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茶會|小說全集

2022 年 8 月 2 日

瘋狂茶會

  

第一章|失墜愛麗絲

請放輕腳步,因為你正踩在我的夢上。
─葉慈《他祈望天堂之帛》─

  親愛的小主人:

  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到主人您了,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我呢?自從主人離開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有一天忘記過主人你喔,我每天都寫了好多好多給主人的信,我知道主人最喜歡有漂亮花邊還有香水味道的信紙了,每次您帶著我到街上的商店時,總是會選這樣的信紙,您離開以後,也留下了好多好多這樣的信紙給我,我就是用這些漂亮的信紙寫信給您的,要是收到這些信,主人一定會很開心吧?只可惜,我現在還沒有辦法走路,要是能夠從這裡走到郵筒那裡,就可以寄出去給您了吧?好希望我也能有像主人那樣一雙長長的腿,這樣我就可以離開這裡寄信給您了,不過主人您不用擔心,我現在正在努力學習走路,昨天,我已經可以從床上下來了喔,我想再過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走到門口了,雖然門口外面還有一道很高很高的樓梯,不過只要我繼續努力,一定也沒有問題的,我要把所有我寫給主人的信都寄出去,我寫了……咦?有一百封,說不定有一千封了吧?哎呀!我也搞不清楚了,主人您離開這裡到底有多久了呢?我都記不得了,只知道我從那天之後就一直不斷地寫、拼命地寫,學寫字真的好難好難喔,筆我也老是握不住,真羨慕主人有一雙漂亮又修長的手,要是我也有手指頭的話,那應該會比較容易一點吧?

  主人的每一件事我都記得好清楚,我記得主人最喜歡在這裡陪我們玩茶會遊戲了,那個時候大家都還在,史狄、凱西、還有娜娜,每天都在一起玩,真的好開心好開心喔,我們就這樣圍成一圈,聽您唸故事書給我們聽,我最喜歡主人的聲音了,雖然您總是說班上那位叫做派翠莎的朋友唱歌很好聽,也讓我們聽她在唱詩班錄下的歌,但在我聽來,我覺得主人的聲音比她還要好聽上一百倍,這世界上沒有人的歌聲比主人更好聽的了,要是我能夠說話,我一定會這樣告訴您的。

  主人總是對自己好沒有自信,您總是只唱歌給我們聽,只和我們玩,要是外面的那些人知道主人是一個多麼可愛、多麼有魅力的人,他們怎麼可能會不跟您一起玩呢?主人總是一個人看著窗外,總是一個人躲在被窩裡哭,這些我都知道,要是我可以說話,可以走路的話,我就能夠成為主人的朋友了,您知道每次我看見您被外頭的壞孩子欺負的時候,我有多麼傷心嗎?主人是一個這麼好的人,為什麼他們還要欺負您呢?他們都是壞孩子,主人您只要有我陪著您就好了,可是,為什麼那個時候您卻沒有帶我一起走呢?

  不……不對,不可以這麼想!主人是絕對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他們──那些壞大人老是不准您跟我一起玩,老是要您去接近那些粗魯又沒有禮貌的壞孩子,那些壞孩子只會扯您的頭髮,拉您的衣服,他們全都那麼壞,為什麼您要乖乖聽他們的呢?
他們每一個人都想要拆散我和主人,他們全都是壞人。

  啊……老是寫這些事情,主人會不高興的吧?真是非常非常地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提讓主人不高興的事了,講些開心的事吧?我記得主人以前常常說想要把頭髮留長,還想要一件像隔壁的莉希一樣的藍色洋裝,可惜大人們都不買給您,主人要是穿上那件洋裝,一定比莉希漂亮上一百倍一千倍,那件洋裝穿在莉希身上真是太可惜了,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幫主人也弄來一件那樣的洋裝,主人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我一定會為主人達成的。

  不知道主人現在是不是也把頭髮留長了?雖然主人留短髮也很漂亮,但要是留長的話,一定會是全世界最美的人,就像公主一樣。

  不管別人怎麼說,主人都是我心目中最漂亮、最美的小公主。

  我還記得,以前主人唸給我們聽的那些故事書,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主角叫做愛麗絲的那個故事,主人總是會照裡面的情節,讓我們假扮成故事中的角色,史狄是公爵或貓咪、凱西是公爵夫人或毛毛蟲、娜娜是紅心皇后或老鼠、我則是瘋帽匠或兔子,有時我們的角色會互換,當然,主人永遠是愛麗絲,既可愛又勇敢的愛麗絲。

