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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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鐘教你看穿作者

  事情的開端,要追溯到前天晚上。

  那天是星期四,正值一週間的尷尬時期,每到了這一天,也就意味著一週即將結束,可以擺爛混吃等死的週末隨之在即,但偏偏和美妙的週六之間又還隔著一個可恨的星期五,於是乎,週四就變成了一個讓人有點尷尬又煩躁的日子,心中已經在盤算週末要去哪玩的行程,但偏偏肉體還深陷在工作或課業的泥沼之中,是的,星期四就是這樣一個該死的日子。

  那天晚上我照例宅在電腦前面熬夜看一堆有的沒的,明知第二天還得早起,但身心卻依舊沉淪得無可自拔,我一邊開著K島的裏板,一邊還爬著PIXIV的十八禁專區,沒錯,又是一個墮落卻令人愉悅的夜晚。

  而正當我幾乎陷入●蟲上腦的狀態時,突然,有個頗煞風景的MSN視窗映入眼簾,擋住了我螢幕上美好的渡良瀨準,令我有點微微地不爽,但仔細一想,忘記把MSN狀態設成離線大概也算是我的錯,只好無奈地看一下到底是哪個傢伙在這種時間還上線敲我,希望他真有什麼要緊事──雖說會敲我的朋友多半也沒幾個正經傢伙就是了。

  令人意外的是,這天敲我的是最近已經很少上線的H──有鑑於在此寫出他的真名大概也沒人認識,所以就用字母來稱呼他吧,反正他本人也超H的,不過,算了,這不是重點──由於他前陣子有了非死不可帳號後,就開始沉迷於FB上的各種小遊戲,加上他最近又為了趕製同人場上要出的新刊而陷入絕體絕命的修羅場狀態,所以老實說我已經很久沒看到他了,原本上個月還想找他一起去某間新開的女僕餐廳,不過看他好像忙到不行,我也就一直不太敢約他。

  「在幹麼?」他一上線就這麼問,不知為何這讓我有點火,因為會在MSN上這麼問的人通常都是很閒正在無聊中,所以看到線上有人在就加減敲一敲,事實上根本沒什麼要緊事要講。

  「在跟我的小準溫存啊,」我照實回他:「幹,你害我整個人都萎了。」

  「現在誰還在萌小準啊,你很LAG耶。」

  「怎樣?我就是LAG王,你有什麼不滿嗎?不然你有什麼很萌的新貨色拿出來給我看啊。」

  「你不是很喜歡我家那隻偽娘角嗎?靠,我為了你還多塞了些殺必死情節在新刊裡耶。」

  「嗯?什麼殺必死?我要聽!」

  「週六同人場上請來買本便知分曉,謝謝。」

  「幹!你一定要那麼機八嗎!講一下是會死喔?」

  「想說很久沒見了特地敲你一下,結果你對人家那麼冷淡,我都要哭哭了。」

  想到一個大男人在MSN的另一端哭哭,不禁令人感到有些不適。「還哭哭哩,你講這種話會讓我害喜啦,好啦有什麼事要講?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也沒什麼事,就最近常看到一篇文被轉來轉去,很煩。」

  「你的文?」我問。

  「不是,我的文被轉我應該會爽死吧,當然是別人的。」

  「哪篇?有連結嗎?」

  他丟了個網址給我,我點進去很快地掃視了一下。

  「這是小說?」我問。

  「對,而且有三集,你點旁邊的文章列表可以看其他的。」

  突然從輕解羅衫的小準轉到這個滿是字的網路小說中,頓時讓我感到很是不耐。「我可以下次再看嗎?」我問,並將滑鼠移到視窗上的X鍵。

  「你會忘記。」他說,而且他說得沒錯。

  「好啦好啦我看就是了。」我摸摸鼻子,看來這篇文是真的激到H了,平常他根本不會轉什麼網路小說給我看的,他只會在跟我出門的時候不斷向我勸敗尼爾‧蓋曼那類的,想到那本《第十四道門》至今仍躺在我放漫畫的書櫃底層就覺得好像有點對不起他。

  我將停在X鍵上的滑鼠移開,滑到瀏覽器的捲軸上,耐著性子讀了起來。

  「你是覺得它哪裡煩?」我讀了幾行便問。

  「就寫得不怎麼樣還一堆人在轉,而且錯字超多。」他回得直率,但卻極狠。

  「還好吧我覺得……咦等等,這是BL文嗎?」

  「你看到哪了?」他問。

  「嗯……我還在第一章啦,就他這邊主述者心裡OS說如果他喜歡男人的話應該會愛上他室友啥的,這很標準BL文會寫的東西啊!」

  「呵呵,你繼續往下看。」他回道,我彷彿可以聽見他在螢幕那頭的冷笑。

  「……啊!這個主述者是女的!我被騙了!」我大叫。

  「對吧,我一開始看到那段也很不爽,什麼爛敘述性詭計嘛。」H說。

  我無聲地嘆了口氣。「難怪你會不爽。」

  「繼續看吧,看到結局包準你翻桌。」

  「……你幹麼叫我看雷文啊?你明明知道我最討厭這些腐女寫的東西……」

  「這個腐女的部落格可是單日人氣近千呢,我們都輸給腐女了。」

  「什麼你們我們啊,」我回道。「我又不像你有在出本。」

  「你不是也看過很多推理小說嗎?你覺得這作者寫的怎麼樣?」

  「說多也還好吧,還不就是看你給我看的那些。」

  「哎你別客氣了,說嘛,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還不錯啊。」我說,但事實上我還沒讀完這篇文。

  「如果要你出錢買的話,你會想買嗎?」

  「呃……大概不會吧。」這是實話,不過我其實也很少買小說就是了。

  「我一個讀者看了她這篇文之後,就掉坑了,說這場會去敗她的刊。」H說,從他打出的這行字中我看得出他似乎感嘆萬千。

  「別這樣嘛,人家有喜歡其他作者的自由啊。」我說。

  「我真搞不懂這些皇民作者為什麼就是那麼吃香,明明日系推理根本沒幾個比得上歐美的。」

  又來了,假洋人H要發作了,他這種話講出去大概會得罪一堆人吧,不過最可怕的是,他還真的不太怕得罪人,我有時還真擔心他哪天出門會莫名死在暗巷裡,身上還被砍二十三刀。

  「幹麼說人家皇民啊……我看她文風還好啊,也不會說特別像日系翻譯小說的語感,而且人家寫的故事地點是台灣耶,看得出她應該有對那些地方作功課吧。」

  「作功課有什麼難的?Google查一查就有的東西,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那本時代背景設定在英法戰爭時期的奇幻小說吧?作者還是唸英國文學出身的,結果呢?垃圾一本。」

  雖然覺得H這番話有些偏激,不過大致上他說得好像也沒錯,現在這個網路時代,找尋資訊不像以前那麼難,尤其如果本身會外文的話,查找起來大概就更無往不利了。

  「以實際存在的歷史作為背景設定,其實有時要說混也是挺混的,」H繼續說:「當然──寫得好的作者懂得以自己的構思為主軸,輔以歷史上的真實事件來作搭配,但拙劣的作者卻可以直接拿歷史照本宣科,人家還會說『哇這作者考究好多資料他好厲害喔』,事實上他自己根本沒有任何原創的構思,只是幹人家的東西來用,這種作者能算得上厲害嗎?我可不這麼認為。

  「所以囉,同理可證,雖然這個作者不是寫歷史相關的東西,但這道理套到她身上也是一樣的,她寫的都是網路查一查就有的東西,這並不會很難,資訊一直都在那裡,只是看你要不要查而已,而很可惜的是,大多數人都是懶惰的,因為大家懶得求證,所以就會認為那些有去查的人很厲害,這就是一種群眾盲目。」

  「呃,我大概懂你的意思,」總覺得跟H這個人聊天,常常會不自覺地就認同他的想法,真是個危險的男人。「好吧,那你說她皇民是怎麼回事?我看到現在也還好啊,沒出現什麼特別日式的句子吧?」

  「你現在看到哪了?我沒記錯的話,她這篇文有兩次提到東京地鐵,你不覺得次數未免也太頻繁了嗎?」

  「嗯……也才提到兩次耶,這樣怎麼叫頻繁?」

  「兩次夠多了,」H說,我彷彿可以看見他在螢幕前搖頭嘆氣。「而且這兩個地方沒有必要非得用東京地鐵來舉例不可,她第一次提到是關於列車線顏色標示的部份,這個我不清楚其他國家的情形,所以就算是放過她好了,但第二次我就實在不怎麼能認同了,因為她是想強調列車在尖峰時刻的擁擠程度,這點就沒有必要非得用東京地鐵來形容不可吧?她是用繁體中文寫作,也就是說閱讀的受眾並不是日本人──至少不會是大部份的日本人,而既然如此,當然就未必每個中文讀者都了解東京地鐵在尖峰時間的擁擠情形,作者之所以會這麼寫,就表示她認定她的讀者都一定很熟悉東京地鐵的情形,或者也有可能──她認為東京地鐵對台灣人來說是一種值得嚮往的指標性建設,這和語感無關,而是她的本質是愛著日本的,所以才會這麼寫。」

  「……我覺得你想太多了,她不能自己爽寫就這樣寫嗎?幹麼那麼吹毛求疵?」我忍不住吐槽。

  「還有,她在提及台灣的建設時是非常抽離的,你仔細去看,是不是有種台北旅遊觀光手冊的感覺?她還特地強調Subway這東西在台灣叫『捷運』,這在台灣人眼中看來反而怪異,因為我們早就已經習慣管這東西叫『捷運』很多年了,如果她這文是在十幾年前捷運剛出現在台灣時寫的,那大概還不會顯得那麼突兀;另外,像是特別介紹台北101的跨年煙火這點也很多餘,101的跨年每年新聞都會播報,雖然我這輩子幾乎沒離開過台北,但我想既然電視會播,那麼那應該也是全台都會知道的事情。

  然後呢,她這裡提到了淡水,用一句美麗的淡水就帶過,這裡也可以看得出她對在地事物的陌生,你也跟我一起去過淡水應該記得吧?我不是說過嘛,淡水真是個無聊的爛地方,專門拿來騙外國人錢用的,一樣的東西,那邊賣得就是特別貴。」

  我忍不住笑了。「唉,別這樣,至少搭船還滿好玩的。」

  「我記得你那次還曬傷了不是?淡水那鬼地方就是這樣,夏天秋天的時候去會曬死,冬天跟春天去會冷死;反正啊,她這整篇文雖然都在講台灣的東西,但卻非常不道地,缺乏那種講給自家人聽的在地口吻,反而像是攬著外國朋友的手臂,一路走到哪替他介紹到哪的感覺,而且這個外國朋友還顯然是日本來的。」

  「哎,那也只是你個人的看法吧,你不能因為你覺得淡水很無聊就這樣說啊,搞不好人家覺得那裡很美也說不定。」

  「呵,我酸人的口吻還真是比不過你。」H說。

  「喂,我哪有在酸人啊!你夠囉,我可是很NICE的!」

  「好啦好啦你最NICE了這一定有什麼誤會對吧?總之我懷疑這作者根本沒有去過那些地方,如果是真的去過的話,應該可以有一些更個人的見解,而不是這種通篇都很抽離的北部旅遊觀光手冊,簡直是把當地人當白癡。」

  「人家爽這樣寫你是有什麼不滿啊?」我說,「一直要這樣挑人毛病。」

  「我身邊的人都在轉她的文,我不能不滿嗎?」

  「好啦我下次幫你轉你的去FB總行了吧?幫你推推喔大大好棒啾咪♥」

  「算啦,到時沒人按讚我不是更悲慘,我也只是跟你發發牢騷而已。」

  我看了一下電腦時間。「你已經跟我說那個作者寫得有多爛說了一個多小時,這樣還只算發發牢騷啊?」

  「你看到結局了沒?」他問。

  「還沒,結局是什麼?」

  「結局就是那個主述者的室友把到那個部落格主。」

  「幹!什麼爛結局!結果還是BL嘛!你居然給我看這種雷文!」

  「那個主述者是GL啊,我對你夠意思吧。」

  「夠你個頭啦!又沒有床戲!她又沒有寫出來!」

  「說到這個,我也懷疑這作者根本不會寫GL,雖然我這輩子是沒機會了解女女戀的世界了,但她每次寫到主述者的戀情都只講帶回房間辦事而已,我倒是有點懷疑GL真會這樣一天到晚上床上不停嗎?」

  「畢竟沒有馬上風的問題嘛。」我想也不想便這麼回,只見他留給我一大串笑臉。

  「話也不是這麼說嘛,要是她在這方面可以寫得更細膩一點就好了,可惜她只想拱最後的那組BL……喔對,說到這個,我也覺得她文中把那個主述者比擬為馬修‧史卡德這點很怪。」

  「夠囉,你到底是要嫌多少才甘願?」我說歸說,但其實還滿想聽聽他的見解,畢竟聽H大屍(注意:可不是大師喔)婊人總是能讓我聽得津津有味。

  「在這種情況下,」H聽我這樣反駁他,果然繼續往下說了,有時我還真覺得他這種容易被釣的個性有點可愛。「其實主角用最基本款的『親愛的華生』來回主述者就可以了,偏偏冒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史卡德真是有夠詭異,雖然史卡德也酗酒,但他後來其實戒了,而且我記得沒錯的話,史卡德應該是不抽菸的,事實上他並不是一個很典型的冷硬派偵探,這段主角如果硬要把主述者跟冷硬私探搭在一塊的話,選一些更典型經典款的──例如山姆‧史貝德或雷蒙‧錢德勒那類的話可能會適合一點,雖然事實上我認為這個GL主述者更像是羅登拔的那個女同志助手就是了,看起來,這個作者說不定根本沒看過史卡德系列。」

  「也是啦,又不是抽菸喝酒就會變成冷硬私探,不過我還真意外,原來你也看史卡德啊?」

  「沒,我沒在看,我只是有翻過唐諾寫的導讀而已。」

  「靠!他的導讀你居然看得下去!我都跳過耶!」

  「如果想賣弄學識的話,讀他的導讀其實挺實用的,你應該多讀讀。」他回道,我懷疑這傢伙大概在螢幕前笑得可開心的。

  「我才不要哩,通篇都是跟故事風馬牛不相及的跩文,他到底想表達什麼啊?」

  「表達他書讀很多吧我想。」

  我回給他一串W。

  「不過呢,看到這種皇民作者只寫得出史卡德這個冷硬派偵探,還真讓人傷心。」H說。

  「吭?為什麼?有什麼好傷心的?」

  「因為史卡德並沒有非常典型啊,他只是在台灣書市少數比較受歡迎的一個歐美偵探而已,在台灣說到冷硬派,大概都只會想到他,但其實他的前輩中好看的也不少,像劉‧亞契我就很喜歡,可惜台灣不出就是不出。」

  「你只好去勤習英文跟勤存錢啦,」我說。「在台灣這種市場大概就是這樣啦,我喜歡的一堆日本動漫也是死都不出台版。」

  「你還算好的吧,你有字幕組啊。」

  「喂喂喂,別酸到我身上來,把你的砲火對準外面好嗎?」

  「後天就要場次了,還老是看到這些皇民真不爽。」他說。「你看她說什麼珍‧奧斯汀那時代的主述者很愛自我介紹,像奧斯汀那種英國作者根本就不會在書中拼命強調自己的存在感,他們喜歡的是從旁譏諷;會一直強調『嘿,讀者們,現在我要來介紹……』巴啦巴啦一堆這類的通常都是法國作者,哼,我合理地懷疑這作者喜歡亞森‧羅蘋,你看他部落格旁邊掛的連結,有一個我以前也轉給你看過的,那格主喜歡羅蘋,還批評過恩斯特‧威廉‧洪納筆下的夜賊萊佛士,有印象吧?」

  「唔嗯……好像是有這個印象。」我回道,腦中卻鮮明地浮現H當時對此砲了些什麼──H是忠實的英國小說讀者,而且專攻十九世紀,有時我懷疑他的胸中是否也鮮明地刻著VR兩個字。

  「哼,雷人總是會串在一起。」他說。

  「別氣啦你,欸,你把人家想像成這樣子,搞不好她根本不是這樣啊,要是人家真的有去過那些地方,也看過你說的那些書怎麼辦?」

  「那樣的話,我倒是會替她很痛心,她的文筆顯然把她的見識都葬送光了。」

  我忍不住又因為這惡毒的評語而笑了起來,雖然明知這很缺德,但H每次的毒舌都能逗笑我。

  「唉,算了,皇民除不盡,春風吹又生,有時候我覺得台灣整個推理小說的市場根本是病了,不過台灣有病的市場大概不只這個吧。」H說:「對了,後天你會來嗎?」

  「你說去場上嗎?會啊,要我帶便當去探望你嗎?」

  「是親手作的便當嗎?」他打這行字後面還加一個愛心。

  「怎麼可能啊!少智障啦你!」我大笑。

  「你這次要COS誰?」他問,「KAITO?還是戰人?」

  「戰人的衣服還沒作好啦,下一場再說吧,我這場沒要出CO。」

  「嘖,真可惜,你每次COS都那麼帥,我看那些腐女看到你都要高潮了。」

  「對啊我超帥的,每天早上都被我自己帥醒,你有什麼意見嗎?阿宅?」

  「我這個阿宅都要哭哭了,大帥哥,你也分一點妹給我吧。」

  「白癡啊你!」我一邊笑一邊打字。「人家我可是專屬你一個人的呢,學長葛格♥」

  「幹!你講這種話有夠噁心的!」他回道,但我知道他鐵定也在狂笑,因為他打字速度突然變慢了。「不習慣啦!你還是當兄貴比較適合!」

  「靠!我這個兄貴還比你矮!這算哪門子兄貴!」

  總之這就是星期四晚上我與H的對話內容,當然實際上的MSN對談內容更加智障而且充滿了注音文、無意義狀聲詞、斯巴達王以及石內卜拍手,故以上都是經過潤飾後的版本,之後我們又哈啦到凌晨,混到三點才道別去睡。

  然後很快地來到了星期六。

  早上我進了場搶完本之後,順利找到了H的攤位,中午幫他去買麥當勞餵飽他之後,就順便充當他的顧攤小精靈,事實上,H雖是個堂堂五尺以上男子漢,但出的東西總是遊走在女性向邊緣,雖然這麼說有點沒禮貌,但我已經懷疑他是個潛在雙性戀很久了,尤其是曾去過他家,看過他電腦裡滿滿的猛男獸人汁圖之後,我更加覺得H這個人身上實在是有太多我不可解的神秘。

