
最後,他只得妥協,他知道那東西要找的人是他,魯思溫只是個籌碼,是用來要脅他的最佳人質。
那夜,魯思溫又再次被鎖在西邊塔樓的房間裡,哭著睡著了,但那東西仍在古堡附近蟄伏著,牠知道魯思溫遲早會再被放出來,而那就是牠的機會。
歐洛克決定攤牌。
他像一大片夜色般從城牆上滑落,穩穩地降臨到地面,那東西就在外頭窺伺著,儘管牠藏身得很好,但歐洛克嗅得出牠的氣味,那東西非常古老、也非常原始,身上散發著一種多年沉積的腐敗氣息,在那之中有許許多多的意念流動著,歐洛克很清楚,那全是犧牲在牠手下的生命,而令他不安的是,那些意念遠比他所能理解的還要久遠,很有可能早在他出生以前,那東西就早已在地球上存在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站在草地上,望著眼前幽暗的深林,儘管他的夜視能力很好,但那東西存心藏身起來的時候,他也找不著牠。
「別躲了,出來吧,」歐洛克朝黑夜說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要找的人顯然是我,咱們不如就出來把話說開吧。」
除了拂過林間的晚風之外,沒有任何回應。
「……難道這東西連人話都不會說嗎?」歐洛克喃喃道。
我當然懂人話,別太小看我了。
那聲音幾乎是立刻貫穿進他的腦海,歐洛克被這突如其來的侵犯嚇了一跳,但他很快冷靜下來,試圖不要讓自己的慌亂顯得太明顯。
「……你可以不要用這種方式說話嗎?我不太習慣──」
沒辦法,我現在沒有聲帶,發不出你那種聲音。
「好吧……既然這樣,」歐洛克嘆了口氣,他實在不喜歡這種意念直接灌進腦中的感覺。「那有什麼話就快說吧,我知道你的目的不是我兒子,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也沒什麼,只不過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
「先說好,我不幹殺人的勾當,」歐洛克說。「如果你要我做的事跟這方面有關的話,我可以介紹你合適的人選,但我本人是不沾這種事的。」
那聲音在他腦中輕聲笑了起來,讓他覺得更不舒服,他無法分辨那聲音是男是女,也無從確認那到底是何種生物。
如果只是那種事的話,我自己來就行了,我有不下千百種方式能讓人們發狂致死,從立刻暴斃到慢慢崩潰自殘至死的類型都有,那種事對我來說太簡單了,要奪走一個螻蟻般的生命有何困難?不,我要你做的不是這種小事,我要你替我做的──是給我一個賴以為生的形體。
「形體……?你這話什麼意思?」
那聲音又笑了。你不需要那麼緊張,我對你的血緣沒有興趣,也不想跟那沾上任何關係,我只是需要一個完整的儀式,讓我的身體更行動自如一點而已,那種儀式需要一本特定的書才能完成,我無法獨力取得那本書,所以我需要一個合適的人選助我一臂之力。
歐洛克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你認為我是你所謂的合適人選?憑什麼?」
就憑你是我一手造就出來的,歐洛克──不……該說是龍之子──弗拉德三世,當初我若沒有介入過你父親的決定,你根本就沒有機會活下來……也絕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得到永生。
「你到底在說什──」
你不記得了嗎?我倒是記得很清楚呢……在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你父親曾想殺了你,因為你並不是在他的期望中所生下的,但他不敢這麼做……因為他知道你屬於一個令他恐懼的世界,你是被我所眷顧的人,你父親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和我訂下了契約,你注定要為我收回你父親的生命,從你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代表著他將會步向毀滅,所以他畏懼你、厭惡你,將你送去一個他再也不必見到你──卻會令你受到無盡折磨的異教之地,然而他卻不知道……這反而更加快了他的死亡,人類還真是愚蠢……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你根本不可能認識我父親,如果他見過你,我不可能會不知道!」
那聲音在他腦海中幽幽地舒了口氣。你父親當然沒有見過我,因為我只是一個意念,沒有人真正知道我的名字,也沒有人為我創造出一個真實的形體,從地球上尚未有生命出現前,我就已經存在了很長了一段時間,我隨時可以侵入任何人的意念之中,在他們心底埋下惡的種子,你可以將我視為這個地球上所有惡意的總合,這世間一切的混亂與邪惡大都跟我有點關係,只是偶爾我會涉入得更深一點,當人們召喚我、需要我的時候,我在他們身上拿走的東西就會更多,你父親就是一個例子,他對他的信仰並沒有外表看來那麼忠誠,在他意志動搖的時候,他偶然得到了一本古書,於是他照著上面的記載召喚了我,並答應要以他的一個孩子作為獻祭,我原可以收下,但當我見到你,我卻突然改變了主意,我想著……要是讓你活下來,不知你會變成什麼樣子?所以我暗中保護了你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你在一場戰役中身首異處為止,我原以為這場遊戲就到此為止,但你卻以另一種形式活了下來,等到我再次注意到的時候,你已經是一個君臨黑夜的主宰了,我實在沒有想到當初一個偶然的念頭,會讓你成為這麼美麗的東西……
一股令人不快的感覺滑進歐洛克的心頭,他頓時渾身一顫,並本能地想將那東西的意志隔絕在外,但卻沒有成功。
「……請你住手,」歐洛克說,語帶不悅。「我允許你以這種方式跟我對話,但可沒允許你做到這個地步。」
那東西很快便抽離開來,回到意識的表層,歐洛克不禁鬆了口氣。
那……你的決定呢?那聲音輕輕笑道。
「我有選擇的餘地嗎?」歐洛克說。
我想應該沒有。
歐洛克冷冷地哼了一聲,並微微將大衣領子拉近一些,儘管他並不感到寒冷。
「那麼,你要我怎麼做?」
我需要一些……你的生命。
「……什麼意思?」
你那近乎無窮盡的生命……我只要一點點就夠了,放心,我只會拿走我需要的份量,並不會殺死你,而且,那種東西……你還可以再自行製造,這不會對你造成任何損失的。
歐洛克揚起一邊眉毛。「你想要我的血?」
正是。
「那樣的話,你也會變成吸血鬼了──你確定你真想這麼做?」
以我現在的狀態……我是無法與地球上的生物真正同化的,儘管我可以變成類似的形體,但那並不能持續太久,所以我需要一種樣本──一種真正屬於地球生物的生命藍圖,將那置入我的體內,我才能轉化我自己,變得跟你們一樣可以行動自如,當然……我可以去找個人類當犧牲品,但人類的生命太短暫,形體也不夠耐用,所以……除了像你這種生物之外,我想不出還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那還真是謝謝你的抬愛了。」歐洛克說道,並抬起一手,掀起袖口露出腕部。「要的話就快拿去,今後別再來煩我跟我的家人。」
我答應你。
忽然,某樣巨大的黑色物體從林中竄了出來,幾乎比一個成人還高,歐洛克還沒反應過來,就猛地被那東西緊緊攫住,它像一大團黑色的爛泥般黏在他身側,幾乎將他整個人都吞沒進去,他本能地試圖反抗,卻只是更加深陷進去,那濃稠溫熱且散發著惡臭的黑色物體像水蛭般吸附在他的頸側,他感覺到某樣尖利的東西刺穿了他的皮膚,接著有一條像是舌尖的東西伸了進去,將傷口更加撐開,同時還不斷吸吮著他的血,他痛得幾乎叫出聲來,但那包覆住他的黑色物體掩住了他的嘴,他只能默默忍受直到結束,漸漸地,他的四肢失去了氣力,腦袋開始陷入暈眩,意識也逐漸模糊,過了幾乎像是有一世紀那麼久的時間,那東西的束縛才開始放鬆,他猛力推開它,這舉動用盡了他最後一點氣力,他立刻被暈眩所征服,失去重心靠在身後的石牆上,他伸手想抓住一點足以依附的東西,卻只抓到一堆脆弱的藤蔓與濕滑的青苔,最後,他一屁股跌坐在牆腳,一手護著仍在滲血的頸部,趴在草地上喘著氣。
「該死……」他微弱地叫道。「你想全都拿走……讓我變成你的──」
那東西像一團黑色的霧般凝滯在原地,歐洛克看不清楚他的樣貌,但他知道那東西在笑。
真可惜,要是像你這麼美麗的東西能變成我的一部份就好了。
歐洛克沒說話,只是趴在那兒瞪視著他。
別這樣,我無意惹你生氣,只是……既然你也不是人類,那麼你也總該有過這種衝動吧?你應該可以理解的啊。
「我拒絕回答你的問題。」歐洛克說。
那東西發出一兩聲乾笑,但不再是出現在歐洛克的腦中。
歐洛克盯著那團黑色物體,看見它開始緊聚在一起,慢慢縮小,變成一個近似人形的模樣,最後,那一層層的黑色泥狀物從外圍流下,滑到地上,形成一小灘黑色的泥沼,周遭的草沾到那灘東西都立刻腐爛死亡,冒出一陣陣難聞的氣體,而立於中間的那個黑色形體則漸漸露出其下較白的部份,當它身上所有的黑色泥狀物都脫落之後,一個年輕略帶小麥色的人類軀體便顯現其中,渾身赤裸,有著一頭黑髮和秀氣的長相,他眨了眨眼,兩道黑色的淚水便從他眼眶中流下,一路滴落在他的鎖骨上,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將身上殘存的黑色泥漬抹掉,然後聞了聞手上的黑泥,頓時一臉嫌惡。
「天哪!我不知道我原來那麼臭!」他說,聲音是尚未變聲的少年音。
「你現在知道了。」歐洛克說。
「這個身體太弱小了。」少年評論道。
歐洛克從地上撐起身子,他現在感覺比較好一些了,但暈眩感仍未完全消失。「別抱怨了,如果你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人類的話,體驗一下人類的童年對你應該會有好處。」
少年從泥沼中跨出來,站定在草地上,身上殘存的黑色爛泥仍不斷滑落。
「我以後會變得懼怕陽光嗎?」少年問道。
「你可以試試,」歐洛克回道,並慢慢將護住頸側的手放開,那裡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痂。「不過對我來說,在太陽底下行走是沒問題的,我的家人也是。」
「那我想我應該也不怕吧,說真的,吸血鬼怕陽光的傳言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歐洛克望了他一眼。「那跟賜血者的體質有關,據我所知,我的賜血者當時並不懼怕陽光,但他以前並非如此。」
少年露出饒富興味的神情。「哦……?這倒讓我有些好奇了,你的賜血者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哼……我以為你應該知道得比我多才是?」
少年低聲笑了起來。「你變成現在這樣的那一段過去我並沒有參與,而且你的賜血者很精明,他總是刻意避開我的注意──等到我再次想起這個有趣的人時,他早就已經不知躲到哪兒去了,你知道他現在的下落嗎?」
「他很久以前就死了。」歐洛克坐起身來,靠在牆邊。
少年皺起眉頭。「這是你聽說的?還是你親眼所見?」
歐洛克有些不耐地閉起雙目。「如果他還活著,我會知道。」
「真可惜,我一直想見他一面,」少年低頭沉吟:「當初在那本書上看到他的事時,我總覺得我跟他一定會合得來。」
「哪本書?」歐洛克眨了眨眼。
「他慫恿她,你該知道的,」少年低眼看著他。「他慫恿她吃了那果實,害他們全被趕了出去,若不是那事情發生時我根本不在場,我差點會以為那是我親手去幹的。」
歐洛克審視了他好一會兒,最後說道:「不,你跟他完全不同,就算他現在還活著,你們也不會合得來的。」
「為什麼?我和他一樣也愛這個星球──我也愛人類啊!我愛他們的罪惡、愛他們的一切醜陋面,我煽動他們內心黑暗的那部份,讓他們聽憑自己最原始的慾望去行事,我和他所做的根本就沒有什麼不同啊!你憑什麼說得那麼篤定?」
歐洛克輕輕搖頭。「你不是這個星球上的生物,所以你不明白,在你的內心──如果你有所謂的『心』的話──你肯定是沒有半點猶豫,也不會有所徬徨的,我知道你就是這樣的生物,因為我感覺得到,即使像這樣待在你對面,我也嗅得出你擁有非常古老且強大的力量,也許那幾乎接近所謂的『神』,只是你比較樂於毀滅,而非創造,光就這一點,我就能確定你和他即使相遇,也永遠不會搭在一塊兒。」
少年瞇起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在夜色裡,那雙眼睛幾乎像是透著冷光。「為什麼?」
歐洛克發出一聲笑聲,但那笑聲卻顯得有些悲苦。「因為他很寂寞,可是你從來就不會有這種感覺。」
「寂寞……?」少年像是從未聽過這個詞似地複述著。
「我問你,當你煽動我父親的時候,你曾有過任何罪惡感嗎?當我落入那些異教徒手中時,你曾想過將我從那之中救出來嗎?」
少年一臉匪夷所思地望著他。「──你在胡說什麼啊?我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呢?如果你沒有受到那種折磨,你現在根本就不可能變成這麼美麗的生物啊,為什麼我非要對這件事有罪惡感不可?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這麼說也太奇怪了吧?」
「看吧,」歐洛克將手一攤。「你果然不懂。」
「我不懂什麼了──我當然懂你們所謂的罪惡感是什麼!但那種軟弱的情感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啊,我要那種沒用的東西做什麼?」
歐洛克靜靜望著那張年輕的臉,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你曾想過要──擁有一個伴侶嗎?」
少年略為侷促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臂。「當然有,我曾想過──要是我能遇到那個將你變成吸血鬼的人就好了,我們聯手合作肯定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有趣──我簡直迫不及待想看見人類的罪惡與愚昧究竟能到達什麼境界,只可惜……那傢伙已經不在了。」
「我想,那就是你們的不同之處,」歐洛克不帶感情地說道。「他之所以尋找同伴只是因為他很寂寞,但你尋找同伴卻是為了讓這個世界毀滅得更快。」
少年蹙起那對修長的雙眉。「別搞錯了,我從來就無意毀滅這個世界,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麼有趣的地方,我可不想太快失去我的玩具。」
歐洛克不予置評地哼了一聲,然後抬起一隻手,說道:「拉我起來。」
少年走上前去,握住他冰冷的手掌,將全身重心往後傾,將他從地上拉起來。
「你身上的大衣借給我吧,」少年說道,「難道你要讓我赤身露體在街上走嗎?」
「如果你想那麼做,我不反對。」歐洛克說,並有些不情願地將大衣脫下,遞給少年。「拿去,不用還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少年接過大衣,並咯咯笑了起來。「這我倒不太能保證。」
「什……你說過──」
「放心,我不會對你家人怎麼樣,從現在開始,這單純就只是我和你之間的事了,接下來,我會設法去找到那本能夠讓我更行動自如的書,到那個時候,我就可以將這個身體轉化得更完美,不過……為了能夠更融入人類社會裡,我可能還是會需要你的一點協助,如果你願意幫忙的話,我會很高興的。」少年說罷露出了一個甜美的笑容。
歐洛克陰沉地盯著他好一會兒,最後開口道:「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對吧?」
「如果你希望你可愛的兒子能平安長大的話。」少年微笑道。
歐洛克輕嘆了口氣。「好吧,我答應你。」
「那就這麼說定了。」少年將大衣披在身上,嬌小的身軀幾乎完全被包裹住,僅露出衣襬下一雙裸足。
「等等。」歐洛克說,並走近少年,伸手理了理少年黑色的亂髮,用指甲將他濕潤的瀏海往後梳平。
少年有些困惑地望著他。「這是做什麼?」
「這只是規矩,不用太在意。」歐洛克說罷便收回手。
「規矩?」
「一般情況下,賜血者必須照顧自己的受血者,直到他們能夠獨立生存為止,但你的情況特殊,所以可以省略。」歐洛克說。
「哦……原來還有這種規矩呀?你們一族還真是奇妙。」
「與其說是規矩,還不如說是該死的本能。」歐洛克嘟囔道。
少年像是沒聽到這句話,只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被撫平的頭髮。「雖然不太清楚是怎麼回事,不過這感覺還不錯,」他抬眼望向歐洛克,笑道:「那麼我走啦,後會有期。」
「希望你別到處跟人說你的賜血者是誰,我一點也不想跟你們這種外來生物扯上關聯。」歐洛克說。
「我不會說的,你放心吧。」少年低笑道,並轉過身去,走進林中,不久後便徹底地消失在夜色裡。
歐洛克一直等到確定他離開後,才深吐了口氣,往後靠在佈滿藤蔓與青苔的石牆上。
「出來吧,理查,」他低聲喚道。
一頭銀白色的野獸從一旁的草叢中走出來,牠低垂著長形的吻部,雙耳略垂,像一隻犯了錯的狗兒。
「該死,你待在那兒多久了?」歐洛克苦笑道。
那頭銀色的野獸走到他身邊,發出低嗚聲,他彎下身來,拍了拍牠多毛的頭部,牠立刻伸出溫熱的舌頭舔著他的手,並在他的腿側摩蹭著。
「你不該跟來的,」歐洛克說,並蹲在理查身邊,雙手埋在牠臉部兩側的白毛裡。「那傢伙很危險,要是他發現你的話──」
他話還沒說完,理查便撲上他的身軀,舔舐著他頸側的傷口。
「好了,別這樣──理查,那已經癒合了,不用……」他突然沒再說下去,反而伸手將理查環住,將臉埋在牠柔軟的毛皮裡。
理查沒有反抗,只是任憑他抱著,並時而舔舐他的臉。
「理查,我有時會想……」歐洛克低聲說道,「也許我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都沒有改變,我以為現在有很多事我都……但其實沒有,從來都沒有──」他突然搖了搖頭,將理查摟得更緊。「算了,我不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忘了這些蠢話吧。」
他不再說下去,只是摟著懷中的白色野獸,而獸也順從地依偎著他,就這樣過了許久許久。
第二十二章|夢境彼處
從小,他就經常作同一個夢。
在夢裡,他總是身處在一個很美的地方,那裡有一大片青翠的原野,原野上開滿花朵,陽光和煦溫暖,蟲鳥和鳴,遠處有著茂盛的森林,還聽得見小溪潺潺聲,每次當他來到這裡,他總想走到原野另一頭的森林,看看那裡有什麼,在他小時候,他相信在那裡肯定住著天使,對他而言,原野的另一頭總給他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感覺,他說不上為什麼,但他就是覺得,只要能進入那片透著金黃色陽光的森林,他就能到達一個很接近天堂的地方。
在他兒時的夢境中,那片原野對他來說簡直廣大得沒有止境,他總是無法走完它,往往在他走到一半,深感精疲力竭的時候,夢就醒了,而每當他睜開眼睛,總是會看見自己身處在一片冷冽的黑暗中,他兒時的房間就像一間牢獄,無情地將他禁錮在這個世界裡,在這裡他永遠是個只能聽從父親命令的那個小孩,不容許有自己的一丁點兒想法,他一直很害怕內在的那個自己會被父親發現,所以他永遠對父親唯命是從,他試著做到最好,但他的才能平庸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可恥,他在大學裡幾乎沒什麼朋友,只有一些古怪的傢伙來跟他打交道,那些人的名聲向來很差,出身也比他低,他知道他不該和這類人來往,因為等到他畢業後就會忙著擺脫他們,但他實在很寂寞,也很渴望友誼,所以他並沒能阻止自己投入那個他不該踏進的朋友圈。
在那裡他學到了一些壞事,那是永遠也不能讓父親知道的。
那個奇特的夢境曾中斷過一陣子,他最常夢見那片原野的時候,是在他七歲以前,此後夢境就不是那麼常出現了,往往隔個三、五年才會再夢見一次,而他也不是每一次都會想走到原野的另一頭,隨著年歲漸長,他總覺得那片原野變得越來越小,在兒時他怎麼走也走不到的森林,如今卻不再遙遠,但他對於原野另一頭的世界也越來越卻步,小時候他深信著那片森林是天使居住之地,但長大後,他卻開始恐懼著那片森林,也許一走進去,就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念頭讓他對原野另一端不再憧憬,反而懷抱著畏懼。
他很害怕一旦他回不來,就再也見不到妹妹了。
自小,他和妹妹的感情就很要好,但他也注意到,妹妹的性格比他還要更內向害羞,也更不擅於與人來往,也因此,他認為自己身為兄長,有必要保護妹妹不被任何人傷害,他試著訓練自己的膽量,讓自己盡可能外向健談一些,即使是硬裝出來的也無所謂,只要能讓妹妹在與其他人接觸時更自在一點,他願意作任何事來改變自己。
但後來妹妹卻病了。
她病得很重,連全城最好的醫生也無能為力,這簡直令他傷心欲絕,當時,父母皆已辭世,而他素來又沒有什麼親近的朋友,他一直以來都與妹妹相依為命,一旦失去了生命中這麼一個重要的人,他知道自己肯定無法獨自在這世上活下去。
在她陷入昏迷的那幾日,他像個遊魂似地在家中恍惚走動,最後他走進父親生前的書房,找到一本奇特的古書,賭著死馬當活馬醫,他試著照上頭所述的儀式召喚了古神,如今他已不甚記得所有的細節,也不確定他當時是否真的召喚出了那書上記述的神祇,他只知道在那之後不久,他的妹妹就醒了過來,病體也逐漸痊癒。
但他妹妹在大病痊癒後,卻變得終年恍惚,精神狀況極為耗弱,為了讓妹妹好好休養,他買下了一棟位處鄉間的宅邸,帶著妹妹一起搬到那兒,但新家卻是一個有些古怪的地方,他經常在夜裡聽見陌生的腳步聲,而屋內的一些擺設也似乎會在無人注意的時候被某人動過,這些奇怪的現象讓他不由得心裡發毛,因為在買下這棟宅邸前,他就已經知道前任屋主在此死於非命的事,但他原先並不以為意,他只想儘快和妹妹搬離那個從小就讓他喘不過氣的住所──到一個安靜遠離人群的地方定居,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如今既然能夠實現,那麼前任屋主的事又算得了什麼?
但他很快便後悔了。
搬到新家後,妹妹的情況沒有改善,反而被屋內層出不窮的怪現象折磨得更加惡化,他用盡一切方法都無法挽救,最後,他開始求助於各種超自然的方式,並重金聘請靈媒來舉行降靈會與占卜,但神靈從未現身解決問題,情況也仍然未見起色。
他的夢境就是在那之後變得頻繁的。
有時候,他會懷疑起自己的妹妹是不是早就已經不在了,因為在她病癒之後,她簡直就是變了一個人,彷彿只有肉體活著,而靈魂早已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這念頭讓他對夢中那座森林的渴望更加強烈。
但每當他又夢見那個情景,想要走向那座森林的時候,他總是走到中途就放棄了,他知道自己不能丟下妹妹不管,即使她已不再是原來的她,但她仍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若他一走了之,那麼誰來照顧她呢?每次只要這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他就忍不住卻步,從夢中醒來。
他害怕著那個夢,因為他感覺得到,在那個夢裡有著他一直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一旦他深陷進去,他就再也不屬於這一邊了。
夢中的一切是那麼溫暖又美好,而現實卻總是冰冷而灰暗,但即使他再怎麼不願意,他還是得活在現實的這一邊,在這裡他有許多事都不能輕易撇下,而且在這裡,至少他還有朋友。
雖然寥寥無幾,但因為經常接觸超自然事物與神秘學的緣故,他也因此結識了幾個還算固定的友人,其中之一是位醫生,後來成為了他的妹婿,另一個則是他以前的學弟,這個學弟的性格始終讓他很難猜透,因為這人很外向健談,在學校裡也很受歡迎,完全不像是會跟他這種陰沉的人打交道的類型,這樣的人怎麼會對神秘學有興趣至今對他來說還是一個謎,這個學弟後來進了警場工作,和他的來往也漸少了,對他來說,他認為這是好事,因為他不想把這樣的一個年輕人帶壞,尤其是在他意識到這個學弟曾經很有可能染上他過去那些惡習時,他更是不願讓這個年輕人和自己有太深的交往。
除了這兩人和他的交情算是頗有淵源之外,其他大都是些泛泛之交,但其中有個朋友倒是讓他特別印象深刻,在他終於找出家中怪事的原因──且決定不再舉行或參加任何降靈會之後,不久,那位友人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他與那位友人是在一場降靈會上認識的,那是個寒冷的雨夜,他與一群並不太熟識的人前去參加一位靈媒所舉行的降靈會,當天和他一道前往的友人在會中痛哭──他已經不太記得那天這位友人到底是為何而哭,也許是因為靈媒召喚到其亡妻的靈魂,說了些什麼所致,當時他試著安撫這位其實和他並不甚熟識的友人,但成效不彰,正當他束手無策之際,有個黑髮男人及時出手協助,替他安撫了這位朋友,至今他仍不知那男人是對他朋友施了什麼魔法,只知道那男人僅用三言兩語,就讓友人的情緒平復下來了,他當時心想這男人也許是個心理醫生,但他事後反正也沒去求證。
那場降靈會讓他心情很糟,除了友人情緒失控之外,也沒問到什麼他想知道的事,一想到他回程上還得拖個哭哭啼啼的大男人,他就不由得一陣惡寒。
對他而言,那個黑髮男人的出現是那夜唯一值得慶幸的事。
在友人情緒平復後,他便向那黑髮男人道謝,並禮貌性地自我介紹,令他有些意外的是,那男人十分親切和善,他僅與對方攀談了幾句,就發覺自己對這人相當有好感,他自認向來就不是個能與人立刻熟稔的人,但那晚他所結識的新朋友卻完全與以往不同。
黑髮男子的名字是尼古拉斯‧奧茲曼,他的膚色頗為黝黑,但長相看不出是否有異國血統,他有一雙淡得幾乎接近銀色的藍眼,偏薄的嘴唇緊閉時看起來顯得有些嚴肅無情,但低沉極富情感的聲音倒是彌補了這一點。
當夜稍晚,雨便停了,月光從夜色中透出,他站在門檻上,和新結識的這位朋友天南地北地聊著,他很少那麼健談,但這位新朋友身上似乎有股魔力,能引導他不斷說下去,而且總是誠懇地在旁傾聽。
那天晚上,他覺得自己像是被這個名叫奧茲曼的人迷住了,儘管他對這人所知甚少,但他卻忍不住想向他分享自己的一切,事後儘管他對自己初識對方就這麼掏心挖肺有些羞窘,然而他並不後悔,因為他知道奧茲曼並不以此為忤,從那雙真誠的藍眼中他知道奧茲曼是真的想認識他,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真心喜歡他這個人。
這讓他有一點受寵若驚,尤其是奧茲曼在隔天就立刻登門拜訪這件事,更是讓他由衷驚訝。
很快地,他與奧茲曼的交往日益密切,這份友誼一直持續到他妹妹出嫁之後,在他獨居的那段期間,奧茲曼幾乎是唯一與他往來的人,對他來說,奧茲曼一直是個神秘的人,他從不知奧茲曼所居何處,也不知他是做什麼的,但只要他需要陪伴時,奧茲曼就會神奇地出現,簡直就像是有心靈感應似地,他偶爾會以半開玩笑的方式向奧茲曼提起這想法,但奧茲曼聽了總是笑了笑,對此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有時候,他會深信奧茲曼並不屬於這一邊的世界,因為奧茲曼的行蹤實在太過飄忽,他曾去問過參加那次降靈會的人,想知道他們之中是否有人認識奧茲曼這個人,但沒有一個人知道奧茲曼的來歷,當時每個人都以為奧茲曼是其他人的親友,甚至有人以為奧茲曼是跟他一道來的,他就這麼神秘地憑空出現,卻沒有人懷疑他為何會在那裡。
他不確定是否該向奧茲曼當面刺探他的來歷,因為他太怕失去這個朋友,他擔心一旦問了,奧茲曼就會從此在他眼前消失,就像那些古老的神話故事一樣。
如果奧茲曼真是上天可憐他而派來陪伴他的使者,那他又何必多問什麼將對方趕走呢?──儘管他一直這麼想,但時而浮上的疑問與好奇又總是搔著他的心,他想知道關於奧茲曼的一切,卻又深覺不妥。
直到他在夢境裡見到了奧茲曼。
那次一如以往,他再次在夢裡來到那片綠意盎然的原野,但與平常不同的是,奧茲曼也在那裡,他斜倚在一棵樹的陰影下閉目休憩,看起來似乎已經在那兒待了一段時間。
「奧茲曼?」他上前輕喚他的名字。
奧茲曼懶洋洋地睜開雙眼,看見他的時候似乎有些困惑。「班納萊?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才是我要問的吧?」他不禁苦笑。「真奇怪,我從沒在這裡夢見過其他人,你會出現在這兒還真不尋常。」
奧茲曼從草地上爬起身來,拍了拍他黑色大衣上的草枝和塵土。「這麼說,我是第一個出現在你夢裡的人了?」
班納萊看著他,覺得他和平常似乎有些不太一樣,但他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何會這麼想,在他夢裡的奧茲曼有種更不真實的感覺,他甚至不太確定在那件大衣袖口陰影下的部份是不是人類的手。
奧茲曼有點奇怪地看著他。「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嗎?」
班納萊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猛盯著對方瞧,連忙別過眼去。「……呃,沒有──沒什麼,我只是……只是覺得你看起來……好像和平常有點不太一樣。」
「是嗎?」奧茲曼笑了起來,那模樣看來又像是平常的他了。「不過……真可惜,我還以為我是第一個發現這裡的人,原來你已經比我先來一步了。」他伸了伸懶腰,像隻黑貓。「這兒很不錯,真羨慕你能夢見這麼舒適的地方,我以前去過的地方一向很少那麼乾淨,通常都會有些食屍鬼什麼的──」
「等等……你說食屍鬼?就是那種住在墓穴裡……專吃屍體的怪物嗎?」
「沒錯,你從沒在這兒遇過牠們嗎?」奧茲曼問。
班納萊搖搖頭。
「那你最好小心牠們,」奧茲曼笑道。「牠們的地底巢穴能通往任何夢境,你有沒有作過一種夢?在夢裡你會困在一個怎麼逃都逃不掉的地方,而後頭一直有東西在追著你?」
班納萊想了一下。「我不太記得了,但應該有吧。」
「那就是了,那些在後頭追著的東西就是食屍鬼,牠們總是棲息在惡夢裡,並以捉弄人類為樂,但──切記,千萬不要讓牠們在夢裡抓到你,否則你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聽到他這麼說,班納萊不由得縮了縮脖子,並小心地望了望四周。
奧茲曼見他這模樣忍不住大笑起來:「你用不著擔心,只要我在這兒,牠們就絕不敢盯上你,像食屍鬼那種低等生物可不是我的對手。」
「是嗎?」班納萊盯著他。「你怎麼能那麼肯定?」
「因為我在這裡的名字不叫尼古拉斯‧奧茲曼,我有另一個名字,而牠們懼怕那個名字的主人。」
班納萊看著他一會兒,不知怎地,他突然明白了眼前的這個人是誰。
「尼古拉……不,奈亞──」班納萊說到一半便住了口,過了一會兒才再次開口道:「那個名字沒有正確的唸法,對吧?」
奧茲曼點點頭。「的確是沒有,自古以來,人們就用各種不同的名字稱呼我,但我真正的名字是無法用這個星球上的語言正確傳述的,而曾經親耳聽過那個名字的人,現在都早已發狂死去了。」
班納萊頓時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以為你是為了友誼而來的。」
奧茲曼輕輕搖頭,那雙薄唇泛起了微笑。「我不懂什麼友誼,以前有人告訴過我,我缺少『寂寞』這種情感,那個人給了我現在這個身體,但這個身體對我來說仍然有不足的部份,我需要那本書來賦予我真正的形體,我花了不少時間尋找那本書的主人,但持有那本書的人現在不是死了就是瘋了,你是唯一一個在接觸過那本書的力量後還能安然活著的人,我需要你為我開啟那本書,為我取得我原有的力量,我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東西──只要你為我這麼做。」
班納萊微微後退。「……不,我辦不到。」
「為什麼?班納萊,我們是朋友啊。」