  我最最喜歡的愛麗絲。

  啊……主人您現在到底在哪裡呢?我好想念以前我們一起玩的日子,主人您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嗎?再也不會唸故事書給我聽了嗎?我好想好想您,不知道您現在過得好不好?那些壞孩子和壞大人是不是還會欺負您呢?您現在是不是還在某個地方哭泣呢?我知道您最怕黑了,那些大人是不是還會在您睡前留下一盞燈呢?我知道如果他們沒這麼做,您一定會怕得哭出來,我真的好擔心好擔心。

  我真的好想到您的身邊,就像以前一樣,您可以抱著我,將臉埋在我的懷中,就算將我的紅色背心哭濕也沒有關係,只要太陽一出來,我的背心很快就會乾了。

  請您一定要等我,只要再一下下,只要我再努力一點,我就可以到您的身邊去了,而且,我還要帶著那件藍色的洋裝,那件主人想要得不得了的莉希的洋裝,雖然莉希也是個壞孩子,但我想,只要我好好請求她,她一定會將那件洋裝給我的,請您不用擔心,您的願望我全都會為您實現,要是主人現在也留起長髮的話,穿上那件洋裝一定會非常非常漂亮的,就像主人的朋友派翠莎一樣,一定會和她那頭長長的金髮一樣漂亮。

  我已經不想再苦苦等下去了,我要去找您,大家要是看到我走在大街上,肯定會大吃一驚吧,但就算這樣,我還是要去見您,您不用擔心,我不需要地址,也不需要有人替我指路,我永遠記得您身上那股甜甜的香味,只要跟著主人的味道走,我就一定能找到您的,不知道到那個時候,您是不是還會認得我?是不是還會像以前一樣抱著我,讓我睡在您的枕頭旁邊?

  我最最親愛的小主人,我知道,我們總有一天會再見面的,只要我夠努力,只要再等我一下下,我就會立刻到您的身邊去,請您等我,我要將我所有的信都讀給您聽,到那個時候,我就會有一雙和主人一樣的腿,還有十根修長的手指頭了,當然,我也能夠唸故事書給您聽,我可以永遠當您最最要好的朋友,比派翠莎還要好,我可以陪您一起去上學,也可以保護您,讓那些壞孩子再也不敢欺負您,是不是很棒呢?我知道我可以做到的,只要您還願意等我,願意讓我們再像以前一樣,那麼這一切就會成真,而且會永遠永遠持續下去。

您永遠的
卡爾上

  一、二、三……

  他將手放在口袋裡,捏著某樣他待會兒就會用上的東西,望著那個獨自一人在前院跳著繩的小女孩,她穿著一件藍色的洋裝,一頭金髮在陽光下跳動著,她跳得十分專注,以致於沒有注意到他就在窗前看著她。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對街那棟房子的住戶出去渡假了,下個月才會回來,小女孩的保母是住在隔了三條街外的一個女高中生,她是小女孩父親以前同事的女兒,昨天才臨時接下這任務,而這會兒,她正和男友在屋子裡廝混,根本不會想到小女孩正一人落單在外,她大概以為大白天的不會有什麼危險吧。

  她倒是忘了,今天是星期天,所有人都會在周末晚上出去玩樂,隔天鐵定睡得很晚,現在這個時間還不到中午,清晨出來慢跑的人也已經回家去了,根本沒有人會在路上走動。

  小女孩已經從她家門前的院子越跳越遠,漸漸移動到他所在的這棟房子前面。

  這棟房子已經空下許久,是這個社區最老的一棟房子,依屋齡來說早就該翻修或索性拆除了,但過去這塊土地在所有權上曾有一些糾紛,官司打了好幾年都不了了之,也因此根本沒人想動這麼麻煩的一棟房子,如今屋裡盡是灰塵和老舊的擺設(多半是上個世紀的過時產物),前院也雜草叢生,但他卻很喜歡這裡,這裡有種古老的味道,那種陳舊朽木散發出的霉味總是令他感到很安心,讓他回想起以前住的地方,陰暗、老舊、而且隱密,將耳朵貼在牆上就彷彿能聽見屋子在對你說話,告訴你,待在這裡不會有任何問題,因為沒有人會搶走這個地方,這地方永遠都只屬於你一個人。

  當然,沒有人知道他在這裡。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他捏緊手心裡的那樣東西,盯著窗外那個正專注數著數的女孩。