  不過話又說回來,自家電腦裡有一堆偽娘裸圖跟GL圖的我好像也沒什麼立場說他就是了。

  當然,H這個人算不上是什麼大手,所以這次我依舊陪著他抱一堆殘本回家,不過經過那麼多場的摧殘,他現在對人生已經比較看得開了,這天他看起來心情還算不錯,走在台大熱死人的椰林大道上,他突然劈頭就這麼說了一句:

  「你知道嗎?上次我在MSN上婊過的那個皇民作者,這場就排在我們隔壁。」

  我很是驚訝。「咦──真的嗎?她長什麼樣子?」我問。

  他推了一下眼鏡,盯著我看:「沒有你正,放心好了。」

  「靠!我又不是問這個!」我將手上裝桌巾的箱子甩向他。「她有認出你嗎?」

  「拜託,」他笑了起來。「她應該根本不認識我吧。」

  「哎,你那麼愛婊人,搞不好她私底下也婊過你啊,不婊不相識嘛,我們不是也這樣認識的嗎?」

  「你是在慫恿我把她嗎?」H笑道。「我已經有你這個女朋友了,難道你想叫我開後宮啊?」

  「誰要你把她啊,只是想說搞不好你們可以以婊會友嘛。」我將箱子甩到肩後,用手壓住差點被風吹起的裙子,這件新買的紅格紋短裙我可是特地穿來給H看的。

  「她攤位上的讀者還真是挺吵的,你有沒有看到那個鄉巴佬?一副好像從沒看過同人誌的德性。」H輕描淡寫地說。

  「有有有,我還想說這人有夠爆笑!」我忍不住噴笑。

  「然後啊,讀者跑來問作者在不在的時候,作者還裝作不在攤上。」

  「是喔?真的假的?」

  「也不意外啦,上次還是哪次隔壁攤的也是這樣,不過我不記得對方是誰了。」

  「要是你記得的話會婊他吧?」

  「應該會吧,我懷疑這是我天性中無法抹滅的一部份。」H嘆了口氣,說真的,不談個性的話,H偶爾看起來還真的很像是個文弱的文藝青年,雖然他老愛稱自己是阿宅,但老實說他的姿色帶出門還挺令人驕傲的──但當然這種話我不會跟他本人說,因為那八成會讓他的自戀傾向更加嚴重。

  「說真的,你這樣不累嗎?看你一天到晚在婊人。」我問。

  「當然會累啊,而且只要想到我婊再多,對方也不認識我這個無名小卒,就覺得實在是很幽怨。」他拖著吱嘎作響的行李拖車,一臉正經地望向遠方的夕陽──如果夕陽真的在那裡的話。「所以啊,為了讓他們記得我,我今後還是會繼續嫉妒他們、婊他們的,婊到他們無法再忽視我為止。」

  我盯著他的側臉,不禁感到華生的人格又再度爬進我的靈魂。「你啊,只是個病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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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丁格的推理

  「所以你會去嗎?」剛從女僕餐廳走出來時,我轉頭朝H問道,此時他仍站在門口的木製台階上。

  「吭?去哪?」他一臉像是大夢初醒的樣子。

  「推理場啊。」我說。

  H露出苦笑:「報名日期不是早過了嗎?而且我又沒出跟推理有關的本。」

  「就去逛逛嘛,那場地也離你家很近啊,」我說。「推理場耶,你不是喜歡推理小說嗎?」

  當我這麼說時,他臉上頓時顯出凝重的表情。

  「是有這麼不想去喔?你不是有朋友有報攤嗎?」雖然有點不可思議,但我知道H確實有朋友。

  他轉身往巷道外走,而我立刻跟了上去。

  「呃──要怎麼說呢……」他說。「你該知道同人本這種東西,內容大多都是以非原創角色間的配對為重點吧?」

  「但也有人是出原創的啊。」我回道。

  「是有,但那不會出現在ONLY場上,所謂ONLY場,就是全場的同人作品都只以同一個主題來作衍生,所以如果你不愛那個作品,你就應該迴避這種場合。」

  「可是你不是喜歡推理小說嗎?而且推理場又不限主題,只要跟推理作品有關係就好啦,應該會有人出福爾摩斯本吧?」我說。

  「當然會有人出福爾摩斯本,福爾摩斯這兩年那麼紅。」他僵硬地笑道。

  「所以你幹麼不去啊?你總不會要告訴我你怕看BL吧?」

  「我沒說我不去。」走到了巷口,他又轉了個方向,往公園方向走去,灰色的長圍巾在他身後隨風飄動。

  我跟上去,他的手插在口袋裡,一副拒世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我看你明顯是不想去。」我評道。

  他輕嘆了口氣,似乎沒有被我的追問惹惱。

  「你知道嗎?我其實不想記得這件事,但所有人都要提醒我。」他說。

  我微蹙眉頭。「你就這麼不想去啊?」

  他轉頭看著我。「我說了,我沒有不想去。」

  「但你剛說你根本不想記得推理場的事,這不就是不想去嗎?」

  他停下腳步,於是我倆便在落葉飄散的人行道上大眼瞪小眼。

  「看吧!看吧!我一說出口,這事就這麼決定了,」他拉高音調說道。「我說我不想記得,就表示我真的很不想去,我說我沒有不想去,就表示我非去不可,為什麼就只能兩者擇一啊?難道就不能讓一切處在薛丁格的貓箱狀態嗎?」

  對他的反應,我有那麼一刻簡直啞口無言。「這有那麼難決定嗎?」我問。「為什麼連薛丁格的貓都扯出來啦?」

  「我──」他這時才突然注意到路人的側目,於是他往後退了一步,走到人行道旁的樹蔭底下。「稍微過來一點吧,別擋在路中間。」他這麼說,於是我順從地跟他站到一邊去。

  「我原先的打算是,」他接下去說了:「我想去,但我覺得我有很大機率會忘記日期,所以如果我忘了,那就算了。」

  我回想起他先前的回答,於是說道:「所以你打算忘記?」

  「對。」他說。「但是──我不希望是蓄意忘記的,因為我原先確實想去,我只是不小心忘記了,我希望事情的結果是這樣,但我如果告訴你,我希望事情變成這樣,那就表示我是蓄意忘記的,我很討厭這樣,所以才一直不想回答你,而我現在告訴你了,所以你把這整個平衡都破壞了,你把貓害死了,都是你的錯。」

  我皺眉看著他。「你很矛盾耶,為什麼那麼簡單一件事可以被你搞得那麼複雜?你的人生活成這樣不累嗎?」

  「也還好,我習慣了,」他回道。「當然,就像你說的,我是不擔心BL的問題,你也知道我是出什麼本的,我只是──」他突然變得結巴起來:「……只是不想看到某些作品的同人本,而且我擔心全場都會是我不想看到的那些作品。」

  「哦──」我頓時了然於心。「你不想看到日系推理的同人本吧?」

  「對,就是那樣。」他回答得乾脆,態度卻不怎麼篤定。

  我們繼續往公園走去,事實上我們已經在公園裡了,這是一個建築在人行道上的公園,很久以前,它只是個佔地過寬的人行道,後來它的中間蓋了條灰色長廊,還有一座涼亭,以及供兒童遊玩的遊樂設施,於是它就成了個不知該算是人行道還是公園的地方。

  「說不定會有京極堂的本。」我說。「你之前不是說你不討厭京極堂嗎?」

  他乾笑了一下。「我不奢望會有對得到電波的作者。」

  我點點頭,在ACG的同好間,通常在看到一個受大眾稱許但卻不太合自己口味的作品,會說這東西跟自己「電波不合」,這東西要拿來解釋給一般民眾聽還挺困難的,換句話說,就是「覺得這東西爛得要死卻又不好意思直說」的委婉說法,一般來說,當有人來推薦這作品時,聽到這評價後就會識趣地晃開,如果還有人聽不懂硬是要推薦,那就真的是白目了。

  「那福爾摩斯咧?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歡福爾摩斯嗎?」我問,H這個人向來都是喜歡歐美推理勝於日系推理,怎麼可能拿這個釣他還沒用。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表情變得更加為難了,我懷疑他搞不好下一秒就會哭出來。

  「我需要找個地方坐下。」他說,於是我們走到遊樂設施後方,在水泥製的座椅上坐下,幾個蘿莉奔過我們眼前,看起來無憂無慮。

  他沉默地盯著那幾個蘿莉,在我幾乎要開口打斷他的沉思時,他這麼說了:「你覺得推理場上,會有人真的出推理的本嗎?我不是說那種推理作品中的角色配對,例如福爾摩斯愛華生那類的,我是說,真正的推理,有殺人、有案件、有解謎的那種。」

  「應該會有吧?」我說,但我其實不怎麼確定。

  「對,就像你說的,應該會有,」他又拉高了音調,好像在說一件本世紀最不可思議的事似的。「有多少呢?也許就一攤吧?要不要來打賭?」

  「賭這要幹麼?我才不要。」我說。

  「要我說的話,我猜,也許會有一、兩攤,樂觀一點來想,也許有更多,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很確定九成以上都不會是我喜歡的作者。」

  我揉了揉前額。「你有哪個喜歡的同人作者嗎?」

  「有,但他不出本。」他回道。

  「我覺得你要求太高了,」我說,「ONLY場嘛,好玩就好了,你要看真的有推理的東西,去買推理小說就好啦,同人場就是給人抒發角色愛跟配對愛的嘛。」

  「我也知道我不該要求太多,」他說。「但我就是沒辦法──我沒辦法想像一個認為福爾摩斯愛華生是理所當然的世界。」

  我愣了一下。「你在說什麼啊?」

  「你剛剛也說了,ONLY場就是用來抒發角色愛跟配對愛的,所以──假設,這場ONLY場裡面有很多福爾摩斯跟華生配在一塊的本,那就表示在這個場上──在這個小小的世界裡,大家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你會來,就表示你接納這些東西,也認同這回事,也就是說,在這個ONLY場的世界裡,福爾摩斯與華生彼此相愛是理所當然的。」

  「你忘了亞森‧羅蘋吧?」我說。

  他翻了個白眼。「對,謝謝你提醒我,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在這樣的場合裡,這群男人搞在一起是很正常的事,因為會來這裡的同好,本來就都是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有遐想。」

  「你說這不是廢話嗎?」我說。「哪個同人本不是對角色有遐想才會出的?而且同人場那麼多,你幹麼就非針對推理場不可?搞不好也有人出直向的啊,而且,你平常不是也常說福爾摩斯跟華生之間關係不單純嗎?」

  他嘆了口氣。「你果然沒有辦法了解我的感受對吧?」

  「誰了解啊?你講話根本沒重點,我只是問你要不要去推理場而已,你居然可以扯這麼一堆無關的東西出來。」

  「好吧,你要重點,我就給你重點,」他說:「我不希望我喜歡的角色們被搞在一起,我希望他們一直是原來的樣子就好了。」

  我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你騙誰啊?出同人本的人說這種話對嗎?那你以前寫的那些同人文怎麼說?」

  「坦白說,我現在覺得很後悔。」他答道。

  「你後悔這麼說?」

  「我後悔寫過那些文。」

  「這……太不像你會說的話了吧?你知道你現在到底在說什麼嗎?」我叫道。

  「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但我現在的確這麼想,也許我明天就改變主意了,但至少我現在真的這麼覺得。」

  「你怎麼會這麼想啊?你被什麼東西打到頭了嗎?」我說。

  他摘下眼鏡,揉了揉兩眼中間,又將眼鏡戴回去。「我只是有一天突然意識到,我至今所做的事,對於原作來說是一種嚴重的褻瀆,而我居然還沾沾自喜,認為這是一種我對原作的愛,事實上我只是想藉由別人的作品來表現我自己,我寫那些同人文只是出於自我感覺良好,並不是原作他真正想表達的東西。」

  「你又知道原作他真正想表達什麼了?那麼,那些惡意賣萌賣腐的作品怎麼說?」

  「就算原作他確實有賣這些東西,難道我就要乖乖的上勾吃餌嗎?還是說你認為我會分不出惡意賣萌賣腐跟一般正常作品的差別?」他回道。

  「那倒是。」我說。「不過,你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想的?你不是一直都有在寫同人文嗎?」

  「大概是今年年初的時候吧。」

  「所以你以後不會再寫了嗎?同人文那些的?」我問。

  「我想還是會,我沒有要封筆,別緊張。」

  「可是你剛剛的說法,等於是要跟整個同人界敵對耶,」我一手托腮,歪頭看著他。「你的意思是,從今以後你就是要當個基本教義派的原作廚,摒棄一切衍生創作嗎?」

  「我沒有。」他睜大眼睛看著我。

  「幸好我只是個小讀者,你剛剛的話要是讓其他同人作者聽到了,不婊爆你才怪。」

  「別誣賴我,我認同同人創作,我沒有要摒棄它。」

  「但事實上你沒有,」我指摘他。「你喜歡推理小說,卻不想去推理場,這就是證明。」

  「我沒有說我不去。」他反駁,但那聽來卻軟弱無力。

  「你不要再傲嬌啦,三次元傲嬌不萌耶。」

  「我不是傲嬌。」他站起身來,轉身往公園盡頭走去。

  傲嬌總是會說自己不是傲嬌的,我暗自嘀咕著追了上去。

  「幹麼啦?生氣啦你?」我半開玩笑地拍他的肩頭。

  「我沒有生氣,我幹麼要生氣,太可笑了,你覺得我會為這種無聊事生氣?」

  事實是,我所認識的H永遠都會為了無聊小事生氣,反倒不少旁人認為很嚴重的大事他不怎麼在意,例如之前他的文章被盜轉到對岸的論壇供人下載,也沒看他有什麼反應。

  他繃著臉,一直走到公園盡頭那座顏料管狀的立體藝術旁,才再度開口:「我剛剛說的,只是我個人對於今後自己創作同人文的態度,跟其他人無關。」

  「但要是別人聽到了,難免會想對號入座吧?我也會看同人文,我覺得你剛剛這麼說有點傷人,」一陣寒風吹來,我沒圍巾,只好縮起脖子。「而且……要不是因為我認識你,我會覺得你剛剛那種說法有點太……自命清高了一點。」

  他揚起臉。「就像基本教義派的天主教徒?」

  「就像基本教義派的天主教徒。」我答道。

  「但我沒對你傳教吧?有嗎?」

  「你以為是誰害我看起人生中第一篇獵奇同人文的,你覺得你都不用負責的嗎?」

  他臉上仍然沒什麼表情,但我知道他無話可說。

  「好吧,我承認我剛剛那樣說是太衝動了,」他的語調稍微放軟了點:「我不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我只是……覺得很煩躁。」

  「煩躁?你煩什麼啊你?有什麼好煩的?」

  「我寫了兩年的那篇同人文,我現在覺得它是團垃圾,而我不知道要怎麼擺脫它。」

  「就別寫啊。」我說。

  「你說得倒簡單,我寫了它兩年,你叫我怎麼放棄它?」

  「之前看你版上講的,你寫得好像挺痛苦的,何必搞成這樣子?沒樂趣的話就別寫好啦,幹麼硬逼自己非寫不可?」

  「如果我在這裡放棄,那就表示我過去兩年寫它的日子都是白費了,是在浪費時間,我不能接受這種事。」

  「那就趕快把它草草解決,快刀斬亂麻,別在那婆婆媽媽的。」

  他垂下眼,盯著自己的靴尖。「我問你,你覺得我是不是遇到所謂的寫作瓶頸了?」

  「瓶你個頭,別想那麼多啦,寫就是了,是有必要搞得那麼糾結嗎?」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只是突然發現,不管我寫得再多,都不能取代原作的地位,就算我自以為我的構想多麼有趣,我的同人文仍然只是同人文,它終究是仿造的東西,不會變成正典,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我的創作毫無意義可言。」

  「怎麼會沒有意義?」我說,但我其實不怎麼確定該如何安慰他。「別說那種傻話。」

  「之前──」他突然接著說道:「過年的時候,我看了電視上播的現代版福爾摩斯。」

  「喔,」我有點反應不過來,不曉得他忽然談這個作什麼。「怎樣?那好看嗎?」

  「我希望它很好看,」他說,聲音越來越小聲。「但它沒有,完全不如我的預期──雖然我並不認為我在看它之前有期待什麼,事後想想,我可能在看之前,就已經多少料到它不會讓我熱中起來。」

  「那你幹麼還要看?」

  「因為我朋友在看,我以為我朋友喜歡的東西,我也會喜歡,但事實是,我和他們隔的鴻溝比我想像中還大,而我永遠也跨不過去,我永遠沒辦法變成他們之中的一份子。」

  他說這話時看起來好像快哭了,有那麼一刻我真擔心他要是在這大街上哭起來我該如何是好,我可不希望旁人認為是我害他哭的,幸好他終究還是克制了下來。

  「那對我來說,」他繼續說下去,語調聽來還算平靜。「不是柯南‧道爾寫的那回事,雖然那裡面有福爾摩斯、有華生、甚至還有雷斯垂德,但那怎麼看都──不是,我當然知道那是戲劇改編,是導演跟演員的詮釋,一種現代化的詮釋,但就連那種出於致敬與考究的詮釋,我都無法接受,我就是沒辦法不去認為,那是另一個與原作毫無瓜葛的東西,那不是真正的福爾摩斯,至少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一個。」

  我愣愣地看著他。「我靠,你好像變成比原作廚還要更廚的另一種境界了,那你倒說說看,你心目中的福爾摩斯是哪樣?就像你寫的那樣嗎?」

  「不對,我寫的那種也是偽物,」他搖搖頭。「你要說的話,就儘管把他當成瑪莉蘇還是蓋瑞蘇吧,就憑我寫的那種東西是絕對無法跟原作攀上任何關係的,至於我心目中的福爾摩斯,我只能這麼說,他沒有別的面貌,我曾經一度以為我可以靠我的文筆詮釋他,但事實上我不能,在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因為唯一辦得到這件事的人──柯南‧道爾已經過世了,對我來說,福爾摩斯就只能是書上的那排鉛字,是書頁上的敘述,其他地方都不存在,他不會有具體的面貌,因為他原本就只存在於想像中,是不能被具像化的東西,因為一旦被具像化了,那份想像就會消失了、被取代了,甚至變成主流的認知,那就是我所不能接受的。」

  他這番話說得挺抽象,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稍微理解他在說什麼。「你的意思是,你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同人創作──就算那是BBC拍的,是這樣嗎?」