班納萊緊閉雙眼,低著頭。「不──我不能這麼做,你是……很邪惡的東西是──惡魔,我不能幫你,否則……」
「否則你就會上不了天堂,是嗎?」奧茲曼冷笑道。「你以為真有那種地方嗎?就算有,那兒的大門也不會為你而開啟──你已經使用過那本書,見過我們的其中之一了,你的靈魂從那一刻開始就屬於我們了,你以為你還能逃到哪裡去嗎?」
「我……我不懂你在說什──」
「黃衣之主──哈斯特,你見過他,並且以你妹妹的靈魂作為獻祭,是你打開了那道門,讓他得以降生在這個星球上,這個責任你想賴也賴不掉。」
他伸出手,緊緊抓住班納萊的胳臂,一雙藍眼淡得像是泛著冷光,班納萊不禁開始懷疑起自己過去為何會認為那是屬於人類的眼睛。
「我只是……我……」他顫抖著說道。「我只是想救夏綠蒂……我不希望她死──」
「人都難免一死,」奧茲曼冷冷說道。「既然你企圖違逆這星球上的自然法則,那麼下場就是如此,你妹妹早就是個沒有靈魂的空殼了,從你使用那本書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們的僕人,只要我想,我大可以現在就拿走你的靈魂,除了聽我的話之外,你沒有別的選擇。」
班納萊看著他。「可是……我妹妹現在的狀況已經改善了啊!她當然有靈魂──我不准你那麼說她!」
「傻子,現在待在那裡頭的是別人的靈魂,和你妹妹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你身為她的哥哥,竟然連這點都沒察覺?」
「胡說──這怎麼可能!她是我的妹妹!一直都是!我才不會相信你的鬼話!」他用力掙脫奧茲的手,往原野另一頭走去。
「噯──等等!別過去!」奧茲曼叫住他。「難道你不打算再回到現實世界了嗎!」
班納萊停住腳步。「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那裡太深了,再過去你就回不來了,」奧茲曼走向他,輕輕拉住他的手臂。「聽我的話,回來這邊。」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只是──你只不過想利用我而已,你想要的是《死靈之書》,你是因為這樣才來接近我的。」班納萊低頭瞪著腳邊的花朵,它正被他的皮鞋踩著,看來奄奄一息。
奧茲曼望著他,眉頭略蹙。「但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不是嗎?」
「我現在知道那都不是真的,就跟這場夢一樣。」
忽然,青翠的原野在一瞬間變得灰敗枯萎,天空也染上了灰黑的色調,陽光消失無蹤,蟲鳥鳴聲也靜止下來,遠處的森林變得模糊不清,周遭的土地也一點點崩落下來,整個世界被籠罩在一個純黑色的空間裡,所有東西都被吸了進去,僅剩下班納萊和奧茲曼腳下還殘存著一小塊陸地。
「班納萊──快住手!別毀掉這一切!」奧茲曼驚叫道。「你不知道這麼做的後果──在夢裡死去的話,現實中的你也會──」
班納萊只是低著頭,沉默不語。
遠處傳來某種從墓穴深處爬上來的聲音,以及不懷好意的死者笑聲。
奧茲曼緊抓住班納萊的手,叫道:「好!我答應你!我答應你總可以了吧!只要你別毀掉這夢境──」
班納萊這才緩緩抬起頭,望著他的臉。「答應我什麼?」
有那麼一刻,所有的崩落都靜止了,奧茲曼盯著眼前的這個人類,僅是不安地舔了舔乾澀的嘴唇。
開什麼玩笑……在「造夢者」的夢中死去的話,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好不容易才得到這個身體,怎麼能在這裡……
他考慮著該如何開口。
「我答應你,你要的一切我都會給你,」奧茲曼說。「不論你要我為你做什麼都行,我只是希望你幫我這個忙,把《死靈之書》給我──我這點要求並不算過份吧?」
班納萊露出苦笑。「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你也給不了我那樣東西。」
「你要權力?財富?還是地位?只要你一句話,我就能拿來給你。」
班納萊低頭思索了一會兒,隨後抬起臉來,將奧茲曼往自己更拉近一些,附在他耳邊說了句低語。
奧茲曼困惑地看著他。「班納萊,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班納萊點點頭,看來有點侷促。
「你沒有那種能耐的,你只是個人類,要是你看見我原本的模樣,你只會發狂致死,更別說是……」
「所以你不願意為我這麼做了?」班納萊問道。
「不是不願意,只是我看不出這對你而言有什麼好處。」
「難道非得是有好處的事,你才會去做嗎?」
奧茲曼揚起臉來。「那當然。」
班納萊輕輕搖了搖頭,像是個拿孩子沒輒的父母。「你認為你有一天能夠理解嗎──理解我這種人的心情?」
奧茲曼看了他一眼。「我會試著去理解,但我不會成為那樣,我天生就無法變成那樣,你懂嗎?」
「大概懂吧,你說過,你缺乏『寂寞』這種情感。」
「因為我不是人類,我不會有你們那種軟弱的情感,過去不會,以後也不會有。」
班納萊看著他。「你真可憐,你在這世上活了那麼久,卻從來沒有擁有過真正想留住的東西。」
奧茲曼直視著他的雙目。「不,可憐的是你,你空有滿腔情感,卻無法寄予給任何人,你想愛人,卻沒有人能愛。」
班納萊開口向他說了些什麼,但他沒有聽見。
周遭又恢復成原有的翠綠原野,雲端透出金黃色的陽光,班納萊從他身邊走開,往森林的反方向走去。
「你上哪兒?」奧茲曼在他身後問道。
「你想要那本書的話,儘管去拿,反正那也不是我的東西。」
奧茲曼追上他。「那本書在哪兒?」
「在我的書房裡,一直都在那兒。」班納萊的口氣有些不耐。「別再跟來了,我要從這場該死的夢中醒來,忘掉這一切。」
「等等,我有東西要給你。」奧茲曼抓住他的胳臂,從大衣口袋裡不知拿出了什麼。
「什麼?」班納萊轉過頭來,看見他手中握著一個盒子,外圍是深藍色絨布材質,邊緣鑲著黃銅色金屬,看起來有點像是女人的珠寶盒。
「正確地說,我希望你替我保管這東西一陣子,等時機到了,我就會回來拿它。」
奧茲曼將盒蓋打開,裡頭躺著一枚色澤柔美的寶石,在陽光照射下閃著金黃色的光芒,但某些角度看起來又似乎透著鮮紅的血色,班納萊看著那枚寶石,覺得那之中似乎有某種東西在動,他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奧茲曼卻立刻將盒蓋闔上。
「別注視它太久,否則你的心智會被它吸進去的。」奧茲曼說。
「這是什麼?它不是普通的寶石吧?」班納萊抬眼問他。
「當然不是,它是『月光石』,是不屬於這星球上的東西。」
「月光石!」班納萊很是驚訝。「可是──它不是……就是那個讓梅維爾家受到詛咒的──」
「梅維爾只是不小心注視了它太久,他家的其他人也一樣,」奧茲曼打斷他。「只要別試圖看清楚那裡頭是什麼,就不會有事,我知道你不像梅維爾──或其他擁有過它的人一樣那麼笨,你真正接觸過超乎這個世界的力量,你懂這些事,等我取得《死靈之書》後,我會有一段時間無法待在你身邊,也暫時沒辦法留著這枚寶石,我需要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替我保管它一陣子,而我唯一想得到的最佳人選只有你,班納萊,你願意為我做這件事吧?」
「可是……若它真擁有詛咒人的力量──」
「它沒有任何詛咒人的力量,就像我說的,過去那些擁有它的人只是不小心注視它太久,因此被它奪去了心智,但我相信你沒有那麼愚笨,你只要將它好好鎖在保險櫃裡,別去想它,也別去碰它,就不會有事,你不是也收藏了很多這樣的古物嗎?難道你會經常將它們拿出來賞玩,以致於讓它們遭受氧化的危機嗎?你是個聰明人,你知道要怎麼保管這種東西,所以我才會將它託付給你。」
班納萊看了看那盒子,又看了看眼前的奧茲曼。「你過去將這東西交給多少人過?」
奧茲曼瞇眼看著他一會兒,最後嘆道:「我發誓不超過五個人。」
班納萊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然後接過那只盒子。「我就姑且相信你吧,但你必須答應我,你一定要將它拿回去,我可不想留著這東西太久。」
「我答應你。」奧茲曼苦笑道。「好啦,咱們現在可以去拿那本書了嗎?」
「跟我來。」班納萊悶悶不樂地答道。
他們一路往回走,走到班納萊從不記得自己來過的地方,但夢中的他對這裡的一切都瞭若指掌,他很清楚這是為什麼,因為這裡是他的夢,他將裝有月光石的盒子收進自己的外套口袋,領著奧茲曼走到一處巨大的老樹前,樹身比一個成人的雙臂能環住的範圍還寬,樹幹接近地面的部份開了一道看來相當突兀的拱門,從門外可以看見樹身內部延伸而上的階梯,班納萊領著身後的奧茲曼拾階而上,走了許久之後,班納萊往上推開一道門,但很快地,他便發現那並不是門,而是一口大木箱的箱蓋,而木箱所在的地方就是他的書房,奇怪的是,他對此並不特別感到驚訝,因為這一切都只是夢。他想。
他扶著箱蓋,拉著奧茲曼的手,好讓他從箱子裡爬出來,奧茲曼站定後,望了望四周,下了個結論:「這是你的書房。」
班納萊沒回答這句像廢話一樣的直述句,而是轉身往那一排又一排的古老書櫃上搜尋,最後他搬來一座擱在牆角的梯子,在角落的書櫃頂端搜尋了一會兒,才終於找到了他想找的那本書。
「我找到了,《死靈之書》。」他朝底下替他扶住梯子的奧茲曼說道。
奧茲曼立刻露出笑容。「給我吧。」
班納萊從梯子上爬下來,將那本陳舊的古書遞給他。「這樣就可以了吧?」
奧茲曼沒立刻接過那本書,反而惡作劇地看了他一眼。「這樣真的好嗎?你不是說你不願替惡魔作事?」
「如果放棄上天堂的機會,卻能得到我一直想要的東西,那麼這很值得。」
陰暗的書房內,奧茲曼輕輕笑了起來。「你果然是個聰明人。」
他接過那本書,皮製封面輕滑過班納萊的掌心,有那麼一刻,班納萊彷彿聽見遙遠某處有誰在尖叫。
奧茲曼小心翼翼地翻開書頁,尋找著他自己的名字。「有件事我沒告訴過你。」他頭也不抬地說。
「什麼?」
那雙淡得如同月色的眼睛從書頁中抬起。「為了召喚出我完整的身體,我還需要一樣祭品。」
班納萊盯著他,覺得那雙眼睛似乎有些不懷好意。「這什麼意思?」
奧茲曼在黑暗中抓住了他的手腕。「班納萊,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吧?」
「什……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已經一腳踏進這個世界了,我的朋友,你早就走不掉了。」那張陰暗的臉上浮出一道笑容,露出森然的白牙。
月光從窗外透進來,班納萊只來得及看見一大團黏滑的黑色物體從眼前升起,伴隨著某種滴落的聲音,在那微光之中,似乎有上百隻眼睛瞪視著他,而他知道,那全都是奧茲曼的眼睛──那如月光一般淡的藍色眼眸,他永遠也不會認錯。
第二十三章|牆中物
班納萊從惡夢中醒來,渾身冷汗。
月光從窗格中透進來,他不安地挪動著身子,確定他的身體沒有被吞噬在陰影深處。
他在床上坐起身來,弓起雙腿,抱著自己的膝蓋,將自己縮在月光照射的範圍之內。
他不記得自己夢見了什麼──事實上在他醒來的那一刻,他就什麼都忘了,但他清楚記得那股顫慄,那像小蟲爬過他胸口的不舒服感。
他覺得好渴。
他伸手將汗濕的瀏海往後抹平,拉起領口將冒著汗液與油脂的臉抹乾,等到確定自己從驚嚇中平復下來後,便下了床,走到樓下的廚房去喝水。
他提著燈,通過長廊與階梯,一路走到無人的廚房,他將燈擱在木桌上,取了水壺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咕嚕灌下,但當他打算再倒一杯時,卻聽見角落某處傳來一聲輕敲:
叩!
他舉目望向廚房的一角,但那裡除了一張靠牆的椅子和幾包雜物外,什麼也沒有。
他對自己聳聳肩,又給自己倒了半杯水,將它喝完,提起燈往來時路走去。
他通過空蕩蕩的大廳,正要舉步往樓上走去時,卻聽見樓梯旁一端通往後頭的長廊發出一聲輕響。
叩!
嘶──沙沙……
他站在那兒豎耳傾聽,覺得那很像是某種東西拖行的聲音。
這下他真有點毛了。
他四下搜索,找尋任何可以用來作為武器的東西,最後他在角落裡找到一根火鉗,他將火鉗緊握在掌心中,但那重量也絲毫沒有令他安心幾分,他吞了吞口水,走向樓梯一側那道幽暗的長廊,那裡通往他的書房,裡頭有一些他珍藏許久的東西,他可不希望有任何宵小闖進去胡搞──如果那真的是宵小的話。
當他踏進長廊時,有那麼一刻,他想過要去把僕役叫起來,多個人也比較能壯膽,但他也很清楚,這整座屋裡的僕役只有兩個人,一位是從他父輩就開始為班納萊家服務的老總管,另一名則是個患有重聽的廚娘,他不想大半夜地還這樣驚擾兩位老人家,更何況,如果書房裡那回事連他這個年輕人都擺平不了,那他又怎能指望那兩人能應付這情況?於是他撇下這念頭,繼續獨自往前走。
當他走到書房前時,他立刻發現那門僅是半掩著,而且裡頭還亮著燈,這頓時令他心底敲起警訊──他的僕人從未在熄燈就寢前忘記關上任何一間房間的門,也不可能在這種時間待在他的書房裡,這表示真的有誰在裡頭,他不安地深呼吸一會,隨後馬上推開門,高舉火鉗往裡頭一揮──
沒有任何人在書房裡。
他很快便確知這個事實,因為月光照亮了整間書房,他剛才在外頭看見的光就是月光,根本不是有人在房裡點燈,他頓時鬆了口氣,但很快又警戒起來,並立刻在書房裡搜尋一番,查看是否有任何能躲人的角落,直到確定真的無人在此才放下心來。
可是,為什麼門是開著的……?
他決定將那當成總管的疏忽,畢竟人年紀大了,總會比較容易忘東忘西的,而剛才的不明聲響也可能單純只是他聽錯了,在這種三更半夜,會比較疑神疑鬼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轉身往門口走去。
叩──咚!
他猛地轉過頭來。
這次,他很確定他聽見了,而且那聲音很近,就在這書房裡。
在牆裡。
他舉步往書房一側的牆邊走去,那是唯一沒被書櫃遮蔽住的一面牆,位於書桌後方,上頭掛著一幅無關緊要的風景畫,他想都沒想,就將提燈擱在一旁桌上,把那幅畫取了下來,露出其下單調的壁紙花紋,他將火鉗和掛畫都擱在腳邊的地毯上,在那一塊空出的區域上摸索,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壁紙掀開,露出一道四方形的領域,而裡頭不是牆面,而是一口保險櫃光滑的金屬門板。
他伸出手,想轉開那上頭的鎖,但正當他在月光下看見自己的手時,卻突然停滯了動作。
在他因月光照射而顯得慘白的手背上,有一顆淡藍色的眼睛正動也不動地瞪著他。
他嚇得幾乎尖叫出聲,並本能地想抓掉手背上的那東西,但這時他才發現,另一隻手上也長著眼睛,而且不只一顆,它們滿佈在他的手背、手掌與胳臂上,同時,他看見自己全身上下都流出黑色如泥般的濃油,皮膚也跟著腫脹起來,黑色的液體從裡頭爆開噴湧出來,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正在尖叫,因為他已經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
他跪在牆邊,感覺到黑色泥狀的物質在身體下方凝聚成池,而牆裡似乎有上千隻東西在撞擊竄動。
我說過,我還需要一樣祭品。那聲音在他腦中突然冒了出來,同時,一雙溫熱軟爛的手(如果那能稱之為手的話)拂過他的胸口。
「別這樣……我求你──」他聽見自己在某處哭喊,在這黑色化身之中的某處。「奧茲曼……我求你別這麼做──別把我拉進去!我不想去那裡!」
那樣有什麼不好?難道你不願意變成我的一部份嗎?
「不是……我想要的不是那樣──求求你快住手……」
他在奧茲曼體內哭了起來。
某樣東西舔舐過他的身軀,而那東西似乎長著上萬根細毛與觸角。
乖……別動,等一下就會結束了。
那聲音在他不存在的耳邊輕聲說道,接著,某樣東西擠壓著他,爬進他內心最私密的部份,將他拖進更深更黑的地方,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在哭泣,只知道有某種很重要的東西已經被奪走了,他聽見某處傳來貪婪的大口咀嚼聲,許多細小多毛的物體爬過他的身軀,最後,某股強大的力道將他狠狠從裡頭拋出來,他渾身濕黏,倒在書房的牆腳邊,痛苦地喘息著。
他摸到身上沾黏著許多爛泥般的物體,而他原本穿著的衣物幾乎被腐蝕了一大半,他趴在地上嘔吐,吐出來的也差不多是一樣漆黑噁心的東西,黑色的淚水從他頰邊滑落,在赭紅色的地毯上形成一點一點黑色的污漬。
奧茲曼滑過桌面,一點一滴地重新成形,最後坐在桌沿,雙腿交疊著。
「你別擔心,我沒拿走全部,」奧茲曼低語道。「只有一部份的你在我這裡,剩下的我都還給你了。」
班納萊抬起那張滿佈黑色淚痕的臉。「我看見了……剛才我全都看見了,你說你只把那顆石頭交給五個人是騙我的吧?那裡頭有好多──天哪……你到底和多少人訂過這種……契約?你奪走過多少次他們的夢想?天啊──這……」
他垂下頭,趴在地上抽泣著。
「別這樣,班納萊,」奧茲曼從桌沿上滑下,像一道無聲無息的黑霧,他單膝跪在班納萊身旁,並伸手輕撫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很難過,和我們這種力量打交道總是會有這種感覺,但那很快就會過去,你以前經歷過一次,這次也沒什麼不同,我和哈斯特那傢伙不一樣,他根本不在乎人類的死活,但我在乎你,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會將你的靈魂全盤取走,因為那不是我的作風,你還是可以繼續待在這一邊的世界裡,明天早上,你就會忘了這一切,回到你原本的生活。」
他輕輕抹掉班納萊臉上的黑色淚液,但那雙淡藍眼中沒有任何近似人類的情感。
「不,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你對每一個人都這麼說過,你所有的話都是謊言,我現在已經知道了,你只是想玩弄我們這些人,將這個星球變成你一個人的遊樂場,在我之後,你還想將那枚石頭交給誰?你想讓哪個人和梅維爾一樣徹底發瘋?」
「你不會像他們一樣的,」奧茲曼捧著他的下巴,語氣斷然。「我說過,我只是暫時要你保管它一陣子。」
班納萊閉上眼,再度眨下一道黑色淚液。「那石頭會吸引……太多跟你──跟它一樣的東西,你明知我留著它遲早只有死路一條。」
「我很快會來將它拿回去,你就是不願意相信我嗎?」奧茲曼瞇起眼睛。「你已經有一部份變得跟我很像了……就算發生了什麼意外,你也應付得了,不是嗎?」
他的手指往下探觸到班納萊的胸口,而班納萊不禁顫抖了一下。
奧茲曼將他的臉抬向自己,深深地吻了他,當他的舌頭離開班納萊口中時,一道黑色的唾沫從他嘴邊滴落,而他的齒間幾乎被染成烏黑一片。
「我要走了,」他輕聲說道,幾乎像是呢喃。「這個身體已經沒有用處了,我很快就會轉化,變成和我原來的模樣更相似的東西,下一次再見面,你可能就會認不出我了,不過,那也不要緊,反正我記得你就行了。」
他站起身來,月光從他身後照下,逆光下他就像一個完全沒有五官的黑影。
「你獻給我的祭品非常甜美,我很感激你,若沒有你幫我,我恐怕還要再等一世紀才有機會完成儀式,拿回我的身體。」他說。
班納萊沒有回答,只是抱著自己的雙臂,似乎仍在顫抖。
奧茲曼──或者該說原本是奧茲曼的那團黑影──很快便退到了窗旁的陰影中,而當他一消失在月光照射的範圍裡時,就頓時碎成一片一片,像一座被海浪沖毀的沙堡那樣塌了下來,無數個黑色的小東西從房內的隙縫竄了出去,班納萊看見它們竄出了門外,也竄進了牆洞中,周遭的牆裡彷彿有上千上萬隻生物在爬動,班納萊緊緊掩住耳朵,在地上縮成一團,咬牙不讓眼淚再次流出來,他從未像此刻一樣如此地想逃離這座宅子,那些聲音瘋狂地在牆裡竄動、撞擊,就像某種活在母體內的生物,而這整座宅邸就是懷著它們的子宮。
他就那樣趴在地上過了很久很久,但那聲音從未遠去,似乎也無意遠去,在他還不確定那東西是否真已遠離前,他便失去了意識,接下來即使還發生了什麼,他也記不得了。
◆
這是個一如往常的早晨。
他從柔軟的床上醒來,看見世界仍如他以往所見,一點也沒有改變;被老總管拉開的窗簾低垂在大開的窗戶旁,幾隻麻雀在陽台上吵鬧,而陽光早已灑滿了房裡每個角落。
他不禁鬆了口氣。
雖然他不確定他為何會有這種感覺。
他躺在床上伸展了一下四肢,過了一會兒才爬起身來,他覺得很累,似乎作了一個很長也很擾人的夢,但他現在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個夢的內容到底是什麼。
他下床梳洗,換上日常穿的衣物,等到他終於覺得腦袋清醒些之後,便下樓去吃早餐。
世界一如往常。
不知怎地,一想到這個念頭,他就感到很安心。
牆裡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聽來像是一隻老鼠在裡頭竄動,但他沒有留意。
他體內黑色的那部份不希望他去留意。
他通過長廊,步下樓梯,當他經過通往書房的那道走廊時,書房裡那幅掛畫輕輕顫動了一下,在畫後的牆中有某種東西正要孵化,但除了牠自己以外,沒有任何意志察覺到這件事。
屋主體內的那股黑色混沌掩護了牠的成長。
牆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在一個月之後,那東西將會越來越壯大,並開始蔓延,在牠真正凝聚成一個實體的意志前,本能便會驅使牠吃掉第一個出現在面前的人。
班納萊走進用餐室,他還要再過三週才會發現這件事。
他體內屬於奧茲曼的那部份無聲無息地蜷縮起來,陷入沉眠,一直要等到班納萊再次作夢的時候,那東西才會醒來,因為對那東西而言,夢境的那一邊才是現實。
鋪著潔白桌布的長桌上已擺上了剛做好的早餐,一名穿著圍裙的中年婦人端著盤子走了進來,面帶笑容:「早啊,先生。」
「早,葛林太太。」班納萊微笑回應。
那東西在牆中持續呼吸著,吸吮著昨夜的夢。
夢境是牠生長的溫床,而造夢人是牠的孵育者。
對班納萊來說,世界一如往常,平穩而安逸。
在他再次回到夢境以前。
第二十四章|諾斯菲拉杜
她很漂亮,任誰來看都會認為她是個美人,她有一頭濃密的黑色鬈髮,儘管此時梳成一個高高的髻,但那幾道垂在額間與鬢旁的髮絲仍叫人心神蕩然,她的膚色偏黑,五官深邃,有股異國風情,但事實上,沒有任何國家屬於她來的那個地方。
他在她對面坐下,而那雙淡得像月光般的藍色雙眸正凝視著他,彷彿能看穿他的靈魂。
若他真有靈魂的話。
「好久不見了,歐洛克先生,」她露出微笑。「上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我記得應該有一世紀那麼久了吧?」
「差不多,但沒那麼久,」歐洛克回道。「事實上,我很遺憾這麼快就得見到你,奈亞──不,該說是薩維奇夫人。」
她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歐洛克有點訝異那聽起來如此悅耳。「叫我娜歐蜜就行了,畢竟我們又不是不認識。」她說。
「我不記得我上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是長這個樣子。」歐洛克陰沉地看著她。
「我那個時候和你比較像,對吧?不過,若你不喜歡我現在的模樣,那還真叫人難過。」
「這不是你原來的模樣。」歐洛克說。
娜歐蜜又笑了起來,那笑容倒是一點也沒變。歐洛克想。
「要是我以原來的模樣在這星球上活動,人們會被嚇壞的,你不是也見過哈斯特那小子嗎?他也刻意偽裝成那樣,你怎麼就不嫌他?」
「他是個倒楣鬼,說穿了,他不過是想取回他的東西罷了,而你卻是以其他人的痛苦為樂,我不管你們這些外來生物之間到底有什麼恩怨,這一切也該鬧夠了吧?你難道就是不能把那枚石頭還給他嗎?」
「當然不能,」娜歐蜜收起笑臉。「因為那東西早就孵化了呀。」
「孵化……?」歐洛克眨了眨眼。
娜歐蜜帶笑地搖了搖頭。「我就知道,他果然什麼都沒告訴你,他急著想將月光石取回去,可是又對那東西的來歷羞於啟齒,我就告訴你吧,那是顆卵,而且就是他生下來的,我猜他大概向你扯了很大的謊吧?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他說他和一位沉睡者有過賭注,而你是那傢伙的同伴,要是他輸了賭注,那位沉睡者便會甦醒,帶來末日。」歐洛克老實地說。
娜歐蜜突然咯咯笑了起來。「他說我是『那一位』的同伴?他這謊扯得也太大了,和『那一位』關係更深的人明明是他,他居然這樣誣賴我,這傢伙還真過份。」
「這話什麼意思?」
「你口中所謂的『沉睡者』,實際上是他的表親,他們根本就是一伙的,當初要不是哈斯特,『那一位』也不會挑上地球當落腳處,真不知道哈斯特到底是怎麼欺騙你的,明明他只和你見過一次面,你居然就這麼真信了他的話?真叫人失望,難道對你而言,我就這麼不值得信任嗎?」
歐洛克嚴肅地盯著她。「對我而言,你們這些外來生物沒有一個值得信任。」
「哼,你少騙人了,你明明就比較喜歡哈斯特那小子,我太了解他那個人了,老是裝出一副客客氣氣的態度,讓大家都對他有好感,但暗地裡幹的手段比誰都無恥。」她說著點起了一根菸,嫣紅的雙唇含著白瓷製的菸管。「我告訴你吧,就算月光石已經孵化了,末日也不會因此到來,真正的末日要到哈斯特可以自由活動後才會發生,因為『那一位』是受他所指使的,我是為了這個星球好,才設法將月光石奪走,否則讓他知道那東西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出生,他不氣個半死將這星球鏟平才怪!」
「那何必搶走那石頭?既然知道他會生氣,那麼就讓月光石好好留在他身邊不是很好嗎?」
娜歐蜜瞇著那雙藍眼看他。「你啊,根本就不了解像他那樣的生物要是撫育後代會有多可怕,他沒有任何符合地球人定義的價值觀,若和他一樣毫無善惡定義的外來生物越來越多,那麼地球很快就會完蛋的,那東西只能在人類手中出生,只有這樣才不會為這星球帶來危害,我說過了,我愛這星球上的一切,為此我不會容許任何可能的威脅,讓這星球的壽命提早結束。」
「你幾乎要說服我了,但一想到你的愛有多麼扭曲,我就實在很難茍同你的作風。」歐洛克不帶感情地說。「好吧,就當你說的都是真的好了,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這整樁失竊案都是你一手主導的吧?弄成這樣你要怎麼收場?還有,你到底把哈斯特藏到哪裡去了?我看他也不是無緣無故自個兒失蹤的吧?」
「這你用不著擔心,」娜歐蜜吐出一口煙。「警場那些人反正不可能找得到寶石的下落──那不過是枚複製品,而且早被我處理掉了,這事兒遲早會落幕,只是可能會損及一點兒警方的名譽罷了,不過跟世界末日比起來,這點損失也算不了什麼,至於哈斯特那小子,我目前把他困在一個只有我才知道的空間裡,那地方屬於這世界的一部份,但和這裡又全然相反,他在那裡會一直經歷時間迴圈的折磨,暫時也沒有餘力逃出來,只要拖得夠久,這星球就不會有事,他的肉體很快就會毀壞殆盡,一旦沒了肉體,也就等於是失去了和這世界的聯繫,他只能再度回到宇宙間漂流,在下一個一萬年以前,他都沒機會再踏上這星球一步。」
歐洛克只是淡淡應了一聲,似乎對此不表同情。「聽起來很穩當,但凡事總有意外吧?若真像你說的,那位沉睡者其實是他的親戚,那難道你不擔心他還有其他同伴能將他救出來?」
娜歐蜜輕輕笑了。「誠如我所說的,『那一位』單純只受哈斯特的指使,若哈斯特不去煽動牠,那就什麼事都不會有,不過……前提是『深潛者』那邊也沒有任何動作的話。」
歐洛克在椅子裡挪動了一下。「你是說印斯茅斯村的那些居民?他們跟這事又有什麼關聯了?」
「當然有,」娜歐蜜略微不快地抬起眼。「如果沒有那夥人,月光石打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出現在這世上。」
「……那是什麼意思?」
「哈斯特一個人是不可能產下那顆卵的,若不是有人侵犯了他,月光石根本就不會出生,你也很清楚,一般地球生物不會有這種能耐,那麼還有誰能做到這種事?當然是擁有外星血脈的生物。」
「我還以為是你呢。」歐洛克挖苦道。
「我?我才沒那種能耐,」娜歐蜜露出冷笑。「要是我擁有那種能力的話,這星球上早就遍地都是我的後代了,月光石的生父當然不是我,是另有其人,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來自印斯茅斯的人。」
歐洛克聽了只是聳聳肩。「你有什麼根據嗎?據我所知,印斯茅斯的那夥人只和地球上的生物繁殖,他們在你們的認知中應該算是非常低等,像哈斯特那樣的古老存在會去和他們往來?這我可不太相信。」
娜歐蜜露出甜笑。「可是,我不也就正坐在這兒和你這所謂的低等生物談話嗎?難道你自認為比起他們,你比較高等嗎?」
歐洛克看了她一眼,但似乎沒有動怒。「我只知道你不會想生下我的後代,也不會想和我做出任何可能生下後代的事。」
又是一陣悅耳但令人不快的笑聲。「你怎麼知道我不想呢?當然──我沒有任何生育能力,所以我也無法生下你的後代,不過另外那件事我倒不是很反對。」
「看來你用我給你的身體去享受了很多這方面的事。」歐洛克說。
「別太自視甚高,我現在的身體可是我自己的,和你已經沒有關係了。」
歐洛克沒有反駁,只是沉默地點頭表示同意。「好吧,假若月光石的生父真是印斯茅斯的人,到時他也真出現要來救哈斯特的話,你打算怎麼辦?」
「那也得要他及時趕到才行呀,要是哈斯特的肉體在那之前就已經灰飛湮滅的話,就說什麼也沒用了,」娜歐蜜說,又抽了口煙,歐洛克看見紅色的唇印染在白瓷菸嘴上。「更何況,以深潛者的能力,找不找得到他也還很難說,我困住他的那個地方非常隱密,雖然有一定精神感應力的話還是能找到方法進去,但那裡就像是米諾陶的迷宮,你得持有艾麗亞德妮的金線才能出得來。」
歐洛克往後靠進椅背裡。「看來,你對此有十足把握,那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無論如何,我可不希望他發現我在這其中也參了一腳,那接下來呢?我們能做的就是等嗎?」
「沒錯,等到他的肉體徹底滅絕,只剩下意志之後,他就無法再留在地球上了,屆時──」她慵懶地吐了口煙,「咱們就可以高枕無憂啦,你放心好了,等這事兒一結束,我也就不會再來煩你了,到時候你想離開英國到哪兒都成。」
「但願如此,」歐洛克有點悶悶不樂地說。「不過,我還有件事想問你。」
「什麼事?」
「兩年前在班納萊家的事兒是你幹的嗎?」歐洛克動也不動地盯著她。
「班納萊?好熟的名字……」娜歐蜜蹙眉尋思著。「啊,我想起來了,你說的就是夏綠蒂夫人的兄長──維多‧班納萊嗎?我以前認識那傢伙,他怎麼了?」
歐洛克略微聳肩。「也沒什麼,只是兩年前他那兒死過一個人,看起來不像單純的意外,我認為和你『那一夥』可能有點關係。」
「哦?」娜歐蜜露出饒富興味的表情,身子也略微前傾。「那麼,那個死人後來怎麼了?我可不記得兩年前那裡出過任何命案哪。」
「我設法將他救活了,他現在好得很,只是──這事兒一直讓我很在意,兩年前班納萊家到底發生過什麼事?當時我就覺得這應該和你有關,但──」
他話還沒說完,一根纖細的手指便抿上他的唇,示意他別再說下去。
「這很重要嗎?」娜歐蜜問,那似水的藍色眼眸柔媚地望著他。「反正現在那裡已經沒有人記得這回事了,這事兒也多虧了你而沒有鬧開不是嗎?」
「你……難道你早就料到──」
一雙柔軟的嘴唇封住了他的嘴,他原想將對方推開,但這念頭只持續了一瞬間,他伸手摟住那纖細的腰枝,而對方也順勢更加挨近他,將手指伸進他黑色的鬈髮裡,他聞到香水與吐息的氣味,也感覺到那包裹在洋裝下的柔軟胸脯正緊貼著他的胸膛。
好一會兒後,他們分開。
「要來我房裡嗎?」娜歐蜜低聲問道。
歐洛克抬眼看著她。「不了,我還想多活幾年。」
「你真掃興。」娜歐蜜笑道,並輕輕將他按進椅中,從他膝上起身。
歐洛克沒應聲,只是兀自理了理領子和外套,並從椅中站起身來。
「我該走了。」他說。
娜歐蜜坐回她自己的椅中,舒適地靠在椅背上。「這還真不像你的作風。」她說。
他看了她一眼。「你指什麼?」
「去救那個叫約翰‧華生的人類,」她將頭偏向一側,眼中帶笑地望著他。「雖然我知道你不殺人,但你也沒有好管閒事到那種程度,難道你有什麼非得不能讓他死的理由嗎?」
歐洛克露出苦笑。「那果然全都是你一手策劃的。」
娜歐蜜略微聳肩。「約翰‧華生和夏綠蒂‧班納萊會在那兒純粹是個意外,原本會死的人應該只有班納萊一個人而已,要怪就怪他吧,要不是他多事將他們找來,這件事就不會有那麼多人捲進來了。」