  女孩的名字叫愛麗絲,那件藍色洋裝是她的生日禮物,是她父親送給她的,她最喜歡的顏色就是藍色,女孩的母親只在每個月的第一個週末來看她一次,不過她並不是每次都會依約前來,每當她因為工作或其他──管他是什麼狗屁理由──而失約的時候,愛麗絲就會在隔週收到一份昂貴的禮物,一隻特大號的泰迪熊、一件粉紅色的醜陋洋裝、或是限量版的芭比娃娃什麼的(但她早就沒在玩那種東西了),愛麗絲是個獨立的女孩,而且最討厭和其他女孩做一樣的事,但她母親卻永遠也搞不懂這一點。

  愛麗絲的母親在另一個離這裡很遠的城市裡還有一個家庭,有個多金的老公,還有一個掛著兩條鼻涕在唸幼稚園的兒子,那個兒子還是愛麗絲的母親仍住在這兒的時候就懷上的,真是傷人。

  愛麗絲的父親是個名氣一般的作家,直到愛麗絲出生時他還有份在小學教書的工作,開始能以寫作維持生計也不過是近幾年的事,現在住的那棟房子還有最起碼三十年的房貸得繳,對於妻子的離去他一直沒有什麼怨言,似乎知道這是早晚都會發生的事──她既聰明又能幹,金髮,身材在生過小孩後依舊傲人,有份在銀行上班的工作,明眼人都知道,她遲早會離開他。

  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那孩子的事他全都知道,就像印在書上的鉛字一樣清清楚楚。

  他從窗邊走開,像隻貓般來到半掩的大門口,無聲無息地走進門廊下的陰影裡,他的手在暗紅色的內袋中緊捏著那樣東西,確保待會兒他能夠在最快的速度下得手。

  抓住她、拉住她、將她扔進兔子洞裡……

  他在心裡輕哼著不成曲調的歌。

  讓我們去那座漂亮的小花園吧,去找三月兔、睡鼠和瘋帽匠先生……

  他緩緩往女孩走去,而女孩依舊專心跳著繩,沒有注意到他已近在咫尺。

  一起去參加快樂的茶會吧……

  他在女孩身後停下腳步,此時,對街有個男人走了過來。

  他注意到那並不是對街的住戶,而是……

  「爸爸!」女孩雀躍地叫了起來,丟下跳繩就要往對街跑。

  他立刻取出暗紅色口袋中的那樣東西。

  對街的那個男人突然露出驚恐的神色,並立刻跑了過來。

  「不要──愛麗絲!不──」

  愛麗絲重重跌了一跤,摔在人行道上,一道黑影往她趨近,她抬起頭來,只見一個穿著紅色背心的高瘦男人正站在她眼前,而他光亮的皮鞋正踩在她小小的影子上。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因為他戴著一個兔子臉的頭套,眼睛是大大的茶色鈕釦,但少了一邊。

  「──愛麗絲!」

  女孩的父親已經奔了過來,沒有太多時間了。

  他將那樣東西從口袋中拿出來。

  親愛的,我們的時間會永遠停在下午六點……

  轉瞬間,一道黑色的裂口從那棟老房子的前院一路延伸,像某種生物的口器般大大張開,一陣狂風吹起,愛麗絲尖叫起來,因為她眼看就要被吸進那個黑色的裂口中了。

  再不去的話,就來不及參加茶會了。

  兔子先生輕輕地笑了起來,並一把拉住愛麗絲的手,將她往洞口推,她不斷哭叫掙扎,但男人卻不為所動。

  在他們倆人身後的黑色洞口中是一道又長又深的通道。

  女孩的父親大叫著,但狂風掩住了他的聲音。

  某樣金屬物品從兔子先生的手中飛了出去,落在人行道上,他縱身一躍,愛麗絲嬌小的身軀也跟著跌了進去。

  「爸爸!救──」

  只在一瞬間,洞口便憑空消失,留下凌亂的草皮和滿地落葉。

  查爾斯‧湯普森站在那裡,惶然瞪視著眼前空無一人的草坪,他完全不知道剛剛發生的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只知道他的女兒原本在這裡,但此刻卻不見了。

  在他腳邊,有一只遺落的懷錶,錶蓋已然彈開,上頭的指針停在六點,錶蓋內部銘刻著一個名字。

  卡爾

  然後他放聲尖叫起來。


  