  「你又把問題扔回原點了,」他一臉不耐。「我沒有說我不接受同人創作,我說過我認同同人創作,任何人都有表達愛角色的自由。」

  我聳了聳肩。「但你現在看不起這種事了,對吧?你說你花了兩年寫的那篇同人文是團垃圾,你有沒有想過追那篇文的讀者會怎麼想?」

  「我有打算把它寫完。」他說。

  「你也只是想而已,你還是沒寫完啊。」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更不能草草結束它,我不能像你說的那樣,不想寫就不要寫,你就儘管說我自大還是自命清高好了,我是個白癡,自以為可以搞定一切,結果卻一團糟。」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陣風將他的圍巾吹下肩頭,他將滑落的圍巾再次揚到身後,並一屁股在立體藝術後方的石椅上坐了下來。

  「好吧,同人文的事就放過你,」我站到他面前,卻沒跟著坐下來。「那恐同的事該怎麼說?」

  他一臉震驚的看著我。「誰說我恐同了?」

  我踢開一個被吹到我跟前的飲料罐。「你說你不要你喜歡的角色被搞在一起,還說就是因為這樣才不想去推理場的,不是嘛?」

  他開口想反駁,但卻沒在第一時間脫口而出,反而沉靜下來,謹慎地挑選著用句:「我那樣說的意思是,我不要他們之間變得理所當然,你懂嗎?」

  「不懂。」我說。

  「你坐下來吧,別站在我前面,我覺得壓力很大。」他指了指另一張石椅,我雖然不怎麼想順他的意,但還是在石椅上坐了下來。

  「你知道所謂的擦邊球吧?」他稍微前傾身子說道。「就是那種明明兩個人之間沒什麼,但旁人怎麼看都覺得好像有鬼的情節。」

  「你說得再具體一點吧,我聽不太懂。」

  「就像……」他仰頭尋思著。「好吧,福爾摩斯跟華生,我現在只想得到這組,他們之間雖然是普通的友情沒錯,但要想成是朋友以上的關係也不是不可以吧?」

  「那倒是。」我同意道。

  「在這種設定下,很多情節都可以解釋成擦邊球,好像有點曖昧,但事實上又什麼都沒發生,只是稍稍在禁忌的那一端略微擦身而過,這就是擦邊球的真諦。」

  「所以咧?」我一臉茫然。

  「所以明著來就不好玩了啊,」他叫道。「你想想,一對拘謹的英國紳士,在必要的時候能夠為對方出生入死,但要真搞到床上去,你不覺得就破壞了想像空間嗎?就像綁著高馬尾的女高中生,你難道就不會去想像她放下頭髮是什麼模樣嗎?」

  「我是不會去想像什麼女高中生啦。」我沒趣地看著他,H的守備範圍向來很廣,一部份與我臭味相投,但另一部份卻又令我匪夷所思。

  「所以囉,」他一手指著石桌桌面,好像那裡有什麼作戰地圖似的。「這樣的東西搬到同人場來,你覺得那還會有什麼意思嗎?當然,不一定每家同人作都是搞到床上去的,一定也有專走擦邊球路線的,只是,再怎麼擦邊,是擦得過原作嗎?更何況,一個尺度跟原作差不了多少的同人作,又有什麼看頭?」

  「你這麼說不就矛盾了嗎?」我回道:「你說你不要看過激的,可是不過激,你又嫌他沒看頭,你這不是找麻煩嗎?」

  「所以我只能看原作,這就是我的結論。」他說。

  我不禁感到一股疲憊,我將手肘撐在石桌上,扶著腮幫子。「結果你還是否定同人創作嘛。」

  「我沒有否定,我只是認為這世上不會有能夠超越原作的仿作,我以前之所以寫那些,只是因為我想證明我能寫。」

  「你就不要哪天又讓我逮到你說什麼東西好萌想寫文什麼的。」我嘲諷道。

  「短期內不會再發生了,至少下個月以前我應該不會寫。」

  「你說的跟你做的都是兩回事,其實你有雙重人格吧。」我說。

  「我認為個人的想法跟寫出來的故事並不一定要劃上等號,現在跟你說話的這個我,跟寫小說的那個我並不是同一個人。」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啊?你還好嗎?是不是該吃藥了?」我皺眉盯著他。

  「就像我以前說過的,我討厭奇幻小說,那不符我的喜好,但我還是會去寫奇幻,那是因為我想證明我會寫,我只是不喜歡讀而已。」

  「有夠傲嬌的啦,你有病啊?不喜歡還硬要寫?」

  「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他說。「我腦袋裡的想法一直都在變化,今天我是這麼想的,明天可能就不一定了,我自己也說不準。」

  「但你仍是會婊人的,即使在你自己根本不握有什麼原則的狀態下,你還是會瞧不起別人、嘲笑別人,讓別人被你氣個半死。」

  他聳聳肩,似乎不認為這是種指責。「那是我調劑身心的娛樂之一。」

  「你沒想過你憑什麼嘲笑別人嗎?真搞不懂你一天到晚樹敵,為啥還能那麼悠哉。」

  他倚著桌緣,將一雙頗令我嫉妒的長腿交疊。「沒沒無聞的小人物,才有嘲笑那些大人物的資格,大人物必須學習敦厚、寬以待人,但小人物不用,因為小人物嫉妒他人、見不得別人好,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人如果一直那樣,就會是一輩子的小人物了。」

  「如果有人可以明確地告訴我,我何時可以成為大人物,那我就會好好地學習敦厚和寬以待人,但事實是我搞不好一輩子也當不上,那麼趁現在多婊幾個人又有什麼關係?」

  我盯著他一會,最後決定投降。「我一點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那很好,因為連我自己也搞不懂。」

  「所以你不會去推理場了吧?」

  「有我想要的本我就會去。」

  「你朋友不是有報嗎?」我提醒他。「應該會出新刊吧?」

  他微蹙眉頭。「我不確定他們會不會在推理場出,也許會來不及。」

  我歪頭看著他。「你是不是希望他們來不及在推理場出?」

  他望向我,有點尷尬地笑了起來。「被你猜中了。」

  「你喔,有夠缺德的。」我站起身來,將外套領子拉高。「好吧,接下來要去哪?」

  「去夜市吧,我得去買條紋襪。」

  我瞪著他。「你要穿的?」

  「我穿那個幹麼?我女朋友要穿的,」他回了我一個白眼。「她說Cos的時候要用,叫我幫她找。」

  「好閃喔,不要閃我行不行?」我抱怨道,身為一個萬年單身腐男,聽到別人提起閃光一事總是有點淡淡的不爽。

  「你自己要問的,怪我囉?」

  「那既然你要去買襪子,我就直接回家了,」我說,並用大姆指指了指街道另一頭。「你沒有其他要去的地方了吧?」

  他看起來好像有點不太甘願放我走,但他仍回答道:「沒有了。」

  「那掰啦。」我朝他揚揚手,便轉身要往街道另一端走去。

  「嗯……」他回道,好像不太確定是不是該再接句「掰」。

  「啊──對了,差點忘了說!」我轉過身來大聲叫道,只見他已站在馬路邊,正打算橫越斑馬線,但他一聽到我嚷嚷又回過頭來。

  「什麼?」他本能地回道。

  「我忘了告訴你,」我沒走向他,而是站在原地朝他大聲說道:「推理場是五月二十八號,可別忘了喔!」

  當下,他的臉上頓時泛起了紅暈,一副尷尬到無地自容的樣子。

  「你為什麼要提醒我啊!」

  我大笑著揚長而去,留下他獨自站在那裡,有時候,H的弱點真是明顯到讓人感到不踩下去都對不起自己。


.

海德之死

  當那傢伙打開門的時候,他一如以往,一看見是我便立刻想將門關上,而我也一如以往地將門撐住,不讓他關門。

  「喂,你每次都來這招,反應都一樣,能不能換一個啊?」我說。

  他頓時放棄將門關上,並扶了扶眼鏡。「沒辦法,我最近很沒梗。」

  「藉口,你根本數十年如一日啊。」我說著便走進門內,而他也退開讓我進去。

  我望了望他家客廳,事實上我應該有四、五年左右沒來過他家了,不過他家還是一點也沒變,陽台的植物照例稀稀疏疏,沒長高也沒枯死,櫃子上堆著書與雜物,電風扇在茶几旁運轉著,看起來可能還是以前那一台,但電視倒是換成平面的了,上面還貼著包膜,也許是最近才換的。

  他在我身後將門關上,我聽見他將喇叭鎖鎖上的聲音,這點也是一點都沒變,每次我離開他家時,他總要叮嚀我將門鎖上,好像深怕不鎖的話不出十分鐘就會有暴民衝進來似的。

  他的電腦桌還是老樣子,放在客廳最邊緣的一個角落,我大步走過去,注意到他的電腦主機已經換了,但螢幕似乎還是以前那台,螢幕上顯示著WORD視窗,看起來他原本似乎在寫文章的樣子。

  我轉過頭來,質問他:「你為什麼把我封鎖?」

  他一臉茫然。「封鎖?有嗎?」

  「有啊!」我大聲說道:「我的噗浪好友昨天少了一個,不就是你嗎?你的留言全都不見了,而且河道竟然點不進去!不是封鎖是什麼?」

  他笑了起來:「喔──那個啊,那不是啦,你沒被人封鎖過,對吧?」

  「當然沒有,我那麼隨和,」我說。「你今天一定要給我講清楚,幹麼封鎖我?我是哪裡得罪你了?」

  「那不是封鎖啦,如果你被封鎖的話,他會顯示一句『抱歉,你沒有權限觀看某某某的個人檔案』,而且只要你登出就看得到了,你昨天有試著登出再看我的河道嗎?」

  他回得這麼順,令我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在這方面非常有經驗。「有啊,」我說:「但他只給我一串英文,還有一堆不相干的人的連結。」

  「那就對啦,」他攤了攤手。「我沒封鎖你,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封鎖像你這種找得到我家來的人,因為那沒意義。」

  「是喔?」我隨口應了一聲,並將雙手交抱在胸前。「那你的河道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突然不見?被噗浪吃了嗎?」

  「喔,我關帳號了啦。」他搔了搔臉。

  「關帳號?幹麼關帳號?」我叫道。

  他開口看來想回答,但卻又像是突然打消了主意,他換了個站姿,將手叉在腰上。「你猜啊,推理看看?」

  「我才不要咧,這有什麼好推理的?」我回道。「你直接說不就得了嗎?」

  但他聽了只是笑了笑,並在我對面的一張椅子裡坐下,靠著椅背,顯然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幹麼這樣啊?喂,這可不好玩。」我說。

  「的確是不好玩,」他說:「我是很想告訴你,但我沒辦法,只能讓你自己去猜。」

  「為什麼沒辦法告訴我?」我皺起眉頭。

  「因為若有一百個人問我這個問題,我就有一百種不同的答案可以說,我會說謊,會試圖誤導別人往別的方向去,到頭來,沒有一個答案能導向我真正的動機,因為那全都是謊言,是我為了敷衍而鬼扯的──你當然不想被我敷衍吧?所以我不能告訴你。」

  我在他的電腦桌旁坐下。「為什麼你要說謊?」

  「因為這是本能,人在試圖保護什麼東西的時候,就會說謊。」他回答。

  「你想保護什麼?」

  「我不確定,所以我不能告訴你。」他笑道:「現在的規則是,我不能說謊,所以你不能問會讓我試圖迴避的問題。」

  我嘆了口氣,看來我是非得陪他玩下去不可了。「那我該問什麼?要怎樣你才會告訴我?」

  他想了一下。「就以你平常在噗浪上對我的觀察來切入吧,想想我曾在上面說了什麼?」

  「誰會特意去記那些啊……」我嘀咕道。「為什麼你就是不明講咧?直接講不是很簡單省事嗎?」

  他收起笑容。「你沒聽懂我剛剛說的話嗎?我不是不想告訴你,而是我會說謊,你要簡單省事可以──當然可以,我可以隨口亂扯一個答案給你,但那樣就變成是在敷衍你了,難道你真的想要那樣嗎?」

  「所以說……你幹麼一定要說謊啊?」我突然感到一股疲憊。

  「如果你想要繼續這樣鬼打牆的話我不反對,只是我還要寫文。」他說著往電腦螢幕望了望。

  我嘆了口氣。「好吧,是不是因為你之前私噗的那件事?」

  見話題有了進展,他似乎有點高興。「哪件事?」

  「呃……老實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內情,就是你刪了噗友,然後被封鎖的那件事?」

  「對,那是起因之一。」他回答。

  「你很喜歡那個朋友,對吧?」

  他苦笑了一下。「對。」

  「那你幹麼刪他啊?你明知道人家一定會生氣的。」

  他對這個問題思索了一下。「我不喜歡有人以為身為我的朋友,就永遠不會受到懲罰。」

  「喂……正常來說,沒有人會想懲罰自己的朋友吧?又不是什麼主人跟下僕的關係,幹麼懲罰人家啊?」

  「這我沒辦法回答,你想知道就繼續問吧。」他說。

  我頓時感到耐心正從我的胸中以光速一點一點流逝,但我默默告訴自己,我不是專程來找他吵架的,於是我問他:「你是不是以為人家不會跟你翻臉?」

  「我沒自我感覺良好到那種程度,」他答道:「不過如果他決定跟我絕交,那也不過就表示他對我的友情只值這麼點。」

  雖然我認識他這麼多年,對這傢伙的個性我早就了然於心,但親耳聽到他這麼說,還是令我有點難以置信。「難道你要人家拋棄被你傷到的自尊心,還是硬要來跟你做朋友嗎?」我高聲問道。

  他對這個問題猶豫了一下,但最後還是點點頭。

  我不禁感到一陣無力,如果可以像早期漫畫人物那樣昏倒的話,我一定會立刻昏倒。「不是我要說,你對朋友的要求真的是很高,高到不行。」

  「我認為朋友是在看到對方最差的一面之後,還是能繼續走在一道的人,而我也從來就沒有打算把那一面隱藏起來。」他說:「像是你,你國中的時候不是被我弄哭過嗎?但你還是會來找我,這就是你跟其他人不同的地方。」

  想起那段可笑的往事,我真希望那沒發生過。「是啊,我還記得你當時是怎麼批評我的劇本的,不過,你總不能把我當成量尺吧?畢竟我可是很有耐心又為人友善,你不能以為我可以別人就可以啊。」

  「那我跟可以的人當朋友就好了。」他淡淡說道。

  一陣無力再次襲上我的心頭。「……好吧,那,既然你已經有這種認知了,那你現在是在關帳號關什麼意思?你不是說他對你的友情只值這麼點,那別理他就是了,何必把整個帳號都鬼隱?」

  他盯著電腦桌旁的那一疊雜物。「事實是,我還是會在意,沒有人會在知道被人家討厭後,還能心平氣和的。」

  我一手靠在電腦桌上,托著腮。「這不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嗎?當初不要刪人家不就好了?」

  他搖搖頭。「你沒搞清楚,我並沒有後悔做這件事,任何事──只要我決定做了我就不會後悔,但失去朋友還是會讓人心情不好的,畢竟我不是機器人,我理性上決定的事,感性上未必能完全接受。」

  我一手撐著腮幫子,歪頭看著他。「你知道嗎?你這人真的很矛盾。」

  他嘆了口氣:「我知道。」

  「所以你關帳號就是因為這件事?」

  「不完全是,我說了,那只是起因之一。」他說。

  「這麼說其他原因我還是得用猜的囉?」

  他苦笑:「對。」

  我揉了揉額頭,想著還能提出什麼問題逼他吐露,一方面我的確想知道原因,但另一方面,我又覺得這事就到此為止也無所謂,畢竟我早就知道他最近心情的確不好,而關個噗浪帳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任何人都可以一時興起把帳號放水流,只是通常大多數的人並不會輕易做這種事。

  更何況,儘管這傢伙三緘其口,問一句應一句,但我看得出他的確想找人談談,只是這人的個性實在彆扭,要是沒人問,他就什麼也不會說,平常我可不會這樣順他的意,反正他就是希望有人來問,要是別人根本啥也沒注意到,甚至故意把他晾在一邊,他肯定會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最後就一古腦兒地自己通通說出來,我太清楚他這個人了,他就是想要有人來理他,想要別人被他激怒,要是人家根本不理他,將他華麗地無視,他就會像是如喪考妣一樣深受打擊。

  有那麼一刻,我的確想起身告辭,任他繼續待在這兒沉浸在他的傷春悲秋之中,但轉念一想,我可不是專程來敷衍他的,當然我可以這麼做,只是既然我人都來了,就打破砂鍋問到底也無妨,反正他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說穿了,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

  「我想起來了,你昨天是不是刪了你自己的串?」我問。

  「對。」他答道。

  「那串我沒跟到,是有誰回了什麼嗎?」

  「只是件無聊的小事,」他說:「我貼了張GIF,上面寫著"WHY",但有人說他覺得那張GIF的嘴型比較像是在講"WHAT",後來底下也有人認同他,所以我就刪了。」

  我瞪著他。「就這樣?」

  「就這樣。」

  我雙手交抱,仰頭看著天花板。「這沒道理。」

  「我知道。」

  「那GIF是你做的嗎?」

  「不是,是轉來的。」

  我一手扶額,眉頭緊鎖。「我實在想不透,這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如果那是你做的GIF,那還有話說,但偏偏又不是。」

  「這麼說或許很不負責任,」他說,口氣平淡。「但我也無法解釋,硬要說個理由的話,大概就是不高興被歪串吧。」

  「你那串原本在說的話題是什麼?」

  他搖搖頭。「坦白說我不記得了,我覺得我昨晚都在語無倫次。」

  「你是喝醉了嗎?」我問他,儘管我知道他向來滴酒不沾。

  「我昨晚唯一喝的東西只有茶加水,除非你要說茶裡的咖啡因讓我神智不清。」

  「搞不好喔。」我隨口應道,但事實上我認識一堆每天過量攝取咖啡因的人,也沒見他們誇張成這樣。「所以……既然你連原本的話題是啥都忘了,那你到底在氣啥?」

  他摘下眼鏡,抹了抹臉,不知怎地,我覺得他好像比以前瘦了一點,雖然也可能單純是因為他穿著黑色T恤所導致的錯覺,那件T恤的袖口甚至有點褪色,我不禁懷疑那件衣服到底被穿了多少年。