歐洛克直盯著她,一雙黑眸慢慢轉為深紅。「你到底對他們做了什麼?」
「正確地說,那不是我做的,」她說著邊以手指捲著自己鬢旁的黑髮。「那東西才剛出生,當然需要一點養份,在那種情況下,吃掉幾個就近的人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就我所知,和其他我見過的外星生物比起來,牠還算食量小的呢。」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怎能把那種生物放出來──還放任牠去吃人?」
娜歐蜜冷冷望向他。「真叫人失望,你老是什麼都怪到我頭上,那東西又不是我生的,也不是我讓牠孵化的,更何況,我一得知牠出生之後,就立刻將牠抱走了,若我真如你想得那麼缺德的話,我何必去管牠?乾脆讓牠去街上到處吃人就成啦,真不懂你為何就是對我有那麼深的成見,難道你就是不願相信我對這世上的一切都是真心的嗎?」
歐洛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懂了,殺死約翰‧華生的就是月光石裡的東西吧?而且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牠會攻擊人類,還打算讓班納萊去送死。」
娜歐蜜低笑了起來,嬌弱的雙肩微微抖動。「班納萊那棟房子的設計很有趣,就算多了什麼東西住在那兒,也不會有人發現的。」
「那東西現在在哪兒?牠還活著對吧?你把牠藏到哪兒去了?」
「藏?」娜歐蜜抬起眼來。「我何必藏呢?都過了兩年,那孩子現在早就是個擬態高手了,就算你在街上與他擦肩而過,也未必能發現他打從一開始就不屬於這星球。」
「我只問你,他現在在哪裡?」歐洛克陰沉地說。
「他不在這兒,一早就出門去了,說是要去見個律師什麼的……噢,對了,我還記得他說那律師叫做──」她以一種極富暗示的神情望著歐洛克。「若我沒記錯的話,好像……叫做強納森‧哈克吧?」
歐洛克站在那兒瞪視著她,一張本就蒼白的臉似乎變得更無血色。
「噢,我記得你那位住在皮卡地里的朋友也是個律師對吧?」她說。「不過,總不會剛好是同一個人吧?若真是那樣,也未免巧過頭了不是嗎?」
她又輕笑了起來,這次,歐洛克再也不認為那笑聲中有任何吸引人的成份了。
「奈亞魯法特,我問你,你相信有所謂的『報應』嗎?」歐洛克一字一句地說。
「那是只有東方人才會信的東西吧?你認為我應該相信那種事嗎?」
「不,我不認為。」歐洛克靜靜說道,臉上彷彿蒙上了一層陰影。「我得走了。」他說,聲音像一道輕拂過空氣中的冷風。
「不論你打算去哪兒,我都由衷祝你好運。」娜歐蜜說,此時即將西沉的紅霞映在她身後的窗上,將她甜美的笑容籠罩在陰影中,而那之下彷彿還有別的東西在蠕動。
歐洛克不願看清那是什麼。
「我也是,祝你好運,奈──不,薩維奇夫人。」他轉過身去,無聲無息地走出門外。
他踏在鋪著地毯的走道上,手中緊握著手杖,但步伐始終平穩。
一個紅髮的年輕男子從牆邊走出來,身上穿著極突兀的古老服飾,活像個戲裡的演員,但當那人的身影一閃現時,周遭的景物也都全變了,這裡不再是薩維奇宅邸,而是一片中世紀的森林,星光在夜空中閃爍,晚風輕輕拂過林間,發出颯颯聲響。
「難道你不認為能有個人作伴是件好事嗎?」那紅髮男子笑道。
「我不認為。」記憶中的他回道,那時他還很年輕,至少沒有他自己想像中那麼老。「留那種人在身邊只不過是礙手礙腳罷了。」
「為什麼?」紅髮男子問道。
他從原本坐著的樹根上起身,並拍了拍綁腿長褲上沾粘的草枝。「到頭來,他們只會背叛你,一個個離你而去,那算什麼好事?」
「也許你只是沒遇到對的人。」紅髮男子聳聳肩。
「根本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那種人,」他大聲說道,「我花了一輩子去反抗、為了我的子民奮戰,結果他們給了我什麼?什麼也沒有,我父親、我的兄弟──甚至我的妻子都離棄了我,任我背負著恥辱的叛教者之名而死,我根本沒做錯過什麼,但他們卻那樣對我,我不會原諒他們──也不會原諒這世上的所有人,我恨透了這一切,我要他們用生命來償還!」
但紅髮男子只是歪頭看著他。「呃,我覺得你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沒這麼糟吧。」
他抬起那雙血紅色的眼睛。「你又不是我,你沒經歷過我所經歷的一切,當然能說得那麼輕鬆。」
「你這樣說就不對了,」紅髮男子一手叉腰。「我活得可比你久上很多哪,再糟的事我都見識過了,我總有點立場對你的看法提出些建議吧?」
「是嗎?」他語帶諷刺地說。「那你遇過最糟的事是什麼?」
紅髮男子突然垂下雙肩。「嗯……我想,這說來話長──簡單說,我拆散過一對愛侶,而且害那女人就此失蹤,後來男方雖然找到了新的女伴,但我又害他們被趕出原本的住處。」
「那聽起來是他們比較淒慘。」他說。
紅髮男子搔了搔鼻翼。「不完全是那樣,我也受到了懲罰,我原本身體的一部份──呃,不,該說是很多部份──都被拿走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被迫在礫石地上爬行,那很痛,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不知道那種每天全身都鮮血淋漓的感覺,可是為了生存下去,我還是得覓食、出來打獵什麼的,所以沒辦法,我不得不如此,我知道那算是我自作自受,但我也很不甘心,因為我那時也和你一樣,自認根本沒做錯什麼,可是……」他嘆了口氣。「有時候,懲罰說來就來,不管你做對了什麼,或做錯了什麼都一樣,即使你做的是正確的事,他們還是會拆了你的手腳,把你扔到礫石堆裡,因為他們不會容忍你永遠都是對的,有些時候,正因為你是對的,他們才要罰你。」
他有些懵懂地聽著這段話。「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意思就是,」紅髮男子抬起那雙明亮的綠眼,而他的瞳孔就像針一般細。「你沒做錯過什麼,你只是運氣比較差而已。」
他沉著一張臉。「我不能接受這種說法。」
「不能接受也沒辦法,反正木已成舟了。」紅髮男子聳了聳肩。「既然你現在已經重獲新生,那麼還是好好想想今後要怎麼辦吧,總不能一直緊咬著過去的仇恨不放啊。」
「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喚醒我?這樣我就能向他們復仇了……」他緊握拳頭。「如今我還活著,但他們卻早就死了……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義?」
「你怎麼這麼說?你還有我啊。」紅髮男子說道。
他望向紅髮男子。「為什麼挑上我?別的死人那麼多,為什麼偏偏要讓我醒來?」
「如果你想死的話,我是不反對啦,」紅髮男子撇了撇嘴。「介意我現在再殺你一次嗎?」
他沒說話,只是沉著一張臉。
「你不想死,對吧?既然如此,就別老是愁眉苦臉的,我可以帶你去找樂子呀,這世上還有很多有趣的事等著咱們一起去瞧瞧哪。」
「你大可以自己去,何必拉著我?」
紅髮男子望著他,瘦削的肩膀垮了下來。「一個人去有什麼意思呢?你難道就是不懂嗎?我希望有人陪我,我想要個伴啊。」
「到下城去花點錢,就有很多女人會陪你作伴的。」
紅髮男子頑固地搖了搖頭。「我想要的不是那樣,她們──只能給人一時的溫暖,但要不了幾十年,她們的身體就會逐漸衰弱、冰冷,最後化為一堆白骨,再也沒辦法對我笑,對我說話,我真正渴望擁有的陪伴,她們是給不了的,只有和我一樣的生物才能永遠跟我在一起,我知道我的血擁有感染力,能同化別人,讓他們變得像我這樣,但那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在成功喚醒你之前,我已經失敗過無數次了,你是我等了好久才終於找到的人,難道就連陪我聊聊,四處走走也不行嗎?我別無所求,我只不過是想要一個同伴而已,一個……永遠也不會先我一步離開的同伴。」
他說著便垂下頭去,隨後轉過身,以背示人。
「算了,你不想跟我一道的話,我也不勉強你,你走吧。」紅髮男子說道。
他望著那背影一會兒,最後嘆了口氣。
「我一個人是能去哪兒呢?」他說。「我才剛醒來不久,也還沒習慣我現在的轉變,難不成你想讓我自生自滅嗎?」
「既然你不願意作我的同伴,我也沒義務非得照顧你不可吧。」紅髮男子仍然沒回頭,聲音中透著幾分執拗。
「但你說我是你等了很久的人。」
紅髮男子沉默了一會兒,最後轉過身來,一雙透著金色的綠眼直勾勾地盯著他。「你就明說吧,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希望你至少能先教會我身為這種生物後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再把我趕走。」
紅髮男子揚起下巴,雙手交抱在胸前。「到那個時候,要是我不想讓你走呢?」
「那就得看你能不能留住我了。」
「你就是認為你沒有同伴也無所謂嗎?」
「我從來就不需要什麼同伴,你能辦到的話,就說服我,讓我留在你身邊。」
紅髮男子沒說話,只是走向他,抬眼看著他一會兒。「我有上千種方法可以讓你臣服於我,我只是不願意使用而已,像你這種初生不久的『諾斯菲拉杜』,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
「如果你有這種能力,那為何不用?」
紅髮男子低下頭去,靠在他懷中,有那麼一刻,他很想推開對方,但他終究沒那麼做。
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沒這麼做。
「你現在不懂,」紅髮男子在他懷中喃喃說道,「但你以後就會懂了。」
「什……」
紅髮男子輕輕將他推開,轉身往林中走去。
「你上哪兒去?」
「去狩獵,要來嗎?」
他猶豫了一會兒,隨後便跟了上去。
那個時候,他確實不懂賜血者所說的話。
但許多個世紀過去了,他開始慢慢能夠理解那夜賜血者所說的一切,也逐漸了解那種無盡的孤絕感。
不論對方是男是女,是人類或怪物,都想將對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的那股渴望。
他曾經以為自己能夠抑制這份渴望。
直到所有他愛的人都一一離他而去後,他無法壓抑這股幾乎要將他吞噬的孤獨,只得去擄來人類女子,將她們催眠後關在自己的古堡裡,甚至試著將她們轉化為和自己一樣的存在──他的血並不像他的賜血者那樣有著劇毒,相反地,他幾乎總是能順利將其他生物轉化成和自己一樣,但正因如此,他知道他必須更加謹慎,因為他很清楚那股鮮血渴求實在太容易令人迷失。
但那三名女子的意志力太過薄弱,她們很快便成為鮮血的奴隸,夜夜出外屠殺人類,最後他只得親手終結她們,在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他一一扭斷她們的脖子,將她們的心臟挖出來焚燒掉。
當然,那些血他也一點兒都沒浪費。
那夜,不知出於什麼念頭,他沒將她們的獵物滅口──儘管那原該是他的獵物,他站在床邊俯視著那受夢魘驚擾的可憐人,將他喚醒,並設法說了些安慰的話使那人寬心,這對他並不難,同時,他也察覺到她們在獵物身上留下的傷痕已經開始癒合了,這倒有些不尋常,因為以一般人類的自我治癒力而言,傷口不可能會那麼快就痊癒。
她們咬過那人身上不只一處地方,但當時唯一還結著痂的傷口,只有留在頸上的一處咬痕。
他開始懷疑眼前的這個人類是否也受到了感染,正逐漸轉變成和他相似的存在。
但他很確定對方並沒有接受過他的血,那三名女子也不可能幹這種事。
他一直要到過了好幾個月後,才知道原因是怎麼回事。
當下,那只是一抹輕盈的困惑,像微風般輕輕掃過他的心頭。
他知道他不能將這個人類放走,儘管他不能確定感染是否真已造成,但謹慎點總是好的,他虛應了幾句故事,便轉身離開,打算將這人類永久困在這古堡內,但當他想往房門走去時,對方卻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臂,這突如其來的碰觸令他相當訝異,他轉過頭來,盯著那年輕人,而那人也正一臉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伯爵,」那年輕人說,「你能留下來陪我嗎?」
有那麼一刻,他忽然將眼前的這名人類和亙古以前的某個身影重疊了,但當時他沒能立刻想起那是誰──畢竟那是一個早就消失在他生命中的人。
他確定那個人也說過類似的話,而且就和眼前這人一樣,活像隻渴望陪伴的小狗。
但那念頭沒有盤踞他心頭太久,他很快便意識到是古堡外的狼嗥驚擾了這年輕人,於是他開口探問,而對方也有些羞窘地承認了這點,不知為何,這讓他突然對這人類有了好感,於是當夜他留了下來。
他當時真的想過,也許他可以設法讓這年輕人留在他身邊,但同時他又意識到這念頭有多麼不可行。
很快地,年輕人得知了他的身份,就像其他的人類一樣,年輕人一度想殺死他,他為此非常失望,但一方面卻又很清楚這是必然的結果,打從一開始,他就很清楚對方絕不會答應和怪物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當然,他可以像對付先前的那些女人一樣,將對方催眠,但這麼做也不過是重蹈覆轍罷了,他親手殺死過她們,他不願讓這一切再度上演。
「我有上千種方法可以讓你臣服於我,我只是不願意使用而已。」
他想起了他的賜血者曾說過的話。
那夜,那個年輕人的表情,不就和他的賜血者一模一樣嗎?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上了和賜血者一樣的路子,在漫長的歲月中獨活,渴望有人陪伴卻始終無從尋覓。
他曾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需要同伴,而他根本是錯得徹底。
之後,令他意外的是,那個年輕人儘管被他囚於古堡之內,但仍設法逃了出來,回到了英國,甚至順利和未婚妻結為連理,平穩而幸福地生活著。
不知為何,這讓他很不甘心。
他用了化名,並假扮成一名醫師,設法接近那年輕人的妻子,原先他的打算是,誘惑那女人和她周遭親近的人,並毀掉他們的家庭,但後來卻發生了一些意外,他遇見了另一個人類,而那人的靈魂屬於他許久以前曾深愛過的一個女人。
他當時曾暫時轉移目標,但沒有成功。
不過,他也不在乎了。
因為新的同伴已經誕生了。
那夜,他潛入那個年輕人的臥房,房內彌漫著血味,兩名醫者待在床邊,身上也染著血跡,他們瞠目結舌地瞪著他,像是全然不明白他是怎麼進來的。
而那個年輕人虛弱地躺在床上,下半身浸滿鮮血,原本純白的床單也染得一片殷紅。
「兩位晚上好,」他朝兩名醫者開口。「我的名字是格拉夫‧歐洛克,我來拿走屬於我的東西。」
那年輕人發出微弱的囈語,像是在低聲咒罵,但沒人聽得清他說了什麼。
「什……什麼東西?不──等等,你是從哪兒進來的?」兩名醫者中較年輕的那一位叫道,歐洛克很快便注意到,他手中抱著一團被毛巾包住的東西,而且那東西似乎正在動。
「把你手中的東西給我,」歐洛克說。「若我沒猜錯的話,那應該是屬於我的。」
年輕醫師低頭看了懷中的東西一眼,隨後又不甚確定地抬眼望他,一雙藏在鏡片後的眼睛透著猶疑。「咦……可是──這……」
「給我。」歐洛克說道,語調無比柔和。
「約翰!別聽他的!」一旁較年長的醫師叫道,但歐洛克看都沒看他一眼。
「把那孩子給我。」歐洛克再次開口,而那年輕醫師就像是失了魂似地,順從地走上前去,將懷中抱著的嬰兒交到他手上。
他接過那包裹在毛巾中的男嬰,看見他的背上生著一雙肉翅,正啪噠啪噠地拍動著。
除此之外,男嬰長得和其他人類嬰孩並無兩樣。
「你到底是什麼人?」那個較年長的醫師說道。「要那孩子做什麼?」
他輕哼一聲。「我是這孩子的父親,身為一位父親,將自己的孩子帶回去撫養有什麼不對嗎?」
「你在胡說什麼?」較年輕的那位回過神來。「那孩子明明是哈克他剛才……」
「沒錯,他是生下這孩子的母親,而我是父親,有什麼疑問嗎?」歐洛克說。
床上那個虛弱的年輕人不安地挪動了一下,像是想爬起身來卻又苦無氣力。
「你……你是說──」年輕醫師一臉震驚。「你對哈克他……可是──男人和男人怎麼能……」
「別說了,約翰!」較年長的那位打斷他。「這傢伙是惡魔、是怪物!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哈克肯定是被他強迫這麼做的!」
歐洛克不禁板起臉來。「這就是你們人類的思維嗎?難道你就沒想過他主動誘惑我的可能性?」
「住口!下流的東西!」較年長的醫師吼道。
歐洛克本想教訓一下眼前這老頭,但懷中的那嬰孩卻開始哭了起來。
「瞧你把孩子都嚇哭了,算了,今晚是這孩子值得慶祝的誕生日,我就不跟你們計較了,今後我不會再踏上這塊土地,也不會再來驚擾強納森‧哈克先生了,」他說著瞥向床上那名不知意識是否還清楚的年輕人。「晚安了,各位。」
他轉身走向房內唯一的那扇窗,而這時突然一道強風灌了進來,猛地吹開了原本緊鎖的窗戶,而兩旁的窗簾也隨之瘋狂擺動。
他像一隻大蝙蝠般飛了出去,消失在夜色裡。
他將孩子藏在大衣外套裡,沒讓他受到一點兒冷風侵襲。
從這一刻起,他有同伴了,這是他的親人,是擁有他血緣的骨肉。
他想起那年輕人躺在床上的虛弱模樣,如果可能的話,他真希望能將他也一併帶走,他們可以一起撫養這孩子,一起生活,但他也同時在心底嘲笑自己這念頭有多麼不可行。
只因他曾以為那個年輕人從來就沒有愛過他。
他暗自咬牙,感覺到尖利的犬齒抵住了下唇。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曾經如此愚蠢,放手讓那個他最不該放棄的人離開,如今他不能讓這種事再上演一次。
他走出薩維奇大宅,步下台階,而車子早已在外頭等候,他立刻鑽進車內,指示司機打道回府。
「回卡法克斯嗎,先生?」
「不,回皮卡地里,」他說。「而且要儘快,我有急事。」
– Graf Orlok, Jonathan Harker, Ruthven & Carmilla –
第二十五章|鬼屋
「我先聲明……這可不在本公司的業務範圍內!」他緊靠在門框邊,一臉慌亂地叫道。
「我知道!」站在房裡的年輕人回道。「但這東西……到底是怎麼跑進來的?」
一陣鐵鍊撞擊聲再度響起,那具被栓在床柱邊的「生物」尖聲嗥叫著,而木製的床柱看來已遭到了相當程度的磨損或啃咬,眼看很快就會承受不住那生物的力道而毀壞。
「快走吧,沃勒斯先生!」靠在門框邊的男人連忙說道。「要是這怪物掙脫了,那後果可不堪設想!」
「不!我非得弄清楚這東西是打哪兒來的,」那年輕人看來似乎恢復了鎮靜。「我不能讓這樣一頭怪物待在我即將入住的房子裡──更何況,那鎖鍊看上去還不像是牠自個兒栓上去的。」
他說這話時偏頭看了門邊的男人一眼,而後者登時便理解他的弦外之音。
「什……沃勒斯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認為我們公司會開這種玩笑?」門邊的男人大聲說道:「老天在上,任誰都看得出這怪物根本不可能是屬於這世界的造物!看看那傷口裡的蛆蟲、還有牠口鼻中流出的那些屍水──老天!可惜了那地毯──更別說是牠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臭味了!難道你認為本公司有能力駕馭這怪物?並將牠抓來這宅邸裡嚇人嗎?」
「但你也看到旁邊那只碟子了,瞧!裡頭還裝著一點兒水,這難道不是有人將這怪物豢養在這宅子裡的證據嗎?」
「即使如此,那也絕不是本公司的人所為!」門邊的男人不服氣地叫道,此刻在他臉上,憤怒的情緒似乎已壓過了恐懼。「沒有理由為了養一隻怪物而放棄一筆交易呀!沃勒斯先生,難道你第一天認識律師這行業嗎?」
沃勒斯嚴肅地看了他一會兒,最後似乎決定相信他。
「但再怎麼說,會讓人將這種怪物帶進來,你們的管理也太──」
他話音未落,突然一聲巨響,床柱應聲斷裂,床頂的一端垮了下來,而那渾身散發屍臭的怪物便往前衝去,撲向房內的沃勒斯,沃勒斯來不及閃躲,只得本能地舉起手臂阻擋,那怪物猛地咬住沃勒斯的手臂,像條鱷魚般死咬不放,痛得沃勒斯大叫出聲。
「啊!該死!這東西──喂!別光顧著看!快把牠拉走啊!」沃勒斯死命掙扎著,手臂被咬得鮮血淋漓,但那怪物緊抓住他,怎麼甩也甩不開。
「我的天啊!天啊!」門邊的男人嚇得臉色發白,但仍衝上前去,試圖將糾纏的兩人扯開,好一會兒,兩人才終於將那怪物推開,那怪物一個不穩,便往後跌進倒塌的床裡,和一堆被單糾纏在一塊兒。
然後一陣尖叫響起。
「天哪!沃勒斯先生!你的……你的手──」那男人顫抖叫道,聲音尖銳得幾近女聲。
滿頭大汗的沃勒斯這時候低頭望向自己剛剛被咬住的那隻手,只見手肘以下的部份空無一物,斷口處還看得見森然白骨,而鮮血正不斷地湧出來,浸濕了他的西裝下襬和皮鞋。
「噢!我的天啊!難怪那麼痛!該死!這該死的東西!」他憤聲罵道。
這時,那傷人的兇手終於從一堆床單中掙脫出來,口中還叼著一隻血淋淋的手臂,牠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兩人一會兒,最後似乎決定不再攻擊人,而是抓著牠方才咬下的手臂啃食了起來。
「牠在吃我的手臂!搞什麼!牠不能這麼做!」沃勒斯叫道,似乎想衝上前去,但他身旁的男子拉住了他。
「你還想做什麼呀!沃勒斯先生!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去醫院啊!你這傷……一個弄不好會失血而死的!」
「這種傷弄不死我的!」他用力將男子推開,傷口處又噴出了幾道鮮血,甩落在男子的西裝和臉上,男子連忙用袖子抹臉,卻只是讓臉上的血漬範圍更加擴散。
他抬眼望向沃勒斯,還沒來得及叫住他,就看見他正朝那怪物走去,而垂在他身側的那隻斷臂底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抽動。
那是……
他瞇起眼睛,想看清楚那在斷臂底下隱隱動著的東西是什麼。
「該死的東西,」沃勒斯朝那怪物說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
他說著揮舞起已斷掉的那隻手臂,而在此同時,那鮮血淋漓的斷口處忽然噴出一大團肉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外生長、延伸,並全往那蹲坐在床單裡的怪物撲了過去。
而怪物只是愣然地盯著眼前的沃勒斯,腐爛的嘴角拉出一道呆滯的笑。
◆
他今天一整天都喝得醉醺醺的,理由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雜貨行工作告吹了,就因為老闆一口咬定帳款短少肯定是他的錯,那明明就不是他幹的,但老闆就非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不可。
他知道肯定是店裡那個新來的小伙子搞的鬼,有一次他正好在外頭逮著那小子手腳不乾淨,但反正對方年紀尚輕,說幾句也就算了,誰曉得那小子竟然用這招陰他,那傢伙在老闆面前裝得可乖得很,而且又是老闆的姪子,再怎麼算也不可能賴到那小子頭上。
倒楣就倒楣在他在店裡當差得不夠久,又得罪了老闆的姪子──該死,要是他早一點知道這事兒就好了,當初他撞見那小鬼在市場偷東西時就不會插手管這閒事。
他又灌了一口酒,搖搖晃晃地走在小路上,他明白自個兒年紀也不小了,到這把年紀也討不到什麼好的營生,眼看這個月房租又要到期了,但他口袋裡卻一個子兒也不剩。
他任憑自己走到從來沒走過的小路上,儘管這時已近黃昏,兩旁的樹蔭也越來越濃密,但他卻一點兒也不在乎,人生至此,他也不認為還有什麼好在乎的了。
他穿過樹叢,看到眼前有一座被藤蔓包覆住的牆,牆邊有個斷口,他也不在乎那是不是人家的院落,便跨了進去,坐在坍塌的磚牆邊喝著剩餘的酒。
突然,他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拍擊的聲響,很像是鳥的振翅聲,他嚇了一跳,連忙轉過頭去,只見一道黑影聳立在牆外,正陰沉地盯著他,這讓他頓時酒也醒了大半,登時跳起身來,退後數步。
「不好意思,我似乎嚇著你了?」那黑影說道,聲音意外地柔和。
「呃……你是……?」他狐疑地打量著眼前身穿黑衣的身影,對方看上去應該還不到四十歲,從穿著看來似乎是個出身高貴的紳士。
「雖然這麼說很唐突,不過可以請你幫個忙嗎?」那男人說。
「吭?什麼忙?」
那男人從懷中取出一枚金幣,閃亮的光澤令他看了不禁目瞪口呆。「請你讓我通過這牆垛,可以嗎?」
他愣了一、兩秒,然後說道:「呃……當然可以啊,只是……你直接走過來不就行了嗎?」
那男人緊抿雙唇,盯著腳下的石礫,似乎在猶豫著,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我只要求你說一句話,這枚金幣就是你的了,難道你不想賺這錢嗎?」
當然想!他在心底回答,但疑慮之色仍籠罩在他臉上,他不明白這麼簡單的一件事,眼前的這男人為何不惜花錢請人幫忙。「嗯……你要我說什麼?」
男人抬起那雙深色的眼睛,有那麼一刻,他覺得那雙眼睛在夕陽的映照下彷彿透著血色。
「說我可以進來。」男人說道,聲音不卑不亢。
「你……?」他愣了一下,但仍接著說了下去:「呃……好吧,你可以進來。」
一道金色閃光在半空中劃過一條優美的弧線,他連忙伸手抓住那枚金幣,將它拿在掌心中仔細審視了一番,沒錯,不是假貨,不過就算他只是被人耍了,這筆交易似乎也不算有什麼損失。
「噯,先生,我說──」他覺得應該向那男人問些什麼,但當他舉目再次望向眼前的斷牆時,卻發現男人已經不見了。
沒有任何腳步聲或足跡,他甚至根本不知道那男人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他四下張望了一會兒,頓時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手中的金幣仍沉甸甸地,這是他唯一能確定剛才那男人真的存在過的證據,鬼不可能付人錢,而且現在天也還沒全黑,在他的認知中,鬼不會在這種時候出來,可是……那又該怎麼解釋剛剛出現的那男人……
他沒有看見那男人是從哪個方向來的,也沒有看見他從哪個方向離去。
那男人似乎就是這麼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
媽的!越想越毛!他在心底這麼想著,此時天色漸暗,貓頭鷹令人不安的啼聲在林間響起,他再也不想在這人煙罕至的鬼地方多待上一分一秒,於是索性酒也不拿了,拔腿就跑,並在心裡暗自立誓,他再也不買醉了。
◆
現在這整個情況變得有點棘手。
仔細回想,他只不過是像以往一樣,接手了這樁買賣宅邸的工作,也如同以往一樣,和他的客戶來到此地勘查一棟即將有人入住的老房子,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再平凡普通不過的事,在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比忠於自己的工作更理所當然呢?他也不過是做他份內該做的事罷了,只是,現在這一切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一點兒也不明白。
此時,他正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間房裡的牆邊,房裡唯一的床已經毀了,有個看起來勉強像是個人形的生物正待在倒塌的床板上,而他的客戶──年輕的亞瑟‧沃勒斯先生──總是戴著一副看來不太方便的單片眼鏡,一有空就把它拿下來,用領帶反覆擦拭──現在正站在那怪物的面前,而且還少了條胳臂。
但他身上卻多了很多不該有的東西。
那一條條從斷臂處長出來的東西很像是某種深海生物的觸足,粉紅色的表面佈滿著難看的肉瘤和各種像是氣孔般的小洞,它們像巨大的蠕蟲般扭動著,伸向那個一臉呆滯的人形怪物,看來像是想將牠活活勒死,但那些肉足似乎不太靈活,以致於它們只是軟弱無力地纏繞在怪物的身上,那怪物好像還以為那些肉足是在跟牠玩,樂得笑了起來──如果那能稱之為笑的話。
「不准笑!我要宰了你!」從沃勒斯的語氣聽來,他好像快氣瘋了,他用力扯動其中一根觸足,那怪物頓時被扯倒在地,從床舖中滾了出來,當牠摔在地毯上時,好像還有一團蠕動的白色物體從牠身體裡掉出來。
站在牆邊的男人並不十分確定,自己該繼續看著他的客戶近乎滑稽地凌虐那怪物,還是該立刻拔腿就跑。
正常來說,應該是選擇後者,但他真的不確定,把這兩個傢伙留在這裡算不算是件好事,尤其是──他並不認為他能在這整件事中全身而退。
「呃──沃勒斯先生?沃勒斯先生!」這種情況下,出聲叫住一個正勃然大怒,而且還能從斷臂中長出觸足的男人似乎並非明智之舉,但這反正也不是他第一次挑錯情況說錯話,他也就不是那麼在意了。
那張年輕而端正的臉轉了過來,一雙眼睛綠得幾乎像是閃著螢光,無疑地,那絕不是一雙屬於人類的眼睛。
「沃勒斯先生,你沒告訴我你不是人類。」他大聲朝沃勒斯說道。
沃勒斯看來像是停滯了一兩秒,然後他微微將頭偏向一側。「你說什麼?哈克先生?」
「你的手,」他指指沃勒斯的那隻斷臂──至少它曾是隻斷臂。「說明了這個事實。」
沃勒斯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彷彿現在才發現它在那兒。
「噢,」他輕聲叫道。「真抱歉,肯定嚇著你了吧?瞧我氣的……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呢?我是說……你應該知道這不是我樂意給任何人看見的模樣吧?」
「我能理解,沃勒斯先生,但──」
「真的很抱歉,哈克先生,我知道這不是你有意看見的,這全都得怪我一時情緒失控,但既然你已經看見了我這模樣,那麼,我也不能指望你能突然忘記今天的事……實在是非常抱歉,我恐怕不能讓你活著走出這裡了。」
他說著便走了過來,手上長長的觸足也開始轉移目標。
「等等──沃勒斯先生,我是說……別衝動,你得聽我解釋──」
沃勒斯苦笑搖頭。「抱歉,我想沒什麼好解釋的了。」
「沃──」
忽然,一陣巨大的破碎響聲從走廊上傳來,將兩人都嚇了一跳,並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外,緊接著,一道像是大型鳥類的振翅聲響起,那聲音極近,像是就在屋內,然後就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沃勒斯一個箭步走到門口,探頭出去,但他什麼都還來不及看見,就突然有一隻似爪的大手猛地攫住他的頸子,將他高舉起來,並用力將他拋了出去,他整個人騰空飛過整個房間,重重摔在牆上,哈克甚至能聽見肋骨和內臟破裂的聲音。
沃勒斯像一條破布般滑落在地,而牆上甚至帶著血漬。
哈克愣愣地看著這一幕,隨後轉過頭來,望向那道佇立在門口的高大黑影。
「歐洛克!你怎麼會到這兒來?」他朝那黑影叫道。
歐洛克陰沉地站在那兒,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房內的一片混亂。「我才要問你哪,這間屋子裡沒半個活人,你怎麼會跟這些人混在一塊兒?我還以為你是去工作的。」
「那……這……」哈克望著那倒在床邊爬動的怪物,以及看來顯然已斷氣,但也有一半看來不像人樣的沃勒斯。「這是個意外。」
歐洛克走向他,將他拉近自己,仔細地察看他一會兒。「沒受傷吧?那渾小子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哈克皺著眉頭盯著他。「沒有,我一點兒事也沒有,真是……你搞什麼?竟然把我的客戶給殺了!」
歐洛克冷眼看了一下那屍體。「他又不是人類,而且他還想殺你。」
「我沒那麼容易死,你忘了嗎?我跟你一樣啊。」哈克白了他一眼。
「不是完全一樣,你活得可沒有我久。」
哈克狐疑地瞪著他。「你不會是特地來救我的吧?」
「不然呢?難道你認為我不會這麼做?」
