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ort Story & Theme Challenge|短篇&主題繪

2023 年 3 月 4 日

HOLIDAY|節 日 系 列

HOLIDAY ART CHALLENGE|節日主題繪

HALLOWEEN|萬聖節主題繪

DRAWLLOWEEN 2020

DRAWLLOWEEN 2019

DRAWLLOWEEN 2018

CHRISTMAS|聖誕節主題繪

VALENTINE’S DAY|情人節主題繪

RANDOM HOLIDAYS|其他節日主題繪

2014新春特別漫畫

THE WOMAN|那個女人(2012愚人節小說|Fool’s Day Fic)

  有時我會想,若那個女人當時沒有再度出現,那麼他的決定是否會有所不同?但這個問題我始終沒有答案,事實上,也不會有答案,因為她已經死了,我永遠不可能獲知我那位室友對她的真正想法,她在世時我無從問起,而在她死後,我也不便問起。

  這天是個百無聊賴的日子,窗外下著細雪,將窗戶蒙上一層白霜,當我抱著筆電走進客廳時,只見我那位室友正站在窗前,身上披著睡袍,盯著外頭,似乎正在沉思什麼。

  「無趣至極。」我開始打字時他這麼說道。

  我看了他一眼,確定他只是沒事可做在發牢騷,於是我說:「習慣就好。」

  他轉過臉來,皺眉說道:「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這陣子以來都沒有案子,一件也沒有。」

  我瞄了一眼桌上的報紙,頭版刊登著一樁逆子弒親案。「你不看報紙的嗎?」我問。

  「不是那種案子,」他走過來,將他修長的手指按在那份報紙上,正好擋住了頭版標題。「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麼,而我更奇怪的是,你最近這麼清閒,怎麼還不打算開口向我借錢?」

  「我不像你,我有別的事可以做。」我說。

  他從桌旁走開,正當我以為他已離開客廳的時候,卻忽然感覺到某個東西從我肩後探過來。

  「你在寫什麼?」他低聲在我耳旁問道,我有些不悅地側過臉來,只見他正盯著我的筆電螢幕,同時,一個聊天視窗從螢幕一角跳了出來,我連忙將筆電蓋上。

  「別看了,這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我叫道。

  「女朋友嗎?」他直起身來,一手擱在我所坐的沙發椅背上。「那的確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他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今晚要跟她出去,」我抬臉瞪他。「你別又來礙事。」

  他慵懶地揚了揚眼。「說得好像你每次分手都是我害的一樣。」

  我還想再反擊些什麼,但忽然想到再說下去可能會順了他的意,於是及時打住,過了一會,我才開口道:「我這次是認真的。」

  他很輕微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僅閃現在他臉上不到一秒,不過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轉身走開,當他離開客廳時,我實在對他這反應很不爽,就叫住了他,他停下腳步,像一縷幽魂那樣無聲地轉了過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看來似乎有點愉快。

  「你不相信我?」我說。

  他狀似認真地想了一下,然後說道:「我有說什麼嗎?」

  「就算你覺得不可能也無所謂,」我沒理會他的問句。「我已經受夠大家都把我跟你看成一對了,她是個好女孩,我不會放棄她的。」

  他聽了這番話,點了點頭,然後說道:「我懂了,你是為了我才跟她交往的。」

  我氣得從沙發中站起身來。「你說什麼!我──」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打斷了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只見他老兄好整以暇地從睡袍中將手機掏出來,並貼到他的耳朵上,同時將食指擱在唇上,示意我閉嘴,我無言地瞪著他,直到他講完掛斷為止。

  「我想今晚的約會你可能要取消了,」他說,並將手機在手中拋了一拋。「有案子了。」

  「等等,那是我的手機嗎?那是我的手機吧?」我盯著他手中那令我無比熟悉的機體。「為什麼我的手機會在你的睡袍裡?」我高聲問道,並走上前去,因為我注意到他正在鍵入某種信息,而那給我一種不祥的預感。

  「『抱歉今晚不能赴約。』送出。」他一邊說一邊按下某個按鍵。

  「等等!你發簡訊給誰?快給我住手!」我叫著衝了過去,一把將手機搶回來,但為時已晚。

  「我替你省了麻煩,這不是很好嗎?」他朝我一笑。「快點,我們要出門了。」

  死者是個名叫安潔拉‧懷特的年輕女子,她被發現的時候,就躺在一輛停放在公路路肩的轎車裡,一隻蒼白且已僵硬的手從後車箱伸出來,嚇壞了路過此地的一名駕駛與他的妻小,當時他正載著老婆孩子要回老家一趟,在路上看到從那輛車裡伸出來的東西時,嚇得差點撞到公路另一端的山壁。

  在我們到達之前,警方已經查出了女子的身分,以及車子是從何處租來的,但同時也查到另一件令人費解的事,那就是安潔拉‧懷特在四天前就該下葬了,她是市中心一家葬儀社登記有案的死者,死因毫無懸疑之處,她因先天疾病所引發的心肌梗塞而被送往醫院,最後在急診室裡過世,過去一個月內她的家屬開始處理喪葬事宜,但屍體卻在舉行葬禮前夜無故失蹤,連警方也對這怪異的屍體失竊案沒有頭緒,直到四天後發現屍體在一輛棄置在遠離市中心公路上的轎車上為止。

  經過安潔拉兄長的指認,確定這名死者是他的妹妹無誤,他顯然非常想要盡快將妹妹的遺體帶回去,但為了讓我朋友能夠趕到現場查看,所以整個現場被保留到了晚上,而懷特先生很快就被警方打發回家了,有時我覺得我們能夠享有這種特權未免太不道德,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有誰會特地偷屍體,還大費周章載到這種鬼地方?」我站在路肩上,眺望著遠處,此時天色已暗,而我那位同伴正低身在屍體和車上東摸西摸。

  「這是半路上。」他直起身子,拍拍他那件大衣,簡單地下了結論。

  「廢話,這誰看不出來?」我皺眉說道。

  他看了我一眼,說道:「不,我的意思是,這裡不是屍體該去的目的地,只是半路上,正因為有某件事阻礙了運送過程,所以死者才會被丟在這裡。」

  「因為被人看到?」我問。

  他搖搖頭。「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是棄置狀態了,而且丟下它的人並不在乎屍體會不會被發現,所以──」他說著忽然住了口,像是想到什麼似地。

  「所以?」我盯著他問道。

  「不對……等等,給我一秒鐘。」他說著便轉過身,並鑽到車子裡去,不知在裡頭找什麼,我還沒搞清楚他在幹麼,他就又爬了出來。

  「瞧我找到了什麼。」他說著將一個小瓶舉到我眼前,我定睛一看,只見裡頭是一小撮白色的粉末。

  「毒品?」我問。

  他露齒一笑,那排異常整齊且略嫌尖利的牙齒令我聯想到鯊魚。

  「不是,比那更糟,」他說。「這是從屍體身上刮下來的東西,這東西在駕駛座上沾得到處都是,我想那些人不可能沒發現到,不過以他們的本事,大概也不可能查得出它是做什麼用的。」

  「從屍體上刮下來的?」我不禁對那瓶粉末皺起眉頭。「所以咧?這是幹什麼的?」

  「想啊,用你那顆腦袋想想看啊,一具早已死透的屍體、一輛被棄置的轎車、一小瓶未知的粉末──」一種帶有惡意的笑容從他嘴角邊漸漸漾開。「憑你那領域的專業知識,你不可能對此一點頭緒也沒有吧?」

  我摸摸鼻子,對他說道:「你是顧問,他們找的是你,我以為你才該是給答案的那個人。」

  「別盡說那種無聊的話,」他對此嗤之以鼻。「事實再明顯不過,你只是拒絕去看罷了。」他說著將那瓶粉末收了起來,並望向我剛才看的方向,說道:「照車子停靠的位置,顯然原本是要往那個方向走的,」他說著又轉頭望向我。「你沒那些警察那麼笨,應該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有什麼吧?」

  「我怎麼會知道那裡有什麼。」我聳聳肩。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然後說道:「不然你剛剛在看什麼?」

  我看著他,覺得有點想笑,但我低下頭去沒讓他看到。「你就是什麼也不會漏看是嗎?」我盯著地面說道。

  「那當然,我們走吧。」他說。

  我們一路從棄屍處直接來到了懷特家──正確地說,是安潔拉‧懷特的家屬所住的居所,那是一間獨棟的樓房,由安潔拉的兄長克里斯多夫‧懷特所擁有,他是安潔拉唯一的親人,就我的印象,他一直顯得很悲傷,不是那種哭天搶地的悲傷,而是一種相當內斂、不願輕易顯露出來的悲傷,他對此事一直顯得很冷靜,一種強裝出來的冷靜,我曾見過像他這樣的人,他們只是外表勉強能夠自持,一旦那條連接到他們內心最沉痛之處的細線被外力一拉斷,他們就會崩潰得比誰還徹底。

  在抵達懷特家之前,我的同伴曾在我耳旁低聲說道:「今早那個女人叫我不要接這個案子。」

  「什麼?」我轉過頭來。「什麼女人?」

  「那個女人,」他又複述了一遍。「那個耍過你也打敗過我的女人。」

  我當下立刻明白他是在講誰,但同時也很清楚他是在胡說八道。「但……你應該不可能再見到她了。」我說,心裡很清楚她早就死了,但儘管這是事實,可是對我這位朋友來說卻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你可能會認為我是在作夢,我明白你現在心裡就是這麼想,」他低眼說道。「但我確實見到她了,當我醒來的時候,她就坐在我身旁,並告訴我,不要答應去辦今天出現的第一個案子,我想,這可能代表了這件案子跟她有點關聯。」

  「我得提醒你,」我說,一邊懷疑他可能是嗑藥了還是怎麼著。「如果她又出現在我們家裡,那我沒道理會不知道。」

  「也是,你說得對。」他點點頭,但我覺得他好像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即使這案子真的跟她有關,那也不代表等你解決之後就會見到她,」我不死心地說道:「你應該很清楚,她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了。」

  有那麼一刻,他盯著我的眼神好像完全恍惚了,就像是一個被下了藥的病患,表情如夢似幻,但當我正考慮著要將他揍醒還是叫醒時,他那種表情又突然消失了,在我還沒反應過來前,他就走去按了懷特家的門鈴。

  而在我們登門入室時,我對來這趟的動機始終感到有些心虛,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才剛痛失妹妹的男子,而他在這世上沒有第二個親人了,這整件事就像某種惡劣的愚人節玩笑,我們根本就不該在這個時候還來刺激這個無助的可憐人。

  但懷特一開門讓我們進來,我的朋友立刻就朝他問道:「你為什麼沒有將屍體運走?」

  一聽到這個問句,不僅是懷特,連我也傻眼了,我本想阻止那個渾蛋,但他一點也沒有察覺這尷尬的氣氛,反倒更加朝懷特逼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懷特說道,困惑爬上了他的眉間,也許還有幾分慍怒。

  「你為了將屍體運走,還特地在屍體上動手腳,但為什麼做到一半又放棄了?因為你受到良心苛責,自知不該這樣褻瀆死者,所以才這樣隨便將死去的妹妹扔在路邊,好讓她能早點被發現?是嗎?」

  我的同伴一邊高聲說道,並一邊將懷特逼到牆邊,害他一屁股跌到沙發上。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這渾帳竟敢這樣指控我?」懷特叫道,我注意到他的聲音有些失控了。「那是我心愛的妹妹,我怎麼可能對她做這種事!」

  「是啊,你總算承認了,你心愛的妹妹,」我的朋友說道。「你比誰都不能接受她死去的事實,所以你就打算讓她死而復活,要她再回到你身邊,再像從前那樣和你共住在這棟房子裡!」

  懷特瞪視著他,那張年輕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我不甚確定那是被侮辱的表情抑或是被說中的表情。

  「只可惜,這種東西是喚不回你妹妹的。」我的友人將那一小瓶粉末扔向懷特,那瓶東西就這樣從懷特的懷中滾落,掉在沙發上,懷特盯著那只小瓶,看來似乎認識那玩意兒。

  他垂下頭,說道:「你們不能控告我什麼,這整件事當中,我並沒有傷害任何人。」

  「是啊,就連你妹妹如今也算是你能夠自由處置的物品之一,要是她下葬了,或許還能給你安上個褻瀆墓地的罪名,但現在頂多只能算是詐欺事件吧,當然,前提是葬儀社要告你的話。」

  懷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你們到這裡來究竟想要得到什麼?」

  我的同伴甩著大衣衣襬邁步走上樓去,並說道:「要找教你這方法的東西。」

  懷特望著他上樓,神情帶有些許恍惚,這讓我有些不安,因為那表情我不久前才在我的同伴臉上看過,我別過頭不去看他,然後跟著快步走上樓去。

  當我趕到樓上的房間時,我的朋友就站在幽暗的房裡,背對著門口,低頭似乎正看著床頭櫃上的某樣東西,我不知道他為何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於是我上前想喚他,但當我的腳一踏進房門時,某個景象頓時令我傻住了。

  那遍佈房裡的幽暗其實是某種蠕動的東西,在我一跨出步伐時便爬上了我的腳踝,我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只見整間房裡爬滿了成千上萬的黑色蠕蟲,地板、牆壁、以及天花板……到處都是,我不知道這些蟲到底是打哪兒來的,也不知道這麼多蟲為什麼一隻也沒有爬出房門外,但這裡顯然是牠們的巢穴……而我的朋友此時此刻就站在這巢穴之中。

  我大聲叫他,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於是我一不做二不休,衝了進去,拉著他的大衣就往外拖,踩在那些柔軟且會移動的地面上時,我盡可能什麼也別去想。

  將他拖往門外的同時,我聽見他口中喃喃自語著一些不明的語言,而且他手中抓著一本東西,那是原本放在床頭櫃上的,而當那本東西隨著他移動時,那些蠕蟲也跟了過來,像潮水般湧進我的腳下,險些害我絆倒,我一面拖著他一面想著,一旦我真的被絆倒了,那我很可能永遠也爬不出來了。

  我死命地扳開他握著那本書的手指,好不容易才把那本書奪過來,並用力扔到房間裡去,這時我的朋友似乎也回過神來了,我抓著他衝出門外,跌在外頭走道的牆邊,他身上的那些蠕蟲在那本書脫離他之類就立刻掉了下來,全數爬回房裡去,我瞪著房間裡那一團團如黑色潮汐般的物體,想到那堆東西剛剛還爬在我身上,就不由得噁心得想吐。

  「看在老天的份上,那到底是什麼鬼?」我低聲說道,而我的朋友這時也從我懷中爬起身來。

  「……我以為是假貨,那種東西不可能這麼簡單就……」他說著又忽然住了口。「糟了,懷特一個人在樓下嗎?」

  他整個人像被電擊一樣立刻跳了起來,三步併兩步便往樓下奔去,而我也跟著跑下樓去,當我們下樓時,只見客廳原本乾淨的原木地板上染著血漬,而克里斯多夫‧懷特就倒在自己的血泊裡,手中有一把美工刀,而他被割開的手腕上正不斷湧出鮮血。

  接下來的事我就不太記得了,只因那猩紅的大量鮮血讓我腦內一團混亂,真不知道他怎麼用一把美工刀讓自己流血流成那樣,從我們發現他自殺到救護車到來這段時間,簡直像是過了一世紀之久,事後,我所知道的就是懷特在醫院裡歷經多天的昏迷之後,最後在鬼門關前撿回了一命,而他對於這整件事似乎一點記憶也沒有了,就如大部分故事的結局那樣,之後我們也沒有在懷特家中找到任何怪異蟲子的蹤跡,甚至連那本差點害我和我朋友雙雙送命的書也不翼而飛,我們都一致認為這是件很奇怪的事,但某程度上也有種對此毫不意外的共識。

  之後,安潔拉‧懷特的葬禮順利舉行,而公路上的那場離奇棄屍案件也沒人再去追究了,整件事就像沒發生過一般。

  這天傍晚,我那室友又懶散地癱在沙發上,我不太確定他是盯著天花板在發呆,還是張著眼睛睡著了,但我仍開口向他問道:

  「你有把那瓶東西拿回來嗎?」

  「當然有,不過那東西現在受到警方妥善的保管,已經跟我們無關了。」

  我嘆了口氣,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所以?屍體到底是怎麼被運走的?你沒有打算說嗎?」

  「你已經知道答案了,那又何必問?」他說。

  我搔了搔臉,說道:「我只是想知道我想的跟你想的是不是一樣。」

  他無聲地笑了一下。「那好吧,首先是那輛車,警方沒有在那上面找到任何有用的微物證據,也沒有從租車行老闆那裡得到任何有用的情報,你想這是為什麼?」

  「因為那輛車上沒有其他人長期待在那上面的痕跡,而租車行老闆則說當時來租車的是一個女人,用的是安潔拉‧懷特的名字。」我照實答道。

  「只要將不可能的部分排除,剩下的必然就是事實了,」我的朋友說道:「但這句話在現實中並不通用,對照租車行老闆的說詞,看起來就像是安潔拉‧懷特自己逃出了葬儀社,並到他那兒去租車,還把自己送到公路上去,但安潔拉‧懷特早就死了,所以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警方是不會接受這種解釋的。」

  「也就是說,有人冒充她。」我說。

  「對,那看來是合理的解釋,但這麼做有什麼特殊理由嗎?冒充的人大可以隨便編造個名字,何必偏要用死者的姓名?」

  我聳了聳肩。「也許那個人編造名字的能力很差。」

  「是啊,也許吧,」他笑了笑。「但一般情況下,沒有人會傻氣到那種程度,如果那個人有本事把屍體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出來,那就不可能會在這種小處上露出馬腳。」

  「也就是說,」我雙手交抱,往後靠進椅背裡。「如果沒有人有理由做這件事,那就只可能是死者本人了?」

  「對,但那就已經超過一般警力能處理的範圍了。」他輕描淡寫地說。

  我想了想,然後問道:「讓安潔拉復活的原因,就是那粉末吧?」

  「還要加上一本來路不明的邪書,以及一個悲痛得已經徹底失去理智的人,」他揚了揚手。「你記得法瑞爾那案子嗎?這案子就和那次一模一樣。」他說。

  我咋了咋舌。「怎麼可能忘得了。」

  「但是,這次的東西我解決不了,」他平靜地說道。「不是我的範圍。」

  「很難想像會有你解決不了的事。」我說。

  他淡淡嘆了口氣,將眼睛閉上假寐。「所以?這跟你想的一樣嗎?」他問。

  「對,差不多。」我說。

  他躺在那裡動也不動,看起來好像是睡著了,我直視著他,心想他似乎從懷特的案子結束後就顯得特別虛弱,但我並不清楚原因是什麼。

  真的不清楚嗎?我暗自想著。

  「我說,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問:「懷特家的那堆蟲是不是給你帶來了什麼影響?」

  「讓我不舒服的是我體內的東西,跟那些蟲沒關係。」他閉著眼睛說道。

  「你體內的東西?」

  他沉默了一會兒,正當我以為他已經睡著時,忽然又這麼說道:「你知道嗎?所有夜間的魔物,都有一個相同的母親,一個生下牠們,卻又不得不失去牠們的女人。」

  我對他這番話毫無頭緒。「什麼?」

  「那份記憶,」他繼續道:「存在於她所有孩子的體內,牠們也許對她的記憶已經很淡薄了,但本能上會感覺得到,當她再次醒來,回到這世間的時候,牠們就會回到她身邊,並為她去做任何事。」

  我歪頭看著他,不甚確定他為何忽然談論起這種神話之說。「所以咧?你想表達什麼?」

  「那個女人,」他睜開眼睛,晃動了一下額前的銀髮。「就快要醒過來了。」

  「哪個女人?」我有些不耐。

  「我跟你說過那個故事吧,卡歐斯,」他說。「有個懷孕的魔物被教士殺死的故事,你還記得嗎?」

  我盯著天花板回想了一會,好不容易才從記憶中尋回那個故事的片段。「大概記得吧,突然扯這個做什麼?」我說。

  「那個魔物,就是所有黑夜造物的母親,她曾經被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裡,一再地死去,也一再地復活,最後變成分散的個體,再也不是原來的她了。」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有些出神,像是將思緒飄到了很遠的地方。「但是,她至今仍然在世上流浪著,尋找她失去的力量,等到她完全取得那份力量之後,她就會回來,並對這個背棄她的世界復仇。」

  「這聽起來也太玄了吧。」我評斷道。

  他笑了起來。「你身為一個吸血鬼,卻不相信這些事?」

  「有什麼證據能顯示你說的故事是真的?你也可能是在唬我啊。」

  他懶洋洋地抬起眼,說道:「編造這些故事對我來說有何好處?」

  我聳聳肩。「誰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如果我說,我曾是那個魔物呢?這樣你會覺得可信度比較高嗎?」

  我望了他一眼,但他再次閉上了眼睛。

  「真的?」我問。

  「正確地說,是那個魔物的一部份,」他說:「我曾經是她,但她並不是我。」

  「你把我搞糊塗了。」我皺起眉頭。

  他輕笑了起來。「無所謂,你對這個話題沒興趣的話,就不需要懂這是什麼意思。」

  「我有說我沒興趣嗎?」

  「你什麼時候對我的事有興趣了?」他反問。

  我本想說些什麼,但理智提醒我別跟這個傢伙意氣用事。

  「不說就算了,」我站起身來。「時間也差不多了,我該出門了。」

  「艾莉森?」他問。

  「不,那是上一個,」我回道:「現在的這個叫史黛西。」

  「我注意到你特別喜歡名字是三個音節的對象。」

  「我出門了,晚安,史賓瑟。」我說,沒打算理會他話中的暗示,隨後便套上外套離開了。

  走進外頭冷冽的雪夜之中,我想著關於懷特一案的許多細節,就像史賓瑟說的,這案子裡明顯的意念是個主因,即使那個叫安潔拉的女人被扔在公路上整整四天,那股意念仍然留在那裡沒有散去,那是一種很擾人的感應,自從我不再是人類之後,就經常能夠感應到那種意念,並得知意念的來處是哪裡。

  那正是我當時所不自覺看著的東西,而且我知道那意念一路聯繫著懷特的家。

  但那爬滿房間的蟲又是另一種東西,那東西和懷特想喚回妹妹的意念截然不同,那只是一種純粹的惡意,沒有任何目的和意志,就只是一股腦地想填滿某個人脆弱的心靈,並將其吞噬殆盡,那東西攫住了懷特,也一度攫住了史賓瑟,我很難想像他那種人會有心靈脆弱的時候,但他當時的心神的確已經被侵入了,天知道原因是什麼,也許就像他所說的那樣,他曾經是「別的存在」,一個我並不認識的女人,擁有我並不了解的過去,而那份記憶至今仍存留在他體內,成為某種弱點。

  我不知道為何當時我沒有被攫住,我只記得我當時腦中唯一想的事就是要救他,如此而已。

  我想起他說過但丁曾在那天早上出現的事,我通常是不會在早上醒來的,如果但丁在那個時間點偷偷出現,並叫醒了史賓瑟,我也不會知道。

  但我仍然試圖說服他,想逼他相信但丁那個女人不可能再次出現。

  也許那只是因為我不希望那女人出現,而不希望她出現的人很可能只有我而已。

  但丁遠比我早認識史賓瑟那個人,她肯定知道他的弱點,如果她感應到了什麼,想要提醒史賓瑟的話,那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那傢伙說我對他的事沒有興趣,我想,他的看法並不總是對的。

  我拿出手機,撥了個通訊錄中的號碼,等了幾聲後,手機另一端傳來了一個向來都讓我覺得有點略高的男音:「有什麼事嗎,昆恩先生?」

  「魏斯特,那瓶喪屍粉的成分你分析過了嗎?」我問:「是屬於哪個教派的?」

  手機另一頭傳來一種不懷好意的低笑,我了解魏斯特這人,他天生就缺乏聽起來會令人不想揍他的笑法,我想這是一種缺陷,所以對他相當包容。

  「那不屬於任何教派,」他說:「但可以確定的是,那東西和克蘇魯血系可能有點關聯,你們有找到嗎?」

  「沒有,我想那東西大概是被蟲吃了。」

  手機另一頭傳來失望的嘆息聲。「真可惜,不過那種能召喚舊日支配者的東西本來就是這樣,一下子出現,一下子就又不見了,唉……果然不能抱太大期望的,上次卡爾先生的心臟也是這樣,根本不知道是從哪弄到手的……你能替我問問史賓瑟先生嗎?就說──」

  我將手機切掉,就當作是訊號沒了,並穿越公園,繼續往大街上走,去赴我的約會。

– END –

CHRISTMAS GIFT|聖誕禮物(2010聖誕節小說|Christmas Fic)

  吉姆推了推那副度數已明顯不符的舊眼鏡,在已開始飄雪的街頭疾步行走著。

  他已不太確定那家店舖的確切位址,但他倒還記得是在哪條街上,那是在他還沒被減薪前曾和妻子相偕經過的地方,那條街上到處都是賣昂貴禮品的店家,當時妻子體貼地催促他儘早回家,但他當然沒忘記,妻子對那裡的東西自然是相當喜歡的。

  他不斷以貧弱的視力掃視每一個街名與商家名,而當他匆匆走進一個路口時,卻正好迎面狠狠撞上一個路人,差些撞掉了他的眼鏡。

  「小心點,先生。」對方說道,聲音中似乎驚訝多於慍怒。

  「呃──抱歉,不好意思!」吉姆趕緊把眼鏡戴好,這才勉強看清楚站在他的面前的是一位身形瘦高,穿著黑大衣的男子。

  男子皺著眉頭看了他一下,但他沒有留意,反而低著頭匆匆忙忙地走掉了。

  「噯,先生!」男子突然轉頭叫他,但吉姆將外套衣領立了起來,縮著脖子抵擋寒氣,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男子彎下腰,在人行道上拾起一個皮夾,在手中翻來翻去審視了一會兒,最後將它滑進大衣口袋中,並走到一旁咖啡廳的雨棚下,靜靜佇立著。

  他取出懷錶,判定約莫在十五分鐘內,剛剛那位先生就會返回尋找他失落的皮夾。

  他推開店門,選定了一個可以清楚看見外面的視角坐下,然後點了杯咖啡,悠哉地等著。

  十分鐘後,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男子神色焦慮地出現在外頭,正四下尋找著他的皮夾,他見狀便從座位上起身,走了出去。

  「先生,」他從後方叫住他,並從口袋中取出皮夾。「你在找這個嗎?」

  吉姆見到他幾乎都快哭出來了。「啊……先生,你怎麼會──」

  「你的皮夾剛剛撞掉了,」黑衣男子說道,「我心想你大概會回頭來尋,所以就在附近等著。」

  「謝謝你!真是太謝謝你了!」吉姆連聲稱謝。

  黑衣男子微微將下顎一揚。「你不先檢查看看裡頭嗎?我可能已經把幾張鈔票抽走了也說不定?」

  一聽這話,吉姆立刻手忙腳亂地打開皮夾檢視,但不一會兒又立刻想起這麼做對恩人極為失禮。「……抱歉,你是位高貴的紳士,我不該這麼做。」

  黑衣男子露出了一個不甚明顯的微笑。「錢的事要緊,無所謂什麼紳不紳士的,既然是要給尊夫人買禮物用的,你該先確定有沒有短少才是。」

  吉姆頓時愣住了。「……你怎麼會知道我是要……」

  「你的皮夾裡有位女士的照片,加上你左手又戴著婚戒,得知你已婚不是什麼大問題;看你一副神色匆匆的樣子,想必是有什麼急事要辦,但今天可是聖誕節,誰會在這種日子像隻無頭蒼蠅般在街上亂闖哪?可見你或許是正忙著張羅給某人的禮物,既然你的皮夾中只有一位女士的照片,那麼我想你們或許還沒有兒女,這樣看來就只可能是買給尊夫人的了,從你老是緊鎖眉頭瞇著眼東張西望的樣子,我看出你的眼鏡度數並不符合,加上這種天氣你居然不戴手套,外套上又有縫補過的痕跡,足見你們夫婦倆的生活並不富裕,但這皮夾子裡的份量又頗為厚實,這筆錢買些精巧的小東西是夠用了,但還不足以對你的經濟狀況作什麼長足的改善,由這點我得知你皮夾裡的錢不是靠工作或打零工得來的,我想,你身上應該正好揣著張當票吧。」

  聽完這番話,吉姆頓時目瞪口呆。

  「你……先生!你太過份了!你怎麼能這樣窺探別人的隱私!」吉姆憤然叫道。

  「抱歉,這是我的壞習慣,或許可稱是職業病吧,」男子歉然說道,但姿態並沒放下太多。「若冒犯了你,我在此道歉,但──有件事我想我必須告誡你。」

  「夠了,你說得夠多了!」吉姆的臉因窘迫而發紅。「我很感謝你拾金不昧,但不管你是誰,是做什麼的,我都沒必要聽這些!」

  「即使這筆錢會白白損失也無所謂嗎?」男子說道。

  「你太沒有禮貌了!我是要替妻子買禮物,你怎能這麼說!」

  男子搖搖頭。「不,我並不是那個意思,我指的是,你所要去買的禮物,到頭來可能會派不上用場。」

  吉姆不解地望著他。「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由衷地建議你,去將那只懷錶──若我說錯了請包涵──贖回來吧,你特地當掉它而換取來的禮物不會派上用場的──若你妻子真的愛你的話。」

  吉姆瞪著眼前這個瘦削的陌生男子,不禁困惑地眨了眨眼。

  當岱拉跑遍城裡的鐘錶行,好不容易找著那條精緻的白金錶鏈時,卻很不幸地,店裡有個客人先她一步相中了同一條錶鏈。

  「沒有其他這個款式的錶鏈了嗎?」岱拉向店員問道。

  「類似的還有一條,不過是銅製的,您要看看嗎?」

  「銅製的嗎……這……」

  岱拉苦惱著,她滿心希望能買到那條白金錶鏈,好襯托丈夫的那只傳家金錶,她已經不只一次注意到丈夫在取出懷錶看時間時,總是很快又因為那條老舊且極不相襯的皮製錶帶而匆匆將錶收起來,既然丈夫擁有這麼一只漂亮的懷錶,那當然不該因一條粗劣的錶帶而羞於將它拿出來見人。

  但她現在賣了頭髮好不容易湊足了錢,想為丈夫買條錶鏈當聖誕禮物時,那條錶鏈卻被別人買走了,這實在叫人很不甘心。

  「不好意思,請問這位女士有什麼問題嗎?」

  身旁傳來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岱拉眨著幾乎要掉淚的眼睛轉頭望去,只見一名英俊的蓄鬍男子正站在她身旁。

  店員看來有些不耐,但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是這樣的,這位女士想要一條白金錶鏈,但我們店裡已經沒有貨了。」

  「這麼說,我剛剛買的是最後一條了?」蓄鬍男子似乎有點驚訝。

  「是這樣沒錯,先生。」

  「真傷腦筋,看來我給這位美麗的女士造成困擾了,請原諒我,小姐。」蓄鬍男子望向岱拉,臉上帶著迷人的笑容。

  「是夫人。」岱拉糾正他。

  「噢,抱歉,原諒我的失禮,夫人,若你不介意的話,我就把這錶鏈讓給你吧?」

  「咦……?」岱拉睜大眼睛。

  「不好意思,」男子朝店員說道:「那條錶鏈我不買了,讓這位夫人得到它吧,我相信她要贈送的對象會非常高興的,我可不願讓一位可愛的女士喪失在聖誕節得到這份喜悅的機會哪。」

  店員低聲咕噥:「看來包裹上的名字得重寫了。」

  「哎,差點給忘了,」蓄鬍男子轉頭望向岱拉。「夫人,你贈送禮物的對象叫什麼名字?」

  岱拉愣愣地望著他。「呃……詹姆士,他叫詹姆士。」

  男子笑了起來。「這麼巧,他和我同名哪,那麼──」他又轉向店員:「請你寫上『給詹姆士』,謝謝。」

  岱拉眨了眨眼,視線仍盯在蓄鬍男子臉上。「先生,你也叫詹姆士?」

  「正確地說,那只是暱稱,」男子聳了聳肩。「我前任妻子常這樣叫我,你的詹姆士也是暱稱嗎?」

  「不,詹姆士是他的本名,我平常都叫他吉姆……呃,他是我先生。」

  蓄鬍男子笑了笑。「這樣啊,我想也是,祝聖誕快樂,夫人。」

  「聖誕快樂,詹姆士……先生。」

  蓄鬍男子愉快地走出了鐘錶行,在飄著片片細雪的街道上,有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正提著籃子走了過來。

  「先生……請問您要買火柴嗎?」小女孩朝男子問道。

  「好啊,給我五盒吧。」

  小女孩有些吃驚地盯著他。「……五盒嗎?」

  「當你家住著兩個老煙槍,你就不會覺得那很多了,」男子笑道。「孩子,這麼冷的天,你可別告訴我你沒別的地方能去啊,光穿這樣可是會凍死的。」

  「……等我把火柴賣完,我就可以回家了。」小女孩說。

  「是嗎?那祝你順利把火柴賣完,聖誕快樂,孩子。」

  「聖誕快樂,先生。」

  男子哼著歌離去後,小女孩繼續提著籃子在街上兜售火柴,但卻再也沒有人來買了,她蹲在街角,朝凍得發紅的雙手呼氣。

  她知道,要是沒能把火柴全部賣完,她回去肯定會被父親毒打一頓的。

  一隻長毛大狗經過她身邊,她起先嚇了一跳,但狗兒似乎並不打算咬她,只是好奇地望著她,她看見牠的背上覆著一層細雪,看來似乎也和她一樣已在街上遊蕩了一段時間。

  她伸出手,試圖撫摸狗兒,而狗兒也像是了解她的意思般走上前去,用溫熱的舌頭舔舐她的手指和臉頰。

  「帕卓西!」一個男孩的聲音響起,女孩抬起頭來,只見一個和她同樣衣著單薄的男孩跑了過來,而狗兒也聽見了這聲叫喚,立刻轉身往男孩的方向奔去,男孩張開雙臂抱著狗兒,而狗兒也親暱地挨著他。

  「帕卓西,你跑到哪裡去了?我擔心死你了……」男孩柔聲說道。

  女孩站起身來,愣愣地看著男孩與狗兒。

  「啊……是你找到帕卓西的嗎?」男孩這才發現到女孩的存在,連忙領著狗兒走上前去。「謝謝你,要是帕卓西不見了,我真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不是我找到牠的,是牠自己來找我的。」女孩伸手摸了摸狗兒的前額。「牠是你的狗嗎?」

  「嗯,他叫帕卓西,自從我爺爺過世之後,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男孩愛憐地用手背刷過狗兒的背脊。

  「那你的爸爸媽媽呢?」女孩問道。

  「我沒有爸爸媽媽,他們很久以前就不在了,我爺爺是唯一對我好的人,只是他現在也不在了……」他說著便垂下頭去。

  「真的嗎……聽起來你跟我好像,雖然我爸爸還在,可是他都會打我,只有我奶奶對我好,可是她前年就過世了。」

  男孩露出苦笑:「真的有點像哪,沒想到來到城裡會遇到跟我一樣的人……對了,你那個籃子裡是什麼?」

  「是火柴,你要買嗎?」

  男孩搖搖頭。「我沒有錢,本來如果我能夠得獎,我就有錢了,可是我卻落選了,看來我太高估自己了吧。」

  「得獎?得什麼獎?」

  「繪畫比賽的首獎啊,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了,我還是想辦法去找份打工或什麼的……也許像你一樣賣賣火柴吧。」

  「火柴很難賣喔,我今天在街上走了好久,也才只有一位好心的先生跟我買而已,我得全部賣完才能回家。」

  「這樣嗎?聽起來好像真的很難哪……那,我幫你一起賣吧?」

  「咦?可以嗎?」女孩有些驚訝。

  「嗯,帕卓西也可以幫忙,他很聰明的,以前我爺爺還在的時候,他都會幫忙拉牛奶車呢!」

  「哇,真的嗎?好厲害喔。」

  「那我們走吧,」男孩執住女孩的手,而女孩這才發現他的手也同樣冰冷。「雪越下越大了,繼續窩在這裡我們都會凍死的,趕快把火柴賣完吧。」

  「嗯。」女孩點了點頭。

  黑衣男子回到了家中,他親切且和藹的房東太太已替他將大衣和帽子掛妥,此時他獨自一人坐在位於二樓的房間裡,叼著一支石南根煙斗,窩在他最喜歡的那張扶手椅中,在壁爐前暖腳。

  當他的室友歸來時,他甚至沒費神抬頭看他一眼。

  「你今天晚了,」他對著壁爐挖苦道:「難不成在聖誕節你還出診到這時間?」

  他的室友是個長得極為俊俏的蓄鬍男子,但除了在美麗的女性面前,他很少會特地賣弄他外表上的優勢。「拜託,別挖苦我了,你明知道我上哪兒去了不是?每次即使我不說,你只消看我一眼就什麼都能推理出來了。」

  男子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你壓根兒就不需要破費,因為我沒準備你的聖誕禮物。」

  蓄鬍男子看來有點驚訝,但也只有那麼一點點而已。「咦?你當真什麼也沒準備?」

  「嚴格說起來,」男子輕哼一聲,繼續將視線轉向壁爐中跳動的火燄。「是有,只是很不巧我把它落到水溝裡去了。」

  「噢,那聽起來還真不像你的作風,」蓄鬍男子評道,並滑進壁爐前的另一張椅子裡。「那,你原本打算送我什麼?」

  「也不算是真正送什麼……」男子的語氣有些不耐。「我只是訂了兩張今晚的戲票,但今天發生了一點意外,所以那兩張戲票就沒了。」

  「噢,真可惜,」他的室友說道。「說到這個,我今天原本也打算買條錶鏈送你的,但我臨時遇到另一位也想要同一條錶鏈的客人,所以就讓給對方了。」

  男子交疊雙手,看了他一眼。「想必那位客人是位美麗的女士吧?」

  「那倒是被你說中了,」蓄鬍男子笑道,並往後靠進椅背中。「她的確很美,只是頭髮剪得太短了,我一開始還以為她是個學生,沒想到已經是位夫人了。」

  「……我果然沒料錯,那傢伙要是傻傻地買了梳子回去給他老婆,肯定什麼用場也派不上。」男子低聲說道。

  「吭?你說什麼?」

  「沒什麼──對了,我回來的時候倒聽到一件怪事。」

  「什麼怪事?」蓄鬍男子問道。

  「那個吝嗇的史古基先生,竟然收留了兩個賣火柴的小鬼跟一條狗,很難以置信吧?」

  「真的?他是想收他們當童工吧?」蓄鬍男子叫道。

  「或許也有這可能吧,不過,我倒寧願是他真的轉了性子,當起大善人來啦,這麼想也沒什麼不好,不是嗎?」

  「哈!你說得沒錯,不過,現在咱們沒空管史古基先生的事啦,穿好你的外套,咱們得出門了。」蓄鬍男子站起身來。

  叼著煙斗的男子動也沒動,只是盯著他瞧。「上哪兒?」

  蓄鬍男子在口袋裡掏了掏,將幾盒火柴扔在桌上,最後找出了兩張紙。

  「等等……你該不會──」男子盯著他室友手上的東西,頓時一臉驚訝。

  「真高興我終於能有一次令你吃驚了,喏,這兒有兩張戲票,我原本還很擔心要是你先訂了該怎麼辦,幸好你把它們扔到水溝裡去了──我真該感謝水溝,這兩張票我可還花了點工夫去情商人才弄來的,走吧,這時間出門的話,咱們還可以在開演前到俱樂部去用頓晚餐。」

  男子似乎有些侷促,他將口中的煙斗拿下來敲了敲,過了一會兒才站起身來。「我得承認,你確實讓我大吃一驚,不過有句話你說得不太公允,事實上,你經常都能令我吃驚,而我相信這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蓄鬍男子笑了起來。「能聽到你這麼說,可真算是我的榮幸了,我能把這番話當成我的聖誕禮物吧?」

  「如果你願意的話。」男子說道,表情也顯得柔和起來。

  「當然願意,再願意也不過了,咱們走吧──對了,差點忘了說,祝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華生。」

– END –

HALLOWEEN FAMILYS|萬聖夜的家庭們(2007萬聖節小說|Halloween Fic)

畢雪家的場合:

  伊莉絲:「丹尼,剛剛那個從孤兒院來要糖果的小女孩好可愛,我可以收養她嗎?」

  丹尼士:「不行。」

「藍」水族館的場合:

  伊朵:「不給糖就搗蛋。」

  藍:「又是這個小女孩,去去去!不要來誘拐我家以希!」

  以希:「藍你幹麼這樣?她是我朋友耶,吶,這給妳。」

  伊朵的朋友:「等等!伊朵!妳在跟誰講話?」

羅亞家的場合:

  爾茲莉:「那我出門了。」

  羅亞:「等一下!爾茲莉!不可以把真的鐮刀帶出去啊!」

蓋勒家的場合:

  莫瑞:「約瑟,孩子呢?」

  約瑟:「喔,去鎮上要糖了。」

  莫瑞:「等等……你就這樣讓他出去?」

  約瑟:「是啊,連置裝費都省了……咦?你要去哪裡?」

– END –


ZODIAC|生 肖 & 星 座 系 列

BUY ART PACK❖購買圖包 

BUT ART PACK❖購買圖包 


FAIRY  TALE|童 話 系 列


CIRCUS|馬 戲 團 系 列


OC  STORY|創 作 系 列

THE SIN OF OEDIPUS|伊底帕斯之罪〈Ⅰ〉(2011)

  暴君死去後,他們在地下密室裡找到一個被囚禁起來的青年,他全身赤裸地被鐵鍊銬在潮濕的石牆邊,當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看起來幾乎就像是死了一樣。

  羅溫是第一個確認青年還活著的人,當時,他上前探觸他的頸部,確認動脈仍在跳動,於是他立刻命令屬下將青年的枷鎖解開,並親自用自己的披風裹住青年一絲不掛的身軀,將他從陰暗的地底救了出來。

  他們將青年暫時安置在已故暴君的寢宮中,這裡早已人去樓空,在醫官診察過後,確認青年身體並無大礙,只是頗為虛弱,不久,青年甦醒了過來,以驚恐的眼神望著周遭的陌生人,並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出於善良的天性,以及對弱小者的同情,羅溫親自上前安撫他,以柔和的話語告訴他已然得救,並為了不使青年驚惶,將他的屬下們暫時支到門外去。

  「你們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青年問道,他的頭髮幾乎是全白的,加上憔悴的樣貌與眼神,使他看來更加像個鬼魂,而不像是個活人。

  「我是羅溫,我的父王是偉大的東方之主坎瑟斯,我們是來此討伐暴君巴蒂爾的。」

  聽到巴蒂爾這個名字,青年嚇得幾乎整個人跳了起來,他激動地抓著羅溫的胳臂,像是整個人陷入了歇斯底里。「巴蒂爾!天哪!他在哪裡?他人在這兒嗎?噢不!你們居然將我帶進他的寢宮!他會殺了我!我得──我得離開這裡!快帶我離開這裡!」

  「沒事了!他並不在這裡!你別擔心,不管他對你做了什麼,他都不會再來危害你了,因為他已經死了,我親手用我的劍砍下了他的首級,萬惡之源巴蒂爾不會再毒害這個國家了。」

  「你……你殺了他?真的嗎?他真的死了嗎?你沒有騙我?」

  「若你不信的話,我可以讓你看他的首級,那正在我外頭的屬下們那兒,我現在就差他們拿進來給你看吧──德雷克斯!叫他們將巴蒂爾的首級拿進來!」

  「不……不用了!」青年抓住他的袖子。「我不想……我不想看到那張醜惡的臉,那傢伙……他是個惡魔……我……」

  青年開始啜泣起來,而羅溫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摟住他的肩膀,有些不自在地等待哭聲止息。

  過了一會兒,青年的情緒終於平復下來,於是羅溫便試著探問他的身世,他原以為青年只是個受囚禁的犯人,但青年的來歷卻令他大感意外。

  「我的名字是伊萊斯,」青年說道。「你們所說的暴君巴蒂爾,其實就是我的父王。」

  羅溫瞪大眼睛。「你說……巴蒂爾是你的父王?這麼說,你是這個國家的王儲了!那怎麼會被關在地下密室裡呢?」

  伊萊斯咬了咬乾澀脫皮的下唇。「因為……我犯了錯,所以父王一直將我囚禁在地下密室裡,不讓我見到任何人,對他來說,我是個不名譽的存在,也因此他從不讓世人知道有我這個人的存在。」

  「這太過分了!你是他的兒子,他怎麼能這樣對待你?就算是再如何嚴重的過錯,也沒有人會這樣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啊!」

  「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我看得出你是位天性敦厚並具有高貴教養的人,你的王族能有你這樣的繼承人當屬萬幸,但你不明白……這全都是我的錯,我所受的苦全都是我應當承受的,我明白這對你來說很難理解,但這就該是屬於我的命運。」

  羅溫這時一把將他推開,並從床邊站起身來。「沒有人天生就該擁有那樣不幸的命運,我之所以將你解救出來,並不是要聽你說這樣軟弱的話,若你還有點身為一個國家王儲的自尊,就不該這樣說話!」

  聽到他這麼說,伊萊斯垂下眼來,無助地抱著自己的胳臂。「如今的我又該是什麼國家的王儲呢?我的父王已死,這個國家已是屬於你的疆土,在你面前我什麼也不是,你能對我做的,不外乎就是將我流放到別的國家,或是現在當場就斬下我的首級,身為一個亡國的王儲,還能有什麼自尊可言呢?」

  「伊萊斯,我要你明白我並不想殺你,」羅溫說道:「你同樣是巴蒂爾專橫統治下的犧牲者,我所受的教育並不容許我對一個沒有意願對我揮劍的人動手。」

  「但我體內流有巴蒂爾的血!我是他的親生兒子!」伊萊斯昂首望著他,一雙藍色的眼裡透著絕望。「你不能保證我永遠不會變得像他一樣邪惡!因為我是他的血脈,而這本身就是罪孽!」

  「你不會變得像他一樣邪惡!伊萊斯!」羅溫猛地抓住伊萊斯細瘦的手腕。「只要你心中存在著善,那麼血緣又算得了什麼?既然你活著得救了,那麼就應該往好的方面去想,你為什麼要相信你會變成像你父王那樣的人呢?不,伊萊斯,雖然我才剛剛認識你,但我一眼就看得出你不是那種會為惡的人,我要將你帶回我的國家,像兄弟一樣待你,我相信我的父王也會接納你的。」

  伊萊斯惶然地看著他,眼神中似乎還帶著一絲疑惑。「你沒有理由對我那麼好,我是巴蒂爾的兒子,這世上不可能有人容許我活下去,我唯一該接受的命運是死亡,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我不會讓其他人知道你是巴蒂爾的兒子,」羅溫說道。「既然你是我救出來的,我就會保護你。」

  「羅溫……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給我一種親切的感覺,我也說不上來……我就是覺得應該救你,不能讓你再受到任何傷害。」

  伊萊斯望著羅溫,眼中透著不解,但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於是羅溫走了出去,向他的部屬宣布要將虛弱的伊萊斯帶回王國診治,部屬們並未對此有太多意見,然而,方才診療過伊萊斯的醫官卻面有難色,他試著想向羅溫透露一些他所發現的事,但接下來數日,眾人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醫官始終苦無機會和殿下單獨談話,直到眾人凱旋歸國,他才好不容易在一場慶祝晚宴外的迴廊上逮到正要去取酒的羅溫。

  「殿下,我有些話想對您吐露,是關於您所帶回來的那位青年的事。」

  這時,正要往晚宴大廳走去的羅溫轉過頭來,對於醫官的話似乎產生了那麼點兒興趣。「你說伊萊斯?他怎麼了?」

  醫官這時上前一步,緊握的雙手在腹部前方絞成一團。「您記得吧,殿下,我曾親自診察過那位青年的身體,我注意到他的身體與一般人有很大的不同之處,而我當時沒機會告訴您。」

  「不同之處?」羅溫微蹙眉頭。「這話怎麼說?我看他和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啊。」

  「殿下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身體的特異之處藏在人體最私密的地方,那從外觀上是很難看得出來的,事實上……他的身體……」

  「你倒是說啊,他的身體怎麼了?」

  這時,醫官深深吸了口氣,說道:「他是個半男半女的受詛咒之人,像這樣的人是會帶來災厄的。」

  聽到這話,羅溫睜大眼睛,但他臉上的表情仍半信半疑。「你說的是真的嗎?」

  「殿下,您明知我從不會誆騙您,我知道……殿下您向來對神鬼之事嗤之以鼻,所以您很可能沒有聽說過關於巴蒂爾王的一些傳言……」

  「什麼樣的傳言?」

  「據說……巴蒂爾王非常熱衷於巫術,在他的宮中養著許多巫師,還有用邪術所造出的怪物,我在想……那位青年說不定是巴蒂爾王的巫術下所造就的,否則巴蒂爾王何必將一個平凡的人關在自己的宮中,還特地將他囚禁在地下密室裡,不讓任何人看見他。」

  「胡扯!」羅溫高聲說道:「你不也和我們一道去過巴蒂爾的宮殿嗎?難道你忘了,我們將整座王宮都搜遍了,除了可憐的伊萊斯之外,什麼也沒見著,更別提什麼怪物了,伊萊斯是確確實實的人類,不可能是什麼巫術所造出來的!」

  「但人類不會擁有像他那樣的身體,殿下,我在家鄉也曾見過一些天生具有特異樣貌的人,但他們大多一出生就死了,這是神的懲罰,因為他們的父母曾與惡魔打過交道,那樣的孩子不可能活到成年,這實在太不尋常了,殿下,我由衷地希望您務必當心那位叫伊萊斯的青年。」

  「奧托默醫官,我很感激你告知我關於伊萊斯的身體狀況,但你所告誡的某些事,我想我不能照單全收,或許就像你說的,巴蒂爾真的曾與惡魔打過交道,但我相信伊萊斯的身體缺陷也不是他自願得來的,若他當真自甘墮落,滿心歡喜地成為魔鬼的奴僕,那另當別論,但就我所看到的,他只是個受盡折磨的可憐人,我不知道巴蒂爾在他身上施加了多大的苦痛,但我認為那肯定是比死還難熬的漫長刑罰,若神要對他施以嚴懲,那麼我想他也已經受夠了,如今他沒有道理再遭受這些鬼神之說的臆測,奧托默醫官,你可曾將你的這些想法告訴過我以外的其他人?」

  醫官搖搖頭。「沒有,我認為殿下該是知道這事的第一人,我從未將這些話吐露給第二人知道。」

  「那就好,」羅溫拍拍這位忠實醫官的肩膀。「沒有必要將這些毫無根據的事傳出去,弄得大家人心惶惶,伊萊斯是個無辜的受害者,我不希望別人對他投以異樣的眼光,也不希望有任何人對他不予尊重,關於伊萊斯之所以會遭受囚禁的原因,我會去向他問個清楚,你也別再想那些關於巫術的傳聞了,你是我的醫官,可不是村裡頭那些迷信鬼神之說的郎中。」

  這位醫官猶豫了一會兒,但最後似乎仍決定接受主子的說法。「是,我明白了。」

  「那麼,去享受宴會吧,奧托默醫官,這是個值得慶賀的夜晚,我可不想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擺著一副苦瓜臉。」

  醫官苦笑。「是,那麼屬下告退了。」

  「好好去玩吧。」羅溫說道,隨後便轉身離去,但當他正要走向酒窖時,突然轉了個念頭,往迴廊的另一端走去,上樓走向南側的塔樓,並在一間房前停下腳步,敲了敲門。

  裏頭傳來回應:「是誰?」

  「是我,羅溫,我可以進去吧?」

  裏頭的人靜默了一會兒,但並未讓他等待太久。「請進。」

  羅溫推開門走了進去,只見伊萊斯並不在床上,而是站在打開的窗台前吹風,身上只穿著一件白色的單薄長袍。

  「你怎麼打開窗子呢?」羅溫立刻走上前去,將伊萊斯從窗前拉開。「你現在還很虛弱,不能吹風的。」

  「抱歉,我只是覺得屋裡有點悶,而且……我聽見外頭在開宴會。」伊萊斯歉然說道,那模樣像是他犯了莫大的過錯似地。

  羅溫本想將窗子關起來,但看到伊萊斯的表情又頓時打消了這念頭。「是他們太吵了嗎?我馬上就去叫他們小聲一點。」

  「不……不是這樣,我只是……」伊萊斯垂下頭。「我也……很高興巴蒂爾死了,聽到外頭那麼歡樂的聲音,我也想……分得一點這種喜悅。」

  羅溫突然有一股衝動想拉住伊萊斯的手,將他一起帶到樓下去參加宴會,但一想到這麼做有多麼不得體,他便又忍下了這念頭。

  「伊萊斯,巴蒂爾到底對你做了多麼可怕的事?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告訴我嗎?」

  伊萊斯猶豫了一會兒,但又很快搖搖頭。「我不認為你會想聽。」

  羅溫輕輕執起他的手。「我說過我要像兄弟一樣待你,既然是兄弟,就不該有秘密。」說到這兒時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醫官已經告訴過我,關於你身體的事了。」

  有那麼一刻,伊萊斯似乎很是驚懼,但他很快便又平復下來。「我早知道我不可能瞞得了你,是的,我的身體和一般人不同,打從我一出生,這詛咒就糾纏著我。」

  羅溫搖搖頭,說道:「我不相信詛咒會無端下在一個無辜人的身上,伊萊斯,你不該將那視為詛咒,那只是神在無意間所犯的一個錯誤,告訴我,巴蒂爾是不是因此將你囚禁起來,就只因為他認為那是個詛咒?」

  伊萊斯將他的手推開,站到一旁去。「你不明白,羅溫,神是不會犯錯的,萬事萬物都有其早已注定好的命運,而我的命運就是注定擁有這樣一個怪物般的軀體。」

  「伊萊斯,我不准你再扯這些命運之說,我從來就不相信這世上有所謂天注定的命運,命運應該靠自己的雙手開創,而不是聽任別人去決定,也許對你來說過去確實如此,但你如今已經從巴蒂爾的掌控中得救了,今後你應該堅定你的內心,打破以往那些束縛你的枷鎖,伊萊斯,我要你知道,儘管我已經知道了你擁有這樣的身體,但我絕不會視你為怪物,對我而言,你就和我、和其他人一樣沒有什麼不同。」

  伊萊斯搖頭苦笑,像是個聽見小兒戲語的父母。「羅溫,你不知道我做過多麼可鄙的事,你或許以為我只是個受到巴蒂爾折磨的可憐人──當然,那的確是事實,但人之所以會招致不幸,往往也有很大部分的原因是來自他們自己,如果你想聽的話,那麼我就告訴你吧,我曾到過地獄,去過這世上沒有任何正常人能踏及的罪惡之沼,若你聽完我的遭遇還能心平氣和地站在我面前,而不是立刻將我從你的宮殿中驅趕出去,你再對我說那些高貴的教訓吧。」

  這話說得頗具挑釁意味,但羅溫並沒有動怒。「你就說吧,我洗耳恭聽。」

  伊萊斯走到床邊坐下,開始娓娓道來:「一切的不幸,要從我那可憐的母后說起,早在巴蒂爾迎娶我母后之前,世人便已盡皆得知巴蒂爾的邪惡,但我的母后來自一個弱小的國家,她毫無選擇餘地的嫁給了巴蒂爾,自此展開了她悲慘的命運,雖然我從未見過我的母后,但我奶媽和宮裡的僕人們曾告訴過我,我的母后每天都遭到巴蒂爾的打罵,在她嫁給巴蒂爾的這些年來,她從未度過一天好日子。」

  「等等……你說你從未見過你的母后?」羅溫打斷道。

  「我那可憐的母后在生下我後不久,便因身子過於虛弱而過世了,但願她在天之靈能夠安息,再也不需要遭受這些痛苦。」

  「我很遺憾。」羅溫說道。

  伊萊斯繼續說下去:「我的母后在剛滿十六歲之後便嫁給了巴蒂爾,我是巴蒂爾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我母親在懷上我之前,有很長的時間一直無法懷孕,因此巴蒂爾娶了許多側室,為的就是要將他邪惡的血脈與那些不義的財富永遠流傳下去,但許多年來沒有一個女人得以懷孕,巴蒂爾用盡了一切辦法,最後他決定尋求邪術來完成這件事,他找來了許多巫師,召喚惡魔為他效力,那些女人多半都在邪術的荼毒中死去,後來唯一一個懷上身孕的便是我那不幸的母后,若她能像那些女人一樣早早死去,或許還能算得上是種解脫,但上天偏偏選中了她來完成這不幸的使命,最後她生下了我,不久後便因此死去,也就是說,打從我一出生,就背負著弒母的命運,我的母后是因我而死,這就是我所背負的第一個詛咒。」

  羅溫似乎不怎麼能認同這番話,但他仍舊耐心聽著,沒有打斷伊萊斯的故事。

  「而應驗在我身上的第二個詛咒,便是我這充滿缺陷的身體,我是巴蒂爾與惡魔交換契約才得來的孩子,也因此,在我一出生,身上便烙印著魔鬼的印記,我擁有一副不男不女的軀體,一開始,巴蒂爾並沒有發現這件事,因為那時我看來就像是一般的男嬰,是細心的產婆發現了這件事,她發現我同時具有男性與女性的器官,巴蒂爾知道這件事後勃然大怒,立刻將產婆給滅了口,此後,巴蒂爾將我視作一般的男孩養大,但隨著時間過去,我自己也逐漸發現我自己身上有些地方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儘管我看來就像是個男人,但我的心和身體都有一半屬於女人,我必須盡全力壓抑,才能阻止自己在宮中走動時那股想去注視王宮守衛的念頭,我多麼羨慕他們擁有那樣健壯且完美的身體,那是我花上一輩子也得不到的,而即使我到了青春期,下巴也長不出半點鬍髭,我尤其困擾地發現我和宮中那些年輕的侍女一樣,臀部變得寬而豐腴,我知道自己是個怪物,而我簡直害怕得不得了,不久後,巴蒂爾召來他後宮中一個女人,要我『像個男人』那樣對待她,而我根本做不到,我怕她會發現我身上的缺陷,也怕她會嘲笑我,我實在辦不到那種事,巴蒂爾因此將我毒打了一頓,他將我的衣服扯下,用鞭子狠狠地抽打我的背部,他過去也曾這樣對待我,所以我原以為只要像以前一樣忍過這一次就好了,但我沒想到,巴蒂爾竟然在那時對我動了……非常下流的念頭,他將我像個女人一樣扔在床上,對我……做了他會對他後宮中那些女人做的事,那時我才十二歲,我不斷哭著求他放過我,但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我確信他當時還因為我的掙扎而變得更加興奮……」

  伊萊斯說著不自覺地抱住自己的雙臂,羅溫原以為他幾乎就要崩潰,但伊萊斯繼續說了下去:「事後……他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要不是我擁有這樣的身體,他也不會對我做出這種事……我當時知道這一切都是鬼扯,就像他以前說的那些歪理一樣,但我後來卻漸漸覺得,也許他說得沒錯,也許這真的全是我的錯,如果當時我能更勇敢一點,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對待那個女人,那麼巴蒂爾就不會因此動怒,也不會扯下我的衣服看見我已經開始發育的身體,他說我是和惡魔交換契約──並且犧牲母后的性命才生下的孩子,在我身上天生就具有魔鬼的力量,他是受到那股力量的誘惑才會那樣對我……在那……在那之後好些年,他一直對我做那些齷齪的事,甚至逼我學會一些……下流的事,只因為那能夠更取悅他,漸漸地……他連後宮中那些女人的房間都不再去了,他說只有我能讓他興奮,征服我遠比征服那些女人還要有樂趣……他常常說……我和我死去的母后很像,當他對我做那些事的時候,他甚至覺得他是同時在和我……以及我的母后做那檔子事,他實在……太過禽獸不如了,我實在……實在沒有辦法……將他說過的那些話全都陳述出來……」

  伊萊斯幾乎啜泣了起來,而由於這番話實在令羅溫太過震驚,他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伊萊斯,所幸伊萊斯的精神狀況還算穩定,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敘述下去:

  「當時,我以為我已經一腳踏在地獄之中,但直到兩年後,真正的悲慘才隨之到來,我這副不人不鬼的身體為我帶來了更大的不幸,在我十四歲那一年,我驚懼地發現,我竟然……懷孕了,在那之前,我從不知道像我這樣的身體能夠懷孕,巴蒂爾當然也不知道,若神要對我降下懲罰,那麼他應該讓我一輩子絕子絕孫,好讓這受詛咒的命運到我這一代就徹底結束,但祂卻沒有這麼做,我害怕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別說巴蒂爾了,這件事我誰也不敢說,但這種事豈能瞞得住呢?巴蒂爾很快就發現我身體的異樣,而那時胎兒已經大得無法靠藥物打掉,最後我只好將孩子生下來,生產的時候我原以為我會就這麼失血死去──天知道我多麼想就此死去,但上天沒有聽見我的願望,神似乎打算讓我在這世上多受苦一會兒,孩子順利地出生,而我根本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出於亂倫之下所生的孩子未來該如何面對他的命運,我想懇求巴蒂爾將我的骨肉留下,但同時又因這孩子是悖德的產物而深感罪惡,然而巴蒂爾沒有給我太多時間思考這些,在孩子出生後,他立刻就差人將孩子裝在籃子裡,拿到國境邊緣的羅汶徹斯河扔掉,我甚至沒機會對我的孩子看上一眼,我就永遠失去他了。」