第二章|遺落的懷錶

  亞契仰頭望著那高得過份的天花板,一雙黑色的眼睛空洞地瞪視著,他今天待在這間辦公室裡的時間已經超過了他平常的工作時數,所以他看起來一副很想睡的樣子,不過,那也只是「看起來」而已。

  「所以,雷恩,你剛剛說什麼?」他搔了搔自己的左耳垂,今天他戴了一個頗為低調的金色耳環,通常他不喜歡這麼樸素的樣式,不過這是別人送的,他偶爾總得戴著意思一下。

  「你已經聽到我說什麼了,亞契先生,」那個蓄著淡褐色長髮的男人冷冷地說道,並將手上的文件擱在他桌上。「如果你想裝成沒在聽的話,你應該裝得像一點。」

  亞契撇了撇嘴,並將視線從天花板移到雷恩臉上,這時他眼神的焦距看來已經比剛才清楚許多。「你就不能讓我享受一下使喚人的樂趣嗎?」他抗議道。

  「等昆恩先生和史賓瑟先生來了之後,你愛怎麼使喚他們都可以,」雷恩說。「不過現在我倒不認為應該為了滿足你的使喚慾浪費太多時間,別忘了,愛麗絲‧湯普森仍生死未明。」

  「大白天就這樣當街抓走一個小女孩……」亞契不耐煩地說道。「雷恩,你不覺得現在的非人種真是越來越囂張了嗎?」

  「容我提醒你一件事,亞契先生,」雷恩那雙像狼般的褐色眼睛平視著他。「我也是非人種。」

  「至少我可以確定你沒有戀童方面的喜好,」亞契挖苦道。「你有嗎?」

  「我不知道當面刺探下屬的性癖好是你最近的新樂趣,亞契先生。」

  亞契翻了翻白眼,通常這表示他已經無話可說,但這並不代表他下回不會找機會反擊。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辦公室的大門被一把推開,這種無禮的舉動向來是出自哪位下屬,亞契清楚得很。

  「亞契,這次又有什麼麻煩事了?」一個有著一頭紅褐色亂髮,穿著白色制服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他的後頭跟著一個銀髮高大的紅衣男人,登堂入室的態度看來似乎比較客氣一點。

  「叫我長官,卡歐斯,」亞契往後埋進椅背裡,嘗試將不高興的語氣減到最低,但顯然無甚成效。「還有,請你尊稱它為『工作」,而不是『麻煩事』。」

  「我以為它們向來是同義詞,」卡歐斯說。「而且我應該已經被開除了,對吧?史賓瑟?」他抬眼望向已走到他身旁的紅衣男子。

  「我想,那不能解釋為什麼我們還住在桐葉邸的事實,那是局裡分派的宿舍不是嗎?」名為史賓瑟的男人似乎很認真地在思索這個問題。

  「如果你能懂得別再用『我們』這個詞,我會很感激你的。」卡歐斯沒好氣地說道。

  亞契似乎對於史賓瑟沒能成功接住他搭檔的話頭感到頗為愉快,他咳了一聲掩住笑意,然後用他最溫順柔和的語調說道:「卡歐斯,你應該知道非人種造成的重大案件不是每天都有,特殊部門沒有需要處理的案件是好事,你大可以將閒置的時間當成有薪給假──」

  「但只要一通電話,我還是得立刻來這兒待命,我可不認為只能留在這城市裡算得上什麼舒適的渡假活動。」

  亞契聳聳肩,彷彿是在說你就別抱怨了吧。

  「那麼,到底是什麼案子?」史賓瑟開口道。

  「是有個小女孩被非人種擄走的案子,發生時間是中午十一點左右,地點在花園街十五號。」一旁的雷恩說道,像台朗讀機器般。

  「花園街,」卡歐斯抬起一邊眉毛。「那可不是隨便誰都住得起的地段。」

  「被害人的名字是愛麗絲‧湯普森,」亞契說道。「她父親是個作家,叫查爾斯‧湯普森,就住在案發地點的隔壁,花園街十四號。」

  雷恩將被害人的照片遞給他們,照片上有一個金髮碧眼的漂亮女孩,年紀看來還在唸小學。

  「作家?寫什麼的?」卡歐斯盯著照片問。

  「小說,主要是青少年文學,」史賓瑟慢慢地說道。「他的書算是長銷書,不是會上暢銷書榜的那種。」

  「你看過他的書?」卡歐斯問他的搭檔。

  「看過一、兩本,他的書是那種你父母會買給你,但你根本不會想去翻的類型。」

  「就像世界偉人傳記?」

  「類似那樣。」

  「如果你們要討論文學方面的問題,麻煩待會兒自己去向作者請教,好嗎?」亞契不耐地打斷他們。「他現在就待在樓下,女兒被擄走的時候他是唯一的目擊者,如果他現在腦袋還清楚的話,你們愛怎麼問他都行。」