「你當然不……呃──等等,」哈克連忙推開他。「讓我弄清楚,你從什麼地方跑來的?瞧你這衣服,下襬都是泥漬,我從沒看你這麼狼狽過……你到底──」
「強納森,」歐洛克嘆了口氣:「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
哈克一臉驚訝地望著他。「你會擔心我?天哪,我不認為……」
他話還沒說完,便突然被一雙大手撈住,等他回神過來時,他已被歐洛克緊緊抱在懷中。
「……你在做什麼?拜託別這樣──我說……」
但歐洛克沒說話,只是近乎固執地將雙手緊扣在哈克背後。
「……拜託,都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你把我當成你媽嗎?」哈克輕嘆了口氣,但這次並沒有試圖掙脫。
他們就這樣互相抱著一會兒,直到地上傳來的爬動聲介入他們之間。
「……對了,這東西該怎麼辦?」哈克問道,並面有難色地望著那具在地上爬行的軀體。
「這看起來不像是我們的同類,」歐洛克看了那東西一眼。「但似乎也沒那麼容易死,看牠都腐爛成那樣了,竟然還能動。」
「牠好像是有人養在這兒的,角落那兒有只小碟,而且牠一開始還被栓在那張床邊,只是現在被牠弄垮了,到底是誰會將這種恐怖的生物養在這地方……」
歐洛克茫然地瞪視著牆壁一會兒。「……我想我知道有個人可能會養這東西,只是我不希望這真是我想到的那個人幹的。」
「但願你說的不是那個從小就愛撿些怪東西回來養的孩子。」哈克回道。
「他老是把那些東西都統稱是『貓』,當初真該有人好好教他辨別動物的能力。」
哈克瞥了他一眼。「你現在的意思是怪我了?也不想想是誰一年到頭都不在家,卡蜜拉出生前那孩子沒在外西凡尼亞餓死真是奇蹟。」
「說得好像都是我的錯似的,若不是你當初還惦記著那個叫米娜的女人,我又何必匆匆離開英國?我這還不都是為了成全你。」
「我只知道我當初壓根兒就沒答應過你可以將孩子抱走,你搞清楚,我也是他的父母。」
「但你一開始根本沒打算留下他吧,若我沒抱走他,他到頭來只會淪落到在孤兒院長大的下場。」
哈克抬起那雙明亮的眼睛看著他。「你又知道我當初沒打算留他了?說得好像你什麼都懂似的。」
「慢著,你是說──」
這時,一聲微弱的呻吟在牆邊響起,兩人幾乎是同時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沃勒斯扭曲的身體正在牆邊掙扎。
「該死,我就覺得我剛才那記力道不夠重。」歐洛克低聲說道。
第二十六章|囚者
當沃勒斯確定自己完全恢復意識時,他發現自己正被綁在一口櫃子旁邊,而某個散發著腐臭氣息的東西就靠在他身側,一陣濕暖刺痛的感覺蔓延開來,他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那是因為他正在流血,而那隻先前啃掉他手臂的怪物現在就挨在他身旁,一根一根地嚼著他斷臂處長出的觸足。
「喂!你在幹什麼!快給我住手!」他喝斥道,並扭動身子想離那怪物遠一點,但他被綁得很牢,即使他再怎麼掙扎,也只是讓自己和那怪物遠離了幾公分而已。
「噢,你醒啦,」一個聲音從房間一側傳來,沃勒斯抬起頭來,看見一個黑衣男子正坐在坍塌的床邊。「你真幸運,他好像很喜歡你。」他指了指沃勒斯身旁的怪物。
「……我想我不會把這東西稱之為『他』,」沃勒斯嘀咕道。「你是誰?快把我放開!我的律師呢?」
「正確地說,那是我的律師,不是你的,」黑衣男人愉快地說道,並從床邊站起身來。「我的名字是格拉夫‧歐洛克,不過那只是我其中一個名字,你記不得也無所謂,哈克先生現在不在這兒,不過他待會兒就會回來,為了以防你再次襲擊他,所以我必須將你綁起來,這點還請見諒。」
「那你為什麼不將這東西也綁起來?」沃勒斯掙扎起來,想遠離身旁的怪物卻徒勞無功。
「他看來沒什麼攻擊性,只是餓了,反正他只要有東西吃就會很安份。」
「但牠吃的是我!你不能讓牠這麼做!再這樣下去我會失血而死的!」
「放心啦,在他啃光你四肢之前我會留意一下的,呃──說是四肢好像不太正確?算了,反正那不重要,像你這種外來生物沒那麼容易死的。」歐洛克揚揚手,一副懶得管的樣子。
「……我要宰了你!我絕對要宰了你!你想讓我在這兒失血致死,別以為我不知道!」
歐洛克揚起眉毛。「殺你對我來說有什麼好處?你以為我會笨到跟你那『表姊』作對?」
沃勒斯眨了眨眼。「你認識我表姊?」
「認識得太久了,」歐洛克抖了抖睫毛。「早在你出生前,我就認識她了──雖然當時她還是『他』,而不是『她』。」
沃勒斯盯著他。「你知道我出生前的事?」
「不只出生前,我還知道你出生時的事,」歐洛克說,並走到沃勒斯的面前。「你當時殺了一個可憐的醫生,是我將他救活的,託你的福,我兒子為了這件事一直氣我氣到現在。」
聽到這話,沃勒斯猛然搖了搖頭。「我不記得我那時做的事。」
「哦──」歐洛克輕聲說道。「那麼,我相信讓你旁邊那生物多啃掉你一條腿、一段腸子、或是幾顆內臟,會有助於你的記憶吧?」
「……你不能那麼做!」沃勒斯頓時一臉惶恐。
「我為什麼不能那麼做?現在這時間雖然不早了,但我想我還是可以出去喝杯茶,只是我不能保證我會多久才回來,也許一個不小心我就忘了你的再生時間有多長,等我想起這回事前,你就被啃得什麼也不剩了。」
沃勒斯困難地嚥下一口唾沫。「……別把我單獨和這東西留在這兒,我求你。」
「剛才我是不是聽見有誰說絕對要宰了我?」歐洛克挖了挖耳朵。
「……拜託你別這樣,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可以告訴你,但我真的不記得我出生時的事,那個時候……我根本沒有理智可言,只不過是一團能夠活動的肉塊罷了!我發誓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包括你的親生母親是誰,你也不知道嗎?」歐洛克揚起那雙鮮紅色的眼睛。
「不知道,奈亞……娜歐蜜她什麼也不告訴我,但她說她會保護我,她說有很多人想傷害我,我只要待在她身邊就很安全。」
「既然如此,你繼續留在她身邊不就行了?何必特地出來找房子住?」
沃勒斯輕咬了咬嘴唇。「……我不想待在那個人身邊。」
「噢,這倒新奇了,」歐洛克略微拉高了音調。「聽你剛才的說法,顯然奈亞魯法特那傢伙是你的老好保母,但你卻不想待在她身邊?明知外頭很危險,還一個人跑出來?」
「我……坦白說我很害怕,」沃勒斯說。「我看過她真正的模樣,我知道她和我是不一樣的生物……雖然某些地方很相近,但完全不一樣,我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說,我覺得她將我留在她身邊只是為了某種目的,她不是真心想保護我,她這麼做只是因為……因為她認為這樣對她比較有利,等到她的目的達成後,她說不定就會把我一腳踢開……或更糟──她說不定會殺了我,我知道她有些事瞞著我,但她從來就不對我吐露隻字半語,我現在已經不是小孩了,我知道當一個人真心想照顧別人時會怎麼做,但她對我顯然從來就不是那樣,我們在本質上完全不同,非親非故的,她根本沒有理由照顧我,她不是那種心胸寬大的人,這我打從一開始就清楚得很。」
歐洛克盯著眼前的年輕人,對於這年輕人的敏銳度有點意外,但他並沒有把這份小小的讚歎表露在臉上。「我並不認為你這麼做是明智之舉,換作是我,若有個有力的靠山表明會保護我,那我當然要利用到底。」
「我還沒有愚蠢到會自認為能夠反制她,她活得太久了,而我出生至今才短短兩年,我只能試著儘早脫離她,離她越遠越好,其他我什麼也不敢奢想。」
歐洛克發現自己越來越欣賞這年輕人了,但他暗自提醒自己,這小子是外來生物,和奈亞魯法特那種陰險的傢伙沒什麼不同。
他沉默了一會兒。
「如果我告訴你,我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誰,你會怎麼做?」
沃勒斯抬起那雙異色的眼睛,歐洛克很驚訝那眼神看來竟如此真誠。「你知道生我的人是誰?」
歐洛克慢慢點頭,這個動作能讓他看來極具說服力。「不過,你也可以不必相信我,畢竟對你來說,我只是個陌生人,而且還是個害你現在得被怪物啃食的陌生人。」
「如果你真是哈克先生的朋友,我可以理解你為何這麼做。」沃勒斯說。
歐洛克大聲笑了起來。「你覺得我和他只是朋友,你真這麼認為?」
沃勒斯的表情先是困惑,接著才像是理解這言外之意似地扯了扯嘴角,但那離微笑還有很大一段距離。「我明白你的意思。」
「以你這歲數的人來說,會那麼早熟還真是不可思議。」
沃勒斯發出一聲苦澀的笑聲。「這個身體的原主教了我很多。」
歐洛克揚起一邊眉毛。「原主?」
「我能竊取死者生前的記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為何會有這種能力,」沃勒斯說。「而就我所知,這個身體過去幹過許多荒唐的事,有些……甚至是不法的。」
「哦?這麼說,你偷走的正是一個罪犯的身體?這聽起來還挺諷刺的。」
「是很諷刺沒錯……」沃勒斯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軀。「拜託,可以不要再讓牠吃我了嗎?」
歐洛克走上前去,用手杖使力甩了那怪物一杖,將牠整個身軀擊向另一側,牠倒在地上嗚咽著,耳朵裡流著血,看來似乎很痛。
沃勒斯愣愣地看著這一幕,有點驚訝歐洛克下手竟然那麼重。
「有些時候,你得讓牠們知道吃太多對牠們不好。」歐洛克微笑說道,並拉起一旁的床單,將手杖的一端擦拭乾淨。
沃勒斯困難地嚥了口唾液。「……謝謝。」
「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事,可能會就此讓你的認知分崩離析,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
沃勒斯不解地盯著他。
「你的生身父母──其中之一,就是萊恩‧哈斯特。」
而歐洛克必須承認,此刻沃勒斯臉上的表情令他十分愉快。
◆
「我聯絡過理查了,他說如果那孩子回去的話會立刻告訴我。」
這是強納森走進房門時劈頭說的第一句話。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跑這趟,強納森。」歐洛克微笑說道。
強納森望了望被綁在櫃子旁邊的沃勒斯,又看了看趴在地上負傷的活屍,最後將視線轉到歐洛克臉上。「這下可好,現在咱們變成綁架犯了,是嗎?」
「我們只是暫時將這位先生留在這兒罷了,可沒對他家裡人要贖金什麼的。」歐洛克說。
「沃勒斯先生受傷了,我們應該將他鬆綁,抬到床上去。」
歐洛克聳聳肩。「床塌了,而且咱們還不清楚他的再生狀況,要是貿然移動他,他的內臟可能會被骨頭刺穿,所以就這麼綁著吧,正好也能作個固定。」
強納森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後似乎確定他不是在說笑,他轉而朝沃勒斯說道:「沃勒斯先生,實在非常抱歉,我現在就替你鬆綁。」
他走上前去,單膝在沃勒斯身旁跪下,並從口袋中取出一把瑞士刀,替他割開繩索。
歐洛克站在強納森身後,有意無意地把玩著手中的手杖,沃勒斯沒有忽視這一幕。
「我不知道律師身上還要帶著這種東西。」沃勒斯說。
強納森看了他一眼。「因為我家人很囉唆。」
沃勒斯抬眼望向歐洛克,而歐洛克只是朝他微微一笑。
「站得起來嗎?沃勒斯先生?」強納森問道,並將解下的繩索扔到一旁。「……老天,我們得替你止血。」
沃勒斯搖搖頭。「我坐著就好,傷口等一下就會癒合了──只要那怪物別再咬我的話。」他說著瞥向趴在一旁嗚咽哭泣的活屍。
強納森責備地回頭朝歐洛克望了一眼,但後者裝作沒有看見。
「……你們會放我走吧?」沃勒斯問。
「當然!我們並沒有要囚禁你的意思!」強納森立刻回道。
沃勒斯無助地望向歐洛克,但歐洛克過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回道:「我要問你的話也已經問完了,等你傷勢痊癒了,要什麼時候走都可以。」
「但是……我不能就這麼回去,」沃勒斯說,神情似乎極為猶豫。「我表姊會起疑的。」
歐洛克盯著他身上滿是血跡的西裝,說道:「這你不必擔心,我會差人處理這件事,不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留下來跟咱們一塊兒等吧。」
沃勒斯眨了眨眼睛。「等什麼?」
「我兒子,」歐洛克微微揚起下巴。「他是個好孩子,你會喜歡他的。」
第二十七章|死者的選擇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當沃勒斯醒來時,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就這麼靠著櫃子睡著了,他挪動了一下身子,覺得身體好像沒那麼痛,似乎也沒再出血了,原本長著觸足的部位此時已恢復原狀,一條赤裸的胳臂惹眼地伸在破掉的袖子外頭,不過手腳的感覺還是有些僵硬,他不禁懷疑起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一個暖呼呼的東西依偎在他腳邊,他登時嚇了一跳,本想立刻將腿抽開,但他很快便發現那東西並沒有像先前一樣啃食他,只是安靜地窩在那裡,他不確定那東西的眼皮還有沒有作用,不過他覺得那東西似乎是睡著了。
他坐在那裡,猶豫著是否該將腿抽走,他不願意吵醒眼前的這怪物,因為他擔心對方一醒又會開始攻擊他,而他這會兒可沒有像先前那樣對付牠的力氣,再生使他精疲力盡,他甚至在這種最不該大意的時候睡著了,所幸那怪物沒有趁他睡著時咬他,否則等他醒來時,恐怕整副腿都不見了。
他暗自打量著眼前熟睡的怪物,這東西只有三分像人,其他七分都像鬼,牠看起來像是剛從墓土中挖出來,正開始腐爛的屍體,但牠偏偏又像是個有生命的活物般,能夠進食也能夠走動,會發怒咆嘯、也會嗚咽低泣,牠似乎擁有其自身意志,只是那意志顯然相當原始,無法進行任何有意義的交談,在他看來,那怪物基本上就只會吃和哭,現在還多了一項新發現:牠會睡。
不過,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和下午比較起來,眼下這怪物看起來變得比較像人了,儘管牠有一邊的眼珠還懸在外頭晃,但臉上和身上的裂口似乎都癒合了不少,頭上的毛髮也變得長了一些。
他瞇起眼睛注視著牠,懷疑牠是否也和自己一樣,身體內部正在進行某種再生。
但他同時也有點緊張,這東西先前才啃了他一條手臂,後來還持續吃了他身上的一部份觸足,吃下這些屬於非人類身上的部份,不知會為這怪物帶來多少影響?也許那明顯的再生能力正是吃下他身上的肉所獲得的,他不確定這會帶來什麼後果,但他卻有預感那不會是他想知道的事。
他舉目望向房內四周,只見房裡空蕩蕩一片,什麼人也沒有,他有點訝異歐洛克和哈克竟然就這樣拋下他一個人,和這怪物共處一室,難道他們不擔心這怪物會吃了他?雖然──他並不清楚他們離開時怪物是否已經睡著了。
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但他又擔心只要一挪動那條腿,怪物就會驚醒,正當他猶豫不決之際,外頭走廊忽然傳來一陣像是鳥類振翅的拍打聲,他認得那聲響,不禁嚇了一跳,並渾身警戒起來。
他嚥了口唾液,他知道外頭走道上鋪有地毯,若有人刻意想隱匿腳步聲,絕對作得到。
過了一會兒,他看見那黑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但那人並不是歐洛克。
有那麼一刻,他以為對方是個老人,因為他一望即見到那全白的頭髮,但很快地他便意識到那人的體態和腳步都全然不像個老人,更重要的是,一個老人不可能會有一雙如此明亮且年輕的眼睛。
那人就這麼站在那兒,但看來不像有明顯的敵意。「你是誰?」
對方的聲音很沉穩,從口音聽得出這人出身應該不錯,此外,沃勒斯也沒有忘記留意對方那有些高傲的態度。
眼前的這個人,某個程度上就像是歐洛克和哈克的綜合體──儘管他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想法。
「我的名字是亞瑟‧沃勒斯,」他回答道:「若不是出了點意外,我現在應該會成為這宅子的主人。」
那個年輕人聽到這話似乎有些吃驚,但他很快便掩飾了這一點。「我沒聽說這宅子即將出售的事兒。」
「除非你是前任屋主,否則怎麼會聽說呢?據我所知,這宅子已經在此空了好多年了,」沃勒斯抬起眼來,以一種略帶委屈的質問語氣問道:「你是嗎?」
這一問頓時讓主從關係瞬間轉變了,沃勒斯沒有放過對方臉上那不知所措的神情──儘管那稍縱即逝。
「呃──坦白說我不是,」對方承認道。「但如果我知道最近有人會來此買下這宅子的話,我自是不會繼續賴在這兒。」
「恕我冒昧,莫非你居無定所?」
對方的臉上頓時一陣青一陣白,好一會兒才有辦法回答這問題。「……原本並不是這樣的,我只是還在尋找住的地方,但……」
「是錢的問題嗎?噢──原諒我這麼問,我不是故意要令你感到難堪,只是……若你有需要,我想我應該可以幫你。」
「幫我?」那年輕人疑惑地皺起眉頭。「我和你素昧平生,你為什麼要幫我?」
沃勒斯低眼望了望那個窩在他腳邊的怪物,而怪物仍沉睡著,似乎完全沒有聽見兩人的對話。
「這東西是你養的吧?」沃勒斯說,「行行好,把他帶走。」
那年輕人盯著沃勒斯腳邊的怪物,遲疑了一會兒才說:「是他把你傷成這樣的?」
無疑地,他看見了沃勒斯身上被扯爛的西裝及滿身血跡,沃勒斯不禁暗自慶幸,此刻的自己看來就像是個受傷的普通人,而不是長著觸足的怪物。
沃勒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盡量讓對方以為他的沉默是默認的意思。
「都怪我回來得太晚了。」那人自責地說道,並走上前去,一手輕放在怪物肩上,溫柔地搖醒牠,沃勒斯看著這一幕,心裡有些訝異有人竟然真能將這種怪物當成寵物一樣愛護。
但他很快便修正了內心的想法,畢竟他很清楚,根本不可能有人會將一具活屍當成寵物豢養,眼前的這個白髮男子絕不可能是人類,如果他是,那麼他肯定是瘋到了極點。
那活屍醒來後發出了些咿咿呀呀的聲音,似乎極不情願,但白髮男子很有耐心地哄牠,並試圖將牠拉開,起先那活屍還乖乖地由著他,然而當牠一發現白髮男子打算將牠帶離沃勒斯身邊時,牠突然尖聲叫了起來,並頑固地抱著沃勒斯的腿,堅持不讓那男子將牠帶走。
一時間,那男子似乎是愣住了,他有些無措地望向沃勒斯,而沃勒斯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試圖將腿抽走,但活屍卻緊緊地抓著他,一點兒也不願離開半步。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對他做了什麼嗎?」男子問道。
「我怎麼可能對他做什麼?他不要對我做什麼就不錯了!」沃勒斯回道,這個棘手的狀況令他開始有些不耐。
「可是……」男子苦惱地望了望那活屍。「他好像根本不想離開你。」
「難道因為這樣──你就由著他抓著我不放嗎?快將他拉開!」
這時,一陣笑聲從走道上傳來,兩人頓時不約而同地往門外望去,只見歐洛克正站在那兒,斜倚著門框,而哈克就站在他身後。
有那麼一刻,沃勒斯看見白髮男子的表情登時變了,接著那男子立刻站起身來,將活屍和沃勒斯都拋在身後。
「你們怎麼會來這兒?」男子問道。
「這說來話長。」歐洛克聳了聳肩,似乎懶得解釋。
「我才要問你哪,魯思溫,」站在歐洛克身後的哈克立刻走了進來。「這位先生是這宅子的買主──現在或許該說,他原本會是這宅子的買主,但你和你的怪物卻毀了這一切,根本是一場災難,那東西你到底是從哪兒弄來的?」
「我……」名喚魯思溫的白髮男子有些支支吾吾。「我在路上撿到的。」
「哪條路上可以撿到這種生物?我倒真想知道!」哈克大聲說道,連沃勒斯都看得出來,這位好脾氣的律師似乎真的動怒了。
「別那樣吼我,強納森,」魯思溫回道。「我說的全是事實,你不相信也無所謂。」
「魯──」強納森正要開口,但一隻大手隨即擱在他的肩膀上,強納森回過眼去,只見歐洛克不知何時已站到他身旁。
「這麼說,你不知道那東西是打哪兒來的?」歐洛克問。
魯思溫倔強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也許是哪座墓園吧。」
「看來,眼下最要緊的是弄清楚這怪物的來歷──嗯?是我的錯覺嗎?這東西好像比先前看起來更精神些了。」歐洛克瞇眼望向那活屍,而沃勒斯當下便明白他的意思。
「無論如何,不能將這東西留在這兒。」哈克強硬地說道。
「但也不能將他隨便扔在街上吧,」魯思溫立刻回道。「那會嚇壞人的。」
「要我說的話,我認為那不是你的責任,」哈克的眼神如針般銳利。「他總有什麼原因才會變成這樣,冤有頭債有主,他的事兒應該叫害他變成這樣的人去管。」
「我──」魯思溫像是鼓足了勇氣說道:「並不能算是完全沒有責任,畢竟我知道他的死因。」
這話令哈克很是驚訝,而他身旁的歐洛克也略微顯出意外的神色。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他就是在蘭貝斯一帶意外暴斃的那個死者──不,說是意外或許不太對,因為就是我親手扭斷他的頸子,並吸乾他全身上下最後一滴血的。」
魯思溫說這話的時候,語調很是平靜,但卻震懾了這屋裡的每一個人──也許那具活屍除外。
「老天!你到底在說什麼?親愛的魯思溫,你是說──這東西的死是你造成的?他會變成這樣全是你害的?」
「不,我並不清楚他為何會從墓中活回來,但我確實是殺死他的那個人沒錯。」
「這麼說,你認為他復活之後的事,得由你來負責──是嗎?」歐洛克慢條斯理地問道。
「我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妥,」魯思溫回道。「畢竟我不該因為一時的飢渴而害死他,雖然不清楚他復活的原因,但我認為我有這個義務照顧他。」
「然後再次扭斷他的頸子?」歐洛克毫不客氣地說道。
「我絕不會再讓那種事發生!我不想再殺人了。」
「如果你和卡蜜拉一樣在家裡待到成年,學習得夠久,你就不會被那股衝動所征服。」歐洛克說。
「我一點也不想在那個家裡和你多共處一分一秒,我的事我自個兒會解決。」魯思溫冷冷地瞪著他。
「夠了!」哈克叫道。「你們倆非得要一見面就吵嗎?要吵的話給我出去。」
魯思溫不太甘願地將頭撇開,但歐洛克看起來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無論如何……不管你們怎麼說,我是不會拋下他不管的,畢竟當初害死他的人是我。」魯思溫說道。
「沒人說要你拋下他不管啊,」歐洛克一派輕鬆地說道:「你愛養什麼是你的自由,只是這回你挑錯場所,而且還傷及無辜罷了。」
一直坐在櫃旁的沃勒斯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歐洛克,他沒想到歐洛克竟能那麼簡單就把一切都推到別人身上。
魯思溫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對這回答頗為訝異。「……難道你對我決定要照顧他沒有任何意見?」
歐洛克一手叉腰,擺出一副與我何干的神態。「你都是個成年人了,既然你決定了,而且也有你的正當理由,我就不會過問,你憑什麼認為我到現在還會管你這些?」
「呃……不,當然──我當然不認為你會管……我只是……」魯思溫說著便不再開口,只是緊閉嘴唇盯著地面,臉上還帶著幾分疑惑的神色。
「既然如此,就想個辦法把這東西弄走,隨你要養在哪兒都行,總之別留在這兒,晚點我會差人來把這兒弄乾淨,不過你要自個兒動手清我也不反對──噢,對了,沃勒斯先生,實在是非常抱歉,若你願意的話,請到舍下來換件衣服,等明兒一早,你要什麼時候離開都成。」
歐洛克這一大串話說得極為自然且具說服力,沃勒斯也不得不點頭答應這提議。
「那麼,魯思溫,扶那位先生起來吧──還有,把那東西拉開。」
魯思溫不怎麼情願地轉過身去,將沃勒斯攙扶起來,沃勒斯這時已確定自己完全能走了,但那活屍仍緊抱著他的腿不放,魯思溫好不容易才將那活屍拉走,但活屍又淒厲地慘叫起來,並死命掙扎著,魯思溫根本抓不住他,待他一鬆手,那活屍便又挨到沃勒斯身後,沃勒斯本以為他又要咬自己,連忙想閃躲,但很快便發現他只是抓著自己的袖子,並沒有想攻擊人的意思。
歐洛克靜靜看著這一幕,最後下了個結論:「看來他果然很喜歡你,沃勒斯先生。」
「──別開玩笑了!我總不能拖著這東西出門吧!想想辦法啊!」沃勒斯慘叫道。
魯思溫於是不死心地想再次將活屍拉開,但那活屍想來是被激得動怒了,竟一掌朝他揮去,魯思溫立刻閃開,才沒被那尖利的指甲劃傷。
有那麼一刻,魯思溫看來有些狼狽,他一手撫平自己額前的白髮,深吸了口氣,最後似乎決定什麼也不做。
「他不聽我的話。」魯思溫宣佈道,聲調聽來有些淒涼。
「沒關係,你盡力了。」哈克說道。
沃勒斯無助地看了看哈克,又看了看歐洛克,顯然這兩人都不想插手這事,於是他轉而望向魯思溫,卻只在他眼中看見絕望的神情。
魯思溫別過眼去,說道:「讓我一個人靜一下,我等會兒再回來想辦法。」
他說完便走了出去,背影看來極其失落。
沃勒斯看了看眼前的兩人。「你們不願意幫忙嗎?」
「這不在本公司的業務範圍之內。」哈克冷著臉說道,隨後轉身走了出去。
歐洛克等哈克走出去後,便說:「抱歉,他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
「看得出來。」沃勒斯苦澀地說道。「拜託,別扔下我一個人和這東西共處一室。」
「一般來說,寵物都會和提供牠們食物的人特別親近。」歐洛克簡單地下了結論。
「我不想被當成食物!行行好!別讓這東西纏著我!」
這時,活屍在他耳邊咿咿呀呀地不知說了些什麼,他本能地想躲開那逼人的腐臭氣息,但那活屍緊抓著他,他根本甩不開。
「他說了些什麼?」歐洛克問道。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我又不懂怪物的語言!」
歐洛克思考了一會兒,最後說道:「這樣吧,待會兒我會差人接我們回去,你和那怪物可以跟我們一道走,只是──你最好得在你表姊起疑前擺脫他,你總不想讓那東西跟著你回家吧?」
沃勒斯勉為其難地點點頭,但他心裡實在沒多大把握。
這時,那活屍又開始低嗚了起來,那和先前的哀鳴比起來,聽來似乎比較接近人類的語言,但沃勒斯並不確定他聽到的是否正是那活屍想表達的意思。
那聲音再度響了起來,輕輕撞擊了他腦中某部份的記憶──儘管那記憶並不屬於他,但他卻很難分清那段記憶與自身意志的差別,有些時候,他甚至會誤以為那記憶打從一開始就屬於他自己。
那記憶急切地要他回應,即使他明知自己根本不該這麼做。
他眨了眨那雙異色的眼睛,並轉過頭來,望向那腐敗的臉。
「……小兔寶?」
然後,他看見那活屍咧嘴而笑。
第二十八章|轉折
魯思溫並不認為他能駕馭那具活屍,直到剛才,他才意識到此一事實。
他過去聽過一些關於飼養動物的說法,通常,寵物必須從小開始養才會與主人親近,當然,即使是已完全成年的動物,在經過一定程度的訓練後,一樣會完全地服從主人,只是,那會需要更多時間,也需要更多耐心。
他知道,他並沒有那樣的耐心。
在那具活屍首次斷然地反抗他、拒從他的命令時,他便突然感到一股頹然的打擊襲上心頭,他感到難堪,但那不只是因為強納森他們在場的緣故,假若當下只有他與那活屍共處一室,他或許會好過一點,但同樣的打擊與震驚並不會因此消退,他一樣會因這事而感到屈辱,只因為他滿心以為他可以命令那活屍服從自己,但事實卻不然。
他以為那活屍是他的所有物,但對方卻顯然不這麼認為。
他走出那間一團糟的房間,但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自顧自地繼續往那扇殘破不堪的窗戶走去,那扇窗戶在他出去時還好端端的,在他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這副樣子了,他不確定弄壞它的人是誰,但那反正也不重要了。
強納森的腳步聲在他身後響起,他不需要回頭去確認,因為那腳步聲在他兒時已經聽過了無數次。
他在強納森喚住他之前,便猛地展開背上的一對肉翼,從窗上躍了下去。
◆
在他的車撞上那東西前,他原以為那應該只是一隻大蝙蝠,但當他下車察看時,才發現那是一個身著黑衣的男人,那人倒在地上,像塊破抹布般橫在車輪旁,看起來好像已經沒有呼吸。
他慌張地走上前去,並看見那頭惹眼的白髮在血跡中閃動,他在那人身旁蹲下來,卻發現對方並不是個老人,並且擁有一張他曾經見過的臉。
「馬斯登爵爺?」他輕聲驚呼。
白髮男人緩緩抬起那雙正在逐漸失神的眼睛。「……霍金斯先生?」
「噢!天哪!真的是你──爵爺,你怎麼會突然從路上……不行,我得送你去醫院──」
「不!」馬斯登突然抓住霍金斯的袖子。「……別送我去醫院。」
「你在說什麼!這傷勢不送去醫院的話……」
馬斯登儘管虛弱,但依舊堅持,有那麼一刻,霍金斯彷彿看見那雙眼裡閃動著什麼,但那也可能只是血跡的倒影。
「我只……只求你答應我一件事,」馬斯登說道。「別告訴任何人今晚的事,也別告訴任何人我死了。」
「別說傻話!你不會死的!振作一點──」
馬斯登沾滿血跡的手仍緊抓著他,染紅了霍金斯的袖子。「答應我,答應我你絕不說!」
他說這話的時候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般,霍金斯幾乎被那語氣所震懾。
「……好,我答應你,可是──」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馬斯登的頭便頹然往後垂了下去,原本緊抓著霍金斯的手也鬆了開來,那雙灰褐色的眼睛就這麼瞪著夜空,再也不會動了。
「……爵爺?爵爺!」霍金斯試圖喚他,但徒勞無功,就算不用去探觸他的心跳,光是看到那雙放大的瞳孔,霍金斯也很清楚他不可能再作出任何回應了。
兩股相互衝突的情緒在霍金斯心頭升起,他竟然撞死了一個人,這絕對會對他在警界的工作造成很大的影響,儘管他很肯定他並沒有違反任何交通規則,他的車速也不算快,但在這種三更半夜開車出來閒逛,肯定會受人非議,他原本只是心煩而出來兜風散心,沒想到遇上的事卻令他更為焦慮。
而且這個被撞死的人還不是別人,而是一位他認識的年輕貴族,這帶來的衝擊就更大了,罪惡與愧疚感在他的心中蔓延,這不僅是因為他居然撞死一位朋友的緣故,而是他在此事發生後,居然還有心思去想是否該將此事壓下,消弭於無形之中,畢竟這裡沒有目擊證人,若他打算將馬斯登棄屍了事,很可能也無人察知。
他在馬斯登身旁起身,將死者方才的遺言拋諸腦後,他四下觀望了一會兒,這裡是一條位處郊區的小路,道路兩旁只有一大片無盡的森林,他根本弄不清剛才馬斯登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如果他自己在這種時候開車夜遊是件很怪異的行為,那麼一個人在這種荒郊野外獨行肯定是件更怪上不知多少倍的事,更何況,這兒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馬斯登不可能就住在這附近,除非他已走上了很長一段路程,但他何必幹這種事呢?霍金斯完全一點頭緒也沒有。
無論如何,他得設法讓人知道剛剛發生的事,他將外套脫了下來,蓋在死去的馬斯登身上,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但他就是覺得這樣做對馬斯登比較好,一個體面人不應該以那麼不堪的模樣曝屍荒野,任夜風恣意摧殘。
他匆匆上車,在來時路上他曾記得見過一座農舍,開車的話應該十分鐘內會到,說不定他還有機會借得到電話──前提是那戶人家有裝的話。
他最後一眼望向那具蓋在外套下的軀體,暗自告訴自己會很快回來。
二十分鐘後,他帶著兩個農人回到了現場,但那裡除了一灘血跡外,什麼也沒有。
他留下的外套不見了,現場也沒有任何腳印或拖行的痕跡,農人們認為他應該只是撞到了鹿或某種動物,偶爾人們會誤以為自己撞死了動物,但其實那動物並沒有死,只是暫時昏厥,等到醒來後,就自己走掉了。
他試圖用理智的口吻告訴他們,他撞到的是個人,並不是什麼動物,他看得很清楚,但他沾血的外套已不在自己身上,不論他怎麼解釋,他們都只以質疑的眼光看著他。
最後,他反問道,若那真只是隻鹿,那麼為何現場沒有任何沾血的蹄印?