  羅溫聽得目瞪口呆。「你是說……你甚至還生過孩子?這未免也太……」

  「我知道這很難以置信,事實上連我自個兒也不敢相信,一切發生得太快,我根本沒有能力去思考太多,我知道我在這世上是個異類,但我從沒想過異類也能擁有自己的後代,那絕非神所賜與的,而是魔鬼對我開的一個玩笑。」他說到這兒時嘆了口氣。「在那之後,我原以為巴蒂爾的獸行會就此告一段落,誰知他根本不打算罷手,在我的身子恢復後不久,他又開始對我進行那些凌辱,但他自從得知我就像女人一樣能夠生育之後,就更沒將我當成他的兒子看待,不久後,他就把我關進地下密室,對外則宣稱我已因病死去,從此我成為了專屬於他的玩物,我想在他親手將他的孫子──也是兒子送入羅汶徹斯河的急流中的那一刻,他就已經瘋了,他再也不在乎他的血脈是否能夠繼續流傳,也許在他心底某個角落,根本不認為我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妻子與魔鬼生下的孽種,上天從來就沒有意願賜予他子嗣,我的出生打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是巴蒂爾意圖拂逆上天的報應,他病態地著迷於我的身體,甚至遣散了後宮中所有的妃嬪,到後來,他的思想就這麼因為淫慾而崩解,成了屈服於肉慾的奴隸,他來找我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而我則一次又一次地奪走他的精力,這是我唯一能向他報復的方式,只要他更加沉溺淫樂,我就能看著他變得越來越衰弱,在那個幽暗的地底,不存在任何道德與倫常,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獸行,那裏就是地獄,是魔鬼的窠巢,誰說人死後才會下地獄呢?羅溫,像你這樣的人,能夠想像地獄就存在於離我們這麼近的地方嗎?不,你永遠也無法想像,但我確切知道,地獄就在這裡,因為我從那裏歸來,我曾親眼見證過地獄。」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雙藍眼直勾勾地盯著羅溫,眼中跳著足以將人燒灼殆盡的光芒,羅溫起先試著迎視他,但最後仍忍不住別過眼去。

  「伊萊斯,我……」

  「我十四歲那年所懷上的孩子,並不是我最後一次遭受這種苦,」伊萊斯打斷他:「在那之後,我又懷孕了兩次,這一切簡直就像是為了嘲笑過去的巴蒂爾似地,在我還未出生前,他不斷地想要擁有孩子,但上天卻一直不讓他如願,如今他只是想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逞其獸慾,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對方懷上他並不想要的悖德之子,當然,那些孩子也和我第一個孩子一樣,全都給扔到羅汶徹斯河裡去了,現在你知道我的罪孽了吧?羅溫,打從我一出生,我的母后便因我而死,而在我少年時期,我又背負著讓……父王走上悖德之路的罪,而在我的孩子出生後,我甚至無法盡到保護他們的職責,這等於犯了弒子之罪,就算我死一萬次也不夠贖罪,現在你是不是開始後悔了呢?羅溫,你根本不該將我救出來,而是該在發現我的那一刻就斬下我的首級,你告訴我,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活在這世上呢?在我的骨肉盡皆死去之後,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義呢?」

  羅溫站在那兒想反駁些什麼,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伊萊斯垂下眼來,細瘦的雙手撐在潔白的床面上。「我已經將我的一切全都告訴你了,羅溫,因為你不要我有所隱瞞,而事實上我也不打算隱瞞,我只是希望你知道,你所解救的人未必值得拯救,如果你現在立刻將我趕走,我也不會有一句怨言,我根本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也沒有資格留在你的宮殿裡。」

  有那麼一刻,羅溫思考著是否該暫時離開這房間一會兒,因為此時滯凝的氣氛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他同時也意識到,一旦他在此時離開,那麼他便會永遠失去伊萊斯的信任,伊萊斯所遭受的不幸遠大於他的想像,如果他在此時背棄他而去,那麼伊萊斯很可能會立刻在這房裡自殺,而這是他絕不樂見的,於是他移動腳步,走到伊萊斯跟前,像個高貴的騎士那樣單膝跪在他的面前。

  「伊萊斯,我明白我確實無法分擔你的痛苦,哪怕是萬分之一我可能都無法承受,但你畢竟撐過來了,今後不會再有任何人危害你,我不要你因為不幸的過去,就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得到美好的未來,這是不對的,我深信每個人都有獲得幸福的權利,等我將來繼承王位,這就是我要對我的子民所做的,而現在我要在你身上實踐我未來將要去完成的這件事,伊萊斯,我永遠不會背棄你,尤其是在得知你的身世之後,我更不可能像對待一隻蟲子那樣將你驅趕出去、甚至殺死你,儘管你認為你是個罪人,但在我聽來,那全都是巴蒂爾的錯,不論是你母后的死、在你身上所遭遇的不幸、還是你可憐的孩子們,那全都是巴蒂爾一手造就的,你一點錯也沒有,伊萊斯,我要你打從心底相信這一點,會發生這些不幸根本就不是你的錯,難道在你出生的時候,你有能力去阻止你母后的死嗎?難道在巴蒂爾對你伸出毒手、將你的孩子害死的時候,你有能力反抗嗎?伊萊斯,你當時只是個孩子呀,你怎麼可能有辦法阻止這些事發生呢?我請求你絕不要將這些事攬在自己身上,一味認定那全是你的錯,因為那樣是不對的,我絕不允許我的朋友有這樣錯誤的想法,你只要想著那全是巴蒂爾的錯,而他如今已經遭受應得的報應就夠了。」

  「但當我不再是個孩子之後,我仍然沒有反抗過他呀,」伊萊斯哽咽著說道:「我明知我有能力將他打倒,卻仍任他對我予取予求!難道你要說這樣也不算罪惡嗎?」

  「那是因為你從來就沒有學會過真正的反抗,伊萊斯,從你說的話我聽得出來,你是那種向來順從別人的人,即使我真要將你趕出去,你也會乖乖服從,因為巴蒂爾早已將你訓練成了這樣的人,但我要你明白,你不是任何人的奴隸,從現在起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你理應享有跟我一樣的待遇,再也不要像那樣垂下頭去了,我不願看你這樣!」

  「可是……羅溫……我根本沒有資格當你的……」

  「不要再說什麼沒有資格了,我說你有資格就是有資格!」羅溫突然將雙掌按在伊萊斯的臉頰上,將他的臉轉向自己。「當我的朋友好嗎,伊萊斯?難道我都已經這麼說了,你還是要拒絕我嗎?」

  伊萊斯遲疑地看著他一會兒,最後終於答道:「好,羅溫,我願意當你的朋友。」

  聽到這回答,羅溫突然一躍而起,開心地像是隻雲雀。「太好了!伊萊斯!就是要這麼說才對嘛!」他一把摟過伊萊斯的肩膀,在他前額印上重重的一吻,將伊萊斯嚇了一大跳。

  「羅溫……你──你這是做什麼?」伊萊斯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

  「呃──抱歉,伊萊斯,我一時忘我就……」

  這時見羅溫一臉尷尬,伊萊斯也不禁臉紅了起來。「下次……別再這樣了,或許對你來說,我就像是你的哥兒們,但對我來說卻不是這樣,我的身體和心有一半都是女人,你這麼做會嚇到我。」

  羅溫抓了抓頭。「你的意思是,你有可能會對我動心嗎?」

  「我什麼時候這麼說了?」伊萊斯不自覺抬高了音調,那聲音聽來幾乎像個女人。「難道你沒聽見我剛才說的那些事嗎?你怎麼能對我開這種玩笑?」

  「啊……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想我只是想讓氣氛輕鬆一點……呃……伊萊斯,你會原諒我吧?」

  伊萊斯扯著自己的衣角,有些彆扭地望向一旁的地板。「……我能不原諒你嗎?」

  羅溫這才鬆了口氣。「那太好了,我向你保證,我以後絕不會再對你開這種玩笑了,那──我先下樓了,要不要我給你帶點什麼上來?晚宴上可有很多好吃的。」

  伊萊斯想了想。「有葡萄酒嗎?給我那個就可以了。」

  「好,」羅溫笑了起來。「我這就去拿。」他說著便走了出去,踏進外頭昏暗的長廊。

  羅溫關上門,也將溫暖的燈光隔絕在身後,在幽暗的走廊上輕輕嘆了口氣。

  他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頰,他不需要走到水缸旁確認,也知道自己的臉一定正在發紅,他向來不是那種很快便會臉紅的人,每當他遇到令自己尷尬的局面,他總是在過了一會兒後才會感覺到雙頰發燙。

  他原先並沒有注意到,但自從剛剛的密談後,他才突然間意識到,伊萊斯長得有多麼像女人,每當他看見伊萊斯垂下頭時,總是有股衝動想將他額間的淺色長髮輕輕撥開,好看清楚他那雙彷彿具有魔力般的藍色雙眸,儘管伊萊斯現在還很憔悴,但羅溫看得出他原本長得確實很清秀,而且就像伊萊斯自己所說的,他的體態並不完全像個男人,他雖然瘦弱,但上臂和腿部都很豐腴,就像女人的曲線一般,他幾乎是在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就突然得知了自己為何總有股衝動想要保護他。

  但他不能忘懷伊萊斯的身世,除了他簡直無法想像一個人怎能承受那種不幸之外,還有著別的原因,他不能對伊萊斯動心,因為他不能對一個有過那種遭遇的人抱有非分之想,更何況,長年臥病的父王也不可能容許他和伊萊斯在一起。

  他是王室唯一的繼承人,而父王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親眼見證他迎娶一位賢淑的妻子,他怎麼能在這種時候因為伊萊斯而亂了心神。

  他和伊萊斯之間是不可能的,打從一開始就不可能。

  他匆匆下樓,遠離伊萊斯的臥房,將自己隱蔽進喧鬧的晚宴之中。

THE SIN OF OEDIPUS|伊底帕斯之罪〈Ⅱ〉(2011)

  在此之後過了幾個月,坎瑟斯王的病情愈加惡化,羅溫在父王的床榻前承諾,會盡快納王子妃,過了不久,王儲的選妃舞會便很快地進入籌備當中,許多打算參加舞會的貴族之女都紛紛來到宮中,但儘管女孩們的笑鬧聲讓宮裡充滿了歡樂氣氛,羅溫的心情卻始終好不起來,因為他實在很擔憂父王的病情,深怕父王會在舞會到來前便撒手人寰。

  舞會前的一個下午,正當羅溫站在戶外的拱廊上,望著僕人們在庭園裡進行準備工作時,突然有人在他身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轉過頭來,只見伊萊斯正站在他身旁,這些個月來,伊萊斯虛弱的身體已完全康復,如今他變得英俊且強壯,每當羅溫看見現在的他時,就不禁懷疑起自己幾個月前在伊萊斯臥房裡的心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如今的伊萊斯無疑就是個俊秀的公子哥兒,羅溫怎麼看也不覺得他哪兒像是個女人。

  「怎麼了?」伊萊斯問:「這幾天老看你悶悶不樂的,你的選妃舞會再過幾天就要舉行了,好多女孩都來了,怎麼還擺著一副苦瓜臉?」

  「我擔心我父王,御醫說他的情況很不樂觀。」羅溫嘆了口氣。

  「放心吧,當人在懷有某種願望的時候,生命力總是會變得異常堅韌,我相信坎瑟斯陛下肯定能親眼看見你結婚的。」

  羅溫露出苦笑。「但願你說得沒錯,對了,說到那些女孩,難道你一個也沒留意?」

  「我?」伊萊斯不解地眨了眨眼。「我要留意什麼?」

  「你這呆子,」羅溫笑了起來。「雖然這是我的選妃舞會,但你也可以去找個你中意的啊,你如今是我的義兄,也算是王室的一份子,憑你的條件肯定很受女人歡迎的。」

  伊萊斯聽見這番話,頓時面有難色。「羅溫,你明知像我這樣的人,女人是沒有辦法接受我的。」

  「那可難說,像那些貴族閨女,多得是對床第之事完全不了解的女孩,就算她們看見了什麼,也未必會發現你和其他男人有什麼不同。」

  伊萊斯搖搖頭。「我不願冒險去危及一個女孩未來的幸福,事實上,我這輩子並不打算要和任何女人結婚。」

  羅溫揚起一邊眉毛。「那聽起來真是太無趣了,難道你打算去當修士嗎?」

  「那聽起來倒像是個好提議。」伊萊斯說,從他的表情看不出對這番話有幾分認真。

  羅溫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打趣的話,但這時卻被一個從庭園中走來的人所打斷。

  「羅溫?你是羅溫吧!」一個女聲傳來,倆人不約而同地朝庭園望去,只見一個有著蜜金色鬈髮,身穿橘黃色禮服的女孩正往這邊走來。

  羅溫疑惑地看了她一會兒,直到她走近才認出她來:「你是……等等,芙蘿拉!你是芙蘿拉對吧?」

  「我果然沒認錯人,你是羅溫沒錯!」女孩開心地笑了起來,那笑容燦爛一如朝陽。「以前你還比我矮呢,想不到現在變得那麼高又那麼帥氣了。」

  「開什麼玩笑,要是現在還比你矮的話那像話嗎?」羅溫也跟著笑了起來。

  「羅溫,這位是……?」伊萊斯問道。

  「噢,伊萊斯,我跟你介紹,這位是洛恩親王的女兒芙蘿拉,她也是我的表妹,我們從小就常常玩在一起,不過已經很久沒見面了。」

  「羅溫,你不介紹你這位朋友是誰嗎?」芙蘿拉問道。

  「他是伊萊斯,是我的義兄。」羅溫說道。

  「哦?義兄?」芙蘿拉褐色的大眼眨了眨,神情透著好奇。「我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有個義兄了,你們怎麼認識的?」她說著轉向伊萊斯。

  「是在一場戰役上認識的。」羅溫搶在伊萊斯之前回道。

  「哦……」芙蘿拉舉著小扇,淺笑著在薄扇後方打量著伊萊斯。「這麼說,他也是貴族嗎?」

  伊萊斯的臉頓時變得蒼白,而羅溫立刻大聲說道:「當然啦,芙蘿拉,你在想什麼?伊萊斯哪裡像是平民了?」

  「說得也是,」芙蘿拉笑了笑。「那麼,伊萊斯,你的家族是哪裡人?」

  「呃……我……」

  「芙蘿拉,你很久沒來這附近了吧?」羅溫一把拉住芙蘿拉的手。「我帶你去看去年新建好的花園好嗎?」

  「嗯,好啊,可是伊萊斯不一起來嗎?」

  「伊萊斯還有別的事要忙,對吧,伊萊斯?」

  伊萊斯的臉色仍然蒼白。「呃……是啊,不好意思,你們兩位慢慢聊吧,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了。」他很快向兩人致意後便轉身離開,遁入陽光所照不到的建物陰影之中,羅溫望著他匆匆離開的背影,雖鬆了口氣,但也有些過意不去。

  「你的朋友還真有點古怪,」芙蘿拉咯咯笑了起來。「要不是他年紀輕輕就滿頭白髮,長得倒是還挺好看的;羅溫,你不是要帶我去看花園嗎?那地方在哪兒?」

  「啊……喔──是啊,走吧,我帶你過去。」羅溫將手肘微微揚起,讓芙蘿拉纖細的手插進他的臂彎裡,兩人便一道往花園的方向走去。

  「你呀,什麼時候學會這種小伎倆啦?」走在花園小道上的時候,芙蘿拉突然這麼說道。

  「什麼?你說我學了什麼伎倆?」羅溫一臉不解。

  芙蘿拉舉起小扇,掩著微揚的唇角。「我知道你是想和我獨處,但你剛才做得也太明顯了吧?你那樣害我覺得對伊萊斯怪不好意思的。」

  「呃?慢著,芙蘿拉,我剛那樣不是……」羅溫本想否認,但轉念一想,索性故意擺起一本正經的姿態這麼說道:「你在說什麼呀?芙蘿拉,可別太自抬身價啦。」

  這話逗得芙蘿拉笑了起來。「噯,羅溫,你怎麼能對淑女說這種話呢?」她嬌斥道,顯然並沒有生氣。

  「什麼淑女呀,我所認識的芙蘿拉可是個野女孩呢。」羅溫仍故作姿態回道。

  「哎呀!親愛的羅溫,別再用那種方式說話了,我都快被你笑死了!」芙蘿拉笑著將羅溫推開,走到花叢的一側。

  「那麼你希望我怎麼說話呢,親愛的芙蘿拉?」

  「別鬧了,羅溫,你明知道我是為什麼來這裡的吧?」芙蘿拉說道,笑顏雖已逐漸收斂,但仍在她臉上綻放著。

  羅溫揚起眉毛,隱約意識到現在似乎已經不是說玩笑話的時候了。「難道不是回來看看堂哥,敘敘舊而已嗎?」

  「你再這麼開玩笑,我可要生氣了,」芙蘿拉不高興地搥了他一拳。「我是為了選妃舞會而來的。」

  「敢情你要替我物色未來的王子妃?」

  「你還是不懂嗎?你這個大呆瓜,」芙蘿拉又笑了起來,並將手伸向羅溫。「我也會成為王子妃的候選,難道你不知道我從以前就一直喜歡你嗎,羅溫?」

  有那麼一刻,羅溫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嚇住了,但事情發展至此,他倒也不是非常意外。

  「我啊,最討厭人家把我像選蔬菜似地品頭論足了,」芙蘿拉說道:「所以,我要你現在就給我答案,如果你不喜歡我的話,我馬上就會離開,省得在選妃舞會上丟臉,如果你屆時決定選我的話,那麼,現在就對我做出承諾吧。」

  羅溫望著她,此時玩笑的神情已從他臉上完全消失,然後他執起芙蘿拉伸出的手,輕輕地吻上她纖細的手指。

  同一時間,匆忙逃離芙蘿拉的伊萊斯正快步通過迴廊中庭,他已經有好幾個月不曾想起自己的處境有多麼危險了,儘管羅溫一直保護著他,沒讓任何人知道他就是巴蒂爾的兒子,但剛剛的那番會面仍令他嚇得心驚肉跳。

  這時,醫官奧托默正好從中庭的另一側走來,但伊萊斯太過專注想著自己的事,以至於完全沒發現奧托默正從他對面走過來,就這麼與他擦肩而過。

  「伊萊斯閣下,」奧托默轉身叫住他。「我看您的臉色很不好,發生什麼事了嗎?」

  伊萊斯被這麼一喚,整個人頓時嚇住了,他回過頭來,只見奧托默正注視著他,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容,那笑容中似乎隱含著某種意味,只是伊萊斯心底一時也說不上來那笑容到底意味著什麼。

  「奧……奧托默醫官?沒有啊……什麼事也沒有。」

<  「那就好,如果您身體不舒服的話,隨時都可以召我過去替您看看。」

  「我會的,謝謝你的關心。」伊萊斯說罷轉身便要走。

  「關於巴蒂爾王──不知道伊萊斯閣下有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傳聞?」

  伊萊斯怔怔然轉過頭來,瞪視著奧托默。「什麼……你說──什麼傳聞?」

  奧托默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我聽說巴蒂爾王曾有個兒子,但在十四歲那年就因病過世了,不過……沒人知道是什麼病,據說葬禮也舉辦得很草率,幾乎沒什麼人知道這件事。」

  「喔……是嗎?奧托默醫官,我不知道你對這種鄉野傳聞有興趣。」

  「我只是在想,巴蒂爾王的兒子會不會根本就沒死,而是還活在這世間呢?」

  一聽見這話,伊萊斯覺得自己的心跳幾乎停頓了一秒。「你怎麼……奧托默醫官,你怎麼會這麼想呢?那種毫無根據的傳聞……根本就只是鄉下人胡謅的吧?好啦,如果你想找人聊這些軼聞趣事,那去找別人吧,我還有事要忙,我得走了──」

  伊萊斯轉身要走,但卻突然有人從他身後把他猛力拉了回來,並將他推到廊柱上。

  「奧托默醫官──你做什麼?」伊萊斯惶然望向突然向他動粗的奧托默。

  「我知道你的底細,伊萊斯,」醫官冷冷地瞪著他。「這幾個月來,我早就將你的事查得一清二楚,你就是巴蒂爾王的兒子對吧?你接近羅溫殿下到底有什麼意圖?」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還想裝傻嗎?羅溫殿下就是太心軟了,才會讓你這種人混進宮裡,像你這種戰敗者的兒子,應該當下斬首才是,我真沒想到你竟然還敢留在羅溫殿下身邊,快說!你接近殿下的動機到底是什麼?是不是想取得殿下的信任,好讓你有機會為父報仇?」

  伊萊斯使力將奧托默推開。「就算真如你所說的……如果我真是巴蒂爾的兒子,像巴蒂爾那種殘暴不仁的敗類,我為什麼要為他報仇?你別忘了我可是他的囚犯!我所受到的痛苦遠超過你的想像!羅溫是個好人,我感激他都來不及了,我怎麼可能會對他有那種卑鄙的意圖!奧托默醫官,我或許在你眼中看來很低賤,但我絕不允許你這樣侮蔑我的人格!」

  奧托默起先有點驚訝,但他很快便恢復原先的敵意。「這話說得還真動聽,我差一點就要被你給說服了,難怪羅溫殿下會如此相信你,但我會盯著你的,巴蒂爾之子,血濃於水,你骨子裡的劣根性是永遠抹滅不掉的,再過幾天羅溫殿下就會選出王子妃的人選,不久後他便會結婚繼承王位,我建議你,最好在那之前離開王宮,隨便找什麼理由都可以,要是你在那之前還敢在羅溫殿下身邊跟進跟出,我就會向國王陛下稟告你的真實身份,屆時你所受到的懲罰可就不光是被趕出王宮這麼簡單了。」

  「太可笑了,我沒有必要受你的威脅。」伊萊斯說。

  「我已經警告過你了,要是你不趁早遠離此地,反而害自己充滿屈辱地被斬首示眾,那才真的是可笑呢,巴蒂爾之子。」

  奧托默說完後便轉身走了,留下伊萊斯獨自一人站在廊柱下,他望著奧托默的背影,儘管滿心憤怒,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伊萊斯理了理剛才被奧托默弄亂的衣領,離開了迴廊中庭,往自己的房間走去,途中他經過了一扇窗子,窗外正好可以看見那座去年新建好的玫瑰花園,他往外望去,卻看見花叢間有一對男女正親暱地交談著,而當他一看見那件橘黃色的禮服,以及在陽光下抖動的蜜色金髮,他便立刻絕望地發現那倆人是誰,理智要他別過眼去,並立刻離開此地,但他卻做不到,他就這麼僵立在那兒,看著羅溫在芙蘿拉的耳邊竊竊私語,逗得芙蘿拉笑了起來,親密如同一對情人。

  當下他便立刻明白,芙蘿拉將會成為羅溫的妻子,選妃舞會只不過是個形式,不論羅溫在舞會上與誰共舞,他最終都會選擇芙蘿拉作為他的王子妃,洛恩親王是個有力的後台,一旦羅溫迎娶了芙蘿拉,那麼坎瑟斯王室的聯繫就會變得更加緊密。

  伊萊斯想起剛才奧托默的警告,不禁又沮喪了起來,他是個根本不該留在這裡的人,儘管羅溫很喜歡他,但等到羅溫結婚之後,他肯定會將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妻子身上,倆人之間的友情終究只有變得淡薄一途,而一旦羅溫不再需要他了,那麼他厚著臉皮待在這兒又有何意義?

  但他有辦法獨自離開這裡嗎?他不認為他做得到,從小他就在王室中長大,還被與世隔絕地囚禁了許多年,要是他離開了羅溫身邊,那麼他肯定會死的,對羅溫來說,即使伊萊斯離開也不會有太大差別,但對伊萊斯來說,若是失去了羅溫的庇護,那他肯定無法靠自己活下去,奧托默說得簡單,但像奧托默那種人怎麼會可能了解他的處境,不論是選擇離開此地,亦或是留下等待審判,那對伊萊斯來說都等於是死路一條。

  但他只能坐以待斃嗎?他不願意這麼想,他曾以為自己的命運就是只能在那間地下囚室裡等死,但羅溫拯救了他,讓他有機會擁有另一段全新的生命,難道事到如今他還是只能任人宰割嗎?他曾是另一個王國的繼承人,但如今就連像奧托默那種身分遠低於他的醫官都能對他惡言相向,他甚至害怕在芙蘿拉面前承認自己的身世,而芙蘿拉不過就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娃兒罷了,即使他胡謅一氣,芙蘿拉也未必會起疑。

  伊萊斯很清楚自己遠比羅溫年長,但除了將這件事告訴羅溫,並請求羅溫保護他之外,他根本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窩囊至此,他早已是個成年人,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被巴蒂爾凌辱的孩子了,但除了求助於羅溫,他自己什麼也處理不了。

  而在看到芙蘿拉與羅溫狀似親密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羅溫不可能永遠保護他,他終有一天會棄他而去,而伊萊斯只能再度回到黑暗的地獄裡。

  這不會是我的命運!伊萊斯想,若上天當真有意要毀滅他,那麼祂又何必讓羅溫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呢?難道就只是為了讓他在重獲希望之後,更慘重地摔落谷底嗎?不,他絕不要讓命運之神任意主宰他的未來,他要靠自己改變這悲慘的處境,他絕不能讓奧托默把他趕走,也絕不能失去羅溫的友情,可是他該怎麼做呢?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保有現在的這一切?

  這時,花園中的芙蘿拉突然轉過頭來,像是在朝這兒張望,伊萊斯見狀立刻從窗邊逃開,跌跌撞撞地爬上階梯,他感覺到自己就像是隻夾著尾巴逃走的狗,這想法刺得他的胸口發疼,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幾乎就要哭了出來,他咬著下唇,強忍著不讓淚水湧出眼眶,像這種時刻,他感到自己就像是個女孩般那樣軟弱,但他不是女孩,至少不完全是,他努力想找回自己屬於男性的那部分,卻怎麼也找不回來。

  他逃回房中,並立刻將門上鎖不讓任何人能夠闖入,他孩子氣地撲倒在床上,像個女孩般啜泣起來,他詛咒自己這悲慘的身軀,若他是個男人,那麼他早就得以死去了,若他是個女人,那麼他至少有條件和芙蘿拉相匹敵,也絕不會遭受奧托默的威脅,偏偏他哪一邊也不是,他無法說服奧托默他絕不會妄想取得坎瑟斯的王位,也無法讓羅溫愛他一如愛芙蘿拉那樣。

  接下來幾天,他幾乎沒跟羅溫見上一面,儘管他明知這麼一來羅溫就會更頻繁地和芙蘿拉在一起,但想起奧托默的警告,他又實在沒有勇氣去見羅溫。

  很快地,選妃舞會的日子便到來了,所有王公貴族的女兒都來到宴會廳中,和許多受邀而來,出身高貴的青年才俊共舞,伊萊斯也來此和幾個女孩跳了幾支舞,但他的心神根本無法放在她們身上,只要看見芙蘿拉那身耀眼的金紅色禮服穿梭在人群之中,他就覺得彷彿聽見喪鐘在為他敲響。

  毫不意外地,奧托默也在大廳外守著,以致於伊萊斯始終找不到機會和羅溫單獨說上幾句話,但伊萊斯同時也注意到,羅溫只在一開場和芙蘿拉跳過一次舞而已,之後就不再邀她共舞,伊萊斯心想羅溫可能是想將最後一支舞留給她,但同時也覺得羅溫似乎對芙蘿拉太過冷淡,有那麼一段空檔,芙蘿拉甚至只能站在舞池旁,枯等別人來向她邀舞。

  伊萊斯注意到這一點,只好走上前去,向芙蘿拉邀舞,芙蘿拉身上的香氣薰得他頭暈,他想他可能永遠也不會愛上像芙蘿拉這樣的女人,但他也不確定這輩子他到底有沒有機會愛上女人就是了。

  「伊萊斯,你今年多大了?」下一首曲子開始時,芙蘿拉這麼問他。

  「三十二。」伊萊斯答道,而芙蘿拉似乎很驚訝。

  「真的嗎?你看起來沒那麼大年紀,我還以為你只比羅溫大一、兩歲而已呢,既然這樣,你就和羅溫相差十四歲了,你們的年紀相差這麼多,會那麼要好還真叫我吃驚。」

  伊萊斯客氣地笑了笑:「我和羅溫之間並沒有像你想像得那麼要好。」

  「夠好了,」芙蘿拉突然以一種精明的眼神望向他。「有時我還挺嫉妒你的呢,你知道嗎?伊萊斯,羅溫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說的都是你的事。」

  聽到芙蘿拉這麼說,頓時令伊萊斯心中有些亂了陣腳。「真的嗎?那真是難以想像,他都說了我什麼?」

  芙蘿拉笑了起來:「都是說些你們在一起的趣事,我本來還對你這人有點好奇,想從他那兒探探你的家族是哪兒人,可惜他從來就不告訴我。」

  「我的家族沒什麼好談的,」伊萊斯苦笑,對這檔事他早已準備了一套說詞。「我是個流亡的爵爺之子,戰爭早已奪去了我家族昔日的繁盛。」

  「是嗎?那真令人同情,」芙蘿拉說道,但從她的表情看得出她並沒有多大同情。「不過,既然你這麼說,那看來我猜錯了。」

  「猜錯?什麼意思?」

  「哎呀,因為羅溫都不告訴我你的出身嘛!」芙蘿拉嬌嗔道。「看你談吐舉止頗高雅,但態度卻很謙下,所以我原先還以為你說不定是羅溫的男寵呢。」

  聽到這番無禮的猜測,頓時令伊萊斯的臉色變了。「你說什麼?你說你以為我是什麼?」

  「噯……你生氣啦?對不起嘛,我只是一時有過這樣的想法而已嘛,你不會真的對我生氣吧?」

  「就算只是腦子裡想想,難道你不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嗎?」

  「討厭,你真的生氣啦?真是沒有風度!我只是開開玩笑而已嘛!」芙蘿拉說道,音調也不自覺地提高,引起旁邊一、兩對男女的側目。

  伊萊斯被她的尖銳聲音一下子喚回現實,意識到自己不該在這裡和芙蘿拉起爭執,他深吸了口氣,盡可能讓自己緊繃的情緒放鬆下來。「親愛的芙蘿拉,我沒有生氣,我只是被你的想法嚇到了,」他柔聲說道:「我和羅溫根本就不是那種關係。」

  聽到他這麼說,芙蘿拉的表情也和緩了下來。「真是的,伊萊斯,你嚇壞我了,我剛才還以為你等一下就會打我一巴掌呢。」

  「我怎麼可能會對淑女動粗呢?」伊萊斯盡力擠出一個微笑。「抱歉,我好像嚇到你了,你願意給我個面子,至少與我共舞到這首曲子結束嗎?」

  「好啊,看在你還算有誠意的份上,我就賞你這個臉吧。」

  伊萊斯再次執起芙蘿拉的手,與她共舞起來,但這次倆人的交談變得更少了,正當曲子即將奏至尾聲時,伊萊斯突然將芙蘿拉摟近自己,輕聲在她耳邊說道:「芙蘿拉,我想你該慶幸我不是羅溫的男寵。」

  這話似乎讓芙蘿拉覺得很有趣,她咯咯笑了起來:「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若真是那樣的話,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

  芙蘿拉還沒來得及對這話做出反應,伊萊斯便立刻將摟在她腰際的手放開,將她往外一推,芙蘿拉優雅地在他手中轉了一圈,而音樂恰好也在這時停止,倆人的動作靜止在這一刻,為這支舞劃下了完美的句點。

  「伊萊斯,」芙蘿拉仍握著伊萊斯的掌心,臉上帶著些許疑惑。「你剛剛的話是什麼意思?」

  「只是個玩笑罷了,芙蘿拉,你不必放在心上。」伊萊斯淺淺笑道,接著輕輕將自己的手放開,將芙蘿拉交給另一位舞伴,轉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伊萊斯一路走到大廳外的廊下,但他沒有停下腳步,他一個勁兒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戶外,今夜並沒有月光,他在黑暗中一路疾行,直到走進了花園中才停下來。

  他低著頭,雙手撫上自己發燙的臉頰,接著他跪了下去,膝蓋碰觸到堅硬的石板小徑,他只想將剛剛的情景從腦中驅趕出去,但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無法想像他居然對芙蘿拉說出那種話,但他確實說了,他直到將那些話說出口的那一刻,才驚覺到這的確就是他內心中的真正想法,但他怎麼能這麼想?難道他指望自己能夠贏過芙蘿拉嗎?難道芙蘿拉年輕的女性魅力在羅溫眼中會輸給他這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嗎?

  他自責地呻吟起來,甚至懊悔地想要痛哭一場,但在他這麼做之前,一陣腳步聲及時制止了他,他慌忙起身,從黑暗中站了起來,想看清來者是誰。

  「伊萊斯?是你嗎?」羅溫的聲音從花叢外傳來:「你在花園裡嗎?」

  「羅……羅溫?」聽見這叫喚頓時令他方寸大亂。「你怎麼會在這兒?你該回去舞會上的,芙……芙蘿拉還在等你不是嗎?」

  羅溫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伊萊斯原以為他身邊還帶著侍從,但這時他才聽清楚來的只有羅溫一個人。

  「她有別的舞伴了,我看你匆匆忙忙地不知上哪兒去,有點擔心就追出來了,你怎麼了?伊萊斯,我剛聽見你好像在呻吟,你受傷了嗎?」

  「沒有……我沒有受傷,你可能聽錯了吧。」伊萊斯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很確定在這種黑夜裡,而且還隔著高大的樹叢,羅溫不可能看得見他,但他該在這時走出去,和羅溫一道回到大廳嗎?他並不確定這麼做是不是明智之舉,如果他和羅溫一道回去,很可能馬上跟奧托默撞個正著,而奧托默是他在這種時候最不想遇上的人。

  「伊萊斯,你躲在花園裡做什麼?怎麼不出來?」突然間,羅溫的聲音近得將伊萊斯嚇了一大跳,羅溫竟然跟著摸黑闖進花園裡來,伊萊斯想轉身躲開,但腳下卻狠狠被絆了一跤,他整個人摔進花叢裡,發出不小的聲響。

  「伊萊斯?你怎麼了?你跌倒了嗎?」羅溫急急忙忙地衝了進來,伊萊斯本想立刻爬起來逃走,但弄出的聲響太大,羅溫已經看見了他,並一個箭步趕到他身旁。「伊萊斯,你幹麼跑到這裡頭來呢?現在天色那麼暗,要是發生危險怎麼辦?我看看,有沒有撞到哪裡?」

  伊萊斯將他的手推開。「沒有,我沒事,只是一點擦傷而已,羅溫,你不該來找我,你快回去。」

  「我怎麼能將你扔在這兒自個兒回去!要回去就咱們一道回去!」

  「我不想回去!拜託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嗎?」伊萊斯叫道,而這語氣幾乎讓羅溫愣住了。

  「伊萊斯,你怎麼了?為什麼你不想回去?發生什麼事了?」羅溫抓住他的肩膀。「你可以告訴我啊,我不准你有事瞞著我。」

  「沒有……什麼事也沒有,我只是……自個兒在鬧脾氣罷了。」

  「你從來就不會無緣無故鬧脾氣,伊萊斯,你是我所見過天底下最好脾氣的人,肯定是什麼人惹了你對吧?你告訴我,我找他算帳去。」

  伊萊斯望著羅溫的臉,儘管這裡很暗,但樹叢間透著的一點微光卻已足以讓他看見羅溫臉上的憂慮。

  「羅溫……要是我不是巴蒂爾的兒子就好了……」伊萊斯撫上羅溫的臉,低聲說道:「如果當初你在地下密室裡發現的不是像我這種怪物,而是個普通的女人……那事情或許會變得比較簡單吧?」

  「伊萊斯?你在說什麼?你怎麼會這麼想?」

  「羅溫,你會娶芙蘿拉為妻嗎?」

  「……你突然扯這個做什麼?我說──」

  羅溫沒來得及將接下來的話說完,因為某個柔軟的東西封住了他的嘴唇,接著他感覺到伊萊斯的頭髮拂過他的臉,他知道他應該在這時推開伊萊斯,但他卻沒有這麼做,他伸手摟住伊萊斯的腰,感覺到他的身體此時正緊貼著自己。

  他們在黑暗中擁吻,不一會兒,他們分開,但伊萊斯仍在他懷中,他感覺到伊萊斯的呼吸搔癢著他的胸口,一股情慾湧上他的體內,但另一層恐懼卻也同時掠過他的心頭,這恐懼驅使他慌忙將伊萊斯推開。

  「伊萊斯!你在做什麼?我們……不該這樣!這麼做是不對的!」

  他本想對伊萊斯嚴加責備,但黑暗中他聽見了伊萊斯的啜泣,這聲音促使他不得不住口。

  「對不起……羅溫……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我只是……」伊萊斯掩面痛哭。「我太害怕了,我好怕我會失去你……」

  「你在胡說什麼?你怎麼會失去我呢?」羅溫伸手撫摸伊萊斯的頭髮。「我說過,我永遠都會待在你身邊的。」

  「不,你很快就會從我身邊被奪走,芙蘿拉才是那個受到你寵愛的人,儘管我和她一樣都擁有一顆女人的心,但我卻永遠沒有辦法和她抗衡,要是我沒有生得一副這樣的身體就好了,如果我是真正的女人,誰會譴責我對你有這樣的念頭呢?」

  「伊萊斯,你別這樣,」羅溫柔聲安撫他:「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發誓過我這輩子永不會背棄你,你只要這麼相信就夠了,你不需要對我做出這些事,我也會留在你身邊的。」

  「你不明白,羅溫,我之所以對你這麼做,是出自愛情,我不是為了將你永遠留在我身邊才這麼做的,我只求你能在這裡擁抱我……即使只是片刻也無所謂,只有現在,我不是你的兄弟,而是一個對你有著愛慕之情的女人……請你讓我滿足我這卑微的心願好嗎?」

  「伊萊斯,我不能──」

  「求求你,只要答應我這次就好了,我保證今後絕不會再對你有任何踰矩的請求,過了今晚,你儘管可以將這事當成沒發生過,也不需要對我負任何責任。」

  羅溫在黑暗中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伊萊斯。」

  伊萊斯像隻貓般蜷在他的腳邊。「謝謝你……羅溫,接下來你什麼事也不用作,一切交給我就好了……我會很小心,絕不會弄髒你的衣服,你很快就可以回到舞會上。」

  羅溫在黑暗中動也不動,聽憑伊萊斯解開他的腰帶,伊萊斯跪在他的面前,以手和舌尖替他服務,過程中羅溫差點無法站穩,只能緊抓著伊萊斯的肩膀,時而忍不住發出幾聲低微的呻吟,完事過後,伊萊斯細心地將一切舔舐乾淨,那幾乎讓羅溫再度興奮起來,但伊萊斯精準地在他再次產生反應前便停下動作,這讓羅溫甚至感到有些遺憾,但羅溫盡力將這念頭驅趕出去,讓伊萊斯替他將服裝儀容整理好之後,便獨自離開了花叢,疲憊地回到舞會上,而伊萊斯則走到花園後方的一座噴水池旁,清洗自己的口腔。

  一陣腳步聲自他身後傳來,伊萊斯原以為是羅溫再度折返回來找他,但當他回過頭去時,卻發現站在他身後的是奧托默醫官。

  「我剛剛看到羅溫殿下從這方向離開,他果然是來跟你見面。」奧托默說。

  「……你在說什麼?我根本沒看到有誰到這兒來。」

  「今晚可是殿下的選妃舞會,我真沒想到你有這麼大的膽子,你對殿下做了什麼?」

  「我說了,我根本沒看見他──」

  伊萊斯話還沒說完,奧托默便立刻摑了他一巴掌,力道之重使他差點跌倒在地,但他及時攀住了水池的石造邊緣,才沒有摔斷自己的牙齒。

  「你這骯髒的狗東西,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種時候把殿下找出來是為了什麼嗎?」

  「我根本就沒有去找他!」伊萊斯回瞪著他。「你憑什麼這樣冤枉我?難不成你看見我跟他在一起了?有的話就拿出證據來啊!」

  「我是沒有看見,」奧托默說:「但像你這種魔鬼之子,能做的不外乎就是引誘無辜的人走向地獄,將災禍帶給每一個人!」

  「我說過,你沒有資格這樣侮辱我。」伊萊斯抹了抹唇角滲出的血絲,直起身來。

  「凡是生為人類都有資格譴責你,巴蒂爾之子,因為你根本就是個怪物,是借魔鬼的種所生下的孽種!」

  「住口──你給我住口!」伊萊斯朝他撲過去,但奧托默反而抓住他,將他往地上狠狠一摔,伊萊斯跌在地上,雙手雙膝都重重撞上堅硬的地面,地上的碎石也刮傷了他的手掌和膝蓋。

  奧托默走上前去,往他的側腹順勢就是一踢,伊萊斯痛苦地叫出聲來,但奧托默顯然並不打算罷手,他又往伊萊斯身上踹了一腳,但這次伊萊斯很快伸手抓住他的靴子,將他往旁邊一絆,奧托默一個失去重心,便摔倒在水池旁,伊萊斯立刻強忍著痛楚跳起身來,抓住奧托默的頭髮,將他的頭往水池裡按。

  「你說誰是魔鬼的孽種!你這狗眼看人低的傢伙!你敢再那樣說我看看!你敢再──」伊萊斯用盡全身氣力將掙扎的奧托默按住,將他面朝下壓進水中,一直等到奧托默不再掙扎後才鬆手。

  一陣靜默過去,伊萊斯這才從奧托默背上起身,並意識到自己剛才使出了多大的氣力,因為他此時全身痠痛,他按了按泛白的指關節,彎身察看動也不動的奧托默,這才發覺奧托默已經死了,再也不會起身毆打他了。

  查覺到此一事實,伊萊斯頓時感到心頭一陣惶然,他不安地四下察看是否有來人接近,在確認過沒有人看見他時,便急忙轉身想離開。

  但他很快又停下腳步,回頭再次望向奧托默的屍體,奧托默此時的模樣看來完全就是在遭受施暴後的狀態,他不能就這樣把奧托默丟在這裡,於是他折返回去,提起奧托默的後領及腰帶,使力將他推到池子裡去,這水池很深,若有人失足淹死在裏頭也毫不令人意外,更何況,他還很確定,剛才奧托默對他施暴的時候,他嗅到奧托默身上有股酒味。

  醉酒的人失足摔進這池子裡一點也不奇怪,不是嗎?

  將奧托默扔進池裡後,伊萊斯便匆匆離開,他本想直接回到房裡去,因為他的衣服濕透了,但他轉念一想,又深覺這麼做實在不妥,於是他溜進酒窖,將自己灌得醉醺醺的,並將其中一個酒罐打破,弄濕自己的衣服,然後渾身酒味地回到大廳裡去,一副他剛才一直待在酒窖裡的模樣,最後終於有人看不下去,將他趕回房裡去,他才將衣服換下,雖然他和奧托默打鬥時受了點傷,但幸好並不算太嚴重,側腹可能會瘀青一陣子,但穿上衣服後也就看不出來了,至於手上和膝蓋上的擦傷,羅溫只會以為是他在花園裡跌倒時所受的傷,而他今晚把自己弄得醉醺醺的,其他人也根本不會懷疑到他頭上來。

  入睡前,他提醒自己,他剛剛殺死了一個人,他理應感到良心不安,但殺死一個像奧托默那樣以卑鄙手段威脅他的人,他可一點也不會感到愧疚。

  比起奧托默的死,今晚有令他更為在意的事,那就是芙蘿拉,想必在他與奧托默爭執的時候,羅溫已經選定芙蘿拉作為他的妻子了,一想到這裡,他就感到胸口一陣刺痛,他很慶幸自己不必親眼見到羅溫與芙蘿拉共舞今晚的最後一曲,但也同時感到有些悔恨,他應該親眼見證這一刻,因為羅溫是在與他共享過祕密後才回到她身邊的,今晚羅溫摟著芙蘿拉共舞的那雙手,正是稍早他抓著伊萊斯肩膀的同一雙手。

  芙蘿拉肯定什麼也不知道吧。他想,並在黑暗裡靜靜地笑了。

  這天晚上,伊萊斯睡得十分安穩,直到第二天早上庭園裡傳來尖叫聲為止。

THE SIN OF OEDIPUS|伊底帕斯之罪〈Ⅲ〉(2011)

  「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奧托默下葬的那天下午,羅溫在塔樓窗邊對伊萊斯這麼說道:「奧托默向來是個節制的人,誰想得到他會醉倒在水池裡淹死呢?」

  伊萊斯站在他身邊,望向窗外的庭園,從這裡可以看見那口淹死奧托默的水池,不過裏頭的水已經被抽乾了,不久後還是會再填滿的吧?伊萊斯想。

  「雖然這麼說對奧托默有點過意不去,不過,我倒是有點慶幸。」伊萊斯垂著眼說道。

  「慶幸什麼?」

  「因為這件事,你的婚事也會因此延後一段時間吧?」

  「伊萊斯……難道你還是對我……」

  「對不起,羅溫,忘了我剛剛說的話吧,」伊萊斯別過頭去。「我明明對你承諾過,我再也不會拿這些事來煩你了,結果我卻……」

  「你不需要道歉,伊萊斯,」羅溫將他拉向自己。「因為我對你也……」

  他沒再說下去,而伊萊斯只是眨著湛藍的眼睛望著他。「羅溫?你想說什麼?」

  羅溫嘆了口氣:「我想說的是──我……」

  他伸手撫上伊萊斯的頭髮,微微傾近他的臉,有那麼一刻,他們幾乎雙唇交疊,但羅溫在最後一刻別過了頭,也將握著伊萊斯肩膀的手放開,往一旁走去。

  「羅溫……」伊萊斯轉過頭來,輕喚他的名字。

  「抱歉,伊萊斯……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這整件事應該……應該在那天晚上就結束的,剛剛的事……就請你忘記吧。」

  「我明白了,羅溫。」伊萊斯說道。

  羅溫轉身往樓梯處走去,快步走下台階,卻正好和走上樓來的芙蘿拉撞個正著。

  「羅溫?你怎麼慌慌張張的?要是一個不小心滾下樓去怎麼辦?」芙蘿拉叫道:「哎呀,你的臉色好糟,是不是生病了?」她說著便伸手想探觸羅溫的前額。

  「沒有,芙蘿拉,我沒有生病,」羅溫急忙揮開她的手。「你……你怎麼會在這兒?我以為你這會兒該待在房間裡?」

  「噯!房裡悶死了,又沒人陪我談天,無聊得要命,所以我就出來找你啦,我們的婚禮再不久就要舉行了,我想在婚宴上裝飾很多很多的花,你覺得好不好?」

  「芙蘿拉,我知道你對這件事很期待,」羅溫握住她的手。「但能不能再等一等?我的醫官才剛因意外過世,現在不是個適合討論婚事的時機啊。」

  聽到這話,芙蘿拉立刻將羅溫的手甩開。「等一等?你要我等到什麼時候?只不過是死了個醫官罷了,為什麼我的婚事要為此暫緩?」

  「芙蘿拉,你這麼說太過分了,奧托默醫官是我盡忠職守的部屬,我怎麼能全然不為他哀悼,而迫不及待地去舉行婚禮呢?」

  「那是你的事,我又不認識他,為什麼連我也要陪著你一塊兒哀悼他的死呢?那種在人家的舞會上出事的傢伙真是不識相!我最討厭那種人了!」

  「你怎能這麼說?難道奧托默是故意要摔進池子裡的嗎?請你對死者尊重點,芙蘿拉!」

  「哼!為了個微不足道的醫官,你居然就這樣對未婚妻大呼小叫的,我可是未來將要成為王子妃的人,為什麼我要去尊重那種人呢?真是莫名其妙!」

  芙蘿拉說完這番話後便氣呼呼地轉身下樓走了,而被激怒的羅溫只是站在原地,並沒有追過去。

  一個人影站在他身後的樓梯口,面無表情地將這一切看在眼底,等到芙蘿拉走遠後,他才從那裏走了下來。

  「羅溫?怎麼了?我好像聽到你跟芙蘿拉在吵架?」

  羅溫抬起頭來,只見伊萊斯正從樓梯上走下來。「唉……也沒什麼,她只是在不滿婚事暫緩的事,」羅溫勉強擠出一個苦笑。「芙蘿拉從小就很任性,我早就習慣了。」

  伊萊斯走到他身旁,說道:「你該去找她,羅溫,在婚禮前就鬧得不愉快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這我也知道,只是……她實在是太不可理喻了。」

  「女人都是那樣的,」伊萊斯說。「她對婚禮的事那麼期待,知道非得延期她一定很失望,你好好安撫她幾句不就沒事了,畢竟她之所以會那麼期待跟你結婚,正是因為她愛你啊。」

  羅溫望著他,臉上不禁露出了微笑。「伊萊斯,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只要有你在身邊,我就會覺得很安心,要是芙蘿拉能多跟你學學該有多好。」

  聽到這話,伊萊斯沉默了一會兒。「羅溫,你愛芙蘿拉嗎?」

  「我……」羅溫輕嘆了口氣:「坦白說,我並不確定,我之所以想娶她,或許只是因為我認為我應該這麼做而已。」

  「那麼,你心裡有真正深愛的人嗎?」

  「我……」羅溫凝視著眼前的伊萊斯,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然後伊萊斯笑了起來。

  「抱歉,我不該這樣探問你的隱私,我想我只是……只是還抱持著無謂的希望而已,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但我還是……」

  他不再說下去,而是轉身登上階梯。

  「伊萊斯……」羅溫伸出手,想拉住伊萊斯的手,但伊萊斯卻已快步走上樓去,消失在轉角處。

  羅溫站在那兒,迷惘地望著伊萊斯離去的方向,在此同時,他心中早已不復存該去追回芙蘿拉的念頭。

  兩個月後,羅溫與芙蘿拉的婚禮順利舉行,而伊萊斯也越來越少和羅溫見面,不久後,羅溫幾乎忘了伊萊斯曾如何動搖他的心,直到某天下午他在花園裡遇見伊萊斯為止。

  這天,芙蘿拉挽著羅溫的手,兩人一道在花園裡散步,芙蘿拉彷彿有說不完的話題,但羅溫一句話也插不上,他突然感到一股沮喪襲上心頭,已經和芙蘿拉成婚的事實直到此時才讓他產生了真實感,難道往後他都必須要忍受芙蘿拉用這些無聊的話題來煩他嗎?現在他倒還可以忍受,因為芙蘿拉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孩,當她因為一件無聊事而笑得花枝亂顫時,至少她的笑容看來賞心悅目,但再過十年、二十年後呢?羅溫實在無法想像屆時他還能有多大耐心聽芙蘿拉這樣閒扯,他寧願去打獵,或是到藏書室裡去找伊萊斯談天,即使一整天什麼都不做也無所謂,總好過陪芙蘿拉在這兒悶得發慌。

  這時想到伊萊斯令他稍微好過了些,不知道伊萊斯現在在做什麼?他想。自從他與芙蘿拉成婚後,芙蘿拉幾乎每天黏著他,他根本沒有機會去找伊萊斯,他開始懷念起以往那種他高興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的日子,而且伊萊斯跟芙蘿拉不一樣,他從來就不會管他去哪或是做些什麼,但芙蘿拉卻什麼都要管,好像他是她的私有財產似地,只要和芙蘿拉在一起,他就總有種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哎呀!討厭!」突然,身旁的芙蘿拉叫了起來,將羅溫一下子從入神狀態喚回現實,他回過頭來,只見芙蘿拉正彎身拉著自己的裙襬,而她的裙子已被她腳邊的花叢勾破了一個洞。

  「沒事吧,芙蘿拉?」羅溫問道。「有沒有傷到哪兒?」

  「沒有,只是……你看啦,我的裙子都被勾破了,這布料可是很名貴的!我當初好不容易才讓父王買給我的,現在破了是要怎麼辦才好!」

  「你要的話,以後再訂做一件不就成了?只不過是件裙子而已嘛。」

  芙蘿拉這時抬頭瞪了他一眼。「你沒聽見我剛剛說的嗎?這是很名貴的料子,是非常難買到的,破了就沒有了!」

  「那就差人替你縫補一下呀,更何況,難道你就不能穿別件嗎?」

  「就算拿去縫補,它也不可能恢復原狀了!你根本就不懂,這件衣服對我來說是無可取代的!」芙蘿拉叫道。

  「但對我來說,它就跟你衣櫃裡其他那些華服沒有什麼不同,不管是哪種衣服,穿久了遲早都會破的,你又何必將這事看得那麼嚴重?」

  「我最喜歡的衣服破了,你不安慰我就算了,竟然還這樣對我說話,你這人真是一點也不體貼!哼!」

  芙蘿拉說罷轉身便走,但羅溫叫住她:「你上哪兒去?你是用這種態度對待丈夫的嗎?」

  芙蘿拉轉過頭來,以極度嫌惡的表情說道:「要是我早知道你是這麼不懂憐香惜玉的人,我才不會嫁給你!」

  她說完便獨自走掉了,而羅溫被她氣得簡直說不出話來。

  「天哪……這女人怎麼能這麼不可理喻!我到底是娶了什麼怪物了我!」他抹了抹臉,轉身走回花園小徑,在一張石板椅上坐下,此時他一點兒也不想去追回芙蘿拉,就讓那個女人氣死好了!他這麼想道。

  這時,一陣窸窸窣窣聲從樹叢中傳來,將羅溫嚇了一跳,他立刻跳起身來,大聲朝樹叢中問道:「是誰躲在哪兒?」

  一個熟悉的人影從樹叢間走了出來,有些歉然地說道:「羅溫,是我,伊萊斯。」

  看到伊萊斯竟然在這裡,頓時令羅溫吃了一驚。「伊萊斯……你怎麼會?噢!老天,你該不會都聽見了吧?」

  伊萊斯點點頭。「是的,我都聽見了,看到你們走進來時,我本想趕快離開的,但實在找不到機會……所以我只好躲在樹叢後。」

  「這真是太丟臉了,」羅溫一手扶額。「讓你看到我這樣子……我居然連自己的妻子都管教不好。」

  「慢慢來吧,羅溫,總是需要時間的。」

  羅溫嘆了口氣,並一屁股坐回石板椅上。「坦白說,我越來越沒自信了,我真能等到她改掉這性子的一天嗎?我甚至連與她好好相處個一刻鐘都做不到。」

  伊萊斯也在他身旁坐下,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會有那一天的,你別胡思亂想,芙蘿拉她現在畢竟還很年輕,還脫離不了那股孩子氣,但假以時日她就會變得更穩重的。」

  「我真是受夠像她這種年紀小的女孩了,」羅溫說道。「像你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伊萊斯眨了眨眼。

  羅溫轉過臉來,注視著他。「如果她像你這樣的話,那麼我就用不著等她變得穩重了不是嗎?因為你已經是個夠沉穩的成年人了,你不會像她這樣吵吵鬧鬧的,也從來就不會惹別人生氣,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覺得心浮氣躁,一顆心怎麼就是靜不下來,但換作是你就不一樣,像現在和你待在一塊兒,我就覺得好安心也好放鬆,你知道嗎?每次芙蘿拉又惹我生氣的時候,我就好想來找你,因為你和她完全不一樣,你總是能令我感到快樂,但芙蘿拉卻怎麼也做不到這一點。」

  「你怎麼能這麼說?羅溫,芙蘿拉是你的妻子,你怎麼能拿我這種人跟她相提並論呢?我只是你的朋友,我無論如何是不能取代她的地位的,即使你覺得跟我在一起比較快樂,但那也只是因為你的心還沒有完全定下來罷了,你以後別再說這種話了,我曾在你的婚禮上祝福過你,我不想聽見你對你的婚姻說這些喪氣話。」

  「這不是喪氣話,伊萊斯,」羅溫突然握住伊萊斯的手。「這不是什麼我的心還沒有定下來,而是我真真切切地這麼想,我實在非常後悔娶了芙蘿拉,我之所以跟她結婚,完全只是為了想完成父王的心願,而我現在才確實體認到,我根本不愛她,我怎麼能和一個我並不愛的女人共度餘生呢?一想到這裡,我就感到頭皮發麻。」

  「但她愛你呀,你怎麼能辜負一個深愛你的女人呢?」

  「老實說,我現在越來越懷疑這一點了,」羅溫垂著眼說道:「芙蘿拉真的是因為愛我才嫁給我的嗎?我有時會想,她說不定只是想享受贏得我的勝利感罷了,她從小就是那種喜歡別人奉承她、將別人踩在腳下的人,只要是她想得到的東西,她說什麼都一定要得到,但得到之後她很快就會膩了,並將那東西像垃圾般扔在一邊,我想,對她而言,我就是那一樣她不擇手段也要得到的東西,但她如今已經得到我了,所以她就膩了,將我扔到一旁去,她從來就不關心我的感受,每次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只關心那些跟她自己有關的事,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噓寒問暖的話,難道你認為像她這樣自私的女人,我還需要顧及她的感受嗎?」

  「別再說了,羅溫……」

  「伊萊斯,你還記得這裡是哪裡嗎?」羅溫突然這麼問道。

  「呃……?」

  羅溫轉過頭來,望向伊萊斯的臉。「在選妃舞會的那天晚上,我就是在這兒找到你的。」

  一聽到羅溫這麼說,伊萊斯的臉頓時紅了。「羅溫,我們說好別再提這事的……」

  「沒錯,可是我不能將這事當成沒發生過,我也曾試著想忘掉它,但我就是辦不到。」

  「對不起,羅溫……我真的對你很抱歉,我那時實在不該……」

  羅溫將他拉向自己。「你不需要道歉,伊萊斯,我那天的確也想跟你這麼做……真要說的話,我們倆人都有錯。」

  「但先誘惑你的人是我,我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孽,我明知道那天是你的選妃舞會,卻還對你做那種事……」

  「別再提什麼選妃舞會了,那根本從頭至尾都是個錯誤!是一場大笑話!」羅溫叫道。「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就是你,伊萊斯,打從一開始我就只想要你。」

  伊萊斯看來像是受到很大的驚嚇,他整個人跳了起來,臉上滿是不知所措的神情。「你……你到底在說什麼!羅溫,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別再說了,我請求你別再說下去了!」

  「我偏要說,我早該對你告白這一切的,但我卻因為太過軟弱而說不出口,」羅溫也跟著站起身來,並緊抓住伊萊斯的雙肩。「我實在對這份感情太過恐懼了,因為那是絕不見容於這世間的事,但我再也壓抑不住我的心了,我愛你,伊萊斯,你曾在此地告訴過我你也愛我,而天知道我當時聽見這句話有多麼高興……但我當時卻因恐懼而退卻了,我無恥地選擇了絕不會受到譴責的那條路,將你一個人獨留在黑暗裡,而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人不能違背自己的心活下去,我違背自己的心娶了一個我根本不愛的人,這打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我應該更堅定地留在你身邊,而不是背棄你而去,我違反了我的誓言,但你卻仍然如此寬厚地待我,面對像你這樣善良的人,我簡直羞愧到恨不得乾脆自裁算了!」

  「我求你千萬別這麼說!羅溫,你明知道我不會捨得你自裁,連聽見你有一丁點這種想法都會叫我心痛!求求你別再說這些話了!」

  「那就接受我,伊萊斯,我請求你──」羅溫執起伊萊斯的手,在他面前單膝跪下。「你曾說過你也愛我,既然我們彼此相愛,那麼請你別再推開我,別再從我身邊逃開好嗎?」

  伊萊斯閉上眼深吸了口氣,然後睜開雙眼,像是下了極大決心似地直視著羅溫。「那麼,你要我怎麼做?你覺得芙蘿拉有可能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嗎?」

  「別再對我提芙蘿拉了!伊萊斯,我不會讓她知道我們之間的事,嚴格說起來,先得到我的心與身體的人是你,芙蘿拉是在那之後才介入的,我現在……幾乎都要恨起她來了,如果她沒有出現,那麼或許我們現在還能在一起,我也不會去結那場愚蠢可笑的婚!」

  「羅溫……你知道你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嗎?這是背叛、是不忠的行為,你簡直是瘋了……我不想再聽你說這些,我要走了。」伊萊斯說著便甩開羅溫的手,轉身要往花園外走去,但羅溫立刻站起身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臂,將他拉進懷中,緊擁著他。

  「羅溫!你快放手──」伊萊斯掙扎起來。「要是被人看見了……」

  「不要走,伊萊斯。」羅溫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聽到羅溫的語氣,伊萊斯便逐漸停止了掙扎,他遲疑了一會兒,將雙手緩緩舉起,猶疑著是否該回擁羅溫。

  羅溫的臉在他頰邊輕輕摩娑,他感覺到羅溫的手撫觸著他的後頸,將他的領子微微拉下,接著羅溫的唇從他耳邊一路吻至頸部,他忍不住顫抖起來,並不自覺地發出微弱呻吟。

  「不可以,羅溫……」

  但羅溫的手此時更加放肆起來,一路從他背部游移至腰間,伊萊斯不禁輕叫,雙手也下意識地回擁住羅溫的身軀,隨後他們擁吻,而伊萊斯最後一次推開了羅溫。

  「伊萊斯……」羅溫的臉上夾雜著情慾與痛苦,他不敢相信伊萊斯竟然仍拒絕了他。「你為什麼──」

  「不能在這裡,羅溫,會有人看見。」伊萊斯喘著氣說道:「到我房裡去,我們繞花園後方的路,不可以通過正廳,那樣說不定會撞見芙蘿拉或其他人。」

  聽到這番話,羅溫頓時愣住了。「伊萊斯,你是說……」

  「是我把你領進地獄裡的,我理應陪你一起承擔罪孽。」伊萊斯朝他伸出一手。「走吧。」

  羅溫這才露出微笑,並握住伊萊斯的手,倆人十指緊扣。「嗯。」

  他們匆匆離開了花園,從一條僻靜的小道離去,途中沒有撞見任何人,也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在此之後,羅溫對於芙蘿拉的脾氣變得更加難以容忍,每當他又與芙蘿拉鬧得不愉快時,他就會無可避免地想起伊萊斯,而當他忍不住溜去伊萊斯的房裡見他時,伊萊斯也總是順從地等待他來訪,並且永遠都能取悅他。

  四月的一個夜晚,坎瑟斯王終於與世長辭,當夜,羅溫在父王的床前哭泣了許久,但待在他身旁的只有伊萊斯一個人,芙蘿拉對坎瑟斯王死去的事並不怎麼在乎,而她也向來不打算掩飾這一點,對她而言,坎瑟斯王的死代表羅溫能夠早日即位,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那夜,羅溫帶著哭紅的眼離開了父王的寢宮,他並不想在這種時候見到芙蘿拉,因為她知道芙蘿拉對此事毫不在乎,於是他走到中庭裡,任自己沐於滿天星辰之下,即使拂來的夜風仍帶有幾許寒意,他也不以為意。

  「你該回房了,羅溫,站在這兒會著涼的。」伊萊斯走到他身邊說道。

  「我不想回去。」羅溫回道。

  「難道你想整夜站在這兒吹風嗎?」伊萊斯問,但羅溫似乎不想回答,伊萊斯站在那裡盯著他一會兒,最後嘆了口氣,將身上的外衣脫了下來,披在羅溫肩上。「披上這個吧,我可不想看你生病。」

  羅溫轉過頭來,望向伊萊斯。「難道你就不擔心自己生病嗎?不要這樣,伊萊斯。」

  「如果你不想看我生病,那就進屋裡來,否則我就跟你杵在這兒直到你改變主意為止。」

  羅溫嘆了口氣:「你這個傻子。」說罷他拉著伊萊斯的手,陪他一道走進室內的大理石長廊。

  「你再不回房去,芙蘿拉會擔心的。」進屋時伊萊斯這麼說道。

  「我不想讓她看見我這個樣子,」羅溫將伊萊斯披在他肩上的外衣脫了下來,遞還給他。「我的眼睛一定哭得很腫,對她來說,這根本不是值得那麼傷心的事,我不想讓她看見我這麼軟弱的一面。」

  「但她是你最親密的人啊,她見了你這樣一定也很難過的。」

  羅溫定定地望著他。「我最親密的人是你,伊萊斯,我與你共享一張床榻的時間甚至遠比和她在一起的時間來得還長,她又了解我什麼了?與我結婚這麼久,她甚至根本不懂我內心在想什麼,也不明白我所需要的到底是什麼。」

  「你不該這樣說她,這對她不公平。」伊萊斯說。

  「是她先對我不公平的,伊萊斯,這件事我一直不願在你面前說,但我實在是忍不住了,你知道嗎?她根本不喜歡跟我同床共枕,作為一個妻子,她甚至不願對我盡她應盡的義務。」

  聽到他這麼說,伊萊斯似乎很驚訝。「天哪!羅溫,你不該告訴我這些的,別說了,我不想聽,我不該知道這種事!」

  「就算我不說,難道你就察覺不出來嗎?」羅溫握住他的手。「只有你能令我感到快樂,不論是心靈還是肉體,我已經完全在你的掌心裡了,要是當初和我結婚的人不是芙蘿拉,而是你就好了,我多麼希望成為我伴侶的人是你,而不是芙蘿拉。」

  「別再這樣胡說八道了,你明知我不可能和你結婚,因為我並不是真正的女人。」

  「我已經受夠真正的女人了,如果女人都像是芙蘿拉那樣的話,那我寧可不要。」

  「羅溫,你別再無理取鬧了,這不是你說要不要就可以了事的,請你別再說這些不可能的事了,我每次聽你這樣說都會感到心痛,像現在這樣待在你的身邊,我就已經很滿足了,我請求你再也不要說那些譴責你妻子的話了。」

  羅溫突然笑了起來,他推開伊萊斯的手,走到一旁去,像個走投無路的人那樣靠在牆邊。「太可笑了,這一切真是太可笑了,我的父王已死,如今我就要繼承王位,成為這國家的統治者了,但我卻永遠不能和我所愛的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對不起你,伊萊斯,因為我連個名份都不能給你。」

  伊萊斯走上前去,對他說道:「我根本不在乎什麼名份,我說過了,我只要能待在你身邊就心滿意足了。」

  羅溫伸出手,輕輕撫上伊萊斯的臉頰。「伊萊斯,為什麼你總是這麼善良呢?你老是在為別人著想,難道你從不為自己設想嗎?難道你甘願就這麼委屈地過一輩子嗎?」

  「我並不感到委屈,羅溫,」伊萊斯撫觸著羅溫的手。「也許在你看來是如此,但對我來說卻不是這樣,跟以前被囚禁在巴蒂爾的地下密室相比,我現在所擁有的這一切簡直讓我幸福得不敢相信,我已經擁有了你的愛,我怎能再奢求更多呢?別再說這些了,快回到芙蘿拉身邊去吧,她才是在這種時候應該待在你身旁的人,如果你不願為她著想,那麼就為我著想吧,我最不願聽見的就是你在我面前譴責你的妻子,那會讓我感到更加自責,夜深了,快回去吧,羅溫。」

  羅溫遲疑了一會兒,但最後仍決定聽從伊萊斯的話,他將伊萊斯的手拉過來,像對待一朵嬌弱的花那樣輕吻他的手指,並說道:「我多麼不忍心將你一個人獨留在這兒,吾愛。」

  他不捨地放開伊萊斯的手,轉身往寢宮走去,臨走時還不忘回頭多看伊萊斯幾眼,彷彿深怕過了今晚就再也見不到他這位溫柔的情人。

  伊萊斯一直等到羅溫的身影消失在長廊上,才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但他卻突然感到一股暈眩,他連忙一手撐在牆邊,才沒有跌倒在地。

  他感到很疲累,這陣子以來,他每天都莫名地感到疲倦,以往他總是很早起的,但最近幾個月來卻經常感到怎麼睡也睡不夠,此外,他還發現到最近他的食慾似乎變得更旺盛了,他確信自己近來變得發胖許多,而這在過去是很少發生的事。

  他清楚記得他上一次發生這種情況是由於什麼原因造成的。

  他深吸了口氣,並徐徐吐出,直到暈眩感消失後才緩緩將身子從牆邊移開。

  現在還不是告訴羅溫的時機。他想;但他遲早是會告訴羅溫的,他還不確定此事對於羅溫與芙蘿拉之間的婚姻是否會帶來任何影響,但芙蘿拉在羅溫眼中會因此越來越失寵倒是肯定的。

  他並不打算徹底奪走芙蘿拉的地位,因為他甚至開始有些同情芙蘿拉了,他原先並未料想到羅溫對自己會迷戀至此,他一直認為像芙蘿拉那樣年輕有活力的女人才是羅溫想要的,儘管他或許能在羅溫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但他充其量只能算是半個女人,他實在沒有想到自己對羅溫的影響力會這麼大。

  當然,這原本就理應是他所擅長的,他不禁痛苦地想起過去被巴蒂爾囚禁的那段歲月,他在那裏學會了他即使光回想都會感到可恥的種種事情,他曾希望自己能夠永遠忘記那些事,但如今他卻憑這些事贏得了羅溫的全部,羅溫已經離不開他了,就像巴蒂爾一樣,誰也無法滿足,只能是他。

  有時伊萊斯會對羅溫的依戀感到有些恐懼,因為巴蒂爾也曾像他那樣,偶爾伊萊斯會驚訝地發現他們倆人是如此相像,但這種念頭往往只在一瞬間就消失得煙消雲散,因為羅溫完全不同於巴蒂爾,不論何時,羅溫總是對他極為溫柔,不像巴蒂爾只是出於肉慾而凌辱他,羅溫是真正愛他的,他永遠不會像巴蒂爾那樣殘忍地對待他。

  他知道自己可以全然地信任羅溫,因為羅溫絕不會棄他而去,也絕不會傷害他,羅溫是他能全心去愛的對象,打從他出生以來,他就從未遇見這樣的人,但也正因為羅溫如此地不同於他以往所見過的人,反而讓他感到一絲不安。

  儘管他並不清楚自己在不安些什麼。

  也許他只是太久沒有得到真正的快樂,以致於他早已忘了該如何去享受這份感覺。

  他已經不再是巴蒂爾的囚犯,而知道他祕密的奧托默也死了,儘管他與羅溫之間仍有芙蘿拉這個阻礙,但羅溫將全部的心都給了他,事到如今,芙蘿拉對他們之間的關係也不太可能造成什麼威脅了。

  那麼他還在怕什麼?