  「我最近一直覺得很焦躁,可能是月圓之夜要到了。」他戴回眼鏡,一本正經地說。

  「少鬼扯,我可是很認真地想重建這個噗浪帳號被殺的命案現場耶。」我回道,有點沒好氣。

  他笑了起來,但那笑聲中帶著乾澀。「這麼說我是兇手了?」

  「是兇手,也是屍體。」我說。

  「我有異議,警官,既然如此,這應該是一樁毫無可疑之處的自殺案件,還有偵辦的必要嗎?」

  「如果這是真的自殺案件,那當然是沒這個必要,因為兇手也死了是能辦個洨,」我說:「但這樁自殺案件的兇手還活著,我當然有必要釐清動機到底是什麼。」

  「你沒想過兇手精神異常的這個可能性嗎?」他淡淡笑道。

  「那只是為了減輕刑責的手段,我認為兇手精神狀態跟一般人沒什麼不同。」我嚴肅地看著他。

  「那就繼續問吧,警官。」他聳聳肩,看起來實在有點欠揍。

  「好,既然這樣就把氣氛做得像一點。」我將他桌上的檯燈抓過來,試圖拿燈照他,但檯燈卻沒亮。「喂,這燈怎麼回事?是不是壞了?」我抱怨道。

  他尷尬地笑了起來:「是接觸不良,要敲一敲它才會亮──我來吧。」他站起身,拿著那支檯燈在桌面上敲了敲,總算讓它亮了起來。

  「好了。」他說,然後坐了回去。

  想到這燈居然還要敲半天才會亮,我頓時覺得氣氛完全被破壞殆盡,但我還是勉強將這燈轉了個方向,照向嫌犯所在的位置。

  「喂,很刺眼耶,」他抱怨道:「能不能稍微轉偏一點?」

  「少囉嗦,身為兇手還嫌東嫌西的。」我回道,但還是稍微將檯燈轉偏一些。「這樣總可以了吧?」

  「嗯,好多了,要不要順便再叫碗豬排飯來吃?」他說。

  「別扯開話題,說得我都餓了,現在重點是你到底為什麼要殺被害人,你跟他之間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

  「我怎麼可能會跟自己有什麼深仇大恨?」他笑道:「警官,你問案的技巧要再加強喔。」

  我盯著他的笑臉,心想自己跟他玩這遊戲實在是已經玩到快沒梗了,我真能套出他的祕密嗎?我實在很懷疑。

  「好,我要整理一下,」我順手從他桌上抽出一張廢紙,並抓了支自動筆開始記了起來:「首先,你最近心情很不好?對吧」

  「對。」他點點頭。

  「而這是因為你刪了好友的關係?──至少是原因之一?」

  「對。」他說著將雙腿交疊。

  「然後你莫名地砍了一個一般人根本不會生氣的串。」

  「對。」

  「最後你就關了帳號。」我抓著那張紙,覺得自己像個心理醫生。「這些事以前並不是沒有發生過,可是你以前並不會因此將帳號殺掉,為什麼?」

  他的臉上又浮現微笑。「對啊,為什麼?」

  「我就是在問你啊。」我盯著他。

  「別忘了,你只能問我不會試圖迴避的問題,這是遊戲規則。」他說。

  我開始覺得這談話已經陷入一種鬼打牆的狀態,但我不願死心,遊戲既然開始了就要玩到底,我可不想半途而廢。

  「我想起來了,你之前不是在吵什麼3D模組?」我一手擊掌。「是那件事嗎?」

  「對。」他笑道,帶著幾分鼓勵成份。「我很希望有人替我做另外兩個角色的模組,但沒人理我。」

  「我記得你說你還寫了信去問什麼模組作者的……但沒有回音?」

  「對。」

  「你是在煩這件事嗎?你之所以焦躁就是因為這個?」

  他點點頭。

  我皺起眉頭。「不可能就這麼簡單吧?那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沒人做就算啦。」

  「如果真的完全沒希望的話,我會死心,」他說:「但偏偏有人表示過他想做,事後卻又像是完全忘了這回事;而另一個作者則是說,如果我找得到夠相似的模組,他就會幫我改,所以我實在沒辦法完全放棄這件事。」

  我實在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你有必要那麼執著嗎?拜託,去找別的事來做,別老將心思懸在這上面。」

  「事實是我沒辦法不去想,」他揉揉額頭。「我已經覺得我跟病態沒兩樣了。」

  「去找點別的事來做吧。」我說。

  「但目前並沒有任何迫在眉睫的事等著我去做,我有很多餘本沒售完,而在售完之前我也沒辦法出別的東西。」他慢慢地說。

  「所以就是你現在太閒了,閒到不找人開刀就不愉快?是嗎?」

  「就結果來說看起來是這樣,」他換了個坐姿,又將目光鎖定在雜物堆上。「但這並不是我刻意為之的。」

  「隨便做什麼都好啊,就算去逛論壇或匿名版婊個人也行啊,你平常不是最愛婊人了嗎?」

  他抬眼看著我。「我最近沒那心情。」

  我瞪大眼睛。「怎麼可能?你居然會說你不想婊人?你到底是誰?」

  他微弱地笑了笑:「是傑克爾。」

  我原本想回他別開玩笑,但當我正要這麼說的時候,腦中卻突然好像解開了什麼。

  「我懂了,」我站起身來,盯著他看。「你殺的是海德,對吧?」

  他以一種稱許的表情看著我。「對,你得到他了。」

  「可是……我還以為你以此自豪咧,你平常不是婊人都婊得很爽嗎?」

  「那是在海德還能被傑克爾控制的時候,」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但反過來情況就不一樣了。」

  「我可不記得你有試圖控制過,」我揚起眉毛。「戰神海德所到之處不都是夷為一片平地嗎?」

  「如果是有明確目標的婊,那沒有問題,至少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但如果這一切已經開始演變成無差別的遷怒,甚至根本無法靠理智來控制,那就會變得很危險了。」他低頭嘆了口氣。「我不想把每個朋友都逼走,刪好友那件事是個開端,在那之後我每天都想讓噗友數越變越少,我明知我根本不想這麼做,但就是阻止不了這念頭。」

  「所以你就選擇讓自己的帳號消失?」我問道。「你根本不用這樣啊,把卡瑪凍起來,暫時別上噗不就好了?」

  他搖搖頭。「我才不在乎卡瑪值,就算凍了它又怎樣?我知道我還是會每天上去看、上去回應,除非這個帳號消失,否則我就沒辦法阻止我上去激怒每個人。」

  「你怎麼可能激怒每個人?要讓人火大也總要有理由吧?」說是這麼說,但我心裡倒對這話不怎麼有把握,畢竟每當我在網路上見他婊人時,我總會慶幸他是站在我們的友誼這一邊而非破壞它的人。

  「當你對任何事情都看不順眼,那就會變得很容易。」他說,語氣中沒什麼抑揚頓挫。

  「你到底看不順眼什麼?本來不是都好好的嗎?怎麼會突然看什麼都不順眼?」

  「很多事情,原本就有徵兆了,」他說:「只是我以為我習慣了,我以為我可以無視,但事實是我並沒有。」

  我一手撐在椅背上。「例如哪些事?」我問。

  他開口像是想回答,但不知怎地又變成嘆息。「太多了,都只是芝麻蒜皮的事,就算是別人發個修羅噗或工作噗,我也能覺得不舒服。」

  我皺起眉頭。「那有什麼好不舒服的?」

  「我嫉妒其他人總有事可以做,但我卻沒有,」他低下頭,雙手撐著前額。「他們被這個世界所需要,被其他人需要,我卻被這個世界遠遠丟在外頭,根本沒有人需要我。」

  「你怎會這樣想?」我回道,但卻突然發現這句話回得跟噗浪機器人沒兩樣,我不禁感到一陣尷尬,但願他沒發現。「你不是還有粉絲、有讀者嗎?怎麼會沒有人需要你?」

  「我跟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集,完全沒有,」他抬起頭來,我覺得他眼裡好像閃著些什麼,希望只是我看錯。「你沒發現嗎?我就跟個噗浪機器人沒兩樣,對於朋友們的討論,我總是很詞窮,我沒辦法打進任何小圈圈裡,大多時候我還是只能看他們聊得很開心,但我從來就沒辦法真正參與其中,即使我硬回了句什麼,不是被無視,就是無法繼續讓話題持續下去。」

  「亂講,你想太多了啦,」我試圖安慰他。「噗浪不就是這樣嗎?聊天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啊,更何況要比句點王你比得過我嗎?」

  他搖搖頭,我看得出他根本不認同我的說法。「現在的我只會把所有事無限上綱,」他說:「我知道這樣很幼稚,也知道我不能太把重心放在這上面,但網路上的那個海德在我生活中的比例已經越來越吃重了,他沒有理性,也沒有底限,而且他的精神年齡永遠不會長大,任何小事都可以讓他爆發,他已經吃掉我太多東西,我不能讓他連我的朋友也吃了,所以我只好殺掉他,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辦法。」

  我沉默了一會,因為我無言以對。

  「那,你還會回去嗎?」我問。

  「我會回去,等我確定他不會再影響我之後。」

  「可是,你其實不能真正消滅他,對吧?」

  他嘆了口氣:「對,你應該讀過那故事的結局吧?」

  「嗯,」我點點頭。「如果海德被殺死的話,傑克爾也會死。」我說。

  「我有時候會希望……」他垂下眼。「我希望人們只要認識我的作品就好了,因為我這個人根本不值得認識。」

  「幹麼這麼想?不要這麼想。」我說,並拍了拍他肩膀。

  「微網誌這種東西,太容易貼近人的本性了,」他說:「如果我能稍微離它遠一點──不要對它那麼成癮的話,那麼海德也就不會變得那麼囂張,至少我還有機會保有一點──屬於傑克爾的那部分。」

  「那……你這樣突然砍帳,你閃光有沒有說什麼?我記得她不是偶爾會在河道上跟你聊天嗎?」我問他。

  「她應該還不知道,反正有事我會上FB或打電話找她,我到時再跟她解釋,」他說:「她最近很忙,我不想拿我的事去煩她。」

  我站在那裡,一時間也想不出能說什麼勸他,雖然我平常就知道這傢伙個性乖僻,但實在沒想到他會鑽牛角尖到這種程度。

  「快點回來啦,」我說:「噗浪上大家都很想念你。」

  「大家是誰?」他冷笑道:「了不起就五個人以內吧?那些好友人數動輒七八十──甚至上百的人根本不會在第一時間發現我不見了,更別說還有很多一上線就直接大絕全設為已讀的人,就算我現在突然暴斃身亡,那些所謂的『朋友』到底會有幾個人發現到?就算是你,」他藏在鏡片後的那雙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光線折射在他的眼鏡上,閃著綠光。「要是我明天就忽然人間蒸發,你最少也要隔個幾週,等到你有空來找我,你才會知道我消失了;講真的……過去這幾天,我深刻體驗到的就是,當你陷入一個很可能是你人生前所未有的低潮,走到一個你搞不好再也跨不過去的關卡時,其他人──那些自以為是你朋友的那些人,往往根本不會意識到這件事正在發生,因為他們的世界一如往常,當你試圖求救的時候,他們只會認為,只要你還能表達得出不滿,那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就算是在最糟的情況下……那看起來跟一般的牢騷或抱怨根本也沒什麼不同,沒有人會意識到的……這就是我覺得最可怕的地方。」

  聽到他這番話,我頓時感到有些不安,我抓住他的肩頭,對他說:「拜託,什麼消不消失的!不要說那麼恐怖的話好嗎?你該不會……」我緊張地舔舔嘴唇。「你該不會真的想去……自……自殺──還是怎樣的吧?算我求你,別做那種事,絕對絕對不要做那種事。」

  他的表情柔和起來,像是聽到一個有趣的笑話那樣。「你放心啦,我不會去尋死的,我人生中最想自殺的那段期間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我不會有事的。」

  聽他這麼說,我稍微放心了一些,但還是感到有些提心吊膽,畢竟他先前也說了,他會說謊,也許他現在說的話根本只是敷衍我也說不定。

  但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我似乎也不能選擇不相信他,於是我說:「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就相信你,但你絕對不可以隨便鬧失蹤,聽到沒有?」

  「我不會那樣啦,」他苦笑道:「只要你來敲我家的門,我就一定會待在家裡,如果你沒找到我,那我八成就是跟閃光看電影去了,我這人雖然很容易自我放逐,但我不喜歡在別人擔心我的時候,我卻不知道,要是死了,我就看不到你現在的表情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嗎?」

  聽到這話,我頓時感到有些尷尬,這傢伙到底知不知道別人有多擔心他啊?竟然還開這種玩笑。「喂!我是真的怕你跑去尋死耶!不要隨便這樣玩弄別人的感情啦!」

  他大笑起來,聽到他的笑聲,我稍微放心了一些,顯然,他還是原來的他,並沒有真正走到那個我無法觸及的深淵裡去。

  儘管他似乎總是在那附近徘徊。

  「好啦,對不起啦,」他伸手抓著我的袖子,像個小鬼。「我很高興你來找我,這是真心話。」

  「你也……」我抓抓頭。「講真的,那些網路上嘴巴說說是你朋友的人就別管了,反正他們都天高皇帝遠的,你何必管他們怎麼想?管他是封鎖還是刪好友的,那些都是莫名其妙的人,不要理他們,自己好就好了,以後有什麼事,就打電話找我,我手機是不會關的,只要你打來一定找得到人,你記得我的手機吧?」

  他點點頭。「還是0939那一支?」

  「還是0939那一支。」我答道。「那就這樣說定了,你確定還會回來噗浪吧?講真的,河道上沒你在,真是無聊死了。」

  他靦腆地笑了一下。「我確定,等海德安靜下來之後,我就會回去。」

  「那要多久?」

  「我不知道。」他說,然後彷彿是要讓我安心似地補了一句:「再過陣子吧,搞不好過幾天我就回去了。」

  我想了一下,確定我沒有遺漏什麼。「你一開始說你會說謊,就是為了保護海德?」我問。

  「可以這麼說。」他說。

  「有那個必要嗎?」我問。「只要是有追蹤你河道的人,都知道網路上的你就是海德吧?搞不好他們就只認識這一面的你也說不定。」

  他低眼思索了一會。「你知道為什麼會有海德嗎?」他問。

  「不知道,因為你平常壓抑過度?」

  「因為傑克爾太容易受傷了,」他說:「所以海德就只好變得更兇猛,把所有人趕出傑克爾身邊。」

  我微蹙眉頭。「可是海德也會傷到其他人,而別人受傷的時候也會派出他們的海德回來反咬一口,那就是傑克爾所樂見的嗎?」

  「不是,」他的聲音很沉靜。「但沒有海德,傑克爾什麼也做不了。」

  「別那樣想,傑克爾有傑克爾能做到的事,不需要讓海德牽著鼻子走,你知道嗎?」我對他說道:「傑克爾不需要總是讓海德站在前面才能跟其他人相處,你大可以一開始就讓別人看見傑克爾的存在,沒必要老是讓海德去考驗他們。」

  他點點頭,但我不確定他有沒有聽進去。

  「那,現在時間也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我說:「你啊,給我好好振作起來,別再胡思亂想了,聽到沒?」

  「我會好起來的,你放心。」他笑道。

  我走向大門,將門把轉開,並毫不意外地聽見他在我身後叮嚀:「記得把門鎖起來。」

  「我知道,那掰啦,下次見。」我說,一腳跨在門外。

  「掰。」他說。

  我走出他家,步下那一如以往陡峭且狹窄的灰色階梯,以前第一次來他家時,我曾抱怨過他家樓梯有夠陡,感覺很危險,但他聽了卻好像很驚訝,說他從來沒注意到這件事,現在想想,我搞不好是第一個跟他說這件事的人,從以前到現在來過他家的朋友到底有多麼少,我連想都不敢想。

  走到樓下,我穿過空蕩蕩的騎樓,往我家的方向走去,這時我才突然注意到,以前他家樓下還有一些店面,現在幾乎都不見了,在假日的下午,實在冷清到有些恐怖,一隻燕子縮在騎樓簷下的鳥巢中,我不禁好奇牠的同伴去了哪裡。

  我走著走著,越想就越不爽,老實說我對那傢伙實在挺火大的,就算他在低潮好了,他何必把所有的朋友跟粉絲都這樣放棄掉?雖然他承諾他沒打算永遠離開噗浪,但誰知道他是不是又在敷衍人?

  我想起上回跟他聊起推理場的事,他那時似乎就已經開始往我無法理解的世界走去了,但當時他看來倒還不至於像現在那麼嚴重,我也沒想過他會就這樣一路跟其他人漸行漸遠。

  也許就像他說的,很多事情,原本就有徵兆了。

  不知怎地,我突然有股衝動,想掏出手機打給他,但我壓下這念頭,剛離開他家就打電話給他,這未免也太蠢了,更何況他現在幾乎只靠網路聯絡事情,就算打給他,他也未必會接。

  我走到路口,斑馬線對面的綠燈仍在閃爍,但我懶得搶那幾秒衝過去,反正我又不趕時間,我站在人行道上,想著等下要吃什麼,說也奇怪,剛剛我還真的很擔心那傢伙會去尋死,但現在這一刻,我又突然覺得這一切看起來沒那麼嚴重,反正他都說他會沒事了,那應該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吧。

  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震動聲,我原本還以為是那傢伙打來的,但來電顯示並非這麼一回事,我接了起來,然後想起明天跟其他朋友有約的事。

  綠燈亮起,我很快結束了與友人的對話,但沒走向對街,反而往回繞進一條巷子,我打算多繞點路散步回家,路上還可以順便去吃巷口的牛肉麵。

  雖然時間不早了,但天氣還很不錯,想到牛肉麵,我的腳步也輕快起來,先前在那傢伙家裡時那種提心吊膽的感覺完全消失了,我甚至還有點奇怪我剛才怎麼會這麼想,我跟他朋友那麼久了,我還不了解他那個人嗎?他就是個喜歡小題大作的傢伙啊,關帳號什麼的,也只不過是想嚇人而已吧,反正他一定很快就會開始覺得無聊了,然後哭著爬回來巴著別人大腿,怕大家真的忘記他,搞不好他今晚就會重啟帳號了也說不定咧!到時候可要好好調侃他一番。

  說穿了,他現在也不過就是想討拍拍而已,再過不了多久,他肯定又會生龍活虎地出來婊人了。

  我樂觀地想著,也離那傢伙的家越來越遠,很快地,我就幾乎忘掉這回事了。


.