  「你說他當時在現場?」卡歐斯說。「那個非人種有傷害他嗎?」

  「如果你是指身體上的傷害,據我所知是沒有,」亞契懶洋洋地說道。「不過那個非人種當時知道他在場,這倒是肯定的。」

  「你怎麼知道?」卡歐斯不太信任地盯著他。

  亞契將下巴擱在交疊的雙手上。「你也是非人種,這種事還需要問我嗎?我這個普通人類的感官可沒有你們這麼敏銳。」

  「普通人類管得住這整棟大樓裡的非人種部屬,還真是普通啊。」卡歐斯挖苦道。

  「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你以為身為『制約之血』的繼承者是件很愉快的事嗎?我晚上也要睡覺耶,卻還得配合你們的作息。」亞契說道,語氣中的哀鳴聽來頗為逼真。

  「如果我是今天才第一天認識你,我會很同情你的。」卡歐斯說。

  「非人種通常不會在有第三者在場的時候對人類下手,這情況很少見,」史賓瑟沉吟道。「亞契,你剛說有目擊者,那麼知道那個非人種長什麼樣子嗎?」

  「下午我們已經依那個湯普森的證詞重建犯人的長相特徵了,雷恩,拿給他看吧。」

  雷恩順從地從手上的文件中取出一張重建圖交給他們,史賓瑟只看了一眼就交給身旁的卡歐斯。

  卡歐斯將重建圖接過來,只見上頭有一個戴著兔子頭套的人,只有一邊眼睛,穿著老式的西裝外套,裡頭搭著一件暗紅色背心。

  「這個……」卡歐斯皺起眉頭。

  「是頂古怪蹊蹺的。」史賓瑟接口道。

  「對……不──我是說,你別用那種古人的說話方式好嗎?很奇怪就說很奇怪就好了,要我講幾次你才改得過來?」

  「那我可以用『詭譎」這個詞嗎?我從洛夫克萊夫特的小說裡看來的。」

  「不可以。」卡歐斯斷然回道,然後又看了一眼手上的那張圖。「……老天,這傢伙的長相真是有夠讓人不舒服的。」

  「事實上,我們還在現場取得了一樣東西,可能是他的持有物,是一只上面刻有名字的懷錶,待會兒可以叫證物室的人拿給你們看。」亞契說。

  「名字?」卡歐斯抬起眼。

  「上面刻著『卡爾』,也許是兔子先生留給我們的訊息,」亞契作了個鬼臉。「不過目前除了這是個名字外,我們並不知道這是不是有別的含意存在。」

  「兔子、名叫愛麗絲的被害人、現在還有只懷錶,再來我們只差找到歡樂仙境的所在地了是吧?」卡歐斯悶悶不樂地說道。

  「要找的話最好快點,」亞契說道。「否則,只怕咱們的愛麗絲再也醒不過來了。」

  卡歐斯‧昆恩徹底死亡後,距今還不到一年,當時,身為副隊長的他奉命前往古代遺跡『地下庭園』消滅藏身在該處的非人種,攻擊目標只有一個,而且是只在夜晚活動的吸血種,但當他趕到現場時,卻發現整個小隊的人都慘遭殲滅,唯一還存活的只剩隊長──同時也是他女友的蒂娜‧巴尼嘉一人,但當時她的生命跡象也已非常微弱,之後卡歐斯設法找到了殲滅全隊的撲殺目標──身受重傷,且當時仍藏匿在地下庭園中的古代吸血種,以條件交換蒂娜的復活,但蒂娜在接受非人種的血液後,卻成為失去思考能力只靠本能驅使的屍鬼,並攻擊了卡歐斯。

  卡歐斯的頸部幾乎被咬斷,失血過多,完全沒有任何活命的可能性存在。

  那就是卡歐斯‧昆恩的死因。

  之後,化為屍鬼的蒂娜便被吸血種所殺害,當場死亡。

  而在某種半強迫的狀態下,卡歐斯意外接受到了吸血種的血,就此脫離「普通人類」的身份,變成了一個非人種。

  當然,卡歐斯在這之後渡過了一段並不怎麼愉快的過渡期,但他也算是適應很快的了,畢竟,他天生就擁有一部份非人種的血緣,那份微薄的血緣在他不再是人類後,以極快的速度發揮了作用,過不了多久,他就又重回了第十九分局,繼續從事他原本的工作──只是所屬部門與過去不同罷了。