  一陣夜風從窗外吹進來,像一隻不懷好意的手那樣拂過他的身軀,他感到一陣顫慄,於是他本能地抱住自己的胳臂,像隻受驚的動物那樣縮了縮脖子。

  有那麼一刻,他覺得奧托默似乎仍在這裡,正用那雙充滿敵意的眼睛在他背後死盯著他,他猛地轉身,但大理石長廊上卻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當然只會有他自己一個人,奧托默已經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是他親眼確認奧托默斷氣的不是嗎?奧托默會有這種下場都是他自找的,要不是他打算揭發別人的過去,甚至還以此作為要脅,他也用不著被壓進那口池子裡活活淹死。

  伊萊斯在無人的長廊上暗自嚥了口唾液。

  他沒有錯,那是奧托默自找的,全是他自找的。

  即使奧托默真變成了鬼魂來找他,那又有什麼好怕的?

  真要說的話,他自己不也是個鬼魂嗎?打從他被關進巴蒂爾的囚室那一刻起,他不也就等於是從這世上被抹殺了嗎?

  他什麼也不是,而是個從地獄中逃出的鬼魂,一個從沒想過自己能夠重獲新生的鬼魂。

  他轉身離開那裡,將一切不安拋至腦後,也將罪惡感逐出自己的心頭,奧托默之死只是他所犯過的其中一樁罪孽,而那與他過去所犯的罪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他像一縷幽魂那樣掠過昏黃長廊,消失在黑夜裡。

  數日之後的一個夜晚,羅溫突然衣衫不整地來到伊萊斯的臥房,並且看來極為震怒,伊萊斯看到他這樣簡直嚇壞了,連忙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芙蘿拉她拒絕我,你知道嗎?她竟然膽敢拒絕我!」羅溫說著一把將伊萊斯推開,走到房間中央的桌几前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並一口灌下。

  「怎麼會呢?她以前從未這樣的不是嗎?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羅溫用力拍桌,打斷了伊萊斯的話。「她不准我碰她,我氣不過,所以就扔下她到這兒來了。」

  「可是總有個原因啊,羅溫,你是不是對她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

  這時,羅溫的怒氣似乎稍微平息了下來,表情反而變得有些歉疚。「她知道了。」

  伊萊斯心頭一驚。「她……知道了什麼?」

  羅溫抬頭望著他,眼中似乎閃著些什麼。「你和我的事,她全都知道了。」

  「但……她──她怎麼會知道呢?不是一直都沒發現嗎?」伊萊斯問道,但心裡知道自己是明知故問,這事遲早會有被芙蘿拉發現的一天,但他沒想到這天會來得那麼快。

  「也許是下人跟她說了些什麼吧。」羅溫揉了揉額頭。

  「那……」伊萊斯拉了張椅子坐到他對面。「那她怎麼說?」

  「她說我不准碰她,但她也不准我離開她,」羅溫望向他。「她說要是今晚我膽敢到你這兒來,她就死給我看。」

  這話讓伊萊斯的臉色一下子嚇得涮白。「那你怎麼還到這兒來呢?快回去吧,她只是在說氣話罷了,我相信只要你好好安撫她,她一定會原諒你的。」

  「原諒我?為什麼我和所愛的人在一起需要她的原諒呢?她從來沒有一天善待過我,我又為什麼每次都非得對她低聲下氣不可呢?」

  「羅溫,你不該這麼說,你對她有婚姻的責任得負,再怎麼說你也不能這樣對待她呀!要是……要是她真的一時想不開去尋死的話那該怎麼辦?」

  「那女人只要一有什麼不如意,就拿死來逼我,我早就聽膩她那一套了,你放心吧,她根本不敢真去尋死的,她還要在這世上活上很長一段時間來折磨我呢。」

  聽到羅溫這麼說,伊萊斯心裡稍微放寬了點。「但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該為了氣她而來找我啊,這樣下去對你們倆人之間不會有任何幫助的,快回去她身邊吧。」

  「不要再叫我回去她身邊了!伊萊斯,我只想待在你身邊,我再也不想做違背自己真心的事了,我請求你,至少在今晚,你別說這些勸我回到她身邊的話好嗎?」

  「可是……站在我的立場,我實在不該……」

  「不要再說什麼該不該了!」羅溫突然一把抓住伊萊斯的手。「我不想聽你說這些,你沒聽到嗎?」

  「羅溫……你弄痛我了,請你放手……」

  羅溫站起身來,將伊萊斯使力拉向一旁,並將他推到床上。

  「難道我說那麼多你還不懂嗎?」羅溫對他吼道:「為什麼總要為別人說話?你一點也沒有想要留住我的念頭嗎?如果你愛我,你就應該更自私一點不是嗎?」

  「羅溫……請你別再這麼說了,你這麼說……我很為難……」

  「為難?」羅溫輕蔑地笑了:「這麼說,你說愛我全都是假的嗎?你對一個人的感情難道是能夠說收就收,說放就放的嗎?」

  「你怎能這麼說?」伊萊斯站起身來。「我會這麼勸你,全都是為了你著想啊!你現在是一個國家的君主了,如果你不忠於你的婚姻,跟我這種不男不女的人在一起,別人知道了會怎麼想?你的子民對你又會怎麼想?你得顧全大局呀,羅溫,我怎麼樣都沒關係,但我絕不願你因為我的關係,將你的聲望和名譽全都葬送到黑暗之中!」

  羅溫站在那兒望著他,一雙眼紅了起來。「我多麼希望我不是一國之君,又是多麼希望我不是身為我自己,你哪裡能明白?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來到這裡的,我有好幾次都曾經想過,要是我們能在別的地方相遇就好了,要是……你不是巴蒂爾的兒子,我也不是父王的繼承人……那該有多好……」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也曾想過……要是我們只是兩個普通人,要是……我不是這種恥辱的身體就好了,那樣的話──」

  「不,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

  羅溫突然大吼著將伊萊斯推回床上,並按住掙扎的伊萊斯,將他的領子扯開,並解開他的腰帶。

  「不要──我求你不要這樣!羅溫!羅溫──快住手──」伊萊斯掙扎起來,但卻徒勞,羅溫騎在他身上,將他身上的衣物全扯下來,並粗暴地親吻他,伊萊斯的上衣被拉到腰間,羅溫緊擁著他,吸吮他平坦卻柔軟的胸部,伊萊斯儘管感到痛楚,卻也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他試圖推開羅溫,但腰部卻下意識地挺起,碰觸到羅溫的雙腿之間。

  「你也想要我……對吧?」羅溫低聲說道:「就算你想推開我,你的身體還是渴望我,你根本騙不了誰,你知道你喜歡這樣。」

  伊萊斯喘著氣,雙手撫摸著羅溫的深褐色頭髮,將手指伸到他的髮絲之中。「羅溫……不要這樣──我並不想……」

  「你說你不想怎樣?你說啊!」羅溫突然猛力將伊萊斯的長褲扯至膝蓋,並緊貼著他的下半身,伸手觸摸伊萊斯屬於女性的那部分,而那裏早已一片濕潤。

  伊萊斯沒有回答,而是掩著臉,發出細小的嗚咽聲。

  「你要我占有哪一部分的你?伊萊斯,女性的那部分?還是男性的那部分?」

  「別說了……羅溫……我求你別說了……」伊萊斯的聲音埋在雙掌中。「如果你愛我,你就不該這樣羞辱我。」

  羅溫這時不再強壓著伊萊斯,他略微起身,膝蓋深深地陷進床單裡,然後他舉起手,輕輕將伊萊斯掩著臉的手撥開。

  「伊萊斯,你回答我,」羅溫輕聲說道:「只要你回答一聲『不』,那麼我就會立刻離開這間房,從此再也不會爬上你的床褥,只將你當成一位朋友,一位兄弟那樣看待……你告訴我,你的回答是什麼?」

  「我……」伊萊斯舉目望著羅溫,看見在他眼中打轉的淚光。

  那一刻,他在心底自問,難道他真的想拒絕羅溫嗎?

  他伸出手,撫觸羅溫的臉,將他拉近自己,深深地吻了他。

  他怎麼能將羅溫放開,事到如今,他早就不能回頭了。

  羅溫迫切地回應著他的吻,而伊萊斯的手也開始迅速地將羅溫的上衣解開,當羅溫脫下那件衣服,並將其扔在地上的時候,伊萊斯便很快往後挪動身子,讓自己能夠平躺在床上最舒適的位置,那個以往他總是等在那裏任羅溫占有他的位置。

  「快來。」伊萊斯輕聲說道,那聲音幾乎只是氣音,但羅溫沒有放過,他立刻爬上伊萊斯的床,擁抱伊萊斯赤裸的身軀。

  「伊萊斯……噢,伊萊斯──」羅溫將臉埋進伊萊斯懷中,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羅溫……我最親愛的羅溫……」伊萊斯低聲安撫道。「你可以把一切都交給我,現在開始……你什麼也不必做,讓我來吧……」

  「嗯……」羅溫含糊地回應道,然後伊萊斯一手撐著羅溫的後腦,另一手撫在他的胸口上,將他輕輕挪向身旁,不消幾秒鐘,伊萊斯便熟練地換了個姿勢,讓羅溫躺在他的身下。

  伊萊斯溫順地趴在羅溫胸口,再次吻了他,同時,也挪動著自己的身軀,讓羅溫進入自己體內,下一刻,兩人便緊密地契合起來,伊萊斯的雙膝深深陷入床單,腰部像蛇般地扭動著,幾乎沒將自己身體的重量壓在羅溫身上,而平躺在床上的羅溫這時也呻吟起來,身子本能地弓起,回應著伊萊斯擺動的頻率。

  「伊萊斯……伊萊……」羅溫的聲音變得破碎,漸不成句,他扭動著身軀,指甲深深陷進枕頭裡,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伊萊斯的動作逐漸激烈,他緊抓著羅溫的腰側,在那裏留下一道抓痕,他白色的頭髮因汗濕而貼在頸間,在幽暗的房間裡,他像是隻純白的大貓,也像是一縷閃著微光的幽靈,他貪婪地汲取著,直至狂喜之峰,在那一刻,他雙腿緊夾著羅溫的身軀,發出宛若求饒般的哀鳴,但羅溫的那一刻尚未到來,在伊萊斯體內的快感逐漸消退之際,羅溫仍抓著他,在他身下動作著,伊萊斯幾乎變得失神,他趴臥在羅溫身上,而羅溫抱著他,一手按壓著伊萊斯的臀部,很快地,伊萊斯的體內再度升起一股快感,他挨著羅溫的胸膛,高聲呻吟著,任羅溫在他體內豪取,最後,一股溫熱擠壓進他的下腹,伊萊斯昂著頭,緊閉雙眼叫喊出聲,而羅溫緊貼著他,像是要將自己全身都埋進伊萊斯體內一般,隨後,幽暗之中只聽得見倆人的喘息,而不久後那陣喘息也逐漸趨於平穩。

  伊萊斯躺在羅溫的臂彎裡,腳尖輕搔著羅溫的小腿,他早已渾身精疲力竭,而羅溫也是,空氣中瀰漫著倆人汗水與體液的氣味,羅溫抱著懷中的伊萊斯,撫摸著他因汗濕而變得微冷的白髮。

  「伊萊斯。」

  「嗯?」

  「我一直想知道,你的髮色是天生的嗎?」

  伊萊斯在羅溫懷中微微動了一下,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不是,我的頭髮是在經歷一件事後突然變白的。」

  「那是什麼事?」

  幽暗之中,伊萊斯沉默了一會兒。

  「說嘛,因為什麼事變白的?」

  「因為懷孕。」

  聽到這回答,羅溫頓時語塞,不一會兒後他說:「對不起,我很抱歉。」

  伊萊斯在他懷中輕輕搖頭。「沒關係,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反正我第一次懷孕至今也將近二十年了,那麼久的事,我不會再放在心上了。」

  羅溫知道他並不是真的沒放在心上,但他也不打算戳破。

  「所以……你是因為第一個孩子而變成這樣的?」

  「對。」伊萊斯停頓了一會兒。「我那時才十四歲,在此之前我根本沒有過那種經驗,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叫我該怎麼做,我簡直怕死了,那陣子我每晚都無法安睡,後來我的白頭髮越變越多,到最後連一根比較深色的頭髮也長不出來了。」

  「你還記得你變成白髮之前是什麼髮色嗎?」羅溫問道。

  「是很深的褐色,」伊萊斯微笑起來,並伸手撫摸羅溫的頭髮。「就和你一樣。」

  不知何故,伊萊斯感覺到羅溫在他懷中退卻了一下。

  「怎麼了,羅溫?」伊萊斯問。

  「……沒什麼,只是有點冷,靠過來一點吧。」

  伊萊斯更加緊密地貼近羅溫,並將手環抱著羅溫,在他背上輕輕愛撫。

  「你可以在我這兒睡一下,」伊萊斯說:「不過天亮前你就該回去,我有點擔心芙蘿拉,要是她知道今晚你在我這兒,她肯定會氣瘋的。」

  羅溫遲疑了一會兒,沒有回應。

  「拜託,這次就先聽我的,好嗎?」

  羅溫伸手摟住他,微微點頭,伊萊斯見他答應了,不禁微笑起來,將手指伸向羅溫頸後的頭髮,輕柔撫觸,像是在哄一個孩子,而很快地,羅溫便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凌晨時分,羅溫被伊萊斯喚醒,伊萊斯為他將衣服穿好,並在他肩上披了件禦寒的毛皮斗篷,便讓他回到寢宮裡去。

  天色未亮,但遠方的天空已泛起微光,羅溫回到長廊上,往芙蘿拉的房間走去,途中沒有遇見任何人,幽暗的迴廊上只有他的皮靴踩在地上時所發出的清脆聲響。

  在伊萊斯那兒待了一夜後,羅溫覺得自己此刻的心神似乎平靜了些,凌晨的冷空氣也讓他的思緒變得清晰了一點,此時,他的心頭開始對芙蘿拉油然生出了一股愧疚,再怎麼說,芙蘿拉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表妹,伊萊斯說的沒錯,就算他再怎麼不喜歡芙蘿拉,他也應該顧全大局,不該這樣對芙蘿拉發脾氣。

  正因為芙蘿拉的性子就是那麼不可理喻,他才更應該表現得穩重點不是嗎?更何況芙蘿拉現在已經知道他與伊萊斯之間的關係了,如果他不能好好安撫芙蘿拉的話,天知道芙蘿拉會怎麼對付伊萊斯?像伊萊斯那麼善良的人,又怎麼能應付得了芙蘿拉那種專橫的個性呢?

  想到這裡,他便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他匆匆回到寢宮,但當他想伸手輕敲芙蘿拉的房門時,卻意外發現,房門只是虛掩著的,並沒有關上,就和他稍早離開時沒有兩樣。

  「芙蘿拉?」他推開房門,朝裡頭輕聲喚道:「你還在睡嗎?」

  喀啦喀啦……

  一陣風吹進房內,他走了進去,發現房裡異常寒冷,窗戶隨風拍擊著窗框,彷彿一整夜都沒人關上。

  他立刻走向床邊,但床上除了一團凌亂的床單外,什麼也沒有。

  「到底去哪兒了……」羅溫不自覺地喃喃自語,冷風吹得他身子發寒,而窗戶的拍擊聲更是擾得他心頭發亂,他下意識地走向窗邊,想將窗戶關上。

  但當他伸手抓住窗戶邊緣時,他突然閃現了一個念頭。

  一個可怕的念頭。

  他沒有將窗戶關上,反而把它拉開,並傾身向前,往窗外的中庭望去。

  現在天還未亮,他知道即使他往下看,也是什麼都看不到的。

  但他仍舊將視線往下移,望向黑暗的深淵。

  幽暗之中,彷彿有道白色的東西在地面上飄動著,他瞇起眼睛,想看清楚那是什麼,但心底也同時有道聲音告訴他,他不該去看。

  他不確定那是不是芙蘿拉的睡衣衣襬,他希望那不是。

  但另一個聲音在他心頭蠢動。

  你希望那是。那聲音說。

  「那不是,絕不可能是她,絕不可能。」他低聲說道。

  他轉身走出臥房,快步下了樓梯,往中庭走去。

THE SIN OF OEDIPUS|伊底帕斯之罪〈Ⅳ〉(2011)

  芙蘿拉的葬禮十分盛大,全國上下都為王后的死哀慟不已。

  洛恩親王是葬禮上表現得最悲痛的人,事實上他也有資格如此,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寶貝女兒竟然這麼年輕就意外驟逝,原本他打算為此痛斥羅溫一頓,但羅溫看來也十分痛苦,尤其在聽到羅溫說過某句話後,他便打消了責備羅溫的念頭。

  羅溫告訴他,他此後不會再娶任何女人作為續絃,永遠也不會。

  洛恩親王並不完全相信像羅溫這樣的年輕國王會就此甘心當個鰥夫,但能聽到他這麼說,他也就稍微釋懷了。

  葬禮結束後,全國上下仍持續著七日的服喪期,這段期間,羅溫一直很沉默,也幾乎不接見任何人。

  伊萊斯並不確定這對他的處境會帶來多大影響,他知道羅溫太過年輕,妻子的驟逝會令他陷入很大的自責,也許就此一蹶不振也說不定,雖然伊萊斯並不樂見那種情況發生,但現在這時候他也實在沒什麼立場去安慰羅溫些什麼,如果羅溫不來找他,那麼他也就不該去見羅溫。

  服喪期結束後,伊萊斯仍沒有機會見到羅溫,儘管他有很重要的事情非告訴羅溫不可,但顯然羅溫並不想見他,他也只好將此事藏在心底,並開始考慮就此對羅溫死心。

  半個月後的一個早晨,伊萊斯從藏書室裡出來,這段期間他無事可做,只好天天到藏書室裡去看書,但當他抱著一本書拐進走廊轉角時,卻正好一頭撞進羅溫的懷裡。

  「羅……羅溫?」伊萊斯望著羅溫,似乎非常驚訝。

  「伊萊斯?真巧,我正想去藏書室找你。」羅溫說道,儘管他的臉上仍一如以往掛著微笑,但伊萊斯看得出他的表情中有什麼已經改變了。

  「找我做什麼?」伊萊斯低眼瞥向走廊一側,想直接走開,但卻被羅溫一把攔下。

  「我想見你。」羅溫低聲說道。

  伊萊斯抬眼看著他。「不,你不想。」說罷他推開羅溫,繼續往前走。

  「不要違逆我,伊萊斯,」羅溫在他身後說道。「你不知道你這麼做會招來什麼下場。」

  伊萊斯停下腳步。「我當然知道,就像芙蘿拉那樣,對吧?」

  「伊萊斯──!」

  「既然知道現在會那麼自責的話,你當初又何必選擇我?」伊萊斯轉過身來,啞著聲說道:「過去這將近一個月來,我每天都想見你想得不得了,但我想見你的時候,你避不見面,現在你想見我了,我就非得依你不可嗎?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

  羅溫被這番話說得啞口無言,他愣然地站在原地。「伊萊斯……」

  「我也……曾是跟你一樣擁有相同身分地位的人,雖然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但我也有我的自尊,你以後就別再來找我了。」

  伊萊斯轉身離開,但羅溫立刻快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臂。

  「請你放手!羅溫!」伊萊斯叫道。

  「我不要,你怎能說那種話?你明知我根本不能沒有你。」

  「那種事我怎麼可能會知道?你不說的話,我又怎麼會知道?」

  羅溫一把將他擁入懷中。「對不起……伊萊斯,對不起,這些日子以來……我的心真的好亂,我不知道……不知道到底該怎麼面對你……」

  伊萊斯起先還想掙脫,但這念頭並未持續太久。「……羅溫?你在哭嗎?」

  「我……是我害死芙蘿拉的,我居然……親手害死我的表妹──我的妻子,她親口跟我說她會死給我看,可是……我根本沒想到她這次是認真的……」

  伊萊斯感覺到羅溫在顫抖,於是他伸出手,回擁著他,並輕拍他的背。

  「這不是你的錯……羅溫,你不是說過她以前也常常把死掛在嘴邊嗎?你又怎麼會知道她真會這麼做?誰也不會料想得到,不是嗎?」

  「可是我……我原本可以阻止的……」

  「已經過去的事,誰也阻止不了的,別再去想了,好了,你冷靜點,會被人看到的。」

  羅溫這才鬆開手,直起身來,並很快抹掉眼角的淚水,伊萊斯看著他發紅的雙眼,突然意識到,其實羅溫還是原來的羅溫,一點也沒有改變。

  伊萊斯伸手扯了扯羅溫的袖子。「我們到別的地方去談吧。」

  羅溫點點頭,便任由伊萊斯將他領下樓,倆人一路走到庭園中一處無人的亭子裡,春天的陽光這時已逐漸轉烈,但亭子的頂部長滿了綠色藤蔓,順著白色亭柱披掛在外圍,阻擋了炎熱的日曬。

  「羅溫,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伊萊斯站在羅溫的對面說道:「這事我一直想跟你說,但最近實在發生太多事了,先是坎瑟斯陛下的過世,現在又是芙蘿拉……你為了這些事一定很心煩,所以……我實在找不到適當的時機告訴你。」

  羅溫望著他,一臉迷惘。「到底是什麼事?」

  伊萊斯走近他,執起他的手,覆在自己懷中,羅溫起先一臉不解,但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像是受到驚嚇似猛地將手抽開,並瞪著一雙藍眼盯著眼前的伊萊斯。

  「你感覺到了吧?」伊萊斯說。

  「那……那是──天哪,你不會是要告訴我你肚子裡──」

  伊萊斯見他如此慌亂,急忙抓住他的袖子,深怕他會立刻轉身走開。「沒錯──羅溫,就是……就是你想的那樣,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感到很震驚,但是……請原諒我非得用這麼令你意外的方式告訴你,因為我實在是無法再獨自藏著這個秘密了,我不能不告訴你呀,畢竟這也是你的……」

  羅溫一手覆住嘴,像是深怕自己尖叫出聲,好一會兒,他的呼吸才平穩下來,他慢慢將手放開,但臉色依舊蒼白。「多……多久了?」他問道,聲音微弱。

  「有幾個月了,我曾想過服藥墮掉它,但我一個人實在無法決定……」

  「不,」羅溫一把抓住伊萊斯的手。「不可以那麼做,無論如何都不能那麼做。」

  聽到他這麼說,伊萊斯稍微放寬了心,但羅溫的模樣仍令他有些擔心。「這麼說,你打算將它留下來了?」

  羅溫困難地吞了口口水。「我沒道理殺死自己的孩子……不是嗎?」

  「羅溫,沒關係,你不用怕傷害我,你就坦白告訴我吧,你是不是不想要這孩子?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去將它處理掉,你不需要擔心,我以前並不是沒有做過這種事。」

  「別──別說那麼可怕的話!」羅溫連忙說道:「我沒有不想要這孩子,請你千萬別做傷害你自己的事,我只是……我想我只是有點驚訝,只是這樣而已,你別想太多。」

  他說著將手划過伊萊斯的臉頰,像是撫摸一隻貓。

  「聽到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那麼我可以將孩子生下來吧?」

  羅溫的臉色仍舊蒼白,但他盡力擠出一個微笑:「當然可以,你放心吧,後續的事我會安頓好的,我會保護你,也會保護好我們的孩子。」

  「謝謝你,羅溫。」伊萊斯上前擁抱他,但羅溫此刻卻顯得很僵硬,他只輕拍了拍伊萊斯的肩膀,便與他分開。

  「那……我還有點事,我得回宮裡去了,」羅溫說道,並從伊萊斯的雙臂中離去。「我會再來見你。」他轉過身,步下亭子旁的台階,走向花園小徑。

  「羅溫。」伊萊斯在他身後喚住他。

  「嗯?怎麼了嗎?」羅溫轉過臉來。

  「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羅溫的表情這時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伊萊斯沒有放過。

  「沒有,你怎會這麼想呢?」羅溫乾笑道。

  「沒什麼,只是突然有這種感覺罷了……」伊萊斯露出苦笑。「羅溫,我把我全部的秘密都給了你,如果你心底有任何事,請你千萬不要隱瞞我,好嗎?」

  羅溫遲疑了一會兒。「好,我答應你。」

  他轉身離去,而伊萊斯站在原地,目送著他漸遠的背影。

  羅溫在隱瞞什麼?他有什麼好隱瞞的?伊萊斯暗自想道。

  羅溫如今已是這個國家的最高支配者,而現在會擋在他與伊萊斯之間的人也全都不在了,他們的愛情再也沒有任何阻礙了,不是嗎?

  那麼羅溫到底還在害怕什麼?

  伊萊斯踱步到亭子旁,低頭思考著。

  他很確定羅溫在害怕,身為一國之君,他到底有什麼好怕的?

  難道他怕我嗎?

  伊萊斯對自己搖頭,羅溫愛他,比任何人都愛,若羅溫當真害怕他這副奇特的身體,又怎麼可能容許自己與他共享一張床褥?

  那麼,他就是不想要這個孩子了?

  伊萊斯不自覺地咬著自己的手指,他了解羅溫這個人,如果羅溫真的不想要孩子,他一定會明白說出來,但羅溫剛剛才明確告訴他,他不希望失去這個孩子,羅溫不是個會出爾反爾的人,若他這麼說,那就表示他真的打從心底這麼期望著。

  直到此時,伊萊斯才突然意識到,他原以為他對羅溫這個人瞭若指掌,但事實卻不然。

  他根本對羅溫一無所知。

  伊萊斯對這個事實感到非常震驚,他恨不得現在就衝到羅溫面前,要他一五一十將自己的一切和盤托出,但他當然不能這麼做,更何況,就算他能這麼做,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聽到羅溫告訴他什麼。

  那股一度掩埋在心底最深處的不安,如今又被挖掘出來了。

  一陣冷得異常的微風拂過他身旁,令他打了個寒顫,他惶然抬起頭來,只見陽光依然燦爛,花園裡綠意盎然,現在已經是春天了,但剛剛那陣風是怎麼回事?

  那陣風真的存在過嗎?

  伊萊斯轉過頭去,但不論是亭裡亭外都看不見有任何人的蹤跡。

  「是你嗎,奧托默?」他悄聲問道。

  無人回應,只有春日的微風拂過樹間,發出沙沙的聲響。

  伊萊斯憤怒地低啐一聲,隨後大步走出亭子,離開了庭園。

  隔日,伊萊斯突然接到召喚,要他去御書房一趟,伊萊斯雖然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沒對此過問太多。

  他知道羅溫很少會召見他過去,通常都是羅溫自己來找他,這次會如此正式,可見羅溫有什麼重要的事非得告訴他不可。

  走在通往御書房的長廊上,伊萊斯感到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如果羅溫真的改變主意了怎麼辦?如果羅溫突然發現自己真的不想要這個孩子,而決定將他趕出去,那又該怎麼辦?

  他很清楚,自己是無法離開王宮生存的,也許羅溫會將他送到修道院裡去,任他在那裏自生自滅,但他已經離不開羅溫了,他深知自己身上已背負著太多的罪孽,他終其一生只能活在罪惡之中,一旦他失去了羅溫,那麼他很可能會立即死去。

  他忐忑不安地來到御書房,在得到允許後便走了進去,像個謙恭的僕人那樣走到國王跟前,正式地行了個禮,隨後,國王將其他侍從支開,只留下他與伊萊斯單獨留在房裡。

  當其他人都出去後,伊萊斯忍不住問道:「怎麼了?羅溫,怎麼突然將我召來?發生了什麼事嗎?」

  羅溫坐在鋪著朱紅色布幔的躺椅上,疲憊地扶著額頭。「我想去找你,但我鼓不起勇氣,我三番兩次想踏出這房裡,打算到你房裡見你一面,但就是做不到……我……我太害怕了。」

  伊萊斯立刻上前去,單膝跪在他面前,撫上羅溫倚著前額的手。「怎麼了?你在害怕些什麼?為什麼來見我令你感到那麼害怕?我並不會傷害你啊。」

  羅溫舉起原本低垂的眼,將手伸向伊萊斯,而伊萊斯則立刻握住羅溫的手,將他的手背靠在頰邊輕輕摩娑。

  「伊萊斯……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無論你接下來聽到什麼,都絕不要棄我而去,也絕不要傷害你自己……傷害我們的孩子……好嗎?」

  聽到這話,伊萊斯不禁有些疑惑。「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快說你答應我!我求你快答應我!」羅溫忽然激動起來,將伊萊斯嚇了一跳。

  「……好,好,我答應你,我絕不會那樣的,羅溫,你冷靜點。」

  聽到回答後,羅溫的情緒才稍稍平靜下來。「好……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伊萊斯,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事,是我這一生中最重大的秘密,我原本打算將這秘密帶進我的墳墓,但昨天你對我那麼說,讓我想了很多,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你就將你的一切都告訴了我,但我卻吝於對你分享我的秘密,因為我怕你知道了之後,會就此離我而去……我實在太害怕了,我簡直無法想像沒有你的日子,我到底該怎麼活下去……」

  「我怎麼可能會離你而去呢?像我這種充滿缺陷與罪孽的身體,你願意讓我待在你身邊,我感激都來不及了,我是那麼愛你,我怎麼可能離得開你?」

  但儘管伊萊斯這麼說,羅溫卻仍緊握著伊萊斯的手,彷彿深怕他一放手,伊萊斯就會立刻掉頭離去。

  「伊萊斯……你應該知道,我母后很久以前就過世了吧?」

  伊萊斯點點頭,過去羅溫曾大致告訴過他這方面的事,但談得並不深入。

  羅溫繼續說下去:「事實上,我母后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過世了。」

  伊萊斯頓時一驚。「什麼?你是說……」

  「我不是坎瑟斯王的親生兒子,據說我母后天生就體弱多病,根本無法生育,但儘管如此,我父王仍深愛著她,在她因病去世後,也不願迎娶續絃。」

  羅溫停頓了一會兒,困難地嚥下一口唾液。「在我母后……應該說是我父王的妻子過世後,有一次,父王到河邊去散步,那一年正好遇上旱季,河水的水位變得很低,河床淤積了很多泥沙,水流並不湍急,那天,有個隨行的僕人在水邊的泥沙淤積處,發現了一個嬰兒,那嬰兒被裝在一只籃子裡,因為附近沒有腳印,所以那嬰兒很可能是被人從上游扔進河中,很幸運地,嬰兒沒被凍死,也沒沉進河水裡淹死,而是被沖到了河邊,卡在一堆樹枝和泥沙中間,於是……我父王便把那嬰兒帶回宮中扶養,儘管那不是他的親生骨肉,但他仍對那孩子視如己出,甚至將他當成王室的繼承人悉心教養,一直到他長大。」

   說到這裡,羅溫幾乎像是快說不下去了,但他深吸了口氣,仍勉強開口道:「說到這兒,你應該也猜到了,那嬰兒就是我。」

  伊萊斯睜大著眼,一動也不動地瞪視著他。「羅溫……別說了,我拜託你別說了……」

  但羅溫不為所動,仍繼續道:「那時……我父王以那條河──就是撿到我的那條河,來為我命名,而那條河……它的上游來自鄰國,橫亙國境之間,」羅溫望著伊萊斯,眼中噙著淚水。「那條河的名字叫羅汶徹斯,我的名字『羅溫』,就是來自那條河。」

  「別說了!」伊萊斯突然尖叫起來,並一把將羅溫的手揮開,站起身來,後退了好幾步。「你怎麼能編這種故事!你之所以找我來此就是為了拿這些胡言亂語煩我嗎!我不相信!我絕不相信!」

  「你一定得相信!伊萊斯,因為那不是胡謅的故事,那全都是真的!」羅溫從椅中起身,啞著聲叫道,並試圖再次抓住伊萊斯的手。「這全都是父王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告訴過我的,而且我母后確實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如果你不相信的話,你大可以去問別人──」

  「我不想問!」伊萊斯再度將羅溫的手甩開。「我為什麼該問?這全都──全都不是事實!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羅溫想拉住伊萊斯,想將他再次擁進懷中,但伊萊斯使力將他推開,羅溫整個人跌倒在地,有那麼一刻,他似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錯愕,但當他看見顯然正要轉身離去的伊萊斯,他又不顧一切地爬到伊萊斯的跟前,像個最卑下的奴隸那樣緊抓住伊萊斯的腿,舉著滿盈淚水的雙眼苦苦哀求著他。「我求求你!伊萊斯!不要這樣──你說過你愛我,也承諾過你絕不會離我而去!我求你──不要走!不要在這裡丟下我!」

  伊萊斯掩著臉,感覺到一股絕望襲上體內,他應該痛哭一場,但他此時卻完全哭不出來。

  「你知道……」伊萊斯昂首望著天花板,聲音低啞而冷漠。「在你第一次聽到我的身世時……你就已經知道了嗎?」

  羅溫哽咽著點了點頭。

  伊萊斯低下頭,望著此刻在他腳邊看來如此卑微的羅溫。「既然如此……你怎麼能……你怎麼可以──!」

  他高舉起手,但卻沒有朝羅溫揮下去,而是任憑那隻手停在半空,最後,他將手緊握成拳,頹然放了下來。

  「對不起……伊萊斯……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出口……我……」

  羅溫抱著伊萊斯的腿,泣不成聲。

  伊萊斯低眼看著羅溫,他終於明白羅溫為何在得知他懷孕時會如此害怕,也終於明白,這長久以來盤踞在自己內心的那股不安是從何而來。

  他應該推開羅溫,然後走出去,了結自己的生命。

  了結這骯髒又充滿罪惡的生命。

  這一切早該在巴蒂爾玷汙他時就徹底結束,那麼為何他至今仍活著?為何他仍站在這裡,注視著那個本該是他情人,但其實卻是他兒子的男人?

  他伸出手,撫摸著羅溫的頭髮,那頭深褐色的頭髮就和他以前一模一樣,也和巴蒂爾年輕時如出一轍。

  他不知道此刻到底該怎麼看待眼前的這個男人,這是他的親生骨肉,但同時也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情人,也是他腹中孩子的父親。

  一道微弱的風吹過他耳際,彷彿某人的耳語。

  我說過了,魔鬼之子,你只會帶來災厄。

  那聲音飄向他身後,消失在房間裡。

  伊萊斯知道,奧托默從未離開這裡。

  羅溫的啜泣聲仍在持續,伊萊斯彎下身去,慢慢將他攙扶起來。

  「你會……你會原諒我嗎?伊萊斯?」羅溫聲音微弱地問道。

  伊萊斯望著羅溫,這是他原以為早已死去的孩子,在他十四歲那一年才剛產下就遭到遺棄的孩子。

  「沒有人可以原諒你,羅溫……我的孩子……」他伸手撫摸羅溫的臉,抹去他的淚水。「你,我,還有巴蒂爾的罪,永遠也不會得到原諒,永遠……」

  羅溫迷惘地看著他,像是個正等著受到父母嚴懲的孩子。

  然後伊萊斯笑了,他抓著羅溫的手貼向自己的腹部,讓他撫觸腹中的鼓動,接著將他的手移至腰際。

  「吻我,羅溫。」伊萊斯輕聲說道。

  房間外的走廊上,一道微風悄悄拂過,隱約之中,似乎響起了一聲嘆息,那嘆息極輕極輕,細微地就像是從未存在過一般。

  也許那原本就不曾存在。

– END –

DOVE|斑鳩(2010)

  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我慣常去的那間便利商店(其實我常去的有兩間,但這反正不重要)裡,當時這間便利商店才剛改裝完沒多久,裡頭多了些原先沒有的座位,我想是因為他們企圖把便利商店偽裝得像咖啡館一樣,但我每次經過那間便利商店時都會下意識地聯想到同一條街上的便當店,因為那間便當店也有靠窗的座位,你可以在外頭看見一些大叔在裡頭大啖招牌雞腿販、或排骨飯什麼的,那間便利商店從外頭看來也有點像那樣,因為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會坐在裡頭喝咖啡,我更常看見的是吃關東煮或微波便當的人,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每次經過這間便利商店時,總是無法將那些座位跟咖啡館聯想在一起的緣故,在我的印象中,咖啡館的燈光似乎總是很昏暗,但便利商店太過明亮了,就像同條街上的那間便當店,而且裡頭都一樣有吃便當的人,所以它們看起來就更像了。

  扯遠了,回到我一開始是怎麼遇見他的那回事吧,我當時拿著一盒微波便當(麻婆豆腐口味)去櫃台結帳,結清後店員照例替我在店裡微波,我如往常一般站在旁邊無聊地等待微波時間結束,原先我根本沒注意到有人坐在窗旁的座位上,但突然間,我聽見有人在我旁邊發出引人注意的氣聲,我轉過頭去,看見他就坐在那裡,身上穿著灰色的連帽背心,裡頭是一件淡粉紅色有黑色骷髏花紋的T恤,脖子上圍著一條有著斑紋的領巾,下身穿著陳舊──或故意顯得陳舊的牛仔褲,他就那樣坐在那兒,帶著大學生般的笑容朝我招手,手上還拿著一盒紙盒包裝的茉莉花茶。

  我看見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我認識他,但等到我拉了椅子,在他對面坐下後,我才突然發現──我幹麼坐在這裡?我根本就沒看過這個人啊!

  「你要幹麼?」我開口第一句就這麼問道。

  「打個招呼而已嘛,」他說。「以前我在後面巷子裡看過你好幾次,你應該不會不記得我吧?」他說著用大姆指往後指了指窗外那條巷道。

  我盯著他的臉,思考著我到底是什麼時候見過他,他看起來年紀應該跟我差不多,也許小一點,我不記得我曾經在後巷看過他,但就是覺得他很眼熟。

  「你是我學弟?」我問,但鬼才知道我到底有多少個學弟。

  他笑著搖搖頭,並喝了口手裡的茉莉花茶。「你記得你家後面那條巷子吧?就是最近蓋了新房子的那條,那邊有一條防火巷,裡面有時會有貓跑進去,你在那裡嚇過我一次。」

  「我嚇過你?」我一臉茫然,但我大概知道他指的是哪條巷子。

  「嗯,」他點點頭。「那時我從防火巷裡走出來,你剛好經過,嚇了我一跳。」

  我回想了一下,我記得有這回事,但我不記得當時被我嚇到的是人類。

  「呃……你說你……」我抬眼望他,話還沒說完,就突然看到他的眼睛眨了一下。

  他眨眼睛的方式非常、非常奇怪,我頓時話也忘了說,就這麼瞪著他看。

  「怎麼了?」

  「……你……你的眼睛──」我結結巴巴地說道。

  「喔,抱歉,」他伸手掩了一下眼睛。「我剛剛是不是眨眼了?你看到了?」

  我說不出話來,只好點點頭。

  他尷尬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們只有一層眼皮──啊,你的便當好像好哩。」

  我起身去向店員拿了便當,儘管我很想立刻提著便當就閃人,但我仍硬著頭皮坐下來。

  我想我心裡除了驚懼以外,或許也有點好奇。

  他坐在那兒喝著他的花茶,歪頭看著我打開便當將耐熱袋裡的麻婆豆腐倒在飯上,我注意到他會咬吸管,但他自己好像沒有察覺。

  「抱歉,我不習慣吃飯時有人盯著我看。」我說。

  「我也是,」他說,並將目光飄向店裡的自動門。「不過如果你真的很餓的話,你就不太會去在意這種事。」

  我咀嚼著沾滿紅色醬汁的米飯,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人吧?」

  這話對初次見面的人說是有點奇怪──不過,就算是對認識很久的人說大概也一樣。

  他轉過臉來,而我再次看到他的眼珠上有一道灰色的薄膜闔起又張開。

  「對,我不是。」他乾脆地承認道。

  「那是……擋風沙用的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問,但我就是問了。「我在書上看過,那叫……瞬膜吧?」

  「瞬膜?那是什麼?」他眨了眨眼,這次用的是最外層那道眼皮。

  「呃……就是……你眼睛裡面那層薄的眼皮,你閉上它的時候看得到東西嗎?」

  「看得到啊,看得很清楚。」他說著又將那道灰色眼皮闔上。

  「好……夠了,別弄給我看,你不怕被其他人發現嗎?」我望了望一旁排隊等著結帳的上班族們,不可否認,這間店改裝之後生意的確變得比較好。

  他順著我的視線往旁邊望去,唇邊浮出一道微笑。「我懷疑是不是真的有人會發現,畢竟大多數人連我們和鴿子都分不清楚。」

  「嗯……那倒是,」我同意道,低頭扒著飯。「說真的,我很久沒看到鴿子了,倒是常看到你……的同伴。」

  奇怪的是,我發現自己竟然對這番對話毫不驚奇,我知道眼前這傢伙是誰,可是……他明明就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他這會兒應該在後巷的停車場閒晃,或是在隔條街外的公園裡散步──他怎麼可能像個普通大學生一樣坐在這裡,還邊吹冷氣邊喝茉莉花茶?

  「我知道你認得出來我們的不同之處,正常人都該認得出來的,他們只是不想去關心而已。」他說,並往後靠在椅背上。

  「你們一直在這城市裡,對吧?」我說,並用塑膠湯匙切割著醬汁上的豆腐──每次買這種便當時,我老覺得豆腐總是一下子就吃完了。「我常看到你們,只是……我很好奇你們為什麼那麼不喜歡飛?我有次在公園裡看到你們在爬涼亭階梯,那樣子……該怎麼說呢?有點……」

  「好笑嗎?」他抬眼看著我,帶著一點惡作劇的表情。

  「不只是好笑,而是……可愛到不行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繼續挖著盒中的白飯。「你不知道那看起來有多可愛,我每次看到都……呃,抱歉,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忘掉吧。」

  我說著又將一勺飯塞進嘴裡,我猜我的臉看起來一定有點紅。

  「你很喜歡鳥,我看得出來。」他說。

  「我養過白頭翁,不過有次忘了餵牠木瓜,牠就死了,」我搖搖頭。「喜歡歸喜歡,但我實在不太會照顧這些小東西,而且鳥這種動物,只要不是從小養就不會跟人親近,牠們不會像狗一樣對人忠心耿耿,我有次去朋友家看到一隻黃金獵犬,牠看到人就超高興的不知道在高興什麼,但我家太小了,沒辦法養狗,養鳥又只會被牠們咬而已,我猜我大概沒什麼養寵物的命。」

  「我們這種生物,只適合當人類的鄰居,」他說。「當然,有的同類不介意被圈養,但我們沒辦法那樣,我們在這城市裡有很多事得做,要是和人類生活得太近,有了情感,就會很麻煩。」

  我默默點頭表示同意,但我其實不太確定我到底是在同意個什麼鬼,我猜要是他說我們現在要衝去羅斯福路裸奔三圈半,我也會同意。

  「也是啦,你們要忙著覓食、交配什麼的,以前SARS那陣子你們也很辛苦吧?」我說,盒中的飯只剩下一點點,我仔細地將殘餘的醬汁盡量抹在白飯上。

  「不只是那些事,當然啦,那也很重要就是了,」他搔搔鼻翼。「除了那些,還有很多工作得做,我們每天都很忙,雖然你可能不太相信?」

  我回想了一下那些在公園人行道到處閒晃的灰褐色鳥類。「是不太相信,我總覺得你們好像很閒的樣子。」

  他笑了起來,而且笑得有點嚴重,好像聽到什麼爆笑至極的笑話一樣。「不會吧?你真的覺得我們都很閒?才不是那樣,錯得也太離譜了。」他邊說仍邊狂笑著。

  「難道不是嗎?」我說,有點尷尬又有點生氣。「不然你現在幹麼坐在這裡喝茶?你看起來就跟個放暑假沒事幹的大學生沒兩樣。」

  他好不容易才笑完,但臉上的表情仍然不太正經。「我才不是沒事幹,我來這裡是有正事要做的,只是我太早到了,所以就坐在這裡等一下,剛好看到你,就跟你打聲招呼啦。」

  「所以你只是叫我來陪你打發時間的?」我將最後一口飯送進嘴裡。

  「幹麼這樣說,我們是鄰居啊,鄰居見面時打個招呼閒聊幾句很正常吧。」

  我努力回想我每天出門買午餐時,是否曾和公寓裡的任何鄰居打過招呼,或有過任何閒聊,而我的結論是沒有。

  我想,有一天若我突然在家裡暴斃,恐怕也沒有人知道這回事。

  「怎麼了?你好像心事重重的?」他歪頭看著我,就像我小時候養的白頭翁那樣。

  「沒有,只是突然想到,我還真的沒有跟哪個鄰居聊過幾句話,要是哪天我突然在家掛了,恐怕也要過很久才會有人發現這件事。」不知怎地,我突然將心底的想法脫口而出。

  他露出微笑。「真有那天的話,你只要記得把窗戶開著,我就會來的。」

  這話聽起來頗令人毛骨悚然,但當下不知為何,我卻突然感到有點窩心。

  我用紙巾擦了擦嘴,將吃完的便當蓋起來,然後他問我:「你要走了嗎?」

  「你還要跟我聊什麼嗎?」我反問他。

  他歪頭思索了一下。「嗯,好像沒有了,看現在時間也差不多快到了,我該去工作了。」

  我端著空便當盒站起身來。「那……祝你工作順利啦。」我猜我有點語無倫次,因為他笑了起來。

  「謝啦。」他說,雙手交抱著,手肘靠在桌面上,嘴裡仍咬著茉莉花茶的吸管,我懷疑他大概早就喝完了。

  我轉身將空便當盒扔進垃圾桶,然後走出店外,有那麼一刻,我突然想問他是否還有機會見面,但當我再次望向那張座位時,那裡已經沒有人了,僅有一只空的茉莉花茶紙盒倒在桌上。

  我有點意外,但也不是那麼意外。

  我沒立刻回家,而是過了馬路走向我常去的那間現搖飲料店,我喜歡那裡的紅茶,而且它的紅茶是附近的飲料店中最便宜的,另一間離我家比較近的飲料店紅茶硬是多了五塊,也沒比較好喝,所以我寧願多繞點遠路。

  我注意到一路上有不少消防車停在路邊,買完紅茶後,我便又多繞了點路看看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我走到街口,看見巷子裡有間房子冒著煙,而消防隊員們正在救火,數道水柱在空中交織,一道若有似無的彩虹橫亙在上頭,水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雖然有點不太應該,但我卻突然覺得那很美。

  我不曉得這場火是否有任何人傷亡,大概要回家看新聞才會知道,但我又很懶得轉新聞台來看,因為他們總是播報一堆聳動又無聊的事情,而且每家電視台的政治立場都不太一樣,一想到看個新聞還要設法辨別這點就讓我很煩悶。

  更何況,新聞也不一定會播報這件事。

  我想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場火是否奪走了任何人的生命。

  我繞進另一條巷子,打算回家,同時,我看見有一隻斑鳩從天空中飛過,換作別人來看,可能會認為那是鴿子,但我認得出那不是鴿子,牠們的體色完全不同,真不知道為何有人會認錯。

  牠似乎是從火場那個方向飛過來的,但我反正也不能確定。

  「真有那天的話,你只要記得把窗戶開著,我就會來的。」

  我想起這句話。

  也許那就是他的工作,我想。

  我提著飲料走回家,希望路上能再遇到幾隻斑鳩,我喜歡看牠們走路的樣子,喜歡牠們旁若無人走在人行道或巷道裡的模樣,牠們似乎不太喜歡飛,因為我總是看到牠們走在人造的道路上,彷彿那些路是為牠們而造的。

  也許,這裡打從一開始就是牠們的城市,不是我們的。

  我在街口過了馬路,往回家路上走去,想著我回去後要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我想,那樣應該也會比較涼快。

– END –

THE WITCH AND THE THORNS|女巫與荊棘叢〈(2010)

Ⅰ. 十六年前(關於她出生之後與遭到詛咒之前及稍後所發生的事)

  「對了,你收到邀請函了嗎?」那個助產士正要出去時突然這麼問道。

  她從那張記錄著藥草數量的清單中抬起眼。「什麼邀請函?」

  「你不知道嗎?」助產士露出驚訝的表情──也許太驚訝了。「下個月十四號,皇室那位剛出生的公主就滿月了,聽說他們要為她舉辦洗禮祈福,所有的高階女巫都會受邀參加,你完全沒聽說嗎?」

  她略蹙眉頭。「沒有,沒聽說,你是第一個告訴我這件事的人。」

  助產士稍微調整了一下背在肩上的那袋草藥。「噢,也是啦,我看你也不太跟同業往來,大概她們忘了告訴你吧。」

  她沒說話,只是瞥了助產士一眼。

  「再怎麼說,你也是繼承『森林女巫』名號的人,我想皇室再怎麼糊塗也不至於忘了邀請你吧,那我走了,下次金盞花開前我會再來跟你買草藥的。」助產士說完便背著草藥袋出去了,當她關上門時,門上的一排銅製風鈴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

  助產士走後,她繼續低頭埋首在藥草清單裡,直到確定助產士的腳步聲走遠,她才突然丟下紙和鵝毛筆,立刻開門衝了出去。

  門前的台階上空無一物,籬笆上也沒有掛著任何看來像是信件的東西,她焦急地在門前繞了一圈,直到確定沒有任何人送信來過才停止搜尋。

  會不會是被附近的哪個小鬼拿走了?不,不可能,住這一帶的小鬼根本不可能有膽子靠近我的屋子,也不可能會是剛剛的助產士,敢動我的東西她知道下場的……難道是被狗或烏鴉銜走了?不對,有動物靠近的話,我一定會知道,要是使魔們膽敢沒告訴我這件事……

  她抬起眼,腦中閃過一個她最不願想到的念頭。

  他們該不會沒邀請我吧?

  不,這更不可能。

  她抱著雙臂走回屋子,一邊思索著,她很清楚,皇室不可能不邀請她,畢竟她可不是村中那種三流算命仙或專事調製媚藥的神棍,再怎麼說,她都是掌管四大元素其中之一的高階女巫,雖然她才剛剛繼承這個位子不久,也還沒有進宮會見過皇室成員,但以能力和知名度來說,她當然有這個資格受到皇室邀請。

  她坐回寫字桌前,若有所思地撥弄著裙子上的皺折。

  要邀請所有的高階女巫肯定需要很多信差,也許他們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派信差過來。她想。

  她提起筆,打算繼續整理藥草明細,但卻老覺得靜不下心來,始終無法專注在工作上,無奈之下,她只好將筆一扔,從桌前起身。

  既然要去參加皇室成員的洗禮祈福,那得找件像樣的禮服才行,她立刻走進房裡,打開那口巨大的衣箱,在裡頭搜索翻找,好不容易才在一堆粗布工作服和舊內衣褲中找到兩件還算得體的禮服,但令人無奈的是,其中一件已經被蟲蛀了,她沒有同樣材質的布料可以縫補,另一件雖然還算勉強能穿,但式樣實在過於老氣──老天!那都最少是一百二十年前的流行了!