他們說,那也可能是一隻大鳥。
他氣結地蹬著那灘血跡,一個人不可能會這樣消失,他親眼看見對方在自己眼前斷氣,一具屍體怎麼可能會憑空不見?
農人告訴他,有時候就是會發生這種事,不管他撞到了什麼,那都不可能會是個人,儘管那看來像個人也一樣。
霍金斯瞪著那個農人,不確定他是否在開玩笑。
◆
麥肯金走進他的辦公室,將外套掛在牆邊,一如往常地走向他的桌子,像觀賞柵欄裡的猛獸般檢視著堆在他桌上的工作,然後他坐進辦公椅中,感覺像坐進一堆針裡。
薩維奇家的那件失竊案還沒半點進展,但如果幹警察這行一次只有一件事能忙就好了,他盡可能耐心地翻閱著桌上的那些文件,並試圖別對自己嘆氣。
他們已經清查過那天晚上所有的賓客名單,但麻煩的是,薩維奇夫人的交友範圍中有不少位高權重的人士,隨便動到哪個人的一根毛髮可能都會造成不小的影響,更別說在這些人當中,不是每個人都樂意協助警方調查。
上級顯然也受到這些人的壓力,指示他別去動這一塊,重要的是逮到失蹤的哈斯特,而不是去找這些不相干人士的麻煩,這是上級給他的命令,他自個兒也很清楚,繼續在這上頭調查對自己沒有好處。
但就算只有一點點線索也好……要是能知道有哪個人和哈斯特有任何關聯的話──
他對自己搖搖頭,他已經不是以單純面對工作的態度在追查這個案子了,再這樣下去,他會把自己逼進死胡同裡,什麼也看不見。
如果有誰能阻止他就好了,但偏偏沒有人看得出他內心的焦慮。
他抬起眼,意識到今天辦公室裡似乎特別安靜,但他一時間還沒留意到究竟是什麼改變了這氣氛。
他離開座位,打開門探頭出去,正好迎上一雙愣然的眼睛。
「長官?」霍金斯說。「我正要找你。」
「那是我該說的話。」麥肯金說,並點頭示意他進來。「那些個貴太太們有沒有記起一些該記的事?」
「吭?長官,你指什麼?」霍金斯一臉茫然。
「證詞啊,」麥肯金回道。「不是叫你去查薩維奇家的賓客嗎?」
「呃,噢,能查的都查過了,長官,沒有什麼可疑的,」霍金斯搔搔鼻翼。「問題在於找不到的人。」
「不需要你來提醒我哈斯特的事。」麥肯金沉著臉說。
「不,長官,我不是指哈斯特,我是說另一個人。」
「誰?」
「威廉‧馬斯登。」
麥肯金對這名字有點印象,但一時記不起長相。「有誰見過這人?」
「長官你忘了?」霍金斯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麥肯金認為若自己不是他的上司,那笑容中的揶揄成份應該會更明顯。「他就是那天晚上和我搭訕的傢伙。」
「噢,」麥肯金有點不快地想起這回事。「這傢伙怎麼了?」
「他沒有在那天的賓客名單上,」霍金斯說。「事後也沒人瞧見他是什麼時候走的。」
「我以為他和你在一塊兒。」麥肯金順口諷刺。
「只有很短的一會兒時間,我很快就擺脫他了,」霍金斯回道,似乎不打算理會這話的言外之意。「不過現在看來,我很可能是最後在會場上看到他的人。」
「那時,你看起來像是認識他。」麥肯金說道。
「只是見過一次,坦白說不算熟悉,他在最近的社交圈上算是名人,不過現在仔細想想,他似乎有點神秘。」
「神秘?怎麼說?」
「沒人知道他的底細,事實上,我有一次還見他醉倒在一處不是很入流的地方,像他那種身份,不像是會出現在那裡的人。」
麥肯金盯著那張年輕的臉,不太確定是否該問他為何也會出現在他口中所謂不是很入流的地方。
霍金斯像是察知了他臉上細微的變化,連忙回道:「呃,長官,別誤會,那只是間小酒館,我當時不過是剛好經過那兒罷了。」
「我猜你接著就回家去了?」
「不,長官,他當時看來像是病了,所以我將他帶回我家去。」
麥肯金對這回答有些訝異。「你將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帶回你家?」
「當時我沒想過這些,這是我的疏忽,」霍金斯說,麥肯金注意到那對平日總是分離甚遠的眉毛這時首次緊牽了起來。「我那時只知道他向來是頗受歡迎的一位紳士,他看起來也不像是個騙徒,而且他當時確實很虛弱,我將他帶回去後他還昏睡了一會兒,醒來後慌慌張張地就走了,我想他自己也覺得這是件很難堪的事吧。」
「這麼說,你沒問他的住址了?」
「很遺憾,沒有,他當時走得很急,我什麼都來不及問。」
麥肯金輕輕嘆了口氣。「那麼,有誰知道他的住處嗎?」
「沒有任何人知道,長官,不只是那夜的賓客,就連社交界上那些認識他的人,其實也不清楚他是打哪兒來的。」
「也就是說,那天晚上,他等於就和哈斯特及月光石一樣,憑空失蹤了?」
霍金斯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低著眼,緊蹙眉頭。
「坦白說……我昨天似乎見過他一次,不過……我現在不能確定那到底是不是他。」
「在哪兒見到的?」麥肯金問。
「在……路上,郊區的路上。」
麥肯金略微困惑地皺起眉頭。「你總是在奇怪的地方見到他,是吧?」
「我並不確定那是不是他,長官,」霍金斯抬起臉來。「我很可能認錯人了,那時天色很暗,而且……」
「那麼姑且就當成那真的是他好了,當時你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做什麼?又打算往哪裡去?」
霍金斯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搖了搖頭。「不,長官,我不能冒著被你送去精神病院的危險說出這件事。」
他這句話聽來像是想開玩笑,但語氣卻又無比認真,麥肯金覺得自己一點也笑不出來。
似乎有什麼事情很不對勁。他想。
「你就儘管說吧,不管你說了什麼,我都不會送你去精神病院的,」麥肯金慢慢地說。「因為要重新適應一個新的你,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聽到這話,霍金斯緊張地笑了一下,隨後才說道:「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你說什麼?」麥肯金不禁瞪大了眼。
「我以為我將他撞死了,那是個……是個意外,但等我回頭找人來運走他的屍體時,他卻消失了,連個影子也沒有。」
麥肯金考慮著該對這番話作何回應,但霍金斯卻沒給他再次開口的機會。
「也許那真的不是他,現在仔細想想,那或許只是頭鹿或什麼的。」
麥肯金意識到他的語氣中有股自暴自棄的情緒,於是立刻說道:「就算天色再暗,難道你會分不清楚鹿和人的差別嗎?更別說你還認出了他的長相──你確定他真的死了?」
霍金斯困難地點點頭。「是的,長官。」
「但卻沒有屍體?」
「沒有,長官,有兩個農人可以作證,而且我還在那兒找了很久,沒有拖行的痕跡,沒有足跡,什麼也沒有。」
「這事你還有和其他人說過嗎?」
「沒有了。」
麥肯金思索了一下。「聽著,既然沒有屍體,就暫時別將這事張揚出去,這整件事聽起來像是場幻想──事實上我也但願它是,但我不願懷疑你的話,在屍體出現以前,它仍然只是場幻想,在幻想成真以前,別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懂嗎?」
霍金斯略顯惶然地盯著他。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說出去,」麥肯金說。「更不會拿這種事來煩我的上司,現在快給我出去,把那個叫馬斯登的傢伙查個清楚,不管他是死是活都給我查出來!」
「呃……是,長官!」
霍金斯慌慌張張地走了出去,麥肯金望著那扇被關上的門,竟意外地有些懷念起平日那個死賴在他辦公室裡不走的霍金斯。
他坐回自己的椅子裡,回想起在薩維奇家的那個晚上,在腦海中搜尋著對於威廉‧馬斯登這個人的記憶。
「那個人不是我的朋友。」
突然間,哈斯特的臉再次閃進他的腦海,他清楚記得,哈斯特說過曾在陽台上和馬斯登交談,而且對他的存在似乎頗為不安。
如果馬斯登之所以出現在那裡是有預謀的話……
麥肯金沉思著,儘管他無法想像馬斯登有何動機對哈斯特不利,但這個人實在太過可疑了,更何況,若他不是唯一一個無端消失在會場的人,那麼當然有必要將他給找出來。
他逐漸回想起馬斯登這個人的長相,事實上那並不難,因為他有著一頭相當淡色的頭髮,以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實在有點少見,除此之外,他看起來就和一般的年輕富家子弟沒什麼兩樣,而且長得很俊俏,只是稍嫌過度蒼白了點,現在想起來,他似乎還有些過瘦,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若站在霍金斯的立場,他毫不懷疑當看到那樣的一個人倒在路邊時,不論是誰都會想對他伸出援手。
如果霍金斯剛才說的故事是真的,那麼馬斯登現在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
但屍體又去了哪裡?
他並不願相信霍金斯的故事,但他心底也很清楚,從霍金斯開始說之前,他就已經徹底相信他說的不會是假話了。
更何況,屍體憑空消失這種事,他並不是沒有見過。
他想起曾出現在他眼前的那具活屍,有著一副會跳動的心臟,但全身的皮膚都早已潰爛殆盡。
他曾想說服自己那只是個夢,但他很清楚那不是。
他只不過是在逃避回想起這件事罷了。
他疲憊地抹了抹額頭,打從一開始,這整件事就非常奇怪,不只是那夜他親眼撞見的死而復生者,還有薩維奇夫人的那個年輕表親,這團混亂他還沒能釐清,現在又多了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威廉‧馬斯登,他越來越不確定這是否真是自己能應付的範疇,因為這一切根本不應該出現在現實中,唯有最瘋狂的惡夢才能容忍這些事。
若有一群活死人從墳墓中爬了出來,打算將世界末日帶到這世上,那也不會是他的責任,因為他只是個凡人,總有他承擔不了的事。
可是目前看來,這似乎只是東一點西一點拼湊起來的怪現象,大體上,世界仍一如往常地運轉著,這些極度異常的事件並沒有打擾到大部份人的生活,唯一發現這些事的只有他一個人。
為什麼偏偏是他?他不明白。
門板上傳來有人在外頭輕叩的聲音,他抬起頭來,只見古雷格森的臉探了進來。「麥肯金,有人找你。」
「誰?」
古雷格森將門完全推開,只見亞瑟‧沃勒斯正站在他身旁,臉上帶著客氣的微笑。
「希望我沒打擾到你工作,麥肯金先生。」
麥肯金盯著那張臉,發現他今天沒有戴著那副單片眼鏡,模樣看起來也有些狼狽。
「──呃,沃勒斯先生,有什麼事嗎?」麥肯金問。
沃勒斯略帶歉意地望了一眼身旁的古雷格森。「我可以單獨和麥肯金先生談嗎?」
古雷格森轉頭望向麥肯金。「你要我留下嗎?」
「不用。」麥肯金有些困難地說道。
「那好,」他很快地瞥了一眼沃勒斯,幾乎沒讓對方察覺。「我就在外頭,有事隨時叫我。」
他說罷便關上門,將沃勒斯留在門內。
「麥肯金先生,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麥肯金對這話中情急的語氣有些驚訝,但他並未表露出來。「那麼,到底是什麼事呢?你是否想起了任何線索?」
「不是線索,我的天啊,麥肯金,」他突然換了一種與剛才截然不同的語氣。「我知道哈斯特在哪裡,再不去救他的話,他就死定了!」
「你說什麼?你知道他在哪裡?」
「在薩維奇家的時候你聽見他了,不是嗎?」沃勒斯一手撐在桌上,前傾著身子。「別告訴我你沒有聽見,那時我從你的表情看得出來,太明顯了。」
「──你怎麼會知……」
「他一直都在那兒,在那座大廳裡,」沃勒斯粗聲說道。「如果你聽得見他,就表示你是能救他出來的人,他不可能隨便對哪個人類求救的,因為那對他來說根本沒必要!也沒意義!」
「沃勒斯先生,你到底在說什麼?」
那雙異色的眼睛焦急地看著他,有那麼一刻,時間彷彿滯凝了一兩秒。
「麥肯金,你明知道我不是沃勒斯,打從一開始,亞瑟‧沃勒斯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麥肯金瞪著他,不知該作何回應。
那張年輕的臉露出苦笑。「天知道你讓我逃走了多少次,現在我人就在你面前,你居然完全不為所動?這不是我認識的你呀,老麥肯金,你那副蘇格蘭人的死硬脾氣去哪兒了?」
麥肯金花了幾秒才意會過來他這話的意思。「……萊佛士?」
「答對了,」沃勒斯說,原先那股刻意為之的謙遜已完全從他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你是打算繼續和我在這兒大眼瞪小眼,還是上薩維奇家去救你那可憐的朋友呢?我親愛的麥肯金先生?」
第二十九章|重聚
哈斯特從黑暗中醒來。
他不確定先前的呼救是否傳了出去,不過他也早就不記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這裡的時間似乎不曾流動,就算有,他也感覺不到。
他嘗試著想動動手指,卻發現自己連手指也沒有了。
現在的他似乎只是一團意念的聚集體。
他痛恨這種感覺。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他早已從那漫長的束縛中解放了,他曾是一團什麼也不是的意念,但如今他有了身體,有了確切的存在,他不應該再有這種感覺,因為現在的他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
他不死心地掙扎起來,卻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甚至感受不到他自己。
他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該死!
一聲短促的詛咒出現在他腦海裡,但那聲音聽起來也已經不太像是人類的語言。
他不能再待在這裡,必須想辦法逃出去,儘管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努力回想自己是怎麼掉到這裡來的,但記憶正如塵沙般從他的腦海裡吹散,他拼命想抓住一點片段,卻完全無濟於事。
留在他記憶裡的,只有一個薄弱的名字,他一度忘記過,但只要設法將以意念回溯到上一段時間,他就能再度想起來。
這是只有已經完全變成意念體的他才辦得到的事。
他再次沉眠,任意志離自己越來越遠,接近作夢的狀態。
忽然間,周遭似乎又逐漸亮了起來,像是有一道血紅色的薄膜包裹著他,以致於他看見的一切全是紅色的。
紅白相間的方格地板沉在他腳下,而他當時還勉強保有人類的模樣,他感覺得到自己的手被高高綁在半空中,而自己的腳始終觸不到地。
一個蓄鬍的男人經過他眼前,他記得他認識這個人,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想,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可查的了。」那男人轉頭向他身後的年輕人說道。
「噢,大概是吧,沒能幫上忙真抱歉。」年輕人說,他戴著一副單片眼鏡,看起來有些漫不經心。
「那麼,告辭了,如果你或薩維奇夫人事後想起什麼可疑的地方,就通知我一聲。」蓄鬍男人說道。
「我會的。」
他在血色的影像中看見他們正轉身離開大廳。
他非得想起來不可,只要再差一點點──只要能夠讓時間再往前一步──
「麥肯金?」
他脫口而出,連自己也不確定這聲音是否真能傳出去。
然後他看見那男人轉過頭來,望向自己所在的方向。
他還沒來得及呼喊第二次,疲憊便攫住了他,他已經不記得他到底有多久沒有使用時間跳躍了,只知道這讓現在的他非常疲累,他垂下頭去,任血色的帷幕在眼前轉黑,他知道他下一次還是得再試,直到有人來救他為止。
然後他從黑暗中醒來。
他不確定先前的呼救是否傳了出去。
不過他也早就不記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
他睜開眼睛,懷疑自己是否還未從惡夢中醒來。
他摸摸身下的床單,並環顧四周,意識到自己並不在薩維奇家,接著他發現自己的腳麻了,有團東西正裹著被單壓在他的腿上,不知道已經壓了多久。
他很快就記起自己昨晚的遭遇,他的一隻手被啃掉了,整個人還狠狠摔在一面牆壁上,現在想起來,他確信自己昨天已經斷氣過一次了,打從他出生以來,還沒遇過比這更糟的事。
他動了動麻木的那條腿,將它變形成一條觸足,從那團裹著被單的東西底下抽出來,而那東西只是稍微挪動了一下,似乎沒有醒來。
他鬆了口氣,並輕手輕腳地從床上下來,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把觸足變回一條腿,但這不太礙事,他並沒有吵醒那團仍裹在被單裡沉眠的生物,他迅速套上晨袍,並三步併兩步地走向門口,用最小的幅度輕輕將門把轉開,但門把卻在最後一刻背叛了他,當門扉緩緩滑開時,原本安然待在凹槽中的卡榫卻突然驚叫了一聲,並猛然彈開,有那麼一刻,它看來簡直充滿惡意。
他怔怔然站在原地,看著那道門扉在反作用力的影響下微微開啟,並帶著拖長的咿呀聲,彷彿正在嘲笑著他的愚蠢。
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他轉過頭去,看見那東西正從被單裡掙脫出來,有那麼一刻,他幾乎想奪門而出,但他忍住了這念頭,他知道這裡是歐洛克家,不是他熟悉的地盤,更何況,他也不能只穿著一件晨袍就衝出去,那樣太過有失體統。
和昨天相比,那東西變得更像是個人了,當牠從那團被單裡探頭出來時,他甚至能在那雙死透的眼裡看見一點理性的色彩。
那東西就這麼坐在床上盯著他看,但隨後牠才像是意識到什麼似地,將懸掛在臉上的那顆眼珠塞回眼眶裡去,在牠這麼做的同時,眼眶周圍也立刻生出一圈細小的觸鬚,將那顆眼珠包覆起來,讓它安然待在眼眶裡,只花了不到一、兩秒的時間,那圈觸鬚就變成一層正常的皮膚,從外表看來完全沒有任何異狀,彷彿那顆眼珠從來不曾掉出來過。
牠轉了轉眼珠子,並稍微打量了一下這房間,表情看來似乎有點迷惘,此時牠身上被屍水浸濕的壽衣已然乾了大半,看起來破破爛爛的,像風乾的馬鈴薯外皮般鬆垮垮地掛在牠身上,而原本腫脹的皮膚也不知何時消了下去,昨晚牠看來就像是個浮腫的怪物,但現在卻是個瘦小的普通人,此外,牠的頭髮還是焦糖色的,看來似乎頗為柔順。
他站在那兒,意識到自己已無法再以「牠」的稱呼作為這東西的代稱。
「萊佛士,」那東西開口道,聲音就像是個年輕人。「這裡是哪兒?」
他吞了吞口水,好一會兒才有辦法開口:「……我不是萊佛士。」
那個在昨晚還是個怪物的年輕男子頗為困惑地盯著他瞧。「你在說什麼?你當然是萊佛士,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認出來了。」
「萊佛士已經死了,」他回道。「記得嗎?小──呃……他在戰時就已經死了,那都是上個世紀的事了,而現在是二十世紀,他不可能還活著,你認錯人了。」
那男人沒有移開視線。「我知道,我也死了,我們都死了,所以我們才會再度見面,難道不是這樣嗎?」
「……不對,不是這樣,」沃勒斯挨著門板,確保他隨時可以逃出去。「你是死了,但我沒有,這裡是現實世界,如果我們都死了,我不可能站在這裡跟你對話。」
男人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如果我死了,那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呃……有人──我想是有某人用某種法術讓你復活,將你召回人間──或什麼的……拜託!我怎麼可能會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昨晚還是具活屍,現在卻變成了一個好端端的人,還能跟我交談,你問我為什麼,我還想問你哪!」
「真怪……我記得我死的時候應該沒那麼年輕。」男人像是沒聽見似地瞧著自己的手,接著再度抬眼,仔細地打量著沃勒斯。「你也變年輕了哪,萊佛士,你現在看起來和我當年在艾伯尼見到你的時候好像沒什麼差別。」
「我說過我不是萊佛士──」
「如果你不是萊佛士,那你會是誰?除了你的眼睛顏色看起來有點怪之外,我看不出差別在哪裡。」
沃勒斯站在那裡,一時語塞。「……我──我的名字是沃勒斯,是薩維奇子爵夫人的表親,我不是你說的什麼萊佛士,你認錯人了。」
「喔,我懂了,你又勾搭上哪個有錢女人了,這向來是你的專長。」
「不是那樣──你沒聽懂嗎?小兔寶,我說了我不是,難道你──」
「你剛剛叫我什麼?」男人的眼裡似乎閃過一道什麼。
「我?我剛剛……」沃勒斯愣了愣,接著便住了口。
「你叫我小兔寶,那是我在公學時的綽號,只有當時認識我的人才會那樣叫我──你還想狡辯!你就是萊佛士!A‧J‧萊佛士!我認識你一輩子了!你橫豎別想騙我!」
他憤然從床上起身,大步往沃勒斯走去,對沃勒斯來說,這本是個可以轉身開門離去的時機,但不知何故,對方直投而來的視線卻讓他終究沒這麼做。
男子伸出手,緊緊摟住他,將臉埋進他懷中。
「你知不知道我多想見你?」男子啞著嗓子說。「自從那場戰爭後,我每天都好悔恨,要是……要是當初死的人是我就好了,如果那時候在艾伯尼不是你拉了我一把,我早就舉槍自盡了,怎麼可能還茍活得下去?該死的人明明就是我,可是為什麼偏偏你卻……」
他的聲音悶在沃勒斯懷中,逐漸變得含糊不清,最後不再說下去,僅是靜靜地啜泣著。
沃勒斯略顯猶豫地抬起手,但終究沒有回擁他。
「……但我真的不是萊佛士。」沃勒斯低聲說道。
「事到如今你還說這種話!」小兔寶抬臉叫道,臉上仍顯斑駁的皮膚和淚痕形成一種有些駭然的模樣。「你分明記得我!你也知道戰時發生的事!為什麼你到現在還要否認!難道你現在發達了,換了個名字,你就不想認我這個學弟了嗎?你想把以前我們認識的事全都一筆勾銷嗎?」
沃勒斯慢慢地將一手舉起。「那我問你,你認識的萊佛士會做這種事嗎?」他說罷後,那隻手便逐漸扭曲,變成一團肉塊,並延伸成一條觸足,上頭滿佈著小小的疣和孔洞,那觸足蠕動著伸向小兔寶的頸子,像條蛇般在他頸上環了一圈,並在他頰旁留下些許半透明的黏液。
小兔寶沒有動,但眼神中卻帶著驚愕。「這……這到底是什麼?你的身體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並不是變成這樣,而是原本就如此,這一直都是我身體的一部份,小兔寶……儘管我已習慣這麼叫你,但那並不是出於我的習慣,而是屬於A‧J‧萊佛士的記憶,我從他那兒得到這個軀體時,也一併繼承了他的記憶,我擁有他的過去、外貌、甚至聲音和習慣,我可以徹底偽裝成他,但我並不真正是他,我是個盜走他一切的竊賊,這個存在是虛假的,但你對萊佛士這個人的感情卻是真的,如果我是真正的萊佛士,我會立刻和你相認,但我並不是他,所以我不能這麼做。」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一點兒也聽不懂了。」
「我不是人類,小──不,曼德斯,我原本只是一團沒有思想的肉塊,當我依附到一具人類的死屍上,我就竊取他的一切,擬態成那個人生前的模樣,這樣我才能以人類之姿安然在這世上生活,而那個人剛好就是萊佛士;曼德斯,你所認識的那個萊佛士確實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個偽裝成他的怪物,當然──我大可繼續偽裝成你的那個好學長,因為我擁有你和他之間所有的回憶,但我不願對你這麼做,我知道你在他心目中佔有什麼樣的地位,而那個地位我是不能去侵犯的。」
曼德斯慢慢地放開他,並往後退了一、兩步。「這麼說,你真的不是萊佛士,只是一個……偷走他身體的──賊?」
沃勒斯緩緩點頭。
「而且……你擁有我和他之間所有的回憶?」
「對。」
「你──你怎麼可以這麼做?你根本不是他,卻偷看了這一切?你根本沒有資格這麼做!你怎麼能──」
「我知道我沒有,但我必須活下去,在這個充滿非我族類的世界上活下去,」沃勒斯粗聲回道。「你自己不也一樣嗎?為了活下去,你甚至還吃掉了我的一部份。」
「……我?」曼德斯惶然眨了眨眼。「你說我吃了什麼?」
「你不記得了?昨晚我受了重傷,你卻蜷在我身邊,趁我不能動彈的時候啃食我,簡直是把我當成你的大餐了!」
曼德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但你現在看起來好端端的。」
「昨晚可不是這樣。」沃勒斯陰沉地說。「不管怎麼說,我搶了你朋友的身體,而你昨晚吃了我的肉,咱們眼下算是扯平了。」
「話怎麼能這麼說!這跟那根本是兩回事!」
「這怎麼能算是兩回事哪,親愛的小兔寶,我的身體原本是屬於你那位好學長的,而你昨晚吃了我,那不就間接表示你也吃了你學長的身體嗎?咱們做的是一樣的事哪,我藉由他的屍體復活,而你則吃下他復活的肉體,某個角度上來看,我和你都是站在同一艘船上的人了,我們都利用了這個叫萊佛士的人,這你可別想否認。」
「但我根本不記得昨晚的事呀!」曼德斯抗議道。
「你不記得就可以賴掉嗎?我可是有人證的,歐洛克他們都瞧見了。」
「歐洛克是誰呀?」
「一個不知是敵是友的人,這間屋子是他的,昨晚你死賴著不走,害我只得聽他的話先躲到這兒來。」
「他又為什麼要幫你呢?你和他有交情?」
「因為昨晚將我打傷的人就是他,嘖……要是我知道那個律師背後有這種靠山,我就不會蠢到去對他動手了。」
「律師?你說的那個歐洛克是個律師?」
「不是,那是另一個人,唉……我該怎麼對你解釋呢?小兔寶,你闖了這堆禍,卻連一件事也不記得,我昨晚的遭遇根本是白白受罪了。」
「我想,你可以解釋給我聽。」
「在那之前,你得先去沖個澡,換件衣服,我沒有辦法忍受跟一個渾身屍臭的傢伙對話,還有,這件晨袍也得換掉了。」
◆
「換句話說,那小子又失蹤了?」歐洛克斜倚在枕頭上,雙眼盯著手上的報紙。
「在我叫住他之前,他就從那扇窗戶跳下去了,我根本沒來得及阻止他。」強納森穿上晨袍,沒好氣地說道。「說實在的,我從來就沒搞懂過魯思溫腦子裡在想什麼。」
「他都那麼大個人了,該怎麼做,他自個兒會想辦法的。」歐洛克不急不徐地啜了口茶。
強納森將雙手插進晨袍口袋裡,背著窗面向他。「你怎麼老是那麼悠哉?他再怎麼說也是你兒子,難道你一點兒都不擔心他嗎?」
「我認為擔心不會有什麼幫助,所以我決定不這麼做。」
強納森沉默了一會兒,像是不甚同意這番話,但又不知該如何反駁。
「你不打算跟他言歸於好嗎?」強納森問。
「他氣我不是只因為兩年前的事,即使我為這件事低頭也沒什麼意義。」
「我倒想知道你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對人低頭。」
「過去的經驗告訴我,很多時候就算低頭也沒用。」
「固執。」強納森在床邊坐下,順手抓亂了頭髮。「那孩子根本就跟你一模一樣。」
「是嗎?我倒不這麼認為。」歐洛克看了他一眼。
「你這話什麼意思?」
歐洛克將報紙折起來。「我認為他只是不夠坦率而已,就和以前的某人一樣。」
「誰?」強納森揚起眉毛。
歐洛克沒回答,只是盯著他瞧。
「──你是要說我嗎?難道你認為那孩子會惹出那麼多麻煩,都是我害的?」
「我可沒那麼說。」歐洛克說,語帶笑意。
「你分明就是這個意思!」
「好、好,別氣了,都是我的錯,這總行了吧。」歐洛克輕輕執起強納森的手,將他摟近自己,強納森雖稍加掙脫,但最後仍躺進他懷裡。
「……我們都是壞榜樣。」強納森低聲說道。
「你指哪方面?」
「我背叛了米娜和你在一起,而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也經常作出背叛我的事。」
歐洛克想了一會兒。「我想我不會將那稱之為『經常』。」
「一次就算得上多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頭都在幹什麼?」
「那些都是生命稍縱即逝的人類,難道你認為我會對他們認真?」
強納森搖搖頭。「我當然知道你很少認真過,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是認真的──我只是……說真的我想過,要是有一天出現了其他和我們一樣不老不死的生物,或是……哪天你心血來潮,想讓哪個人類成為血族,那是我阻止得了的事嗎?不,我根本阻止不了,若是你現在就決定從此離我而去,我也挽留不了你。」
歐洛克輕輕撫順強納森的頭髮。「你對自己就那麼沒信心嗎?」
「是啊,所以我一直在考慮,要是下回你再一聲不吭就消失不見,我就跟理查私奔好了。」
歐洛克笑出聲來。「理查?你別開玩笑了,我認識他的時間遠比你認識他的時間久上很多哪。」
「但你和他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你沒有我了解他。」
「……你認真的?」
「我想會花上一點時間說服他,不過那應該不至於太難。」強納森說。
笑意一瞬間在歐洛克臉上消散。「別那麼做,強納森。」
「我們沒有婚約,不是嗎?」強納森在床上撐起身子。「我連髮妻都背叛過了,更何況是你?」
「真發生那種事的話,我翻遍所有土地也會找到你們。」
強納森盯著他。「我不認為你有那麼在乎我。」
「我也希望我沒有。」
歐洛克傾身摟住他,與他親吻,強納森也回應著他,伸手探進被單之中,撫觸著歐洛克赤裸的身軀。
「等等,」當歐洛克將手伸進強納森的晨袍時,強納森突然從他身上起身。「沃勒斯和那活屍還待在家裡,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
「他們又不會闖進來。」歐洛克說。
「不是那個問題──」
「放心吧,我相信他們需要點時間敘敘舊。」
「敘什麼舊?你認為他們認識?」
「這就等一下再去問個清楚吧,所以──你現在願意讓我脫掉你身上那件該死的晨袍了嗎?強納森小友?」
第三十章|黃衣之主
「也就是說,你不記得你是怎麼復活的了?」沃勒斯坐在一張扶手椅中,雙肘撐在膝蓋上,狀似沉思貌。
一旁的屏風後頭,曼德斯正縮在灌滿熱水的浴缸裡,瞪著自己從皮膚上刷下來的漂浮物。「我只記得……有一道很溫暖的光,是紅色的,我在一片黑暗裡不斷地想靠近它,然後我奮力從某處爬了出來……那地方很冷、很暗,我想那就是墳墓之中吧……後來的事我幾乎都想不起來了,只有一點點片段的記憶……我記得有個人將我帶進某間屋子裡,然後……我看到你的臉,我只知道不能讓你走,不能讓你再次離開我……但我根本不記得我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等我再次醒來,我就在這兒了。」
「魯思溫說他是殺死你的人,你記得這回事嗎?」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大概記得他的模樣……他很年輕,卻有一頭白髮,而且……」
「而且?」沃勒斯抬起頭。
「不知怎地……我覺得他跟你有一點像,呃──你別誤會,我這麼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只是因為……」他沒再說下去。
沃勒斯任憑沉默在空氣中漂浮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那就是你之所以跟他走的原因?」
「……你指的是……?」
「他一定將你引誘到某個沒人的地方才藉機殺掉你,不是嗎?」
「是那樣沒錯──但──不全是那樣,我的確自願跟他走,可是……老天──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那時一定被鬼迷了心竅──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真的不是!」
沃勒斯在椅中換了個坐姿。「我沒有怪你,小兔寶,他是個吸血鬼,肯定也會些超自然的本事,他能迷住你,我並不意外。」