  第十九分局是個特殊的存在,雖與市警局有密切合作,但實際上卻歸教廷轄管,其存在意義是為了消滅危害社會及一般民眾人身安全的脫序非人種族,成員雖大多為人類,但也有一部份是非人種,有些是像卡歐斯這種因公殉職卻意外變成另一種生物的成員,有些則原本就不是人類,而第十九分局中人類與非人種成員之間的微妙平衡,全仰賴於局長亞契‧盧體內的『制約之血』所牽制,第十九分局的非人成員受限於制約束縛,所以無法對同僚出手,但這份制約有其限制,僅限於已歸順人類,隸屬於第十九分局的非人份子,無法保障全人類的生命安全。

  此外,第十九分局不光是只需要對付那些為亂的非人種,偶爾也必須面臨人類──也就是偏激派信徒的恐怖行動,他們認定所有的非人種族都應該予以撲殺──不論他們是否有意為害,這與第十九分局的基本原則有所違背,因此,各種由偏激派信徒所發起的抗議或恐怖行動時有所聞,直到第十九分局轉為半秘密性的組織後才逐漸減少。

  卡歐斯此時正站在證物室門口,盯著正把那只懷錶從證物袋裡拿出來的史賓瑟。

  「感應得到什麼嗎?」卡歐斯問。

  「很怪。」史賓瑟低聲說道。

  「什麼很怪?」

  「從這上面我感應不到任何惡意,反而有種很懷念,很──」他說到一半突然停住。

  「很怎麼樣?」

  「如果硬要找個詞來定義的話,我會說是『愛』,持有這東西的人對它充滿了愛。」

  「對一只懷錶?」卡歐斯揚起眉毛。

  「正確地說,是對這只懷錶所依附的『回憶』,」史賓瑟說,語氣完全沒有任何不耐的成份。「對持有者來說,它應該是非常重要的東西,而且和一個女孩有關,除此之外就感應不到了。」

  「女孩?」

  「年紀應該和愛麗絲差不多,穿著藍色洋裝,不過並不是愛麗絲。」

  「那會是某種移情性的犯罪偏好嗎?就像上次亨利‧法瑞爾的案子那樣?」

  亨利‧法瑞爾是個因為從事邪術召喚而慘遭非人種吞噬的案例,他連續殺害了三個人,只因為他們都有著和他死去的孩子一樣的紅髮。

  「有可能,」史賓瑟說。「不過有點不太一樣,法瑞爾那件案子當中有很強烈的慾望存在,但這次完全沒有那樣的情感依附在這上頭,只有一種──我不確定這麼說正不正確,但我只想到一個詞。」

  「你就別賣關子了,說吧,我會視情況決定該不該嘲笑你。」

  史賓瑟微蹙了一下眉頭。「守護天使──我想我會這麼說。」

  「守護天使?」卡歐斯一臉沉重地盯著他。「我得說,你用的詞真是越來越怪了,我要限制你看的書,以後你買書要經過我的許可。」

  「噢。」史賓瑟說,像是被人重擊了一拳。

  「不過,我很好奇這只錶上的時間為什麼會停在六點,這有什麼含意嗎?」

  「茶會的時間。」

  「什麼?」

  史賓瑟抬起那雙金色的眼睛。「《愛麗絲夢遊仙境》,睡鼠、三月兔和瘋帽匠的茶會時間是在六點。」

  「為什麼是六點?這時間未免太奇怪了吧?」

  「就我的印象,那是因為他們的時間永遠停在六點。」

  卡歐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想這會是巧合嗎?」

  「我想不是,」史賓瑟說,並仔細觀察著那只錶。「我們要逮的這傢伙,顯然是童書的愛好者,他的名字──假定這只錶上刻的就是他的名字,甚至也和《愛麗絲夢遊仙境》算是有點關係。」

  「你的意思是那本書裡也有叫做卡爾的人?」

  「不,我指的是作者,寫下《愛麗絲夢遊仙境》的人叫做路易斯‧卡洛爾──雖說是筆名,但卡爾這個名字跟卡洛爾有點像,不是嗎?」

  「也可能完全無關,或許只是為了誤導人。」

  「如果他懂得誤導的話,那麼他就會是個很麻煩的非人種,」史賓瑟說。「那表示他抓走愛麗絲可能別有用意,這對我們來說是好事也是壞事,好事是他可能還沒有傷害我們的被害人,壞事則是他可能有更糟糕的企圖,而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麼。」