  她氣惱地將這些衣服扔回衣箱,最後索性一不作二不休,直接將這些沒用的衣服拿到後院裡燒了乾淨,她壓根兒就不需要這些垃圾。

  她一面燒,一面思考著燒了它們之後該怎麼辦,她實在不想特地為了這種皇室聚會去買一套新禮服,一來是她很確定她八成也就只會穿上這麼一次,二來則是她不想表現得太看重這種聚會,要是被其他那些低階女巫知道她其實很在乎這件事,她可以想像她們會怎麼在背後嘲笑她。

  她是依格絲,森林女巫,掌管著森林中的一切,她過著幾乎不與任何人接觸的生活,如德魯伊僧侶般刻苦且禁欲,她從來不像其他女巫那樣忙著打扮自己,在村中和下城到處施展媚惑術或夜夜參加巫魔會,因為她打從心底瞧不起那些充滿肉欲、把男人當成獵物追逐的女巫,她認為身為女巫就是該認真追求知識,探究自然界的一切,既然有那種能讓自己長生不老的能力,為什麼要浪費在追求淫欲與享樂上呢?多花些時間讀點書不是很好嗎?她永遠也搞不懂那些樂於把自己弄得頭腦空空的女巫到底在想什麼。

  她將最後一堆餘燼澆熄,思索著是不是該到城裡去一趟,但城裡有太多認識她的女巫了,她一點也不想應付那些腦袋空空又三姑六婆的女人,如果她們知道向來樸素的她竟然特地到城裡去訂作禮服,這肯定又會變成一個她們茶餘飯後拿來說笑的話題。

  她知道自己和那些女巫比起來不夠妖艷,也不擅長打扮,長年居住在山林中的她由於經常出外採藥草,所以體型比一般女人結實精壯,加上她的個子又高,有些男人要和她攀談甚至還得抬頭看她,這些都是讓她自覺不夠具女人味的因素,也因此她索性隱居山林,像個男人般過活,反正在這種杳無人煙的地方,她從不需要擔心其他人對她品頭論足。

  但再怎麼說……到皇宮那種地方總不能穿這身粗布衣服去吧。

  還有化妝,她不能頂著這張曬黑的臉到皇宮裡去給人笑話,至少也該買些胭脂水粉讓自己看起來得體一點。

  她實在不想到城裡去,但她偏又不去不行。

  她望著熄滅的火堆,嘆了口氣。

  算了,別想那麼多,反正洗禮祈福是下個月底的事,等邀請函送來再作打算也……

  她走到牆邊拿起掃帚,突然心生一計。

  雖然這個辦法有點費時,但她現在反正也靜不下心把時間拿去做其他事。

  她立刻走進屋內,將存放錢幣的袋子帶上,並披上外出用的斗蓬,騎上掃帚,飛向天際,消失在青空之中。

  對剛滿十二歲的他來說,窩在那個房間裡聽老師授課實在是件可怕的事,因為那真的很無聊,而在他的認知中,無聊與可怕無異。

  他瞞著所有人(好吧,不是所有人,至少他的僕役奧德瑞克知情),從家中偷溜了出去,他老早就聽說城裡最近正舉辦著五十年一度的精靈市集,一直想親眼瞧瞧所謂的精靈市集到底是什麼樣子,他聽說那裡有各種奇特的珍禽異獸,還有能實現願望的魔法物品,如果真有這種東西,他肯定要買一個來玩玩,並許願讓他再也不用上那些枯燥無聊的文學課和詩作練習。

  他一路來到下城(托一輛過路牛車的福),這裡離他家很遠,但他並不怎麼擔心,精靈市集從大清早便已展開,他好奇地看著那些有三個頭的鸚鵡、會說話的水晶人偶,和各種怪異的遊客──說他們怪異或許還算客氣,因為他們的長相千奇百怪,有些看來像是會用兩腳行走的狼或豹,也有人頭上長著像鹿一樣的角,甚至還有渾身濕淋淋像是剛從水中撈起來的海鮮,但卻像人一樣在街上到處走動,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些人從身邊穿梭來去,覺得自己像是來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度。

  「喂!你想幹麼!」突然,身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他轉過頭來,只見有個陌生的紅髮女人正抓住一個男人的手,那男人看來瘦瘦長長的,活像條蛇,他那條分岔的舌頭也很像。男孩心想。

  但最令他注意的,是那男人的手掌心中捏著的東西。

  「喂!那是我的錢袋!」男孩叫道。

  「真可恥!連小孩的錢也偷!」那女人說道,並將男人手中的錢袋搶下來。

  蛇樣的男人嘖了一聲,他一把甩開女人的手,滑溜溜地走掉了。

  「居然連這種傢伙也混得進來……」女人喃喃說道,並轉過身來,將錢袋交還給男孩,同時瞇眼打量了他一下。「你是人類小孩吧?」她問。

  男孩接過錢袋。「嗯。」

  「我就知道,只有人類才會笨得讓人摸走錢袋,」女人露出一副不耐的表情。「下次眼睛睜大點,看你的穿著應該是有錢人家,也許你是不擔心少了幾個錢袋,但可不能讓他們那種低級傢伙食髓知味,以為這兒是好下手的地方。」

  男孩點點頭,並看了看她身上的黑斗蓬和手中的掃帚,然後問道:「你是女巫?」

  「看就知道了吧,」女人說。「在這種地方,這種穿著,不是女巫還會是什麼?」

  「我以為女巫應該都很老。」

  她的那雙碧眼透出一種想笑又覺得不該笑的表情。「傻孩子,我當然很老了,只是外表看不出來罷了。」

  男孩點了點頭,裝出一副他其實知道這回事的樣子。「那,你是來買什麼的?」

  女巫的臉微微紅了一下。「我……呃──」她將掃帚擱到身後。「這和你無關吧,小朋友。」

  「喔……我知道了,」男孩突然忍不住想捉弄這女巫一下。「你想買媚藥,對吧?」

  「才不是!我要那種東西做什麼?」女巫急忙辯駁。「我是來買布料的,聽說這裡有蜘蛛用露水和晨霧織成的上好布料,所以──」

  「露水和晨霧織成的布料?」男孩皺起眉頭。「那種東西能做什麼?」

  「能做的可多了,蜘蛛是全世界手藝最精巧的織布匠,用那樣的布料來作禮服再完美不過了!」

  禮服?男孩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女巫不是都忙著待在森林裡調製魔藥嗎?要禮服做什麼?

  「哎……真是的,我幹麼在這兒跟你扯這些呢!我得快點去找蜘蛛的攤位了!小朋友,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早點回家吧!」

  她說罷便轉身要離開,但男孩叫住了她:「等等,你剛剛幫了我,我得知道你的名字。」

  她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開口道:「我的巫名是依格絲。」

  「我叫崔斯坦,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找機會答謝你的。」

  她搖頭笑了笑,男孩知道這表示她並不打算把這承諾當真,她轉身離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人群中,沒了蹤跡。

  回家的路上,他看見奧德瑞克正坐在小徑旁的一塊石頭上,面色鐵青活像是已經拉了三天肚子。

  「奧德瑞克,你特地出來等我嗎?」崔斯坦笑了起來。

  「不然呢?」奧德瑞克喃喃說道,他雖是僕役,但他和崔斯坦的年紀相差並不遠。「天哪,你明知道要是你父親知道這件事,他會把我的皮給剝了!」奧德瑞克叫道。

  「別那麼悲觀嘛,奧弟,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只水晶盒,裡頭有一隻小小的金色鳥兒,並排的三隻眼睛像紅寶石般晶瑩,羽翼末端閃著七彩的色澤,正在裡頭蹦蹦跳跳。

  「別叫我奧弟,我年紀可是比你還──天哪,這什麼?」他驚嘆地望著那只水晶盒。

  「牠會唱歌,音色可美的哪,我知道你最喜歡小動物了,」崔斯坦露出狡黠的微笑,但奧德瑞克絲毫沒注意到。「我從精靈市集買到的,喜歡吧?」

  「精靈……等等,你說──你去了精靈市集?天哪!你沒被怎麼樣吧?胳臂還在吧?有沒有被烙了什麼魔鬼的印記?」

  「沒人對我怎麼樣,奧德瑞克,除了我的錢袋差點被劫走之外──不過有位好心的女巫替我把錢袋拿回來了,多虧有她,我才有錢買這玩意兒回來。」

  奧德瑞克抓住他的肩膀。「崔斯坦,你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你到底要不要這隻鳥?」

  「呃,既然是你特地送我的……」奧德瑞克眼中露出軟化的神色,他接過那只水晶盒。「那我就收下了,不過……這應該很貴吧?」

  「還好啦,差不多等於你一年的薪俸。」

  奧德瑞克不禁咋舌。「……我猜這表示至少未來一整年我都得服從你,而非你父親。」

  「你很聰明嘛,我就喜歡你這點。」

  奧德瑞克乾笑:「那還真是承蒙垂愛了,親愛的崔斯坦殿下。」

  「放心啦,父親那兒要是出了什麼婁子,我會保你到底的。」他拍了拍奧德瑞克瘦削的肩膀,但奧德瑞克只是嘆了口氣。

  「對了,這小東西吃什麼?」奧德瑞克低眼望著那水晶盒。

  「晨露,」崔斯坦答道。「以這點來說,倒是很省錢。」

  「那還真是多謝了。」奧德瑞克翻了翻白眼。

  「你打算叫牠什麼名字?」

  「唔……名字嘛……」奧德瑞克露出思索的神情。「我現在一時也想不到,有什麼好主意嗎?」

  「叫牠依格絲如何?」崔斯坦問。

  「依格斯?聽起來倒挺威風的。」

  「你喜歡這名字?」崔斯坦抬起那雙棕眼望他。

  「還不賴,」奧德瑞克點點頭。「你哪來的靈感?」

  「呃……沒什麼,就突然想到。」

  奧德瑞克那雙藍色的眼睛狐疑地看了他一下,但他似乎決定不加追問。「算了,咱們趕快回宮裡去吧,你父親這時候差不多也該從鄰國回來了,用跑的搞不好還趕得上。」

  崔斯坦點點頭,然後和奧德瑞克一道跑回宮中。

  整整三週,她都在忙著準備自己的禮服。

  儘管縫紉並非她的強項,但她還是盡力將成品作到最好,蜘蛛所織的布匹是非常珍貴美麗的絕品,她先用其他較次等的布料試作了兩件同款式的禮服,才敢用那匹從精靈市集買來的料子,她特地飛到遙遠的異國,並交換了兩隻上等使魔才得到這匹布,她可不希望搞砸。

  月圓之夜,她先在湖面上以舞姿繪出設計圖──她必須專心一致,不能被任何事引開注意,腦中只能想著她最希望的成品模樣,完成設計圖後,再召來夜風將布料攤開,以月光為織線,讓精靈們照著藍圖縫製,這是最困難的部份,因為她必須非常專注,才能讓所有精靈都接收到同樣的思緒,若有一個精靈不夠同步,那麼成品就會徹底搞砸。

  整個過程至少耗費七個小時,而且絕不能被任何人看見,因為女巫此時一絲不掛,她必須讓成品徹底記住她身體的形狀,這會是一件專屬於她的禮服,並擁有咒語,除了她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穿上它。

  整個工作結束後,天邊也漸透魚肚白,她在湖邊穿上黑斗蓬,而精靈們將完成的禮服鎖進一口特製的玻璃衣箱裡,這衣箱將會受到咒語保護,存放在森林深處,只有在她需要的時候,精靈們才會將衣箱取出來。

  完成禮服後,她不禁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大題小作,不過就是場皇室的洗禮祈福,她何必那麼大費周章,搞得活像是在準備自己的新娘禮服似地,她對自己搖搖頭,她實在太久沒有參加過這種盛會了,以致於無法將自己的期盼之情壓下,雖然她並不擅長和其他女巫共處,但她仍然很期待公主滿月的那一天到來,她不僅好奇公主是否會如她想像中一樣可愛,也思量著屆時該選擇什麼樣的祝禱咒語,既然是女孩子,那麼其他女巫一定會祝福她擁有美麗的外表,她可不能和她們一樣,這得慎重思考才行,想了許久,她決定要祝福公主能夠擁有果斷堅強的性格,雖然身為公主的人未必需要這種東西,但日後若是她不幸遭遇到任何挫折,這絕對可以幫助她撐過去。

  一切準備都已就緒,但最重要的邀請函卻始終沒有出現。

  距離洗禮祈福會只剩下不到一週,她每天都期盼著會有信差出現在那條森林小徑上,然而信差從未出現,除了偶爾上門買草藥的幾個固定客人外,沒有任何人來敲她的屋門,日子很快地過去了,她一直等到最後一天深夜,才終於確定,不會有任何人送邀請函來了。

  也許他們只邀請了三賢等級的女巫吧,說不定是助產士弄錯了。她安慰自己。

  若不作這般猜想,她實在無法說服自己為何會沒被邀請,她的位階雖然遠不及三賢,但並不算低,而且她的名號有很多人知道,如果皇室要邀請高階女巫,沒理由會缺了她。

  一定有什麼理由,也許我弄錯了日期,也許信差出了什麼意外,也許……

  她心煩意亂,整夜無法闔眼,這樣瞎猜不是辦法,她非得弄清楚不可。

  破曉之時,她騎上掃帚,身上穿著那件由蜘蛛編織,以月光和夜色縫製而成的禮服,飛向王城。

  他有點不安。

  打從一早醒來開始,他就一直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他說不上來是什麼,但就是覺得有事會發生。

  而且是很不好的事。他想。

  聽說在很久以前,皇族中曾有人擁有巫師的血統,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繼承到了這份血統,但他知道,他的直覺向來都很準。

  他一直認為妻子決定不邀請森林女巫這件事有些不妥,但所有與皇室擁有密切往來的女巫都一致認為,邀請森林女巫絕不會是什麼好事,根據他對本國巫覡的認知,女巫們向來都有一張非常精確的情報網,如果她們這麼認為,那就絕不會有誤,她們擅長占卜、觀測天象,而且熟悉人群,也熟悉同業,在她們的描述裡,森林女巫是一個非常怪異且孤僻的女人,她幾乎不和任何同業打交道,也從未離開過她所居住的那片森林,她絕不會樂意參加這種世俗的聚會,如果貿然邀請,反而可能會招致禍端。

  女巫們對此言之鑿鑿,妻子也要他放寬心,他們是基於禮貌才決定不邀請森林女巫的,她一定能諒解這件事。

  施洗禮進行地很順利,洗禮結束後,襁褓中的小公主被安然放在一座精緻的搖籃裡,她的父母分坐在兩旁,而女巫們開始一一上前為公主祈福,祝福她能夠擁有美麗的臉龐、金色如瀑的長髮、甜美的聲音、善良的性格……等等。

  然後,她出現了。

  就在最後一個女巫祈完福時,大門突然被一陣狂風吹開,幾乎將門邊的幾個守衛吹倒在地,接著,一個白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儘管他從未見過她,但直覺卻告訴他──他知道這女人是誰。

  他原先以為她會是一個老態龍鍾的巫婆,穿著全黑的斗蓬,手裡拄著拐杖,但事實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她看來非常年輕,身形修長卻不顯單薄,一頭捲曲的紅髮如瀑般垂下,嫣紅的雙唇豐厚卻冷酷,一雙明亮的綠眼透著某種激昂的情緒,她穿著一件銀色的禮服,綴著黑色的紗質裙襬,像灑在黑夜裡的一抹月光。

  「你是什麼人?」開口的是他的妻子。「為何擅闖宮廷?」

  那紅髮女子冷冷地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著:「我是依格絲,森林女巫。」

  這回答像一記喪鐘敲入他心底,會有事發生,而這就是了。

  「呃……森林女巫?可是,我們聽說……」妻子抬頭望了他一眼,神態慌亂。

  「為什麼沒有邀請我?」森林女巫說道。

  他閉口不語,知道就算辯解也無濟於事。

  妻子的聲音無力地響起:「我們聽說你不喜歡參加世俗的聚會──」

  「誰說的?」森林女巫緩緩地掃視著在場的所有人。

  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有個身穿藍色禮服的女巫站了出來。「是我說的。」

  森林女巫望著她。「海瑟兒?」

  「沒錯。」她迎視著森林女巫的目光。「依格絲,我們都知道你不喜歡與人為伍,這種聚會對你來說有何意義?你何必特地出現把氣氛弄得那麼僵?」

  「你有什麼理由說我不喜歡與人為伍?」依格絲的眼神更冰冷了。

  「大家都知道,你從來沒離開過那座森林,你甚至從不參加巫魔會,那是身為女巫的人都該參與的,可是你那麼孤僻,沒人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像你這種那麼不合群的女巫,有什麼資格參與皇室的洗禮祈福?」

  「我有沒有資格不是由你決定的,你這連聖冕十三等都達不到的小娃兒居然敢這樣對我大放厥詞?」

  森林女巫高舉一手,指向海瑟兒的眉心,一瞬間,只見那件藍色禮服突然萎落,而原本穿在裡面的人變成了一隻醜陋的蟾蜍。

  眾人驚呼失措,而在全場一片譁然之際,森林女巫走向了放置嬰兒的搖籃。

  「不!你想做什麼!」王后立刻用身體護住女兒。

  「當然是為她祝福。」森林女巫說道。

  「別這麼做,我求你。」國王低聲悲嘆,但女巫僅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你的錯,」依格絲說。「我只是想懲罰聽信讒言的女人,只是很可惜她是你妻子,而她的女兒也剛好是你的女兒。」

  「不!」

  「我祝福無比崇高、美麗的公主殿下──」她高聲吟詠:「將會在她十六歲那年陷入永久的沉眠,她的美貌與智慧將葬送在無盡的黑暗裡,而萬千的荊棘將會長滿她的墓地,永遠無人能憑弔。」

  「不!」王后尖叫道。

  森林女巫露出一抹冷酷的微笑,往後退下,整座宮殿裡的人都懾服於她全身上下所散發出的怒意,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對付她,她高舉一手,喊出一道咒語,這時一隻通身黑亮的巨龍衝破了彩繪天窗,飛了進來,眾人尖叫躲避,然而巨龍對這一切彷彿視而不見,牠優雅地降落在森林女巫身旁,而她輕輕一躍便登上了牠的背脊,待她坐定,巨龍便拍動雙翅,從殘缺不全的窗口飛向天空,消失在雲的彼處。

  「我覺得你對那個公主下的魔咒太狠毒了。」龍說,聲音是低沉的男性嗓音。

  「她父母親竟敢讓我遭受這種侮辱,我這樣對她算客氣了,」依格絲說,她側坐在龍背上,身上的禮服裙襬正迎風飄揚。「更何況,我所有的咒語都有一個很簡單的方法能輕易破除。」

  「嗯,我知道,『真愛之吻』對吧?」龍說。

  「答對了,只要有深愛她的人吻她,她就會醒來。」她聳聳肩。「這不難吧?」

  「你真的認為那不難嗎?」

  「對她來說,不會太難,」她遲疑了一會兒。「但對我來說就不一樣了。」

  黑龍的口鼻間呼了口氣,像是在嘆息。「說真的,你到底獨身多久了?有三百年了吧?」

  「我才沒有那麼老呢!」她用力地搥了龍的額頭一下,龍頓時哀叫一聲。

  「會痛耶!拜託,要是我害你摔下去怎麼辦?」

  「不痛我何必打你,」依格絲回道。「反正摔死就算了,又沒有人喜歡過我,我身為森林女巫,是四元素掌管者之一,卻連人類都瞧不起我。」

  「你別說那種話啦,真不像你,你該不會要哭了吧?天哪,別像個小女孩為這種事賭氣好嗎?」

  「你懂什麼?」依格絲擦掉眼淚。「你從來沒當過女人──我這種無趣的女人,你只要飛到金蘋果林或水晶地穴那附近,就會有一大堆的母龍等著跟你交配,你也從來不用應付那些三姑六婆,沒有人會要求你『必須』合群,也沒有人會說你不像個正常女巫,我就是……就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跟別人相處,所以我才當女巫的,結果這種事到哪裡都一樣……他們還是會對你要求這個、要求那個,煩死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們,也再也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了。」

  「可是,」龍說。「你還是會期待他們邀請你,你生氣是因為他們忘了你,不是因為你討厭他們。」

  「我不要再期待任何事了,」她搖搖頭。「每次期待都只會換來失望,根本就沒有人認為我很重要,從頭到尾我都像個傻瓜一樣。」

  「是啦,然後你就會像個地精一樣窩回你的森林裡去,直到下次再發生這種事,你又會跑來對我洩怒,你不能這樣一直躲在自己的小世界裡,你得出去認識人,結交朋友,你越這樣躲起來,他們就越只會當你是個怪物。」

  「我也……我也想啊,你說的事我又不是沒有想過……」

  「那就去做啊,」龍的聲音開始有點不耐。「光只是想有什麼用?」

  「你以為那很簡單嗎?」依格絲叫道。「你那種漂亮話誰都會說,但你根本就不知道那對我來說有多難!我寧願在那間小屋裡整理一千株藥草,也不敢去參加任何一次巫魔會,或是到城裡的酒吧裡去──那對我來說根本就是另一個世界!」

  「那就算了,反正你根本不想走出去,你是個膽小鬼。」

  「我本來就是。」依格絲低著眼。「你從來沒當過女巫,真好。」

  「如果你以為當龍比當女巫簡單,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龍哼了一聲。

  「那能有什麼難的?」

  「告訴你一件秘密好了,」龍說。「我從來不去金蘋果林,也不去水晶地穴。」

  「為什麼?」她眨了眨眼。「龍不是向來都聚集在那些地方嗎?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已經有王族契約了?你平常都待在哪國的皇宮裡對吧?」

  「才沒那回事,」龍懶洋洋地回道。「真令我失望,都認識那麼久了,原來你對我卻一點也不了解。」

  「我只知道你有時候喜歡變成人類到下城去,只是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龍輕嘆了口氣:「我不喜歡母龍,這樣說你總該懂了吧。」

  「咦?難道你都去找人類……可是那有違龍族的本性吧?你怎麼會──」

  「所以我才說,當龍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簡單,小姑娘。」

  依格絲還沒來得及回答,巨龍便俯衝進一道深崖,直往森林女巫所擁有的密林方向飛去。

THE WITCH AND THE THORNS|女巫與荊棘叢〈(2010)

Ⅱ. 十六年後(關於她陷入沉睡之後以及王子吻了她之前所發生的事)〈上〉

  瑟菲斯覺得最近真是無趣至極,好吧,也許不能算是「最近」,他的「最近」向來都是以年來計算的,所以換句話說,他其實已經有好幾年都處於這種百無聊賴的狀態,而且他完全不知該如何排遣。

  儘管如此,他還是照樣到下城去閒晃,偶爾他會走得遠一點,跑到接近王城的地區,或是索性到鄰國去蹓達幾天,他喜歡下城的私釀酒,也喜歡王城附近漂亮的男男女女,偶爾他會找到機會和其中一、兩個到沒人的地方相好一番,但他從來沒打算和他們之中任何一個有太多瓜葛,因為那會很麻煩,他是個不能和一般居民有太多瓜葛的人,所以他總是隨興來去,他一直認為像這樣遊戲人間的過活方式很悠哉,也很愉快,但最近(好吧,是最近數年間)他越來越不能滿足於這樣的生活,一種無來由的渴求攫住了他,而他甚至不清楚那渴求要的是什麼。

  他有個相識已久的朋友或許能幫他,但他偏又不想讓朋友來替他擔心這種他應該要自己解決的事,於是他決定誰也不說。

  這天,他一如往常走進下城那間酒館,當他進門時,外頭的天空早已一片陰沉,而等到他啜飲著烈酒時,暴雨已打在泥濘的街頭。

  酒吧裡不斷有渾身淋成落湯雞的避雨客進來,當瑟菲斯喝光杯裡最後一滴酒並放下杯子時,他看見酒館主人又遞上了一杯,並暗暗朝他使了個眼色。

  他看了酒館主人一眼,又看了看那杯酒,最後禁不住誘惑地將它一飲而盡,並略顯怨懟地轉過身去,將幾個一看就是流浪漢的傢伙踢出門外,還朝他們吐了口唾沫。

  「呸!沒錢的傢伙別給我混進來,滾遠一點!」他說,並冷眼望著那幾個流浪漢連滾帶爬地邊罵邊離開。

  「真是粗暴。」

  一個幾乎像是低語的聲音從他的右後方傳來,他轉過頭去,只見一個蓄著亞麻色長髮的青年正站在門階旁,他的髮長及肩,用一條與髮色十分相襯的深褐色綁帶束起來,斜垂在一邊的肩膀上,瑟菲斯毫不客氣地打量著他,注意到他身上的穿著不像是這附近的下等人,他穿著一件質料看來相當不錯的罩衫,腰間的繫帶看來也是名貴的皮製品,但他流露出的氣質並不像是真正出身高貴的紈絝子弟,瑟菲斯猜想他大概只是哪個貴族家中的高階僕役。

  「那些傢伙會妨礙人家做生意,」他回道。「你懂個屁?」

  青年略微皺起眉頭,瑟菲斯不禁心想:他皺眉頭的樣子還真好看,一副教養良好的樣子。

  「你是在這裡工作的人?」青年問道。

  「我看起來像嗎?」他伸手撥開幾道垂在額前的黑色鬈髮。「我只是跟老闆很熟,出於義氣幫他作點事而已。」

  青年一臉不置可否。「我看見他多請了你一杯酒。」

  嘖,明知故問的傢伙。瑟菲斯暗自在心裡咕噥。「噢,既然你那麼有慈悲心,那你何不把剛才那些髒兮兮的傢伙都請回來,發給他們每人一枚金幣──或甚至乾脆給他們蓋棟房子?是啦,我是因為老闆請客才這麼做的,不是無償幫忙,但那又如何?難不成你要因為我踢了幾個流浪漢的屁股就把我押進王城大牢嗎?」

  「我只是認為你可以不用那麼粗魯,」青年說道,一雙藍眼定定地盯著他。「如果你不要他們待在這裡,可以直接跟他們說就行了。」

  瑟菲斯一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小兄弟,你大概是外地人,可能平常過的也不錯,所以不瞭解這兒的規矩,像你這樣的斯文人,對他們好聲好氣地說話是沒有人會聽的,得踢他們幾腳或抽幾下鞭子才會讓他們知道該幹什麼,這兒是下城,下城的人就是這樣,跟你們王城的人是不同的。」

  「你為什麼會認為我是王城來的?」青年瞇起眼來。

  「你看起來就像,因為你太乾淨了,小子。」瑟菲斯沒好氣地走回酒館裡,坐回他原先的位子上,繼續喝第三杯烈酒。

  他原以為青年會直接走開,但他卻直接走到他身旁坐了下來。

  「你幹麼?」瑟菲斯瞪著他。

  「你說我乾淨是什麼意思?」青年問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瑟菲斯感到有點不耐,但也有種奇怪的感覺,他暫時想不出那感覺是什麼。「這兒每個人都一副剛從田裡或磨坊裡出來的樣子,只有你一副格格不入的德性,作粗活的人會像你這模樣嗎?更別說你講話還有副王城人的口音。」

  不知怎地,他突然覺得青年看來有些苦惱。「我在這兒很突兀嗎?」青年問道。

  「難道你沒發現嗎?」瑟菲斯挖苦道。

  「可是,你也不是下城人吧,」青年抬起那雙澄澈的藍眼。「如果我很突兀,那你這身黑天鵝絨的衣服就不突兀嗎?我還正奇怪你為什麼敢在這種地方戴著那種腰飾呢,那是純金的對吧。」

  瑟菲斯盯著他好一會兒,最後才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傢伙沒有看起來那麼無趣嘛。他想。

  崔斯坦躺在床上,瞪著滿佈霉斑的天花板,這地方實在不怎麼體面,床單也散發著一股羊騷味,他並不寄望自己睡得慣這種便宜旅舍,但反正他明天一早就要上路,也就不那麼計較了。

  畢竟他想像得到奧德瑞克對此會怎麼個抱怨法,他老早就說過絕不要到下城來,因為那不是體面人該來的地方,一路上他聽奧德瑞克發牢騷不下千百次了,既然這是他的決定,他可不想讓奧德瑞克有機會逮著他其實也對這落腳處不太滿意。

  奧德瑞克出去沒多久,窗外就下起傾盆大雨,他有點擔心奧德瑞克,現在距他出去時已經有段時間了,不知道他有沒有找到避雨的地方。崔斯坦心想。

  吊在窗台上的那只小籠中發出清脆的鳴聲,他慵懶地抬起眼來,看見那隻金黃色的鳥兒在籠中跳上跳下,好不快活,跟那隻快樂的鳥兒比起來,他這會兒可真是悶極了,外頭下著大雨,哪兒也不能去,他甚至不曉得奧德瑞克何時才會回來,眼下他連找人閒聊兩句都沒著落。

  他從床上起身,站到窗旁,望著因為雨勢而變得迷濛的街道,街上沒有什麼行人,因為都去避雨了,只有一、兩個流浪漢在路上亂竄,他張望了老半天,也沒看見奧德瑞克出現在視線範圍內。

  他斜眼望向一旁的鳥籠。「如果你行的話,就把這雨喊到停吧,我可替不了你主子照顧你。」

  他說罷便躺回床上,在擾人的鳥鳴聲中不知不覺睡著了。

  一直到傍晚,他才因為飢餓而醒過來,窗台的鳥兒已沒再鳴叫,而是將頭藏到翅膀下歇息,雨勢不知何時停了,外頭的天色也暗了下來,他望向房裡的另一張床,見床鋪仍和先前一樣平整,顯而易見,奧德瑞克並沒有回來。

  他微微皺起眉頭,奧德瑞克是個忠心的僕役,如果他要出去辦什麼事,絕不會稍作耽擱,先前是因為下了大雨,他暫時回不來也情有可原,但眼下雨已停歇,而且也該是晚餐時間了,為何奧德瑞克到現在還不見蹤影?

  他起身並再次走到窗邊,驚動了那隻淺眠的鳥兒,那三只長在牠臉上的鮮紅色眼睛直盯著他看,像是惱怒他驚醒了牠,但似乎又帶著幾分困惑。

  「看來你真把這雨喊停了,但你主子可還沒回來呀,」他對鳥兒說。「你想他會不會發生了什麼事?我該去找他嗎?」

  鳥兒歪頭看著他。

  「當然,我會帶著我的佩劍。」他露齒一笑,並將擱在床邊的一只長形布袋拿起,解開它的束口,取出一把長劍,鞘身雕工精細,嵌著一整排藍色的寶石,他將上頭銀色的繫帶解開,並懸在自己的腰間,將劍鞘貼身綁牢,然後他取下懸在窗台上的鳥籠,用黑布將籠身蓋好,收到床底下。

  「先乖乖待在這兒吧,」他說。「要是你被誰偷走了,我可賠不起。」

  隨後,他將門窗鎖上,快步走下樓去。

  當黑龍降落在森林女巫的住所前面時,她正在重新將衣物掛上曬衣架。

  「天都黑了,你還曬什麼衣服?」龍問,語氣有點懶洋洋。

  「夜風會幫我的忙,」她說。「今天什麼風把你吹來啦?我記得上次見到你時都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依格絲,我有事想請教你。」

  依格絲從一件襯裙後頭探出身子,略顯驚訝地望著牠。「請教?真稀奇,你什麼時候會對我用『請教』這詞了?」

  「別挖苦我了,依格絲,我是認真的,」龍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一雙朱紅眼睛動也不動地盯著她。「剛剛……我做了一件非常不可理喻的事,而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做,你是女巫,是通曉自然萬物的人,我想大概只有你能告訴我原因,而且說實在的,我也只認識你這個女巫而已。」

  依格絲停下手邊的工作,一手叉著腰,此刻她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且合身的白色長袍。「是什麼事你就說吧,不過我不保證我幫得上忙,畢竟你也知道,你和其他龍比起來……個性其實比較奇怪。」

  龍點點頭。「這我知道,但我過去一直以為這不會替我帶來什麼困擾,只是現在……唉,我越來越不敢肯定了,說不定我已經給我帶來殺身之禍了。」

  依格絲瞪大眼睛盯著牠。「你說什麼?殺身之禍?你到底做了多嚴重的事啊?你殺人了嗎?」

  「沒有,我沒有殺人,只是……」龍瞇起眼睛。「可能也差不多吧,有個人類看見了我,我讓那個人目睹了我本來的模樣。」

  「在城裡?」依格絲蹙眉。

  「在城裡。」龍答道。

  「……別告訴我你是故意的。」

  龍微微垂下頭來。「我是故意的沒錯。」

  依格絲一手撫額,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你幹麼那樣做?」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話就不會來問你了,」龍的語氣有點不耐。「我自個兒也……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那麼做,我突然想讓那個人類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就只是這樣而已。」

  「就只是這樣?拜託!你明明知道除了契約者以外,龍族是不能跟一般人類有太多接觸的,你又不是那些毛還沒長齊的年輕幼龍,這點規矩你會不懂?你該不會還因此在城裡大鬧一場吧?在那種人類密集居住的地方現出原形,不掀起大騷動才怪!」

  「我沒有讓其他人看見,」龍反駁道。「那地方很偏僻,而且那人看見我的模樣就嚇呆了,連叫也叫不出來,我怕他回神後會嚷嚷,就趕快離開了,我怎麼也想不透我為何會那麼做,就一路飛到你這兒來了,依格絲,你對龍有研究,你不可能會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吧?」牠說著縮起頸子,垂下頭來,一副困惑又自責的模樣。

  依格絲望著牠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怒氣也消逝了大半,她上前伸手撫了撫牠的額頭,像在安撫一隻特大號的寵物。「拜託,我怎麼會知道你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如果我跟你是第一天認識,聽你剛剛的敘述,我大概只會以為你是想嚇嚇那傢伙,但我認識你太久了,你夠老了,不會去做那種小毛頭才會做的事,那應該是剛成年、剛進入繁殖期的龍才會……」說到一半,她突然打住話頭。

  「怎麼了?」龍問。

  依格絲後退一步,審慎地望著牠。「我問你,你確定自己不喜歡同類對吧?」

  「這還用說?幹麼突然問這個?」

  「再說,你也早就離剛進入繁殖期的年紀很久了……」依格絲沉吟道。

  「到底是怎麼樣?依格絲,你想到什麼了嗎?」龍問。

  依格絲抬眼望牠。「這只是我的猜測……如果你覺得不是那樣,就當我是亂說吧,我問你,你最近是不是老覺得焦躁難安,心情也很起伏不定?」

  龍陰沉地看著她,前爪在地上輕輕刮起一小堆土。「是有一點,不過你怎麼會知道?」

  依格絲清了清喉嚨。「我聽說,有一些離群索居的龍,會在成年很久之後陷入這種焦躁的狀態,有些龍會因此越來越兇暴,最後變成食人龍,那些在傳說中因殘暴而聞名的龍都是這樣,因為牠們長期沒有與同類生活、孕育後代,也沒有找到馴服牠們的契約者,所以才會變成那樣,在剛開始的時候,在這種龍身上會出現的第一個徵兆,就是會做出平常絕不會去做的事,理性會慢慢離牠們而去,最後,在牠們的體內就只剩下無窮盡的飢渴,若是沒有及時阻止的話,那份飢渴就不會有終止的一天。」

  「……你是說,這麼可怕的事會發生在我身上?」龍咋了咋舌。

  「你完全符合這些症狀啊,你討厭同類,又喜歡偽裝成人類到下城去,你以為你自己是人,但你又不是,龍不能長期這個樣子,就算你不想跟同類來往,像正常的龍那樣過日子,也該去找個人類和你訂契約,否則再這樣下去……我不是想嚇你,我只是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我也不想,」龍喃喃說道。「但我沒有辦法和那些龍在一起,你明明知道的。」

  「那就──想個辦法讓哪個王公貴族收留你,總會有什麼辦法吧?王族最喜歡你們這些有翅膀的坐騎了,如果你──」

  「我不要讓那些人類爬到我身上,把我當馬騎,我不能做那種事。」龍粗聲說道。

  「可是……」依格絲望著牠,眼中似乎透著水色。「我不要你變成食人龍啊。」

  「我不會變成食人龍,我會想辦法解決這件事,謝謝你,依格絲,我該走了。」牠說,並揮動翅膀,張起大風,依格絲幾乎無法站穩,但也正因如此,她無法走近牠。

  「等等……你別走!一定有辦法的!我可以──只要我們好好想想……」依格絲在狂風中喊道,那聲音聽起來無比脆弱,龍不禁在心底苦笑。

  你連自己都幫不了了,還想幫我嗎?真是個傻女人。

  牠振翅飛起,往夜空中飛去,而依格絲仍在地面上呼喊著牠的名字。

  當崔斯坦發現他時,他正一動也不動地躺在一堆草上,看起來像死了似地。

  「奧德瑞克?奧德瑞克!」他上前搖他,過了一會兒,奧德瑞克才幽幽醒來。

  「……崔斯坦?」他喃喃說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話該由我說才對吧,」崔斯坦說。「你怎麼會躺在這兒?我在旅舍裡等了好久你都沒回來,我知道你討厭那間旅舍的床鋪,但難不成睡在一間破磨坊裡會比較舒適嗎?」

  奧德瑞克搓著臉頰,好一會兒才說:「崔斯坦,我想我是撞鬼了。」

  「吭?」崔斯坦還沒反應過來,手臂便被一把抓住。

  「咱們快離開這地方吧,」奧德瑞克說道,聲音中透著破碎。「從一開始根本就不該來這國家的,這裡已經無人統治了……而且……而且這裡的人都好可怕,不但粗魯,而且又野蠻,算我求你好嗎?別再執著於去那座城堡了,這裡跟我們的國家根本不一樣,要是你再走下去,說不定會死的!」

  崔斯坦神色肅然地看著他。「奧德瑞克,從啟程前我就說過了,如果你不願意,大可以自己回去,但我還是會去找她,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即使是你也一樣。」

  「這裡根本就被下了詛咒呀!崔斯坦!」奧德瑞克叫道,看來幾乎要哭出來了。「你為什麼就非要對她那麼執著呢?你甚至根本沒見過她!既然你父親要你結婚才能繼承王位,你大可以在咱們國家裡隨你高興挑個女人呀,何必跑到這種窮鄉僻壤來,就為了一個受詛咒的女人!」

  「說話放尊重點,奧德瑞克,她是公主,是淑女,你不能那樣說她。」

  奧德瑞克放開手,並頹然垂下肩膀。「天哪……我真不喜歡這樣……打從一開始你說要來這地方的時候我就隱約猜到了,我只是……我以為你身為王子,應該至少會有點自覺,可是我沒想到……你居然為了反抗你父親不惜做到這種程度。」

  「這不是為了反抗,奧弟,」崔斯坦從草堆上站起身來。「如果我見到她,我會迎娶她的。」

  「但你並不認識她,你能愛一個你從未謀面的人嗎?」奧德瑞克吸著鼻子。「我認識你太久了,崔斯坦,你根本不是那種人,你來這裡是為了把你自己的生命葬送掉,大家都知道她沉睡的地方長滿了荊棘叢,像迷宮一樣在外圍繞了一層又一層,你可以走進去,但永遠不可能出得來,天哪,我早該想到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

  「別再說了,」崔斯坦打斷他。「我沒有你想得那麼消極,此行也不是無謀之舉,我是經過考量才這麼做的,而且我是唯一的王位繼承人,我會珍惜自己的生命,不會亂來,我知道你很害怕,因為你從未離開過家那麼遠,但你就算對自己沒有信心,也該對我有信心點,我是你的主子,也是你的朋友,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拋下你不管,也不會拉你一同陪葬,今晚我本可以不管你的死活,照原訂計劃明天一早就啟程離開,可是我沒有這麼做,我最擔心的是你的安危,所以我才會出來找你,結果你卻對我說這些喪氣話,早知道我乾脆就把你扔在這兒算了。」

  他轉過身去,卻沒有走開。

  奧德瑞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抱歉,崔斯坦,我承認我實在太害怕了,這裡真的鬧鬼,我親眼看見的……算了,你不會信的。」他嘆了口氣,並站起身來,拍掉身上的乾草。「好啦,謝謝你來找我,我很高興你沒決定把我扔在這兒。」

  「這道歉也太沒誠意了。」崔斯坦頭也沒回地說。

  「那,難道要我跪下來,親吻你的腳嗎?」

  崔斯坦輕舒了口氣。「那倒是可以免了,我就暫時原諒你吧,」他轉過頭來,神情已柔和許多。「只是你得答應我,接下來的路程你不准再這樣質疑我,也不准說那些沒出息的喪氣話,你別忘了我是為了什麼才決定將你帶出宮中的,如果我把你一個人扔在皇宮裡,你恐怕就沒好日子過了。」

  奧德瑞克微微低著頭。「你又知道了?說不定你不在我還樂得輕鬆。」

  「我就是知道,」崔斯坦盯著他,懷疑眼前的這個侍從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處境。「皇宮裡比外頭的世界還險惡一千倍,你現在還能這樣耍嘴皮子,是因為有我在保護你,那些蠢貨知道你是我身邊的人,所以不敢對你怎麼樣,要是沒了我,你連屁也不是。」

  「是、是,崔斯坦殿下。」

  崔斯坦對於這種漫不經心的回應有些惱火,但他決定今晚別再對奧德瑞克發脾氣,畢竟他還得留些心力準備明天一早的啟程。「那咱們現在可以回旅舍歇息了嗎?我可是連晚餐都還沒吃就出來找你。」

  奧德瑞克搖頭晃腦,一頭亞麻色的長髮搖曳著。「遵命,殿下。」他說。

  依格絲派出了所有使魔去尋找黑龍的行蹤。

  她原本擔心黑龍要是離開了國境,那麼要找到牠就會等同於大海撈針,畢竟牠擅長化作人形,也很懂得藏匿自己的行跡,然而令依格絲意外的是,牠並沒有這麼做。

  當她找到牠時,牠正棲息在一座人造的城池裡,而那正是她十六年前曾來過的王城。

  如今的王城早已荒廢多時,荊棘叢爬滿了城牆內外,在城堡外圍形成一座可觀的屏障,但那並非自然生長下的結果,就算用刀劍去砍除,荊棘也會立刻重新蔓生出來。

  只因那並非普通的荊棘叢,它是在咒術下產生的,除非咒語被破除,否則除了施咒者本人之外,絕對沒有人能消滅它。

  依格絲騎在掃帚上,銀色薄長袍外罩著她平日慣穿的黑色斗蓬,使魔在前方指引著她,她像一個王者那樣降臨在多刺且危險的荊棘叢,而所有的荊棘都在她經過的瞬間自動垂下頭去,讓開一條清空的道路,使她得以穿越荊棘而不受任何傷害。

  當她看見黑龍時,不由得感到一股心疼。

  牠孤零零地蜷在護城河道裡,河道早已乾涸,裡頭長滿了荊棘,儘管龍身上的鱗片厚得足以抵擋荊棘刺,但一頭原該翱翔天際、自由自在的龍竟然窩在這種狹窄、陰暗的地方,以完全無法避寒擋風的荊棘為床,這實在令人不忍卒睹。

  她在河道前降落,將使魔收進腰間的皮囊。「你不該來這裡。」她對巨龍說道。

  龍微微抬起眼。「那是我要說的話。」

  依格絲注視著牠,看見牠那素來乾淨、黑亮的身軀此時竟然變得黯淡無光。「你再留在這裡會生病的,」她說,「走,我們回去。」

  「能去哪裡?我根本沒有可以棲息的地方。」

  「總會有辦法的,我可以叫使魔們替你找個洞穴,或是──」

  「別管我了,管好你自己吧。」龍說。

  依格絲瞪大眼睛盯著牠。「管好我自己?我又怎麼了?我好得很啊。」

  「去找個……誰都好,找個朋友,男人女人都無所謂,去過你自己的生活,你不該跟我這種流浪龍混在一起,說真的,我們的生活方式對彼此一點好處也沒有。」

  依格絲從河道邊緣跳下來,密生的荊棘叢登時一分為二,沒有一根刺碰得著她,她赤裸的雙足輕輕踏在地面上,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再這樣胡說我真的就要生氣了,」依格絲直視著牠。「我的朋友就是你啊,我怎麼可能丟下你不管呢?」

  陰暗的河道中,龍輕聲低笑。

  「……你在笑什麼?」

  「只是覺得很諷刺,」龍說,「十六年前,我對你說過一樣的話,但你依然故我,一個人在那座森林裡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一直到現在;而十六年後,你也叫我去做一樣的事,那天從你家離開後,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你當時說的話其實就跟我十六年前勸你的那番話沒什麼兩樣,只是我以前根本沒想過,原來同樣的話也可以用在我身上,我一直以為我跟你是完全不同的。」

  依格絲一手叉著腰。「當然不同啊,你是龍,我可是女巫。」

  「我說的並不是種族上的不同,難道你沒聽懂嗎?」

  「懂,我當然懂,也知道你的意思,」依格絲不耐地叫道。「可是你不該這麼想,你的個性跟我完全不一樣,你可以去下城到處跑,去認識那些人類、和他們攀談,可是我就根本做不來,我寧願一個人獨處,也不想去那些我不熟悉的地方,和那些陌生人交談,因為我不像你那麼厲害,我真的一點都不想看到你這樣子,平常那個囂張的你到哪裡去了?現在你只不過是有一點點不舒服而已,又還沒確定你真的會變成食人龍,就這樣窩起來自怨自艾,這一點都不像你!」

  「我只是不想再這麼做了,過去的我只不過是在虛張聲勢,我認為像那樣偽裝成人類很好玩,但如今這再也不有趣了,這一切再也……算了,我現在一點都不想看到人類,也不想看到你,你走吧。」

  「不要,」依格絲上前一步。「我絕對不走。」

  突然間,黑龍抖動起身上的鱗片,低吼著站起身來。「我叫你走,你就走,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依格絲不為所動,依舊傲然挺立。「如果你能傷得了森林女巫,就來啊。」

  黑龍瞪視了她好一會兒,最後展開雙翼,立起前足。「說真的,我並不想傷你,但這是你自找的──」

  女巫直視著龍,綠眼中的瞳仁在一瞬間變成貓眼般直細,並閃著異樣的光芒。

  唰沙……

  一陣風送來遠處的訊息,打斷了這一觸即發的氣氛,龍與女巫立刻轉移了注意力,同時抬眼望向同一方向。

  「在東邊方向?」女巫說。

  「不,稍微偏北一點,是從大荒林那裡來的人。」龍說。

  「……有馬蹄聲,不只一匹馬,聽起來不像載著很多行李,是兩個人。」女巫接口。

  「兩個人沒錯,還帶著一隻寵物,我嗅到鳥類的氣味,而且不是本地種。」

  一人一龍這時對望一眼。

  「要去看看嗎?」女巫問。

  「八成只是聽到詛咒傳聞的小毛頭,這幾天已經來過好幾個了,我去嚇嚇他們就好。」龍說,並振翅從河道中一飛而起,將數株荊棘甩落在地。

  「奸詐的傢伙!你想逃走嗎!」女巫大叫,並立刻騎上掃帚,一邊避開如雨點般落下的荊棘,一邊跟著飛了出去。

  崔斯坦居住的國家並沒有龍,但他在書上看過龍的圖片,大概知道那種生物長什麼樣子。

  不過,當一頭真正的巨龍降臨在他面前時,那股親眼見識的震懾感根本不是書裡的圖片能比擬的。

  那是一頭非常美麗的黑龍,儘管崔斯坦在此之前並沒有見過別的真龍,但當他第一眼看見牠時,就知道牠非常完美,儘管牠身上的鱗片不知怎地顯得有點黯淡,但生長排列的方式簡直像織畫一般整齊,乳白色的柔軟部份從長頸上一路延伸到尾部,胸腹間隱隱透著粉紅,牠高舉的吻部顯示這是一頭未受馴化的野龍,一雙深紅的眼睛如火般明亮,利牙蒼白森然,而從牠額上發達的尖角可以輕易看出牠的性別,崔斯坦原以為公龍都會長得特別粗獷恐怖,但這一頭的面部曲線卻很柔和,儘管身形巨大,但就比例來說,牠的身體其實偏細長,陽光透過牠背上半透明的黑翼照射下來,牠就這麼昂然佇立在翠綠的森林裡,有那麼一刻,崔斯坦幾乎以為眼前的景象是一幅畫。

  「崔斯坦!危險啊!」一聲尖叫自身後傳來,將崔斯坦從出神狀態中喚醒,他回過頭來,只見奧德瑞克嚇得臉都白了。

  巨龍低吼一聲,雙翅猛力拍動,崔斯坦連忙將劍從鞘中抽出,一面拉著韁繩以控制馬匹。

  但龍沒有朝他襲來,反而飛上半空,崔斯坦只來得及看見牠張開大口,隨後一個直覺性的反應逼使他將韁繩一拉,令馬兒往一旁奔去。

  轟然一聲,一道火柱燒向他剛剛所在的地方,將那裡的草地燒成一片焦黑,崔斯坦頓時一驚,心想要是他沒閃開,現在可就變成燒烤人乾了,他抬起頭來,看見一縷火光仍在黑龍喉中搖曳。

  「天哪!牠會噴火!死定了!我們死定了!」奧德瑞克的尖叫聲仍在持續,這下用不著去確認他的安危了。崔斯坦想。

  「退下!奧德瑞克!」他頭也不回地下令道,並看見黑龍再次降落在地,發出懾人的吼聲,牠伸出前爪往前一撥,險些將崔斯坦的馬掃倒,他及時閃開,並高舉著劍朝牠砍去,但沒有成功,牠像一條蛇般機靈地縮了回去,崔斯坦只得反手一抽,將劍轉回身側。

  牠很聰明……牠完全知道我想做什麼。崔斯坦想。

  這時,黑龍再次振翅飛起,他原以為牠會再朝他吐一次火,但牠卻沒這麼做,反而掉轉往後飛去,他見狀立刻高叫一聲,雙腿朝馬腹一擊,令馬兒往前狂奔。

  他必須打敗這頭龍,某種無來由的渴望屈使著他,意外地,他並不感到害怕,反而更想對抗牠,他知道,他必須消滅這頭惡龍,營救沉睡在高塔中的公主。

  但在他心底深處卻同時有個小小的聲音,告訴他,他不應該殺死這頭龍。

  他舔舔乾澀的嘴唇,感覺到手心冒著汗,幾乎抓不住韁繩。

  他很清楚,剛剛有那麼一瞬間,他根本忘了公主的事。

  要是可以得到那頭龍的話……

  他甩甩頭,將這念頭拋開。

  這太瘋狂了,他根本不可能馴服牠,他曾在書上讀過,野龍能被馴服的機率少之又少,歷史上的例子用一隻手就數得完。

  像這種會攻擊人類的野龍只能一死。

  他策馬奔馳,但越往前,蔓生的荊棘叢就越密集,他一面砍除荊棘一面前進,幾乎要追丟那頭龍,但不一會兒又看見牠的身影在不遠處飛行。

  牠大可以趁這時燒死我,可是……牠為什麼不這麼做?

  崔斯坦很確定牠絕對看得見他,但牠只是在上空盤旋,並沒有攻擊的意思。

  「崔斯坦!」一聲叫喚從身後傳來,他聽見噠噠的馬蹄聲,不用回頭看也知道那是奧德瑞克。

  「我不是叫你退下嗎?別跟來!」崔斯坦斷然說道。

  「你再走下去會在荊棘叢裡窒息而死的!」奧德瑞克說,並取出腰間的匕首劃斷一株荊棘,只見那株荊棘的斷口很快又復生接合在一起。「你看,這不是普通的荊棘,是施了咒的荊棘,你怎麼砍都砍不斷的。」

  崔斯坦只得放鬆韁繩,讓馬兒脫離眼前的荊棘叢。「那你說咱們該怎麼辦?難道要扔下公主一個人嗎?都已經到這裡來了,我說什麼都不能放棄。」

  奧德瑞克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後低頭嘆了口氣。「算了,我來想辦法。」他從棕色的馬背上躍下,用手指在地上畫了個圓形的圖騰,然後站起身來,走近崔斯坦的坐騎,抬頭說道。「手借我一下。」

  崔斯坦將手伸向他,奧德瑞克見狀立刻將他的手拉過來,用匕首在他掌心劃出一小道血痕。

  「啊!你幹什麼──」

  奧德瑞克拉著他的手,將血滴落在地面的圖騰上,並低聲唸了句短咒。

  「這樣就可以了,」奧德瑞克說,「它們會以為這東西是你,趁現在趕快過去,它們暫時不會來纏你,不過我不保證能騙它們太久。」

  崔斯坦看著他。「那你呢?它們不會對你怎麼樣嗎?」

  「我會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奧德瑞克躍上馬背,微笑說道:「放心啦,那是我最擅長的事。」

  「謝啦,奧德瑞克。」崔斯坦說道,然後抽劍揮向荊棘,往前方晦暗的道路奔去。

  而正當奧德瑞克拉起韁繩,想掉頭離開時,卻發現一道荊棘不知何時已纏上他的靴子,他奮力想將那荊棘甩開,但卻徒勞無功,反而有更多荊棘朝他爬來。

  這時,他突然看見自己手上有一道細小的血跡,那是剛才向崔斯坦取血時沾到的。

  「糟了,」他喃喃說道。「我就說嘛,真不該到這鬼地方來的。」

THE WITCH AND THE THORNS|女巫與荊棘叢〈Ⅲ〉(2010)

Ⅲ. 十六年後(關於她陷入沉睡之後以及王子吻了她之前所發生的事)〈下〉

  「瑟菲斯!」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來,黑龍抬起眼來,只見森林女巫正騎著掃帚迎面朝他飛來。

  「你跟上來幹什麼?快回去。」黑龍對女巫說道。

  「我才不會讓你有機會逃走呢!」女巫叫道,風幾乎掩沒了她的聲音。「我不說服你振作起來,我就絕對不會回去!」

  「你這蠢女人!那邊有個外地人追來了,他一心想殺我,要是他看見你,說不定也會失手把你宰了,這裡很危險,快點離開!」

  女巫眼中這時閃過一道綠光。「要是他真敢傷你,我就把他的皮剝下來作錢袋──你怎麼不用火噴他?」

  「我噴過了,但他根本不怕,」龍的聲音裡隱隱透著煩躁。「我只是嚇嚇他而已,根本不想真的傷他,平常一般人被這樣一嚇早就跑了,但他活像個瘋子,我越嚇他,他就越執意追來。」

  「哼,那只是你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屠龍者,」依格絲說。「像你這樣看輕他們、逗弄他們的龍,會讓他們更興奮。」

  「我以為他只是個普通小鬼啊,」龍哀鳴道。「那現在該怎麼辦?」

  依格絲沉吟了一兩秒。「載我過去。」

  「吭?」

  「如果他只有看見你,他會二話不說就攻擊你,但他如果看見你背上有個女人,他就會有所遲疑,我們可以趁那機會把他逮住。」

  「我還以為你擬定的是逃跑計劃。」龍挖苦道。

  「森林女巫絕不逃跑,」依格絲說。「唯一需要逃跑的只有膽敢傷害我朋友的人類而已,他最好祈禱到時他還有腳能夠做這件事。」

  崔斯坦好不容易穿越了荊棘叢,來到城牆外圍,皇宮大門並未緊閉,而是毫無防備地放平在乾涸的河道中間,他騎著馬走了進去,到此幾乎沒有荊棘叢的蹤跡,只有雜草和無害的藤蔓爬滿各處,他四下環顧,沒有見到黑龍的蹤影,不知怎地,他竟然有點失望。

  我在想什麼……現在應該去找公主才對啊。

  他不確定傳聞中的公主沉睡在哪一座塔上,但他認為應該不可能是靠近外圍的那幾座,於是他繼續往更深處走去。

  越走下去,眼前所見的景象就越令他怵目驚心,一開始他並未看見任何人類,只看見幾座石製的人像,但過了不久,他才突然意識到,這些人像並非出自工匠的雕琢,也不是刻意被放在這裡的,那些全都曾是活生生的人,只是被咒術化為石像,永遠地停留在這一刻,他看見手端餐盤的廚娘,還有奔跑追逐的小兒,就連池中的魚兒都化為石雕,鑲嵌在結冰的水裡,這些被化為石頭的生命看起來是如此脆弱,彷彿稍加輕碰便會崩毀粉碎,於是他決定從馬背上下來,將馬兒栓在大理石柱旁,小心翼翼地穿越這些石像往前走去。

  他在雜草掩蔽處找到一道拱門,後頭通往一道階梯,他步上階梯,走到城牆上,想察看公主可能的所在地在哪裡,這時卻忽然從某處傳來一聲轟然怒吼,將他冷不防震倒在地,他連忙再次抽劍,抬眼張望,只見先前的那頭黑龍再次從上空朝他飛來,血盆大口中隱隱透著火光,他暗吃一驚,連忙往前一翻,躲過一道掠過他頭頂的火柱,他翻身躍起,這時他已接近黑龍的正下方,他想拔劍攻擊黑龍的腹部,但黑龍再次振翅高飛,雙翼拍動的強風幾乎將崔斯坦吹倒在地,牠拉開距離,朝崔斯坦的反方向飛去,崔斯坦站穩腳步,緊握佩劍,心知黑龍短期內不會再朝他噴一次火,他轉身朝黑龍奔去,而黑龍也幾乎在同時掉轉方向,怒吼著朝他飛來。

  正合我意。崔斯坦想,同一時刻,他平舉佩劍,準備在黑龍飛近時一劍砍下牠的頭。

  然後,一雙綠眼攫住了他。

  有那麼一瞬間,黑龍頓時從他的眼前消失,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個身穿黑色斗蓬與銀色長袍的紅髮女人,斗蓬在她身後像一大片黑夜般,與瘋狂亂舞的艷紅長髮形成強烈對比,她就這麼傲然佇立著,雙手平舉,毫無武裝,也毫無防備,而那雙綠眼就像寶石般明亮,像一隻魅惑人心的貓。

  「──嗚!」

  突然,崔斯坦發現他無法呼吸,因為那雙纖瘦卻有力的手已緊緊地扣住他的喉嚨。

  依格絲從龍背上飛身躍下,緊掐著崔斯坦的脖子,將他往後壓倒在地,崔斯坦試圖掙脫,但依格絲用力將他的後腦勺往磚石地上敲,並同時以膝蓋壓著他的胸口,令他難以呼吸,崔斯坦還來不及重新持劍反擊,便已幾近昏迷。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付我的朋友!快給我跪下道歉!」依格絲叫道。

  「……好了,依格絲,夠了,」龍在一旁說道。「你會把他掐死的。」

  依格絲這才鬆手,從崔斯坦身上起身。「哼,愚蠢的人類,要是你真的敢對我朋友怎麼樣,就算死一百次也不夠賠。」

  崔斯坦一邊咳嗽,一邊奮力撐起身子。「等等……現在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抬起頭來,只見身著銀色長袍的女子正怒不可遏地望著他,而剛才的黑龍溫順地待在她身後,看起來完全沒有先前張牙舞爪的兇態。

  「你剛剛想殺死的這頭龍是我的朋友,」依格絲說,一手指了指身後的龍。「他只不過是想嚇嚇你,把你趕跑而已,你竟然想將他給殺了。」

  崔斯坦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頭龍。「……是這樣嗎?」

  「是這樣沒錯,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傷你的意思。」龍說,那聲音聽來低沉又富有感情,和人類一模一樣,要是我之前就聽過他的聲音,我絕對無法動手傷他。崔斯坦心想。

  「好了,既然沒事的話就快滾吧,人類,別讓我再看到你。」依格絲說。

  「可是我還得去救公主……」崔斯坦盯著她。「呃……等等,小姐,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這搭訕方式很爛喔。」龍低聲說道。

  「我怎麼可能跟你在哪裡見過?」依格絲說。「你是個外地人,而我是本國的森林女巫,已經住在這裡好多年了。」

  「慢著……你說──你……你是女巫?」

  「看就知道了吧,在這種地方,這種穿著,不是女巫還會是什麼?」

  崔斯坦愣愣地望著她,突然意識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你是……噢!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你!」崔斯坦叫道,並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儘管他仍然有些頭暈和重心不穩。「你是當年在精靈市集說要去買蜘蛛布的女巫!」

  這回輪到依格絲一臉愣然了。「……你怎麼會……」

  崔斯坦突然爆出一連串大笑,笑了好久都停不下來。

  「我看他真的是個瘋子,」龍輕推了女巫一下。「你還說他是什麼屠龍者呢。」

  「你少囉嗦。」依格絲說,然後走向笑得跟白癡一樣的崔斯坦。「你到底在笑什麼?還有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會知道我以前去過精靈市集的事?」

  「你不記得了嗎?」崔斯坦突然握住她的雙手,把她嚇了一跳。「那時候我的錢袋差點被人扒走,是你幫我找回來的!」

  依格絲皺著眉頭看著他,過了一會兒,眉心才慢慢地舒展開來。「你是那個小鬼?」她叫道。

  「對,我那時才十二歲,可是你一點都沒變,我真是傻了!我應該更早一點認出你才對!我以前曾試著找過你,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原來你根本不是我們國家的人!」

  依格絲沒說話,只是盯著他握著自己的手,崔斯坦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將她放開。

  「你找我要做什麼?」依格絲理理自己的斗蓬,打量著眼前的男人,男人看起來應該還不到三十歲,有著一頭黑髮與似乎沒什麼心機的棕眼,臉型方正,輪廓深邃,身材高大結實,若不是他此時滿臉傻笑,其實還算得上英俊。

  「我說過,我一定會找機會答謝你的。」崔斯坦說。

  「那也只不過是我當時剛好看到才……」依格絲用手梳了梳頭髮。「這哪有什麼好謝的?更何況,我可是掌管自然萬物的森林女巫,我不需要錢財,也不需要世俗的地位,你不過是個普通人類,你能給我什麼?」

  崔斯坦眨了眨眼,然後陷入了沉思。

  「算了,」依格絲說。「你走吧,你沒有任何東西能給我的,還是快去找你的公主吧,既然你能通過荊棘叢,就表示你是她的真命天子,她就在東邊那座最高的塔上,慢走不送了。」她說罷轉身就要跨上龍背。

  「等等!」崔斯坦突然叫道,並一把拉住她的手。「別走,我好不容易才見到你,我不能讓你就這麼走掉。」

  依格絲一臉不耐地轉過臉來。「你真無聊,你來此不是為了公主嗎?要去找她就快點,難道還要我帶路嗎?」

  「我不去找她了,」崔斯坦說。「因為我根本不是她的真命天子。」

  「你說什麼?」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能安然通過荊棘叢就是她的真命天子,但剛才有人幫我,我是靠巫術才過來的。」

  依格絲立刻甩開他的手:「什麼?你竟然作弊?你的巫師是誰?叫他來見我!」

  「呃,正確的說,他還不算是巫師,只是見習的身份而已。」

  「隨便啦,反正他會巫術,那麼他就是巫師!他人在哪裡?」依格絲叫道。

  「他在……」崔斯坦突然停住話頭。「……他說他會找個地方躲起來,但我根本沒──該死!奧德瑞克!」他突然轉身往階梯奔去。

  「噯!你……」依格絲想追上去,但又立刻停住腳步,轉身回來,躍上黑龍的背脊。「瑟菲斯,我們走。」

  「去哪?」

  「去找那傢伙的巫師,我絕不容許有這種不知來歷的傢伙跑來玷辱我的咒術。」

  「等等……那跟我有什麼關係?」龍說。「他們都要走了,放過他們,也放過我吧。」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置身事外!」依格絲用力敲了一下他的頭。「我剛剛可是救了你耶!要是沒有我,你的頭早被那傢伙給砍下來了!你就多載我這趟會少塊肉嗎?」

  「好啦,真拿你沒辦法。」龍嘆了口氣,然後振翅從城牆上飛了出去。

  崔斯坦一路奔回到剛才的大理石柱,將栓住馬的繩索解開,並立刻躍上馬背,策馬往城堡外奔去,但他很快便又遇到阻礙在城牆四周的荊棘叢,這些荊棘在他剛剛入城時又再度密生在一起,顯見奧德瑞克先前所施的咒術早已失去效力。

  崔斯坦很清楚咒術失效意味著什麼。

  「可惡!」他揮劍斬斷荊棘,想硬闖過去,但荊棘很快便又纏在一起,加上馬兒又不願繼續往前走,他只能困在原地,一點辦法也沒有。

  突然,一道疾風從他頭上掠過,他抬起頭,只見方才的黑龍飛過他正上方的天空,而紅髮的女巫從龍背上探出頭來,伸手作了一個崔斯坦完全不懂的手勢。

  瞬間,前方的荊棘叢立刻往兩旁倒去,開出一條平坦寬闊的道路,崔斯坦愣了一下,並再次望向女巫,這時女巫朝他作出一個不以為然的表情,然後消失在龍翼後方,崔斯坦立刻明白這是她做的,她沒有將他困在這裡,反而替他開出了一條路,崔斯坦感激之餘也不免困惑,他曾聽說過對公主施下魔咒的女巫是個非常殘酷冷血的人,但現在看來,卻似乎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現在也沒時間思考這些了。

  他喝叱一聲,馬兒像一道箭般向前飛奔,毫無阻礙地穿越兩旁密生的荊棘。

  「真是太淒慘了。」依格絲說。

  龍沒說話,只是默默降落在荊棘叢外,這裡是荊棘叢的最外圍,也是咒術範圍的盡頭,但此刻這裡的荊棘卻層層堆疊在一起,形成一座高高的刺丘,幾乎像一株樹那麼高,它們緊緊纏繞著,像一大顆用荊棘作成的蛋,但裡頭若有任何生命存在,恐怕也早已窒息死去。

  依格絲從龍背上滑下來,朝那堆荊棘唸了段短咒,並作出一個手勢。

  瞬間,荊棘丘立刻鬆開,一條條荊棘從中心處炸開,往外倒下,黑龍揚起翅膀,擋住那些四處掉落的尖刺,但那些荊棘沒有一道碰得到依格絲,她揚起雙手,雙眼直視著荊棘叢的中心處,這時突然從土中冒出數條樹根,溫柔地接住那原先被荊棘叢包覆在中心的東西──那是一個早已沒有意識的年輕男子,當所有纏住他的荊棘都斷落鬆開後,他也同時被樹根安全地送到地面。

  當奧德瑞克被平放在地上後,那些樹根便又鑽回地底,僅留下幾個突起的窟窿。

  依格絲走上前去,看見奧德瑞克身上有許多被刺傷的痕跡,她在他身旁跪下,低聲唸著治癒咒語,但直到他身上的最後一處外傷被治癒時,他都沒有醒來。

  「奧德瑞克!」一聲急切的呼喚從她身後傳來,她轉過頭來,看見崔斯坦正匆匆忙忙地下馬,直往她這兒奔來。「他還活著嗎?」崔斯坦問她。

  「還活著。」女巫答道,並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不知怎地,崔斯坦這時一臉慌亂擔憂的模樣竟讓她感到有點……迷人?