「……萊佛士,你在生氣嗎?」
「我說過了,我不是萊佛士──我幹麼要生氣?」
「那你也別再叫我小兔寶了。」曼德斯低聲嘟囔。
沃勒斯站起身來。「總之,雖不清楚是誰讓你從墳墓裡活回來的,但那個叫魯思溫的傢伙的確得為你的死負責──從他昨晚所說的那些話看來,他也有意這麼做,只是偏偏你一見到我就死纏不放,現在既然你清醒了,那麼我也該去做我眼下得做的事了。」
「你要把我扔在這兒?」曼德斯差點從浴缸裡跳起來。
「如果可以的話,我的確想這麼做──只可惜我不能,如果你還是昨晚那具活屍,我肯定會躲你躲得遠遠的,但我現在已經知道你是誰了,屬於這身體的記憶不允許我扔下你不管,我只是要回薩維奇家一趟,有件事我非去確認不可。」
「萊……沃勒斯,有件事我能問你嗎?」
「什麼事?」
曼德斯窩在浴缸裡,感覺到雙頰發熱,但他不確定這是否只是熱水散發的蒸氣所致。「你說過,你沒有附身在這軀體之前的記憶,你所有的記憶和習慣都是屬於萊佛士的,是這樣沒錯吧?」
「是這樣沒錯,但我分得清楚我和他之間的差別,我知道我並不是他。」
「那……那麼你大可以扔下我不顧呀,我並不是你真正的學弟,也不是你的朋友,你何必顧慮我呢?」
沃勒斯沉默了一、兩秒。「但你並不希望我真的扔下你吧?」
「……這和我的意願無關,我只是想知道你何必這麼做,萊佛士他已經……已經不在了,你根本不需要管他生前認識的人,不是嗎?」
沃勒斯盯著那扇屏風一會兒,最後嘆了口氣。
「如果我不照著他的行為模式去做,那我就根本不知道該做什麼了,我所知的一切都是從他那兒承襲而來的,除了模仿他以外,我什麼也不會,眼下我唯一知道的是,對萊佛士這個人來說,現在這情況他不會扔下你,當然──換個情況或許就不同了,但眼前還沒到絕境;更何況,我並不像人類那麼容易死,所以關於『絕境』的定義也稍微有所調整。」
「──你……沃勒斯──你真的會回來吧?」
突然,沃勒斯從屏風後頭現身,大步走到浴缸前,將曼德斯嚇了一跳。
「我會回來的,」他將雙手擱在浴缸邊緣,微微傾身。「記得嗎?我總是能夠全身而退。」
他幾乎像是戲謔似地吻了一下曼德斯的額頭,而當曼德斯意會過來這舉止代表什麼時,沃勒斯已轉身離開,消失在屏風後頭。
◆
在亞瑟‧沃勒斯告別歐洛克的居所(當然他花了一點時間向屋主解釋他之所以將曼德斯留下的原因,也作了一番合乎禮節的道別),乘車離去之際,在同座城市的另一側,一座遠離市區的老舊醫院中,有個人正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訪客。
但他並不是真正在等待著誰,事實上,他並不知道在這個一如以往的清冷早晨,會有誰前來造訪他,他只是茫然地聽著那腳步聲在向來空蕩蕩的醫院大廳迴盪著,且漸行漸近,最後停在他的病房門口。
訪客有兩位,但只有一位是真正來找他的,另一人只是負責將他帶到這裡,從他們的談話中,他隱約察知那個帶路者是位偵探──或該說這人自詡為偵探──儘管他躺在病床上,但他卻很清楚偵探這營生是怎麼一個回事,他知道那人絕不可能稱得上是多高明的偵探,充其量就是個掛牌的二愣子。
另一人他很確定是個軍人,他不需要真正見到對方,只要從對方的腳步聲和談吐方式就能輕易辨識,他不確定自己為何擁有這種本事,只知道自己已經習於留意這種細節,過去也經常使用過這種演繹法。
演繹法?這個詞在他腦海中響起,就像一只玻璃杯中的冰塊互相敲擊,那意象浮現在他眼前,喚醒他記憶中幾乎早被遺忘的某個部份,他記得他曾經像個體面人那樣地站在自家窗前,和友人舉杯共歡,他想不起來他當時是為了什麼而慶祝,只知道他的朋友將功勞全歸於他,但他很清楚他的朋友只是過於謙遜。
他的頭又開始痛了,每當他試圖去想起些什麼,腦中就像有著上千隻黃蜂在嗡嗡作響,干擾著他的思緒,告訴他,他現在還不應該想起這些。
他再次強迫自己盯著天花板發呆,只要暫時不去想任何事,將腦子放空,那麼頭痛便會舒緩下來,過去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非得逼自己這麼做不可,也因此他現在已經很能習慣這種狀態,他很快便將那些過往的幽影趕出自己的腦海,再次像個智能失常的病人般躺在枕頭上,眼中沒有留存一點兒善於思考的痕跡。
他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也聽見護士將兩位訪客帶進來,但他的雙眼仍注視著天花板,專注在那上頭的一塊深色污漬。
「……你也看到了,他一直都是那樣子,他根本不知道他自己是誰,就連名字也不記得了……」
這是護士的聲音,他不需要轉頭確認,就知道這是院內的哪名護士,就他所知,這名護士從未真正和他說上過一字半語,更遑論對他人陳述他的精神狀況。
「沒關係,我知道他是誰就夠了。」
一個低沉且有力的嗓音響起,這聲音並不算年輕,但卻遠沒有他記憶中蒼老。
他顧不得體面,猛地從床上坐起身來,任由鬆垮且本就不合身的衣襟敞開,滑落在肩胛骨的邊緣。
他瞪視著眼前的來人,而在他看見對方以前,他就已經知道這是那名軍人,在對方走進這病房以前,他就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但直到此刻,他才發現這聲音竟意外地令他驚惶。
他不該這麼年輕的,他不可能現在還──
這念頭像冰涼的刀尖般掠過他腦海,但他說不上來自己為何會這麼想。
那男人有著像鷹一般銳利的眼神,蓄著修剪整齊的鬍子,年紀看上去正值壯年。
「詹姆士,」那男人緩緩開口,語調溫和得像是在對一隻小動物說話。「我來接你了。」
男人朝他伸出一手,那模樣像是遇見久未逢面的朋友,也像是朝一個即將墜入山崖的人伸出援手。
山崖,當他想起這個詞彙時,眼前又彷彿浮現出了某種意象,他看見自己正攀附在絕壁上,腳下是鬆動的土石,而當他抬頭渴望救援時,卻沒有人站在那裡。
他從意象中回到現實,意識到那其實是過往的某段記憶,而這次煩擾的嗡嗡聲沒有出現在他腦中。
他直視著眼前的蓄鬍男子,突然間,他知道自己是誰了。
「……你那時候……」他困難地吐出這句話。「……你那時候就該在那兒的──為什麼你沒去那座該死的瀑布救我?」
一旁的護士似乎對他能說話這點感到很驚訝,但他顧不得別人了。
「該死──賽巴斯欽!你為什麼現在才來!你知不知道一切都太遲了!」他再也自持不住,幾乎是尖聲吼了起來。
「對不起──詹姆士!是我的錯……我那時被他們絆住了,等我趕到的時候你就已經──」
「我以為你會去的!我以為──」
他無法再說下去,因為他發現自己竟然不爭氣地落下淚來,他向來不是那麼軟弱的人──儘管他不確定他為何會這麼想,但他就是知道他以前不會這樣。
賽巴斯欽‧莫蘭很快地脫下身上的大衣,披在他肩上,得體地掩蓋住他的窘態,將他摟近自己。
「沒關係,我找到你了,我終究還是找到你了,」莫蘭柔聲說道。「我不會再讓那種事發生了,我答應你,絕對不會。」
他緊抓著莫蘭的袖子,靠在他懷中,無聲地低泣了起來。
一旁的魯伯‧葛蘭對這一幕很是感動,在他多愁善感且極富同情心的天性中,他實在不能理解自己的兄長貝索‧葛蘭為何要阻止他接下此一委託,他直到三天前才得知貝索甚至將莫蘭曾來拜訪的事隱而不宣,對此也相當不能諒解,他知道貝索向來將他的偵探事業當成笑話,只是沒有明講,當他得知貝索這次竟直接介入作梗,他幾乎都要翻臉了,但他很快便認知到若他這麼做,將會殃及向他透露此事的古利‧史溫本,他知道史溫本向來都是個老好人,他不會樂見他們兄弟間壞了和氣,於是他很快謝過史溫本之後,便動用了他所有的人脈去尋找莫蘭,而很幸運的是,他很快就找到了,這位名叫賽巴斯欽‧莫蘭的委託人是一位上校,最近剛從外地回來,正下榻在城裡的一間旅館,他多年來一直在尋找失蹤的友人,這名失蹤者曾是位教授,也同時是一名出色的偵探,過去他曾耗費多年對抗一個難纏的罪犯,但最後卻遭到對方的暗算,被推下一處險峻的瀑布,多年來,莫蘭一直沒有放棄尋找這位同伴,這倒讓魯伯很是佩服,他雖不清楚這事的詳細情形,但聽莫蘭的轉述,他總覺得那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要換作是魯伯他自己,恐怕早就放棄了。
魯伯和護士走了出去,讓他們獨處一會兒,不久,莫蘭便攙扶著他朋友出來,他們便一道到大廳去辦理出院手續。
魯伯滿心以為他該做的事到此就結了,於是他不疑有他地答應莫蘭和他們搭同一輛車,很快地,他們便離開了這所老舊的醫院。
直到一個小時後,貝索‧葛蘭才得知他弟弟與莫蘭接洽上的消息,只是當他急忙衝出他的那間小閣樓,並拉著他的老友史溫本在街上招到車子時,魯伯‧葛蘭的頭上已被打破了一個洞,並毫無意識地倒在某座旅館的地毯上了。
◆
而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也就是當沃勒斯直奔蘇格蘭場,在麥肯金的辦公室中坦承自己的真實身份時,而魯伯‧葛蘭也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所要面臨的厄運之際,薩維奇家的主人──娜歐蜜‧薩維奇──也就是奈亞魯法特正在作夢。
對她來說,有時候夢境反而才是現實世界。
夢中,她在那張柔軟的大床上起身,在現實中,這張床是一片純白,但在夢中,整張床卻都染上了血的顏色。
她下了床,全身一絲不掛,在她舉步走向房門的同時,腳邊一道黑色陰影捲上了她的小腿,並一路爬上她小麥色的曼妙身軀,像一層紗般裹住她的裸體,但在那裡頭又隱約長滿了上千隻眼睛,細小的觸足在陰影中爬動,從她的胸脯下方及私處滑過,她全身就像是穿著一襲有生命的黑色禮服,而這身黑衣就在她走動時不斷地變化著形狀,像是一道黑霧,又像是一層泥狀的物體。
她走出房門,通過長長的走道,往宴會廳走去。
在夢裡,整棟屋子都染著血色,在哈斯特失蹤當晚她所步下的那道階梯,此時也變成了怵目驚心的鮮紅,她視若無睹地走了下去,踏上紅色與黑色方格所構成的大廳地板,在原該空無一物的大廳中,有一個高得幾乎觸到天花板的紅色物體正佇立在那裡。
那看來很像是凝固成膠狀的物質,像繭一般固著在天花板與地板之間,它像受了傷一樣不斷地流出紅色的液體,但那液體卻像泥巴般黏稠,在它的中央有個破洞,大部份的紅色液體都是從那之中流出來的,而在破洞深處,有一個像是人形的東西正吊掛在那裡,痛苦地喘著氣。
娜歐蜜大步走上前,她身上的黑色陰影也隨之擺動,像是流蘇般划出一道優美的線條。
「哈斯特,感覺怎麼樣啊?」娜歐蜜說。
困在紅色物體中間的東西稍稍動了一下。「那是……我的名字嗎?」
「是啊,你這樣子實在不太美觀,我還挺想念你當初踏進這間屋子裡的模樣呢。」
娜歐蜜伸手碰觸那團紅色物質,剎時間,外圍的團塊都融化成泥,顯現出裡頭的東西來,一個金髮的年輕男子被纏在中間,看來奄奄一息,他的腿已經隱沒在紅色的膠狀物中,而臉部和半邊身軀都開始潰爛,流出深色的血和污泥。
「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想將你趕出這顆星球,親愛的哈斯特,你在這兒待得太久了,你不該留在這裡,遙遠星宿上的冰湖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不……我還沒有……還沒有找到我的孩子──」
娜歐蜜露出一個有點驚訝的表情。「哦──原來你還記得這回事啊,我還以為你的記憶應該都被消磨得差不多了,果然為人父母者在這方面就是特別有執念,是吧?」她微微傾身,輕撫著哈斯特半邊臉上的潰爛部份,「真可惜,我向來都很喜歡你,在宇宙中漂流的時候,你一直是個讓我很嚮往的存在,但如今你卻變成這副沒用的模樣,我還記得你過去總是視人命為糞土,以玩弄地球上的生物為樂,現在你不過是為了顆卵,就完全變了個人,你以前從不會在乎任何事情的,就是因為你眼中只有你自己,我才會那麼愛慕你,真沒想到……原來像你這樣的存在也會愛上別人,像個尋常父母般為自己的孩子擔憂,我真的……真的好失望啊……」
她以指甲用力將哈斯特的臉刮下一部份,讓他痛得尖叫出聲,但娜歐蜜見狀卻笑了起來,並將指尖上的黑血舔舐乾淨。
「你看看你!」她高聲叫道。「你所等待的深潛者根本就沒有來!你的肉體就要死了!等到你只剩下精神體後,你很快就沒辦法再留在地球上了!你愛的人在哪裡?在你遭受這種痛苦的時候,他們曾聽見你的呼救嗎?哈斯特‧阿撒特‧凱溫‧薩斯特‧無以名狀者──黃衣之主!」
聽到這名字時,哈斯特緩緩地轉動他唯一殘存的那只眼睛,儘管極為虛弱,但那只眼睛仍隱隱透出黃綠色的光芒。
「我想起來了……」他低聲說道。「你是奈亞魯法特……那個……一直注視著我的人……」
娜歐蜜抬臉直視著他。「沒錯,而且我讓你追逐了我很多年,因為我將你的孩子拿走了。」
「那麼……那孩子該不會已經孵化了吧?」
「當然,你以為我會傻傻地將那顆卵保存得好好的,然後等你來偷回去嗎?」
哈斯特突然露出了虛弱的微笑。
「你做得很好,奈亞魯法特,我真該好好感激你的。」
娜歐蜜的笑容頓時凝結。「你說什麼?」
「你不記得是誰指使你這麼做的……對吧?你只知道要偷走我的孩子,讓我難堪,還要將我趕走……可是你知道是誰要你這麼做的嗎?」
「你在胡說什麼?我當然知道!你別──」
慌亂一瞬間襲上她的心頭。
她不知道。
她以為她該知道的,但那塊記憶卻空白一片。
哈斯特僅存的那只眼睛像鷹一般地緊盯著她,她從沒想過一個將死之人的眼神還能如此銳利,彷彿像是要將她的靈魂從身軀中挖出來。
哈斯特的笑容沒有消失。
「你當然不會記得,因為那份記憶在我這裡,親愛的奈亞魯法特──無貌之神,是我要你把那孩子從我身邊帶走的。」
娜歐蜜瞪視著他。「你說什──不可能會有那種事!你怎麼可能會要我這麼做!」
「你別忘了,我是能穿梭於時空的存在,你還沒有經歷過的事……我很久以前就已經看到了,我之所以這麼做,當然是有我的目的。」
「可是──你明明已經……你的能力不是都喪失了嗎?你怎麼可能還──」
「沒錯……所以我現在正打算取回來。」
哈斯特緩緩閉上眼睛,而娜歐蜜突然驚覺周遭一切的時間都正在改變。
「快住手!哈斯特!你不能這麼做!」她尖叫著想衝上前,但時空的改變卻讓她困在原地動彈不得。
她身上的黑色陰影在一瞬間消散,像一縷煙般被吸入哈斯特所處的紅色物質中,而很快地,娜歐蜜身上的皮膚也跟著從表面龜裂、碎開,變成一片片黑色碎片捲入其中,她美麗的容貌開始融化,顯露出其下醜陋的本質,一顆顆驚恐的眼睛在她胸口眨著,黑色的污泥從她身上流出,野獸的利牙和長滿肉瘤的觸足瘋狂搖動著,她不再是娜歐蜜‧薩維奇這個人,而是一頭從亙古時代便已存在的古老邪神。
哈斯特沒有聽見她的尖叫聲,只是專注地讓自己的身體回到受摧殘以前,回到萊恩‧哈斯特這個人的存在之中。
然後他與娜歐蜜同時睜開眼睛。
娜歐蜜仍躺在那張白色的床上,但全身都已汗濕,她猛然起身,站到鏡前,確定自己仍是薩維奇夫人的模樣,然後匆匆召來女僕,換上衣服,並整理好一切儀容。
她沒有時間了。
一切打理完後,她立刻直奔宴會廳,只見沃勒斯不知何時已經回來,而他的身邊有一干警察,那個叫麥肯金的探長也在其中。
他們沒有注意到她──這很可能是她生平第一次遭受如此忽視,因為他們都正在注視著大廳地板中央的一個破洞,這破洞看起來是被警員們挖開的,有些人手上還拿著挖掘工具,而旁邊有一堆零碎的磁磚和土石。
破洞底下有一個空間,看起來像是堆放雜物的小地窖,大小頂多只能讓一個瘦子蜷在裡面,而萊恩‧哈斯特正躺在裡頭,他的眼睛和嘴巴都綁著布條,手腳則被麻繩捆得緊緊的,而且已經開始滲血。
麥肯金是第一個伸手將他抱出來的人,隨後其他警員也跟著幫忙,替他鬆綁,將他安置在擔架上。
哈斯特很虛弱,但還活著,娜歐蜜不用趨近察看,就知道他一定還活著。
她就那麼怔怔然地站在那兒,直到麥肯金走向她,向她說道:
「很遺憾,你被補了,娜歐蜜‧薩維奇夫人。」
清脆的金屬聲響起,而她纖細的手腕上便多了一對沉甸甸的手銬。
他們將她帶走,她知道她可以反抗,但她終究沒那麼做。
她沒有這個心情了。
第三十一章|初始
有許多事是打從一開始就決定好的,但先得知結局,就會令人懶得去欣賞過程,所以對大多數人來說,對結局一無所知總是比較有趣。
在萊恩‧哈斯特還不叫這個名字以前,他已經得知了許多事的終局很長一段時間,但事情的發展總是會因許多小轉折而產生變化,在轉折發生的那一刻,世界就會分裂成許多個,在不同的時空中繼續上演著,有些世界會很快走向結束,但有些世界則會繼續延伸下去,也因此,事情的終局永遠不會只有一個。
這些世界的變化有時是很有趣的,有時則是無聊得令人想儘快將它毀掉,對於一個始終凌駕這一切之上的存在來說,他偶爾也會介入改變一些事,讓各個不同的平行世界變得更有意思,但有時他的介入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無趣,所以他總是要先確定這結局是否真的很有趣才肯出手,但那樣就沒有意思了,也因此,他在改變世界的轉折後,總是得先回到上一個時空將自己的記憶消除一空。
地球上有一些人類稱他為「神」,他不太確定那是什麼,但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在他之上,肯定還有別的存在,而且遠比他強大,也遠比他全知。
否則這無法解釋,為何當他醒來時,會發現自己被困在宇宙中的星宿上,而且那地方還寒冷至極。
他曾經想過要去尋找創造他的人,但他後來認為,也許那個人早就不在了也說不定,於是便把這念頭扔在一旁,去玩屬於他自己的遊戲。
然而,再好玩的事也總有玩膩的時候。
他望著地球上螻蟻般的渺小生命,開始自問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何意義,他知道自己遠比這些生物高等,但他卻發現自己的生命其實很無趣,當他成功創造一個有趣的轉折時,卻沒有任何對象能夠分享,而在他開始惱怒,動手將這些新生的世界毀掉時,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生命在另一個平行世界已遭到了摧毀。
他無法將全部的世界毀掉,因為轉折每分每秒都會發生,快過他摧毀的速度,每當他鬧脾氣一段時間後,就會發現自己是在白費工夫,世界不斷展開、前進著,而他卻是那個被世界拋在外頭的人。
他不清楚自己能夠活多久,他只知道他還很年輕。
後來,他開始試著和地球上的人感應,試著隨機介入他們的意識,有一陣子,他覺得這還挺有趣的,但到了後來,他漸漸無法安於只以意識交流,他發現自己有時甚至想竊佔地球生物的身體,變成他們之中的一份子,這種渴望讓他很是驚恐,他很清楚自己絕不可能甘於成為那麼低等的生物,但他又越來越無法忍受這種高高在上的孤獨。
直到有一天,他感應到了地球上有某種和他類似的存在,他瘋狂地想探知那東西的意識,但那存在卻動也不動,彷彿早已沉睡,又或者已然死亡。
他不清楚自己嘗試了多久,只知道有一次,他終於聽見了那東西的聲音。
「你是誰?」
那個聲音比他還要年輕,這令他有點驚訝,他很想回答對方,卻又不知該從何答起。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
那聲音就這麼出現了一次,此後再也不曾響起。
他用盡各種方法滲透進那東西周邊的意識裡,漸漸得知那東西似乎是沉睡在很深的海底,而且有一群不屬於地球的生物正在守護著牠。
他試著和那群生物的意識對話,但那些生物都很低等,而且多半已經根生在地球上,他們根本聽不懂他的語言,也沒有能力接受他的意識。
而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在那些生物之中,其實還有個相當古老的存在,其他那些較低等的生物很快便會衰老死亡,和人類一樣,但唯有那個凌駕他們之上的存在已經存活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且生命力似乎還很年輕。
那個存在顯然是那些守護者的領導者,而且能夠理解外來者的意識,至少,他並不像其他同伴那樣,一聽到不知名的聲音就陷入瘋狂驚慌。
他花了很多時間和這個深潛在海底的領導者溝通,也漸漸得知,深潛者與他的子民們所守護的,是一個來自遙遠星球的外來生物,儘管地球上的人們對此有許多誤會,但這個生物並非男性,姑且可以稱之為「她」,很久以前,她和叔叔一起來到了地球,此後她便一直沉睡在這裡;以地球上的比喻來說,她還只是個小嬰兒,沒人知道她的父母是誰,但可以確定的是,她的叔叔負起了監護人的責任,替她找到了地球這個溫暖的搖籃。
「那她叔叔呢?」他問。
「她的叔叔是個能夠穿梭於時空間的存在,」深潛者說。「在那之後,我就沒看過他了,不過,他寄放了一些東西在我這兒,我一直在等他回來拿。」
「她的叔叔也能穿梭時空嗎……?聽起來倒是跟我的能力很像。」
「我記得他那時也是像這樣和我在意識裡溝通,」深潛者說,那聲音中似乎還帶有一些什麼。「真令人懷念,就連聲音都一模一樣。」
「……等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深潛者在他的意識中粗嘎地笑了起來。「她的叔叔就是你啊,難道你不記得了?」
他完全不知道這回事。
他努力回想著,自己是否曾意外消除過一些不該遺忘的回憶,而事實是:就算有,他也不知道;為了讓穿梭時空、跳躍在不同世界間這件事變得更加有趣,他已經將一切刷掉重來了無數次,也許他確實是將那個沉睡者帶來地球的人,但那又如何?那說不定根本不是他在這個時空裡做的,而是另一個時空的他所幹的好事。
他不知道該怎麼向深潛者解釋這一切,對於一個畢生存活於地球上,並且生命只會朝直線前進的生物而言,要對其解釋這種存在於多重世界的生活實在太難了。
對這個深潛者來說,在其生命中的某一段時期曾經見過這個將姪女帶往地球的叔叔,但對他自己來說,他和深潛者卻是第一次在意識中如此交流。
他只好試著去挖掘深潛者的過去,嘗試向他問出更多,他可以自由跳入任何一個世界、時空,但他卻無法藉此得知屬於這個深潛者的回憶。
深潛者說,他過去曾是人類,當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擁有外來生物的血緣,直到他衰老步入晚年,他才發現自己其實還擁有另一段生命,而這個生命不屬於人類的他,他必須捨棄人類的自己,避開人群走入大海,才能繼續活下去。
在他決定這麼做以前,他曾想過一死了之,因為他已經活得太久,無法接受自己並非人類的事實,但在那個時候,他遇見了另一個同樣不屬於地球的生物,在他死去之前,他希望能再見到那個美麗的生物一面,於是他選擇繼續活下去,繼續在這個世界中等待。
他說,那個生物當時的名字,叫做哈斯特,有一個年幼的姪女,正沉睡在地球上。
「你說的那個哈斯特該不會就是……」他問深潛者。
「對,就是你,我不會認錯你的聲音。」
他陷入了沉默,因為他並不記得自己曾叫哈斯特,也不記得自己何時在這個世界與深潛者見面過。
那肯定是另一段時空、另一個世界裡的他。
他突然羨慕起那個名叫哈斯特的存在──儘管那其實也是他自己,但他從來沒有經歷過哈斯特所經歷過的一切,哈斯特曾親身去過地球,像個人類般在平凡無奇的街道上行走,這些事,他都沒有經歷過,如果他就是哈斯特,那麼他沒有理由不記得這一切,如果這些事哈斯特能辦到,那麼他一定也能。
他知道自己喜歡深潛者,儘管他從未親眼見過深潛者的模樣──他知道肯定長得十分醜陋,但他就是希望他如此。
深潛者等待了他許久,他沒有理由辜負他。
「我得走了。」他對深潛者說。
「我有生之年能夠再見到你嗎?」
「一定會,等我想起這一切,我會再回來,我會去地球上見你。」
深潛者在他的意識中沉默了一會兒。
「怎麼了?」他問深潛者。
「如果你再見到我,你會認得出我嗎?我現在……和當初見到你的時候已經完全不同模樣了。」
這個問題同樣盤旋在他心中,但他沒有為此困擾太久。
「如果你認得出我,那麼我一定也認得出你。」他回答道。
他沒有看見深潛者的表情,但他知道他笑了。
「那就這麼說定了。」
他道別了深潛者的意識,跳到另一個時空中,在一個又一個的平行世界裡尋找被他遺忘的自己。
他有些後悔,要是那段記憶屬於被摧毀的那些世界該怎麼辦?他當初實在不該那麼衝動的。
但他仍然繼續找下去,就像是在翻閱一本沒有目錄的書。
在其中一個世界裡,一個剛出生的黑影悄悄地鑽了出來,尾隨著他,起初他並不在意這個東西,但後來他發現這東西開始模仿以前的他,試著與地球接觸時,他便開始覺得有趣了起來。
他很確信這東西在他與深潛者再次相遇的未來中,並沒有出現,而是在他開始往回尋覓失落的記憶時才開始尾隨著他。
他很清楚,這表示這個黑影會在他與深潛者重逢的未來到來前,便先行消失,也許是中途死亡,又也許是永遠停滯在某一個時空,不論是什麼阻礙了它的未來,總之它在後來再也沒出現過。
在他遇見這黑影前,便已經看見了它的終局──雖然他現在還不是很確定這個終局會如何發生。
但黑影並不知道將會發生的事,它只是跟著前頭者,模仿它所看到的一切,它很弱小、很愚昧,但已經遠比地球上的生物高等許多倍,它就像是過去的他一樣,將地球當成遊樂場,玩弄著其上的生靈。
他暫時沒有理會它,因為他正盤算著可以怎麼利用這個黑影。
在他尋覓的途中,他感覺到深潛者的意志正存在於其中一個世界,於是他試圖靠近,但卻發現這並不是他要找的那個深潛者,這個意志很柔弱,很像是人類的意志,但卻和他所認識的深潛者有著相同的波長,他趨近它,那意志便像是一根柔軟的刺般深深探進他的體內。
他沒有抵抗那意志,儘管他知道那黑影正在遠處窺視。
不久,他拋下這個世界,持續尋覓,直到他聽見了某個人類的祈禱為止。
那個人類的名字叫維多‧班納萊。
地球上的人類曾用各種方法召喚過他,但這一次,他看見了得以降臨地球的機會。
這個維多‧班納萊身上,有某種不同於其他人類的地方,儘管他說不上來是什麼。
也許,是某種特別容易吸引黑暗的能力。
幽冷的浩瀚宇宙中,他緩緩地看了遠處的黑影一眼。
黑影已經變成像是黑洞般的存在,如此巨大,又如此狂妄,它滿心以為自己已經夠強大,也夠高等,足以玩弄世間一切於股掌中。
就和以前的他一樣。
然後他首次開口──正確地說,是首次探訪這個黑影的意識,問了一句話:
「奈亞魯法特,要跟我玩個遊戲嗎?」
黑影在遠處笑了,他知道它正躍躍欲試,雖然它可能會稍微和他討價還價,但最終它仍然會答應他的提議。
等它接受之後,他會給予它大部份的力量,並收走它一部份的記憶──關於這個協議的部份記憶。
他要奈亞魯法特去對付一個名叫「哈斯特」的人──正確地說,是一個偽裝成人類的生物。
奈亞魯法特不會記得這個協議者和哈斯特是同一個人──事實上,憑它的理解能力,它也無法了解多重世界的真正奧秘,無法從不同的世界中看見更遠的終局。
奈亞魯法特會記得哈斯特的一部份過去──也就是它尾隨著他的那段期間,那其實是很短的一段時間,但對奈亞魯法特來說,這已經夠長了。
它會記得哈斯特曾經如何探入地球生物的意識,也會記得哈斯特是如何藉此產下一顆卵,但它不會知道那顆卵的父親是誰,也不會知道哈斯特與對方早在它所不曾經歷的未來便得知彼此的存在,更不會知道哈斯特將在這個時空中與其相遇。
奈亞魯法特屬於單一的世界,它的生命是直線前進,沒有轉圜的餘地,儘管它可以模仿別人,在不同的時空中徘徊,但它卻永遠沒有辦法回到自己的上一段生命中,改變自己曾經有過的記憶。
哈斯特曾經想過,也許奈亞魯法特和他也曾是同一個存在,也許它正是自己在其他世界所留下的殘渣。
一個單薄、無知、並且屬於過去的自己。
協議達成後,奈亞魯法特取走了他才剛產下不久的卵,接著旋即消失。
奈亞魯法特可以不經任何召喚便自由來去於地球上,這是他值得羨慕的一項能力。
哈斯特不擔心奈亞魯法特會對他的後代怎麼樣,他知道以奈亞魯法特的個性,他肯定會打算儘快讓卵孵化,好瞧瞧裡頭是什麼新奇的玩意兒。
這樣很好,正如他意。
他更動了時空,讓奈亞魯法特得到那顆卵的時間稍微提前,這樣奈亞魯法特會得到更充裕的時間,這個時候,奈亞魯法特還不知道未來將會出現一個名叫維多‧班納萊的人,而這個人將會終結他持續玩弄地球生靈的日子。
哈斯特看見了未來的不同終局,而他認為讓這兩人相遇的結局,是其中比較有意思的一個。
他總是要先確定這結局是否真的很有趣才肯出手。
但那樣就沒有意思了,也因此,他在改變世界的轉折後,總是得先回到上一個時空將自己的記憶消除一空。
於是他滑進上一個時空,抹消了自己的一部份記憶,然後抓住班納萊作為契約的靈魂,滑進地球。
他在一艘渡輪上醒來,發現自己是一個大病初癒的年輕人,在他上船時,他不幸患了熱病,根據醫師的診斷,他根本熬不過昨夜,但他卻奇蹟似地活了下來,撐過了熱病的侵襲。
在他可以下床後,他檢查過一切關於自己的資料,這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年輕人,來自大西洋的另一端,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也沒有人對他的未來有分毫興趣。
這是一個完美的人選。
數天後,他踏上英國土地,擁有一個新的身份,以及新的名字。
他的名字叫萊恩‧哈斯特。
對於過去的記憶,他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在他成為萊恩‧哈斯特以前,那些記憶早就被他留在某個他未來必定會經歷的時空。
他有一個新的目標,就是找到奈亞魯法特,尋回自己曾產下的卵,此時的他似乎惶然無助,因為他已經失去了泰半的力量,也不再是一個凌駕一切的存在,他得靠自己的雙腿去行走、靠自己的耳朵探聽,就像一個真正的人類那樣。
他一邊走著,一邊思考著該找誰來幫他的忙,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必然,通往一個早被決定好的結局,那是個他早在一切發生前便已看見的結果,而為了讓事情變得有趣,他消除了所有關於這方面的記憶。
他就像隻走入叢林的兔子,對即將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也對周遭的一切極其畏懼。
而另一個時空的他認為這非常有趣。
他緩緩睜開眼睛,看見蒼白的天花板,刺鼻的藥水味飄在空氣中,但他不以為意。
他回來了,回到這個他已經從奈亞魯法特那兒取回一切的時空裡。
遊戲時間結束了,他再也不能像個無知的人類那樣在地球上亂闖,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事物感到驚愕,因為他已經看見了即將發生的未來,也已經得知一切將會平安無事。
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窗外的陽光和煦地灑了進來,他所偽裝的這個人類軀體,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前曾陷入幾乎窒息死亡的狀態,但現在他已被救了出來,受到嚴密的治療與照護,而那個曾囚禁他肉身的罪犯,現在正被關在監牢裡。
想到這裡,他的嘴角便虛弱地扯了扯(儘管那看來離微笑還十分遙遠),奈亞魯法特其實什麼也不知道,這傢伙只是好玩成性,讓他感到有點煩躁而已,但就另一個角度來說,在他遭到奈亞魯法特如此對待之前,他其實也對於自己即將受到的遭遇一無所知,就這個層面來看,他和奈亞魯法特的立場是一樣的,真正在上頭操弄他們的,是另一個時空中還未消除記憶的那個哈斯特,和現在這個躺在病床上的哈斯特有點類似,但並不是相同的存在。
對人類來說,這可能有點玄,但他反正也不指望有哪個人類能理解他所經歷的一切。
他閉上眼睛,想起那個仍在地球上等待著他的深潛者,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願意去尋找他,也不確定自己為何會被他所吸引,他明知深潛者應該是遠比自己低等的生物,卻沒有拒絕對方的波長進入他的體內。
我有生之年能夠再見到你嗎?