梅菲斯特敲敲門

  「我問你,如果你突然發現你的朋友是個蠢蛋,你會怎麼辦?」

  聽到這問句,我將目光從手上快吃完的漢堡移向坐在桌子對面的H。

  「那要視他蠢到什麼程度而定。」我說。

  H慢慢地啃著薯條,眼鏡上的綠色反光在他眼底游移。「很蠢,非常蠢。」他說。

  「舉例來說呢?」我一邊問,一邊繼續大口咀嚼著漢堡。

  「舉例來說……」他仰起頭,注視著麥當勞的天花板。「就拿我來說吧,你以前是怎麼忍受我的?」他問道。

  我看著他,不由得覺得好笑。「怎麼?現在這麼有自知之明了?」

  他嘆了口氣。「我現在深刻地在反省了,我以前一直自以為我很聰明,但其實我是個白癡,而且是個超級大白癡。」

  「真沒想到,」我將嘴裡的食物吞下,好盡可能表現出嚴肅以待的口氣:「閃光跑了會讓你受到那麼大的打擊。」

  聽到這話,他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我,說道:「誰都會受到打擊的吧!有誰跟女朋友分手會不難過的?你到底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啊?」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你以前也說過你並不完全了解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又怎麼可能會知道?」

  他低著頭,看著托盤中央那一坨剩餘不多的番茄醬,喃喃說道:「她真的相信我沒有喜歡過她,她的那一票朋友也這麼想,這一定有什麼問題,而且顯然問題就出在我身上。」

  「說實話,我當初也這麼想。」我說著吸了口可樂。

  他抬起眼,問道:「你也覺得我沒有喜歡過她?」

  我搖搖頭:「我覺得你沒有把我當成朋友看待過。」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們都認識多少年了!」

  「不知道欸,有時候我覺得你只是把我跟其他人當成沒腦粉絲,你好像根本不需要朋友,而既然你不需要朋友,大概也不需要閃光吧,你一直給我這種感覺,搞不好她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甩掉你。」

  有那麼一刻,我覺得H好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徬徨狀態,他拿起一根薯條,但又將它放下,彷彿他從來就不認識那是什麼東西。

  「你是跟我認識最久的人,既然你會這麼想,」他低聲說道,聲音小得幾乎要聽不見。「那就表示其他人也這麼想。」

  「大概吧。」我又喝了一口可樂。

  H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人真心相信你是全然邪惡的存在,這感覺真的很奇怪。」

  「電影裡的反派也沒人會覺得自己是壞人啊。」我說。

  「我是壞人。」他說,語帶悲傷。

  「很好,這是認清自己的第一步,」我說:「從現在改邪歸正也還不遲。」

  「我想改邪歸正。」他說。

  認識H這麼久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聽話,我忍不住被他臉上悲催的表情逗笑起來。

  「笑屁啊?」H似乎有點不高興。「我很認真欸。」

  「我知道你很認真,」我努力收起笑意,但效果不彰。「我看得出來,你最近幾個月以來改進了不少。」

  「真的?」他這麼說的同時,我彷彿在他眼中看見光芒。

  「真的,我看到的時候還會想:『靠!這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傢伙嗎?』說真格的,剛開始的時候還有點不太習慣。」我坦承道。

  他聽到我這麼說似乎很開心,但不一會兒又一臉凝重。

  「可是,就算我現在開始善待別人,也還是有一些被我傷害過的人,或許不管是現在或以後,都會永遠把我當成一個邪惡的冷血怪物。」

  我嘲弄地笑了一聲:「放心吧,你不會是這世上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被女人當成髒東西看待的生物。」

  「我一定得是髒東西不可嗎?」H語帶無奈地問道。

  「對有些人來說,把別人當成髒東西看待會讓他們比較好過一點,」我對他說道:「你以前也都是這樣對待別人,應該懂這種心態吧?」

  他沒回答,只是點點頭。

  「對吧,只不過是立場調換而已,」我往後靠近椅背,將可樂喝光。「換個角度想,如果當個別人眼中的髒東西能讓他們好過點,那被視為髒東西也不會死人吧,已經造成的過錯無法挽回,至少從現在開始學著不要去亂戳別人就好了。」

  「也只能這麼想了。」他說。

  我將空紙杯擱在桌上,開始嗑起H的薯條。「說真的,我不想跟你翻舊帳,」我說:「但我得說,我確實有過無論如何都實在無法忍受你的念頭,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後來就過了。」

  「……對不起。」他說。

  「哇靠,我等這句話等了好久啊,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欠你多少次,要我說多少句都可以。」他說,表情有點尷尬。

  「那倒是不用常常說,」我搖手說道:「我想存多一點起來以後慢慢聽。」

  「你……」他推了推眼鏡,看起來有點惱怒。「不要趁機玩我行嗎?」

  「難得逮到這個機會,不玩一下搞不好以後就沒機會玩了啊。」我說著又拿了一根薯條,但被他拍開。

  「不要一直吃我的薯條,再吃就被你吃光了。」他說,但我看得出他沒真的生氣。

  「那你就吃快一點啦,等一下還要去勘景欸,萬一又下雨怎麼辦?」

  他慢慢地咀嚼著薯條,說道:「那還是幫我吃好了。」

  我呿了一聲,然後繼續啃起薯條。

  離開麥當勞之後,我和H便到台大一帶去閒晃,這天是連日陰雨以來難得放晴的日子,不過早上下過一點雨,天候還是不怎麼穩定,趁著休假,我打算去試試我的新鏡頭,順便替下星期幾個約拍的Coser找看看有沒有什麼不錯的外拍地點,原本我只是隨口在噗浪上提過這事,也沒打算要約誰一起去──畢竟只是四處隨便拍拍,行程相當無聊,但H卻忽然說他最近幾個星期以來悶在家裡悶到快爆炸了,莫名其妙地就說要出來跟,我想不出任何能拒絕的理由,就讓他跟了。

  當然,出來勘景對一道同行的人來說肯定是很無聊的事,若是別人,我未必會答應讓對方跟,但H是個怪人,他對拍照一竅不通,卻很喜歡勘景,有次還把我拖到台北南區附近一處荒蕪的廢墟,說那是個不錯的景點,要不是因為我們都是男的,而且我太熟悉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搞不好會以為他要把我拉到那裡去做什麼糟糕的事。

  「再怎麼拍都是台大,實在有點無趣。」走進校區時H這麼說道。

  「不然你有別的更好的地點嗎?」我一邊調整我的鏡頭一邊說。

  「有是有,但都要付錢。」

  「是啊,有這地方可以拍算很好了,其他地方又遠又得花錢真是要命。」

  「以前去花博的時候有幾個地方的景還不錯,」H淡淡說道:「只是如果要拍Coser的話,就不知道路人會不會很多。」

  我看了他一眼。「你連去花博的時候都在想這個啊?」

  「畢竟我前女友喜歡玩Cosplay,我習慣上會幫她留意這些。」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我卻一時差點不知該接什麼話才好。

  「你還真的是很愛她欸。」我說。

  他略蹙眉頭,說道:「不知道,我本來就常常會替別人注意一些小事,搞不好不是只對她特別。」

  「你到現在還留著這習慣?」我說。

  「才分手幾個月而已,沒那麼快改吧,而且你現在在玩攝影,也常找人約拍,我也沒必要改這個習慣,因為我可以幫你留意有什麼好景可拍。」

  「其實你不用幫我找,因為我認識的Coser都知道有很多好景點。」我故意這麼說道。

  他的臉色頓時一沉。「那你今天幹麼還要出來勘景?」

  「我說過了,我只是想試試新鏡頭。」我繼續裝作沒發現他的尷尬。

  「你可以在家試,拍你的狗什麼的。」

  「我家沒什麼東西好拍,拍了也不有趣,而且我沒養狗,上次你看到的那隻是鄰居養的。」

  「好吧,」他揚起臉。「我不會幫你注意有什麼景點好拍,就算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所以花博那邊有什麼好景啊?」

  「你欠扁嗎?」他沉著臉說道。

  我哈哈大笑起來:「好啦,我鬧你的,你可以幫我找景當然最好,你知道我這人很懶的,我根本不曉得有什麼地方好拍。」

  聽到我這麼說,H的表情才稍微變得柔和些。「好吧,我會幫你注意。」

  「多謝啦,老兄。」我拍拍他的肩膀說道。

  「我們走那邊進去吧,」他指向旁邊一條小徑。「那裡有一些地方長得挺獵奇的,你應該會喜歡。」

  「那是你自己喜歡吧。」我說,但還是跟著他走了過去。

  我們走進建築物之間的小徑,那裡有一道長長的走廊,無人且寂靜,旁邊是一處小花園,雖說是花園,但長得超像《玫瑰瞳鈴眼》裡的棄屍現場。

  而在長廊盡頭,有一座白色溫室,裡頭空無一人,大門還上了鎖。

  「很獵奇,」我評道:「我喜歡。」

  「不錯吧,」H微笑道:「而且這裡假日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

  我拿起相機開始拍攝,H則在一旁看著我拍,我站在走廊上,朝溫室大門拍了幾張,卻忽然感到有些不對勁。

  「欸,你過去那裡站著。」我對H說道,並指了指溫室門口。

  「要幹麼?」他問。

  「拍你啊,我想知道那邊如果站著人拍起來會是什麼感覺。」

  「都有景給你了,你不會自己想像嗎?」他叫起來。

  「幹麼?拍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去那邊站好啦。」

  他盯著我,好像還想說些什麼。

  「快去。」我說。

  他不情願地走到溫室門口,突然一下子變成不知道要把四肢往哪擺的人。

  「不要一直動來動去的,擺點姿勢啊,比個YA手勢也好啊。」我叫道。

  「我才不要比YA,那很老派。」他抱怨道。

  「好啦,隨便啦,總之你不要動就對了。」我拿起相機準備要拍。

  H一下子像是慌了,他立刻轉過身去,背對著鏡頭,巴在溫室門上,我按下了快門,但只拍到他一點點側臉。

  拍了幾張根本看不到臉的照片後,H一臉尷尬地走回我身邊,說道:「你如果還要再拍我的話,那我就不帶你去找景了。」

  「喔,好啦,不拍就是了。」我隨口應道。

  「要拍去拍Coser啦,拍我幹麼?」他碎嘴抱怨了幾句,然後又帶我到下一個地方去了。

  一路上走走拍拍,當我正在拍第三個相當有《沉默之丘》風格的景致時,H忽然這麼說:

  「我突然想到,你還沒回答我在麥當勞問你的問題。」

  「什麼問題?」我問,事實上我完全忘了。

  「就是,當你突然發現你有個朋友是蠢蛋,你要怎麼辦?」

  我冷笑起來:「我都認識像你這樣的奇葩了,還有什麼蠢蛋能嚇得倒我?」

  「但要是你遇到我的二世咧?如果你遇到另一個人正在走我的回頭路,你覺得那要怎麼辦才好?」

  我放下手中的相機,望向站在落葉小徑上的H。「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連二世都有了,跟誰生的?」

  「拜託!我不是那個意思──」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說著朝他擺了擺手。「如果真有第二個像你一樣的人出現在我的朋友群,我大概會認了,然後等看看他會不會有一天也跟你一樣被某個人或某件事打醒,頂多就這樣吧。」

  「就這樣?什麼也不做?」他說,看來好像對此很不可置信。

  我點點頭。「對啊,就這樣,不然你倒是說說看還能做什麼?」

  「難道你不會想告訴他這樣做是錯的嗎?」

  我突然覺得很好笑。「告訴他是會有什麼屁用嗎?像你以前那個樣子,誰來跟你說什麼大概馬上就被你封鎖斬立決了,如果當事人自己不想改,旁人說什麼還不都沒啥洨路用。」

  聽到我的回答,他的表情頓時垮了下來,似乎很失望。

  「明明知道朋友做了不對的事,卻什麼都不能說嗎?」他喃喃說道。

  「到底是什麼事啊?你該不會又多管閒事還是又看別人不順眼吧?」

  他嘆了口氣,說道:「我認識一個小朋友,最近在臉書上PO了很缺德的一個玩笑,而且還是公開的,我簡直嚇死了,當下就立刻要他刪掉那東西,可是他完全聽不懂我的意思,最後也沒把那東西刪掉。」

  「是多小啊?中二生?」

  他點點頭。

  我揚了揚眉,說道:「中二不意外。」

  「我當時花了很多時間想告訴他,這種玩笑是不對的,」他繼續道:「不是有沒有徵得當事人同意或犯不犯法的問題,而是這種玩笑本身非常沒有道德可言,可是想想我以前的作為,我又實在沒有立場跟他說這些,我沒有辦法讓他理解,有些事情違反了社會價值觀,在三次元的世界裡是不能做的──根本是連想都不應該想才對──不管是徵得誰的同意都一樣,但偏偏我又不是一個夠格當榜樣的大人,我自己也做過很多愚不可及的蠢事,我想說這根本是件沒道德的事,但我卻又不是一個品德多好的人,能義正嚴辭地對他這麼說。」

  確定他說完了之後,我想了想,說道:「你想丟石頭,可是你知道你也有罪,對吧?」

  他點點頭,表情凝重。

  「沒辦法,中二嘛,幹中二的事是很正常的,」我聳肩說道:「我能理解你想勸導的心情,可是說真的,那不是你的責任,而且他才只是個中二生,他還小,每個人小時候都幹過蠢事,誰的人生中沒有幾段黑歷史?只是我們那年代沒有幾個人會把自己幹的蠢事PO上網而已,如果今天這個人是個大學生,年紀也不小了,他或許就真的蠢到沒藥救了,可是,聽你說的這個案例,他還只是個小鬼,他的心智年齡本來就沒有到達足以理解事情嚴重性的層級,所以你何必為他擔心咧?就算他今天出去丟人現眼,那也是他爸媽丟臉,不會丟臉到你身上好嗎。」

  「那難道作為朋友,就真的沒有我們能做的事嗎?」他不死心地問道:「不管我們看到朋友做出多地雷級的事,都只能裝作沒看到?」

  我想了一下。「對,差不多就是那樣,啊不然能怎樣?」

  他頓時一臉像是被人狠狠揍一拳的表情。「……那樣還能算朋友嗎?跟我認知的完全不一樣。」

  「我們生活在一個詭異的時代啊,」我笑道:「以前我們是不會轉個角就遇到瘋子的,但網路世界讓我們就算什麼都沒做也有機會碰上天賦異稟的神經病,在這漫漫網海,我們是能認識朋友沒錯,甚至不僅是泛泛之交,而是真正推心置腹的朋友,當你看到朋友之中有人幹了件很雷的蠢事,你是可以稍微點他一下沒錯,可是就僅止於此了,因為你不知道對方把你放在什麼樣的位子,你覺得他是朋友,但對他來說也許並不盡然,如果對方根本聽不懂,或是聽懂了卻不願意改變態度,那就算了,事實上──也只能算了,因為你不能硬逼別人聽你的,如果你那樣做的話,那變雷的就是你了。」

  他張口似乎還想再反駁些什麼,但不一會兒又像是放棄了。「也就是說,我這次還是在多管閒事,對吧?」

  「我是不知道對方到底幹了多雷的事,不過既然對方是個小鬼,我也不想知道,我只能說,換作是我的話,我會把他放置PLAY,看他自己有一天會不會有所自覺,不過對你來說,這大概有點難,我在想,多管閒事幾乎等於是你的本能之一了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好吧,我會學著盡量不要多管閒事。」

  「嗯。」我隨口應道,以為這話題應該差不多結束了,便又拿起相機,轉過身去。

  但H卻忽然開口道:「我想等他,而且這個朋友也還是想繼續當,可是──卻一點都不想再看到他了。」

  我回過頭來,有點愣住。

  「這樣真的很過分吧,」他說,語調絕望:「現在的我並不想因為有人一時不察做了蠢事而放棄他,可是在那之後,不管他說每一句話或做每一件事,都讓我覺得實在是蠢得可以,每一次看到他,我都會想:為什麼當初我會跟這麼一個白癡結交呢?明明是光在旁邊看就知道後果的事,他卻偏偏要去做,而且我還什麼都不能說,因為就算說了也阻止不了,還會讓別人覺得我是個自大狂──好吧也許我真的是個自大狂沒錯,可是,不對的事就是不對,難道就因為我不夠好,做過很多不可理喻的事,我就完全沒有資格指出這一點嗎?」

  我站在那裡等他講完,想著該對他說什麼,過了一會兒我說:「我瞭,我也遇過這種天才,明明他幹那些事會有什麼後果,我一清二楚,但他就偏要去浪費那個錢跟時間,那時我也很急著想告訴他不要做,可是越說他越故意,最後他的下場一如我所料,但我們朋友也當不成了;當初明明是懷著好意勸他,結局卻是落得被對方賭爛,你知道嗎?從那之後我就了解到一件事,就是作為朋友,你能干涉的事其實是很少很少的,如果今天我是他親屬,那要干涉還有點話講,但我並不是,我只是一個能在他心情好時跟他一起玩的朋友而已,也許對我來說他不只如此,但對他來說,我的地位就只是這樣而已,所以我當初對他苦口婆心說的那些,對他而言已經是徹底地越線,等於是在踩他的地雷,現在想想,最後我跟他倒還算是好聚好散,他沒對我破口大罵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H看著我一會兒,然後說道:「……我懂了。」

  我朝他笑了笑。「有些人就是要自己往屎坑栽一回才能親身體會,你跟他說什麼都是沒屁用的,再說,人本來就是要有些黑歷史,等到對方知道要哭著來求爹喊娘,再去噹他也不遲。」

  他揚起眉。「就像你現在噹我這樣?」

  我不打算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笑了一下,繼續轉過身去拍我的照。

  「你說的這些倒讓我想到另一件事。」他說。

  「什麼事?」

  「我以前認識一個傢伙,他一直想當漫畫家,有次他為了投稿一個比賽,必須辭職在家專心畫稿,他那時為此很猶豫,就來問我,他該怎麼做才好。」

  這話引起了我的注意力:「所以咧?你怎麼回答他?」

  他搔搔臉頰,說道:「他那時說,他有很多朋友都反對他放棄工作去投那個比賽,因為那比賽鐵定有黑箱,其實我現在也忘了是哪個單位辦的,反正名聲不是很好,每屆選出來的作品都差不多是那樣,八成有內定的那種,可是,我看他好像真的很想參加的樣子,所以我就跟他說:『那你去投吧。』」

  我不禁倒抽一口氣。「幹,你真的很壞。」

  但H只是聳聳肩,看起來完全沒有半點自責。「我也知道投那個比賽沒有多大希望,可是他看起來就已經是一副存心辭職定的樣子,他早就決定好了,也根本沒有要聽誰的意見,只是想找個人支持他的決定而已,所以我就順他的意這麼做了。」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回想什麼,接著繼續道:「那時他聽到我這麼說好高興,還說其他那些朋友只會潑他冷水,我才是他的好朋友什麼的。」