  崔斯坦著急地朝平躺在地上的奧德瑞克看了一眼。「那他為什麼沒有醒來?」

  「他不會醒來了,」依格絲說。「他自不量力想對付我的咒術,這會讓他反被咒術所噬,現在他跟城堡裡的那個公主一樣,雖然還活著,但再也不會醒來了。」

  「但你不是施咒的人嗎?難道你不能像剛剛那樣……像你操控那些荊棘的時候一樣,讓他醒過來嗎?」

  依格絲搖搖頭。「不行,我辦不到,我的咒術只有在特定的情況下才能解開,不是我想解就能解,你也看到了,剛剛那些荊棘雖然受我的控制,但我無法將它們消滅,除非咒術解開,否則連我也無能為力。」

  崔斯坦這時突然想起剛才在城堡裡見到的那些石人,不禁心底一寒。「你是說……你將那些人變成石頭,任他們在那裡風吹雨淋,甚至朽壞崩裂,那都是你不顧後果所做的嗎?你害他們變成那樣,卻說你根本無能為力?」

  「別汙衊我,那不是我做的,」女巫直視著他。「當年我下的咒語只有針對公主一個人,讓整座城也隨之沉睡的咒術是別的女巫做的,那些愚蠢的女人……做事完全不考慮後果,如果只是失去一位公主,對國家來說根本沒什麼損失,但讓整個皇室都隨之停擺,根本就是愚蠢至極的行為,就算我再怎麼衝動,也不可能去做那種事,不要什麼都推到我頭上。」

  她說罷便站起身來,往一旁走去,雙手交抱著站在一棵樹下。

  崔斯坦望著她,自知說錯了話,他侷促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為我剛剛不經思考就脫口說出的話向你道歉,如果我早知道的話,我就不會那樣妄加指責你,可是……我不懂,為什麼你要對那位公主施下這種咒術?那一定有什麼理由吧?像你這樣高貴又明理的女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

  她嘆了口氣。「我……」

  「她或許很高貴沒錯,但她並不總是如你想像得那麼明理,小伙子。」龍突然插口,崔斯坦轉過頭來,卻看見原先站在他身後的巨龍不知何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穿黑天鵝絨長袍與黃金繫帶的俊秀男子,崔斯坦頓時一愣,但他很快地便注意到男子那雙鮮紅的眼睛,那雙眼睛就和黑龍一模一樣。

  「瑟菲斯,你少囉唆!」女巫叫道。

  黑龍化成的男子這時拍了拍崔斯坦的肩頭。「借過一下。」

  崔斯坦愣愣地讓開,看著男子在奧德瑞克的身旁單膝跪下,像一個高貴而優雅的騎士,起先他不明白男子到底想做什麼,但當他想到該阻止時,已經太晚了。

  黑衣男子俯身親吻了沉睡的奧德瑞克。

  「你這傢伙!你對他做什麼!」崔斯坦立刻上前將他拉開。

  「瑟菲斯!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做這種事!」依格絲也叫了起來,衝過來用力地打瑟菲斯的肩膀。

  「喂、喂!冷靜點,你們兩個!」瑟菲斯哀鳴道。「我只是想試試看這樣能不能成功嘛……依格絲,快住手!你這樣打會痛耶!」

  這時,一個微弱的呻吟聲傳來,三人頓時一靜,並同時望向聲音的來處。

  原本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奧德瑞克,此刻卻慢慢地甦醒過來,他睜開眼睛,望向眼前的三人,一臉茫然的樣子。

  「……崔斯坦?還有……啊!」突然,他大叫起來,並立刻手忙腳亂地往後退,卻狠狠撞上一株粗壯的樹幹,痛得他再次趴在地上。

  「奧德瑞克!你沒事……」崔斯坦想過去將奧德瑞克扶起來,但卻有個黑色的身影搶先他一步趕到奧德瑞克身旁。

  「沒事吧,小兄弟?」瑟菲斯柔聲說道。

  奧德瑞克抬起頭,眼中卻透著驚恐。「你……你離我遠一點!你這個妖怪!」他朝不遠處的崔斯坦大叫:「崔斯坦!這傢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鬼!在那個磨坊──我親眼看到的!他根本不是人!」

  「他當然不是人,因為他是龍,」依格絲說。「拜託,難道你們沒看過會化人的龍嗎?」

  「唔,」她身旁的崔斯坦清了清喉嚨。「的確是沒有見過,正確地說,我們居住的國家並沒有龍這種生物。」

  「什麼?」依格絲叫道,並轉過頭來。「你是說……你連龍都沒見過,就敢拔劍對付牠們?」

  「對啊,」崔斯坦說。「如何?我很勇敢吧?」

  「從沒看過像你那麼白癡的人。」依格絲評道。

  「等……等等!」奧德瑞克叫道:「你是說……這傢伙是龍?所以那天我在磨坊裡看到的是──等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傢伙會在這裡?還有……這位小姐又是誰?剛剛崔斯坦不是要去城堡嗎?然後……然後我……天哪!我都給搞糊塗了!誰可以告訴我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這時,依格絲和崔斯坦對望一眼,然後一起走上前去,一五一十地將來龍去脈全部告訴奧德瑞克,奧德瑞克聽得一愣一愣,但到最後他聽見他是怎麼被救醒時,表情似乎相當微妙。

  「所以……這麼說來,」奧德瑞克望向身旁的瑟菲斯。「是你救了我?」

  「我剛好是那個喚醒你的人而已。」瑟菲斯說得委婉,依格絲不禁瞄了他一眼。

  「那現在……」奧德瑞克又望向崔斯坦。「崔斯坦,你不去救公主了嗎?」

  崔斯坦搖搖頭。「不了,反正我又不是她命定的男人,更何況,為了她,我還差點害死你,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從未謀面的女子作這種犧牲,不值得。」

  「可是,你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你一開始不是還很堅持的嗎?為什麼現在又……」他話還沒說完,突然就感到肩頭被重重一壓,他轉過頭來,只見瑟菲斯正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示意他別再說下去。

  「你這呆瓜,難道你不會看情況嗎?」瑟菲斯低聲說道。

  「什麼情……」奧德瑞克抬起頭來,突然瞥見依格絲這時正站在崔斯坦身旁,於是他頓時了然於心,不再問下去。

  「噯,瑟菲斯,你在他旁邊嘀咕什麼?他幹麼一看到我就不說話了?」

  「也沒什麼啦,」瑟菲斯聳聳肩。「就只是告訴他,你是法力強大的千年老女巫,勸他別亂說話惹到你。」

  「我才沒有那麼老呢!你這傢伙少給我亂說!」依格絲叫了起來,又揮拳想揍他,但瑟菲斯這回躲得俐落,沒讓她打到。

  「我再怎麼蠢,也不至於每次都讓你打到吧。」瑟菲斯笑道。

  「你這傢伙!」依格絲繞過身旁的崔斯坦,作勢就要朝瑟菲斯追打,瑟菲斯見狀連忙逃開,兩人像三歲小孩一樣在森林中追逐,留下崔斯坦和奧德瑞克在原地愣然地望著他們。

  「崔斯坦,你是認真的嗎?」奧德瑞克問道。

  崔斯坦笑道:「當然。」

  這時,一隻金黃色的鳥兒飛了過來,奧德瑞克馬上認出那是他的寵物鳥,於是立刻伸出手,讓鳥兒停在他的手指上。「嘿,你這小東西居然沒逃走啊?不枉我養你這麼多年,真乖。」他說罷將鳥兒擱在肩上,然後站起身來,並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老天,衣服破成這樣,回去得大加縫補一番了……對了,崔斯坦,你有問她叫什麼名字嗎?」

  「依格絲。」

  「我不是問你鳥的名字,我是說那個女巫。」奧德瑞克白了他一眼。

  崔斯坦再次笑了起來。「就是依格絲啊,跟那隻鳥的名字一樣,噢不,該說是那隻鳥的名字跟她一樣才是。」

  「什……等等──你是說……」

  「好了,奧弟,別問了,咱們該走啦,記得把依格斯帶著,牠可是個非常難伺候的小東西哪。」

  「所以?你說你跟那個叫奧德瑞克的人類訂了契約?你不是說你不喜歡讓人類拿你當馬騎嗎?」依格絲說,這時她正站在森林深處的一處石壁前,雙手交抱在胸前。

  「目前為止,他還沒那個膽子命令我這麼做。」瑟菲斯聳聳肩。

  依格絲揚起一邊眉毛。「但他要是命令你,你還是會答應吧?」

  瑟菲斯嘆了口氣。「是啦,但契約不就是這麼一回事?你得服從你的契約者,否則訂這個幹麼?」

  「真不像你的作風,」依格絲說道。「不過也好啦,至少你不會變成食人龍了。」

  「說到這個,依格絲,我今天來就是想問你這件事,為什麼我原本一直心浮氣躁的,但一見到奧德瑞克,我就沒事了?你不覺得這樣很奇怪嗎?」

  依格絲盯著他許久,然後露出揶揄的笑容。「不會啊,你只是想要一個契約者而已,現在你既然已經遇到了,當然就不會再感到心浮氣躁了,那些後來會變成食人龍的傢伙,都是因為他們沒來得及找到屬於自己的契約者,所以就瘋了。」

  「可是野龍不容易被馴服,那些有契約者的龍不都是打從出生前就已經注定好的嗎?」瑟菲斯反駁道。「像我這樣早就成年的龍,怎麼可能會有那種契約者?」

  「不,你有,而且跟其他背負契約的龍一樣,這打從你出生前就已經存在了,」依格絲說。「只是當你出生的時候,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奧德瑞克這個人。」

  「……換句話說,我直到現在才等到我的真命天子出現?」

  「就是這個意思沒錯。」依格絲說,然後伸手觸摸眼前的石壁,突然,石壁上浮現出一道巨大的金色圖騰,像電流般通過整面石壁,但很快地又消失無蹤,接著,石壁緩緩地自動打開,顯現出一道幽深的洞穴。

  依格絲彈了一下手指,前方立時出現一隻全身閃著火光的小型使魔,像一隻蝴蝶般飛舞著,照亮了幽暗的洞穴,依格絲隨著使魔走了進去,而瑟菲斯也隨後跟上。

  「不過,奧德瑞克他既然跟你訂了契約,那他知道這件事嗎?」依格絲頭也沒回地問道。

  「你指什麼?」

  「知道──你也是他的真命天子。」

  「那個啊,以後再跟他說就好了。」瑟菲斯答道。

  「喂……你這樣也太不老實了吧?你跟他訂契約,卻什麼也沒跟他說清楚?這跟詐欺有什麼差別?」

  「你說得也太難聽了吧?」瑟菲斯說。「他還只是個小鬼,要是太早讓他知道背叛我的下場,他會嚇跑的。」

  「果然是詐欺嘛。」

  瑟菲斯在幽暗的陰影中輕輕笑了。「隨你怎麼說都行,我無所謂,倒是你,都過這麼多年了,你又跑來這裡拿那件蜘蛛布做的衣服要做什麼?」

  「奧德瑞克難道沒告訴你嗎?」依格絲說。「崔斯坦的父王下個月生日,要在宮裡舉行宴會,所以崔斯坦邀請我去參加,那種場合我當然得穿得正式一點。」

  「喔。」瑟菲斯淡淡回道。「你肯定很高興吧?終於有人要邀請你了。」

  「少囉嗦,我警告你,你也不准去跟奧德瑞克他們胡說什麼,我只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答應去的,這次我才不會像上次一樣抱什麼期待呢,反正一定是個很無聊的場合。」

  「明明就很期待,」瑟菲斯低聲說。「讓他們知道又沒什麼關係。」

  「有關係啦!反正你不准去跟他們說我的事啦,聽到沒有!」依格絲回頭叫道。

  「好啦好啦,反正我也沒那麼無聊。」

  「最好如此。」依格絲說,這時她已經走到洞穴的盡頭,石壁底下有一個隆起的平台,上頭擺放著一口黯淡的石櫃。

  她低聲唸了一段咒語,瞬間,石櫃外圍閃現了一道光芒,當光芒褪去之後,原本的石櫃也隨之消失,變成了一口晶瑩透明的玻璃箱,她從腰間的皮囊中取出一把鑰匙,解開衣箱上的鎖,並將箱蓋打開,取出一件月光與夜色織成的禮服,她將它平舉著,上下打量一番。「款式是過氣了,但修改一下應該會很不錯,你覺得呢?」他轉頭問瑟菲斯。

  「袖口那裡的皺摺拿掉會好一點,現在沒人穿那種款式了。」瑟菲斯說。

  「真巧,我也這麼想。」依格絲笑了起來。

  當奧德瑞克從皇室藏書館抱著一大疊書走出來時,正好看見瑟菲斯降落在迴廊露台上,他幾乎是一瞬間就從巨龍化為人形,並輕巧地落在地面,一派悠閒地站定在露台上,好像他本來就站在那裡似地。

  「你來啦,瑟菲斯。」奧德瑞克朝他打了聲招呼,但仍有些不自然,儘管從他結識瑟菲斯至今已有三個月左右,但他只要一想到當初森林裡那檔事就怪怪的。

  「好像很重,要我幫你拿一些嗎?」瑟菲斯走向他,但雙手仍疊在身後,彷彿他說這話只是純粹出於客套。

  「如果你願意的話。」奧德瑞克說道,他很清楚,若是說不,瑟菲斯真的就會任他自己一個人拿,完全幫也不幫。

  瑟菲斯將奧德瑞克手中的書挖了一大半過去,從容不迫地抱著,好像毫不費力似地。

  他們沉默著走了一段路,過了一會兒,奧德瑞克開口道:「聽說那個沉睡的公主已經被喚醒了?」

  「是有聽說這回事沒錯。」

  「對象好像是個遙遠國家的王子?」

  「嗯,渡海過來的,衣著很古怪。」

  奧德瑞克微蹙眉頭。「但那算是好事,對吧?」

  「大概算吧,畢竟也是門當戶對。」瑟菲斯輕輕笑道,似乎有點不懷好意。

  再次沉默。

  「你不問我這些書是幹什麼用的嗎?」奧德瑞克問道。

  「學巫術用的,上面有寫。」

  「那你大概也猜得出我正要去我的老師那兒?」

  瑟菲斯點點頭。「這個時間你都會去上課,我很清楚。」

  「那表示走到這條迴廊盡頭,我就沒辦法再陪你聊了,你沒有其他話要跟我說嗎?」

  「沒有,我只要像這樣待在你旁邊就好了。」

  奧德瑞克抬眼望著他。「你這樣說真怪。」

  「或許吧。」瑟菲斯又笑了起來,一開始,他這種笑聲總是會讓奧德瑞克覺得他在嘲笑人,但這幾個月來,他才漸漸了解到瑟菲斯的笑聲本來就是這樣子,並不總是帶有惡意。

  他們又走了一會兒,快走到盡頭時,奧德瑞克才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轉頭朝瑟菲斯問道:「對了,你去見過依格絲小姐了吧?她收到邀請後心情看起來怎麼樣?」

  「她很高興,雖然嘴上硬要否認。」

  「噢,那就好,不過……瑟菲斯,你想若是她知道下個月為國王陛下的生日所舉行的宴會……其實也是崔斯坦的選妃舞會,她會不會生氣?」

  瑟菲斯作勢想了一下,然後說道:「那要看崔斯坦選的人是誰而定。」

  奧德瑞克的嘴角不自然地牽動了一下。「這算是威脅嗎?」

  「只算是陳述事實,」瑟菲斯微笑道。「不過你要這麼想也可以。」

  奧德瑞克垂下肩膀,長長嘆了口氣。「我真的很擔心啊,畢竟這個國家過去數十年間從來沒有女巫當上王妃的往例,崔斯坦那傢伙為什麼老是對一些奇怪的女人有興趣啊?」

  「如果你不想讓她知道你對她的這句評語,記得要先跟我交代一聲。」

  「噢──拜託千萬別跟她說,我還想活久一點。」

  瑟菲斯再次輕輕一笑,這時,倆人已站定在皇室巫師的門外。

  「好啦,把書給我吧,」奧德瑞克說道。「我可能會上課上到很晚,你不用像上次那樣等我,先回去吧。」

  瑟菲斯順從地點點頭,並將手上的那疊書堆回奧德瑞克懷中,而當奧德瑞克轉過身去,雙手忙著將書本整理好時,瑟菲斯突然冷不防地將他推到牆上,在奧德瑞克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前,迅速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好一會兒,瑟菲斯才放開奧德瑞克,而奧德瑞克只是整個人僵在原地,似乎不知該作何反應。

  「嗯,今天就先這樣,」瑟菲斯笑道。「下個月我會再來看你。」

  他說罷便走向迴廊露台,像一道風般消失無蹤,奧德瑞克只來得及看見一大片黑色的影子覆蓋了天空,隨後就連那道飛去的身影都見不到了。

  他靠著牆,慢慢地滑了下去,原本一直抱著書本的雙手也鬆了開來,層層堆疊的書本從他懷中往旁邊倒下,發出極大的聲響。

  這時,皇室巫師的門扉應聲開啟,蓄著白色長髯的巫師從門後探出頭來,一臉不解地望著地上散落的書本和跌坐在牆邊的奧德瑞克。

  「怎麼了?奧德瑞克?既然人到了就進來呀。」

  奧德瑞克這才緩緩地舉目望向他。「老師……跟人類訂契約的龍會這麼做是正常的嗎?」

  老巫師推了推眼鏡。「你指哪方面?」

  「……噢,算了,當我沒說。」奧德瑞克苦著臉將地上的書本一一拾起,並重新起身。「我想我大概只能試著去習慣這回事。」

  「有這種認知很好,」老巫師說,似乎是刻意忽略他話中的嘲諷成份。「至少你現在知道以前那些龍騎士為什麼都終身不娶妻了,那可不是因為他們對女人沒興趣,而是──」

  「老師,拜託別說了,我們可以直接上課了嗎?」奧德瑞克哀鳴道。

– END –

SOCRATES ON THE SIDEWALK|人行道上的蘇格拉底(2007)

  蘇格拉底走在人行道上,見一片雨後的落葉黏住了他的腳底,於是便將它輕輕甩開。

  這時有個男人從對街走來,看了他一眼。

  「真可憐,現在遊民越來越多了。」男人心想。

  他從蘇格拉底的身旁經過,而蘇格拉底也沒看見他。

– END –

HUASHI|畫師(2007)

  「好畫!好畫!」此時,老人一手舉著畫,一手捻著下巴的鬍鬚,正滿意地品頭論足著。

  「大老若是喜歡,就送給你吧!」一旁的如月姑娘說道,揚手的姿勢豪爽有如男子,儘管她看來只是位嬌小的漂亮姑娘。

  「這怎麼好意思呢……如月姑娘!」老人雖推辭道,卻掩不住驚喜神色。

  「噯!別客氣了,大老,人生在世,知音難覓呀,如月能有你這麼一位愛畫的知音,就是上天給予的最大恩賜了,跟這相比起來,幾幅拙作送人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畫再畫就有了,你就別再客氣了。」

  「是嗎……那麼我就不客氣了。」老人笑道,又多看了畫作幾眼,然後才依戀不捨地將畫捲起來,收進襤褸的袖口裡。「啊,時候不早了,實在很抱歉,如月姑娘,我還有要事,必須先告辭了。」

  「不留下來吃個便飯嗎?」

  「不了,我這種身份,怎麼能在尚書府上用飯呢?如月姑娘妳能讓我這樣身份卑下的老頭子前來拜訪,我已經十分感激了。」

  「大老,」如月正色道:「我不許你說什麼身不身份的話,在如月心中,四海之內皆朋友,沒有什麼身份貴賤之分。」

  老人笑了笑:「如月姑娘,妳還年輕,我知道妳一向是豪爽隨興之人,不會顧忌這些事兒,但妳要知道,人言可畏呀。」

  如月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誰要說就讓他們說去,我顧如月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對了,讓我送你到大門吧,大老。」

  當如月與老人走到尚書府門口時,老人又將畫拿出來看了看。「如月姑娘,這實在是幅好畫呀,妳當真願意把作品就這麼送給我嗎?」

  「噯!你瞧你,才不過從大廳到這門口短短的路程你就問了我好幾次啦,別再推辭了,畫要給愛畫的人才有意義,我自個兒在家中孤芳自賞有什麼意思呢?」

  「也是,也是!」老人笑道,突然一陣風吹來,手中的畫就這麼冷不防地被吹到街道上。

  「噯!我的畫!我的畫!」老人大驚失色,連忙奔下階梯,險些跌落在地,如月見狀趕緊扶住老人的胳臂。

  「大老,小心哪!」

  畫飛落在一路過行人的腳邊,他彎身拾起,端倪著畫作。

  「噯!那位小哥!不好意思,你拾起的是這位爺的畫!」

  他抬起頭來,望見一位看來是富家出身的姑娘正朝他奔來,而她身後是一位垂垂老矣的乞丐。

  他狐疑地看了看附近,接著對眼前的姑娘開口道:「姑娘,我沒看到妳說的那位爺。」

  聽見這話,如月不高興地將手叉在纖細的柳腰上:「小哥,你眼睛是不是有問題?沒瞧見我身後的那位爺嗎?」

  他的視線越過她嬌小的肩膀望去,仍然只看見那名乞丐佇立原地。「妳是說那乞丐?這就奇了,我沒聽說過乞丐也有這雅興收藏畫作。」

  她一雙杏眼氣呼呼地瞪著眼前這人,儘管這人身長還比她要多出一個頭,但她卻毫無懼色。「噯!你到底有什麼毛病?聽清楚,畫是我顧如月畫的,而我方才將這畫送給我身後的那位爺,所以這畫想當然耳就已經是那位爺的了,聽著,畫你到底還是不還?」

  「喔,原來是妳畫的啊,」他將畫捲起,交到姑娘的手上。「無怪乎畫得如此差勁。」

  「你說什麼!」

  「讓我對妳忠告一句,顧姑娘,畫作不是任自己高興隨便撇上幾筆就能稱之為『畫』,要能完全忠於事物呈現出的本來面貌才是畫作的精髓,要我說的話,妳這畫充斥著畫者的一廂情願,完全沒去描繪被畫者的根本面貌,就我看來這根本是一幅失敗的畫作,我想,也只有失敗者才會欣賞這種不知所云的繪畫罷。」他說著瞅了一眼遠處的老乞丐。

  「你……!」如月一時間氣得不知該說什麼,只好任憑那陌生人自顧自遠去。

  「如月姑娘,妳認識方才那人嗎?」老人問道,並走近如月,一面瞇眼瞧著離去的那人。

  「哼!我怎麼可能會認識那種無禮之徒!」她沒好氣地說道,並粗魯地將畫交還給老人。

  「噯……輕些,別傷著畫了!」老人趕緊將畫揣進懷裡。「不過,我當如月姑娘必定識得那人哩……畢竟他也是名擅於繪畫的人物……」

  「什麼?難道他也是畫界中人?怎麼可能!我從來就沒見過他!」

  「如月姑娘妳不知道嗎?他名喚阮秋生,字子金,據說是位雲遊四方的畫師,幾個月前受到單府的聘請,目前暫住在那兒,聽說單府的當家單寒廣相當喜歡他,不但買下他所有的畫,還要他在那兒擔任專屬畫師。」

  「哼!原來是個見財眼開的畫匠,畫畫若不尋自個兒快活,那畫出的東西哪能叫好畫哪!我看這個阮秋生畫的作品肯定很糟!」

  「不不,這妳可就料差了,如月姑娘,我前些日子到單府附近討飯時,曾聽聞這阮秋生的畫作技法十分卓越,連死麻雀都能給他畫活了過來,有好些人都言之鑿鑿地這麼說哪,依我看此言不假。」

  「我可不信這些街坊傳說,」如月揚起頭,雙手叉在腰上。「就算他真能將死麻雀給畫活,那也要我親眼見識才算數,我決定了,改日就上單府拜訪一遭,我可要好好看看這個姓阮的到底有什麼天大的能耐。」

  「子金,給我看看那畫。」一名看來孱弱蒼白的年輕公子坐在窗台前,伸手示意秋生將桌上的那幅畫作取來。

  「可是,公子,這畫還未畫完……」

  「這樣就夠了,取來吧,我要看看。」

  秋生握住畫的一端,另一手撐在紙面下,自桌後橫著步子走出,將手中的畫作交給窗邊的公子,但年輕公子只是垂著眼睛看了畫面一會兒,便笑著搖了搖頭,將畫捲起交還給秋生。

  「雖然這畫著實十分出色,若完成必能成為傳世之作,但這不是我想看的畫。」

  「單公子,沒骨畫也好,工筆畫也好,你想看什麼樣的畫大可直說無妨,這些阮某都辦得到,還是你看膩了這些庭園畫景,想看別的?」

  「不是,子金,」單公子──也就是單寒廣搖了搖頭,一臉有所歉疚的神色,但似乎又不知該怎麼說出他的難處。「我的意思不是這樣──我確實是屬意別的畫題,但──」

  「你就說吧,公子,你想看什麼樣的畫題?」秋生問道,一雙烏亮的眸子直視著面帶豫色的寒廣。

  寒廣望著他,起先看來還有些舉棋不定,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道:「那麼我就直說了,我希望你可以為我作畫,畫題就是我。」

  秋生有些詫異:「單單只要畫你!容我失禮──我的意思是,只要這樣就足夠了嗎?」

  寒廣不解地看著他:「那麼你原以為我會想要你畫什麼?」

  「我以為……你會要我畫那些從未有人聽聞過的畫題,例如神山上的奇花異草,或是天邊的雲龍……」他說,神情有些靦然。

  寒廣笑了笑:「不,我不要你畫那些,我只要你在畫那些自個兒喜歡的畫題之餘,偶爾畫些我的像,直到畫到我滿意為止。」

  「既然是公子的吩咐,那麼我沒有推辭的理由,但事實上我很驚訝你為何希望我這麼做,如果公子認為我這麼問沒有顯得太放肆,那麼我很希望能聽到你告訴我緣由。」

  「你過來,我告訴你。」寒廣笑道,那笑容中透著疲倦。

  秋生走近他,而寒廣伸出手來:「你摸摸我這手腕。」他說,而秋生照做了,隨後秋生皺起了眉頭,但他很快又自覺自己的神情極其失禮,於是收起了驚訝的神色,轉而望向寒廣,臉上是一團困惑與憐憫的神情。

  「就如你所知,我如今已瘦得不成人形,這都是因為我這病的緣故,事實上我拖著這病已許久了,連京城裡最好的大夫也束手無策,我自個兒明白我這身子已活不久了,所以在我臨終前,我希望好歹能留下些什麼,例如一幅畫像,或一卷詩書,而若要為我作畫,我心底最屬意的畫師就只有你,子金,你願意為我做這事罷?」

  秋生的眼底浮上一抹衷心的神情:「當然、當然,你要我畫多少畫都行,但我也有一句要告訴公子,你千萬不能就這麼放棄,你還那麼年輕,恐怕歲數都還在我之下,假以時日你的身子必定會好起來的!」

  寒廣將手自秋生溫熱的掌心中抽開。「我很清楚我的時日已不多了,你再說也只是徒勞,但我會撐到你完成我畫像的那一日為止,沒親眼見到你畫出最令人滿意的畫作前我是不會瞑目的。」

  秋生望著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但他終究沒有開口。

  這日,顧府公子顧剛上門拜訪,當然,他的妹妹顧如月也一同前往,在與單府當家單寒廣簡單寒暄幾句後,如月終於按捺不住,問起那位目前居於單府的畫師。

  「輝夜!妳這麼問太有失禮節了!」顧剛悄聲斥責道;輝夜是如月給自己取的字,平常她總要大哥這麼叫她。

  「有什麼關係,我也是習畫之人,自然想與這位名聞遐邇的阮先生切磋指教一番。」如月叫道。

  寒廣先是愣了一下,但隨後又露出柔和的笑容:「顧姑娘的希望我能了解,但子金向來不愛與人交際,凡有客來,他必定都獨自待在後花園裡,再怎麼樣都不願到前廳來,就算是我也無法說服他,所以……可能會讓顧姑娘失望了。」

  如月聽言便站起身來,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那好,我親自到後花園去覓他!」說罷便大步走了出去,留下兩個男子愣在原處。

  「輝夜!輝夜!」過了一會兒顧剛才回過神來,連忙站起身來往門外喚道,隨後轉過頭來,一臉抱歉地望向寒廣:「真對不住,我這妹子自小被慣壞了,一點姑娘樣也沒有。」

  「無妨,我倒很欣賞令妹這樣的性格哪,就算是男子,恐怕也沒有幾人像顧姑娘這樣果敢吧。」寒廣笑道,從他臉上的神情看得出他十分衷心。

  「唉,就連我有時都懷疑是不是添了個兄弟啊。」顧剛搖搖頭,無奈地笑道。

  

  一名僕役正在中庭的走道上掃著落葉,嘴裡還哼著歌,忽然背後冷不防被拍了一下,將他嚇了一跳,他轉過頭來,看見一位他所見過最嬌美可人的姑娘正站在他面前。

  「小哥,你知道後花園怎麼走嗎?」她問。

  這僕役自小就生在單家大宅,一輩子沒見過幾個姑娘家,突然一位漂亮姑娘這麼問他話,頓時連話都結結巴巴說不明白:「呃……就在……在……」

  「噯,罷了!」如月一把將僕役手中的掃帚奪去,扔在一旁。「我看你地也別掃了,你直接帶我去罷!」

  後花園中,秋生正獨自待在涼亭裡專心作畫,就連野雀飛到他面前不過咫尺之遙,他似乎都沒有察覺。

  突然間,涼亭前的野雀受到驚動紛紛飛去,紊亂的振翅聲打亂了秋生的心思,他頓時皺起眉來,心想八成又是哪個粗心的僕役誤闖進來,儘管他已經叮囑過他們好幾次了,但卻總還是有人在他作畫時打擾到他,他心不甘情不願的停下筆,抬頭想看看又是哪個冒失鬼,但卻看見一個年輕姑娘站在亭前,雙手叉在纖細的柳腰上,一雙烏亮的明眸直視著他,小巧的朱唇上滑出一抹笑意。

  這時一陣微風拂過,她鬢間的秀髮在白晢的頸間擺動,幾蕊粉紅色的花瓣吹落在她身旁,有那麼一刻,他突然很想馬上畫下這一幕,但當他的目光迎到石桌上那幅畫到一半的畫作時,那股衝動便又退居到了某個角落,退居到繼續完成這幅畫的意念之後。

  頓時有股內疚在當下攫住了他,因為有那麼一瞬他居然忘記了手中的這幅畫,而想追求另一幅。

  他明明答應過的。

  「阮先生,若你不介意的話,可否給我看看那畫呢?」

  姑娘說話的語氣立時讓他回過神來,他沒想到這姑娘的講話方式竟那麼大剌剌,頓時皺起眉來:「敢問姑娘妳是哪位?」

  如月完全沒料到這人竟那麼快就將自己忘得一乾二淨,頓時一張粉撲撲的小臉漲紅起來:「什麼!姓阮的,你竟敢將我忘了!我可是尚書府的千金顧如月!那天你那樣羞辱我!我可由不得你隨隨便便就忘記!」

  秋生盯著這嬌縱的姑娘看了一會兒,才想起前些日子的確是見過這姑娘,而且還當面數落過她的畫。「喔,我想起來了,妳就是那位被我說過畫得十分差勁的姑娘吧,妳叫──」

  「我剛剛就說過了,我叫顧如月!我看你這人年紀輕輕,怎麼記性如斯之差!」

  秋生一臉平靜的看著她:「不重要的事記著沒多大意義,我的腦袋只用來記那些重要的事,其他的我一概會忘掉。」

  「你這傢伙……!」如月氣得步上台階,三步併兩步走到秋生面前,和他中間只隔著石桌。「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對我說話!你好大的膽子!」

  「如果妳以為我會因為妳是權貴之後而格外抬舉妳,那妳就大錯特錯了,我阮某從不對那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人另眼看待。」

  聽到這話,如月反倒輕嗤一聲:「是嗎?真料不到,我今兒個竟會在一個為權貴人家工作的畫匠口中聽見這話。」

  「妳說什麼?」

  「我說你是個畫匠,一個失了本心,為逐金錢而畫畫的人哪有資格被稱之為畫師!人總道你畫得好,我看是因為他們沒瞧出你畫中的銅臭味,瞧不出那畫中的匠氣!就像這畫一般──」她說著一面伸手拿起了石桌上的畫作,在秋生還來不及奪回前,她便已將那畫攤在自己眼前。

  然後如月原本自傲的臉色變了。

  「還給我!」秋生憤道,但如月沒有理他,事實上她彷若根本沒聽進他講話,而只是愣愣地盯著那畫,像是魂魄都給勾走似的。

  秋生見此索性一把將如月手上的畫搶下,而如月這才像是回了神,原本咄咄逼人的眼神已消散得一乾二淨,取而代之的是因震懾而茫然的神情。

  「這畫……」她喃喃道。

  「看來妳也是個懂畫之人,這下妳可知道這跟妳那些小兒習作有什麼不同了吧!」

  「不同,完完全全的不同──但……」如月說著竟哭了起來,晶瑩的淚珠不斷自她頰上滑落,但她本人卻似乎絲毫未察,甚至沒有想到該抹掉淚水。

  「噯!妳這……妳哭什麼啊!」秋生見狀吃了一驚,他知道自己的畫比起許多同道中人是傑出許多,但他從未見過有人在看過他的畫後竟哭了出來。

  她搖搖頭,但目光卻始終停在秋生手上的那幅畫上。「那畫……畫的是單公子對吧?畫得跟他一模一樣,簡直就是像極了……但……」

  秋生望著她,等她繼續說下去。

  「但不對,這幅畫不對,雖然很像,畫功也非常好……但就是不對!這太悲哀了……為什麼有人能夠毫無感覺的畫出這種畫呢?我真是……真是不敢相信……」她說著又抽泣了起來,眼淚鼻水都流了一臉,但秋生沒有叫她把眼淚抹了,也沒嘲弄她──他知道不對勁,儘管如月說的話根本亂七八糟,哭得稀哩嘩啦的模樣看來也可笑至極,但他卻笑不出來,連句話也說不出,這姑娘對他畫作的反應非常不對勁,而他隱約感到那是他自己的問題。

  正當他看著自己手上的畫想著該會是怎麼一回事時,他抬頭見到如月正看著他,而那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眼神。

  「我不想再看到你,我也再不願見到你的畫!」她叫道,隨後轉身跑開,奔離了後花園。

  他站在那裡,心頭有一部份也隨著她的背影離去。

  「這仍然不是我想要的畫,子金。」寒廣說道,並將畫還給了秋生,但臉上仍帶著歉疚的笑意。「這幅畫不對。」

  秋生露出困惑的神情,但沒有開口。

  「怎麼了,子金?」

  「沒事……只是今天顧姑娘也說了同你一樣的話。」

  寒廣將身子往後倚著窗台,秋生看著他,心想依他的身子,實在不該常待在窗邊吹風。

  「顧姑娘是個敏銳的姑娘,她賞畫的能力並不比你我差不是嗎?」寒廣笑道。「你是該常與她切磋往來,她會給你帶來好的影響。」

  秋生皺起了眉頭:「我可不這麼想,何況她今日在看過這畫後,就道再也不願見到我了,像她這麼捉摸不定的姑娘,我可沒興趣同她往來。」

  寒廣搖搖頭:「你不明白,我不是習畫之人,我能看見你畫中不足之處,卻無法明告於你,但顧姑娘不同,她能畫,也懂畫,許多事情她不用說,你就能明白,因為那些事理就藏蘊在她身上,你若去認識她,必定會得到許多啟發。」

  「我倒覺得你把她說得太好了,」秋生眼都不抬地將畫捲上,以絲線纏繞起來。「公子今日才同她第一次會面不是嗎?如此驟下定論未免太言之過早。」

  「沒錯,我是今日才第一次見到她,但我第一眼就喜歡這姑娘。」寒廣淡淡說道。

  秋生纏繞線圈的動作停了下來。「你喜歡那姑娘?」

  寒廣帶著意味深遠的笑意望著他:「不到想娶為妻室的地步,但我無疑對她頗有好感。」

  「為什麼?」秋生皺眉盯著他。「那種嬌縱野蠻的姑娘──」

  「因為我嚮往她那樣的熱切,子金,我一直在等待某人能給我那樣直率的情意,但我始終等不到,我時日越來越少了,我也越來越沒有耐心了,你明白嗎?」

  「你在等誰?」秋生問道,手中的畫不自覺地越捏越緊。

  寒廣看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單公子──我沒料到你今天竟然會……」如月叫道。

  此刻寒廣正端坐在顧府的廳堂裡,笑容可掬地望著眼前的如月。「沒料到我竟會登門拜訪是嗎?」

  一旁的顧剛走到如月身旁悄聲道:「噯,妹子,妳跟這個單家的公子是不是……」

  「去!別胡說!」如月以手肘暗擊了兄長一記,其力道之猛害得顧剛痛到差點流淚,與寒廣客套兩句後便匆匆告辭。

  如月在寒廣一旁坐下,一手靠在桌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老實說上回在貴府真是出醜了,像上次那樣匆忙告辭,理應由我們這邊好好道歉才是,怎麼好意思讓你親自……」

  「顧姑娘無須管這些繁文縟節,我明白妳一向是率興直爽之人,上次害妳在寒舍不快離去,那必定是我的過失,所以我今日正是來致歉的。」

  「致歉!這怎麼會是你的過失呢!真要說的話根本就是那個姓阮的……唔,我知道他是單公子府上的畫師,這麼說對你很過不去,但他著實太差勁了!啊……莫非,今天這趟是他要你過來的嗎?真是太放肆了!他若要道歉的話就親自走一遭,怎麼能連累到你──」

  「道歉?」寒廣不解的眨了眨眼。

  「……難道他不是為了上次在街上那事而請你過來的嗎?」

  寒廣搖搖頭,並進一步詢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於是如月便自那日第一次遇見秋生,如何被羞辱,直至上次在後花園的事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原來如此,子金倒是沒告訴我還有這回事啊。」寒廣笑道。

  「哼,我看他那笨腦袋八成全給忘了!」如月氣呼呼地將雙手叉在胸前,噘著嘴。

  「依我看倒不全然如此,至少我知道他自上次後花園一事後,就始終惦記著妳。」

  「惦記我?」

  「妳曾說過他那畫不對吧,這事兒害他至今還耿耿於懷哪,雖然他嘴上沒提,但我看得出來,他其實很介意妳那番話。」

  「是嗎?哼,真虧他還懂得聽進別人說的話。」如月說道,但語氣已不再像方才那麼衝。

  「那麼,顧姑娘妳認為他的畫中究竟哪裡不對呢?」

  如月想了想:「……我也說不上來,他的畫無疑很美,但我就是覺得少了些什麼……少了些很重要的東西……」

  寒廣望著她:「是什麼樣的東西?」

  如月搖搖頭,嬌弱的雙肩垂了下來。「我不知道,我覺得不對,但我偏就是說不上來。」

  寒廣淺淺地笑了笑:「不要緊,顧姑娘,我相信妳的眼光,因為我的看法也與妳相同,我也認為子金的畫中缺少了一樣東西,雖然我可能比妳更能清楚說得出那是什麼。」

  「你知道?既然你知道何不說出來呢?」如月叫道。

  「我不以為那光用說的就能使人真正明白,」寒廣笑著搖了搖頭。「別說這個了,顧姑娘,我們何不去看看妳的畫作呢?」

  如月坐在書房裡,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寒廣一幅又一幅地欣賞著自己的畫作。

  「噯……都是些小兒習作,你看了可別見笑。」她說。

  寒廣此刻又攤開一幅畫作。「怎麼會呢?這些都是很用心的作品,我看得出畫者畫下這些作品時必定都是傾注了滿腔熱情。」

  「公子你再這麼說我可就要臉紅啦……」如月說道,但她早已滿臉通紅。「唉呀,我可真沒想到將畫拿給真正懂畫的行家會如斯羞窘。」

  「無所謂什麼行不行家的,在畫師的面前,我也不過是個無藥可救的愛畫人罷了。」寒廣笑道。

  「這些畫跟……府上那位畫師相比,簡直就是雲泥殊途對吧……」如月說道,一手則毫不自覺地捲著自己的頭髮。「唉,雖然我不喜歡他的畫,但我心底也很明白我是練上一輩子也不及他畫技的萬分之一。」

  寒廣這時將目光自畫上移開,朝如月投以淺淺的一笑。「我可不這麼認為,顧姑娘,畫技這種東西可以磨,子金畫得好是因為他花了令人超乎想像的時間去磨練,但儘管他畫技卓越,卻有樣東西是妳有而他缺乏的,這就是妳勝過他的地方,我相信只要再假以時日,妳的成就必定能超越他。」

  「我的畫……有一樣他沒有的東西?」如月張著黑亮的大眼望著他。「會是什麼?」

  寒廣笑了笑,又取出一卷畫,白皙瘦長的手指解開了畫軸的絲線,如月看著那雙手,覺得那與女子的手一般纖細。

  「顧姑娘,我問妳,若是今天妳見著外頭廊邊有個瘸了腿的老僕在掃地,看來搖搖晃晃好似要跌跤,那麼妳會用什麼想法去畫他?」

  如月歪著頭想了想那畫面,臉上不由得露出憐憫之色。「我會覺得他很可憐,年紀那麼大了,連能孝敬自己的兒女都沒有,還得在外頭吹風灑掃,他的主子也太過份了!竟放著年輕力壯的僕役不用,讓一個傷殘的老人家做這事!」

  寒廣專心看著她:「那是妳第一眼的想法對不,於是妳無疑會抱持這想法作畫,那麼畫出的便會是一位令人見了難過的老殘僕役,對吧?」

  如月望著他,不懂他的意思。

  「但子金與妳不同,他會再看上第二眼、第三眼,甚至更久,他會看出那老僕其實樂在他的工作,他在這戶人家裡工作多年,每日晨起灑掃已經變成他的一種習慣,誰要是剝奪了他的工作,他便會十分失落,他確實膝下無子,但對他而言,這家人的孩子就等同是他的兒女,他每日只要伴著他們便已足夠,所以老僕其實是抱著再滿足不過的心情在這宅中工作的。」

  如月入神地聽著。

  「子金的畫,在於精準,他永遠能夠捕捉到事物的本來面貌,並精準地將其呈現出來,所以那個妳覺得看來極其可憐的老僕,在他筆下就會成為一個自得其樂的老人,因為他會看出那老僕原本所呈現的,而不是憑著第一眼的主觀,他總是避免將自己的個人情感參入其中,永遠都是以不帶成見的方式描繪事物,所以在妳看來,才會感到他的畫完全是另一個陌生的國度,那裡沒有七情六慾,沒有喜怒哀樂,因為這些在妳作畫時,都是再自然不過的情感。」

  「無怪乎在我看見他的畫時,突然感到好難過,忍不住就哭了出來,儘管那畫確實很美,可是我卻看不見那作畫人在哪裡,看不見他的心。」如月出神地說著,彷彿她又回到在後花園的那一日,而那幅畫此刻就就攤在她眼前。

  寒廣靜靜地說道:「我一輩子見過不少畫作,但我很驚訝怎麼能有人像他那樣全然不帶感情地作畫,當下我便急欲知道這畫師的名字,並很想認識畫出這些畫的人──而在見到他之前,我本以為他會是個與世隔絕的老翁,誰知竟是這樣一個年紀同我相去不遠的人。」

  他笑了笑,一手握著畫軸,從這一端輕撫到另一端。「剛開始,我確實是很迷戀他畫中的那種冷漠,我認為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能同他一樣的天才,所以我買下了他所有的畫作,並打心底希望像這般特殊的作品能夠永久存在,但人是很奇怪的,越與他相處,越看著他筆下毫無感情的那個世界,我就開始有了個念頭……瘋得可以的念頭……顧姑娘,妳知道那念頭會是什麼嗎?」

  如月望著他。「是什麼?」

  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望向窗外。「顧姑娘,妳可知道在西街賣唱的那對父女?」

  如月愣了一下,心想話頭怎地被岔開了。「喔,知道啊,那個女兒叫小紅對吧?唱歌實在難聽得可以。」

  寒廣笑了起來:「但小紅姑娘以前的歌聲可是很美的。」

  「有這種事?」

  「千真萬確,我親耳聽過的,妳可知小紅姑娘如今歌聲何以會退步?」

  「是疏於練習?」

  寒廣搖搖頭:「是因為她如今想將歌唱得更好。」

  「怎麼可能!」

  「因為她如今有了心上人,她的一舉一動,她的一切心思都放在她的情人身上,於是就連怎麼將歌唱得好都給忘了,越急切地想唱好就表現得越加之差。」

  「原來如此。」

  「顧姑娘,倘若妳是那姑娘的心上人,妳會怎麼想?」

  如月皺起眉頭:「我會感到好生難堪。」

  「是嗎,若換作是我可會很高興哪。」寒廣笑道。

  「為什麼?」

  「因為若知道有個姑娘為了自己,連自己原本最拿手的營生都變得笨拙起來,這不正表示自己在那姑娘的心中的地位比什麼都高嗎?」

  如月望著他,神情有些困惑。

   寒廣迎著她的目光,夕陽餘暉自他背後灑了進來,逆光使得如月看不清他的臉,但她卻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因為她聽見從他口中說出的話語,聽得出那語調中透出的某種意味。

  「我想看的,就是這樣的畫,誰都不要,只能是他。」

  他已經畫了不下百餘幅畫,畫題只有一個,他原以為這很簡單,但卻始終沒有一幅能讓那人滿意。

  他雙手支在桌上,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沮喪,此刻桌上地上椅上都堆滿了畫紙,而所有的畫中都畫著同一個人,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畫到底哪裡出了問題,他明明每一幅畫都已經夠好了,每一幅他都竭盡所能去達成他覺得最完美的境界,但就是沒有一幅能讓寒廣滿意,就是不對。

  寒廣不會故意找他麻煩,他知道寒廣不是那種人,每當他拿到一幅他不甚滿意的畫時,他看起來總是比畫的人還要內疚,好像他才是那個被雇用的人,而秋生是雇主。

  他不想再看到寒廣露出那種表情。

  他不想讓寒廣失望。

  他提起筆,在空白的畫紙上畫出一道弧線,優美有如女子的曲線,他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他原本想畫的是什麼,有某種他無法控制的東西從筆尖流瀉而出,而那是他所不樂見的,他沒敢畫出畫中人的面貌就停筆了。

  畫題只有一個。

  而他已經到了不自覺就想勾勒起那畫題的地步。

  已經入夜了,外頭下著綿綿細雨,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長廊的那一端的房裡燈還亮著,他走過去敲了門,看見映在窗上的影子在房內搖曳了起來,隨後門被打開,一個面貌清秀但卻蒼白的人兒站在門內,髻已解下,黑髮披散在肩上。

  「子金?怎麼了?那麼晚了……」

  「我睡不著,想找人講講話。」秋生說道,感到喉頭一陣乾澀。「寒廣,我畫不出來了……」

  寒廣瞪著眼驚訝地看著他。「你胡說什麼啊,子金,外頭風冷,你還是快進來吧。」

  秋生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被吹到廊上的細雨給打濕,風吹來格外寒冷,但這也令他原本昏沉的腦袋警醒起來,他在想什麼?怎麼三更半夜跑到這兒來?為什麼他想都沒想就走到寒廣的房門前?「抱歉……公子,忘了我剛剛的話吧,我會畫出來的,明兒個一定。」

  他轉身想離開,卻感到背上一陣溫熱。

  寒廣的雙手擱在他肩上,他感覺得到後頸因呼出的氣息而有些騷癢,寒廣靠在他的背後,那低語傳入他的耳朵,令他心頭一股震驚,而心上某處還有些許騷動。

  「是我不好,子金,我不該逼你到如斯地步,明天你就走吧,畫作的事就當不曾有過。」

  說罷寒廣便離開了他的身後,他轉身想抓住他,但他卻輕易自他手中溜走,只留下一道緊閉的門聳立在他眼前,沒一會兒房內的燈也熄了,整條廊上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很明白如果沒有這道門隔著,他就會做出什麼事,他知道寒廣必定還未寢,也許他眼下正獨坐在一片黑暗的房裡,只是專心望著映入門內的影子,側耳傾聽門外那人幾時離去,他也明白若他敲門,或是在門外再多待上半刻,房內的人就會打開門,而屆時一切就會變得無法挽回。

  他沒有敲門,也沒有多做停留,而是轉身走回長廊的另一端,甚至沒有回頭看那門是否又再次開啟。

  他本打算天一亮便收拾行囊準備動身,但發生了別的事讓他無法離開。

  當他聽從吩咐走進寒廣的房間時,一股酸楚與不忍頓時湧上了他的心頭,他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可是他也看得出時間正火速地從床上那人的身上被奪去。

  今晨,寒廣突然病急發作,大夫診斷後只是搖頭,說他能活到現在已是萬幸,最慢也許今日午時他便會走了。

  秋生走近床前,極力忍著不讓淚水湧出,因為那會模糊他的視線,令他無法好好看上寒廣最後一面,他現在之所以在此,是因為寒廣吩咐讓所有人出去,只要見他,而一個行將就木之人的要求,是很少有人會違背的。

  「子金……」寒廣見他來了,便伸出細瘦的手要他過來。

  「怎麼了?寒廣,你要對我說什麼?」他傾身向前,想聽清寒廣說什麼。

  「為我……畫畫……」

  「畫畫?」

  「你看……」他顫抖的手指向一旁的桌上。「紙筆我都差他們準備好了。」

  「不行!」秋生緊握著他的手。「見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怎麼……怎麼能畫得出來呢!我辦不到!」

  寒廣充滿柔情地望著他:「求你……這是我最後的請求,就為我做這一次……好嗎?」

  「……好、好、我都聽你的,那麼──」他抹掉淚水。「那麼你要我畫什麼?你想看什麼?」

  寒廣的嘴角歪斜成了一個不明顯的角度,秋生知道他想笑,就像他過去曾好幾次對他投以的那個笑容,只是他如今已無力做出那個表情。

  「我想看你畫我……子金,就是那個……你答應過我的畫題……」

  「可是……寒廣,我辦不到,我畫不出來的!我已經畫了上百次……但都畫不出你滿意的……」

  「沒有……關係……就照你喜歡的方式去畫罷……」

  秋生困難地點點頭,隨後立刻奔到桌旁,桌上已攤開了一張空白的畫紙,他拿起筆,抬頭看見床上已近彌留之際的寒廣,心上又湧起一股不忍──他想畫的寒廣不是現在這樣,他不想照實、照當下這刻去畫,他想起昨夜他獨自待在房裡時,那筆脫出他控制而畫出的弧線,他在那一刻想畫的,想看見的到底是……

  當最後一筆完成時,他很清楚這次他畫下的是他平生最失敗的一幅作品。

  「……完成了嗎?」寒廣問道。

  「是……但這幅畫實在……」秋生拿著畫,感到無比的挫折,他竟然連一個將死之人最後的要求都弄砸了,畫畫是他最引以為傲的營生,但他卻因著眼下這份紊亂的情感而無法畫好。

  「讓我看看。」

  秋生戰戰兢兢地走上前去,將畫攤在他的面前。

  突然間,寒廣直起身子,連原本病懨懨的雙目都重新燃起了光芒,他緊抓著畫叫道:「這就是了!子金!這就是了!我要看的就是這樣的畫!」他望著秋生,眼中閃著晶瑩的淚光,聲音中透著欣喜。「我就是要看你畫出這樣的畫,子金!」

  秋生沒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只是驚訝地望著他:「可是……這畫在我看來十分失敗……你怎麼會……」

  寒廣將手伸向他,靠在他懷中:「不是誰的失敗都行,而只能是你,而令你失敗的畫題只能是……」

  「寒廣?」

  他沒有反應。

  秋生緊抱著他,然後哭了起來。

  如月站在空蕩蕩的房裡,被牆上那幅畫緊緊地吸引住目光。

  原先她第一眼看見那畫時,她以為那畫上畫的是一個女子,而且是個很美的女子,但過了一會兒,她才發現那畫上畫的並不是女子。

  那是一個似女又似男的鬼魅,一雙深情的鳳眼笑著,朱唇輕啟彷若想對觀畫人訴說什麼,長長的黑髮如瀑般流瀉而下,蛇般的軀體上一絲不掛,但看來毫不猥瑣,而宛若一個山林中的魑魅,美麗且脫俗,看的人似乎連魂都會給它勾了去。

  她看著這畫,突然覺得十分羨慕,這畫沒有一點貼近現實之處,看來如夢似幻,但卻充滿著畫者的情意,多得連她都不禁臉紅了起來,到底是怎麼樣的人能夠讓畫師畫下這般令人意亂情迷的畫作,怎麼樣的人才能使畫師願意放下所有的技巧,只單單去描繪一個虛幻的表情。

  「她的一舉一動,她的一切心思都放在她的情人身上,於是就連怎麼將歌唱得好都給忘了,越急切地想唱好就表現得越加之差。」

  想起寒廣生前說的話,她淡淡的笑了。

  「若知道有個姑娘為了自己,連自己原本最拿手的營生都變得笨拙起來,這不正表示自己在那姑娘的心中的地位比什麼都高嗎?」

  「原來你就是這個意思……」她對著畫喃喃說道,接著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一把將畫自牆上取下,捲了起來,然後匆匆走了出去。

  「噯!那位小哥!不好意思!」

  聽到身後有人叫喚,秋生停下了腳步,轉頭看見一名少年自橋上奔來,身上也與他一樣背了個行囊,顯然亦是個欲遠行之人。

  「你找我有事嗎?」

  少年喘著氣:「有事、有事、當然有事啦!」他邊說邊從懷中取出一幅畫,並交給秋生。

  秋生將畫打開,頓時臉上變了色,一個不注意少年又將畫奪了回來,站在一旁嘻嘻笑著。

  「你怎麼會有那幅畫?」秋生叫道。

  「嘿!小哥你臉紅嘍!不會這麼巧這幅畫就是你畫的吧?」

  這時秋生皺了皺眉頭:「等等,你看起來有些面熟……我是不是在哪兒看過你?」

  少年聽了這話,頓時像姑娘家般噘起了嘴,一手叉在纖細的腰上:「是啊!恐怕是在尚書府前,還有單府見過的吧!」

  「妳是顧如月!」秋生驚道。「妳怎麼會在這兒?還穿成……這樣?」他看了一眼如月身上的男裝。

  「當然是要去遠行啊,姑娘裝束出門多麻煩!不如扮成男裝省事,聽著!阮秋生!我顧如月──從今天起叫顧輝夜──決定拜你為師,有我這麼一個聰敏的姑娘要做你徒弟,還不快謝恩!」

  「顧府恐怕還不知道妳私自溜出來吧?我看得先去通報官府。」

  「噯噯……別!」她說著高舉著手中的畫作。「你要是去通報官府,我就把這幅畫扔到河裡!」

  秋生的表情不自然地牽動了一下:「好啊,妳要怎麼辦都隨妳,反正那是幅失敗的畫作。」

  「好!這你……你說的喔!」她說著便往河邊趨近,並作勢要扔掉畫作。

  秋生呼了一口氣。「好!好!算我怕妳可以了吧,妳現在就給我過來!」

  如月張大眼望著他,彷彿沒聽懂他說什麼。

  「妳要我怎樣都行,就是別扔那畫,聽懂了沒有!」

  聽到這話,如月才笑嘻嘻地將畫收入懷中,跳著步子走過來。

  「妳要裝男人就裝像一點,哪個男人會像妳那樣走路?」

  「有什麼關係,反正又沒別人。」如月笑道。「噯,我看見你這幅畫後,真是感動你知道嗎?我作夢也沒想到像你這種無情嘴巴又壞的傢伙也有這一面。」

  「妳嫌夠了沒有。」秋生冷冷回道。

  「我說啊……我得跟你道歉,我以前曾說你是畫匠,現在我收回那話。」

  「那種無聊事我早忘了。」他淡淡說道。

  如月笑了起來,並跑到他面前。「我之所以來找你,就是為了一件事,我要你有朝一日也為我畫出像單公子那樣的畫!」

  秋生眼都不抬地回道:「妳作夢。」

  「什麼!現在說這話你不覺得言之過早嗎?我告訴你,我一定會成功的!」

  「不可能。」

  「喂!你很過份耶!你怎麼就是這樣死性不改啊!」

  「不干妳的事。」

  「噯……」

  「……」

  此刻陰鬱的天氣已然放晴,陽光自雲端透了出來,而兩人的身影也在小路上漸行漸遠,最後化為兩個小點,直到看不見為止。

– 全文完 –

MINOTAUR’S SIGH|米諾陶的嘆息(2007)

  風吹過荒野,吹過坍塌的廢墟,伴隨著一聲長而悲淒的嘆息,吹過他的耳際。

  他抬起頭來,放眼望去,卻什麼也沒有。

  風聲?

  不對。

  一陣陣似人又似獸的哀鳴自風中傳來,與颯颯的風聲混合在一起,那聲音像是真實存在,又令人懷疑也許只是錯覺。

  也許只是風聲,也許。

  他暗暗告訴自己。

  旅人的腳步來到了一座邊境的城市,他沒想到像這樣的荒野中竟然會有城市,但他走了許久,經過了街道、神廟以及住家,卻沒有看到任何人。

  「難道這裡也是座空城嗎?」

  他抬起頭來,看見神廟的牆上繪著一幅偌大的壁畫,上面畫著牛首人身的神祇,他不知道那是什麼神,也許崇拜牛是當地的信仰也說不定。

  信仰?