深潛者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那是一種粗嘎吵雜的聲音,隔著大海的脈動,穿越大氣與宇宙,傳進他的思緒之中。
空氣中飄來一股花香,他聽見有人走近他的病床。
如果你再見到我,你會認得出我嗎?我現在……和當初見到你的時候已經完全不同模樣了。
他睜開眼睛。
「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哈斯特先生。」那個聲音沉穩地說道,一如以往般聽不出明顯的語氣起伏。
他抬眼望著那個拿著花束的探病者,這人就和他印象中一樣,穿著講究的西裝,鬍子修剪得整整齊齊,髮線精準地從左側梳開,整個人散發著一絲不茍的氣息。
如果你認得出我,那麼我一定也認得出你。
哈斯特看著他,又再次扯了扯嘴角。
「我一直在等你,麥肯金先生。」
第三十二章|呼喚
維多‧班納萊正在作夢。
夢中,他又回到了那片翠綠的原野,花朵在他腳下綻放,溫暖的陽光灑滿大地,蟲鳥鳴聲一如他記憶中嘈雜,他站在草地上,心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很確定自己已許久不曾再回到這夢境裡了。
他往前走去,感覺到胸中有某種東西正在蠢動,那東西慫恿著他往前走,尋找某件他並不很清楚會是什麼的事物,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那盤踞在他胸口的不祥之物就像是一團黑色的團塊,而且是很久以前就有人留在他體內的──像是渣滓一樣的東西。
他不自覺地加快腳步,並張口想呼喊某個名字,但當他的聲音幾乎擠出喉嚨時,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確定那名字會是什麼。
當這念頭閃過他腦海時,他有那麼一刻陷入了遲疑,但他並未猶豫太久,他幾乎跑了起來,在寬廣全無遮蔽的原野上尋找著。
「奈──奧茲曼!」他扯喉叫道:「奧茲曼!你在這裡嗎?你在的話就回答我!奧茲曼!」
這名字令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在他的記憶裡,他很確定他並不認識一個叫奧茲曼的人,但當他繼續走下去,胸口那股蠢動的感覺又令他極度確定,他絕對曾見過這個人,而且這個人還取走了某種對他而言非常重要的東西。
他沒有意識到淚水滾出了他的眼眶,直到他感覺到臉上有股熱癢,伸手一抓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
胸中的騷動像一頭怪物般啃咬著他的心臟,他痛苦地幾乎跪了下去,草枝刷過他的身軀,露水像冰一般凍進他的皮膚,他緊抱著自己的胳臂,大口喘著氣。
有某種東西正在呼喚他,呼喚他體內黑色的那部份,就像是在呼喚失落的另一半。
他咬緊牙根,繼續往前走,直到那座茂密的森林橫亙在他眼前。
起先,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走了那麼遠,直到眼前開始出現一株又一株的樹幹後,他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那座他從未到達的森林中,而他這才注意到,這不是他應該來的地方。
他望著越加幽暗的林中深處,並不確定是不是要再往前走下去。
他有種預感,也許再走下去就無法回頭了。
胸中的黑色團塊壓迫著他,催促他加緊腳步。
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原野,不知何時,那片原野已籠罩在一片原本沒有的白霧中,變得像隨意塗抹的畫般模糊。
他深吸一口氣,往森林深處走去。
森林裡並不如從外頭看來那樣美麗,反而極度幽暗、寒冷,在這裡陽光幾乎照不進來,他伸手摸索著一株又一株的樹幹,在能見度有限的密林中緩慢前進,不久,他聽見了森林某處傳來了微弱的嘆息,像是有人正待在不遠處,於是他更加篤定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嘆息聲持續著,當他走得越近,就越覺得那並不像人的聲音,反倒像是某種野獸的低吟。
他應該感到害怕,但他沒有。
還沒有。
很快地,在微弱光源的照射下,他看見有個東西正蜷縮在一棵大樹下,倚在樹根和岩石後方,大小看起來像個人,但他其實也說不準那到底是不是個人,他小心翼翼地趨近,在安全距離外輕聲喚道:
「誰在那裡?」
那東西動了一下,接著又藏進了陰影中。
「……奧茲曼?是你嗎?」他對那東西喚道,儘管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麼問。
他爬上鄰近的岩石,現在他就在那東西的正上方。
「奧茲曼?如果你是奧茲曼的話……就回答我,好嗎?」
他看見一顆淡藍色的眼睛在岩石的縫隙中眨了一下,但他很確定那地方不是那生物的頭部。
「維多……班納萊……是你嗎?」岩石底下傳來了某種細小粗嘎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有上千隻蟲子從耳膜上爬過。
「沒錯,是我,」他四肢撐在岩石上,低頭朝那東西回道。「你是奧茲曼嗎?是你在呼喚我對不對?」
那東西發出了一陣低沉的沙沙聲,像是在笑。「……原來,這裡是你的夢,我又回到老朋友身邊了……是吧?」
「奧茲曼,你為什麼會變成這副模樣?」班納萊盯著岩石下的那團黑色物體,感覺到某種被刻意忘卻的記憶又沖進他腦海。「那時候……你從我這裡拿了東西,就是為了要變成現在這樣嗎?這就是你原來的模樣?」
「我怎麼可能……會是這種醜陋的模樣……」
「那你現在又是怎麼回事?」班納萊問,「你看起來比那時我在書房裡見到你的樣子還糟,你吃掉的那些人類呢?你引以為傲的力量上哪兒去了?」
「……哈……斯特……」
「什麼?」
「……哈斯特那傢伙……把一切都拿走了……」
「……哈斯特?你見到他了嗎?他對你做了什麼?」
「……不重要……那都不重要了……班納萊,過來我這裡……」
一道黑色的觸鬚從岩石底部捲了上來,纏上班納萊的手臂,班納萊沒有抗拒,只是望著那觸鬚,並伸手輕輕撫摸著它。
「你想要我做什麼?」他問。
「我……還有一部份在你體內……對吧?我們現在是生命共同體了,只要你把身體給我……我──我們就能回去……回到現實世界,然後……我們就可以一起對我們的仇人……害我們變成這樣的人……報仇了……」
班納萊低眼看著岩石下方的陰影,而那裡頭似乎有上千隻淡藍色的眼睛在企盼著他。
「那是你的仇人,不是我的,」他回答道。「更何況,我把身體給你,那我呢?你也打算像吃掉以前那些人類一樣,把我吃掉嗎?」
「我們可以共用一個身體,我保證……我不會對你的意志作任何事,我什麼都聽你的。」
班納萊淡淡地笑了。「我不相信你,奧茲曼。」
「我說的是真的──班納萊,你一定要相信我……」
班納萊輕輕按著胸口,感覺到裡頭有某種東西正在嗤笑──某種黑色的、極不誠實的東西。「就像你說的,奧茲曼,我體內有一部份的你,也正因如此,所以我很清楚你說的是假話,你只是想利用我,就像你以前利用我取得死靈之書那樣。」
「維多‧班納萊!難道你不想報仇嗎?這一切全都是哈斯特搞的鬼──都是他,你妹妹才會變成行屍走肉,都是他,才會害我──我們──」
班納萊輕輕搖頭。「不對,我妹妹的死,是上天早已注定好的,是我太過愚昧,才會妄想用邪術讓她活下去,這一切本來就不該發生的,我不該把哈斯特召喚到地球上,更不該受到你的蠱惑,將那本死靈之書交給你。」他深吸一口氣,並望向陰影深處的上千隻眼睛。「我並不想報仇,因為這全都是我自己愚蠢才造成的,已經夠了吧,奧茲曼,你害了那麼多人,事到如今也該放手了。」
「不可以──你怎能這麼說!你不該這麼想的──維多‧班納萊!」
突然間,上千隻黑色觸鬚從岩石底部倏地伸出,緊抓住上頭的班納萊,要將他扯下來,班納萊立刻起身想掙脫開來,但卻重心不穩,摔了下去。
他跌進一團柔軟且蠕動著的黑色物體中,無數觸足朝他伸來,扯住他的衣服和頭髮,他被面朝下壓進一團濃黑的稠狀液體中,並感覺到身體下方有一張大口正打算將他吞噬進去。
「乖乖把身體交給我──班納萊!」
那如同千萬隻蟲子爬過的聲音正充斥在他的周圍,他很清楚,現在他已在無貌之神的掌控之中了。
「不!我絕不准你利用我的身體再去作壞事!」他在黑色的濃汁中尖叫著,張口猛然喝進了一大口他並不願意去想會是什麼的東西。「要我把身體交給你,我寧願現在就──」
他拼命伸長了手,將指甲掐進發熱的胸口──感覺到那團黑色物體在胸中蠢蠢欲動。
──我寧願把這個身體給毀了。
他用盡全身力氣,將手指插進自己的胸中,瞬間,上千隻黑色觸足從他的胸口穿破皮膚湧了出來,他瘋狂尖叫著,黑血從他胸口的傷口噴了出來,而那道挖破的傷口就像是產道般不斷擴張著。
「不!住手!不!」奧茲曼的聲音尖叫著,儘管那在幾乎要失去意識的班納萊耳中聽來,只像是蟲子爬動的聲音。
某種東西遠離了他,班納萊感覺到自己滑進了一片草地上,渾身濕黏,而痛楚仍在持續。
他原以為在夢中是不會感覺到痛的,但那並非事實。
他不斷地呻吟著,但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呻吟,奧茲曼的觸足抓住了他,試圖填滿他胸口那道不斷湧出黑血與觸足的傷口,但並未成功。
他看見上千隻淡藍色眼睛正悲悽地望著他,但那並非是為了他的死,而是為了它們注定無法再回到現實世界的主人。
「我不會讓你死,班納萊,我絕不會讓你死在這裡。」
那團巨大的黑色物體欺近班納萊的身軀,班納萊這才意識到,他原先怎麼會以為那東西跟個人差不多大,那根本就是一團龐然大物,只怕放在他家客廳都嫌塞不下。
上千隻觸足按在他胸前,企圖填補那道血肉模糊的傷口。
班納萊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真奇怪,他明明痛得快死了,而且正躺在一片溫熱的血泊中,但他卻感到好冷,冷得讓他覺得就這麼睡去或許會很舒服也說不定。
可是,他不想在奧茲曼面前睡著。
好不容易才見到他,他實在不願意就這麼閉上眼睛,讓他從自己面前再度消失。
他好想念奧茲曼,即使他的記憶一度被偷走,一度讓他徹底忘了奧茲曼這個人,但如今再次見面──儘管對方的外表已不是他熟悉的奧茲曼──他卻發現自己竟然是如此地想見他。
他伸出手,輕輕摟住那團壓在他身上的黑色生物。
一起走吧,奧茲曼,我們一起去那座森林吧,那座……黑色的森林。
無數藤蔓與樹根從草地上爬來,像隻溫柔的手般抓住了那團黑色化身。
「班納萊──慢著!你想──」
無貌之神想要掙脫,卻發現班納萊的手正緊緊地抓著他,指甲掐進了他的肉裡,就像一雙銳利的爪子。
「你記得……你說過的吧?」班納萊說,聲音氣若游絲:「你說過……會實現我的願望……」
「不是現在,班納萊……時候還未到,我答應過你,但──」
班納萊微弱地笑了。「你騙我的吧?你根本……不打算遵守諾言。」
「班納萊……」
黑色的淚水從班納萊眼角滑落,隱沒在他身下黑色的草地上。
「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想愛人,但卻……無人能愛,你記得……記得我當初跟你說了什麼嗎?」
上千隻淡藍色的眼睛只是靜靜注視著他,沒有回答。
「我愛你,奧茲曼……就算……你對我好都是假的,就算我明知道……你只是利用我……我還是……想和你在一起……」
「愚蠢……我早知道你是不聰明,沒想到你竟然愚蠢至此……你知道在幻夢境中死去會怎麼樣嗎?你在現實中的肉體也一樣會死,算了……反正我還可以去尋找下一個造夢者,你想死就自個兒去好了!」
黑色造物試圖將班納萊的手甩開,但卻發現那雙手已經掐進了他體內,並開始生根固著。
「放開我──快放手!班納萊!」
班納萊緊抱著他,將臉埋進那團黑色的污泥裡。
你說得沒錯,奧茲曼,我們已經是生命共同體了……我體內有你的一部份,而你體內……也有一部份的我……
「住手!班納萊!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快放開我!」無貌之神幾乎尖叫了起來,無數的觸足瘋狂舞動。
你呼喚著我……而我……也呼喚著你……
「班納萊──」
無貌之神最後一次張著那無數的淡藍眼睛瞪視著天空,但天空卻被黑色的密林所遮蔽,變得像他自身的存在一般黑暗。
而很快地,他便會被拖進比黑暗還要更加黑暗的地方。
他知道他必須逃走,必須尋找前往其他夢境的通道,只要跟隨食屍鬼的笑聲,他就能離開這裡。
但所有的通道都早已被夢境之主所切斷。
他在尖叫聲中醒來,發現天空一片蔚藍,而身下是被陽光溫暖著的草地。
某人的手輕輕拂過他額間,撥開他凌亂的髮絲。
「奧茲曼,睡得還好嗎?」
他抬起頭,看見班納萊正俯視著他,面帶微笑。
「我……」他連忙起身,低頭仔細檢視著自己,他的手是人類的手,而且身上還穿著西裝,他摸摸自己的臉和頭髮,發現自己已完全變回奧茲曼這個人。「這……怎麼會?我應該……我現在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我是──」
他轉頭望向坐在身旁的班納萊,只見他胸口的傷已不復見,且模樣看來似乎還更年輕了一些。
「我在你的夢裡……對吧?」他問班納萊。
「對,你現在看起來就和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猛然抓住班納萊的肩膀,叫道:「我要怎樣才能回去?快讓我離開這裡!」
「沒有用的,」班納萊注視著他。「已經沒有路可以通往外面了,我們現在在同一個身體裡,再也分不開了。」
「不可能!如果是那樣的話!你的意志應該會被我吞噬才對!怎麼可能──」
他愣了愣,並鬆開手。
「是你……你吞噬了我?」他瞪視著班納萊。「我正在你的體內……是這樣嗎?」
班納萊靜靜望著他。
奧茲曼頹然扶額。「這怎麼……怎麼可能?你只是人類……我是……我從地球誕生以來就一直存在了!我怎麼可能會被人類吞噬!就算你是造夢者──那也不可能……」
「奧茲曼,別再去想外面的事了……好嗎?」班納萊伸手撫上他的臉,讓他面對自己。「我們可以一直在這裡作夢……一直活下去,這樣有什麼不好?」
「一點也不好!」他揮開班納萊的手,站起身來。「我原本……原本還有很多事得做──我還沒去找哈斯特那傢伙算帳!都是他把我害得這麼慘!我怎麼能留在這裡!我──我可是無貌之神!我是支配這星球的造物!憑什麼我得──」
「奧茲曼,你冷靜點,」班納萊也跟著起身,並抓住他的手。「你真的確定你是無貌之神嗎?你確定──你還是奈亞魯法特嗎?」
奧茲曼怔怔然望著他。「你這話什麼意思?我當然……」
然後他看見了那雙淡藍色的眼睛。
他不記得班納萊的眼睛曾是藍色,但他很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我不再是……」他盯著班納萊,喃喃說道:「不再是舊日支配者了嗎……?我的力量……難道已經消失了嗎?」
「沒有,那沒有消失,」班納萊輕輕摟住他,像抱著一個孩子般。「記得嗎?你把一部份留在我這裡,沒有我,你就無法完整,同樣的,沒有你,我也只是個普通人。」
「你將我的力量……」奧茲曼靠在他肩上,愣愣地望著周遭的景致。「全留在夢境裡嗎?就為了……困住我?」
「我說過,我想和你在一起。」班納萊悄聲說道。
「──可是……你明知道我並不愛你!我──」奧茲曼推開他。「──我根本沒有你們人類的那種情感!為什麼你不放過我!你大可以……去找別人──或是──」
「我不要別人,我只要你。」班納萊按著奧茲曼的肩膀,定定地望著他。「是你找上我的,奧茲曼,我的世界裡除了你之外,就再也沒有人闖進來了,你還是不懂嗎?」
「你的意思是……」奧茲曼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像個鬧脾氣的孩子。「我當初找錯利用對象了,是這樣嗎?」
「可以這麼說。」
奧茲曼低聲笑了起來,並推開班納萊的手,往身後那片無邊無際的原野走去。
「你去哪兒?」班納萊問。
「去哪兒不都一樣嗎?」奧茲曼轉過頭來,臉上是近乎絕望的笑容。「我已經在你的掌心裡,再也逃不開你身邊了。」
班納萊望著他,沒有回應。
「……我真不懂,像你這種擁有這麼強大能力的造夢者,為什麼不去做些更能影響這世界的事?反而執著於將我關在這裡──你到底在想什麼?不管你將我囚禁得再久,我都不會像人類一樣愛上你的。」
「你真的那麼想嗎,奧茲曼?」
班納萊走向他,執起他的手。
「……再怎麼說,我都是──曾是主宰一切的無貌之神,」奧茲曼盯著他的臉。「你以為你這個才剛轉化成另一種存在的人類能做什麼?」
「你別忘了,這裡是我的夢,而你的一切都在我體內,」班納萊柔聲説道。「你真的以為你永遠不會被我的意志所影響?」
「那當然──我──」
奧茲曼話還沒說完,就冷不防被班納萊摟住,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前,班納萊便吻了他,他急著想將班納萊推開,但這一吻幾乎奪走了他所有的氣力,也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你做什麼──班納萊!我──」
他一個重心不穩,便被班納萊狠狠推進身後那片草地,他整個人埋進濃密的草叢中,而班納萊正按著他。
「就算你這麼做也沒用的!」他慌亂叫道,並拼命想掙脫,但在這個夢裡,他無法抵抗造夢者的力量。「你得到我又如何?我還是不會愛上你!永遠也不會!」
「我知道你不會愛上任何人,」班納萊說,「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你唯一愛的只有你自己,你迷戀的只有力量本身,而在這場夢裡……我就是主宰者,你所有的力量都在我這裡……而且,我就是你。」
奧茲曼幾乎忘了掙扎,只是瞪視著他。
「你能抵抗你自己嗎?奧茲曼?」
一雙唇再次吻上了奧茲曼,那是娜歐蜜‧薩維奇的朱唇、是某個初生少年的柔唇、也是許許多多不同時空、不同化身的奈亞魯法特之唇。
奧茲曼伸手擁抱眼前的形體,任自己被無數個自己所取走。
屬於班納萊的那部份在他體內蠢動,有那麼一刻,他幾乎覺得自己變得像是個人類,某種陌生的情感在他胸口凝聚,那感覺苦澀又甜蜜,他意識到班納萊的思念在他體內流竄,而他全無招架之力。
他再也不是無貌之神了。
他閉上眼睛,將自己交給夢境的主宰,他很確定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奈亞魯法特被拖進了夢境之中,就此失去了與現實的連繫。
◆
在某個和煦的早晨,老管家走進了年輕主子的房門,打開窗戶讓陽光灑進黑暗的房裡,但床上卻空無一人。
老管家疑惑地走向床舖,只見主子原該躺著的地方鬆垮垮地攤著前夜穿著的衣物,而白色的床單上滿是黑色的稠狀物質,像爛泥一般。
老管家惶然地衝了出去,呼叫著屋裡所有他想得到能幫上忙的人。
他不知道的是,同一時間,在囚禁著娜歐蜜‧薩維奇子爵夫人的牢房裡,也發生了一樣的事,而且還正好被獄警所親眼目睹。
在沉睡之中,娜歐蜜‧薩維奇的肉體慢慢地轉黑,並且融化,變成一灘黑色的濃稠污泥,滴落在床角邊。
沒有人知道他們在睡夢中發生了什麼事。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再也不會從夢中回來了。
第三十三章|界線的另一邊
「你很幸運,哈斯特先生,在那種情況下,能撐那麼久還活著真是奇蹟。」麥肯金說,並將花束擱在病床旁的櫃子上。「這束花的味道會太濃嗎?」
哈斯特陷在枕頭裡微微搖頭。「不會,這花很美,謝謝你。」
「介意我問你幾個問題嗎?」麥肯金拉了張椅子,但並未立刻坐下。「雖然醫生說你現在已經沒有大礙了,但如果你覺得需要休息的話,我就下次再來。」
「我不介意,你就儘管問吧。」哈斯特說。
麥肯金客氣地坐了下來,並從西裝口袋裡掏出筆記本和筆。
「抱歉,這是為了工作需要,」麥肯金說。「以警方立場,我必須問你一些問題,希望你能照實回答。」
「我了解。」
「你以前認識娜歐蜜‧薩維奇夫人嗎?」
「不認識,」哈斯特盯著麥肯金手上的筆記本。「正確地說,我以為我不認識。」
麥肯金抬起眼。「你以為?」
「我想我以前應該在印度見過她,只是我沒認出她來。」
「你在印度見過她?」
「只見過一、兩次而已,她當時只是個小女孩,我是在父親工作上的場合見到她的,就我的印象,她父親當時和我父親有些生意上的往來,但後來似乎沒有繼續合作下去,我也不太清楚是為什麼。」
麥肯金在筆記本上記下。「那麼,你認為她可能是因為父親經商失利而記恨於你?」
哈斯特虛弱地笑了笑。「我並不這麼認為,再怎麼說,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她後來嫁給了薩維奇子爵這麼顯赫的對象,她有什麼理由記恨於我呢?」
「你應該知道她和薩維奇子爵年紀相差非常大吧?」
「你這是在暗示我他們的婚姻可能不太愉快嗎?」
「我沒這麼說,」麥肯金往後靠進椅背。「我只是認為你可能把事情看得太過簡單了些。」
「我不認為一位教養良好的女士會因為這樣就把一切推諉給一個無辜的人,我甚至根本不記得我曾見過她──一個男人應該為自己的事業負起全責,她父親沒能得到繼續合作的機會,那也是她父親的問題,更何況,拒絕他的人並不是我,薩維奇夫人有什麼理由把過錯推到我身上呢?」
「但事實是,她綁架了你,並企圖致你於死地,而且還差點成功了,」麥肯金用鋼筆後端捻了捻上唇的鬍子。「如果你不認為會是這原因,那麼除非她是個喪心病狂的精神病患者,才會這樣毫無差別地攻擊他人,你認為薩維奇夫人有這樣的疾病嗎?」
「我不這麼認為,就我的印象,她看起來非常正常。」
「你過去在印度和她還有其他交集嗎?」
「沒有,如果有的話,我沒理由不記得她。」
麥肯金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
「根據亞瑟‧沃勒斯提供的筆錄,他承認是他攻擊你的,你認識沃勒斯這人嗎?」
哈斯特微微蹙眉,像是在努力回想。「不認識,他是誰?」
「薩維奇夫人的表親,他也在那天的會場上。」
「他為什麼要攻擊我?」
「根據他的說法,他只是聽命於薩維奇夫人。」
「……太可怕了,要是當時他下手再重一些,也許我已經死了。」
「他說,他當時有手下留情,因為他那天頭很痛。」
哈斯特眨了眨眼。「頭很痛?」
「算了,這不重要,是他來通報,我們才能找到你的,他似乎也有悔意,我想法庭會對他從輕量刑的。」麥肯金說著便將筆記本收起來。
「你沒有其他事要問了嗎?」
「就警方立場上該問的,沒有了,但就朋友立場上,我還有事想問你。」
哈斯特好奇地望著他。
「我接下來要問的問題,」麥肯金說。「不會放入警方任何的紀錄中,也不會作任何公開、或是透露給任何人知道,單純就只是我個人對你的疑問而已,如果你認為沒有必要的話,可以不用回答我。」
「你就說吧,麥肯金先生。」
麥肯金微微傾身,手肘撐在膝上,雙手手指交疊在一起。
「哈斯特,你是人類嗎?」
有那麼一刻,哈斯特只是吃驚地望著他。「麥肯金先生,你為什麼這麼問?」
「請你別忘了,現在提出問題的人是我,」麥肯金定定地直視著他。「當然,我剛剛也說過了,如果你認為沒有必要,就不需要回答,只是──若你打算回答的話,我就不希望你欺騙我,因為……」
「……因為?」
麥肯金仍盯著他,但交疊的雙手指節已捏得泛白。「因為我還想當你的朋友。」
哈斯特靜靜地看著他。「那麼……若我不想回答的話,你就會立刻離開,是這樣嗎?」
「是的,我會忘掉你這個人,徹徹底底地忘掉。」
哈斯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你確定當你知道真相之後,還會願意當我的朋友嗎?」
「我只知道如果你還想要我這個朋友,你就不該對我有所隱瞞。」
良久,哈斯特嘆了口氣。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在你送我那個胸針之後沒多久。」
「對了……是有這回事沒錯。」哈斯特苦笑。「那個胸針呢?你還帶在身上吧?」
「我送人了,很抱歉。」麥肯金微微垂下眼簾。
「你居然……唉,那東西可以在你危急的時候保護你,你為什麼──你送給誰了?霍金斯小姐嗎?」
「不是──我的天,你居然還記得這個人?」
「她不也是你的朋友嗎?」
「她不是,聽著,哈斯特,這事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別說出去,那天你見到的那位霍金斯小姐──她事實上是我手下的一個年輕人喬裝的,我和她──他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請你別再誤會了。」
哈斯特看來很是驚訝。「你是說──霍金斯小姐其實是個男人?」
「沒錯,要是我騙你,就儘管詛咒我出門被車撞一千次好了,他的本名叫艾德蒙‧霍金斯,若你不信的話,我還可以叫他過來當面對質。」
哈斯特笑了起來。「我沒說不信啊,麥肯金,對質什麼的就免了吧,那太……太尷尬了,我竟然以為你和她──他是……」
「別說這個了,把這件事給忘了吧──我也正盡力地想忘記這件事,那真是場惡夢,至於胸針的事……我其實是送給了一位死者,他的名字是哈瑞‧曼德斯,在他下葬的那天,我去參加了他的葬禮,剛好那天我把你給我的胸針揣在身上──我實在……不習慣將這麼貴重的東西留在身邊,所以我就將胸針留在他的墳墓裡了。」
哈斯特瞪大眼睛盯著他。「你將那東西留在墳墓裡?」
「……是的。」
「……天啊,你知不知道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那東西……」哈斯特像是受到極大驚嚇般扶著額頭。「現在去將它挖出來還來得及吧?你剛說……那位曼德斯是幾時下葬的?」
「有好些天了吧,我想。」
哈斯特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也正因為這件事,這件……我原先認為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才會得知那枚胸針不是普通的名貴玩意兒,因為……」麥肯金抬眼望向哈斯特。「後來,我見到了曼德斯。」
「你見到他?在哪兒見到的?」
「在我家,我想他大概是從窗戶爬進來的,那天晚上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坐在我的椅子上,渾身腫脹潰爛,散發著惡臭,怎麼看都是死透了,但他卻活生生地能動能走,直到現在,我還是想認為那只是一場惡夢,只是……那實在太真實了,他真的復活了,而且還從墓裡爬出來見我,我想……那說不定就正因為是我將那東西送給他的,所以他才會來找我,我喚醒了不該喚醒的東西,而關鍵就在你身上,一個持有那種可怕東西的人不可能會是普通人,哈斯特,你到底是誰?又是從哪裡──哪個世界裡來的?」
哈斯特頹喪地靠在枕頭上。「若我告訴你,那不就等於我剛剛說的都是白說了嗎?」
「我知道你在說謊,哈斯特,」麥肯金說,臉上沒有太大表情。「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什麼在印度見過面──父親經商失利的故事,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但你還是全記進了你那本小冊子裡?」