  我嘖嘖幾聲,對此不敢苟同。「你才是真正沒有把他當成朋友的人吧。」我說。

  「嗯,我現在想想也是這樣覺得,我們根本不常碰面,在網路上他也是幾百年才出現一次,一出現就跟人稱兄道弟的,可是我們根本不熟,我當初對此沒什麼自覺,可是現在想起來,也許我那時真的沒打算把這個人當成朋友吧,我總覺得,他只是高興的時候才來找我,大多時候要找他人都不在,既然如此,我只要在他出現時說些順他意的話就好了,何必惹他不高興。」H聳肩說道:「那些當時勸他不要參加比賽的人,才是他真正的朋友,可是,他就是個聽不進真朋友勸告的人,反而將一個根本認為有他沒他都沒差的人當成真朋友,我想,當時那些真心勸他的朋友應該會覺得很幹吧。」

  「巧言令色鮮矣仁啊,」我說:「真可怕,雖然我絕不想變成像他那種人,可是他那時候認識你還真衰。」

  「對啊,誰認識我誰倒楣。」他說這話像是在開玩笑,但臉上並沒有笑意。

  「那我一定是上輩子造了很多孽。」我說。

  「也許就是因為我當時對人家做過這種缺德事,現在才會落得這般下場,」他若有所思地說道,好像沒聽到我的吐槽。「正因為我當時沒有勸人別去參加一個不會有好結果的比賽,現在才會遇到一個我真心想勸,卻完全勸不聽的傢伙。」

  「別想太多,雷人到處都有的,就算你當時勸了那個人,也許他還是不會聽,而且你還是會遇到現在這個勸不聽的。」

  我們走向下一個景點,往越加無人的地方走去。

  「我會試著盡量調整我的心態,」走了一會兒H說道:「畢竟我也曾經是那麼愚不可及,大家等了我那麼久我才有所改變,總要輪到我去等另一個跟我當初同樣愚蠢幼稚的人。」

  「我不知道你啥時變得這麼深情款款,」我一邊打量周遭景致一邊說道:「而且還挺文青的。」

  「不要說我文青,你不知道現在文青是罵人的話嗎?」

  我被他這句話逗得哈哈大笑。

  「……怪了,我記得這附近有個廢墟的景,」H走到前頭說道。「等等,我找看看。」

  「我沒差,反正我不趕時間。」我說。雖然台大很大,但奇怪的是,跟H一道走我並不擔心迷路。

  那傢伙甚至不是校友,平常也很少出門,真不知道我這莫名的安心感是打哪來的。

  當我正胡亂想著要是在校區裡迷路該連絡誰來救我們時,一陣風忽地吹過,橘紅色的落葉嘩啦啦地撒了下來,走在我前方不遠處的H頓時整個人置身在一幅極不真實的畫面之中,我趕忙舉起相機,趁風還沒完全停歇下來時,盡可能迅速地拍下眼前的這一幕。

  H沒聽見我按下快門的聲音,仍自顧自地往前走,我知道我該立刻跟上,但不知怎地,我卻猶豫了。

  有句話卡在喉嚨裡,我不確定該不該說。

  不過這份猶豫只持續了大約一秒鐘,眼見H越走越遠,我連忙拔腿跟上。

  「欸,」我喊他:「我要跟你說件事。」

  他看到我匆匆忙忙地趕上來似乎感到很奇怪。「啥事?」他問。

  「但要是說了,我們的友情可能就完了,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我看見他的眼裡閃過一絲驚惶。「那還是別說吧。」他說。

  有那麼一刻,我有點傻住。「啊?喔,好吧。」我說。

  我們走了一會兒,誰也沒說話。

  「呃……你要說的是關於我的什麼建議嗎?」H終於忍不住開口:「如果你覺得我最近還是有哪裡做錯,可以告訴我。」

  「不是。」我回道。

  「你要噹我以前做的蠢事?」

  「不是,我說了,我不想一直翻舊帳,而且那些事也早過了。」

  「你要笑我『閃光跑了哭哭喔』之類的嗎?」

  「我哪有那麼無聊啊!」我叫道。「你都已經叫我別說了,還在這裡玩什麼猜猜樂?」

  「我的意思是……」他停下腳步,有點侷促地對我說道:「如果你有什麼對我個人的意見,可以講出來無所謂,我想我現在挺得住,應該。」

  「別傻了,我知道你是個玻璃心,你不會一下子變成強化鋼板的,」我不禁搖搖頭。「更何況,我現在對你沒什麼意見。」

  幾乎有一秒鐘,我看見他陷入全然的呆滯。「所以你不是要罵我?」

  「不是,」我坦承道。「如果我真想罵你,我不會從你有閃光前就忍到現在。」

  他思考了一會兒,最後搖頭說道:「不行,我完全搞不懂。」

  「我早就想說了──本來差點就要說了,」我有點豁出去了。「但你那時卻交到了閃光──我當時想『媽啊這麼性格扭曲的傢伙居然還有女人要』,所以就放棄了,我想,會自願當你閃光的,一定是個史無前例絕無僅有的好女人,你再怎麼白癡加三級應該也不可能放掉這麼好的對象,可是我錯了,想不到你真的那麼笨。」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H說:「好傷人,我稍微有點不想跟你當朋友了。」

  「不是,不只這些,」我搖搖頭:「這些只是我當時的想法,反正我那時候超震驚的,因為我以為我一直都可以晚點再講,不用急著跟你說,反正你是個性情惡劣不可能有誰忍受得了的渾帳,結果想不到居然還有別人會要。」

  他眼鏡鏡片上的綠光閃動了一下,彷彿察覺到了什麼。

  「你自己可能沒發現,」我繼續道:「但我注意到你最近又吸引了很多新朋友,如果我再不提,可能會沒有機會。」

  他近乎迷濛的看著我,好像我剛剛講的是一段催眠人的咒語。

  「所以……」見他沒有反應,我只好再說下去:「我都已經說得那麼明顯了,那──」

  「喔。」他冷淡地打斷道,並轉過身走開。

  我站在原地,感覺像是被一桶冰塊直擊頭部。

  H越走越遠,而我確定我不該跟上去,正當我轉身要往反方向走時,卻被H的聲音喚住。

  「你要去哪裡?」他站在不遠處一棵樹下叫道:「那個廢墟的景在這邊!」

  「我要走了,今天拍夠了。」我回喊道,但覺得臉在發燙,那是種接近屈辱的感覺。

  我很快轉身走開,但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H便又抓住我。

  「你幹麼啦?」他說。

  「媽的!你這個渾蛋!」我怒道:「你沒有任何反應嗎?是你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結果你只是回了聲『喔』,就『喔』而已!這算什麼!」

  他眨了眨眼,似乎很驚訝。「喔……我只是覺得──現在好像不是講這個的時候,還是先把正事做完再說,你不是還要勘景嗎?」

  我甩開他的手,是那種會激怒人的力道。「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我──」

  我話還沒說出口,H就不顧一切地摀住我的嘴巴,將我按到後方的樹幹上,尖聲叫道:「拜託!不要說!不准說出來!」

  我死命掙扎,但H不給我有半點說話的機會,我們倆像白癡一樣在校園裡扭打起來(所幸周遭沒有任何路人看見我們的蠢樣),直到我冷靜下來,H也確定我不會再反抗才鬆開手。

  「好啦!不說就不說,你有必要動粗嗎?」我沒好氣地說道。

  「對不起,」H說:「我只是……暫時不想聽這些。」

  「我知道啦,」我從地上起身,拍掉身上的落葉。「你不是我想的那樣,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才對。」

  他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哪樣?」

  「哪樣!還不就那樣嗎!」我開始覺得他在故意惹我火大。「你有過一個交往五年以上的女朋友!我卻還想跟你說些有的沒的,存心破壞我們的友誼,我根本是個腦殘!你要笑就笑吧,是我不該蠢到一直到現在還抱有一絲希望。」

  「我幹麼要笑你?」他一臉困惑。「我已經說了,我只是現在暫時不想聽這些而已,拜託,我成為前閃光眼中的負心漢到現在還不到半年,現在就接受這種事未免太不厚道了。」

  「吭?」現在輪到我一臉茫然了。「接受?你說……接受啥?」

  「我做了爛事,害女孩子傷心難過,應該要接受懲罰,」他站到一旁說道:「要是我現在過得太爽,會遭天譴的。」

  「吭?」我這次吭得更大聲了。「過太爽?那是什麼意思?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他清了清喉嚨,好像有點難為情。「我跟人家分手,傷害人家這麼多,我不可以這麼快就交到一堆朋友,或是──或是投入另一段關係,那樣我會有點……呃──有點良心不安。」

  我忍不住想對他翻白眼。「你北七啊?她甩掉你之後也是可以去找別人啊,你總不能因為這樣就一直不跟任何人交往吧?」

  「我當然也……不是想一直這樣,」他結巴起來:「可是現在還是有點……唉,我不知道怎麼說,我覺得我心情上還是需要整理一陣子。」

  我陰沉地看著他。「這是打槍我的意思?」

  他望向我,臉上的表情好像今天是他第一次認識我似的。

  「不……我想不是,不算是,」他搖搖頭,有點惶然。「我只是希望你過陣子再說那句話,現在還不行,我沒辦法聽任何人對我那樣說。」

  我沒趣地望著他,想著這傢伙到底有沒有自覺到他在說什麼。「聽到的話你會怎樣?」

  他雙手按著額頭,直瞪著地面說道:「我會爽死。」

  我瞪大眼睛盯著他。「就算對象是我也一樣?」

  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點六神無主。「不……我不知道,我現在沒辦法決定,等你說的時候我再回答你。」

  「那我現在說不行嗎?」

  「不行!」他大叫道。「你沒聽懂嗎?我現在不該聽任何人對我那樣說,我還在受罰期,要是我才剛跟人分手沒多久就有人對我……不行,那樣太渾帳了,我應該要悲慘地宅在家裡,每個朋友都出去玩樂,只有我一個人守著沒人的噗浪才對。」

  我開始後悔對他提起這件事了,總覺得應該要一輩子都別讓這白癡知道有人愛他才對。「幹,你真的有病。」我說。

  「幹麼這樣?我只是想給自己一段痛定思痛的時間。」他略顯陰沉地看著我。

  「那是要等多久?」我問:「你什麼時候才打算讓我說那句話?」

  他想了一下,回答道:「至少到明年。」

  「那也只剩半個月而已,」我簡直有一萬個想要吐槽。「現在說跟到時說會有差嗎?」

  「會啊,到那個時候搞不好我們就不是朋友了。」他淡淡說道。

  我不確定他這句話是打算讓我期待還是怎樣。

  「我先告訴你,說不定等到那時我會改變主意。」我說。

  他聳聳肩。「沒差啊,反正損失的又不是我。」

  我盯著他,忍住想揍他一頓的衝動。「你果然還是個爛人。」

  「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他笑了笑:「走啦,你到底還要不要拍照?」

  「我勸你不要對我太放心,我說真的。」我說,但連自己都覺得這話撂得很無力。

  他邁步往前走去,頭也沒回地說道:「沒關係,你敢怎樣的話我會報警。」

  我聽出他的聲音在笑。

  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禁疑惑起為什麼當初我會對這傢伙產生好感,這人全身上下到底有哪一點值得喜歡?打從我認識他以來,他幹的蠢事跟混帳事簡直多不勝數,不但囂張、自以為是、而且還很傲慢,雖說這陣子以來他總算是有點兒改進,但這真的足以抵銷以前那堆狗屁爛事嗎?我該不會正在把自己推進一個回不了頭的火坑裡吧?

  我不禁嘆了口氣。

  我知道,我可以說出一千個不值得跟這傢伙結交的理由。

  但我同樣可以說出一千個想跟這傢伙在一起的理由。

  不管了,就當我是個沒救的傻蛋吧。

  我追上H,覺得地獄的火坑似乎已在某處開啟,但我一點也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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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士德小姐的悲劇|虛妄的推廣與卑微者的自戀

  「場次好玩嗎?」

  此時,我正提著裝滿同人誌的行李箱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而原該是我位子的電腦桌前,卻坐著完全一個不屬於這個空間的男性,以極其慵懶的姿勢斜倚在我的扶手椅上,好像一點也不在意房裡四處都是二次元裸男的海報與抱枕套,以及他腳邊堆著的那一大疊封面尺度極為過激的BL同人誌。

  我沒理會他的問句,只是瞠目結舌地瞪著他。

  「你……你!你幹嘛跑到我房間裡啊?」我漲紅著臉大叫:「你怎麼進來的?我門明明──」

  「沒鎖。」他接口道,並拎起一串鑰匙,上面吊著我極其熟悉的某個女性向手遊男角的Q版壓克力吊飾。「我看你這傢伙大概是混到今天早上五點才開始準備行李,所以出門也匆匆忙忙的,不但忘了鎖門,連鑰匙都沒帶,我要是小偷的話可就省事了,不過──」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周圍,說道:「小偷要是摸進來,看到這堆有的沒的,應該也知道這裡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能偷吧。」

  我將行李箱往牆邊一擱,雙手叉腰怒道:「你不知道女孩子的房間不能隨便進來嗎?啊!你是不是還偷看了我的電腦?」

  「都27歲的人還自稱女孩子?」他抖了抖眼皮,視線從那副映著綠光的眼鏡後方直射而來。

  「要……要你管啊!」我回道:「我有少女心好不好!快給我出去啦!」

  聽到這話,他很輕地嘆了口氣,然後從電腦桌前起身,走到牆邊提了提我的行李箱。

  「好重喔,」他評論道。「你的本子都沒有賣出去嗎?」

  「有賣出去啦!」我回道。

  「賣了幾本?有回本嗎?還是連一千塊收入都沒有?」

  「你也太沒禮貌了吧!怎麼可以問這麼敏感的問題!」我有點怒了。

  「看來是連一千塊收入都沒有。」他結論道。

  我站在那裡,心裡又惱又氣,甚至有點想哭的感覺。「你是專程來取笑我的嗎?」

  他望向我,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怎麼會?你是把我想成多壞的人?我才沒那種閒工夫特意來取笑人作樂。」

  「那你幹嘛跑來找碴?你家明明是在樓上,不是這裡好嗎!」

  「我只是──」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知道你今天會滯銷的原因,想說你會不會想要聽,既然你沒興趣,那我走了。」

  「咦?欸──等……等一下!」他說完馬上轉頭要離開,我連忙趕上,擋在他與門之間。「你說的是真的嗎?」我問。

  他點點頭,一臉好像我在問廢話的樣子。

  「那……告訴我,拜託!」

  他站在那裡看著我,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慢慢地浮現出笑意。

  「你真的想要知道嗎?」

  「咦……?」聽到這話,我有點愣住。

  「就算知道之後,玻璃心會碎光光,自尊再起不能,截至目前為止的人生都會狠狠粉碎,也想要知道嗎?」他問道,臉上仍帶著笑意,只是那笑容好像變得更冰冷了。

  「欸……?太誇張了吧,有那麼嚴重嗎?」我搔搔頭傻笑道,不太確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然後他的笑容在一瞬間消失了。

  「你要是沒那種覺悟,喜歡留在渣畫圈裡當垃圾渣滓的話,就別浪費我的時間。」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丟下這話後便揚長而去,留下我嚇傻在原地,完全搞不清楚我到底說錯了什麼。

😈

  與樓上的房客結下不解之緣,是在一次同人誌販售會上發現他竟然是我關注的同人作者,姑且就匿名稱他為「H」好了;我最初會知道他,是因為在網路上搜到一篇冷門作品的同人小說,我當時非常喜歡那個作品,可是那作品在國內鮮為人知,沒想到居然能在中文圈內找到同人文,我簡直又驚又喜,在作者的站上爬文了一輪,發現他其他的小說也很有趣,雖然整體上感覺不太主流,但行文風格很像我喜歡的歐美小說,我把舊文都看完後,就點到首頁,想看看這位作者最新的作品會是什麼,沒想到他現在居然在畫圖,而且畫技還比我厲害超多的,ㄧ般人畫圖跟寫文章能有一項做得不錯就很好了,但他竟然是兩種技能都達到令我望塵莫及的程度。

  我當時以為他跟我一樣是腐女,於是稍嫌有些厚臉皮地在社群網站上向他搭話,聊了一陣子後挺投緣的,便和他互加好友,有一次,我好奇問他怎麼會從寫文轉到畫圖,他告訴我他原本就是畫圖的,會去寫文只是因為有一段時間他對畫漫畫失去了自信,才轉而到文字中逃避現實,後來慢慢找回了信心才又開始畫圖,這話聽得我不可置信,明明那些用詞簡潔卻又充滿華麗氣氛的小說如此鼓舞我,對作者本人而言卻只是復健期的產物嗎?這傢伙到底是怎樣的怪物啊?

  因緣際會之下,我得知他是跟我唸同一所高中的學長,不過他只唸了三個月就休學了,我從沒在學校見過他;除了唸過同一所學校,我還輾轉發現我們有許多共通點,像是他曾出過二創本的原作作品我剛好都迷過,有好幾次同人場我們的攤位都分配得很近,甚至還被排在隔壁攤過,可是我卻在最近三、四年才知道他這個人,而且在我認識他之前,他已經在我樓上住了五年之久了。

  雖然H現在完全以販售電子檔為主,不再出實體刊物了,但他參加同人場的時間點比我早,他似乎是從高中休學後沒多久就開始出本參場了,而我則是從大學時代起,每年的大小場必定都會出新刊報攤,持續至今也有六年了,雖然我老是喜歡上冷門作品跟冷門CP,導致本子總是很難賣,但也有幾次首販完售過,這種時候就會覺得自己選擇創作這條路果然是對的,能夠看到讀者的笑容比什麼都令人開心,即使偶爾有些艱辛,也有過整箱書搬去會場又整箱搬回來的滯銷慘況,但只要還有一個讀者願意看我的作品,我就會繼續畫下去!