  這是他經過的第幾座神廟了?

  這地方的神廟多到詭異的地步,走沒多久就又可以看見一座神廟,而且每座神廟都有著大量繪有牛的壁畫,以及巨大的牛首人身像,不只是神廟──就連街道上也處處可以看見牛的雕飾跟牛的塑像,看來這地方有關牛的信仰十分根深柢固。

  只是根深柢固而已嗎?

  其實他早就察覺到了,只是他不想去深究,這裡的人們對牛的信仰已經不只是根深柢固而已……與其說是虔敬,還不如說是他們不得不虔敬……不得不信仰……

  他轉入街角,一座偌大的神廟赫然聳立他眼前──他想都沒想到這種地方居然也會建有神廟,但讓他嚇一跳的不只這個。

  他看見神廟的樑柱被漆成血紅的顏色,而在上頭雕刻著栩栩如生的人與牛,相對於人,牛的比例大得驚人,而令人怵目驚心的是,那牛正在撕裂一個人的身軀,在牠身後是一堆堆由殘破不堪的屍體堆成的山,而那被撕裂的人竟還活著,雕刻師在他臉上賦予了驚恐與痛苦的神情,彷彿當那一刻發生之時,他就在現場一般……

  他吞了吞口水,後退了一步,這才看見兩排巨大的牛首人身像聳立在神廟兩旁,彷彿正瞪視著自己,而他過了幾秒才發現自己的手正緊緊按著腰間的佩劍。

  陽光從樑柱間照射進來,和煦且溫暖,但他此刻卻冒著冷汗,這裡不對勁,他說不上是什麼,但就是有些事很不對勁。

  雖然現在是大白天,且這地方沒有半個人,但他卻必須花上好大的力氣才能抑制自己從這裡尖叫著衝出去,就算這城裡連個鬼都沒有,他也不容許自己做出這麼丟臉的事來。

  他終於確定這地方的信仰根本不是出於崇敬。

  是恐懼。

  他走到街上,極力想忽視一路上各式各樣的牛雕塑與神像,他只想儘快離開這鬼地方,這地方安靜的太讓人毛骨悚然了,人都到哪裡去了?那些牛頭人身的鬼塑像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裡的人們這麼敬畏牛?他完全不想再思考下去。

  說穿了牛到底有什麼好怕的?牛不是一種再溫馴不過的動物嗎?

  就是這點讓他覺得毛骨悚然。

  他停下腳步,發現了一件他一點都不想知道的事實。

  他迷路了。

  「可惡……這鬼地方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城市的結構有如迷宮一般,他走了半天才發現自己其實只是在原地打轉。

  這可不是件好事啊……

  他絕對不要在這無人的鬼地方待到晚上。

  他坐在一堵牆的陰影下,胡亂猜測著自己是否會一輩子都找不到離開的路,無人知曉的死在這裡。

  「……祭品……祭禮……得快點準備……得快點……」

  他抬起頭來,看見一列隊伍正從他面前經過,有如憑空冒出來一樣,每個人的手中都持著一把火炬,身上穿著黑色的斗蓬,頭戴一頂牛形的面罩,浩浩蕩蕩地走著,並低聲地喃喃自語。

  他愣愣地看著隊伍一兩秒,然後跟了上去。

  「各位!今晚的祭品已經決定了!」

  圓形的廣場中央,有一名同樣身披黑色斗蓬,頭戴牛形面罩的人高喊著,所有的人圍繞著廣場,發出高昂的回應。

  他站在廣場最邊緣的地方,剛好可以俯瞰整個廣場的人們,這是什麼宗教儀式嗎?他心想。

  當祭品被推上廣場正中央時,他頓時愣住了。

  那是個有著一頭金髮,十分美麗的少女。

  當群眾的情緒正因祭品的出現而達到最高點時,他的腦中卻浮現了稍早他在神廟裡看見的東西。

  「請等一下!」

  當眾人轉過頭來時,他才意識到剛剛那聲叫喚是出於自己之口,這時廣場中央的那位看來像是領導的人物對他說道:「無名的旅人啊,你有何事?」

  「我不是什麼無名的旅人,」他說:「我叫帕西斐。」

  「是嗎?既然你已報上了自己的名字,那麼我這個祭司也不能失禮了,」祭司將面罩拿下,一頭波浪般的金髮流瀉而下,直至腰間,當她抬起那雙碧綠的雙眸直視他時,他才驚覺她與那少女生得極為相似。「我的名字是狄蔻特,帕西斐啊,這裡已經很久沒有外地的人來了,很遺憾今晚我們必須舉行一月一次的祭典,因此不能好好款待你,我在此致上最深的歉意。」她微微欠身,美好的胸脯在斗蓬下若隱若現。

  「是什麼樣的祭典,會用到活人獻祭?」

  「這是牛神大人一向的要求。」她謙卑地說道。

  「牛神大人又是誰?」

  這時,遠方傳來一聲聲悲鳴,那是他稍早曾在荒野上聽見的,只是現在變得更近了,他聽著這恐怖的聲音,心不禁涼了半截。

  「……那是什麼聲音?」他問。

  「那是牛神大人的嘆息……祂在催促我們得快點獻上祭品了。」語畢,群眾又開始騷動起來。

  「──等等!」他叫道。「那怎麼聽都是──怪物的吼聲吧!你們怎麼能將一個弱女子丟給那種怪物!」

  「能夠為了全城的人而犧牲是莫大的光榮。」女祭司說道。

  他看見那被當作祭品的少女無力地躺在那裡,看來她也許被灌了鴉片之類的東西,此時完全處於一種恍惚的狀態。

  「等一下!你們不能這麼做!」他拔出劍,正對著所有的人。

  女祭司的臉一沉:「你想做什麼?」

  「讓她走。」

  「你不懂你這麼做的後果是什麼。」

  「我當然知道!我旅行了那麼久,也知道這世上有許許多多吃人的怪物,但我從未見過一個地方像這裡一樣,竟會把怪物當作神崇拜!」

  「你那可笑的正義感是沒有意義的,帕西斐。」

  「總好過愚昧的女祭司不是嗎?現在,放那女孩走,我不說第二遍。」

  她從恍惚中醒來,看見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正站在她身邊,嚇得她連忙起身。

  「你是誰?」

  「啊……妳不用緊張,我叫帕西斐,我不會加害於妳的。」

  「帕西斐……?」

  「嗯,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我叫依歐……」她環視周遭,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座神廟的外圍長廊。「這裡是哪裡?我不是應該已經被獻給牛神大人了嗎?」

  「妳得救了,那些人根本是瘋子,尤其是那個叫狄蔻特的女祭司……」

  「狄蔻特?」她抬起那雙碧綠的漂亮眼睛。「她是我的母親。」

  「什麼……那更不可原諒了!怎麼能將自己的親生女兒……」

  「請不要責怪她,她會這麼做也是不得已的……原本她最希望我也能成為一位祭司,多年來她不辭辛勞地教導我,但占卜結果……牛神大人這次要的卻是我,她絕對是比任何人都要傷心的人,因為我不只一次在夜裡見她悲傷哭泣,但母親身為祭司,她決不能有任何私心,否則她便無法被人們所信服,我知道她內心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但她卻不得不這麼做……」

  「妳不恨他們對你這麼做?」

  「能夠為了全城的人而犧牲是莫大的光榮。」她說,但聲音卻顫抖著。

  他搖搖頭:「不對,沒有人是應該被犧牲的,妳明明就不想死,不是嗎?」

  「我怎麼能……我怎能說我不想死呢?那樣……那太自私了……」

  「想活下去並沒有什麼不對!依歐!」

  她愣愣地看著帕西斐,隨後晶瑩的淚珠自她的臉頰滑下。

  「妳想活下去,對吧?」

  「嗯……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真的……」

  他輕拍她的肩膀,溫柔地看著她。

  這時,怪物的吼聲又再度響起,然而這次聽來彷若近在咫尺。

  「這聲音……」他話音未落,一旁的依歐便發出了尖叫,他轉過頭來,看見她一臉惶恐地指著牆上的壁畫,而那上頭則畫著一隻巨大的牛首人身怪,正吞噬著牠面前的一排排人群。

  「這裡就是米諾陶神廟!就是牛神大人居住的地方!」她尖叫道。

  「沒想到誤打誤撞竟然到了邪神的居處啊……別擔心,依歐,」他握住依歐的肩膀。「我會殺了那怪物,然後妳和這全城的人們就能夠得救了。」

  「不可能的……你只是個旅人不是嗎?」

  「我來自怪物肆虐的埃司弗狄洛,那裡的人們每個都是勇敢對抗怪物的戰士,我之所以出外遠行,就是為了要找到一個沒有怪物的地方──為了我家鄉的人們。」

  「真的會有那樣的地方嗎?」

  「一定有的。」

  他打開神廟大門,底下是一道深不見底的階梯。

  「帕西斐……」

  「相信我,依歐,我一定會回來的,」他笑道。「我可是對付過不少怪物的。」

  他步下階梯,當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時,依歐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將沉重的大門關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帕西斐……」

  她流著淚,將身子靠在門上,她知道帕西斐一定會被吃掉的,代替她……

  想活下去並沒有什麼不對!依歐!

  「是啊……我想活下去啊……」

  她擦去眼淚,離開了神廟。

  他靠在牆上,胸前因不斷地喘氣而起伏著。

  在他面前,橫陳著一具巨大的怪物屍體,這怪物有著牛的頭,人形的身體,他站在那裡,仍不太敢相信這怪物已經死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平復原本急促的呼吸,他深吸一口氣,聞到空氣中濃厚的血腥味與地底潮溼的霉味,但他已經不介意了,此時湧上他心頭的是一股非比尋常的狂喜,他知道他贏了!他打倒邪惡的吃人怪物了!

  一股疲累感突然如潮水般襲來,他跌坐在地上,獨自感受著這強烈的勝利喜悅。

  「是誰?」

  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把他嚇了一跳,他回過頭,才發現是一個小男孩站在那裡。

  「我叫帕西斐,你是被獻上當作祭品的嗎?太好了你沒事,跟我走吧,我是來救你們的。」

  男孩看了一眼旁邊的屍體。「啊──你把我的玩具弄壞了!」

  「玩具?」

  「你不知道嗎?」他抬起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看著他,而帕西斐這時才發現這小孩的眼睛竟是如血一般的豔紅色。「把人類的部份吃掉後,就會變成這樣了喔。」

  「……什麼意思?」

  「你好笨喔,意思就是你殺的其實是人啊。」

  帕西斐一把將手中的劍抵在小男孩的頸上。「你是誰?」

  他歪頭想了想。「我的名字從好久好久以前我就忘記了,不過現在他們好像都叫我牛神大人──很奇怪對不對?我長得一點也不像牛啊。」說完他咯咯笑了起來。

  「那些人都是被你──」

  他抬起頭來「你要殺掉我嗎?先告訴你,就算殺了我也沒人會感謝你的喔。」

  「我不是為了要別人感謝我才這麼做的。」

  「嗯,大家都是這麼說的啊,可是知道沒人會感謝自己還是會有一點難過吧,像我爸爸也是那樣說的,結果大家是怎麼回報他的?把我們父子倆丟到這裡來,最後沒辦法,我只好把他吃了,反正他們就是想要這樣不是嗎?」

  「你把你的父親吃了──!」

  「嗯,滋味還可以,只是他死了之後我有點無聊,所以後來的人我都把他們變成這樣子,」他看了看那具巨大的屍體。「可是你居然把他殺了,真掃興。」

  眼前這個小鬼只是個徒有人類外表的怪物!他心想,手中的劍緊貼著小男孩的頸子,滲出了鮮血。

  「帕西斐,殺掉我你會後悔的,而且會非常非常的後悔喔。」

  「是嗎?那就去死吧,怪物。」

  他被丟在神殿前,身上被麻繩緊緊地捆了起來。

  「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錯嗎,帕西斐?」女祭司的聲音響起,她穿著一襲白色的薄紗,金色的長髮如瀑布般流瀉在胸前。

  「──我沒有錯!」

  群眾開始騷動起來,但狄蔻特手一揚,人們便又安靜下來。

  「帕西斐,一旦失去了牛神大人,許許多多的怪物就會湧入這城鎮,我們全城的人都會死你知道嗎?」

  「你們難道就不會站起來反抗嗎?如果是在我的故鄉埃司弗狄洛,那裡的人才不會像你們這樣懷抱著茍且的心態在怪物手下活著!」

  「埃司弗狄洛?那裡現在早就已經沒有人了。」

  「──什……」

  「你不知道嗎?早在五年前,埃司弗狄洛就已經因為怪物的肆虐而滅亡了,現在那裡不過是一片荒原而已──我真沒想到你竟然會是埃司弗狄洛的子民。」

  「不可能……妳在騙我……」

  「我沒必要騙你,帕西斐。」她朝一旁的人使了個眼色,帕西斐頓時被好幾個彪形大漢押住。

  「你們要幹什麼!」他叫道。

  「你知道嗎?帕西斐,人只要喝下怪物的鮮血,就能變成怪物。」她打開旁人端上的一只陶罐,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頓時溢了出來。

  「什──妳什麼意思……妳想做什麼──」

  「帕西斐啊,你是位了不起的英雄,但只是解決人們一時的苦難,並不能算是真正的拯救,」她徐步走來,高舉著陶罐。

  「所以,今後就請你這片土地上,繼續保護我們吧。」

  他步下階梯,頓時聞到一股潮濕的霉味,以及腐敗的血腥味,他按著佩劍,悄聲走進另一處走道,在盡頭看見一間黑暗的斗室。

  他手握火炬,走進斗室,沒看到他想找的東西,卻在石床上看見一個年輕人躺在那裡,他走上前輕聲叫喚,那人才徐徐醒轉過來。

  「你也是來找尋怪物的嗎?」那人問道,聲音中帶著一股恍惚,他猜想這人也許被灌了鴉片之類的東西也說不定。

  「沒錯,我是來殺牠的,你知道牠在哪裡嗎?」他問。

  那人輕笑了起來。「你也是被那陣迴盪在荒野上的嘆息聲引來的嗎?」

  「是啊,我真不敢相信這裡的人竟然會甘願活在怪物的手下,他們都瘋了,尤其是那個叫依歐的女祭司更是瘋得可以!」

  「依歐?」那人迷濛的看著他。「我好像聽過這名字……」

  「那不重要,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記得了,早在很久以前就沒有人叫我的名字了,」他咯咯笑了起來。「不過,他們現在都叫我──」

– END –

I. LIAR PYRAMID| 騙子金字塔(2006)

  「倘若我們不在天堂,那我們置身何處?」他問,「你相信神祇能夠創出一個不是天堂的地方嗎?你相信人類的墮落,不是因為無法了解我們正置身於天堂嗎?」

──豪爾‧路易斯‧波赫士《帕拉尼斯的玫瑰》

  他把鑰匙放在我手上:「以後,我不會再到你這來了。」

  「為什麼?」

  他沒回答我,只是穿上他那件白色的夾克,往門口走去。

  「伊多!」我抓住他:「你總得告訴我為什麼吧!」

  「我要走了,以希。」

  他伸手握住門把,眼看他就要走了──我抓住旁邊桌上的一個東西,朝他敲了下去。

  一切都很像是慢動作播放,他倒在門上,然後緩緩滑下,趴在地上,連吭都沒吭一聲,我看著血從他後腦勺滲出來,這時,我才愣愣地看了一眼我拿在手上的東西──

  那是一個沾著血的煙灰缸。

  「伊多……」我出聲叫他,他沒有反應,我不敢碰他,於是又多叫了幾聲,但他仍然文風不動。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把煙灰缸放著,坐到一旁,盯著他看。

  我以為過一會兒他會自己醒來,可是他沒有。

  又等了一段時間,我才說服自己,他已經死了。

  不能把他放在這裡,這是又過了一段時間後,我做的結論;我必須把他處理掉,但是我站在那裡盯著他一會兒,還是沒勇氣動他,於是我決定先把煙灰缸拿去洗。

  最後,當我不得不把他抬到車裡時,我始終不敢直視他的臉,那雙死魚般的眼睛讓我覺得可怕,好像他等一下就會活過來一樣。

  外面在下大雨,現在已經很晚,街上沒有什麼人,我一路開到堤防邊,當我停車時,一輛卡車從旁邊呼嘯而過,把我嚇了一跳;等到確定四下無人後,我便趕緊把伊多拖出車外,使力將他扔到海裡,海裡看起來很黑,我不確定他是真的有掉到海裡還是掛在防波堤上,不過我也不敢確認,我很快又坐進車內,然後開回家。

  早上,我發現我的眼睛很痠,才想起經過昨晚的事後,我趴在床上哭了一整晚;我揉揉眼睛,翻過身來,然後看到半空中,有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是一個土黃色的三角體,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倒過來的小金字塔,我閉上眼睛,又張開,卻看到它還在那裡,我伸手去抓它,但沒搆著,我坐起身去碰,卻發現它的距離跟我是一定的,不管我坐著還是站起來,它都一樣停在我剛好碰不到的高度,最後我只好放棄,起身去做我的事。

  當我走動時,我發現那個小金字塔仍然跟著我,它浮在我頭上,就像線上遊戲裡人物頭上的箭頭一樣,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東西,只是,它的尖端就對著我,令我感到有點不自在。

  眼睛的浮腫仍然沒辦法在短期內消除,於是我戴上我的黑框眼鏡,這樣看起來比較不會那麼明顯,然後我出門上班。

  奇怪的是,我發現一路上所有的行人,頭上都有那個倒過來的金字塔,而且大小不一,有的很大,有的只是小小一個,這讓我覺得有點不安,但他們好像都沒注意到頭上有那個怪東西,偶爾當我的眼神與那些人的視線接觸時,他們還會用一種怪異的眼光看著我,因此,我忍下了想衝上前問他們關於那個怪異飄浮物的衝動,並盡可能不要去注意它們停留在那些人頭上的樣子。

  當我經過捷運站的四號出口時,我看到一個小女生坐在外面,她蓄著短髮,穿著深色的外套跟短裙,背上背著一個兔子形狀的紫色背包,那隻兔子長得頗美式風格,齜牙咧嘴得很喜感,而包包的拉鍊就長在它的肚子上;其實平常我不會去特別注意這樣的一個女孩,但這次不同,因為,我看到在她的頭上,沒有那個土黃色的小金字塔。

  一路上那麼多人,就只有她沒有。

  為此,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而我經過她時,她也看了我一眼,當我走過去時,我聽到她在我身後站了起來,但是並沒有走開。

  當我到達藍的水族館時,一路上已經看到不少人頭上都有那個怪東西,所以看到藍也有時,我已經覺得不那麼奇怪了。

  藍是一家水族館的店長,我在他店裡工作;我跟他已經認識很久了,高中時代我們是同學,之後一直有聯絡;跟他一起工作是件很愉快的事,所以我跟他之間也沒有什麼以前是同學,如今卻是老闆跟員工的芥蒂。

  但現在讓我覺得很怪的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藍頭上的那個金字塔特別大。

  「以希,你來啦!」還是一樣直率的招呼聲,我也迎著他的目光笑著跟他打了聲招呼;我常常覺得他的眼睛跟聲音似乎都透著某種訊息,只是我一直不打算去深究。

  「朵呢?」我問。

  「在後面。」他整理著他的魚缸,看起來有點漫不經心。

  我走到門簾後,看見朵一如往常地坐在輪椅上,像個漂亮的洋娃娃一樣,一動也不動。

  「早啊,朵。」我對她說道,然後把包包掛在架子上,藍的外套也掛在上頭。

  朵跟平常沒什麼不同,她沒有回答我,她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朵是藍的女友,她這樣子已經有兩年多了,但是藍沒有丟下她不管,仍然悉心地照顧她,相信她有一天會醒過來,任誰來看,都會認為藍真的很愛她。

  我本來也是這樣以為的。

  藍對朵的照料儘管無微不至,但後來我卻漸漸覺得,他的心其實早已不在朵身上,別人也許看不出來,但因為我和藍每天一起工作,所以我察覺得到那種變化,不過他沒提,我也就沒問。

  「朵。」藍從我身後的門簾走進來,在朵面前蹲下,撫著她的手,照例跟她說說話,好像是因為這樣對她會有幫助吧;我盯著藍看,然後脫口說了一句話:「藍,你真的很愛她吧?」

  他低頭笑了笑:「是啊。」

  這時,我看見他頭上的那個金字塔,似乎膨脹了一點。

  我一度懷疑我是不是看錯,於是更專注地盯著它看,而藍此時也注意到我的異狀:「你怎麼了,以希?」

  我指指他的頭上:「難道你沒看到嗎?你頭上那個?」

  「什麼?」他抬頭看了一下:「我頭上有什麼嗎?」

  他看不到那個東西。

  「以希,你怎麼了?」他又問了我一次。

  「沒……沒有,沒事,我好像看錯了。」我摘下眼鏡作勢揉了揉眼睛。

  「你是不是累了?」他走過來,一手放在我的肩上。

  「沒有……真的沒事。」

  「你吃過沒?」

  「沒有……我不餓。」

  「你的眼睛有點浮腫,是不是沒睡好?」

  「嗯……有一點;對了,」我推開他:「你有沒有今天的報紙?」

  「有啊,放在外面。」

  「喔,謝啦。」我衝出去,在櫃台上讀起那份報紙。

  沒有任何關於溺水浮屍的新聞。

  「有什麼想看的嗎?」藍晃出來,斜倚在牆邊。

  「沒有……」我訕訕然地放下報紙:「看看……氣象吧?」

  藍笑了一聲:「今天好像會下雨,天空看起來陰陰的。」

  「糟了,我沒帶傘!」

  「如果下雨,就一道走吧。」他輕描淡寫地笑道,然後轉身去做他的事。

  下午的時候下了點雨,但到了晚上雨就停了,於是下班後我獨自走回家。

  經過四號出口時,我看到一對男女正在爭吵,由於來往的車聲,所以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唯一吸引住我目光的,就是女方頭上的金字塔非常地大,而且還在不斷膨脹中。

  我出神地站在騎樓下看了一會兒,直到我聽到女方幾近尖叫的喊了一聲──

  「我當然是喜歡你的啊!」

  這時,那個巨大的金字塔就落了下來,砸在那女生的頭上,而就在我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前,就看到她摔向一旁的馬路,緊接著,一輛貨車駛了過去──

  那個女孩當場死亡。

  而在當下,我只是怔怔然地站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也不知道我後來怎麼回家的,總之當我察覺到時,我已經倒在自家的床上。

  我腦內很亂,那個像金字塔的東西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它會出現,而且還會變大,並砸死人,想起稍早的畫面,我心底就一陣顫慄;我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小金字塔,它以後也會像那樣越變越大,然後把我砸死嗎?為什麼就只有我看得見這東西?為什麼就只有我──

  突然,我想起了伊多。

  是因為我殺死了伊多,所以才要這樣懲罰我嗎?難道這東西就是伊多讓我看見的?是因為我殺了他,所以他要對我報仇嗎?他憑什麼這麼做?是他負我在先,明明一切的錯都是他造成的,憑什麼在他那樣對我之後我還得受到這種折磨……

  我無法入睡,於是我起身打電話給藍。

  我一點都不記得我在電話裡說了什麼,只知道我哭了,而且哭得很慘,後來他好像說他要來我這一趟;我實在不該哭的,根本沒那麼嚴重,我只是睡不著而已。

  現在時間已經很晚,但他還是來了。

  坦白說,我有一點感動,雖然我知道我眼睛紅得跟什麼一樣,但我還是跟他說我沒事,叫他早點回去照顧朵之類等等的話。

  「朵已經睡了,你哭成那樣,我不放心你。」他說:「伊多呢?他沒有來嗎?」

  這句話讓我有點慌了:「沒……沒有,他有別的事……所以不能來。」

  而當我說出這句話時,我無意間抬頭看到我的那個金字塔,卻發現它膨脹了。

  我趕緊低下頭不敢再看,但這個時候,一種想法突然在我的腦中成形。

  「藍……告訴我,你到現在還愛著朵嗎?」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告訴我……我想知道。」

  「如果我對她沒感情的話,我怎麼會照顧她呢?」

  他的金字塔在膨脹著。

  「你是不是在說謊,藍?」

  「我為什麼要對你說謊?有這個必要嗎?」

  他的金字塔又更加地膨脹了。

  「以希,你怎麼了?你今天一直怪怪的。」

  「你在說謊……你早就對朵沒感情了……你為什麼要裝成一副還很愛她的樣子?」

  「你憑什麼說我對她沒感情?你再這樣鬧我真的要翻臉了,以希。」

  「憑我們高三時的事。」

  他沒有再搭腔。

  「藍,你為什麼特地來我這裡?」

  「因為電話裡你在哭。」他拿了張面紙給我:「現在也是。」

  「你用不著騙我,我都知道,你其實不用在我面前裝樣子。」

  「我還是得照顧她,你知道,她已經沒有親人了。」

  那天晚上,藍在我家過夜。

  第二天一早,藍已經先走了,我穿上衣服,然後出了門。

  我來到水族館前,現在已經過了開店時間,但藍還沒有開門營業,這讓我有點納悶,於是我掏出鑰匙直接開門進去。

  店裡很暗,只有水族箱的冷光還亮著,我看到後頭門簾裡有人,顯然藍在裡面,於是我走過去,想問他為什麼這麼晚還沒開門。

  但一掀開門簾,我就愣住了。

  輪椅斜倒在一邊,地上滿是血跡,朵的長髮浸在血泊裡,而她的頸上有一道長長的切口。

  我怔怔然看向站在一旁的藍,他的臉上身上都是朵的血,而他的手上則拿著一把沾滿血的刀。

  他面無表情地轉頭看著我,說了一句話。

  「你說的對,以希,我已經不再愛她了。」

  這次,他頭上的金字塔沒有再膨脹了。

II. HALLUCINATION|幻想症患者(2006)

  我看到那女人喉嚨上被劃了一刀,像個壞掉的洋娃娃一樣倒臥在血泊裡,那個殺死他的男人握著刀朝我走來,我感到一陣暈眩,倒了下去,而在失去意識前我感到我被抱在一個寬厚的臂彎裡,是那個朝我走來的傢伙,他手上拿著……他拿著的不是刀……那是……

  我昏倒在藍的懷裡,在我以為原應被鮮血染紅的圍裙上我沒有感到任何沾溼的觸感。

  沒有血的味道,沒有屍體,沒有那個叫朵的女人,沒有人被殺。

  當我醒來時,我聞到一種熟悉的氣味,我不需確認就知道這是藍的房間,因為我很清楚他被單的氣味,以及留在他枕頭上頭髮的味道。

  我爬起身,覺得頭有點暈,我在床頭摸到我的黑框眼鏡,我戴上它,走出房門。

  我走下樓,樓下沒有輪椅,沒有屍體,沒有血跡,那只是夢嗎?我走到門簾後,掀開簾子,看見藍在店裡,手中拿著小撈網,我突然了解稍早我是把什麼東西看成了殺人兇器。

  「藍?」我出聲輕喚。

  他回過頭:「以希,你醒了?」他立刻走到我面前:「你突然就昏倒了,怎麼回事?又發作了嗎?」

  我這才想起,我其實一直有精神方面的毛病,雖不嚴重,但需要藥物控制,而我已經好久沒碰那些藥丸了。

  「抱歉……我沒有按時吃藥。」我說。

  他摸摸我的頭髮:「幸好我這還有留一些你的藥,你要現在吃嗎?」

  「嗯。」我點點頭,看他走到後面去,當他回來時,他的手上多了一包藥跟一杯水。

  我和水把藥丸吞了下去,他看著我喝下那杯水,然後接過杯子,含住我濕潤的嘴唇,我站在那裡,感覺下半身有了反應。

  「店裡不能放著不管。」我說。

  「現在是午休時間。」

  然後我們躺到門簾後的沙發上。

  藍是一家水族館的店長,我在他店裡工作;我跟他已經認識很久了,高中時代我們是同學,之後一直有聯絡;跟他一起工作是件很愉快的事,因為我們的關係一直沒有斷掉過。

  我這病已經很久了,但是藍沒有丟下我不管,仍然悉心地照顧我,讓我待在他身邊。

  他對我太好了,好到讓我覺得愧疚的地步,我沒有什麼能給他,我寧可希望他要的不是我,而是一個女孩,所以有了朵;可是我怕寂寞,我怕被丟下獨自一人,所以有了伊多。

  但我還是想要他,所以朵跟伊多都死了。

  很多時候我分不清什麼是真實,什麼是我所想像出來的,真實的人事物總是與虛幻的那些混在一起,我知道我越來越嚴重,但我仍然盡可能不去服藥,因為活在這種半夢半醒的世界裡會讓我比較安心。

  我怕有一天我醒過來,會發現藍也是我所虛構出的人物。

  小時候我常常會虛構出我的幻想朋友,想像我們一起玩得很快樂,起初我只是自欺欺人,但是久了,我就發現我真的能看見他們。

  跟幻想朋友在一起的時光很快樂,當我在現實世界受到了委屈,他們會安慰我,逗我開心,只有他們不會讓我傷心,只有他們會接納我。

  至少那時我是這麼相信的。

  但我知道,如果他們有自己的意識,他們說不定其實很討厭我,從小到大我都知道我是個討厭鬼,他們一定會丟下我,一定會的。

  所以伊多走了。

  伊多是跟著我最久的幻想朋友,但卻也離開我了,我不能接受,所以我在想像的世界裡把他殺了,然後丟進海裡。

  我想,我應該是討厭我自己的。

  「你不能老是自我厭惡,你要知道在這世上有人是喜歡你的,你有很多討人喜歡的地方,所以我在這裡,因為我喜歡你,你明白嗎?」

  是啊,可是你不能向我證明你是真的存在啊,藍。

  自從我的幻想世界變成一片血腥之後,我就開始乖乖吃藥,不過我也沒打算太乖,因為我還是不能從那個世界中抽離,那個地方就像一個髒臭到爆卻仍散發親切氣息的溫床,隨時等著張開雙臂擁抱我,而我並不是那麼抗拒。

  藥物也帶來一些好事,像是自從我比較按時服藥後,那些奇怪的異象就比較少了,如今沒有會飄的金字塔,沒有會讓我傷心的幻想朋友,只有藍在我身邊,如果他也是幻想朋友的話,那他應該不是會惹我哭的那一種,至少目前不會。

  那天下午,一個背著紫色兔子背包的小女孩站在店門外,我記得我見過她,只是我不確定她是出現在我的哪個世界裡。

  她對我招手,這讓我確定她是我的幻想朋友,於是我走了出去。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問。

  「這裡是我工作的地方啊,對了,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伊朵。」

  她的名字跟伊多很像,我不禁笑了。

  「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我叫以希。」我有些困惑,在我的幻想朋友中很少有人會不知道我名字的,他們通常都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已存在,而且每個都像是我的老朋友一樣。

  「以希,」她指著我身後的水族館:「你為什麼要在一棟空屋裡工作呢?」

  我突然愣住了,空屋?什麼意思?

  「以希?你在跟誰說話?」藍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我盯著眼前的女孩:「妳是誰?」

  女孩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而我沒有勇氣轉頭確認我身後的水族館是否存在。

  也許藍的聲音只是我所想像出來的……

  「以希,你在幹麼?那裡又沒有人!」

  沒有人嗎?我盯著伊朵,她是我的幻想朋友嗎?她到底──

  「以希!」一隻厚實的手握住我的肩膀,我聞到那熟悉的髮香跟圍裙上的氣味,藍就在我背後,離我很近,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體溫。

  我握住藍的手,看著眼前的女孩:「伊朵……妳不存在!妳只是我的幻想朋友!」

  我看到她站在那裡怒不可遏地瞪著我。

  「以希,你覺得待在那個世界會比較好嗎?」她問道。

  我點點頭,但卻有股想哭的衝動,我能夠待在這裡嗎?我有辦法就只選擇待在這邊,永遠放棄另一邊的世界嗎?

  她看著我,表情變得柔和起來,最後她笑了,然後我看到她轉身離去,消失在街道的另一邊。

  藍的手仍然跟我握在一起,我轉過頭來,看見他就在我身邊;我真的在乎他是真實還是幻想朋友嗎?我並不覺得我真的想知道。

  街上沒有什麼人,他牽著我的手走進店裡,走進那間始終存在的水族館。

III. EXIT 4|四號出口(2006)

  那天,在捷運站四號出口外,有個男人發生了車禍。

  當時他被一輛貨車撞上,雖然他立刻被送進醫院急救,但他卻始終昏迷著,沒有恢復意識。

  如今,他扭曲變形的黑框眼鏡仍躺在四號出口的不遠處,上面還沾著暗紅色的血漬。

  她坐在四號出口的階梯上,注意到那傢伙正盯著她看,以致於當他經過她身邊時,她不悅地看了他一眼,但在那瞬間,她突然想起了那傢伙是誰,他怎麼還在這個地方晃呢?他不該在這裡的!

  她站起身,想衝上去告訴他,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終究沒那麼做。

  那不是我該管的事情。那個時候,有個聲音在她腦中這樣說著。

  「對不起,伊朵!我遲到了!」一個年紀跟她差不多的女孩跑向她,女孩有著及肩的長髮,頭上戴著髮箍。

  「還好啦……還不到三分鐘。」伊朵看看手機。

  「走吧,快趕不上電影時間了!」

  「嗯。」

  她們跑進四號出口。

  當列車進站時,伊朵注意到有個高中生沒有上車,他站在候車處,看起來不像在等人。

  「這班車也不是我等的那班……」

  她聽到他如此輕嘆著。

  那天下午,她偶然經過那裡,看見他站在屋裡,於是她向他招手。

  我得告訴他!他不該待在這裡的!他應該……他應該去……

  他微笑著向她走來,像是見到一個老朋友,這突然讓她不安了起來。

  他為什麼那樣看我?他認識我嗎?「你在這裡做什麼?」

  「這裡是我工作的地方啊,對了,妳叫什麼名字?」

  他並不認識我。她鬆了口氣,畢竟她不清楚「那些傢伙」對「這裡的人」了解有多深。「我叫伊朵。」

  他抿嘴笑了笑。

  「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我叫以希。」

  果然是他!他不該在這裡的!他得回去!

  「以希,」她指著他身後的房子:「你為什麼要在一棟空屋裡工作呢?」

  他愣住了,這時,伊朵看見他身後有個黑影幽幽地搖晃過來。

  「妳是誰?」以希問她。

  那個扭曲的黑影緊挨到他身後,她覺得它好像正盯著自己,一時間,她發現自己根本說不出話來。

  他突然大吼:「伊朵……妳不存在!妳只是我的幻想朋友!」

  她一點都聽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她看見那個黑影環住了他──那東西就快把他抓走了!而他甚至還沒真的屬於那裡!

  她怒不可遏地瞪著他。

  你應該回來的!你還不屬於那裡!你沒發現嗎?

  這不是妳該管的事。那個黑影好像這樣對她說著。

  那不是我該管的事嗎?那為什麼偏偏就是要讓我看到呢?他就快被拉到那裡去了!難道我不該阻止他嗎?他該……他該回到這裡的!

  但是,這裡就有比較好嗎?

  她愣住了,她抬起頭,看見那黑影貼著他,像是擁抱一個愛人,以希沒有抗拒,他將自己的重量全都交給它,以一種相當親密的姿態。

  他看起來很不願意過來伊朵這裡。

  「以希,你覺得待在那個世界會比較好嗎?」她問。

  他點點頭,看起來像個快哭出來的女孩。

  那個黑影溫柔地握著他的手。

  那東西儘管陌生而未知,但它真的可怕嗎?至少對以希來說不是,她突然明白了。

  這本來就不是我能管的事。

  她看著他們,然後笑了,最後轉身往街道的另一頭走去。

  那天下午,那個男人在醫院裡斷氣了。

  他沒有回來,只有伊朵知道他在哪裡,那個男人不知道自己被車撞,不知道那間他每天走去上班的水族館已經不在了。

  她本來想讓他知道的。

  但是這真的有必要嗎?如果他不想回來,那為什麼要告訴他呢?

  「伊朵,妳剛剛站在那邊幹麼?那裡發生過火災耶,聽說店長就死在裡面……感覺有點毛毛的……」戴著髮箍的女孩說道。

  「喔……那我看到的一定是他了。」她低聲說道。

  「討厭!妳又看到『什麼』了對不對!很毛耶!拜託不要講那個啦!」

  伊朵笑了笑:「妳不想聽我就不會講的。」

  她們手牽手走進了四號出口。

  而那些人至今還在那間水族館裡。

– END –


MR.  H|H 君 系 列

書寶寶的故事|頁3

一分鐘教你看穿作者(2010)

  事情的開端,要追溯到前天晚上。

  那天是星期四,正值一週間的尷尬時期,每到了這一天,也就意味著一週即將結束,可以擺爛混吃等死的週末隨之在即,但偏偏和美妙的週六之間又還隔著一個可恨的星期五,於是乎,週四就變成了一個讓人有點尷尬又煩躁的日子,心中已經在盤算週末要去哪玩的行程,但偏偏肉體還深陷在工作或課業的泥沼之中,是的,星期四就是這樣一個該死的日子。

  那天晚上我照例宅在電腦前面熬夜看一堆有的沒的,明知第二天還得早起,但身心卻依舊沉淪得無可自拔,我一邊開著K島的裏板,一邊還爬著PIXIV的十八禁專區,沒錯,又是一個墮落卻令人愉悅的夜晚。

  而正當我幾乎陷入●蟲上腦的狀態時,突然,有個頗煞風景的MSN視窗映入眼簾,擋住了我螢幕上美好的渡良瀨準,令我有點微微地不爽,但仔細一想,忘記把MSN狀態設成離線大概也算是我的錯,只好無奈地看一下到底是哪個傢伙在這種時間還上線敲我,希望他真有什麼要緊事──雖說會敲我的朋友多半也沒幾個正經傢伙就是了。

  令人意外的是,這天敲我的是最近已經很少上線的H──有鑑於在此寫出他的真名大概也沒人認識,所以就用字母來稱呼他吧,反正他本人也超H的,不過,算了,這不是重點──由於他前陣子有了非死不可帳號後,就開始沉迷於FB上的各種小遊戲,加上他最近又為了趕製同人場上要出的新刊而陷入絕體絕命的修羅場狀態,所以老實說我已經很久沒看到他了,原本上個月還想找他一起去某間新開的女僕餐廳,不過看他好像忙到不行,我也就一直不太敢約他。

  「在幹麼?」他一上線就這麼問,不知為何這讓我有點火,因為會在MSN上這麼問的人通常都是很閒正在無聊中,所以看到線上有人在就加減敲一敲,事實上根本沒什麼要緊事要講。

  「在跟我的小準溫存啊,」我照實回他:「幹,你害我整個人都萎了。」

  「現在誰還在萌小準啊,你很LAG耶。」

  「怎樣?我就是LAG王,你有什麼不滿嗎?不然你有什麼很萌的新貨色拿出來給我看啊。」

  「你不是很喜歡我家那隻偽娘角嗎?靠,我為了你還多塞了些殺必死情節在新刊裡耶。」

  「嗯?什麼殺必死?我要聽!」

  「週六同人場上請來買本便知分曉,謝謝。」

  「幹!你一定要那麼機八嗎!講一下是會死喔?」

  「想說很久沒見了特地敲你一下,結果你對人家那麼冷淡,我都要哭哭了。」

  想到一個大男人在MSN的另一端哭哭,不禁令人感到有些不適。「還哭哭哩,你講這種話會讓我害喜啦,好啦有什麼事要講?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也沒什麼事,就最近常看到一篇文被轉來轉去,很煩。」

  「你的文?」我問。

  「不是,我的文被轉我應該會爽死吧,當然是別人的。」

  「哪篇?有連結嗎?」

  他丟了個網址給我,我點進去很快地掃視了一下。

  「這是小說?」我問。

  「對,而且有三集,你點旁邊的文章列表可以看其他的。」

  突然從輕解羅衫的小準轉到這個滿是字的網路小說中,頓時讓我感到很是不耐。「我可以下次再看嗎?」我問,並將滑鼠移到視窗上的X鍵。

  「你會忘記。」他說,而且他說得沒錯。

  「好啦好啦我看就是了。」我摸摸鼻子,看來這篇文是真的激到H了,平常他根本不會轉什麼網路小說給我看的,他只會在跟我出門的時候不斷向我勸敗尼爾‧蓋曼那類的,想到那本《第十四道門》至今仍躺在我放漫畫的書櫃底層就覺得好像有點對不起他。

  我將停在X鍵上的滑鼠移開,滑到瀏覽器的捲軸上,耐著性子讀了起來。

  「你是覺得它哪裡煩?」我讀了幾行便問。

  「就寫得不怎麼樣還一堆人在轉,而且錯字超多。」他回得直率,但卻極狠。

  「還好吧我覺得……咦等等,這是BL文嗎?」

  「你看到哪了?」他問。

  「嗯……我還在第一章啦,就他這邊主述者心裡OS說如果他喜歡男人的話應該會愛上他室友啥的,這很標準BL文會寫的東西啊!」

  「呵呵,你繼續往下看。」他回道,我彷彿可以聽見他在螢幕那頭的冷笑。

  「……啊!這個主述者是女的!我被騙了!」我大叫。

  「對吧,我一開始看到那段也很不爽,什麼爛敘述性詭計嘛。」H說。

  我無聲地嘆了口氣。「難怪你會不爽。」

  「繼續看吧,看到結局包準你翻桌。」

  「……你幹麼叫我看雷文啊?你明明知道我最討厭這些腐女寫的東西……」

  「這個腐女的部落格可是單日人氣近千呢,我們都輸給腐女了。」

  「什麼你們我們啊,」我回道。「我又不像你有在出本。」

  「你不是也看過很多推理小說嗎?你覺得這作者寫的怎麼樣?」

  「說多也還好吧,還不就是看你給我看的那些。」

  「哎你別客氣了,說嘛,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還不錯啊。」我說,但事實上我還沒讀完這篇文。

  「如果要你出錢買的話,你會想買嗎?」

  「呃……大概不會吧。」這是實話,不過我其實也很少買小說就是了。

  「我一個讀者看了她這篇文之後,就掉坑了,說這場會去敗她的刊。」H說,從他打出的這行字中我看得出他似乎感嘆萬千。

  「別這樣嘛,人家有喜歡其他作者的自由啊。」我說。

  「我真搞不懂這些皇民作者為什麼就是那麼吃香,明明日系推理根本沒幾個比得上歐美的。」

  又來了,假洋人H要發作了,他這種話講出去大概會得罪一堆人吧,不過最可怕的是,他還真的不太怕得罪人,我有時還真擔心他哪天出門會莫名死在暗巷裡,身上還被砍二十三刀。

  「幹麼說人家皇民啊……我看她文風還好啊,也不會說特別像日系翻譯小說的語感,而且人家寫的故事地點是台灣耶,看得出她應該有對那些地方作功課吧。」

  「作功課有什麼難的?Google查一查就有的東西,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那本時代背景設定在英法戰爭時期的奇幻小說吧?作者還是唸英國文學出身的,結果呢?垃圾一本。」

  雖然覺得H這番話有些偏激,不過大致上他說得好像也沒錯,現在這個網路時代,找尋資訊不像以前那麼難,尤其如果本身會外文的話,查找起來大概就更無往不利了。

  「以實際存在的歷史作為背景設定,其實有時要說混也是挺混的,」H繼續說:「當然──寫得好的作者懂得以自己的構思為主軸,輔以歷史上的真實事件來作搭配,但拙劣的作者卻可以直接拿歷史照本宣科,人家還會說『哇這作者考究好多資料他好厲害喔』,事實上他自己根本沒有任何原創的構思,只是幹人家的東西來用,這種作者能算得上厲害嗎?我可不這麼認為。

  「所以囉,同理可證,雖然這個作者不是寫歷史相關的東西,但這道理套到她身上也是一樣的,她寫的都是網路查一查就有的東西,這並不會很難,資訊一直都在那裡,只是看你要不要查而已,而很可惜的是,大多數人都是懶惰的,因為大家懶得求證,所以就會認為那些有去查的人很厲害,這就是一種群眾盲目。」

  「呃,我大概懂你的意思,」總覺得跟H這個人聊天,常常會不自覺地就認同他的想法,真是個危險的男人。「好吧,那你說她皇民是怎麼回事?我看到現在也還好啊,沒出現什麼特別日式的句子吧?」

  「你現在看到哪了?我沒記錯的話,她這篇文有兩次提到東京地鐵,你不覺得次數未免也太頻繁了嗎?」

  「嗯……也才提到兩次耶,這樣怎麼叫頻繁?」

  「兩次夠多了,」H說,我彷彿可以看見他在螢幕前搖頭嘆氣。「而且這兩個地方沒有必要非得用東京地鐵來舉例不可,她第一次提到是關於列車線顏色標示的部份,這個我不清楚其他國家的情形,所以就算是放過她好了,但第二次我就實在不怎麼能認同了,因為她是想強調列車在尖峰時刻的擁擠程度,這點就沒有必要非得用東京地鐵來形容不可吧?她是用繁體中文寫作,也就是說閱讀的受眾並不是日本人──至少不會是大部份的日本人,而既然如此,當然就未必每個中文讀者都了解東京地鐵在尖峰時間的擁擠情形,作者之所以會這麼寫,就表示她認定她的讀者都一定很熟悉東京地鐵的情形,或者也有可能──她認為東京地鐵對台灣人來說是一種值得嚮往的指標性建設,這和語感無關,而是她的本質是愛著日本的,所以才會這麼寫。」

  「……我覺得你想太多了,她不能自己爽寫就這樣寫嗎?幹麼那麼吹毛求疵?」我忍不住吐槽。

  「還有,她在提及台灣的建設時是非常抽離的,你仔細去看,是不是有種台北旅遊觀光手冊的感覺?她還特地強調Subway這東西在台灣叫『捷運』,這在台灣人眼中看來反而怪異,因為我們早就已經習慣管這東西叫『捷運』很多年了,如果她這文是在十幾年前捷運剛出現在台灣時寫的,那大概還不會顯得那麼突兀;另外,像是特別介紹台北101的跨年煙火這點也很多餘,101的跨年每年新聞都會播報,雖然我這輩子幾乎沒離開過台北,但我想既然電視會播,那麼那應該也是全台都會知道的事情。

  然後呢,她這裡提到了淡水,用一句美麗的淡水就帶過,這裡也可以看得出她對在地事物的陌生,你也跟我一起去過淡水應該記得吧?我不是說過嘛,淡水真是個無聊的爛地方,專門拿來騙外國人錢用的,一樣的東西,那邊賣得就是特別貴。」

  我忍不住笑了。「唉,別這樣,至少搭船還滿好玩的。」

  「我記得你那次還曬傷了不是?淡水那鬼地方就是這樣,夏天秋天的時候去會曬死,冬天跟春天去會冷死;反正啊,她這整篇文雖然都在講台灣的東西,但卻非常不道地,缺乏那種講給自家人聽的在地口吻,反而像是攬著外國朋友的手臂,一路走到哪替他介紹到哪的感覺,而且這個外國朋友還顯然是日本來的。」

  「哎,那也只是你個人的看法吧,你不能因為你覺得淡水很無聊就這樣說啊,搞不好人家覺得那裡很美也說不定。」

  「呵,我酸人的口吻還真是比不過你。」H說。

  「喂,我哪有在酸人啊!你夠囉,我可是很NICE的!」

  「好啦好啦你最NICE了這一定有什麼誤會對吧?總之我懷疑這作者根本沒有去過那些地方,如果是真的去過的話,應該可以有一些更個人的見解,而不是這種通篇都很抽離的北部旅遊觀光手冊,簡直是把當地人當白癡。」

  「人家爽這樣寫你是有什麼不滿啊?」我說,「一直要這樣挑人毛病。」

  「我身邊的人都在轉她的文,我不能不滿嗎?」

  「好啦我下次幫你轉你的去FB總行了吧?幫你推推喔大大好棒啾咪♥」

  「算啦,到時沒人按讚我不是更悲慘,我也只是跟你發發牢騷而已。」

  我看了一下電腦時間。「你已經跟我說那個作者寫得有多爛說了一個多小時,這樣還只算發發牢騷啊?」

  「你看到結局了沒?」他問。

  「還沒,結局是什麼?」

  「結局就是那個主述者的室友把到那個部落格主。」

  「幹!什麼爛結局!結果還是BL嘛!你居然給我看這種雷文!」

  「那個主述者是GL啊,我對你夠意思吧。」

  「夠你個頭啦!又沒有床戲!她又沒有寫出來!」

  「說到這個,我也懷疑這作者根本不會寫GL,雖然我這輩子是沒機會了解女女戀的世界了,但她每次寫到主述者的戀情都只講帶回房間辦事而已,我倒是有點懷疑GL真會這樣一天到晚上床上不停嗎?」

  「畢竟沒有馬上風的問題嘛。」我想也不想便這麼回,只見他留給我一大串笑臉。

  「話也不是這麼說嘛,要是她在這方面可以寫得更細膩一點就好了,可惜她只想拱最後的那組BL……喔對,說到這個,我也覺得她文中把那個主述者比擬為馬修‧史卡德這點很怪。」

  「夠囉,你到底是要嫌多少才甘願?」我說歸說,但其實還滿想聽聽他的見解,畢竟聽H大屍(注意:可不是大師喔)婊人總是能讓我聽得津津有味。

  「在這種情況下,」H聽我這樣反駁他,果然繼續往下說了,有時我還真覺得他這種容易被釣的個性有點可愛。「其實主角用最基本款的『親愛的華生』來回主述者就可以了,偏偏冒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史卡德真是有夠詭異,雖然史卡德也酗酒,但他後來其實戒了,而且我記得沒錯的話,史卡德應該是不抽菸的,事實上他並不是一個很典型的冷硬派偵探,這段主角如果硬要把主述者跟冷硬私探搭在一塊的話,選一些更典型經典款的──例如山姆‧史貝德或雷蒙‧錢德勒那類的話可能會適合一點,雖然事實上我認為這個GL主述者更像是羅登拔的那個女同志助手就是了,看起來,這個作者說不定根本沒看過史卡德系列。」

  「也是啦,又不是抽菸喝酒就會變成冷硬私探,不過我還真意外,原來你也看史卡德啊?」

  「沒,我沒在看,我只是有翻過唐諾寫的導讀而已。」

  「靠!他的導讀你居然看得下去!我都跳過耶!」

  「如果想賣弄學識的話,讀他的導讀其實挺實用的,你應該多讀讀。」他回道,我懷疑這傢伙大概在螢幕前笑得可開心的。

  「我才不要哩,通篇都是跟故事風馬牛不相及的跩文,他到底想表達什麼啊?」

  「表達他書讀很多吧我想。」

  我回給他一串W。

  「不過呢,看到這種皇民作者只寫得出史卡德這個冷硬派偵探,還真讓人傷心。」H說。

  「吭?為什麼?有什麼好傷心的?」

  「因為史卡德並沒有非常典型啊,他只是在台灣書市少數比較受歡迎的一個歐美偵探而已,在台灣說到冷硬派,大概都只會想到他,但其實他的前輩中好看的也不少,像劉‧亞契我就很喜歡,可惜台灣不出就是不出。」

  「你只好去勤習英文跟勤存錢啦,」我說。「在台灣這種市場大概就是這樣啦,我喜歡的一堆日本動漫也是死都不出台版。」

  「你還算好的吧,你有字幕組啊。」

  「喂喂喂,別酸到我身上來,把你的砲火對準外面好嗎?」

  「後天就要場次了,還老是看到這些皇民真不爽。」他說。「你看她說什麼珍‧奧斯汀那時代的主述者很愛自我介紹,像奧斯汀那種英國作者根本就不會在書中拼命強調自己的存在感,他們喜歡的是從旁譏諷;會一直強調『嘿,讀者們,現在我要來介紹……』巴啦巴啦一堆這類的通常都是法國作者,哼,我合理地懷疑這作者喜歡亞森‧羅蘋,你看他部落格旁邊掛的連結,有一個我以前也轉給你看過的,那格主喜歡羅蘋,還批評過恩斯特‧威廉‧洪納筆下的夜賊萊佛士,有印象吧?」

  「唔嗯……好像是有這個印象。」我回道,腦中卻鮮明地浮現H當時對此砲了些什麼──H是忠實的英國小說讀者,而且專攻十九世紀,有時我懷疑他的胸中是否也鮮明地刻著VR兩個字。

  「哼,雷人總是會串在一起。」他說。

  「別氣啦你,欸,你把人家想像成這樣子,搞不好她根本不是這樣啊,要是人家真的有去過那些地方,也看過你說的那些書怎麼辦?」

  「那樣的話,我倒是會替她很痛心,她的文筆顯然把她的見識都葬送光了。」

  我忍不住又因為這惡毒的評語而笑了起來,雖然明知這很缺德,但H每次的毒舌都能逗笑我。

  「唉,算了,皇民除不盡,春風吹又生,有時候我覺得台灣整個推理小說的市場根本是病了,不過台灣有病的市場大概不只這個吧。」H說:「對了,後天你會來嗎?」

  「你說去場上嗎?會啊,要我帶便當去探望你嗎?」

  「是親手作的便當嗎?」他打這行字後面還加一個愛心。

  「怎麼可能啊!少智障啦你!」我大笑。

  「你這次要COS誰?」他問,「KAITO?還是戰人?」

  「戰人的衣服還沒作好啦,下一場再說吧,我這場沒要出CO。」

  「嘖,真可惜,你每次COS都那麼帥,我看那些腐女看到你都要高潮了。」

  「對啊我超帥的,每天早上都被我自己帥醒,你有什麼意見嗎?阿宅?」

  「我這個阿宅都要哭哭了,大帥哥,你也分一點妹給我吧。」

  「白癡啊你!」我一邊笑一邊打字。「人家我可是專屬你一個人的呢,學長葛格♥」

  「幹!你講這種話有夠噁心的!」他回道,但我知道他鐵定也在狂笑,因為他打字速度突然變慢了。「不習慣啦!你還是當兄貴比較適合!」

  「靠!我這個兄貴還比你矮!這算哪門子兄貴!」

  總之這就是星期四晚上我與H的對話內容,當然實際上的MSN對談內容更加智障而且充滿了注音文、無意義狀聲詞、斯巴達王以及石內卜拍手,故以上都是經過潤飾後的版本,之後我們又哈啦到凌晨,混到三點才道別去睡。

  然後很快地來到了星期六。

  早上我進了場搶完本之後,順利找到了H的攤位,中午幫他去買麥當勞餵飽他之後,就順便充當他的顧攤小精靈,事實上,H雖是個堂堂五尺以上男子漢,但出的東西總是遊走在女性向邊緣,雖然這麼說有點沒禮貌,但我已經懷疑他是個潛在雙性戀很久了,尤其是曾去過他家,看過他電腦裡滿滿的猛男獸人汁圖之後,我更加覺得H這個人身上實在是有太多我不可解的神秘。

  不過話又說回來,自家電腦裡有一堆偽娘裸圖跟GL圖的我好像也沒什麼立場說他就是了。

  當然,H這個人算不上是什麼大手,所以這次我依舊陪著他抱一堆殘本回家,不過經過那麼多場的摧殘,他現在對人生已經比較看得開了,這天他看起來心情還算不錯,走在台大熱死人的椰林大道上,他突然劈頭就這麼說了一句:

  「你知道嗎?上次我在MSN上婊過的那個皇民作者,這場就排在我們隔壁。」

  我很是驚訝。「咦──真的嗎?她長什麼樣子?」我問。

  他推了一下眼鏡,盯著我看:「沒有你正,放心好了。」

  「靠!我又不是問這個!」我將手上裝桌巾的箱子甩向他。「她有認出你嗎?」

  「拜託,」他笑了起來。「她應該根本不認識我吧。」

  「哎,你那麼愛婊人,搞不好她私底下也婊過你啊,不婊不相識嘛,我們不是也這樣認識的嗎?」

  「你是在慫恿我把她嗎?」H笑道。「我已經有你這個女朋友了,難道你想叫我開後宮啊?」

  「誰要你把她啊,只是想說搞不好你們可以以婊會友嘛。」我將箱子甩到肩後,用手壓住差點被風吹起的裙子,這件新買的紅格紋短裙我可是特地穿來給H看的。

  「她攤位上的讀者還真是挺吵的,你有沒有看到那個鄉巴佬?一副好像從沒看過同人誌的德性。」H輕描淡寫地說。

  「有有有,我還想說這人有夠爆笑!」我忍不住噴笑。

  「然後啊,讀者跑來問作者在不在的時候,作者還裝作不在攤上。」

  「是喔?真的假的?」

  「也不意外啦,上次還是哪次隔壁攤的也是這樣,不過我不記得對方是誰了。」

  「要是你記得的話會婊他吧?」

  「應該會吧,我懷疑這是我天性中無法抹滅的一部份。」H嘆了口氣,說真的,不談個性的話,H偶爾看起來還真的很像是個文弱的文藝青年,雖然他老愛稱自己是阿宅,但老實說他的姿色帶出門還挺令人驕傲的──但當然這種話我不會跟他本人說,因為那八成會讓他的自戀傾向更加嚴重。

  「說真的,你這樣不累嗎?看你一天到晚在婊人。」我問。

  「當然會累啊,而且只要想到我婊再多,對方也不認識我這個無名小卒,就覺得實在是很幽怨。」他拖著吱嘎作響的行李拖車,一臉正經地望向遠方的夕陽──如果夕陽真的在那裡的話。「所以啊,為了讓他們記得我,我今後還是會繼續嫉妒他們、婊他們的,婊到他們無法再忽視我為止。」

  我盯著他的側臉,不禁感到華生的人格又再度爬進我的靈魂。「你啊,只是個病嬌嘛。」

薛丁格的推理(2011)

  「所以你會去嗎?」剛從女僕餐廳走出來時,我轉頭朝H問道,此時他仍站在門口的木製台階上。

  「吭?去哪?」他一臉像是大夢初醒的樣子。

  「推理場啊。」我說。

  H露出苦笑:「報名日期不是早過了嗎?而且我又沒出跟推理有關的本。」

  「就去逛逛嘛,那場地也離你家很近啊,」我說。「推理場耶,你不是喜歡推理小說嗎?」

  當我這麼說時,他臉上頓時顯出凝重的表情。

  「是有這麼不想去喔?你不是有朋友有報攤嗎?」雖然有點不可思議,但我知道H確實有朋友。

  他轉身往巷道外走,而我立刻跟了上去。

  「呃──要怎麼說呢……」他說。「你該知道同人本這種東西,內容大多都是以非原創角色間的配對為重點吧?」

  「但也有人是出原創的啊。」我回道。

  「是有,但那不會出現在ONLY場上,所謂ONLY場,就是全場的同人作品都只以同一個主題來作衍生,所以如果你不愛那個作品,你就應該迴避這種場合。」

  「可是你不是喜歡推理小說嗎?而且推理場又不限主題,只要跟推理作品有關係就好啦,應該會有人出福爾摩斯本吧?」我說。

  「當然會有人出福爾摩斯本,福爾摩斯這兩年那麼紅。」他僵硬地笑道。

  「所以你幹麼不去啊?你總不會要告訴我你怕看BL吧?」

  「我沒說我不去。」走到了巷口,他又轉了個方向,往公園方向走去,灰色的長圍巾在他身後隨風飄動。

  我跟上去,他的手插在口袋裡,一副拒世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我看你明顯是不想去。」我評道。

  他輕嘆了口氣,似乎沒有被我的追問惹惱。

  「你知道嗎?我其實不想記得這件事,但所有人都要提醒我。」他說。

  我微蹙眉頭。「你就這麼不想去啊?」

  他轉頭看著我。「我說了,我沒有不想去。」

  「但你剛說你根本不想記得推理場的事,這不就是不想去嗎?」

  他停下腳步,於是我倆便在落葉飄散的人行道上大眼瞪小眼。

  「看吧!看吧!我一說出口,這事就這麼決定了,」他拉高音調說道。「我說我不想記得,就表示我真的很不想去,我說我沒有不想去,就表示我非去不可,為什麼就只能兩者擇一啊?難道就不能讓一切處在薛丁格的貓箱狀態嗎?」

  對他的反應,我有那麼一刻簡直啞口無言。「這有那麼難決定嗎?」我問。「為什麼連薛丁格的貓都扯出來啦?」

  「我──」他這時才突然注意到路人的側目,於是他往後退了一步,走到人行道旁的樹蔭底下。「稍微過來一點吧,別擋在路中間。」他這麼說,於是我順從地跟他站到一邊去。

  「我原先的打算是,」他接下去說了:「我想去,但我覺得我有很大機率會忘記日期,所以如果我忘了,那就算了。」

  我回想起他先前的回答,於是說道:「所以你打算忘記?」

  「對。」他說。「但是──我不希望是蓄意忘記的,因為我原先確實想去,我只是不小心忘記了,我希望事情的結果是這樣,但我如果告訴你,我希望事情變成這樣,那就表示我是蓄意忘記的,我很討厭這樣,所以才一直不想回答你,而我現在告訴你了,所以你把這整個平衡都破壞了,你把貓害死了,都是你的錯。」