「我只是盡我的本份,」麥肯金在椅中換了個坐姿。「我不能把真正發生的事呈報給我的上司,也不能呈報給社會大眾,因為我知道他們不可能會承受得了這些事實,除非他們像我一樣親眼目睹,否則他們壓根兒就不會相信。」
哈斯特輕輕笑了。「這就是所謂的官方說法?」
「可以這麼說。」麥肯金伸手將西裝拉攏。「對外,我會採取你剛才的那些說詞,但就我個人的立場而言,我非常想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麼,你之所以來此,又到底有什麼目的?我想──你總不會只是來遊山玩水而已吧?」
「當然不是,」哈斯特答道。「我之所以來到這個國家──來到地球上,是因為我想尋回我的孩子。」
麥肯金略微睜大眼睛。「你有孩子?」
哈斯特點點頭。「對你來說或許很難想像,但那是從我的身體裡自然娩出的孩子,那孩子出生沒多久,就被人偷走了,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孩子的下落──我知道是誰偷走的,我只是一直無法找到那個人而已。」
「你是說……你生過孩子?可是你怎麼看都是個──」
「男人,是的,無庸置疑,但你所見到的表象並非我的全部,我真正的模樣和現在相差甚遠,而且根本不具備性別之分,事實上,我並不是這個地球上的生物,我來自宇宙中一處幽冷的角落,一座終年冰凍的湖,它位於離太陽相當遙遠的地方,那裡沒有四季,只有永恆的嚴冬,我被困在那兒非常久一段時間,或許比地球的整個歷史都還要久,但我天生有種能力,我能任憑意志穿越到很遠的地方,與不同星系、不同時空中的生物作精神上的接觸,我就是這樣找到地球的。
「那個時候,我在地球上遇見了一個非常奇特的生命體,而且和我一樣是來自外太空的生物,當時我試著用意志和他交談,就這樣,他的精神力穿透了我的意志進入我體內,於是我體內殘留的──屬於他的那部份便化成了一枚卵,在我產下它之後,另一個──和我極為相似的生物奪走了它,將它帶到地球上,我無論如何都得找回它,於是我用了一些方法──很複雜的方法──來到地球,並偽裝成人類的樣子,四處打聽那枚卵的下落。」
哈斯特輕輕嘆了口氣。「後來,我輾轉得知,那枚卵因為外表有著很奇特的光芒,所以它被人類誤當成一枚寶石看待,但那並不是屬於地球上的東西,它對人類會有……很不好的影響,地球上很少有人類能夠持有它而不發狂的,也因此,每個曾持有過它的人都發生了不幸,而它就這麼在地球上一再地被轉手,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它正被一位名叫娜歐蜜‧薩維奇的夫人所持有,而且這位夫人打算開一場拍賣會將它出售,所以我才……」
「等等,」麥肯金打斷他:「你是說──你在找的那枚卵該不會就是──」
「是的,」哈斯特那雙疲憊的綠眼定定地望著他。「就是『月光石』,那是我的孩子。」
「這真是……太令人難以置信了……」麥肯金喃喃說道。「這麼說,薩維奇夫人也是因為擁有那枚卵……所以才會發狂攻擊你嗎?」
「不是,」哈斯特輕輕搖頭。「就像我先前所說的,我認為她並沒有瘋,事實上她正常得很,因為她跟我一樣,也不是人類。」
「這……你說什麼?你說她也不是……」
「我不是說過了嗎?在我產下卵沒多久,就有個和我極為相似的生物盜走了它,那個生物不是別人,正是娜歐蜜‧薩維奇,她也是和我一樣,偽裝成人類在地球上生活,只是和我比起來,她更熱中於玩弄、欺騙人類,她明知那枚卵會對人類的心智帶來多大影響,卻還是放任它轉手給一個又一個的人類,以往那些因為持有它而發狂的人類,都是被娜歐蜜‧薩維奇這個人所陷害的,她最大的樂趣,就是看這些人類陷於不幸之中,若要說她就是惡魔本身也不為過。」
麥肯金聽得一愣一愣。「這麼說……難道這一切全是她的預謀嗎?她特地召開拍賣會,就是為了引你上勾,好害死你?」
「可以這麼說,但也不完全該這麼說,當然,從誘騙那些人類,到開拍賣會誘我上當這些事,的確都是她幹的沒錯,但要說這一切全是她的預謀,那就未免太抬舉她了,她沒有聰明到能佈下這樣的局,就我過去對她的認識,她所做的一切大都只是一時興起,她只是覺得好玩才這麼做,並沒有什麼更深遠的動機,在她上頭,還有個策劃這一切的主謀,她之所以偷走那枚卵,只不過是聽命行事,她只是一著棋,並不是那個下棋的人。」
「那……這一切的主謀到底是誰?是誰跟你有這種深仇大恨,非要這樣陷害你不可?那個人現在又在哪裡?要是他再來害你的話,那該怎麼辦?」
哈斯特淡淡地笑了。「他不會再來害我了,你不必那麼擔心。」
「你真的確定嗎?哈斯特?」麥肯金不自覺地握住哈斯特的手。「你已經在我面前消失過一次,我對自己發誓過,要是有誰再來傷害你的話,我絕對會第一個擋在對方面前,但──對方若不是人類的話,我想即使我這麼做也沒有任何意義……哈斯特,你告訴我,他是人類嗎?如果他不是的話,那麼你能向我保證──在他殺死我的時候,你會把握時間逃走嗎?」
哈斯特注視著他,有那麼一刻,他似乎什麼也說不出來。
「……麥肯金,我只能說──我非常確定他不會再來傷害我,事實上,不會再有人來傷害我了,因為那個人……他已經……」
「他怎麼了?他死了嗎?」
哈斯特低下眼,搖搖頭。
「那你怎麼能確定──」
「我當然確定,麥肯金,」哈斯特抬起眼望著他,眼中似乎流露著麥肯金從未意識到的某種情感。「因為那個人就是我,這一切都是我策劃的,為了某個目的,我必須這麼做──換句話說,娜歐蜜‧薩維奇所害死的那些人類,其實也都是我間接造成的……」
麥肯金瞪視著他,但並未將手放開。
也許只是還未放開。
「麥肯金,我跟娜歐蜜‧薩維奇一樣,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對我們來說,人類就只是另一群與我們不同的柔弱生物而已,就像你們人類之於螻蟻一樣;我也曾害死過很多人,而且我未必會對他們感到愧疚,為了我自己的目的……我甚至可以讓很多人隨之犧牲,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不管你認為我看起來與人類多麼相似,但我終究和人類是不一樣的生物,所以……我才會問你,當你知道真相之後,還會願意當我的朋友嗎?你真的覺得……」哈斯特垂下眼,注視著麥肯金的手。「像我這樣的生物,值得成為你的朋友嗎?」
麥肯金陷入了沉默,並任憑哈斯特將手收回去。
「我……」麥肯金低頭盯著自己的手。「很久以前,在我剛開始幹警察這行時,有一回,我在街上巡邏的時候,看見一個傢伙,他在暗巷裡拖著個妓女,抓著她的頭髮,幾乎都要將她的頭皮扯下來了,那只是個在街上賣淫的流鶯,但她年紀很輕,可能頂多只有十三、四歲左右,那傢伙想強暴她──也許還想作些更嚴重的事,因為他手上拿著刀子,我立刻大聲喝止他,他一見我就跑了,我追著他跑過好幾條巷子,最後我開了槍,我原本只是想警告他一下,但我可能射中了他的動脈,他就這麼失血過多,死了。
「當然,這件事在當時算是有給我帶來一點麻煩,但我的關係還算不錯,加上那小子不過是個貧民區出身的無賴,無親無故的,所以這件事就這麼給壓了下來,但我永遠會記得,我當時開槍打死了一個完全沒有意願攻擊我的人,而我原本可以不用這麼做的。」
「你一定很後悔,是吧?」哈斯特說。
「沒錯,我很後悔,尤其是在事後,我得知那女孩已經被那小子強暴過不只一次,而且每次都會被嚴重打傷──之後,我只後悔,為什麼我沒有早一點把那渾小子宰了?」
哈斯特愣愣地盯著他。
「我一直無法忘記這件事,當我看見那小子躺在血泊中,雙眼逐漸失神的時候,我其實很高興,我甚至遺憾他居然那麼快就死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因為他人的死而感到痛快,這種事我想都沒想過,我以為那只有在最喪心病狂的瘋子身上才會發生,但我,一個警察,一個該站在社會正義這方的人,卻擁有這種念頭,坦白說,那陣子我一直很害怕,我害怕有一天我會沉浸在這種感覺裡,然後變得像是開膛手傑克或梭尼‧賓恩一樣,我一直以為,正常人和瘋子的界線是非常清楚的,但自從那天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這兩者的距離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遠,每個人都有可能變成瘋子,正常人只是掩飾得比較好而已。」
「那你呢?」哈斯特問。「你覺得你是瘋子,還是正常人?」
麥肯金再次握住哈斯特的手。
「我一直以為我是正常人,但最近……我想我已經快要瘋了。」
哈斯特迎著他的目光。「為什麼?」
「因為你,哈斯特,你讓我瘋得我都快不認得我自己了。」
麥肯金從椅中起身,傾身吻了哈斯特的唇,而哈斯特沒有拒絕。
第三十四章|血奴
這天清晨,霍金斯家接連來了幾個不速之客。
天色微亮之時,霍金斯便被吵醒,起因是家中突然來了兩位訪客,其中一位自稱是貝索‧葛蘭先生,另一位則是他面帶倦容的朋友,僕役沒聽清楚他姓什麼。
霍金斯儘管向來是隻早起的鳥兒,但這兩位訪客的突然造訪對他而言仍稍嫌過早了些,即使是像他這樣好脾氣的人,也不免多少會有些怒氣心起。
然而,當他下樓接見葛蘭先生與他的朋友時,他滿腔的不悅頓時便消散得一乾二淨,因為他所見到的,竟是兩個十分憔悴的長者,遠不同於他上次見到他們時的印象,尤其是貝索‧葛蘭,簡直像是突然老了十歲似地。
「葛蘭先生,發生什麼事了?」霍金斯問道,此時,驚訝已完全取代了霍金斯原本盤踞心頭的不悅。
「我弟弟──魯伯‧葛蘭他失蹤了,我整晚都在找他。」貝索回道。
「拜託,貝索,」他的友人回道,聲音同樣疲倦:「他都是成年人了,一晚不見人影沒有那麼好大驚小──」
「閉嘴,古利,這次鐵定是出事了,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貝索回道,並轉向霍金斯:「霍金斯先生,你能幫我找他嗎?」
「呃──」霍金斯眨了眨眼。「可是你得按照正常程序──」
「我不管什麼正常程序,別用你學來的那些官腔來回我,我弟弟他正身陷危機中哪!再晚就來不及了!」
霍金斯瞪視著他幾秒鐘,最後決定讓步:「最後有人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我昨天早上有見到他,」一旁的古利插嘴。
「所以他至少一天不見人影了,是這樣嗎?」
「你沒把話說清楚,古利,他昨天去見了個非常危險的人,你卻不告訴這位警探先生。」
「他去見了誰?」霍金斯抬眼盯著葛蘭。
「據我所知,是個叫賽巴斯欽‧莫蘭的人。」
「有誰知道這個莫蘭是幹什麼的?」霍金斯掃視眼前的兩人。
「他是個軍人,參加過阿富汗戰役,一邊肩膀受過傷,是個邪教徒。」
「貝索!你沒告訴過我你打聽過這個人的事!」古利叫道。
貝索慵懶地看了他的同伴一眼。「這不需要打聽,一看就知道了。」
「等等……你剛才說他是──邪教徒?」霍金斯問道。
「他可能正打算殺了我弟弟作活祭──天知道他想幹什麼,再不趕快找到他魯伯就死定了!」
「冷靜點,葛蘭先生,」霍金斯說,「我會去查關於這個莫蘭的事,但我希望你知道,令弟只是在外過夜一天而已,他很可能根本沒事,也許晚點就回來了。」
「我也希望你知道,我不希望你真這麼認為。」貝索冷冷回道。
霍金斯嘆了口氣。「有誰能給我關於這個莫蘭更多的資料?最近有人見過他嗎?」
「我去過他下榻的旅館,但他退房了。」貝索答道。「我相信像他這樣的惡棍,警方肯定有資料備查的,我希望你知道這事有多嚴重。」
「你根本不認識那個人啊,貝索,你怎麼能這樣一口咬定他就是罪犯?」古利說道。
「我相信等我們找到魯伯後,你會知道我是對的,那麼──霍金斯先生,我可以將這事委託給你吧?」
「我只能承諾我會去打聽,你很清楚我的權限並不是很廣。」
「只要能多一個認真看待此事的人就夠了,霍金斯先生,我信任你的能力,這不是件可以用常人所知範圍能解決的事,這一切看來不足為奇,但最離奇的真相往往就掩藏在最不起眼的事底下,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呃……是。」
在霍金斯還沒來得及好好深思這番話的意義時,貝索‧葛蘭與其友便又像一陣風般地離去了,然而,這是個忙碌的早晨,霍金斯還沒來得及坐下來好好吃頓早餐,僕役便又匆匆前來通報訪客到來,霍金斯只好再度趕到接待室去。
他原以為是貝索‧葛蘭臨時想到什麼事折返回來,但他錯了。
當他走進接待室時,只見一個瘦削的人影正站在窗前,儘管他背對著霍金斯,但霍金斯幾乎是在一看見他的時候,就立刻認出了他會是誰。
有那麼一刻,霍金斯只是呆站在原地,什麼也說不出來。
那人很快便意識到有人走了進來,於是他轉過身來,以友善的微笑向霍金斯說道:「早安,霍金斯先生。」
霍金斯好不容易才從一口氣梗在喉嚨裡的狀態中解脫,但眼前的狀況仍讓他感到難以言語:「……馬……馬斯登爵爺?」
「真高興你還記得我,我原本以為這麼早來拜訪,說不定會被趕出去哪。」馬斯登笑了笑,霍金斯看見窗外的陽光灑在他銀白色的頭髮上,也看得見地毯上清楚地映著他的影子。
霍金斯吞了吞口水,但立刻發現自己的喉嚨乾得沒東西可以吞。「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將你趕出去,爵爺。」
「你不用那麼緊張,我只是來還你外套的,」他指了指沙發椅上一件折得整整齊齊的深色外套。「當然,已經洗乾淨了,謝謝你將它借給我。」
「……我不記得我借過你外套,我想我只是把它弄丟了而已。」霍金斯說,視線從未離開過馬斯登的臉。
馬斯登聽到這話似乎有些驚訝,但他掩飾得很好。「你不記得了嗎?之前我昏倒在路上,是你將它借給我的啊。」
霍金斯知道自己應該接受這番說法,但他不想。
現在不想。
「不,你並不是昏倒,我記得很清楚,」霍金斯直視著他。「你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馬斯登爵爺。」
馬斯登又笑了起來,就像是聽到一個很有趣的笑話似地。「如果我死了,我要如何站在這裡和你交談呢?你一定記錯了,霍金斯先生。」
「我沒有記錯,也不會記錯,」霍金斯說。「我的記性還沒有差到那種地步,就算當時天色再怎麼暗,我也不至於誤將一個昏倒的人當成死人,我很確定你真的死了──至少在當時,你的確已經斷氣了,而你剛剛所說的話,正好是我該問你的問題──既然你已經死了,為什麼你還能站在這裡和我交談?」
馬斯登臉上的笑容滯凝了,但他似乎仍盡力保持風度。「我建議你應該接受我的說法,霍金斯先生,若你再追究下去,那事情就會有些難看了。」
「如果我說我不想接受呢?你會將我殺了滅口嗎?」
有那麼一刻,馬斯登似乎非常震怒,但他硬將這口氣吞了下去。「顯然你對我有很多誤解,竟然認為我會做出這麼不堪的事──不,我當然不會這麼做,很遺憾我必須要說得這麼明白才能澄清你對我的觀感,我向來都認為你是位值得交往的朋友,我很敬重你,但我有我的隱私,而你若還以一位紳士自居的話,就不該這樣刺探別人的私事。」
「若這事不只你我知道呢?」霍金斯不為所動。「如果有其他人知道你的死,你打算怎麼辦?」
馬斯登瞪大眼睛。「你竟然毀約!你明明答應過我的!」
「無所謂什麼毀不毀約,反正那不會有人相信,你實在很幸運,馬斯登爵爺,生在這種再也沒有人相信鬼神的時代。」
馬斯登遲疑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他這番話中有幾分是真。「還是有不少人寧可信其有,不信者並沒有你想得那麼多。」
「那就是你之所以諱莫如深的原因?如果你能不斷死而復生,你何必擔心有誰會把你的秘密說出去?」
「你真的以為我能不斷死而復生嗎?」馬斯登苦笑。「事實上,有很多方法能徹底殺死我,你不明白我有多害怕你們這些人類,我必須盡一切所能保護我自己。」
霍金斯盯著他。「說真的,你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活多久了?一百年?兩百年?」
「沒有你想像得那麼久,」馬斯登謹慎地回視他。「但我想我的歲數應該足夠當你祖父輩了,你的……那位名叫萊納斯‧維特的外祖父,算是我父親的舊識,我承諾過我父親,我不會動你們家族的人一根汗毛,你不需要擔心我會對你不利。」
「你父親……也和你一樣嗎?」
「對我來說,不完全一樣,但對你來說可能沒有什麼差別,我體內有一半人類的血統,但我父親是純粹的非人生物,他很久以前曾是人類,只是現在再也不是了。」
霍金斯稍稍放下了戒心,但他仍沒有走近馬斯登,去取那件擱在沙發上的外套。「你不擔心告訴我那麼多,會害了你自己嗎?」
「你已經踏進來了,我沒辦法再將你排除在外,事實上……我試過,我曾想消除你的記憶,讓你徹底忘掉我這個人的存在,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做不到,我應該只有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成功過,但後來就無法再故計重施了,我想……那說不定是因為你的祖父輩中曾有人和我們這一族的人接觸過,所以這些把戲才會對你們失效……之前在薩維奇夫人的宴會上,我也遇過一位和你有親戚關係的女士,我試著接近她,但她卻完全沒有受到我的迷惑……我原以為這可能是因為她曾和我的同族有過接觸,但我後來冷靜想想,她頸上並沒有任何傷口,我理應是她遇見的第一個非人族類,可是她對我卻完全不為所動……這麼一來,血緣關係就只可能是唯一的解釋了。」
聽到這裡,霍金斯突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聽你這麼說,我突然發現一切謎團都解開了,事實上,我原先根本忘了曾在酒館前見過你的事,但後來在宴會上遇到你時,我就什麼都想起來了,我自個兒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但你說我的外祖父曾和你父親有過來往,再加上你剛剛坦承的這一切,我就忽然什麼都明白了,因為想通了事情原來就這麼簡單,所以我才感到好笑。」
「宴會?」馬斯登狐疑地看著他。「什麼宴會?」
霍金斯雙手叉腰。「當然就是薩維奇夫人為了月光石開的那場拍賣會啊。」
「你也有去?」馬斯登蹙起兩道端正的眉毛。
「當然有,」霍金斯走向沙發,將外套一把撈起。「我還同你見著面了哪。」
「我不記得──」
馬斯登話還沒說完,就突然被霍金斯伸手拉了過去,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前,某種熟悉的觸感便狠狠疊在他的嘴唇上。
霍金斯很快將他放開,馬斯登看見他的臉泛起了紅暈,但並不明顯。
「想起來了嗎?爵爺?」
「你是──你就是伊麗莎白小姐?不──等等!這到底怎麼回事?」
霍金斯很快退開一、兩步,並理了理自己的襯衫。「那天,我為了協助我的上司──麥肯金先生,所以喬裝混進了宴會,想不到可能喬裝得太好,導致當時有那麼一小段時間被你給纏住了,那時我確實是嚇著了,所以打了你,我得向你道歉。」
馬斯登足足愣了幾秒後才開口:「呃……不,該道歉的是我,我當時是想襲擊你的,要是你沒反擊,我可能會將你咬死也說不定。」
聽到這話,霍金斯似乎有些驚訝。「……我沒記錯的話,初次見面的時候,你也打算對我下手不是嗎?」
「……是的,」馬斯登伸手撫順前額微亂的髮絲。「我居然連續兩次挑中同一個目標而沒認出來,說起來實在很可恥,我父親總說我在這方面是個半調子,也許他說得沒錯。」
「恕我冒昧,你總是需要這樣襲擊別人嗎?難道沒有其他方法可以不傷害人嗎?」
「我……抱歉,我想我需要坐下來,你不介意吧?」馬斯登微傾著身子,一手扶額。
「請坐。」霍金斯說。
馬斯登立刻在沙發上坐下,雙手在膝蓋上絞成一團。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希望傷害任何人,」馬斯登說。「但每隔一陣子,我就會……產生對鮮血非常饑渴的衝動,有時候我可以抑止它,但有時候不能,而當我攻擊別人時,我未必能拿捏得了力道,若我的獵物因此死亡,那對我就是莫大的危機,人們會為了替他們的同伴報仇而展開搜索,要是被人類找到,我只有死路一條,每當我奪走一條人命,我就非得徹底隱蔽自己的行蹤不可,當然……如果我能像我父親那樣找到願意成為血奴的人,那我就不需要這麼辛苦了,我曾以為我找到了,但最後還是一場空。」
「血奴?那是什麼?」霍金斯問。
「血奴可以是人類,也可以是我們的同類、或其他魔物,簡而言之就是願意主動提供鮮血給我們的對象,他們必須持續地提供少量的血液給我們,與我們建立長久的合作關係,血奴提供我們生存所需的食物,而我們則以自身的力量去完成血奴的願望,當然……這是理想的情況,單純剝削血奴的那種生物也不是沒有。」
霍金斯思考了一會兒。「那聽起來很像是出賣靈魂、和惡魔交換契約那類的故事。」
「若你要這麼想,我也無可否認,」馬斯登虛弱地笑了笑。「至少我很肯定教會絕對是譴責這種事的。」
「教會譴責的事可多了,我想也不差這一件。」霍金斯說。「可是你剛才說,你有可能會拿捏不好力道害死人,既然如此,人類怎麼能成為你們的血奴?也許一個弄不好就死了啊,更何況你們的壽命這麼長,要是血奴病了死了怎麼辦?再找下一個?但這種人沒那麼好找吧?」
「有時候……」馬斯登謹慎地挑選著語句。「有的人類會選擇成為我們的同類,這樣就不會有你說的那種問題。」
霍金斯頓時一臉震驚。「你的意思是──你們能夠把人類變成同類嗎?你們就是這樣……增殖的?」
「那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容易,像我就不具備將人類同化的能力,我也不是從人類轉化而來的,我是人類和非人類結合所生下的後代,我缺乏很多身為一個非人族類該有的能力,但也無法和人類建立長久的關係,有時候……我很恨我們的父母為什麼要生下我,但當我見到他們時,我又很清楚我其實沒辦法真正憎恨他們。」
馬斯登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繼續說下去:
「那天……在宴會上看到你時,我其實被嚇著了,我以為你是個鬼魂,和我一樣的鬼魂。」
「為什麼?」霍金斯皺起眉頭。
「在我度過童年時期的老家,有一幅女士的畫像,是我父親的收藏,年代應該可以追溯到中世紀,那是我父親年輕時代迷戀過的一位女性,而你長得就和她一模一樣。」
「我?」霍金斯愣了愣。
「正確地說,是化裝成伊麗莎白小姐的你,那天晚上我就是為此接近你的。」
「我一直以為我是長得像我外祖父。」霍金斯說。
「我想那也可能是我父親之所以和你外祖父往來的原因,當然,這只是我單方面的猜測,請別誤會,我並沒有要冒犯你家族先人的意思。」
「我並不覺得冒犯──換成別人可能會吧,但我倒不介意這些,至少我很肯定我的家族裡沒有你家人的血統,這就夠了。」霍金斯聳聳肩。
馬斯登淡淡地笑了。「據我所知,你外祖父可能是少數能讓我父親碰釘子的人類,我父親曾打算同化他,但他沒有成功。」
霍金斯將手插進背心口袋。「你也曾打算對我下手,但都沒有成功。」
「不只如此,我還把一切都告訴了你,我等於是將我的性命交到你手上了,你是個警察,若你為了保護全倫敦的市民而決定將我處死,我也無可奈何。」
「我相信你不會平白待在原地讓我銬起來吧?」
馬斯登苦笑。「我當然會抵抗,甚至可能傷害你。」
「那樣的話,我的親友和同事會圍剿你,搞不好還會把你抓起來處以火刑,對吧?」
「那是最糟的情況,但不是沒有可能──除了倫敦現在已經沒有火刑這點之外,我想他們會對我做的事可能相去不遠。」
霍金斯突然大剌剌地在馬斯登身旁坐下,此舉讓馬斯登略微驚了一跳。
「我先說吧,我不希望事情變成那樣,」霍金斯雙肘撐在膝蓋上,低頭盯著地毯。「從你剛剛的說詞聽來,我想你應該殺過人,但你該知道有法律追訴期這回事,你最近一次殺人是什麼時候?」
馬斯登露出一個苦澀的表情。「很近,我確定那還在法律追訴期之內,你應該知道蘭貝斯的那案子吧?」
霍金斯瞪視著他。「蘭貝斯那回事是你幹的?」
馬斯登點點頭。「但我不確定那是不是能告得成,因為死者……最近復活了。」
「你說什麼?」
「別那樣看我,我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若你去翻前陣子的報紙,就能找到一樁墓園遭破壞的舊聞,但最近薩維奇夫人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根本沒人注意到那則報導,那東西……呃,就是復活的那位死者,現在應該在我父親那兒照管著,他從墓裡爬出來之後正好被我在街上撞著,要是我沒將他藏起來,大清早出門的倫敦市民們大概會被活活嚇死。」
「你說的是真的嗎?」霍金斯有些不確定地望著他。
「我當然不能將你帶去我父親的住處親眼見他──事實上我也不清楚我父親將他帶去哪個住處了,但我發誓我句句屬實,你可以去查那位死者的事,但你絕對找不到屍體。」
霍金斯有些頹然地將下巴擱在掌心裡。「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全倫敦到底又生出了多少活死人啊?」
「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多,呃,雖然你可能認為一個就很多了。」
霍金斯將視線轉向他。「你剛剛說,只要你找得到血奴,你就不會再殺人了,是這樣沒錯吧?」
「如果我有血奴,我何必殺人呢?」
「那,我當你的血奴吧。」
馬斯登瞪大眼睛盯著他。
「──別開玩笑了!你差點被我害死!要不是我承諾過絕不傷害你們家族──」
「只要別真的咬我就行了,我可以抽血給你,只要量別太多的話。」
「你不需要這麼做,我可以──要是我抑制不了的時候,我大可以去找我父親求助。」
霍金斯眨了眨那雙藍眼。「可是你說你恨你的父母,你拉不下那個臉吧?」
「……我不能這樣麻煩你。」馬斯登語氣中的堅決開始動搖。
「為了保護一般民眾,這算不了什麼麻煩,我不是為了你才這麼做的,你只要這樣想就行了。」
馬斯登望向他。「既然如此,你剛才何必吻我?」
「我就是不想讓你覺得虧欠我才這麼說的啊,你聽不懂嗎?」
第三十五章|空屋
魯伯‧葛蘭迷迷糊糊地在椅中醒來,他微微抬起頭,感覺到頸子一陣酸疼,而雙腳也麻了,他動了動身軀,卻發現完全動彈不得,他被麻繩牢牢地綑在一張材質堅固的木椅上,雙手也被綁在扶手上,而且已經不知保持這姿勢多久了,他全身酸疼,卻苦無方法挪動身子,好讓自己舒服一些。
他環顧四周,儘管光線微弱,但他還是能依稀辨識出自己正待在什麼樣的地方,這裡似乎是一座廢墟,雖看得出室內頗具規模,但現在昔日光景早已不再,到處都堆放著破敗的家具與朽木,偶爾還能聽見角落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有老鼠或蟲子竄過。
還算幸運的是,他的口並未被封住,但他並不確定現在呼救是不是個好主意,不論是誰綁住他的,那個人可能仍未走遠,而既然對方如此放心地讓他獨自待在這兒,可見對方非常確定即使他扯喉呼救,也不會有任何人聽見,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浪費時間對外求救?
他猛力掙扎了一番,但繩索綁得非常緊,他也無法用雙腳撐起自己,因為他的腳被牢牢綁在椅腳上,他不死心地試圖掙脫,卻一個失去平衡,重重往右側翻倒在地板上,他的頭撞到了椅背邊緣,痛得他失聲大叫,他的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