  「你在作夢啊,智障,你以為有人會想看這種垃圾?」

  H的聲音將我喚回現實,我如夢初醒地環顧四周,這才看到H就站在我房間門口,手上拿著我昨天沒賣完的新刊。

  「啊,我不是說過不要隨便進我房間嗎!」我衝上前,嘗試要將他塞回門外的走廊。

  「把這種羞恥心分ㄧ些到你的作品上如何?這種漫畫看得我都要得尷尬癌了,你居然敢拿去賣人?」

  我死命地想將他推出去,但他人高馬大,怎麼推都紋風不動,現在房裡是29度,為了省錢付房租,我根本不開冷氣,滿身大汗的我很快就放棄了。

  「齁!你很煩欸!」我徒勞地抱怨道,眼睜睜看著H在我床上的同人誌堆清出一塊空間,一屁股坐上去。

  明明當初在網路上攀談時,H的態度親切又和善,真沒想到他的本性居然會是這種毒舌男,當時身為小粉絲的我,一看到大大願意理我,而且竟然就住在我家樓上,當然要好好向大大請教作畫技巧跟漫畫分鏡等等,一時不察的我,居然還脫口說出要拜大大為師,希望師父教我畫漫畫,只要有需要修正的地方都儘管告訴我,就算是嚴厲的批評也沒關係。

  然後事情就變成這樣了,眼前的這個毒舌惡魔就坐在我房裡,而且怎麼趕都趕不走,就算叫梵諦岡的神父來驅魔大概也沒用。

  說到底,也是我自己引來了惡魔入室,我只好摸摸鼻子,坐下來聽他要說什麼。

  「你為什麼要畫那麼過氣的題材呢?」H皺眉望著我。「這原作是四十年前的作品吧,雖然去年有出重製版,但也沒有引起多大討論度,這作品的同好圈在台灣有沒有五十人都不知道,你出這個是嫌錢太多嗎?而且你居然還出了兩本!」

  「是三本,」我指正他。「第三集我現在正在畫,下個月的ONLY場應該趕得上。」

  他ㄧ臉不可置信地瞪著我。「你瘋了嗎?」

  「對呀,我就是瘋啊,不瘋怎麼會當粉絲呢?我就是喜歡這作品啊,可是我推薦給周遭朋友都不看,只好畫本子來推廣囉!」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好一會兒才說道:「我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

  「推薦作品給別人,但別人不想看,這是理所當然的,應該說,會看你發幾個花癡廢噗就去看那個作品的人,才是少數中的少數。」

  「對啊,所以我才要出本證明我的愛啊!」我回道:「這麼好的作品,我要推廣給更多人知道!出本不就是這樣嗎?」

  「不對,你所做的事對推廣根本不會有幫助,」他直視著我說道:「你只是在原作已經沒人要看的前提下,又多製造了一項沒人要看的東西。」

  「咦?」聽到他這麼說,我突然一下子傻住了。

  「如果畫肉本的話說不定還有些機會;」他ㄧ面翻我的本一面評判:「但你看看你畫這什麼?全員健全向搞笑四格本?搞笑四格這體裁本身是沒問題,但很遺憾你畫得並不好笑,這些笑點老到都可以進棺材死三次了,就算叫你阿嬤來看也笑不出來;還有你放這頁是什麼?你跟你朋友O子的聊天腦洞記錄?誰要看這個啊拜託?裡面全是只有你跟O子兩個人才看得懂的梗,寫中文好嗎?你到底是要畫給大家看還是只畫給O子看?你們兩個交往算了,然後叫她把你的本全部買下來。」

  被他說成這樣我頓時滿腔羞憤,從椅子上跳起來:「你……你說得也太過份了吧!我是作了什麼惹到你,你要這樣羞辱我!」

  「你一定要把別人說的話都看成是羞辱你、找你碴嗎?」H說道,語氣冷靜。「未免也太自我意識過剩了,你還不值得我特地羞辱,這些都只是作品中確實存在的事實,並不是在攻擊你的為人。」

  「……你根本就是以攻擊別人為樂好不好。」我嘟囔道。

  「如果你願意更信任我一點,不要老把我當成惡人,我也用不著怕你的玻璃心碎光,扎到我自己我也不好受。」

  「自己把玻璃給砸了還要怪玻璃扎到你嗎?哪有你這種人!」

  「你別忘了,」他高聲說道:「說希望自己的作品變得更好,要我當你師父的人可是你,而且我當初已經告訴過你,我自己的創作也是小眾市場,不是能夠收徒的程度,可是你還是堅持要我鞭策你,現在是受不了要反悔了嗎?」

  「我只是──」我結結巴巴地說道,想著該怎麼說才可以掩飾我真的有點後悔。「覺得……你……是不是──講話稍微溫柔一點……比較好?」

  他看著我,然後冷笑了一下:「我懂了。」

  「吭?」我一臉茫然,他懂了什麼?

  「你呀,明知道我也算不上什麼大手,可是你知道我還是有些本事比你厲害的,你身邊沒有其他像我一樣的人,因為那些畫得更好、更大手的人沒空理你,我是你能抓到的範圍內最有機會得手的,所以你明知道我不是當師父的首選,卻還是打算從我這裡偷走一些東西;你心裡打的如意算盤是,先將我當成第一個跳板,等學會我所有的東西後就要把我一腳踢開,去攀更有名的大大了。」

  「什……什麼!我才沒那麼想──」

  「不過很遺憾,」他站起身來,交抱雙臂,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目前的你是學不會的。」

  「我……我當然知道!」我有些不甘願地承認道:「你比我厲害很多啊!我哪有辦法像你一樣……」

  我話還沒說完,就忽然感到額頭被重重彈了一記,痛得我哇哇大叫起來。

  「這種狗腿的技能不需要,」H冷冷說道。「你既然不是真心那樣想,就不要言不由衷地誇讚別人,你這種習慣隨口捧大大的人我見多了。」

  我摀著額頭,淚眼汪汪地望著他。「怎麼這樣說……我明明就是真心的──」

  「我告訴你,你的真心──你的本性是怎麼一回事吧,」H突然逼近我,嚇得我不住往後退。「你是一個相當自戀、活在自己世界的腐女,你對自己有過高的自信心,以為自己能夠『推廣』你所謂的『愛』,於是畫了一堆沒人要看的垃圾,比你喜歡的那堆冷門作品還更無聊、更沒人想看,但你活在自我滿足的同溫層中,身邊充斥著跟你一樣不知上進的親友團,就算你畫得再爛也會捧你的圖好可愛好萌;你認為花錢印一堆不賺錢的廢紙是一種創作者的浪漫,所以你不會去思考如何讓作品變得更有趣或更令讀者感到共鳴,因為你認為那樣就是媚俗、跟風;你雖然討厭滯銷,但你骨子裡更不想失去那無謂的『創作者浪漫』,你認為你應該堅持某種自我,卻不知道那對其他人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你這六年來把時間都花在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對社會無益的人,但你卻天真地認為別人應該要無條件接受這樣的你,買你那堆從不為了思考讀者感受、只為了滿足你自己而畫的廢紙;更可笑的是,你還以為抱持著這種自我感覺良好心態的你,能夠利用我,從我這裡學走有用的東西,還當作別人看不出你這點膚淺的心機,這正好證明了你又笨又邪惡,因為你以為只要維持表面上的善意就夠了,你的謙虛不是真正的謙虛,你的讚美也不是真心的讚美,只要你仍然學不會打從心底去感受或同理別人的想法,你就一輩子不可能畫出有趣的本子,請再厲害的名師來都不可能。」

  他劈哩啪啦說完這一大堆,我頓時跌坐在地,呆滯地望著他。

  「我……我才沒有你說的那麼壞咧……」我反駁道,但連我自己都覺得反駁得很無力。

  「你跟我其實是很像的,」他說:「這就是你會欣賞我作品的原因,人會受到跟自己相像的人事物所吸引,所以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那時說要拜我為師,我就覺得你不是真心的。」

  「那你……幹嘛……要答應咧?」我說,聲音有些嘶啞。

  「因為我想看看你跟別人是不是不一樣,你──跟那些活在同溫層、有自戀型人格障礙和彼得潘症候群的作者,到底有沒有不同,當同溫層的保護膜被撕爛後,你是有決心踏出來呢,還是抱著僅剩的碎片活在那沒救的小圈圈裡?」

  我咬唇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正坐起來,抬臉朝他說道:「我想踏出來,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請告訴我,師父!」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有點擔心他會掉頭就走,連忙說道:「我……那個──你說得對,我搞不好真的有過你說的那種想法沒錯,只是我以為只要不說出來,那種小小的惡意是不會被察覺的,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跟人交朋友的,看起來也沒出過什麼大問題……所以我就……以為這樣是對的,可是,既然你看得出來,那就表示說不定也很多人是那樣看我的,只是我太自我感覺良好才會沒有發現……」

  我停下來思考了一下該怎麼說才好,然後繼續道:「我當初說要拜你為師……可能是真的想得太天真了,你本來就沒有那個義務教我,我自己明明……說過就算是嚴厲的批評也沒關係,可是你真的變成魔鬼教官了,我卻又開始抱怨,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我低下頭,聲音變得越來越細小:「……只是……很懷念當初跟你在網路上聊天的時光,那時候你用字遣詞超溫柔的,好像鄰家大姊姊一樣,幫我看作品時也從不會說是垃圾什麼的……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呢?我不想每天都被你罵啊,那段當小粉絲的時光明明就是那麼開心……」

  「那是服務喔。」他突然說道。

  「啊?」我抬起頭來。

  他在我面前蹲坐下來,將視線放到與我等高,說道:「讓粉絲開心,是作者提供的額外服務,因為是把你當成客人;身為販售商品的人,得罪客人可不是什麼好事吧,讓客人高高興興地買下商品,心裡有著受到重視的錯覺,這本來就是我們該做的。」

  我瞪大眼睛望著他:「你說……錯覺?」

  他點點頭。「是錯覺喔,那些去偶像握手會的肥宅,你不會認為他們是真的受到偶像本人深愛的吧?那就是偶像的義務啊,偶像有責任讓每一個粉絲都有受到尊榮的錯覺,滿足他們那空虛的心靈,這就是販賣夢想的工作呀,但偶像當然是不會嫁給追星族肥宅的,這連三歲小孩都知道。」

  「你……你是說──」我氣呼呼地叫道:「你以前只是把我當成提款機嗎?粉絲對你來說只是鈔票,你從來不會真心把他們當朋友──你只是在欺騙我的感情嗎?」

  「所以啊,你現在是朋友了,我跟你是對等的呀,」他直視著我的眼睛說道:「既然是朋友,而且你都特地要我盯你的作品了,那我要是再像以前那樣,只跟你說些讓你開心的漂亮話,實際上對你卻一點也沒幫助,這不是很失禮嗎?」

  「咦……?」我呆望著他,覺得腦袋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消化這番話。

  「不只是我,其他的大大也是這樣運作的,有點常識的作者都會去拿捏跟粉絲之間的距離,沒有人會真的去跟每個粉絲交朋友的,就算表面上說是『親友』,實際上也是同人場上發發認親卡就了事的程度,事後隨時可以翻臉不認人的,只在網路上聯繫的交情就是這麼脆弱。」他站起身來,回頭在牆邊的紙箱裡撈起一本我的書,說道:「你的東西看起來還滿認真的,只是沒有人給你指路,你身邊又只有一堆腦盲蠢貨,除了給你灌迷湯之外什麼也不會,反正害你白花錢印本他們也不用負責任,於是你就一意孤行地走到錯誤的方向去了。」

  他將那本書拿在手上翻來翻去,然後又露出我很熟悉的那種冷笑。

  「幸好,你還有點腦袋,知道要找我求助,」他說:「雖然我的事業還算不上成功,但我是你認識的所有人當中,最有機會幫你的,如果你的智商再稍微低個那麼一丁點,你就會去找O子,那個除了慫恿你出本之外,什麼都不會的笨蛋。」

  聽到他批評我最要好的閨密,我立刻從地板上跳起來。「喂!你不要這樣隨便批評別人的朋友是笨蛋好不好!O子哪裡不好了?人家長得漂亮,個性又溫柔,才不像你──」

  「那是因為她身邊都是你這種不修邊幅的宅女在陪襯她,當然顯得她漂亮了,」他打斷我的話,一臉不以為然。「我告訴你,你要是從現在開始學化妝打扮,把你那頭雜草般的油膩長髮整理一番,變得比她好看,她很快就不會當你朋友了。」

  「吭?你這是性別歧視!」我叫道:「誰說女人就應該要化妝!而且台灣是熱帶氣候,根本就不適合每天化妝出門,你這個直男癌患者!大男人主義!」

  「我只是說學化妝,你是怎麼聽成每天化妝的?而且我交過男友,你要罵直男去罵別人。」他說著把手上的本子按到我臉上,我掙扎了一會才奪下來。

  「你在幹什麼啦!這是要賣的本──等等等等!不對!你說你交過男友?你是GAY?」我驚呼道。

  「也交過女友就是了,你說呢?」他平淡地說道,我實在聽不出他是不是在騙我。

  「啊……那就是……雙性戀囉?你是bi吧?」我若有所思地說道:「哇……我身邊從來沒有認識這樣的朋友欸。」

  他冷笑了一下:「你現在是不是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身邊竟然有LGBT的朋友,自己肯定是個思想開明的先進文明人吧,跟其他茹毛飲血的野蠻人不是同一個等級的。」

  「吭?我才沒那樣想咧!你幹嘛都要把人家想得很扭曲啊!」

  「那我先跟你說,我沒有特別支持同志婚姻,關於我的話題可以到此結束了,來談你的作品。」

  雖然他講得很快,似乎想讓我忽略他前面那句話,但我還是聽到了。「等一下!你說什麼?你自己是同志,卻站在反同方嗎!你怎麼可以這樣背叛你的同胞!」

  他的表情有點不耐。「我只是說我『沒有特別支持』,為什麼你就可以解讀成是反同?你是小學生嗎?不跟你好就要切八段?」

  「可是不支持不就是反對嗎!」我說:「現在同志婚姻推廣得很辛苦,政府對同志又愛理不理的,還有一堆反同份子在那邊亂,想阻擋別人結婚,你不覺得那些反同團體很可惡嗎?」

  「是很可惡,我也討厭他們。」他說。

  「所以啊,這種時候不是更應該要團結起來嗎?」我雙手握拳說道:「大家要一起消滅這種歧視啊!一起讓同志能夠獲得結婚的權利,讓他們獲得幸福啊!這才是做為一個先進社會該做的!」

  他慵懶地抖了抖睫毛,看著我說道:「他們獲得幸福了,那你呢?」

  「咦?」突然被這麼一問,我忽然不知該做何回應,只見他仍盯著我看,我只得結結巴巴地亂回一氣:「我……我怎麼樣都無所謂啦,看到別人幸福,我也開心啊!而且我又沒有對象可以結婚,像我這種母胎單身的……」

  「你這白癡!」他忽然大聲打斷了我的話。「你要先獲得幸福,才有能力去幫助別人獲得幸福,你知道有能力結婚的人都是怎樣的人嗎?」

  「怎……怎樣的人……」我被他突如其來的音量嚇得支支吾吾。

  「有錢、有穩定工作和房子、養得起小孩的人。」他見我嚇傻了,便逕自接下去說道。「這幾樣條件,你一樣也沒有,你幫別人獲得幸福,你自己的幸福要怎麼辦?那些人會幫你嗎?」

  「這……這個……」我艱難地說道:「我自己的幸福我當然要自己去爭取啊,我自己爭取不到是我自己的問題,我自己努力就好了,幹嘛要叫別人幫……」

  「對,很好,你知道『自己的幸福要自己爭取』,」他又一次打斷了我:「你還有這點基本概念,所以為什麼一無所有的你要去幫同志爭取幸福呢?那些人好手好腳的,而且社群也逐漸壯大了,他們自己的事叫他們自己去爭取,干你屁事。」

  「你怎麼這樣說?人家他們是性少數啊!我們多數族群應該要幫助少數的人,而且很多同志他們的成長過程都很可憐,都受到壓迫啊!」

  「真的是『少數』嗎?」他冷冷地看著我。「現在站在你面前就有一個你所謂的『性少數』,可是我並不覺得自己的成長過程很可憐,雖然從小到大多多少少經歷過一些無聊的霸凌,不過那是大部份人都有過的;這世上不論任何性取向,活得辛苦的人都很多,所以我從來就不覺得我跟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也跟你一樣認為自己的幸福要自己爭取,豈有叫不相干的人免費幫自己的道理?這就是我不特別支持的原因,因為現在的風勢就是拉一堆跟同志根本不相干的人來達成他們要的幸福,你只要不順從就要被打成反同份子,即使並不是反對,而只是不支持。」

  我皺起眉頭。「我不懂這有什麼差別,不支持跟反對不一樣嗎?」

  「所以說你笨啊!」他的語氣又趾高氣昂起來。「當然不一樣,我不反對同志婚姻,但我不會認為『每個人』都應該要幫助同志結婚,而且我也是沒能力結婚的人,同志婚姻並不受益到我,所以我不會特別想去支持。」

  我有點似懂非懂,但既然知道他並不反對,我也就勉強接受了他這番說法。

  「不過,那倒是個不錯的推廣手段,你可以往類似方向思考看看。」他說著便又坐到我床上,斜倚在一個衣衫不整的二次元男角抱枕上,看起來好像那個男角正把他抱個滿懷,這畫面讓我的腐女心略微緊了一下。

  「吭?什麼手段?」我茫然地看著他的長腿說道。

  「同志的推廣手段啊,」他懶洋洋地回道:「讓大家都產生一種幻覺,覺得『我支持同志表示我比別人更思想開明』──這種優越感是令人欲罷不能的。」

  「我就說你不要把人家都想得很扭曲好不好!」我叫道:「幹嘛都要用那麼邪惡的角度去看啊?」

  「你才喜歡用邪惡的角度去看吧。」他說,彷彿感知到我的想法似的,忽地收起他那雙擱在我床上的長腿,端坐起來,我心頭一驚,連忙將視線移開,但又馬上覺得自己心虛得太明顯了,於是又鼓起勇氣望向他的臉,但他完全沒注意我,似乎沒發現我剛剛一直盯著他的大腿跟臀部看,我這才略微鬆了口氣。

  「即使同志沒那麼想,」H繼續說道:「但那些一股腦參與的異性戀心裡或多或少都有那種想法,事情就是自然變成那樣;如果你要推廣你喜歡的東西,就要帶給人那種欲罷不能的感覺。」

  「那,具體來說要怎麼做?」我拉來一把椅子坐下,準備洗耳恭聽。

  他轉過臉來看我,說道:「我也不知道。」

  「啊?什麼鬼!還以為你知道咧!」

  「我只是建議你可以往類似的方向思考看看,又沒說我知道要怎麼做。」他的語氣依然慵懶。「既然大方向沒有頭緒的話,那就往比較切身的小地方看吧,我問你,你每天上網最喜歡看的東西是什麼?」

  「欸……那還用說,當然是BL文囉。」我訕訕然笑了笑。

  「肉文嗎?」

  「都看啊,肉文啦、ABO也看、也喜歡溫馨的甜文……問這個幹嘛啦!」

  他不理會我的難為情,只是托著下巴尋思道:「我記得你是不喜歡逆CP的類型吧?」

  「對啊,不喜歡,不過大部份的腐女都是這樣吧。」我說。

  「那,」他的表情又忽然冷了下來,說道:「你自己的本子為什麼從來沒有出現這些東西?」

  「啊?出現什麼?」他突然這麼問,我腦子一下子有點轉不過來。

  他伸出手一項一項算給我聽:「沒有肉、沒有ABO、也沒有甜蜜溫馨的情節,雖然出過勉強算是CP本的東西,但內容清淡如水、不知所云,看不出來誰攻誰受,你是要畫給誰看?」