  我皺眉看著他。「你很矛盾耶,為什麼那麼簡單一件事可以被你搞得那麼複雜?你的人生活成這樣不累嗎?」

  「也還好,我習慣了,」他回道。「當然,就像你說的,我是不擔心BL的問題,你也知道我是出什麼本的,我只是──」他突然變得結巴起來:「……只是不想看到某些作品的同人本,而且我擔心全場都會是我不想看到的那些作品。」

  「哦──」我頓時了然於心。「你不想看到日系推理的同人本吧?」

  「對,就是那樣。」他回答得乾脆,態度卻不怎麼篤定。

  我們繼續往公園走去,事實上我們已經在公園裡了,這是一個建築在人行道上的公園,很久以前,它只是個佔地過寬的人行道,後來它的中間蓋了條灰色長廊,還有一座涼亭,以及供兒童遊玩的遊樂設施,於是它就成了個不知該算是人行道還是公園的地方。

  「說不定會有京極堂的本。」我說。「你之前不是說你不討厭京極堂嗎?」

  他乾笑了一下。「我不奢望會有對得到電波的作者。」

  我點點頭,在ACG的同好間,通常在看到一個受大眾稱許但卻不太合自己口味的作品,會說這東西跟自己「電波不合」,這東西要拿來解釋給一般民眾聽還挺困難的,換句話說,就是「覺得這東西爛得要死卻又不好意思直說」的委婉說法,一般來說,當有人來推薦這作品時,聽到這評價後就會識趣地晃開,如果還有人聽不懂硬是要推薦,那就真的是白目了。

  「那福爾摩斯咧?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歡福爾摩斯嗎?」我問,H這個人向來都是喜歡歐美推理勝於日系推理,怎麼可能拿這個釣他還沒用。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表情變得更加為難了,我懷疑他搞不好下一秒就會哭出來。

  「我需要找個地方坐下。」他說,於是我們走到遊樂設施後方,在水泥製的座椅上坐下,幾個蘿莉奔過我們眼前,看起來無憂無慮。

  他沉默地盯著那幾個蘿莉,在我幾乎要開口打斷他的沉思時,他這麼說了:「你覺得推理場上,會有人真的出推理的本嗎?我不是說那種推理作品中的角色配對,例如福爾摩斯愛華生那類的,我是說,真正的推理,有殺人、有案件、有解謎的那種。」

  「應該會有吧?」我說,但我其實不怎麼確定。

  「對,就像你說的,應該會有,」他又拉高了音調,好像在說一件本世紀最不可思議的事似的。「有多少呢?也許就一攤吧?要不要來打賭?」

  「賭這要幹麼?我才不要。」我說。

  「要我說的話,我猜,也許會有一、兩攤,樂觀一點來想,也許有更多,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很確定九成以上都不會是我喜歡的作者。」

  我揉了揉前額。「你有哪個喜歡的同人作者嗎?」

  「有,但他不出本。」他回道。

  「我覺得你要求太高了,」我說,「ONLY場嘛,好玩就好了,你要看真的有推理的東西,去買推理小說就好啦,同人場就是給人抒發角色愛跟配對愛的嘛。」

  「我也知道我不該要求太多,」他說。「但我就是沒辦法──我沒辦法想像一個認為福爾摩斯愛華生是理所當然的世界。」

  我愣了一下。「你在說什麼啊?」

  「你剛剛也說了,ONLY場就是用來抒發角色愛跟配對愛的,所以──假設,這場ONLY場裡面有很多福爾摩斯跟華生配在一塊的本,那就表示在這個場上──在這個小小的世界裡,大家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你會來,就表示你接納這些東西,也認同這回事,也就是說,在這個ONLY場的世界裡,福爾摩斯與華生彼此相愛是理所當然的。」

  「你忘了亞森‧羅蘋吧?」我說。

  他翻了個白眼。「對,謝謝你提醒我,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在這樣的場合裡,這群男人搞在一起是很正常的事,因為會來這裡的同好,本來就都是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有遐想。」

  「你說這不是廢話嗎?」我說。「哪個同人本不是對角色有遐想才會出的?而且同人場那麼多,你幹麼就非針對推理場不可?搞不好也有人出直向的啊,而且,你平常不是也常說福爾摩斯跟華生之間關係不單純嗎?」

  他嘆了口氣。「你果然沒有辦法了解我的感受對吧?」

  「誰了解啊?你講話根本沒重點,我只是問你要不要去推理場而已,你居然可以扯這麼一堆無關的東西出來。」

  「好吧,你要重點,我就給你重點,」他說:「我不希望我喜歡的角色們被搞在一起,我希望他們一直是原來的樣子就好了。」

  我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你騙誰啊?出同人本的人說這種話對嗎?那你以前寫的那些同人文怎麼說?」

  「坦白說,我現在覺得很後悔。」他答道。

  「你後悔這麼說?」

  「我後悔寫過那些文。」

  「這……太不像你會說的話了吧?你知道你現在到底在說什麼嗎?」我叫道。

  「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但我現在的確這麼想,也許我明天就改變主意了,但至少我現在真的這麼覺得。」

  「你怎麼會這麼想啊?你被什麼東西打到頭了嗎?」我說。

  他摘下眼鏡,揉了揉兩眼中間,又將眼鏡戴回去。「我只是有一天突然意識到,我至今所做的事,對於原作來說是一種嚴重的褻瀆,而我居然還沾沾自喜,認為這是一種我對原作的愛,事實上我只是想藉由別人的作品來表現我自己,我寫那些同人文只是出於自我感覺良好,並不是原作他真正想表達的東西。」

  「你又知道原作他真正想表達什麼了?那麼,那些惡意賣萌賣腐的作品怎麼說?」

  「就算原作他確實有賣這些東西,難道我就要乖乖的上勾吃餌嗎?還是說你認為我會分不出惡意賣萌賣腐跟一般正常作品的差別?」他回道。

  「那倒是。」我說。「不過,你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想的?你不是一直都有在寫同人文嗎?」

  「大概是今年年初的時候吧。」

  「所以你以後不會再寫了嗎?同人文那些的?」我問。

  「我想還是會,我沒有要封筆,別緊張。」

  「可是你剛剛的說法,等於是要跟整個同人界敵對耶,」我一手托腮,歪頭看著他。「你的意思是,從今以後你就是要當個基本教義派的原作廚,摒棄一切衍生創作嗎?」

  「我沒有。」他睜大眼睛看著我。

  「幸好我只是個小讀者,你剛剛的話要是讓其他同人作者聽到了,不婊爆你才怪。」

  「別誣賴我,我認同同人創作,我沒有要摒棄它。」

  「但事實上你沒有,」我指摘他。「你喜歡推理小說,卻不想去推理場,這就是證明。」

  「我沒有說我不去。」他反駁,但那聽來卻軟弱無力。

  「你不要再傲嬌啦,三次元傲嬌不萌耶。」

  「我不是傲嬌。」他站起身來,轉身往公園盡頭走去。

  傲嬌總是會說自己不是傲嬌的,我暗自嘀咕著追了上去。

  「幹麼啦?生氣啦你?」我半開玩笑地拍他的肩頭。

  「我沒有生氣,我幹麼要生氣,太可笑了,你覺得我會為這種無聊事生氣?」

  事實是,我所認識的H永遠都會為了無聊小事生氣,反倒不少旁人認為很嚴重的大事他不怎麼在意,例如之前他的文章被盜轉到對岸的論壇供人下載,也沒看他有什麼反應。

  他繃著臉,一直走到公園盡頭那座顏料管狀的立體藝術旁,才再度開口:「我剛剛說的,只是我個人對於今後自己創作同人文的態度,跟其他人無關。」

  「但要是別人聽到了,難免會想對號入座吧?我也會看同人文,我覺得你剛剛這麼說有點傷人,」一陣寒風吹來,我沒圍巾,只好縮起脖子。「而且……要不是因為我認識你,我會覺得你剛剛那種說法有點太……自命清高了一點。」

  他揚起臉。「就像基本教義派的天主教徒?」

  「就像基本教義派的天主教徒。」我答道。

  「但我沒對你傳教吧?有嗎?」

  「你以為是誰害我看起人生中第一篇獵奇同人文的,你覺得你都不用負責的嗎?」

  他臉上仍然沒什麼表情,但我知道他無話可說。

  「好吧,我承認我剛剛那樣說是太衝動了,」他的語調稍微放軟了點:「我不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我只是……覺得很煩躁。」

  「煩躁?你煩什麼啊你?有什麼好煩的?」

  「我寫了兩年的那篇同人文,我現在覺得它是團垃圾,而我不知道要怎麼擺脫它。」

  「就別寫啊。」我說。

  「你說得倒簡單,我寫了它兩年,你叫我怎麼放棄它?」

  「之前看你版上講的,你寫得好像挺痛苦的,何必搞成這樣子?沒樂趣的話就別寫好啦,幹麼硬逼自己非寫不可?」

  「如果我在這裡放棄,那就表示我過去兩年寫它的日子都是白費了,是在浪費時間,我不能接受這種事。」

  「那就趕快把它草草解決,快刀斬亂麻,別在那婆婆媽媽的。」

  他垂下眼,盯著自己的靴尖。「我問你,你覺得我是不是遇到所謂的寫作瓶頸了?」

  「瓶你個頭,別想那麼多啦,寫就是了,是有必要搞得那麼糾結嗎?」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只是突然發現,不管我寫得再多,都不能取代原作的地位,就算我自以為我的構想多麼有趣,我的同人文仍然只是同人文,它終究是仿造的東西,不會變成正典,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我的創作毫無意義可言。」

  「怎麼會沒有意義?」我說,但我其實不怎麼確定該如何安慰他。「別說那種傻話。」

  「之前──」他突然接著說道:「過年的時候,我看了電視上播的現代版福爾摩斯。」

  「喔,」我有點反應不過來,不曉得他忽然談這個作什麼。「怎樣?那好看嗎?」

  「我希望它很好看,」他說,聲音越來越小聲。「但它沒有,完全不如我的預期──雖然我並不認為我在看它之前有期待什麼,事後想想,我可能在看之前,就已經多少料到它不會讓我熱中起來。」

  「那你幹麼還要看?」

  「因為我朋友在看,我以為我朋友喜歡的東西,我也會喜歡,但事實是,我和他們隔的鴻溝比我想像中還大,而我永遠也跨不過去,我永遠沒辦法變成他們之中的一份子。」

  他說這話時看起來好像快哭了,有那麼一刻我真擔心他要是在這大街上哭起來我該如何是好,我可不希望旁人認為是我害他哭的,幸好他終究還是克制了下來。

  「那對我來說,」他繼續說下去,語調聽來還算平靜。「不是柯南‧道爾寫的那回事,雖然那裡面有福爾摩斯、有華生、甚至還有雷斯垂德,但那怎麼看都──不是,我當然知道那是戲劇改編,是導演跟演員的詮釋,一種現代化的詮釋,但就連那種出於致敬與考究的詮釋,我都無法接受,我就是沒辦法不去認為,那是另一個與原作毫無瓜葛的東西,那不是真正的福爾摩斯,至少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一個。」

  我愣愣地看著他。「我靠,你好像變成比原作廚還要更廚的另一種境界了,那你倒說說看,你心目中的福爾摩斯是哪樣?就像你寫的那樣嗎?」

  「不對,我寫的那種也是偽物,」他搖搖頭。「你要說的話,就儘管把他當成瑪莉蘇還是蓋瑞蘇吧,就憑我寫的那種東西是絕對無法跟原作攀上任何關係的,至於我心目中的福爾摩斯,我只能這麼說,他沒有別的面貌,我曾經一度以為我可以靠我的文筆詮釋他,但事實上我不能,在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因為唯一辦得到這件事的人──柯南‧道爾已經過世了,對我來說,福爾摩斯就只能是書上的那排鉛字,是書頁上的敘述,其他地方都不存在,他不會有具體的面貌,因為他原本就只存在於想像中,是不能被具像化的東西,因為一旦被具像化了,那份想像就會消失了、被取代了,甚至變成主流的認知,那就是我所不能接受的。」

  他這番話說得挺抽象,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稍微理解他在說什麼。「你的意思是,你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同人創作──就算那是BBC拍的,是這樣嗎?」

  「你又把問題扔回原點了,」他一臉不耐。「我沒有說我不接受同人創作,我說過我認同同人創作,任何人都有表達愛角色的自由。」

  我聳了聳肩。「但你現在看不起這種事了,對吧?你說你花了兩年寫的那篇同人文是團垃圾,你有沒有想過追那篇文的讀者會怎麼想?」

  「我有打算把它寫完。」他說。

  「你也只是想而已,你還是沒寫完啊。」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更不能草草結束它,我不能像你說的那樣,不想寫就不要寫,你就儘管說我自大還是自命清高好了,我是個白癡,自以為可以搞定一切,結果卻一團糟。」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陣風將他的圍巾吹下肩頭,他將滑落的圍巾再次揚到身後,並一屁股在立體藝術後方的石椅上坐了下來。

  「好吧,同人文的事就放過你,」我站到他面前,卻沒跟著坐下來。「那恐同的事該怎麼說?」

  他一臉震驚的看著我。「誰說我恐同了?」

  我踢開一個被吹到我跟前的飲料罐。「你說你不要你喜歡的角色被搞在一起,還說就是因為這樣才不想去推理場的,不是嘛?」

  他開口想反駁,但卻沒在第一時間脫口而出,反而沉靜下來,謹慎地挑選著用句:「我那樣說的意思是,我不要他們之間變得理所當然,你懂嗎?」

  「不懂。」我說。

  「你坐下來吧,別站在我前面,我覺得壓力很大。」他指了指另一張石椅,我雖然不怎麼想順他的意,但還是在石椅上坐了下來。

  「你知道所謂的擦邊球吧?」他稍微前傾身子說道。「就是那種明明兩個人之間沒什麼,但旁人怎麼看都覺得好像有鬼的情節。」

  「你說得再具體一點吧,我聽不太懂。」

  「就像……」他仰頭尋思著。「好吧,福爾摩斯跟華生,我現在只想得到這組,他們之間雖然是普通的友情沒錯,但要想成是朋友以上的關係也不是不可以吧?」

  「那倒是。」我同意道。

  「在這種設定下,很多情節都可以解釋成擦邊球,好像有點曖昧,但事實上又什麼都沒發生,只是稍稍在禁忌的那一端略微擦身而過,這就是擦邊球的真諦。」

  「所以咧?」我一臉茫然。

  「所以明著來就不好玩了啊,」他叫道。「你想想,一對拘謹的英國紳士,在必要的時候能夠為對方出生入死,但要真搞到床上去,你不覺得就破壞了想像空間嗎?就像綁著高馬尾的女高中生,你難道就不會去想像她放下頭髮是什麼模樣嗎?」

  「我是不會去想像什麼女高中生啦。」我沒趣地看著他,H的守備範圍向來很廣,一部份與我臭味相投,但另一部份卻又令我匪夷所思。

  「所以囉,」他一手指著石桌桌面,好像那裡有什麼作戰地圖似的。「這樣的東西搬到同人場來,你覺得那還會有什麼意思嗎?當然,不一定每家同人作都是搞到床上去的,一定也有專走擦邊球路線的,只是,再怎麼擦邊,是擦得過原作嗎?更何況,一個尺度跟原作差不了多少的同人作,又有什麼看頭?」

  「你這麼說不就矛盾了嗎?」我回道:「你說你不要看過激的,可是不過激,你又嫌他沒看頭,你這不是找麻煩嗎?」

  「所以我只能看原作,這就是我的結論。」他說。

  我不禁感到一股疲憊,我將手肘撐在石桌上,扶著腮幫子。「結果你還是否定同人創作嘛。」

  「我沒有否定,我只是認為這世上不會有能夠超越原作的仿作,我以前之所以寫那些,只是因為我想證明我能寫。」

  「你就不要哪天又讓我逮到你說什麼東西好萌想寫文什麼的。」我嘲諷道。

  「短期內不會再發生了,至少下個月以前我應該不會寫。」

  「你說的跟你做的都是兩回事,其實你有雙重人格吧。」我說。

  「我認為個人的想法跟寫出來的故事並不一定要劃上等號,現在跟你說話的這個我,跟寫小說的那個我並不是同一個人。」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啊?你還好嗎?是不是該吃藥了?」我皺眉盯著他。

  「就像我以前說過的,我討厭奇幻小說,那不符我的喜好,但我還是會去寫奇幻,那是因為我想證明我會寫,我只是不喜歡讀而已。」

  「有夠傲嬌的啦,你有病啊?不喜歡還硬要寫?」

  「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他說。「我腦袋裡的想法一直都在變化,今天我是這麼想的,明天可能就不一定了,我自己也說不準。」

  「但你仍是會婊人的,即使在你自己根本不握有什麼原則的狀態下,你還是會瞧不起別人、嘲笑別人,讓別人被你氣個半死。」

  他聳聳肩,似乎不認為這是種指責。「那是我調劑身心的娛樂之一。」

  「你沒想過你憑什麼嘲笑別人嗎?真搞不懂你一天到晚樹敵,為啥還能那麼悠哉。」

  他倚著桌緣,將一雙頗令我嫉妒的長腿交疊。「沒沒無聞的小人物,才有嘲笑那些大人物的資格,大人物必須學習敦厚、寬以待人,但小人物不用,因為小人物嫉妒他人、見不得別人好,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人如果一直那樣,就會是一輩子的小人物了。」

  「如果有人可以明確地告訴我,我何時可以成為大人物,那我就會好好地學習敦厚和寬以待人,但事實是我搞不好一輩子也當不上,那麼趁現在多婊幾個人又有什麼關係?」

  我盯著他一會,最後決定投降。「我一點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那很好,因為連我自己也搞不懂。」

  「所以你不會去推理場了吧?」

  「有我想要的本我就會去。」

  「你朋友不是有報嗎?」我提醒他。「應該會出新刊吧?」

  他微蹙眉頭。「我不確定他們會不會在推理場出,也許會來不及。」

  我歪頭看著他。「你是不是希望他們來不及在推理場出?」

  他望向我,有點尷尬地笑了起來。「被你猜中了。」

  「你喔,有夠缺德的。」我站起身來,將外套領子拉高。「好吧,接下來要去哪?」

  「去夜市吧,我得去買條紋襪。」

  我瞪著他。「你要穿的?」

  「我穿那個幹麼?我女朋友要穿的,」他回了我一個白眼。「她說Cos的時候要用,叫我幫她找。」

  「好閃喔,不要閃我行不行?」我抱怨道,身為一個萬年單身腐男,聽到別人提起閃光一事總是有點淡淡的不爽。

  「你自己要問的,怪我囉?」

  「那既然你要去買襪子,我就直接回家了,」我說,並用大姆指指了指街道另一頭。「你沒有其他要去的地方了吧?」

  他看起來好像有點不太甘願放我走,但他仍回答道:「沒有了。」

  「那掰啦。」我朝他揚揚手,便轉身要往街道另一端走去。

  「嗯……」他回道,好像不太確定是不是該再接句「掰」。

  「啊──對了,差點忘了說!」我轉過身來大聲叫道,只見他已站在馬路邊,正打算橫越斑馬線,但他一聽到我嚷嚷又回過頭來。

  「什麼?」他本能地回道。

  「我忘了告訴你,」我沒走向他,而是站在原地朝他大聲說道:「推理場是五月二十八號,可別忘了喔!」

  當下,他的臉上頓時泛起了紅暈,一副尷尬到無地自容的樣子。

  「你為什麼要提醒我啊!」

  我大笑著揚長而去,留下他獨自站在那裡,有時候,H的弱點真是明顯到讓人感到不踩下去都對不起自己。

海德之死(2011)

  當那傢伙打開門的時候,他一如以往,一看見是我便立刻想將門關上,而我也一如以往地將門撐住,不讓他關門。

  「喂,你每次都來這招,反應都一樣,能不能換一個啊?」我說。

  他頓時放棄將門關上,並扶了扶眼鏡。「沒辦法,我最近很沒梗。」

  「藉口,你根本數十年如一日啊。」我說著便走進門內,而他也退開讓我進去。

  我望了望他家客廳,事實上我應該有四、五年左右沒來過他家了,不過他家還是一點也沒變,陽台的植物照例稀稀疏疏,沒長高也沒枯死,櫃子上堆著書與雜物,電風扇在茶几旁運轉著,看起來可能還是以前那一台,但電視倒是換成平面的了,上面還貼著包膜,也許是最近才換的。

  他在我身後將門關上,我聽見他將喇叭鎖鎖上的聲音,這點也是一點都沒變,每次我離開他家時,他總要叮嚀我將門鎖上,好像深怕不鎖的話不出十分鐘就會有暴民衝進來似的。

  他的電腦桌還是老樣子,放在客廳最邊緣的一個角落,我大步走過去,注意到他的電腦主機已經換了,但螢幕似乎還是以前那台,螢幕上顯示著WORD視窗,看起來他原本似乎在寫文章的樣子。

  我轉過頭來,質問他:「你為什麼把我封鎖?」

  他一臉茫然。「封鎖?有嗎?」

  「有啊!」我大聲說道:「我的噗浪好友昨天少了一個,不就是你嗎?你的留言全都不見了,而且河道竟然點不進去!不是封鎖是什麼?」

  他笑了起來:「喔──那個啊,那不是啦,你沒被人封鎖過,對吧?」

  「當然沒有,我那麼隨和,」我說。「你今天一定要給我講清楚,幹麼封鎖我?我是哪裡得罪你了?」

  「那不是封鎖啦,如果你被封鎖的話,他會顯示一句『抱歉,你沒有權限觀看某某某的個人檔案』,而且只要你登出就看得到了,你昨天有試著登出再看我的河道嗎?」

  他回得這麼順,令我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在這方面非常有經驗。「有啊,」我說:「但他只給我一串英文,還有一堆不相干的人的連結。」

  「那就對啦,」他攤了攤手。「我沒封鎖你,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封鎖像你這種找得到我家來的人,因為那沒意義。」

  「是喔?」我隨口應了一聲,並將雙手交抱在胸前。「那你的河道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突然不見?被噗浪吃了嗎?」

  「喔,我關帳號了啦。」他搔了搔臉。

  「關帳號?幹麼關帳號?」我叫道。

  他開口看來想回答,但卻又像是突然打消了主意,他換了個站姿,將手叉在腰上。「你猜啊,推理看看?」

  「我才不要咧,這有什麼好推理的?」我回道。「你直接說不就得了嗎?」

  但他聽了只是笑了笑,並在我對面的一張椅子裡坐下,靠著椅背,顯然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幹麼這樣啊?喂,這可不好玩。」我說。

  「的確是不好玩,」他說:「我是很想告訴你,但我沒辦法,只能讓你自己去猜。」

  「為什麼沒辦法告訴我?」我皺起眉頭。

  「因為若有一百個人問我這個問題,我就有一百種不同的答案可以說,我會說謊,會試圖誤導別人往別的方向去,到頭來,沒有一個答案能導向我真正的動機,因為那全都是謊言,是我為了敷衍而鬼扯的──你當然不想被我敷衍吧?所以我不能告訴你。」

  我在他的電腦桌旁坐下。「為什麼你要說謊?」

  「因為這是本能,人在試圖保護什麼東西的時候,就會說謊。」他回答。

  「你想保護什麼?」

  「我不確定,所以我不能告訴你。」他笑道:「現在的規則是,我不能說謊,所以你不能問會讓我試圖迴避的問題。」

  我嘆了口氣,看來我是非得陪他玩下去不可了。「那我該問什麼?要怎樣你才會告訴我?」

  他想了一下。「就以你平常在噗浪上對我的觀察來切入吧,想想我曾在上面說了什麼?」

  「誰會特意去記那些啊……」我嘀咕道。「為什麼你就是不明講咧?直接講不是很簡單省事嗎?」

  他收起笑容。「你沒聽懂我剛剛說的話嗎?我不是不想告訴你,而是我會說謊,你要簡單省事可以──當然可以,我可以隨口亂扯一個答案給你,但那樣就變成是在敷衍你了,難道你真的想要那樣嗎?」

  「所以說……你幹麼一定要說謊啊?」我突然感到一股疲憊。

  「如果你想要繼續這樣鬼打牆的話我不反對,只是我還要寫文。」他說著往電腦螢幕望了望。

  我嘆了口氣。「好吧,是不是因為你之前私噗的那件事?」

  見話題有了進展,他似乎有點高興。「哪件事?」

  「呃……老實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內情,就是你刪了噗友,然後被封鎖的那件事?」

  「對,那是起因之一。」他回答。

  「你很喜歡那個朋友,對吧?」

  他苦笑了一下。「對。」

  「那你幹麼刪他啊?你明知道人家一定會生氣的。」

  他對這個問題思索了一下。「我不喜歡有人以為身為我的朋友,就永遠不會受到懲罰。」

  「喂……正常來說,沒有人會想懲罰自己的朋友吧?又不是什麼主人跟下僕的關係,幹麼懲罰人家啊?」

  「這我沒辦法回答,你想知道就繼續問吧。」他說。

  我頓時感到耐心正從我的胸中以光速一點一點流逝,但我默默告訴自己,我不是專程來找他吵架的,於是我問他:「你是不是以為人家不會跟你翻臉?」

  「我沒自我感覺良好到那種程度,」他答道:「不過如果他決定跟我絕交,那也不過就表示他對我的友情只值這麼點。」

  雖然我認識他這麼多年,對這傢伙的個性我早就了然於心,但親耳聽到他這麼說,還是令我有點難以置信。「難道你要人家拋棄被你傷到的自尊心,還是硬要來跟你做朋友嗎?」我高聲問道。

  他對這個問題猶豫了一下,但最後還是點點頭。

  我不禁感到一陣無力,如果可以像早期漫畫人物那樣昏倒的話,我一定會立刻昏倒。「不是我要說,你對朋友的要求真的是很高,高到不行。」

  「我認為朋友是在看到對方最差的一面之後,還是能繼續走在一道的人,而我也從來就沒有打算把那一面隱藏起來。」他說:「像是你,你國中的時候不是被我弄哭過嗎?但你還是會來找我,這就是你跟其他人不同的地方。」

  想起那段可笑的往事,我真希望那沒發生過。「是啊,我還記得你當時是怎麼批評我的劇本的,不過,你總不能把我當成量尺吧?畢竟我可是很有耐心又為人友善,你不能以為我可以別人就可以啊。」

  「那我跟可以的人當朋友就好了。」他淡淡說道。

  一陣無力再次襲上我的心頭。「……好吧,那,既然你已經有這種認知了,那你現在是在關帳號關什麼意思?你不是說他對你的友情只值這麼點,那別理他就是了,何必把整個帳號都鬼隱?」

  他盯著電腦桌旁的那一疊雜物。「事實是,我還是會在意,沒有人會在知道被人家討厭後,還能心平氣和的。」

  我一手靠在電腦桌上,托著腮。「這不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嗎?當初不要刪人家不就好了?」

  他搖搖頭。「你沒搞清楚,我並沒有後悔做這件事,任何事──只要我決定做了我就不會後悔,但失去朋友還是會讓人心情不好的,畢竟我不是機器人,我理性上決定的事,感性上未必能完全接受。」

  我一手撐著腮幫子,歪頭看著他。「你知道嗎?你這人真的很矛盾。」

  他嘆了口氣:「我知道。」

  「所以你關帳號就是因為這件事?」

  「不完全是,我說了,那只是起因之一。」他說。

  「這麼說其他原因我還是得用猜的囉?」

  他苦笑:「對。」

  我揉了揉額頭,想著還能提出什麼問題逼他吐露,一方面我的確想知道原因,但另一方面,我又覺得這事就到此為止也無所謂,畢竟我早就知道他最近心情的確不好,而關個噗浪帳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任何人都可以一時興起把帳號放水流,只是通常大多數的人並不會輕易做這種事。

  更何況,儘管這傢伙三緘其口,問一句應一句,但我看得出他的確想找人談談,只是這人的個性實在彆扭,要是沒人問,他就什麼也不會說,平常我可不會這樣順他的意,反正他就是希望有人來問,要是別人根本啥也沒注意到,甚至故意把他晾在一邊,他肯定會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最後就一古腦兒地自己通通說出來,我太清楚他這個人了,他就是想要有人來理他,想要別人被他激怒,要是人家根本不理他,將他華麗地無視,他就會像是如喪考妣一樣深受打擊。

  有那麼一刻,我的確想起身告辭,任他繼續待在這兒沉浸在他的傷春悲秋之中,但轉念一想,我可不是專程來敷衍他的,當然我可以這麼做,只是既然我人都來了,就打破砂鍋問到底也無妨,反正他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說穿了,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

  「我想起來了,你昨天是不是刪了你自己的串?」我問。

  「對。」他答道。

  「那串我沒跟到,是有誰回了什麼嗎?」

  「只是件無聊的小事,」他說:「我貼了張GIF,上面寫著"WHY",但有人說他覺得那張GIF的嘴型比較像是在講"WHAT",後來底下也有人認同他,所以我就刪了。」

  我瞪著他。「就這樣?」

  「就這樣。」

  我雙手交抱,仰頭看著天花板。「這沒道理。」

  「我知道。」

  「那GIF是你做的嗎?」

  「不是,是轉來的。」

  我一手扶額,眉頭緊鎖。「我實在想不透,這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如果那是你做的GIF,那還有話說,但偏偏又不是。」

  「這麼說或許很不負責任,」他說,口氣平淡。「但我也無法解釋,硬要說個理由的話,大概就是不高興被歪串吧。」

  「你那串原本在說的話題是什麼?」

  他搖搖頭。「坦白說我不記得了,我覺得我昨晚都在語無倫次。」

  「你是喝醉了嗎?」我問他,儘管我知道他向來滴酒不沾。

  「我昨晚唯一喝的東西只有茶加水,除非你要說茶裡的咖啡因讓我神智不清。」

  「搞不好喔。」我隨口應道,但事實上我認識一堆每天過量攝取咖啡因的人,也沒見他們誇張成這樣。「所以……既然你連原本的話題是啥都忘了,那你到底在氣啥?」

  他摘下眼鏡,抹了抹臉,不知怎地,我覺得他好像比以前瘦了一點,雖然也可能單純是因為他穿著黑色T恤所導致的錯覺,那件T恤的袖口甚至有點褪色,我不禁懷疑那件衣服到底被穿了多少年。

  「我最近一直覺得很焦躁,可能是月圓之夜要到了。」他戴回眼鏡,一本正經地說。

  「少鬼扯,我可是很認真地想重建這個噗浪帳號被殺的命案現場耶。」我回道,有點沒好氣。

  他笑了起來,但那笑聲中帶著乾澀。「這麼說我是兇手了?」

  「是兇手,也是屍體。」我說。

  「我有異議,警官,既然如此,這應該是一樁毫無可疑之處的自殺案件,還有偵辦的必要嗎?」

  「如果這是真的自殺案件,那當然是沒這個必要,因為兇手也死了是能辦個洨,」我說:「但這樁自殺案件的兇手還活著,我當然有必要釐清動機到底是什麼。」

  「你沒想過兇手精神異常的這個可能性嗎?」他淡淡笑道。

  「那只是為了減輕刑責的手段,我認為兇手精神狀態跟一般人沒什麼不同。」我嚴肅地看著他。

  「那就繼續問吧,警官。」他聳聳肩,看起來實在有點欠揍。

  「好,既然這樣就把氣氛做得像一點。」我將他桌上的檯燈抓過來,試圖拿燈照他,但檯燈卻沒亮。「喂,這燈怎麼回事?是不是壞了?」我抱怨道。

  他尷尬地笑了起來:「是接觸不良,要敲一敲它才會亮──我來吧。」他站起身,拿著那支檯燈在桌面上敲了敲,總算讓它亮了起來。

  「好了。」他說,然後坐了回去。

  想到這燈居然還要敲半天才會亮,我頓時覺得氣氛完全被破壞殆盡,但我還是勉強將這燈轉了個方向,照向嫌犯所在的位置。

  「喂,很刺眼耶,」他抱怨道:「能不能稍微轉偏一點?」

  「少囉嗦,身為兇手還嫌東嫌西的。」我回道,但還是稍微將檯燈轉偏一些。「這樣總可以了吧?」

  「嗯,好多了,要不要順便再叫碗豬排飯來吃?」他說。

  「別扯開話題,說得我都餓了,現在重點是你到底為什麼要殺被害人,你跟他之間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

  「我怎麼可能會跟自己有什麼深仇大恨?」他笑道:「警官,你問案的技巧要再加強喔。」

  我盯著他的笑臉,心想自己跟他玩這遊戲實在是已經玩到快沒梗了,我真能套出他的祕密嗎?我實在很懷疑。

  「好,我要整理一下,」我順手從他桌上抽出一張廢紙,並抓了支自動筆開始記了起來:「首先,你最近心情很不好?對吧」

  「對。」他點點頭。

  「而這是因為你刪了好友的關係?──至少是原因之一?」

  「對。」他說著將雙腿交疊。

  「然後你莫名地砍了一個一般人根本不會生氣的串。」

  「對。」

  「最後你就關了帳號。」我抓著那張紙,覺得自己像個心理醫生。「這些事以前並不是沒有發生過,可是你以前並不會因此將帳號殺掉,為什麼?」

  他的臉上又浮現微笑。「對啊,為什麼?」

  「我就是在問你啊。」我盯著他。

  「別忘了,你只能問我不會試圖迴避的問題,這是遊戲規則。」他說。

  我開始覺得這談話已經陷入一種鬼打牆的狀態,但我不願死心,遊戲既然開始了就要玩到底,我可不想半途而廢。

  「我想起來了,你之前不是在吵什麼3D模組?」我一手擊掌。「是那件事嗎?」

  「對。」他笑道,帶著幾分鼓勵成份。「我很希望有人替我做另外兩個角色的模組,但沒人理我。」

  「我記得你說你還寫了信去問什麼模組作者的……但沒有回音?」

  「對。」

  「你是在煩這件事嗎?你之所以焦躁就是因為這個?」

  他點點頭。

  我皺起眉頭。「不可能就這麼簡單吧?那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沒人做就算啦。」

  「如果真的完全沒希望的話,我會死心,」他說:「但偏偏有人表示過他想做,事後卻又像是完全忘了這回事;而另一個作者則是說,如果我找得到夠相似的模組,他就會幫我改,所以我實在沒辦法完全放棄這件事。」

  我實在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你有必要那麼執著嗎?拜託,去找別的事來做,別老將心思懸在這上面。」

  「事實是我沒辦法不去想,」他揉揉額頭。「我已經覺得我跟病態沒兩樣了。」

  「去找點別的事來做吧。」我說。

  「但目前並沒有任何迫在眉睫的事等著我去做,我有很多餘本沒售完,而在售完之前我也沒辦法出別的東西。」他慢慢地說。

  「所以就是你現在太閒了,閒到不找人開刀就不愉快?是嗎?」

  「就結果來說看起來是這樣,」他換了個坐姿,又將目光鎖定在雜物堆上。「但這並不是我刻意為之的。」

  「隨便做什麼都好啊,就算去逛論壇或匿名版婊個人也行啊,你平常不是最愛婊人了嗎?」

  他抬眼看著我。「我最近沒那心情。」

  我瞪大眼睛。「怎麼可能?你居然會說你不想婊人?你到底是誰?」

  他微弱地笑了笑:「是傑克爾。」

  我原本想回他別開玩笑,但當我正要這麼說的時候,腦中卻突然好像解開了什麼。

  「我懂了,」我站起身來,盯著他看。「你殺的是海德,對吧?」

  他以一種稱許的表情看著我。「對,你得到他了。」

  「可是……我還以為你以此自豪咧,你平常不是婊人都婊得很爽嗎?」

  「那是在海德還能被傑克爾控制的時候,」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但反過來情況就不一樣了。」

  「我可不記得你有試圖控制過,」我揚起眉毛。「戰神海德所到之處不都是夷為一片平地嗎?」

  「如果是有明確目標的婊,那沒有問題,至少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但如果這一切已經開始演變成無差別的遷怒,甚至根本無法靠理智來控制,那就會變得很危險了。」他低頭嘆了口氣。「我不想把每個朋友都逼走,刪好友那件事是個開端,在那之後我每天都想讓噗友數越變越少,我明知我根本不想這麼做,但就是阻止不了這念頭。」

  「所以你就選擇讓自己的帳號消失?」我問道。「你根本不用這樣啊,把卡瑪凍起來,暫時別上噗不就好了?」

  他搖搖頭。「我才不在乎卡瑪值,就算凍了它又怎樣?我知道我還是會每天上去看、上去回應,除非這個帳號消失,否則我就沒辦法阻止我上去激怒每個人。」

  「你怎麼可能激怒每個人?要讓人火大也總要有理由吧?」說是這麼說,但我心裡倒對這話不怎麼有把握,畢竟每當我在網路上見他婊人時,我總會慶幸他是站在我們的友誼這一邊而非破壞它的人。

  「當你對任何事情都看不順眼,那就會變得很容易。」他說,語氣中沒什麼抑揚頓挫。

  「你到底看不順眼什麼?本來不是都好好的嗎?怎麼會突然看什麼都不順眼?」

  「很多事情,原本就有徵兆了,」他說:「只是我以為我習慣了,我以為我可以無視,但事實是我並沒有。」

  我一手撐在椅背上。「例如哪些事?」我問。

  他開口像是想回答,但不知怎地又變成嘆息。「太多了,都只是芝麻蒜皮的事,就算是別人發個修羅噗或工作噗,我也能覺得不舒服。」

  我皺起眉頭。「那有什麼好不舒服的?」

  「我嫉妒其他人總有事可以做,但我卻沒有,」他低下頭,雙手撐著前額。「他們被這個世界所需要,被其他人需要,我卻被這個世界遠遠丟在外頭,根本沒有人需要我。」

  「你怎會這樣想?」我回道,但卻突然發現這句話回得跟噗浪機器人沒兩樣,我不禁感到一陣尷尬,但願他沒發現。「你不是還有粉絲、有讀者嗎?怎麼會沒有人需要你?」

  「我跟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集,完全沒有,」他抬起頭來,我覺得他眼裡好像閃著些什麼,希望只是我看錯。「你沒發現嗎?我就跟個噗浪機器人沒兩樣,對於朋友們的討論,我總是很詞窮,我沒辦法打進任何小圈圈裡,大多時候我還是只能看他們聊得很開心,但我從來就沒辦法真正參與其中,即使我硬回了句什麼,不是被無視,就是無法繼續讓話題持續下去。」

  「亂講,你想太多了啦,」我試圖安慰他。「噗浪不就是這樣嗎?聊天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啊,更何況要比句點王你比得過我嗎?」

  他搖搖頭,我看得出他根本不認同我的說法。「現在的我只會把所有事無限上綱,」他說:「我知道這樣很幼稚,也知道我不能太把重心放在這上面,但網路上的那個海德在我生活中的比例已經越來越吃重了,他沒有理性,也沒有底限,而且他的精神年齡永遠不會長大,任何小事都可以讓他爆發,他已經吃掉我太多東西,我不能讓他連我的朋友也吃了,所以我只好殺掉他,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辦法。」

  我沉默了一會,因為我無言以對。

  「那,你還會回去嗎?」我問。

  「我會回去,等我確定他不會再影響我之後。」

  「可是,你其實不能真正消滅他,對吧?」

  他嘆了口氣:「對,你應該讀過那故事的結局吧?」

  「嗯,」我點點頭。「如果海德被殺死的話,傑克爾也會死。」我說。

  「我有時候會希望……」他垂下眼。「我希望人們只要認識我的作品就好了,因為我這個人根本不值得認識。」

  「幹麼這麼想?不要這麼想。」我說,並拍了拍他肩膀。

  「微網誌這種東西,太容易貼近人的本性了,」他說:「如果我能稍微離它遠一點──不要對它那麼成癮的話,那麼海德也就不會變得那麼囂張,至少我還有機會保有一點──屬於傑克爾的那部分。」

  「那……你這樣突然砍帳,你閃光有沒有說什麼?我記得她不是偶爾會在河道上跟你聊天嗎?」我問他。

  「她應該還不知道,反正有事我會上FB或打電話找她,我到時再跟她解釋,」他說:「她最近很忙,我不想拿我的事去煩她。」

  我站在那裡,一時間也想不出能說什麼勸他,雖然我平常就知道這傢伙個性乖僻,但實在沒想到他會鑽牛角尖到這種程度。

  「快點回來啦,」我說:「噗浪上大家都很想念你。」

  「大家是誰?」他冷笑道:「了不起就五個人以內吧?那些好友人數動輒七八十──甚至上百的人根本不會在第一時間發現我不見了,更別說還有很多一上線就直接大絕全設為已讀的人,就算我現在突然暴斃身亡,那些所謂的『朋友』到底會有幾個人發現到?就算是你,」他藏在鏡片後的那雙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光線折射在他的眼鏡上,閃著綠光。「要是我明天就忽然人間蒸發,你最少也要隔個幾週,等到你有空來找我,你才會知道我消失了;講真的……過去這幾天,我深刻體驗到的就是,當你陷入一個很可能是你人生前所未有的低潮,走到一個你搞不好再也跨不過去的關卡時,其他人──那些自以為是你朋友的那些人,往往根本不會意識到這件事正在發生,因為他們的世界一如往常,當你試圖求救的時候,他們只會認為,只要你還能表達得出不滿,那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就算是在最糟的情況下……那看起來跟一般的牢騷或抱怨根本也沒什麼不同,沒有人會意識到的……這就是我覺得最可怕的地方。」

  聽到他這番話,我頓時感到有些不安,我抓住他的肩頭,對他說:「拜託,什麼消不消失的!不要說那麼恐怖的話好嗎?你該不會……」我緊張地舔舔嘴唇。「你該不會真的想去……自……自殺──還是怎樣的吧?算我求你,別做那種事,絕對絕對不要做那種事。」

  他的表情柔和起來,像是聽到一個有趣的笑話那樣。「你放心啦,我不會去尋死的,我人生中最想自殺的那段期間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我不會有事的。」

  聽他這麼說,我稍微放心了一些,但還是感到有些提心吊膽,畢竟他先前也說了,他會說謊,也許他現在說的話根本只是敷衍我也說不定。

  但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我似乎也不能選擇不相信他,於是我說:「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就相信你,但你絕對不可以隨便鬧失蹤,聽到沒有?」

  「我不會那樣啦,」他苦笑道:「只要你來敲我家的門,我就一定會待在家裡,如果你沒找到我,那我八成就是跟閃光看電影去了,我這人雖然很容易自我放逐,但我不喜歡在別人擔心我的時候,我卻不知道,要是死了,我就看不到你現在的表情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嗎?」

  聽到這話,我頓時感到有些尷尬,這傢伙到底知不知道別人有多擔心他啊?竟然還開這種玩笑。「喂!我是真的怕你跑去尋死耶!不要隨便這樣玩弄別人的感情啦!」

  他大笑起來,聽到他的笑聲,我稍微放心了一些,顯然,他還是原來的他,並沒有真正走到那個我無法觸及的深淵裡去。

  儘管他似乎總是在那附近徘徊。

  「好啦,對不起啦,」他伸手抓著我的袖子,像個小鬼。「我很高興你來找我,這是真心話。」

  「你也……」我抓抓頭。「講真的,那些網路上嘴巴說說是你朋友的人就別管了,反正他們都天高皇帝遠的,你何必管他們怎麼想?管他是封鎖還是刪好友的,那些都是莫名其妙的人,不要理他們,自己好就好了,以後有什麼事,就打電話找我,我手機是不會關的,只要你打來一定找得到人,你記得我的手機吧?」

  他點點頭。「還是0939那一支?」

  「還是0939那一支。」我答道。「那就這樣說定了,你確定還會回來噗浪吧?講真的,河道上沒你在,真是無聊死了。」

  他靦腆地笑了一下。「我確定,等海德安靜下來之後,我就會回去。」

  「那要多久?」

  「我不知道。」他說,然後彷彿是要讓我安心似地補了一句:「再過陣子吧,搞不好過幾天我就回去了。」

  我想了一下,確定我沒有遺漏什麼。「你一開始說你會說謊,就是為了保護海德?」我問。

  「可以這麼說。」他說。

  「有那個必要嗎?」我問。「只要是有追蹤你河道的人,都知道網路上的你就是海德吧?搞不好他們就只認識這一面的你也說不定。」

  他低眼思索了一會。「你知道為什麼會有海德嗎?」他問。

  「不知道,因為你平常壓抑過度?」

  「因為傑克爾太容易受傷了,」他說:「所以海德就只好變得更兇猛,把所有人趕出傑克爾身邊。」

  我微蹙眉頭。「可是海德也會傷到其他人,而別人受傷的時候也會派出他們的海德回來反咬一口,那就是傑克爾所樂見的嗎?」

  「不是,」他的聲音很沉靜。「但沒有海德,傑克爾什麼也做不了。」

  「別那樣想,傑克爾有傑克爾能做到的事,不需要讓海德牽著鼻子走,你知道嗎?」我對他說道:「傑克爾不需要總是讓海德站在前面才能跟其他人相處,你大可以一開始就讓別人看見傑克爾的存在,沒必要老是讓海德去考驗他們。」

  他點點頭,但我不確定他有沒有聽進去。

  「那,現在時間也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我說:「你啊,給我好好振作起來,別再胡思亂想了,聽到沒?」

  「我會好起來的,你放心。」他笑道。

  我走向大門,將門把轉開,並毫不意外地聽見他在我身後叮嚀:「記得把門鎖起來。」

  「我知道,那掰啦,下次見。」我說,一腳跨在門外。

  「掰。」他說。

  我走出他家,步下那一如以往陡峭且狹窄的灰色階梯,以前第一次來他家時,我曾抱怨過他家樓梯有夠陡,感覺很危險,但他聽了卻好像很驚訝,說他從來沒注意到這件事,現在想想,我搞不好是第一個跟他說這件事的人,從以前到現在來過他家的朋友到底有多麼少,我連想都不敢想。

  走到樓下,我穿過空蕩蕩的騎樓,往我家的方向走去,這時我才突然注意到,以前他家樓下還有一些店面,現在幾乎都不見了,在假日的下午,實在冷清到有些恐怖,一隻燕子縮在騎樓簷下的鳥巢中,我不禁好奇牠的同伴去了哪裡。

  我走著走著,越想就越不爽,老實說我對那傢伙實在挺火大的,就算他在低潮好了,他何必把所有的朋友跟粉絲都這樣放棄掉?雖然他承諾他沒打算永遠離開噗浪,但誰知道他是不是又在敷衍人?

  我想起上回跟他聊起推理場的事,他那時似乎就已經開始往我無法理解的世界走去了,但當時他看來倒還不至於像現在那麼嚴重,我也沒想過他會就這樣一路跟其他人漸行漸遠。

  也許就像他說的,很多事情,原本就有徵兆了。

  不知怎地,我突然有股衝動,想掏出手機打給他,但我壓下這念頭,剛離開他家就打電話給他,這未免也太蠢了,更何況他現在幾乎只靠網路聯絡事情,就算打給他,他也未必會接。

  我走到路口,斑馬線對面的綠燈仍在閃爍,但我懶得搶那幾秒衝過去,反正我又不趕時間,我站在人行道上,想著等下要吃什麼,說也奇怪,剛剛我還真的很擔心那傢伙會去尋死,但現在這一刻,我又突然覺得這一切看起來沒那麼嚴重,反正他都說他會沒事了,那應該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吧。

  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震動聲,我原本還以為是那傢伙打來的,但來電顯示並非這麼一回事,我接了起來,然後想起明天跟其他朋友有約的事。

  綠燈亮起,我很快結束了與友人的對話,但沒走向對街,反而往回繞進一條巷子,我打算多繞點路散步回家,路上還可以順便去吃巷口的牛肉麵。

  雖然時間不早了,但天氣還很不錯,想到牛肉麵,我的腳步也輕快起來,先前在那傢伙家裡時那種提心吊膽的感覺完全消失了,我甚至還有點奇怪我剛才怎麼會這麼想,我跟他朋友那麼久了,我還不了解他那個人嗎?他就是個喜歡小題大作的傢伙啊,關帳號什麼的,也只不過是想嚇人而已吧,反正他一定很快就會開始覺得無聊了,然後哭著爬回來巴著別人大腿,怕大家真的忘記他,搞不好他今晚就會重啟帳號了也說不定咧!到時候可要好好調侃他一番。

  說穿了,他現在也不過就是想討拍拍而已,再過不了多久,他肯定又會生龍活虎地出來婊人了。

  我樂觀地想著,也離那傢伙的家越來越遠,很快地,我就幾乎忘掉這回事了。

梅菲斯特敲敲門(2012)

  「我問你,如果你突然發現你的朋友是個蠢蛋,你會怎麼辦?」

  聽到這問句,我將目光從手上快吃完的漢堡移向坐在桌子對面的H。

  「那要視他蠢到什麼程度而定。」我說。

  H慢慢地啃著薯條,眼鏡上的綠色反光在他眼底游移。「很蠢,非常蠢。」他說。

  「舉例來說呢?」我一邊問,一邊繼續大口咀嚼著漢堡。

  「舉例來說……」他仰起頭,注視著麥當勞的天花板。「就拿我來說吧,你以前是怎麼忍受我的?」他問道。

  我看著他,不由得覺得好笑。「怎麼?現在這麼有自知之明了?」

  他嘆了口氣。「我現在深刻地在反省了,我以前一直自以為我很聰明,但其實我是個白癡,而且是個超級大白癡。」

  「真沒想到,」我將嘴裡的食物吞下,好盡可能表現出嚴肅以待的口氣:「閃光跑了會讓你受到那麼大的打擊。」

  聽到這話,他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我,說道:「誰都會受到打擊的吧!有誰跟女朋友分手會不難過的?你到底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啊?」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你以前也說過你並不完全了解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又怎麼可能會知道?」

  他低著頭,看著托盤中央那一坨剩餘不多的番茄醬,喃喃說道:「她真的相信我沒有喜歡過她,她的那一票朋友也這麼想,這一定有什麼問題,而且顯然問題就出在我身上。」

  「說實話,我當初也這麼想。」我說著吸了口可樂。

  他抬起眼,問道:「你也覺得我沒有喜歡過她?」

  我搖搖頭:「我覺得你沒有把我當成朋友看待過。」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們都認識多少年了!」

  「不知道欸,有時候我覺得你只是把我跟其他人當成沒腦粉絲,你好像根本不需要朋友,而既然你不需要朋友,大概也不需要閃光吧,你一直給我這種感覺,搞不好她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甩掉你。」

  有那麼一刻,我覺得H好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徬徨狀態,他拿起一根薯條,但又將它放下,彷彿他從來就不認識那是什麼東西。

  「你是跟我認識最久的人,既然你會這麼想,」他低聲說道,聲音小得幾乎要聽不見。「那就表示其他人也這麼想。」

  「大概吧。」我又喝了一口可樂。

  H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人真心相信你是全然邪惡的存在,這感覺真的很奇怪。」

  「電影裡的反派也沒人會覺得自己是壞人啊。」我說。

  「我是壞人。」他說,語帶悲傷。

  「很好,這是認清自己的第一步,」我說:「從現在改邪歸正也還不遲。」

  「我想改邪歸正。」他說。

  認識H這麼久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聽話,我忍不住被他臉上悲催的表情逗笑起來。

  「笑屁啊?」H似乎有點不高興。「我很認真欸。」

  「我知道你很認真,」我努力收起笑意,但效果不彰。「我看得出來,你最近幾個月以來改進了不少。」

  「真的?」他這麼說的同時,我彷彿在他眼中看見光芒。

  「真的,我看到的時候還會想:『靠!這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傢伙嗎?』說真格的,剛開始的時候還有點不太習慣。」我坦承道。

  他聽到我這麼說似乎很開心,但不一會兒又一臉凝重。

  「可是,就算我現在開始善待別人,也還是有一些被我傷害過的人,或許不管是現在或以後,都會永遠把我當成一個邪惡的冷血怪物。」

  我嘲弄地笑了一聲:「放心吧,你不會是這世上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被女人當成髒東西看待的生物。」

  「我一定得是髒東西不可嗎?」H語帶無奈地問道。

  「對有些人來說,把別人當成髒東西看待會讓他們比較好過一點,」我對他說道:「你以前也都是這樣對待別人,應該懂這種心態吧?」

  他沒回答,只是點點頭。

  「對吧,只不過是立場調換而已,」我往後靠近椅背,將可樂喝光。「換個角度想,如果當個別人眼中的髒東西能讓他們好過點,那被視為髒東西也不會死人吧,已經造成的過錯無法挽回,至少從現在開始學著不要去亂戳別人就好了。」

  「也只能這麼想了。」他說。

  我將空紙杯擱在桌上,開始嗑起H的薯條。「說真的,我不想跟你翻舊帳,」我說:「但我得說,我確實有過無論如何都實在無法忍受你的念頭,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後來就過了。」

  「……對不起。」他說。

  「哇靠,我等這句話等了好久啊,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欠你多少次,要我說多少句都可以。」他說,表情有點尷尬。

  「那倒是不用常常說,」我搖手說道:「我想存多一點起來以後慢慢聽。」

  「你……」他推了推眼鏡,看起來有點惱怒。「不要趁機玩我行嗎?」

  「難得逮到這個機會,不玩一下搞不好以後就沒機會玩了啊。」我說著又拿了一根薯條,但被他拍開。

  「不要一直吃我的薯條,再吃就被你吃光了。」他說,但我看得出他沒真的生氣。

  「那你就吃快一點啦,等一下還要去勘景欸,萬一又下雨怎麼辦?」

  他慢慢地咀嚼著薯條,說道:「那還是幫我吃好了。」

  我呿了一聲,然後繼續啃起薯條。

  離開麥當勞之後,我和H便到台大一帶去閒晃,這天是連日陰雨以來難得放晴的日子,不過早上下過一點雨,天候還是不怎麼穩定,趁著休假,我打算去試試我的新鏡頭,順便替下星期幾個約拍的Coser找看看有沒有什麼不錯的外拍地點,原本我只是隨口在噗浪上提過這事,也沒打算要約誰一起去──畢竟只是四處隨便拍拍,行程相當無聊,但H卻忽然說他最近幾個星期以來悶在家裡悶到快爆炸了,莫名其妙地就說要出來跟,我想不出任何能拒絕的理由,就讓他跟了。

  當然,出來勘景對一道同行的人來說肯定是很無聊的事,若是別人,我未必會答應讓對方跟,但H是個怪人,他對拍照一竅不通,卻很喜歡勘景,有次還把我拖到台北南區附近一處荒蕪的廢墟,說那是個不錯的景點,要不是因為我們都是男的,而且我太熟悉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搞不好會以為他要把我拉到那裡去做什麼糟糕的事。

  「再怎麼拍都是台大,實在有點無趣。」走進校區時H這麼說道。

  「不然你有別的更好的地點嗎?」我一邊調整我的鏡頭一邊說。

  「有是有,但都要付錢。」

  「是啊,有這地方可以拍算很好了,其他地方又遠又得花錢真是要命。」

  「以前去花博的時候有幾個地方的景還不錯,」H淡淡說道:「只是如果要拍Coser的話,就不知道路人會不會很多。」

  我看了他一眼。「你連去花博的時候都在想這個啊?」

  「畢竟我前女友喜歡玩Cosplay,我習慣上會幫她留意這些。」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我卻一時差點不知該接什麼話才好。

  「你還真的是很愛她欸。」我說。

  他略蹙眉頭,說道:「不知道,我本來就常常會替別人注意一些小事,搞不好不是只對她特別。」

  「你到現在還留著這習慣?」我說。

  「才分手幾個月而已,沒那麼快改吧,而且你現在在玩攝影,也常找人約拍,我也沒必要改這個習慣,因為我可以幫你留意有什麼好景可拍。」

  「其實你不用幫我找,因為我認識的Coser都知道有很多好景點。」我故意這麼說道。

  他的臉色頓時一沉。「那你今天幹麼還要出來勘景?」

  「我說過了,我只是想試試新鏡頭。」我繼續裝作沒發現他的尷尬。

  「你可以在家試,拍你的狗什麼的。」

  「我家沒什麼東西好拍,拍了也不有趣,而且我沒養狗,上次你看到的那隻是鄰居養的。」

  「好吧,」他揚起臉。「我不會幫你注意有什麼景點好拍,就算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所以花博那邊有什麼好景啊?」

  「你欠扁嗎?」他沉著臉說道。

  我哈哈大笑起來:「好啦,我鬧你的,你可以幫我找景當然最好,你知道我這人很懶的,我根本不曉得有什麼地方好拍。」

  聽到我這麼說,H的表情才稍微變得柔和些。「好吧,我會幫你注意。」

  「多謝啦,老兄。」我拍拍他的肩膀說道。

  「我們走那邊進去吧,」他指向旁邊一條小徑。「那裡有一些地方長得挺獵奇的,你應該會喜歡。」

  「那是你自己喜歡吧。」我說,但還是跟著他走了過去。

  我們走進建築物之間的小徑,那裡有一道長長的走廊,無人且寂靜,旁邊是一處小花園,雖說是花園,但長得超像《玫瑰瞳鈴眼》裡的棄屍現場。

  而在長廊盡頭,有一座白色溫室,裡頭空無一人,大門還上了鎖。

  「很獵奇,」我評道:「我喜歡。」

  「不錯吧,」H微笑道:「而且這裡假日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

  我拿起相機開始拍攝,H則在一旁看著我拍,我站在走廊上,朝溫室大門拍了幾張,卻忽然感到有些不對勁。

  「欸,你過去那裡站著。」我對H說道,並指了指溫室門口。

  「要幹麼?」他問。

  「拍你啊,我想知道那邊如果站著人拍起來會是什麼感覺。」

  「都有景給你了,你不會自己想像嗎?」他叫起來。

  「幹麼?拍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去那邊站好啦。」

  他盯著我,好像還想說些什麼。

  「快去。」我說。

  他不情願地走到溫室門口,突然一下子變成不知道要把四肢往哪擺的人。

  「不要一直動來動去的,擺點姿勢啊,比個YA手勢也好啊。」我叫道。

  「我才不要比YA,那很老派。」他抱怨道。

  「好啦,隨便啦,總之你不要動就對了。」我拿起相機準備要拍。

  H一下子像是慌了,他立刻轉過身去,背對著鏡頭,巴在溫室門上,我按下了快門,但只拍到他一點點側臉。

  拍了幾張根本看不到臉的照片後,H一臉尷尬地走回我身邊,說道:「你如果還要再拍我的話,那我就不帶你去找景了。」

  「喔,好啦,不拍就是了。」我隨口應道。

  「要拍去拍Coser啦,拍我幹麼?」他碎嘴抱怨了幾句,然後又帶我到下一個地方去了。

  一路上走走拍拍,當我正在拍第三個相當有《沉默之丘》風格的景致時,H忽然這麼說:

  「我突然想到,你還沒回答我在麥當勞問你的問題。」

  「什麼問題?」我問,事實上我完全忘了。

  「就是,當你突然發現你有個朋友是蠢蛋,你要怎麼辦?」

  我冷笑起來:「我都認識像你這樣的奇葩了,還有什麼蠢蛋能嚇得倒我?」

  「但要是你遇到我的二世咧?如果你遇到另一個人正在走我的回頭路,你覺得那要怎麼辦才好?」

  我放下手中的相機,望向站在落葉小徑上的H。「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連二世都有了,跟誰生的?」

  「拜託!我不是那個意思──」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說著朝他擺了擺手。「如果真有第二個像你一樣的人出現在我的朋友群,我大概會認了,然後等看看他會不會有一天也跟你一樣被某個人或某件事打醒,頂多就這樣吧。」

  「就這樣?什麼也不做?」他說,看來好像對此很不可置信。

  我點點頭。「對啊,就這樣,不然你倒是說說看還能做什麼?」

  「難道你不會想告訴他這樣做是錯的嗎?」

  我突然覺得很好笑。「告訴他是會有什麼屁用嗎?像你以前那個樣子,誰來跟你說什麼大概馬上就被你封鎖斬立決了,如果當事人自己不想改,旁人說什麼還不都沒啥洨路用。」

  聽到我的回答,他的表情頓時垮了下來,似乎很失望。

  「明明知道朋友做了不對的事,卻什麼都不能說嗎?」他喃喃說道。

  「到底是什麼事啊?你該不會又多管閒事還是又看別人不順眼吧?」

  他嘆了口氣,說道:「我認識一個小朋友,最近在臉書上PO了很缺德的一個玩笑,而且還是公開的,我簡直嚇死了,當下就立刻要他刪掉那東西,可是他完全聽不懂我的意思,最後也沒把那東西刪掉。」

  「是多小啊?中二生?」

  他點點頭。

  我揚了揚眉,說道:「中二不意外。」

  「我當時花了很多時間想告訴他,這種玩笑是不對的,」他繼續道:「不是有沒有徵得當事人同意或犯不犯法的問題,而是這種玩笑本身非常沒有道德可言,可是想想我以前的作為,我又實在沒有立場跟他說這些,我沒有辦法讓他理解,有些事情違反了社會價值觀,在三次元的世界裡是不能做的──根本是連想都不應該想才對──不管是徵得誰的同意都一樣,但偏偏我又不是一個夠格當榜樣的大人,我自己也做過很多愚不可及的蠢事,我想說這根本是件沒道德的事,但我卻又不是一個品德多好的人,能義正嚴辭地對他這麼說。」