  「無論如何,那只懷錶上的記憶總有什麼意義吧,若我們能找出那個穿藍色洋裝的女孩是誰,或許就能逮出這個神秘的兔子卡爾先生。」

  「這樣吧,卡兒,你帶著這只錶去案發現場察看一下,或許會有什麼線索,」史賓瑟將錶遞給他。「這東西在這兒沒有什麼用處,但如果讓它重回現場的話,也許會引出一些周遭環境的記憶殘留,就像某種共鳴那樣。」

  「我說過很多次了,不要叫我卡兒,」卡歐斯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那只錶。「那你呢?你把事情丟給我,打算去打混嗎?」

  「我要去見一下被害人的家屬,雖然我不認為一個普通人在親眼目睹那種狀況後還能冷靜到哪裡去,不過他是唯一的目擊者,也許和他談談會對案情有些幫助。」

  「你專會挑簡單的做。」卡歐斯簡短地下了評語,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第三章|淚池與貓

  愛麗絲在一個軟綿綿的地方醒來,發現自己正待在一個陌生的空間,周遭充斥著暗紅色和紫色、以及各種混雜在一起的顏色,黏糊糊地貼在牆上和地上,看起來相當髒亂,然後她注意到在她身下鋪著的是看來像樹枝和乾草堆的東西,但它們都像軟糖一樣軟趴趴地,她拔起其中一根樹枝,卻發現它像有彈性似地被凹彎,而當她更加使力想將它拔出來時,軟樹枝卻被撕裂了,從斷口處流出一大灘黏稠的暗紅色液體,這讓愛麗絲嚇了一跳,連忙爬起身從那裡離開,但液體還在不斷流出,她一邊退後,一邊盯著那灘不斷擴散的紅色液體,它看起來有點像血,又有點像是果醬,但愛麗絲很確定她絕對不想吃它,因為她覺得那東西看起來就像是活的,它不斷擴張,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直到把愛麗絲原本躺著的地方完全吞沒,才逐漸消了下去,而原本的乾草堆和樹枝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灘黑色的痕跡,像是瀝青一樣。

  愛麗絲怔怔然地站在那裡,思考著自己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

  她記得她原本在家門口跳繩,一路跳著跳著,不知不覺地就跑到隔壁的那間老房子前面,然後她看見了一個很奇怪的人,那個人有一張像是兔子玩偶的臉,只有一邊的鈕釦眼睛,嘴巴是一道大大的微笑,但全部被針縫了起來,他將她抓住,扔進一個又大又深的洞裡,然後,然後……

  然後她就在這裡了。

  她惶然環顧四周,這是一個像是有各種顏料打翻在裡頭的洞穴,只是這些顏料呈現半固體狀,像果凍一樣滑溜溜地,她小心翼翼地走著,深怕一不小心就會踩滑跌倒在地,這是她最喜歡的一件洋裝,她可不想讓它沾上這些噁心的東西。

  她慢慢走著,總算來到了一處比較乾燥的地方,牆上的奇怪塗料也變少了,看起來很像是有人嘗試將整個洞穴都塗滿這些塗料,但塗到一半塗料卻不夠用了。

  看起來,這個洞穴的主人好像想要佈置這個地方,但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愛麗絲這麼想著。

  「啊!」

  突然,她腳底一滑,摔下了某個斜坡,在她還來不及想到該掙扎前,就整個人浸到了水裡。

  「咳!咳咳!呸!」她拼命想將頭伸出水面,但水嗆得她無法呼吸,每當她想要將口鼻中的水咳出來,就又吸進了一大口水。

  水非常地鹹且苦,深度足可令她滅頂。

  愛麗絲,要記得喔,不要游到游泳池的另一端,那裡對妳來說太深了。

  她想起她第一次和爸爸媽媽去游泳池的情景。

  當時對她這麼說的,是誰呢?

  是媽媽還是爸爸?