  「咦?呃……那個……我是畫搞笑四格為主啊!我不擅長畫肉嘛,我又沒畫過……」

  「沒畫過怎麼知道?」他突然抬高音量:「沒有人是一開始就很會畫肉的,誰不是從狗屎爛畫慢慢練習起來。」

  「我……我是想說──等我畫技變得更好了,再來練習畫肉……」

  「畫肉本就是最快的練習,給我從肉本開始,不要拿那些廢話當藉口!」他瞪著我說道,映著綠光的眼鏡彷彿閃著青焰一般,把我嚇得魂飛魄散。

  「就……不能畫搞笑四格嗎?」我斗膽問道。

  「我剛剛應該已經說過了,你的搞笑四格一點都不好笑,」他盯著我,好像要將我盯穿一個洞似的。「既然畫技也沒有精美到能夠讓人看到圖就買的程度,那就只剩肉本這個選項能賣了。」

  「咦?欸──!」我嚷了起來:「畫技不好還要畫肉嗎?會更賣不出去吧!」

  「正好相反,除非圖醜到連小學生塗鴉都不如的程度,不然只要有畫肉,那就是一個賣點,給我從現在開始學男人的屌跟屎洞要怎麼畫,這就是你接下來的課題。」

  雖然他的語氣斬釘截鐵,但我還是很難以置信。「可……可是……你明明也看過我的圖,應該知道我是比較偏Q版的美式畫風吧?那種畫風要怎麼賣肉啦!不會有人覺得實用的吧?」

  「誰說Q版就不能賣肉,你的思考為什麼可以這麼狹隘?」他又再度咄咄逼人起來:「思考這麼狹隘的人還敢學人畫什麼搞笑四格,你簡直看不起喜劇這門藝術。」

  「不……不好笑是你說的,明明O子還有Y醬他們都覺得很好笑啊!」我努力反擊道:「喔對了,我年初出的那本創作日記──就是你之前特地挑出來跟我說沒人會想看的那本,昨天還有人特地到我攤位上說她很喜歡那本呢!明明就有人覺得很有趣,被你說得好像比廢紙還不如,你這樣批評我的漫畫,對買下來的人而言也太失禮了,你是在質疑讀者的品味嗎?」

  聽到我的話,H用鼻子哼了一聲,別過臉去,我正洋洋得意地想著我總算讓這惡魔無話可說了,但他又立刻回瞪了我一眼,如果眼神可以殺死人,那麼我在那當下應該已經死了一萬遍了。

  「一個你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路人誇你,你就得意到飛天啦?」他的語氣冷得可怕:「難道你畫漫畫是只賣給她一個人嗎?她要是那麼喜歡,那麼請她將你那些滯銷的漫畫全買下來如何?」

  「你……你這樣說也太無理取鬧了,」我努力迎視著他,但感覺主場優勢又棄我而去。「人家只是說喜歡我那一本而已,怎麼就要她負責買我全部的漫畫?哪有這種道理……」

  「你知道那些日本偶像的粉絲,買CD都是成打成打的買嗎?」他突然這麼說道:「而且都是同一張專輯或單曲買好幾片,為了要投票給心愛的偶像,那些粉絲是心甘情願買一大堆重複的CD堆在家裡。」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你的意思是……要我的讀者也這麼做嗎?我才不要做那種事!我又不是偶像,而且……」

  「而且你的讀者也沒有那種忠誠度,」他接下我的話:「這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而是就算你想搞類似的事也搞不起來,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位誇你的讀者不可能買你第二本重複的本子,就算你用送的,她也不會要,因為你的作品價值也沒到那種值得一次買好幾本──分成收藏用、閱讀用、推廣用的程度。」

  正當我想反駁他時,H又搶先一步開口道:「如果你想拿區區一個讀者的意見來反駁我,那至少該是那種等級的高忠誠度吧?事實就是你的本子滯銷是常態,首場完售和零星的讀者讚美是偶發事件,既然完售跟讀者讚美不是常態,為什麼你會覺得這是一件可以拿來說嘴的事情?」

  「因……因為……」

  H的臉上又出現那種惡魔般的微笑。

  「因為很難得才會收到讚美呀,」他說:「而且又是被我嚴厲批評過的作品,當然要特別拿出來講囉,你看看你,對我就是在意到這個程度。」

  「你──你不要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誰在意你啊!說我自戀,你自己才是自戀狂吧!」我從椅子上跳起來,徒勞地回嗆道,但卻阻止不了自己的雙頰發紅;可惡,他說的全是對的,我的確就是因為他批評過那本,才會特別記得那位誇我的讀者,還偏要把這件事告訴眼前這個通曉人心的惡魔,早知道會這麼自取其辱,我就不要說了。

  「當作者的人,當然要有點自信才做得下去,」他ㄧ派理所當然地說道:「但太自我意識過剩就是件壞事了,畫只有自己想看的東西,期待群眾會跟隨你尊爵不凡的喜好,這是一種自我意識過剩;明明自己並沒有相應的影響力,卻因為別人懶得看你喜歡的作品,而不自量力地跑去畫該作品的二創本,以為光憑自己就能成功推廣給更多人,這也是一種自我意識過剩;說穿了,就是認為別人應該要迎合自己,而不是自己該去花時間了解他人。」

  「你這話的意思難道是說,畫本推廣是一種自戀的行為嗎?」我瞪眼瞧他。

  他深深地點了個頭。「正是如此。」

  「吭?」我不自覺抬高了音調:「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這話可是在否定所有認真耕糧的同人作者喔!你的意思就是說大家都是自戀狂?是這樣嗎?」

  他冷冷地看著我。「只有那些自認是『推廣原作』的作者,才是真正的自戀狂,至於其他有點腦袋的作者都知道,出二創本是藉著沾原作的名氣來推銷卑微又默默無名的自己,某程度上來說,那些跟風作者比你們這種自命不凡的愛好者更有自知之明,他們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僭越原作,必須追逐客群才能生存,哪個作品紅就往哪邊去,而不是孤芳自賞,抱著沒人看的冷門作一起沉沒到冰冷的海底。」

  「你的意思是說──」這話聽得我光火起來了:「那些厚著臉皮到處跟風、每次什麼作品紅起來,就趕快發一堆做作廢噗來假裝自己多愛原作的作者──比我還高等嗎?明明我喜歡的作品每個都是優秀的經典,是現在的人太膚淺了!一點都不了解老作品的好!換坑換得比誰還快,哪像我,我只要萌上一個作品,就可以愛著它五年、甚至十年以上!竟然說我比那些跟風廢腐低等,我這麼辛苦耕糧、就算下著大雨還千里迢迢跑印刷店、搬著那些重得要死的書參加各地的大小場次是為了什麼──」

  我忽然住了口,因為我看到他的表情。

  「你終於說出真心話了。」他輕拍了拍手,唇邊划出一道微笑。「你該看看你現在的表情,就好像能劇的般若一樣呢。」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你走火入魔了,女人,」H說道:「讀者沒有欠你什麼,你自己愛去花冤枉錢印本、愛淋雨跑印刷店、愛搬書做苦力,那是你自己的選擇,不有趣的作品就是不有趣,你喜歡的作品會冷門也必定是有它的原因,拒絕接受這一點,想要靠自己來推廣不受歡迎的作品,逼迫所有人接受你的喜好,這就代表你是個不及格的作者,你已經在冷門之路上執迷不悟太久,變得扭曲了。」

  「可是……我喜歡的那些作品沒有人喜歡要怎麼辦呢?」我問道:「明明是這麼好的作品,卻沒有人知道,不覺得它們太可憐了嗎?我有這個義務推廣啊!如果我不畫本,誰會畫呢?」

  「你知道嗎,你這話就跟你剛剛同情同志是同一個論調,你有那種捨我其誰、自以為是殉道聖女的幻覺,」他慢條斯理地說道:「你看到那些冷門作品,也一樣會產生那種不必要的同情;但就拿你這次畫的題材來說吧,那在四十年前已經紅過一次了,不然也不會到去年還有人要重製它,而你上上次出的那一本,原作則是在十九世紀也大紅過一次了,那些作品都有出版社幫它們發行、有劇組幫它們拍攝、都紅過一輪以上、已經夠本了,你完全不需要在現在這個時代還為它們抱不平,試圖讓已經死透、過氣的作品重返人間,只會製造出一堆沒有靈魂的行屍而已,這就是為什麼我說你畫的這些本子全是廢紙。

  「而且我剛剛也說過了,」他繼續道:「你自己要先獲得幸福,才有能力幫別人;你得先成為一個夠有影響力的名人,才有能力跟資源去推廣你最喜歡的作品,像彼得‧傑克森翻拍《金剛》、史蒂芬‧史匹柏在《一級玩家》玩鬼店梗那樣;但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咖?拿什麼去推廣?誰會聽你的?你連吸引O子去看你最喜歡的小說都辦不到了。」

  「可是……可是……我對這些原作的喜愛該怎麼辦呢?」我啞著聲說道:「我不畫出來,這股愛就無處可去啊,難道我不能宣洩自己的感情嗎?」

  「你已經宣洩六年了,也該夠本了,」他說:「大多數讀者並不想當你的宣洩垃圾桶,所以你的賣量才會一直起不來,只有少數小腦粉跟盲目仰慕你的親友會買帳,那些人買你的本是想獲得你的好感,不是真的覺得你畫得很好;除非你從現在起開始學會了解讀者需要的是什麼,而不是把你的需要無止盡地宣洩給所有人,你才有資格當一個合格的創作者。」

  「意思是……我不能再畫二創了嗎?」我弱弱地問道。

  「沒那回事,你當然還是可以畫,」他揚眉說道:「只是你要搞清楚,牽涉到錢的事就該認真以對,你不是來玩的,也不要再誤以為自己能夠『推廣』任何作品,那是對大眾有實質影響力的名人才有資格做的事,像你這種小咖要畫二創,就應該選擇有一定名氣的作品,不是最當紅的也不要緊,有穩定粉絲群──而且數量足以支撐你營收的作品就可以了,就算要挑懷舊向來畫也盡量找三十年以內,還有一定數量粉絲存活的作品,至少炒冷飯也炒得起來,不要畫那種你連能不能有五十個讀者買帳都不清楚的東西。」

  聽到這話,我有點頹喪。「可是……我喜歡的都是冷門啊。」我說。

  「你知道你為什麼老是喜歡冷門嗎?」H高聲說道:「那是因為你本身就是個不受歡迎、陰沉、活在自己世界、又笨又陰險的社會邊緣人!所以那些受到大家喜愛的作品跟角色你沒辦法有共鳴,只能找那些沒人愛的作品來撫慰自己,你說那些優秀的冷門作沒人愛很可憐,其實它們一點也不可憐,因為它們好歹在多年前紅過了,只是當年愛著它們的大眾現在死光了而已。

  「真正可憐──可悲的人是你,因為你才是那個沒人愛的存在,你可憐的其實是你自己,不是那個你自認為愛著的作品,如果將時光倒轉,讓你穿越到那作品大紅大紫的年代,你一樣會對那個作品嗤之以鼻。

  「換句話說,你愛著的是冷門這件事本身,根本不是愛那個作品的優秀;我也看過不少你喜歡的作品,那些作品只有少數還可以,其他都無聊得要命,你的品味有夠差,審美觀也完全不行。」

  聽到他又一次徹底地否定我的創作人生,我簡直快哭出來了,這傢伙為什麼可以這麼若無其事地說出那麼殘酷的話?他還算是人嗎?不,這傢伙一定是從地獄來的魔鬼。

  我抹抹眼睛。「好,你現在把我惹哭了,你高興了吧?」我不甘願地說道。

  而惡魔只是冷冷地看著我,儘管室溫有29度,但他的眼神卻冷峻到讓我覺得彷彿身處極圈。

  「你就儘管哭吧,」H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服,說道:「明白自己的愚蠢,為自己的無能流淚,質疑自己至今為止的人生吧,這是每個創作者的必經之路。」

  「給我出去,」我紅著眼說道:「以後別再來了。」

  我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明顯要走出門的動作,頓時有些惱火了,我轉身抓起電腦椅上的靠枕,尖聲怒道:「叫你出去你是聽不懂──」

  我高舉著靠枕,卻沒有扔出去,因為那裡已空無一人,半掩的門扉無力地搖曳著。

  「……這傢伙動作還真快,到底是不是人類啊?」我喃喃自語道。

  當晚,我連上網看文解悶或找O子討拍都沒興致,就這麼趴在心愛的本命男角抱枕上哭著睡著了。

  然後我作了個超詭異的夢。

  夢中的我是個身居在藏書閣中的煉金術士,為了獲取更高的魔法知識,於是決定和惡魔訂下契約,惡魔踏著清脆的皮鞋聲從陰影中走來,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穿著三件式西裝還戴著皮革手套,完全是我喜歡的男性衣著,正當我坐在扶手椅中,對著惡魔的那雙長腿垂涎三尺時,惡魔的低語從我頭頂上傳來,柔聲說道:「沒關係喔,你要看多久都可以。」

  我這下更是心花怒放地視姦起來了,不愧是惡魔,真是太懂我的性癖了,人真好居然任我看到飽,這時,一張寫滿花俏古英文字體的契約書飄到我眼前,惡魔向我遞出一支鵝毛筆,要我簽名,我二話不說便抓起筆來,唰唰唰地簽下了我的名字,然後那份契約書又飄回惡魔手上,我看著那雙戴著黑色皮革手套的手靈巧地將契約書捲成筒狀,縛上鮮紅色的緞帶,接著一手微微撩起西裝外套,將契約書塞進胸前的口袋裡,那輕柔的動作看起來有夠色情的,我又看得入迷了。

  「那麼,契約就完成了,浮士德小姐。」穿著三件式西裝的惡魔說道:「容我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梅菲斯特,從今以後,您的靈魂就屬於我,不論天涯海角,您都不可能擺脫我了。」

  這時,我看見惡魔的臉從陰影中顯現出來,而那正是一張我非常熟悉的臉。

  「你看看你,新刊又滯銷了,我不是說過了嗎?你這個垃圾廢物。」

  直到我尖叫著醒來時,我彷彿還聽得見H的聲音在我耳邊嘲諷著,好一會兒我才發現這只是夢,H並不在這裡。

  陽光從窗簾間透進來,我看了看手機,已經早上七點了,可是我哭到凌晨才睡著,根本沒睡飽,於是我又倒頭睡回去,雖然我的職業對外稱是SOHO繪師,但實際上就跟無職沒有兩樣,完全沒有任何規律的起居可言。

  但我在床上翻來翻去,根本睡不著,因為剛才的惡夢把我整個人都嚇醒了;氣死我了,為什麼我可以那麼可悲,明明知道H這個人討厭得要死,卻還在夢中覬覦他的肉體,我這樣跟那些嘴上罵女coser都是心機臭婊,卻還是會對cos寫真發情的肥宅有何不同?

  我沮喪地坐起身來,就這麼放空發呆了好一會兒,才拖拖拉拉地去梳洗,但心情還是很差,最後我將這種早晨慣有的沮喪感歸咎於沒吃早餐,便決定出門覓食去了。

  當我鎖門時,正好看到H從樓上走來,我看見他穿著一雙皮鞋,心驚地想起方才夢裡的場景,於是本能地躲到門邊,但這個動作純屬徒勞,因為他早就看見我了。

  「你躲在那裡幹什麼?」他問,語氣還是一樣帶著點慵懶。

  我僵在那裡,不知該做何回應,只是趴在牆邊希望他趕快走掉。

  他看著我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走上前來,我嚇了一大跳,連忙後退好幾步,雙手做出某種莫名奇妙的防衛架勢,連我自己都看不懂我在幹嘛。

  「對不起,我昨天那樣說太過份了。」H說道,並低下眼來,陽光從他身側灑下來,長長的眼睫毛影子在他眼角輕顫著。

  我呆然地看著他,這是怎麼回事?昨天那個惡魔H呢?眼前的這傢伙是誰?為什麼他好像泛著聖光一樣?這是H的天使版skin嗎?

  然後他看了我一眼,見我好像沒什麼話要說,就又轉身往下方的階梯走去。

  「等……等一下!」直到他走到露臺下,我才回過神來,將他喚住:「你要去哪裡?」

  他抬起頭,朝我答道:「去買早餐。」

  「穿皮鞋去?」我覺得我的音調有些奇怪,但算了。

  他歪了歪頭,然後說道:「因為那附近是有點時髦的地方,我不想頂著肥宅的模樣走到那麼遠去。」

  我翻了翻白眼,這傢伙根本就不肥,卻老愛自稱肥宅;但聽他這麼一說,我對他要去的地方也有些好奇了。「在哪裡啊?有那麼好吃嗎?那我也要去!」

  聽到我這麼說,他頓時面有難色。

  「要是跟你一起走在路上,被認識的人傳閒話的話,我會很丟臉的。」

  「你是藤崎詩織啊?」我大聲吐槽。「欸……那個──等一下!」

  H再次被我叫住,但他的表情並沒有那種慣常的不耐,有那麼一刻,我覺得他好像又是那個我初認識他時的溫馴版H了。

  「我……下個月的ONLY場,不會再出昨天說的那個題材了,你說得沒錯,四十年前的老作品有夠過氣的,我要想別的題材,到時候──」我說道:「你願意……再跟我一起討論嗎?」

  他看著我,然後笑了笑,那是一種極其溫暖的笑容,跟我昨天見到的冷笑完全不同,此時他看來不只是溫馴,還有些靦腆。

  「當然,你什麼時候要找我都可以,那就這樣了。」

  他轉身離去,而我只是站在原地,嘴巴一開一合地始終閉不起來。

  那傢伙是怎樣?為什麼宛若天使一般?我昨天看到的是幻覺嗎?還是剛剛看到的才是幻覺?我已經完全搞不懂H這個人了──不,仔細想想,我好像從來就沒懂過。

  我想起他昨天說的額外服務,難道他現在又回到營業模式了嗎?剛剛那個是只展現給粉絲看的營業用笑容?不對,可是他又嫌棄我不想跟我走在一起,那應該還是有將我當成朋友吧?等等──對朋友那麼惡劣也太奇怪了,為什麼我會因為他對我說了G8的話,就認為他真心當我是朋友?

  不對不對不對──說到底我幹嘛那麼在意他啊?又不是對他有意思──

  我想起那個訂契約的惡夢,頓時又一陣惡寒。

  「我──還真是悲劇啊……」我望著那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喃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