  確定他說完了之後,我想了想,說道:「你想丟石頭,可是你知道你也有罪,對吧?」

  他點點頭,表情凝重。

  「沒辦法,中二嘛,幹中二的事是很正常的,」我聳肩說道:「我能理解你想勸導的心情,可是說真的,那不是你的責任,而且他才只是個中二生,他還小,每個人小時候都幹過蠢事,誰的人生中沒有幾段黑歷史?只是我們那年代沒有幾個人會把自己幹的蠢事PO上網而已,如果今天這個人是個大學生,年紀也不小了,他或許就真的蠢到沒藥救了,可是,聽你說的這個案例,他還只是個小鬼,他的心智年齡本來就沒有到達足以理解事情嚴重性的層級,所以你何必為他擔心咧?就算他今天出去丟人現眼,那也是他爸媽丟臉,不會丟臉到你身上好嗎。」

  「那難道作為朋友,就真的沒有我們能做的事嗎?」他不死心地問道:「不管我們看到朋友做出多地雷級的事,都只能裝作沒看到?」

  我想了一下。「對,差不多就是那樣,啊不然能怎樣?」

  他頓時一臉像是被人狠狠揍一拳的表情。「……那樣還能算朋友嗎?跟我認知的完全不一樣。」

  「我們生活在一個詭異的時代啊,」我笑道:「以前我們是不會轉個角就遇到瘋子的,但網路世界讓我們就算什麼都沒做也有機會碰上天賦異稟的神經病,在這漫漫網海,我們是能認識朋友沒錯,甚至不僅是泛泛之交,而是真正推心置腹的朋友,當你看到朋友之中有人幹了件很雷的蠢事,你是可以稍微點他一下沒錯,可是就僅止於此了,因為你不知道對方把你放在什麼樣的位子,你覺得他是朋友,但對他來說也許並不盡然,如果對方根本聽不懂,或是聽懂了卻不願意改變態度,那就算了,事實上──也只能算了,因為你不能硬逼別人聽你的,如果你那樣做的話,那變雷的就是你了。」

  他張口似乎還想再反駁些什麼,但不一會兒又像是放棄了。「也就是說,我這次還是在多管閒事,對吧?」

  「我是不知道對方到底幹了多雷的事,不過既然對方是個小鬼,我也不想知道,我只能說,換作是我的話,我會把他放置PLAY,看他自己有一天會不會有所自覺,不過對你來說,這大概有點難,我在想,多管閒事幾乎等於是你的本能之一了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好吧,我會學著盡量不要多管閒事。」

  「嗯。」我隨口應道,以為這話題應該差不多結束了,便又拿起相機,轉過身去。

  但H卻忽然開口道:「我想等他,而且這個朋友也還是想繼續當,可是──卻一點都不想再看到他了。」

  我回過頭來,有點愣住。

  「這樣真的很過分吧,」他說,語調絕望:「現在的我並不想因為有人一時不察做了蠢事而放棄他,可是在那之後,不管他說每一句話或做每一件事,都讓我覺得實在是蠢得可以,每一次看到他,我都會想:為什麼當初我會跟這麼一個白癡結交呢?明明是光在旁邊看就知道後果的事,他卻偏偏要去做,而且我還什麼都不能說,因為就算說了也阻止不了,還會讓別人覺得我是個自大狂──好吧也許我真的是個自大狂沒錯,可是,不對的事就是不對,難道就因為我不夠好,做過很多不可理喻的事,我就完全沒有資格指出這一點嗎?」

  我站在那裡等他講完,想著該對他說什麼,過了一會兒我說:「我瞭,我也遇過這種天才,明明他幹那些事會有什麼後果,我一清二楚,但他就偏要去浪費那個錢跟時間,那時我也很急著想告訴他不要做,可是越說他越故意,最後他的下場一如我所料,但我們朋友也當不成了;當初明明是懷著好意勸他,結局卻是落得被對方賭爛,你知道嗎?從那之後我就了解到一件事,就是作為朋友,你能干涉的事其實是很少很少的,如果今天我是他親屬,那要干涉還有點話講,但我並不是,我只是一個能在他心情好時跟他一起玩的朋友而已,也許對我來說他不只如此,但對他來說,我的地位就只是這樣而已,所以我當初對他苦口婆心說的那些,對他而言已經是徹底地越線,等於是在踩他的地雷,現在想想,最後我跟他倒還算是好聚好散,他沒對我破口大罵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H看著我一會兒,然後說道:「……我懂了。」

  我朝他笑了笑。「有些人就是要自己往屎坑栽一回才能親身體會,你跟他說什麼都是沒屁用的,再說,人本來就是要有些黑歷史,等到對方知道要哭著來求爹喊娘,再去噹他也不遲。」

  他揚起眉。「就像你現在噹我這樣?」

  我不打算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笑了一下,繼續轉過身去拍我的照。

  「你說的這些倒讓我想到另一件事。」他說。

  「什麼事?」

  「我以前認識一個傢伙,他一直想當漫畫家,有次他為了投稿一個比賽,必須辭職在家專心畫稿,他那時為此很猶豫,就來問我,他該怎麼做才好。」

  這話引起了我的注意力:「所以咧?你怎麼回答他?」

  他搔搔臉頰,說道:「他那時說,他有很多朋友都反對他放棄工作去投那個比賽,因為那比賽鐵定有黑箱,其實我現在也忘了是哪個單位辦的,反正名聲不是很好,每屆選出來的作品都差不多是那樣,八成有內定的那種,可是,我看他好像真的很想參加的樣子,所以我就跟他說:『那你去投吧。』」

  我不禁倒抽一口氣。「幹,你真的很壞。」

  但H只是聳聳肩,看起來完全沒有半點自責。「我也知道投那個比賽沒有多大希望,可是他看起來就已經是一副存心辭職定的樣子,他早就決定好了,也根本沒有要聽誰的意見,只是想找個人支持他的決定而已,所以我就順他的意這麼做了。」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回想什麼,接著繼續道:「那時他聽到我這麼說好高興,還說其他那些朋友只會潑他冷水,我才是他的好朋友什麼的。」

  我嘖嘖幾聲,對此不敢苟同。「你才是真正沒有把他當成朋友的人吧。」我說。

  「嗯,我現在想想也是這樣覺得,我們根本不常碰面,在網路上他也是幾百年才出現一次,一出現就跟人稱兄道弟的,可是我們根本不熟,我當初對此沒什麼自覺,可是現在想起來,也許我那時真的沒打算把這個人當成朋友吧,我總覺得,他只是高興的時候才來找我,大多時候要找他人都不在,既然如此,我只要在他出現時說些順他意的話就好了,何必惹他不高興。」H聳肩說道:「那些當時勸他不要參加比賽的人,才是他真正的朋友,可是,他就是個聽不進真朋友勸告的人,反而將一個根本認為有他沒他都沒差的人當成真朋友,我想,當時那些真心勸他的朋友應該會覺得很幹吧。」

  「巧言令色鮮矣仁啊,」我說:「真可怕,雖然我絕不想變成像他那種人,可是他那時候認識你還真衰。」

  「對啊,誰認識我誰倒楣。」他說這話像是在開玩笑,但臉上並沒有笑意。

  「那我一定是上輩子造了很多孽。」我說。

  「也許就是因為我當時對人家做過這種缺德事,現在才會落得這般下場,」他若有所思地說道,好像沒聽到我的吐槽。「正因為我當時沒有勸人別去參加一個不會有好結果的比賽,現在才會遇到一個我真心想勸,卻完全勸不聽的傢伙。」

  「別想太多,雷人到處都有的,就算你當時勸了那個人,也許他還是不會聽,而且你還是會遇到現在這個勸不聽的。」

  我們走向下一個景點,往越加無人的地方走去。

  「我會試著盡量調整我的心態,」走了一會兒H說道:「畢竟我也曾經是那麼愚不可及,大家等了我那麼久我才有所改變,總要輪到我去等另一個跟我當初同樣愚蠢幼稚的人。」

  「我不知道你啥時變得這麼深情款款,」我一邊打量周遭景致一邊說道:「而且還挺文青的。」

  「不要說我文青,你不知道現在文青是罵人的話嗎?」

  我被他這句話逗得哈哈大笑。

  「……怪了,我記得這附近有個廢墟的景,」H走到前頭說道。「等等,我找看看。」

  「我沒差,反正我不趕時間。」我說。雖然台大很大,但奇怪的是,跟H一道走我並不擔心迷路。

  那傢伙甚至不是校友,平常也很少出門,真不知道我這莫名的安心感是打哪來的。

  當我正胡亂想著要是在校區裡迷路該連絡誰來救我們時,一陣風忽地吹過,橘紅色的落葉嘩啦啦地撒了下來,走在我前方不遠處的H頓時整個人置身在一幅極不真實的畫面之中,我趕忙舉起相機,趁風還沒完全停歇下來時,盡可能迅速地拍下眼前的這一幕。

  H沒聽見我按下快門的聲音,仍自顧自地往前走,我知道我該立刻跟上,但不知怎地,我卻猶豫了。

  有句話卡在喉嚨裡,我不確定該不該說。

  不過這份猶豫只持續了大約一秒鐘,眼見H越走越遠,我連忙拔腿跟上。

  「欸,」我喊他:「我要跟你說件事。」

  他看到我匆匆忙忙地趕上來似乎感到很奇怪。「啥事?」他問。

  「但要是說了,我們的友情可能就完了,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我看見他的眼裡閃過一絲驚惶。「那還是別說吧。」他說。

  有那麼一刻,我有點傻住。「啊?喔,好吧。」我說。

  我們走了一會兒,誰也沒說話。

  「呃……你要說的是關於我的什麼建議嗎?」H終於忍不住開口:「如果你覺得我最近還是有哪裡做錯,可以告訴我。」

  「不是。」我回道。

  「你要噹我以前做的蠢事?」

  「不是,我說了,我不想一直翻舊帳,而且那些事也早過了。」

  「你要笑我『閃光跑了哭哭喔』之類的嗎?」

  「我哪有那麼無聊啊!」我叫道。「你都已經叫我別說了,還在這裡玩什麼猜猜樂?」

  「我的意思是……」他停下腳步,有點侷促地對我說道:「如果你有什麼對我個人的意見,可以講出來無所謂,我想我現在挺得住,應該。」

  「別傻了,我知道你是個玻璃心,你不會一下子變成強化鋼板的,」我不禁搖搖頭。「更何況,我現在對你沒什麼意見。」

  幾乎有一秒鐘,我看見他陷入全然的呆滯。「所以你不是要罵我?」

  「不是,」我坦承道。「如果我真想罵你,我不會從你有閃光前就忍到現在。」

  他思考了一會兒,最後搖頭說道:「不行,我完全搞不懂。」

  「我早就想說了──本來差點就要說了,」我有點豁出去了。「但你那時卻交到了閃光──我當時想『媽啊這麼性格扭曲的傢伙居然還有女人要』,所以就放棄了,我想,會自願當你閃光的,一定是個史無前例絕無僅有的好女人,你再怎麼白癡加三級應該也不可能放掉這麼好的對象,可是我錯了,想不到你真的那麼笨。」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H說:「好傷人,我稍微有點不想跟你當朋友了。」

  「不是,不只這些,」我搖搖頭:「這些只是我當時的想法,反正我那時候超震驚的,因為我以為我一直都可以晚點再講,不用急著跟你說,反正你是個性情惡劣不可能有誰忍受得了的渾帳,結果想不到居然還有別人會要。」

  他眼鏡鏡片上的綠光閃動了一下,彷彿察覺到了什麼。

  「你自己可能沒發現,」我繼續道:「但我注意到你最近又吸引了很多新朋友,如果我再不提,可能會沒有機會。」

  他近乎迷濛的看著我,好像我剛剛講的是一段催眠人的咒語。

  「所以……」見他沒有反應,我只好再說下去:「我都已經說得那麼明顯了,那──」

  「喔。」他冷淡地打斷道,並轉過身走開。

  我站在原地,感覺像是被一桶冰塊直擊頭部。

  H越走越遠,而我確定我不該跟上去,正當我轉身要往反方向走時,卻被H的聲音喚住。

  「你要去哪裡?」他站在不遠處一棵樹下叫道:「那個廢墟的景在這邊!」

  「我要走了,今天拍夠了。」我回喊道,但覺得臉在發燙,那是種接近屈辱的感覺。

  我很快轉身走開,但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H便又抓住我。

  「你幹麼啦?」他說。

  「媽的!你這個渾蛋!」我怒道:「你沒有任何反應嗎?是你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結果你只是回了聲『喔』,就『喔』而已!這算什麼!」

  他眨了眨眼,似乎很驚訝。「喔……我只是覺得──現在好像不是講這個的時候,還是先把正事做完再說,你不是還要勘景嗎?」

  我甩開他的手,是那種會激怒人的力道。「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我──」

  我話還沒說出口,H就不顧一切地摀住我的嘴巴,將我按到後方的樹幹上,尖聲叫道:「拜託!不要說!不准說出來!」

  我死命掙扎,但H不給我有半點說話的機會,我們倆像白癡一樣在校園裡扭打起來(所幸周遭沒有任何路人看見我們的蠢樣),直到我冷靜下來,H也確定我不會再反抗才鬆開手。

  「好啦!不說就不說,你有必要動粗嗎?」我沒好氣地說道。

  「對不起,」H說:「我只是……暫時不想聽這些。」

  「我知道啦,」我從地上起身,拍掉身上的落葉。「你不是我想的那樣,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才對。」

  他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哪樣?」

  「哪樣!還不就那樣嗎!」我開始覺得他在故意惹我火大。「你有過一個交往五年以上的女朋友!我卻還想跟你說些有的沒的,存心破壞我們的友誼,我根本是個腦殘!你要笑就笑吧,是我不該蠢到一直到現在還抱有一絲希望。」

  「我幹麼要笑你?」他一臉困惑。「我已經說了,我只是現在暫時不想聽這些而已,拜託,我成為前閃光眼中的負心漢到現在還不到半年,現在就接受這種事未免太不厚道了。」

  「吭?」現在輪到我一臉茫然了。「接受?你說……接受啥?」

  「我做了爛事,害女孩子傷心難過,應該要接受懲罰,」他站到一旁說道:「要是我現在過得太爽,會遭天譴的。」

  「吭?」我這次吭得更大聲了。「過太爽?那是什麼意思?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他清了清喉嚨,好像有點難為情。「我跟人家分手,傷害人家這麼多,我不可以這麼快就交到一堆朋友,或是──或是投入另一段關係,那樣我會有點……呃──有點良心不安。」

  我忍不住想對他翻白眼。「你北七啊?她甩掉你之後也是可以去找別人啊,你總不能因為這樣就一直不跟任何人交往吧?」

  「我當然也……不是想一直這樣,」他結巴起來:「可是現在還是有點……唉,我不知道怎麼說,我覺得我心情上還是需要整理一陣子。」

  我陰沉地看著他。「這是打槍我的意思?」

  他望向我,臉上的表情好像今天是他第一次認識我似的。

  「不……我想不是,不算是,」他搖搖頭,有點惶然。「我只是希望你過陣子再說那句話,現在還不行,我沒辦法聽任何人對我那樣說。」

  我沒趣地望著他,想著這傢伙到底有沒有自覺到他在說什麼。「聽到的話你會怎樣?」

  他雙手按著額頭,直瞪著地面說道:「我會爽死。」

  我瞪大眼睛盯著他。「就算對象是我也一樣?」

  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點六神無主。「不……我不知道,我現在沒辦法決定,等你說的時候我再回答你。」

  「那我現在說不行嗎?」

  「不行!」他大叫道。「你沒聽懂嗎?我現在不該聽任何人對我那樣說,我還在受罰期,要是我才剛跟人分手沒多久就有人對我……不行,那樣太渾帳了,我應該要悲慘地宅在家裡,每個朋友都出去玩樂,只有我一個人守著沒人的噗浪才對。」

  我開始後悔對他提起這件事了,總覺得應該要一輩子都別讓這白癡知道有人愛他才對。「幹,你真的有病。」我說。

  「幹麼這樣?我只是想給自己一段痛定思痛的時間。」他略顯陰沉地看著我。

  「那是要等多久?」我問:「你什麼時候才打算讓我說那句話?」

  他想了一下,回答道:「至少到明年。」

  「那也只剩半個月而已,」我簡直有一萬個想要吐槽。「現在說跟到時說會有差嗎?」

  「會啊,到那個時候搞不好我們就不是朋友了。」他淡淡說道。

  我不確定他這句話是打算讓我期待還是怎樣。

  「我先告訴你,說不定等到那時我會改變主意。」我說。

  他聳聳肩。「沒差啊,反正損失的又不是我。」

  我盯著他,忍住想揍他一頓的衝動。「你果然還是個爛人。」

  「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他笑了笑:「走啦,你到底還要不要拍照?」

  「我勸你不要對我太放心,我說真的。」我說,但連自己都覺得這話撂得很無力。

  他邁步往前走去,頭也沒回地說道:「沒關係,你敢怎樣的話我會報警。」

  我聽出他的聲音在笑。

  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禁疑惑起為什麼當初我會對這傢伙產生好感,這人全身上下到底有哪一點值得喜歡?打從我認識他以來,他幹的蠢事跟混帳事簡直多不勝數,不但囂張、自以為是、而且還很傲慢,雖說這陣子以來他總算是有點兒改進,但這真的足以抵銷以前那堆狗屁爛事嗎?我該不會正在把自己推進一個回不了頭的火坑裡吧?

  我不禁嘆了口氣。

  我知道,我可以說出一千個不值得跟這傢伙結交的理由。

  但我同樣可以說出一千個想跟這傢伙在一起的理由。

  不管了,就當我是個沒救的傻蛋吧。

  我追上H,覺得地獄的火坑似乎已在某處開啟,但我一點也不介意。

浮士德小姐的悲劇|虛妄的推廣與卑微者的自戀(2018)

  「場次好玩嗎?」

  此時,我正提著裝滿同人誌的行李箱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而原該是我位子的電腦桌前,卻坐著完全一個不屬於這個空間的男性,以極其慵懶的姿勢斜倚在我的扶手椅上,好像一點也不在意房裡四處都是二次元裸男的海報與抱枕套,以及他腳邊堆著的那一大疊封面尺度極為過激的BL同人誌。

  我沒理會他的問句,只是瞠目結舌地瞪著他。

  「你……你!你幹嘛跑到我房間裡啊?」我漲紅著臉大叫:「你怎麼進來的?我門明明──」

  「沒鎖。」他接口道,並拎起一串鑰匙,上面吊著我極其熟悉的某個女性向手遊男角的Q版壓克力吊飾。「我看你這傢伙大概是混到今天早上五點才開始準備行李,所以出門也匆匆忙忙的,不但忘了鎖門,連鑰匙都沒帶,我要是小偷的話可就省事了,不過──」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周圍,說道:「小偷要是摸進來,看到這堆有的沒的,應該也知道這裡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能偷吧。」

  我將行李箱往牆邊一擱,雙手叉腰怒道:「你不知道女孩子的房間不能隨便進來嗎?啊!你是不是還偷看了我的電腦?」

  「都27歲的人還自稱女孩子?」他抖了抖眼皮,視線從那副映著綠光的眼鏡後方直射而來。

  「要……要你管啊!」我回道:「我有少女心好不好!快給我出去啦!」

  聽到這話,他很輕地嘆了口氣,然後從電腦桌前起身,走到牆邊提了提我的行李箱。

  「好重喔,」他評論道。「你的本子都沒有賣出去嗎?」

  「有賣出去啦!」我回道。

  「賣了幾本?有回本嗎?還是連一千塊收入都沒有?」

  「你也太沒禮貌了吧!怎麼可以問這麼敏感的問題!」我有點怒了。

  「看來是連一千塊收入都沒有。」他結論道。

  我站在那裡,心裡又惱又氣,甚至有點想哭的感覺。「你是專程來取笑我的嗎?」

  他望向我,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怎麼會?你是把我想成多壞的人?我才沒那種閒工夫特意來取笑人作樂。」

  「那你幹嘛跑來找碴?你家明明是在樓上,不是這裡好嗎!」

  「我只是──」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知道你今天會滯銷的原因,想說你會不會想要聽,既然你沒興趣,那我走了。」

  「咦?欸──等……等一下!」他說完馬上轉頭要離開,我連忙趕上,擋在他與門之間。「你說的是真的嗎?」我問。

  他點點頭,一臉好像我在問廢話的樣子。

  「那……告訴我,拜託!」

  他站在那裡看著我,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慢慢地浮現出笑意。

  「你真的想要知道嗎?」

  「咦……?」聽到這話,我有點愣住。

  「就算知道之後,玻璃心會碎光光,自尊再起不能,截至目前為止的人生都會狠狠粉碎,也想要知道嗎?」他問道,臉上仍帶著笑意,只是那笑容好像變得更冰冷了。

  「欸……?太誇張了吧,有那麼嚴重嗎?」我搔搔頭傻笑道,不太確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然後他的笑容在一瞬間消失了。

  「你要是沒那種覺悟,喜歡留在渣畫圈裡當垃圾渣滓的話,就別浪費我的時間。」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丟下這話後便揚長而去,留下我嚇傻在原地,完全搞不清楚我到底說錯了什麼。

😈

  與樓上的房客結下不解之緣,是在一次同人誌販售會上發現他竟然是我關注的同人作者,姑且就匿名稱他為「H」好了;我最初會知道他,是因為在網路上搜到一篇冷門作品的同人小說,我當時非常喜歡那個作品,可是那作品在國內鮮為人知,沒想到居然能在中文圈內找到同人文,我簡直又驚又喜,在作者的站上爬文了一輪,發現他其他的小說也很有趣,雖然整體上感覺不太主流,但行文風格很像我喜歡的歐美小說,我把舊文都看完後,就點到首頁,想看看這位作者最新的作品會是什麼,沒想到他現在居然在畫圖,而且畫技還比我厲害超多的,ㄧ般人畫圖跟寫文章能有一項做得不錯就很好了,但他竟然是兩種技能都達到令我望塵莫及的程度。

  我當時以為他跟我一樣是腐女,於是稍嫌有些厚臉皮地在社群網站上向他搭話,聊了一陣子後挺投緣的,便和他互加好友,有一次,我好奇問他怎麼會從寫文轉到畫圖,他告訴我他原本就是畫圖的,會去寫文只是因為有一段時間他對畫漫畫失去了自信,才轉而到文字中逃避現實,後來慢慢找回了信心才又開始畫圖,這話聽得我不可置信,明明那些用詞簡潔卻又充滿華麗氣氛的小說如此鼓舞我,對作者本人而言卻只是復健期的產物嗎?這傢伙到底是怎樣的怪物啊?

  因緣際會之下,我得知他是跟我唸同一所高中的學長,不過他只唸了三個月就休學了,我從沒在學校見過他;除了唸過同一所學校,我還輾轉發現我們有許多共通點,像是他曾出過二創本的原作作品我剛好都迷過,有好幾次同人場我們的攤位都分配得很近,甚至還被排在隔壁攤過,可是我卻在最近三、四年才知道他這個人,而且在我認識他之前,他已經在我樓上住了五年之久了。

  雖然H現在完全以販售電子檔為主,不再出實體刊物了,但他參加同人場的時間點比我早,他似乎是從高中休學後沒多久就開始出本參場了,而我則是從大學時代起,每年的大小場必定都會出新刊報攤,持續至今也有六年了,雖然我老是喜歡上冷門作品跟冷門CP,導致本子總是很難賣,但也有幾次首販完售過,這種時候就會覺得自己選擇創作這條路果然是對的,能夠看到讀者的笑容比什麼都令人開心,即使偶爾有些艱辛,也有過整箱書搬去會場又整箱搬回來的滯銷慘況,但只要還有一個讀者願意看我的作品,我就會繼續畫下去!

  「你在作夢啊,智障,你以為有人會想看這種垃圾?」

  H的聲音將我喚回現實,我如夢初醒地環顧四周,這才看到H就站在我房間門口,手上拿著我昨天沒賣完的新刊。

  「啊,我不是說過不要隨便進我房間嗎!」我衝上前,嘗試要將他塞回門外的走廊。

  「把這種羞恥心分ㄧ些到你的作品上如何?這種漫畫看得我都要得尷尬癌了,你居然敢拿去賣人?」

  我死命地想將他推出去,但他人高馬大,怎麼推都紋風不動,現在房裡是29度,為了省錢付房租,我根本不開冷氣,滿身大汗的我很快就放棄了。

  「齁!你很煩欸!」我徒勞地抱怨道,眼睜睜看著H在我床上的同人誌堆清出一塊空間,一屁股坐上去。

  明明當初在網路上攀談時,H的態度親切又和善,真沒想到他的本性居然會是這種毒舌男,當時身為小粉絲的我,一看到大大願意理我,而且竟然就住在我家樓上,當然要好好向大大請教作畫技巧跟漫畫分鏡等等,一時不察的我,居然還脫口說出要拜大大為師,希望師父教我畫漫畫,只要有需要修正的地方都儘管告訴我,就算是嚴厲的批評也沒關係。

  然後事情就變成這樣了,眼前的這個毒舌惡魔就坐在我房裡,而且怎麼趕都趕不走,就算叫梵諦岡的神父來驅魔大概也沒用。

  說到底,也是我自己引來了惡魔入室,我只好摸摸鼻子,坐下來聽他要說什麼。

  「你為什麼要畫那麼過氣的題材呢?」H皺眉望著我。「這原作是四十年前的作品吧,雖然去年有出重製版,但也沒有引起多大討論度,這作品的同好圈在台灣有沒有五十人都不知道,你出這個是嫌錢太多嗎?而且你居然還出了兩本!」

  「是三本,」我指正他。「第三集我現在正在畫,下個月的ONLY場應該趕得上。」

  他ㄧ臉不可置信地瞪著我。「你瘋了嗎?」

  「對呀,我就是瘋啊,不瘋怎麼會當粉絲呢?我就是喜歡這作品啊,可是我推薦給周遭朋友都不看,只好畫本子來推廣囉!」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好一會兒才說道:「我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

  「推薦作品給別人,但別人不想看,這是理所當然的,應該說,會看你發幾個花癡廢噗就去看那個作品的人,才是少數中的少數。」

  「對啊,所以我才要出本證明我的愛啊!」我回道:「這麼好的作品,我要推廣給更多人知道!出本不就是這樣嗎?」

  「不對,你所做的事對推廣根本不會有幫助,」他直視著我說道:「你只是在原作已經沒人要看的前提下,又多製造了一項沒人要看的東西。」

  「咦?」聽到他這麼說,我突然一下子傻住了。

  「如果畫肉本的話說不定還有些機會;」他ㄧ面翻我的本一面評判:「但你看看你畫這什麼?全員健全向搞笑四格本?搞笑四格這體裁本身是沒問題,但很遺憾你畫得並不好笑,這些笑點老到都可以進棺材死三次了,就算叫你阿嬤來看也笑不出來;還有你放這頁是什麼?你跟你朋友O子的聊天腦洞記錄?誰要看這個啊拜託?裡面全是只有你跟O子兩個人才看得懂的梗,寫中文好嗎?你到底是要畫給大家看還是只畫給O子看?你們兩個交往算了,然後叫她把你的本全部買下來。」

  被他說成這樣我頓時滿腔羞憤,從椅子上跳起來:「你……你說得也太過份了吧!我是作了什麼惹到你,你要這樣羞辱我!」

  「你一定要把別人說的話都看成是羞辱你、找你碴嗎?」H說道,語氣冷靜。「未免也太自我意識過剩了,你還不值得我特地羞辱,這些都只是作品中確實存在的事實,並不是在攻擊你的為人。」

  「……你根本就是以攻擊別人為樂好不好。」我嘟囔道。

  「如果你願意更信任我一點,不要老把我當成惡人,我也用不著怕你的玻璃心碎光,扎到我自己我也不好受。」

  「自己把玻璃給砸了還要怪玻璃扎到你嗎?哪有你這種人!」

  「你別忘了,」他高聲說道:「說希望自己的作品變得更好,要我當你師父的人可是你,而且我當初已經告訴過你,我自己的創作也是小眾市場,不是能夠收徒的程度,可是你還是堅持要我鞭策你,現在是受不了要反悔了嗎?」

  「我只是──」我結結巴巴地說道,想著該怎麼說才可以掩飾我真的有點後悔。「覺得……你……是不是──講話稍微溫柔一點……比較好?」

  他看著我,然後冷笑了一下:「我懂了。」

  「吭?」我一臉茫然,他懂了什麼?

  「你呀,明知道我也算不上什麼大手,可是你知道我還是有些本事比你厲害的,你身邊沒有其他像我一樣的人,因為那些畫得更好、更大手的人沒空理你,我是你能抓到的範圍內最有機會得手的,所以你明知道我不是當師父的首選,卻還是打算從我這裡偷走一些東西;你心裡打的如意算盤是,先將我當成第一個跳板,等學會我所有的東西後就要把我一腳踢開,去攀更有名的大大了。」

  「什……什麼!我才沒那麼想──」

  「不過很遺憾,」他站起身來,交抱雙臂,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目前的你是學不會的。」

  「我……我當然知道!」我有些不甘願地承認道:「你比我厲害很多啊!我哪有辦法像你一樣……」

  我話還沒說完,就忽然感到額頭被重重彈了一記,痛得我哇哇大叫起來。

  「這種狗腿的技能不需要,」H冷冷說道。「你既然不是真心那樣想,就不要言不由衷地誇讚別人,你這種習慣隨口捧大大的人我見多了。」

  我摀著額頭,淚眼汪汪地望著他。「怎麼這樣說……我明明就是真心的──」

  「我告訴你,你的真心──你的本性是怎麼一回事吧,」H突然逼近我,嚇得我不住往後退。「你是一個相當自戀、活在自己世界的腐女,你對自己有過高的自信心,以為自己能夠『推廣』你所謂的『愛』,於是畫了一堆沒人要看的垃圾,比你喜歡的那堆冷門作品還更無聊、更沒人想看,但你活在自我滿足的同溫層中,身邊充斥著跟你一樣不知上進的親友團,就算你畫得再爛也會捧你的圖好可愛好萌;你認為花錢印一堆不賺錢的廢紙是一種創作者的浪漫,所以你不會去思考如何讓作品變得更有趣或更令讀者感到共鳴,因為你認為那樣就是媚俗、跟風;你雖然討厭滯銷,但你骨子裡更不想失去那無謂的『創作者浪漫』,你認為你應該堅持某種自我,卻不知道那對其他人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你這六年來把時間都花在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對社會無益的人,但你卻天真地認為別人應該要無條件接受這樣的你,買你那堆從不為了思考讀者感受、只為了滿足你自己而畫的廢紙;更可笑的是,你還以為抱持著這種自我感覺良好心態的你,能夠利用我,從我這裡學走有用的東西,還當作別人看不出你這點膚淺的心機,這正好證明了你又笨又邪惡,因為你以為只要維持表面上的善意就夠了,你的謙虛不是真正的謙虛,你的讚美也不是真心的讚美,只要你仍然學不會打從心底去感受或同理別人的想法,你就一輩子不可能畫出有趣的本子,請再厲害的名師來都不可能。」

  他劈哩啪啦說完這一大堆,我頓時跌坐在地,呆滯地望著他。

  「我……我才沒有你說的那麼壞咧……」我反駁道,但連我自己都覺得反駁得很無力。

  「你跟我其實是很像的,」他說:「這就是你會欣賞我作品的原因,人會受到跟自己相像的人事物所吸引,所以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那時說要拜我為師,我就覺得你不是真心的。」

  「那你……幹嘛……要答應咧?」我說,聲音有些嘶啞。

  「因為我想看看你跟別人是不是不一樣,你──跟那些活在同溫層、有自戀型人格障礙和彼得潘症候群的作者,到底有沒有不同,當同溫層的保護膜被撕爛後,你是有決心踏出來呢,還是抱著僅剩的碎片活在那沒救的小圈圈裡?」

  我咬唇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正坐起來,抬臉朝他說道:「我想踏出來,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請告訴我,師父!」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有點擔心他會掉頭就走,連忙說道:「我……那個──你說得對,我搞不好真的有過你說的那種想法沒錯,只是我以為只要不說出來,那種小小的惡意是不會被察覺的,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跟人交朋友的,看起來也沒出過什麼大問題……所以我就……以為這樣是對的,可是,既然你看得出來,那就表示說不定也很多人是那樣看我的,只是我太自我感覺良好才會沒有發現……」

  我停下來思考了一下該怎麼說才好,然後繼續道:「我當初說要拜你為師……可能是真的想得太天真了,你本來就沒有那個義務教我,我自己明明……說過就算是嚴厲的批評也沒關係,可是你真的變成魔鬼教官了,我卻又開始抱怨,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我低下頭,聲音變得越來越細小:「……只是……很懷念當初跟你在網路上聊天的時光,那時候你用字遣詞超溫柔的,好像鄰家大姊姊一樣,幫我看作品時也從不會說是垃圾什麼的……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呢?我不想每天都被你罵啊,那段當小粉絲的時光明明就是那麼開心……」

  「那是服務喔。」他突然說道。

  「啊?」我抬起頭來。

  他在我面前蹲坐下來,將視線放到與我等高,說道:「讓粉絲開心,是作者提供的額外服務,因為是把你當成客人;身為販售商品的人,得罪客人可不是什麼好事吧,讓客人高高興興地買下商品,心裡有著受到重視的錯覺,這本來就是我們該做的。」

  我瞪大眼睛望著他:「你說……錯覺?」

  他點點頭。「是錯覺喔,那些去偶像握手會的肥宅,你不會認為他們是真的受到偶像本人深愛的吧?那就是偶像的義務啊,偶像有責任讓每一個粉絲都有受到尊榮的錯覺,滿足他們那空虛的心靈,這就是販賣夢想的工作呀,但偶像當然是不會嫁給追星族肥宅的,這連三歲小孩都知道。」

  「你……你是說──」我氣呼呼地叫道:「你以前只是把我當成提款機嗎?粉絲對你來說只是鈔票,你從來不會真心把他們當朋友──你只是在欺騙我的感情嗎?」

  「所以啊,你現在是朋友了,我跟你是對等的呀,」他直視著我的眼睛說道:「既然是朋友,而且你都特地要我盯你的作品了,那我要是再像以前那樣,只跟你說些讓你開心的漂亮話,實際上對你卻一點也沒幫助,這不是很失禮嗎?」

  「咦……?」我呆望著他,覺得腦袋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消化這番話。

  「不只是我,其他的大大也是這樣運作的,有點常識的作者都會去拿捏跟粉絲之間的距離,沒有人會真的去跟每個粉絲交朋友的,就算表面上說是『親友』,實際上也是同人場上發發認親卡就了事的程度,事後隨時可以翻臉不認人的,只在網路上聯繫的交情就是這麼脆弱。」他站起身來,回頭在牆邊的紙箱裡撈起一本我的書,說道:「你的東西看起來還滿認真的,只是沒有人給你指路,你身邊又只有一堆腦盲蠢貨,除了給你灌迷湯之外什麼也不會,反正害你白花錢印本他們也不用負責任,於是你就一意孤行地走到錯誤的方向去了。」

  他將那本書拿在手上翻來翻去,然後又露出我很熟悉的那種冷笑。

  「幸好,你還有點腦袋,知道要找我求助,」他說:「雖然我的事業還算不上成功,但我是你認識的所有人當中,最有機會幫你的,如果你的智商再稍微低個那麼一丁點,你就會去找O子,那個除了慫恿你出本之外,什麼都不會的笨蛋。」

  聽到他批評我最要好的閨密,我立刻從地板上跳起來。「喂!你不要這樣隨便批評別人的朋友是笨蛋好不好!O子哪裡不好了?人家長得漂亮,個性又溫柔,才不像你──」

  「那是因為她身邊都是你這種不修邊幅的宅女在陪襯她,當然顯得她漂亮了,」他打斷我的話,一臉不以為然。「我告訴你,你要是從現在開始學化妝打扮,把你那頭雜草般的油膩長髮整理一番,變得比她好看,她很快就不會當你朋友了。」

  「吭?你這是性別歧視!」我叫道:「誰說女人就應該要化妝!而且台灣是熱帶氣候,根本就不適合每天化妝出門,你這個直男癌患者!大男人主義!」

  「我只是說學化妝,你是怎麼聽成每天化妝的?而且我交過男友,你要罵直男去罵別人。」他說著把手上的本子按到我臉上,我掙扎了一會才奪下來。

  「你在幹什麼啦!這是要賣的本──等等等等!不對!你說你交過男友?你是GAY?」我驚呼道。

  「也交過女友就是了,你說呢?」他平淡地說道,我實在聽不出他是不是在騙我。

  「啊……那就是……雙性戀囉?你是bi吧?」我若有所思地說道:「哇……我身邊從來沒有認識這樣的朋友欸。」

  他冷笑了一下:「你現在是不是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身邊竟然有LGBT的朋友,自己肯定是個思想開明的先進文明人吧,跟其他茹毛飲血的野蠻人不是同一個等級的。」

  「吭?我才沒那樣想咧!你幹嘛都要把人家想得很扭曲啊!」

  「那我先跟你說,我沒有特別支持同志婚姻,關於我的話題可以到此結束了,來談你的作品。」

  雖然他講得很快,似乎想讓我忽略他前面那句話,但我還是聽到了。「等一下!你說什麼?你自己是同志,卻站在反同方嗎!你怎麼可以這樣背叛你的同胞!」

  他的表情有點不耐。「我只是說我『沒有特別支持』,為什麼你就可以解讀成是反同?你是小學生嗎?不跟你好就要切八段?」

  「可是不支持不就是反對嗎!」我說:「現在同志婚姻推廣得很辛苦,政府對同志又愛理不理的,還有一堆反同份子在那邊亂,想阻擋別人結婚,你不覺得那些反同團體很可惡嗎?」

  「是很可惡,我也討厭他們。」他說。

  「所以啊,這種時候不是更應該要團結起來嗎?」我雙手握拳說道:「大家要一起消滅這種歧視啊!一起讓同志能夠獲得結婚的權利,讓他們獲得幸福啊!這才是做為一個先進社會該做的!」

  他慵懶地抖了抖睫毛,看著我說道:「他們獲得幸福了,那你呢?」

  「咦?」突然被這麼一問,我忽然不知該做何回應,只見他仍盯著我看,我只得結結巴巴地亂回一氣:「我……我怎麼樣都無所謂啦,看到別人幸福,我也開心啊!而且我又沒有對象可以結婚,像我這種母胎單身的……」

  「你這白癡!」他忽然大聲打斷了我的話。「你要先獲得幸福,才有能力去幫助別人獲得幸福,你知道有能力結婚的人都是怎樣的人嗎?」

  「怎……怎樣的人……」我被他突如其來的音量嚇得支支吾吾。

  「有錢、有穩定工作和房子、養得起小孩的人。」他見我嚇傻了,便逕自接下去說道。「這幾樣條件,你一樣也沒有,你幫別人獲得幸福,你自己的幸福要怎麼辦?那些人會幫你嗎?」

  「這……這個……」我艱難地說道:「我自己的幸福我當然要自己去爭取啊,我自己爭取不到是我自己的問題,我自己努力就好了,幹嘛要叫別人幫……」

  「對,很好,你知道『自己的幸福要自己爭取』,」他又一次打斷了我:「你還有這點基本概念,所以為什麼一無所有的你要去幫同志爭取幸福呢?那些人好手好腳的,而且社群也逐漸壯大了,他們自己的事叫他們自己去爭取,干你屁事。」

  「你怎麼這樣說?人家他們是性少數啊!我們多數族群應該要幫助少數的人,而且很多同志他們的成長過程都很可憐,都受到壓迫啊!」

  「真的是『少數』嗎?」他冷冷地看著我。「現在站在你面前就有一個你所謂的『性少數』,可是我並不覺得自己的成長過程很可憐,雖然從小到大多多少少經歷過一些無聊的霸凌,不過那是大部份人都有過的;這世上不論任何性取向,活得辛苦的人都很多,所以我從來就不覺得我跟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也跟你一樣認為自己的幸福要自己爭取,豈有叫不相干的人免費幫自己的道理?這就是我不特別支持的原因,因為現在的風勢就是拉一堆跟同志根本不相干的人來達成他們要的幸福,你只要不順從就要被打成反同份子,即使並不是反對,而只是不支持。」

  我皺起眉頭。「我不懂這有什麼差別,不支持跟反對不一樣嗎?」

  「所以說你笨啊!」他的語氣又趾高氣昂起來。「當然不一樣,我不反對同志婚姻,但我不會認為『每個人』都應該要幫助同志結婚,而且我也是沒能力結婚的人,同志婚姻並不受益到我,所以我不會特別想去支持。」

  我有點似懂非懂,但既然知道他並不反對,我也就勉強接受了他這番說法。

  「不過,那倒是個不錯的推廣手段,你可以往類似方向思考看看。」他說著便又坐到我床上,斜倚在一個衣衫不整的二次元男角抱枕上,看起來好像那個男角正把他抱個滿懷,這畫面讓我的腐女心略微緊了一下。

  「吭?什麼手段?」我茫然地看著他的長腿說道。

  「同志的推廣手段啊,」他懶洋洋地回道:「讓大家都產生一種幻覺,覺得『我支持同志表示我比別人更思想開明』──這種優越感是令人欲罷不能的。」

  「我就說你不要把人家都想得很扭曲好不好!」我叫道:「幹嘛都要用那麼邪惡的角度去看啊?」

  「你才喜歡用邪惡的角度去看吧。」他說,彷彿感知到我的想法似的,忽地收起他那雙擱在我床上的長腿,端坐起來,我心頭一驚,連忙將視線移開,但又馬上覺得自己心虛得太明顯了,於是又鼓起勇氣望向他的臉,但他完全沒注意我,似乎沒發現我剛剛一直盯著他的大腿跟臀部看,我這才略微鬆了口氣。

  「即使同志沒那麼想,」H繼續說道:「但那些一股腦參與的異性戀心裡或多或少都有那種想法,事情就是自然變成那樣;如果你要推廣你喜歡的東西,就要帶給人那種欲罷不能的感覺。」

  「那,具體來說要怎麼做?」我拉來一把椅子坐下,準備洗耳恭聽。

  他轉過臉來看我,說道:「我也不知道。」

  「啊?什麼鬼!還以為你知道咧!」

  「我只是建議你可以往類似的方向思考看看,又沒說我知道要怎麼做。」他的語氣依然慵懶。「既然大方向沒有頭緒的話,那就往比較切身的小地方看吧,我問你,你每天上網最喜歡看的東西是什麼?」

  「欸……那還用說,當然是BL文囉。」我訕訕然笑了笑。

  「肉文嗎?」

  「都看啊,肉文啦、ABO也看、也喜歡溫馨的甜文……問這個幹嘛啦!」

  他不理會我的難為情,只是托著下巴尋思道:「我記得你是不喜歡逆CP的類型吧?」

  「對啊,不喜歡,不過大部份的腐女都是這樣吧。」我說。

  「那,」他的表情又忽然冷了下來,說道:「你自己的本子為什麼從來沒有出現這些東西?」

  「啊?出現什麼?」他突然這麼問,我腦子一下子有點轉不過來。

  他伸出手一項一項算給我聽:「沒有肉、沒有ABO、也沒有甜蜜溫馨的情節,雖然出過勉強算是CP本的東西,但內容清淡如水、不知所云,看不出來誰攻誰受,你是要畫給誰看?」

  「咦?呃……那個……我是畫搞笑四格為主啊!我不擅長畫肉嘛,我又沒畫過……」

  「沒畫過怎麼知道?」他突然抬高音量:「沒有人是一開始就很會畫肉的,誰不是從狗屎爛畫慢慢練習起來。」

  「我……我是想說──等我畫技變得更好了,再來練習畫肉……」

  「畫肉本就是最快的練習,給我從肉本開始,不要拿那些廢話當藉口!」他瞪著我說道,映著綠光的眼鏡彷彿閃著青焰一般,把我嚇得魂飛魄散。

  「就……不能畫搞笑四格嗎?」我斗膽問道。

  「我剛剛應該已經說過了,你的搞笑四格一點都不好笑,」他盯著我,好像要將我盯穿一個洞似的。「既然畫技也沒有精美到能夠讓人看到圖就買的程度,那就只剩肉本這個選項能賣了。」

  「咦?欸──!」我嚷了起來:「畫技不好還要畫肉嗎?會更賣不出去吧!」

  「正好相反,除非圖醜到連小學生塗鴉都不如的程度,不然只要有畫肉,那就是一個賣點,給我從現在開始學男人的屌跟屎洞要怎麼畫,這就是你接下來的課題。」

  雖然他的語氣斬釘截鐵,但我還是很難以置信。「可……可是……你明明也看過我的圖,應該知道我是比較偏Q版的美式畫風吧?那種畫風要怎麼賣肉啦!不會有人覺得實用的吧?」

  「誰說Q版就不能賣肉,你的思考為什麼可以這麼狹隘?」他又再度咄咄逼人起來:「思考這麼狹隘的人還敢學人畫什麼搞笑四格,你簡直看不起喜劇這門藝術。」

  「不……不好笑是你說的,明明O子還有Y醬他們都覺得很好笑啊!」我努力反擊道:「喔對了,我年初出的那本創作日記──就是你之前特地挑出來跟我說沒人會想看的那本,昨天還有人特地到我攤位上說她很喜歡那本呢!明明就有人覺得很有趣,被你說得好像比廢紙還不如,你這樣批評我的漫畫,對買下來的人而言也太失禮了,你是在質疑讀者的品味嗎?」

  聽到我的話,H用鼻子哼了一聲,別過臉去,我正洋洋得意地想著我總算讓這惡魔無話可說了,但他又立刻回瞪了我一眼,如果眼神可以殺死人,那麼我在那當下應該已經死了一萬遍了。

  「一個你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路人誇你,你就得意到飛天啦?」他的語氣冷得可怕:「難道你畫漫畫是只賣給她一個人嗎?她要是那麼喜歡,那麼請她將你那些滯銷的漫畫全買下來如何?」

  「你……你這樣說也太無理取鬧了,」我努力迎視著他,但感覺主場優勢又棄我而去。「人家只是說喜歡我那一本而已,怎麼就要她負責買我全部的漫畫?哪有這種道理……」

  「你知道那些日本偶像的粉絲,買CD都是成打成打的買嗎?」他突然這麼說道:「而且都是同一張專輯或單曲買好幾片,為了要投票給心愛的偶像,那些粉絲是心甘情願買一大堆重複的CD堆在家裡。」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你的意思是……要我的讀者也這麼做嗎?我才不要做那種事!我又不是偶像,而且……」

  「而且你的讀者也沒有那種忠誠度,」他接下我的話:「這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而是就算你想搞類似的事也搞不起來,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位誇你的讀者不可能買你第二本重複的本子,就算你用送的,她也不會要,因為你的作品價值也沒到那種值得一次買好幾本──分成收藏用、閱讀用、推廣用的程度。」

  正當我想反駁他時,H又搶先一步開口道:「如果你想拿區區一個讀者的意見來反駁我,那至少該是那種等級的高忠誠度吧?事實就是你的本子滯銷是常態,首場完售和零星的讀者讚美是偶發事件,既然完售跟讀者讚美不是常態,為什麼你會覺得這是一件可以拿來說嘴的事情?」

  「因……因為……」

  H的臉上又出現那種惡魔般的微笑。

  「因為很難得才會收到讚美呀,」他說:「而且又是被我嚴厲批評過的作品,當然要特別拿出來講囉,你看看你,對我就是在意到這個程度。」

  「你──你不要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誰在意你啊!說我自戀,你自己才是自戀狂吧!」我從椅子上跳起來,徒勞地回嗆道,但卻阻止不了自己的雙頰發紅;可惡,他說的全是對的,我的確就是因為他批評過那本,才會特別記得那位誇我的讀者,還偏要把這件事告訴眼前這個通曉人心的惡魔,早知道會這麼自取其辱,我就不要說了。

  「當作者的人,當然要有點自信才做得下去,」他ㄧ派理所當然地說道:「但太自我意識過剩就是件壞事了,畫只有自己想看的東西,期待群眾會跟隨你尊爵不凡的喜好,這是一種自我意識過剩;明明自己並沒有相應的影響力,卻因為別人懶得看你喜歡的作品,而不自量力地跑去畫該作品的二創本,以為光憑自己就能成功推廣給更多人,這也是一種自我意識過剩;說穿了,就是認為別人應該要迎合自己,而不是自己該去花時間了解他人。」

  「你這話的意思難道是說,畫本推廣是一種自戀的行為嗎?」我瞪眼瞧他。

  他深深地點了個頭。「正是如此。」

  「吭?」我不自覺抬高了音調:「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這話可是在否定所有認真耕糧的同人作者喔!你的意思就是說大家都是自戀狂?是這樣嗎?」

  他冷冷地看著我。「只有那些自認是『推廣原作』的作者,才是真正的自戀狂,至於其他有點腦袋的作者都知道,出二創本是藉著沾原作的名氣來推銷卑微又默默無名的自己,某程度上來說,那些跟風作者比你們這種自命不凡的愛好者更有自知之明,他們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僭越原作,必須追逐客群才能生存,哪個作品紅就往哪邊去,而不是孤芳自賞,抱著沒人看的冷門作一起沉沒到冰冷的海底。」

  「你的意思是說──」這話聽得我光火起來了:「那些厚著臉皮到處跟風、每次什麼作品紅起來,就趕快發一堆做作廢噗來假裝自己多愛原作的作者──比我還高等嗎?明明我喜歡的作品每個都是優秀的經典,是現在的人太膚淺了!一點都不了解老作品的好!換坑換得比誰還快,哪像我,我只要萌上一個作品,就可以愛著它五年、甚至十年以上!竟然說我比那些跟風廢腐低等,我這麼辛苦耕糧、就算下著大雨還千里迢迢跑印刷店、搬著那些重得要死的書參加各地的大小場次是為了什麼──」

  我忽然住了口,因為我看到他的表情。

  「你終於說出真心話了。」他輕拍了拍手,唇邊划出一道微笑。「你該看看你現在的表情,就好像能劇的般若一樣呢。」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你走火入魔了,女人,」H說道:「讀者沒有欠你什麼,你自己愛去花冤枉錢印本、愛淋雨跑印刷店、愛搬書做苦力,那是你自己的選擇,不有趣的作品就是不有趣,你喜歡的作品會冷門也必定是有它的原因,拒絕接受這一點,想要靠自己來推廣不受歡迎的作品,逼迫所有人接受你的喜好,這就代表你是個不及格的作者,你已經在冷門之路上執迷不悟太久,變得扭曲了。」

  「可是……我喜歡的那些作品沒有人喜歡要怎麼辦呢?」我問道:「明明是這麼好的作品,卻沒有人知道,不覺得它們太可憐了嗎?我有這個義務推廣啊!如果我不畫本,誰會畫呢?」

  「你知道嗎,你這話就跟你剛剛同情同志是同一個論調,你有那種捨我其誰、自以為是殉道聖女的幻覺,」他慢條斯理地說道:「你看到那些冷門作品,也一樣會產生那種不必要的同情;但就拿你這次畫的題材來說吧,那在四十年前已經紅過一次了,不然也不會到去年還有人要重製它,而你上上次出的那一本,原作則是在十九世紀也大紅過一次了,那些作品都有出版社幫它們發行、有劇組幫它們拍攝、都紅過一輪以上、已經夠本了,你完全不需要在現在這個時代還為它們抱不平,試圖讓已經死透、過氣的作品重返人間,只會製造出一堆沒有靈魂的行屍而已,這就是為什麼我說你畫的這些本子全是廢紙。

  「而且我剛剛也說過了,」他繼續道:「你自己要先獲得幸福,才有能力幫別人;你得先成為一個夠有影響力的名人,才有能力跟資源去推廣你最喜歡的作品,像彼得‧傑克森翻拍《金剛》、史蒂芬‧史匹柏在《一級玩家》玩鬼店梗那樣;但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咖?拿什麼去推廣?誰會聽你的?你連吸引O子去看你最喜歡的小說都辦不到了。」

  「可是……可是……我對這些原作的喜愛該怎麼辦呢?」我啞著聲說道:「我不畫出來,這股愛就無處可去啊,難道我不能宣洩自己的感情嗎?」

  「你已經宣洩六年了,也該夠本了,」他說:「大多數讀者並不想當你的宣洩垃圾桶,所以你的賣量才會一直起不來,只有少數小腦粉跟盲目仰慕你的親友會買帳,那些人買你的本是想獲得你的好感,不是真的覺得你畫得很好;除非你從現在起開始學會了解讀者需要的是什麼,而不是把你的需要無止盡地宣洩給所有人,你才有資格當一個合格的創作者。」

  「意思是……我不能再畫二創了嗎?」我弱弱地問道。

  「沒那回事,你當然還是可以畫,」他揚眉說道:「只是你要搞清楚,牽涉到錢的事就該認真以對,你不是來玩的,也不要再誤以為自己能夠『推廣』任何作品,那是對大眾有實質影響力的名人才有資格做的事,像你這種小咖要畫二創,就應該選擇有一定名氣的作品,不是最當紅的也不要緊,有穩定粉絲群──而且數量足以支撐你營收的作品就可以了,就算要挑懷舊向來畫也盡量找三十年以內,還有一定數量粉絲存活的作品,至少炒冷飯也炒得起來,不要畫那種你連能不能有五十個讀者買帳都不清楚的東西。」

  聽到這話,我有點頹喪。「可是……我喜歡的都是冷門啊。」我說。

  「你知道你為什麼老是喜歡冷門嗎?」H高聲說道:「那是因為你本身就是個不受歡迎、陰沉、活在自己世界、又笨又陰險的社會邊緣人!所以那些受到大家喜愛的作品跟角色你沒辦法有共鳴,只能找那些沒人愛的作品來撫慰自己,你說那些優秀的冷門作沒人愛很可憐,其實它們一點也不可憐,因為它們好歹在多年前紅過了,只是當年愛著它們的大眾現在死光了而已。

  「真正可憐──可悲的人是你,因為你才是那個沒人愛的存在,你可憐的其實是你自己,不是那個你自認為愛著的作品,如果將時光倒轉,讓你穿越到那作品大紅大紫的年代,你一樣會對那個作品嗤之以鼻。

  「換句話說,你愛著的是冷門這件事本身,根本不是愛那個作品的優秀;我也看過不少你喜歡的作品,那些作品只有少數還可以,其他都無聊得要命,你的品味有夠差,審美觀也完全不行。」

  聽到他又一次徹底地否定我的創作人生,我簡直快哭出來了,這傢伙為什麼可以這麼若無其事地說出那麼殘酷的話?他還算是人嗎?不,這傢伙一定是從地獄來的魔鬼。

  我抹抹眼睛。「好,你現在把我惹哭了,你高興了吧?」我不甘願地說道。

  而惡魔只是冷冷地看著我,儘管室溫有29度,但他的眼神卻冷峻到讓我覺得彷彿身處極圈。

  「你就儘管哭吧,」H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服,說道:「明白自己的愚蠢,為自己的無能流淚,質疑自己至今為止的人生吧,這是每個創作者的必經之路。」

  「給我出去,」我紅著眼說道:「以後別再來了。」

  我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明顯要走出門的動作,頓時有些惱火了,我轉身抓起電腦椅上的靠枕,尖聲怒道:「叫你出去你是聽不懂──」

  我高舉著靠枕,卻沒有扔出去,因為那裡已空無一人,半掩的門扉無力地搖曳著。

  「……這傢伙動作還真快,到底是不是人類啊?」我喃喃自語道。

  當晚,我連上網看文解悶或找O子討拍都沒興致,就這麼趴在心愛的本命男角抱枕上哭著睡著了。

  然後我作了個超詭異的夢。

  夢中的我是個身居在藏書閣中的煉金術士,為了獲取更高的魔法知識,於是決定和惡魔訂下契約,惡魔踏著清脆的皮鞋聲從陰影中走來,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穿著三件式西裝還戴著皮革手套,完全是我喜歡的男性衣著,正當我坐在扶手椅中,對著惡魔的那雙長腿垂涎三尺時,惡魔的低語從我頭頂上傳來,柔聲說道:「沒關係喔,你要看多久都可以。」

  我這下更是心花怒放地視姦起來了,不愧是惡魔,真是太懂我的性癖了,人真好居然任我看到飽,這時,一張寫滿花俏古英文字體的契約書飄到我眼前,惡魔向我遞出一支鵝毛筆,要我簽名,我二話不說便抓起筆來,唰唰唰地簽下了我的名字,然後那份契約書又飄回惡魔手上,我看著那雙戴著黑色皮革手套的手靈巧地將契約書捲成筒狀,縛上鮮紅色的緞帶,接著一手微微撩起西裝外套,將契約書塞進胸前的口袋裡,那輕柔的動作看起來有夠色情的,我又看得入迷了。

  「那麼,契約就完成了,浮士德小姐。」穿著三件式西裝的惡魔說道:「容我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梅菲斯特,從今以後,您的靈魂就屬於我,不論天涯海角,您都不可能擺脫我了。」

  這時,我看見惡魔的臉從陰影中顯現出來,而那正是一張我非常熟悉的臉。

  「你看看你,新刊又滯銷了,我不是說過了嗎?你這個垃圾廢物。」

  直到我尖叫著醒來時,我彷彿還聽得見H的聲音在我耳邊嘲諷著,好一會兒我才發現這只是夢,H並不在這裡。

  陽光從窗簾間透進來,我看了看手機,已經早上七點了,可是我哭到凌晨才睡著,根本沒睡飽,於是我又倒頭睡回去,雖然我的職業對外稱是SOHO繪師,但實際上就跟無職沒有兩樣,完全沒有任何規律的起居可言。

  但我在床上翻來翻去,根本睡不著,因為剛才的惡夢把我整個人都嚇醒了;氣死我了,為什麼我可以那麼可悲,明明知道H這個人討厭得要死,卻還在夢中覬覦他的肉體,我這樣跟那些嘴上罵女coser都是心機臭婊,卻還是會對cos寫真發情的肥宅有何不同?

  我沮喪地坐起身來,就這麼放空發呆了好一會兒,才拖拖拉拉地去梳洗,但心情還是很差,最後我將這種早晨慣有的沮喪感歸咎於沒吃早餐,便決定出門覓食去了。

  當我鎖門時,正好看到H從樓上走來,我看見他穿著一雙皮鞋,心驚地想起方才夢裡的場景,於是本能地躲到門邊,但這個動作純屬徒勞,因為他早就看見我了。

  「你躲在那裡幹什麼?」他問,語氣還是一樣帶著點慵懶。

  我僵在那裡,不知該做何回應,只是趴在牆邊希望他趕快走掉。

  他看著我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走上前來,我嚇了一大跳,連忙後退好幾步,雙手做出某種莫名奇妙的防衛架勢,連我自己都看不懂我在幹嘛。

  「對不起,我昨天那樣說太過份了。」H說道,並低下眼來,陽光從他身側灑下來,長長的眼睫毛影子在他眼角輕顫著。

  我呆然地看著他,這是怎麼回事?昨天那個惡魔H呢?眼前的這傢伙是誰?為什麼他好像泛著聖光一樣?這是H的天使版skin嗎?

  然後他看了我一眼,見我好像沒什麼話要說,就又轉身往下方的階梯走去。

  「等……等一下!」直到他走到露臺下,我才回過神來,將他喚住:「你要去哪裡?」

  他抬起頭,朝我答道:「去買早餐。」

  「穿皮鞋去?」我覺得我的音調有些奇怪,但算了。

  他歪了歪頭,然後說道:「因為那附近是有點時髦的地方,我不想頂著肥宅的模樣走到那麼遠去。」

  我翻了翻白眼,這傢伙根本就不肥,卻老愛自稱肥宅;但聽他這麼一說,我對他要去的地方也有些好奇了。「在哪裡啊?有那麼好吃嗎?那我也要去!」

  聽到我這麼說,他頓時面有難色。

  「要是跟你一起走在路上,被認識的人傳閒話的話,我會很丟臉的。」

  「你是藤崎詩織啊?」我大聲吐槽。「欸……那個──等一下!」

  H再次被我叫住,但他的表情並沒有那種慣常的不耐,有那麼一刻,我覺得他好像又是那個我初認識他時的溫馴版H了。

  「我……下個月的ONLY場,不會再出昨天說的那個題材了,你說得沒錯,四十年前的老作品有夠過氣的,我要想別的題材,到時候──」我說道:「你願意……再跟我一起討論嗎?」

  他看著我,然後笑了笑,那是一種極其溫暖的笑容,跟我昨天見到的冷笑完全不同,此時他看來不只是溫馴,還有些靦腆。

  「當然,你什麼時候要找我都可以,那就這樣了。」

  他轉身離去,而我只是站在原地,嘴巴一開一合地始終閉不起來。

  那傢伙是怎樣?為什麼宛若天使一般?我昨天看到的是幻覺嗎?還是剛剛看到的才是幻覺?我已經完全搞不懂H這個人了──不,仔細想想,我好像從來就沒懂過。

  我想起他昨天說的額外服務,難道他現在又回到營業模式了嗎?剛剛那個是只展現給粉絲看的營業用笑容?不對,可是他又嫌棄我不想跟我走在一起,那應該還是有將我當成朋友吧?等等──對朋友那麼惡劣也太奇怪了,為什麼我會因為他對我說了G8的話,就認為他真心當我是朋友?

  不對不對不對──說到底我幹嘛那麼在意他啊?又不是對他有意思──

  我想起那個訂契約的惡夢,頓時又一陣惡寒。

  「我──還真是悲劇啊……」我望著那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喃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