  她想不起來了。

  她又拼命掙扎了一會兒,才終於找到雙腳勉強可以著地的地方。

  只要待在游泳池的這一端就很安全……

  她繼續往較淺處游去,並感覺到腳下所踩的東西並不像是地面,而是一堆軟綿綿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這讓她越踩越害怕,但她也不敢看底下到底是什麼,她努力往岸邊游去,但她卻離岸邊越來越遠,好像永遠也游不過去似的。

  「這裡到底是哪裡!」她尖叫起來。「我要找我爸爸!爸爸!你在哪裡!」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在她身後響起,隨後,有某種東西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嚇了一跳,連忙轉過頭來,卻看見在她身後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座木板橋,那個兔子臉的男人正站在上頭,手裡拿著一支像是用糖果做成的彩色手杖,而碰觸愛麗絲的東西就是那支手杖。

  「你……你是誰?」愛麗絲鼓起勇氣朝他問道,此時她嬌小的身子還有一半浸在水裡,頭髮和衣服都濕透了。「為什麼要把我抓到這裡來?爸爸呢?他在哪裡?」

  兔子臉的男人歪頭看著她,雖然他的眼睛是一顆鈕釦,但愛麗絲就是覺得他正在看著她。

  而且她開始覺得……那並不是假的臉。

  雖然人並不會有一張兔子玩偶的臉,也不會有一顆用鈕釦作成的眼睛,但她就是覺得那是那個男人真正的臉。

  他看起來似乎想要講話,但又什麼都沒有說,愛麗絲不禁猜想那也許是因為他的嘴巴被縫住的關係。

  他繼續用那支手杖輕觸她,直到她察覺到他的意思。

  「你是要我抓住它嗎?」她問。

  兔子臉的男人點點頭。

  她有些不甚確定地抓住那支手杖,手杖的觸感冰冰涼涼的,而且有股甜甜的香氣。

  也許它真的是糖果作的。愛麗絲想。

  轉瞬間,她就發現自己已和兔子臉男人站在同一座橋上了,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被拉上來的,她望向橋下,只見底下是一座大得嚇人的池子,而且有許多黑漆漆的東西沉在底下,但她看不清楚是什麼。

  「那底下是什麼?」她問,好奇心幾乎戰勝了害怕。

  對了,他不能說話,因為他的嘴巴……

  「那是淚池,眼淚聚集成的池塘。」一個像是在歌唱般的聲音傳來,這讓愛麗絲嚇了一跳,她抬起頭來,但兔子臉男人的嘴巴仍然封得死死的。

  她看了看四周,然後問道:「剛剛是你在講話嗎?」

  那顆茶色的鈕釦眼睛動也不動地盯著她。「當然。」

  「可是你沒有嘴巴──你的嘴巴被針縫起來了。」

  「就算沒有嘴巴,我還是可以講話──但當然我很快就會有真正的嘴巴,像妳一樣的嘴巴。」兔子臉男人冷冷地說,愛麗絲覺得他的聲音好像是從表面那塊布底下透出來的,就像風吹過夏天的紗帳,從他的……

  用白布縫成的皮膚底下。

  愛麗絲怯怯地盯著他,最後決定不去問關於嘴巴的事。

  「你剛剛說……那是眼淚聚集成的池塘,但那不可能全都是眼淚,人不可能流得出那麼多眼淚。」

  「那當然是眼淚,」兔子臉的男人說。「那全都是愛麗絲的眼淚。」

  「可是我又沒有哭。」

  兔子臉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愛麗絲看見他的耳朵動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他似乎有點生氣。

  「那是另一個愛麗絲的眼淚,不是妳的。」

  這話令愛麗絲很是驚訝。

  「你是說除了我之外,這裡還有另一個叫愛麗絲的女生嗎?她在哪裡?」

  「不在這裡,」他說,語氣有些不耐。「如果妳有那麼多問題,何不去問池塘裡的老鼠?」

  「池塘裡哪有老鼠啊!那裡只有──」

  她突然住了口,因為她看見水池底下似乎有東西在動,看起來很像是……

  老鼠?

  她抬起頭來,卻發現兔子臉的男人已不知去向。

  某種黑影在池底緩慢移動著,她原本以為是許多東西聚集在一起的黑影,其實是一大團不知名的物體,雖然兔子臉的男人叫它老鼠,但她越看越卻不覺得那像是老鼠,因為它看起來太大了,而且似乎還長著許多像是觸鬚或腳的東西。

  她不敢再看下去。

  「先生?呃──兔子臉的先生?你在嗎?」愛麗絲輕聲喚道,並慢慢從橋上走開,她不敢走得太快,因為橋似乎很老舊了,每當她走一步就會發出吱嘎聲響,她實在很怕那聲音會驚動池子裡的東西。

  我剛才在那底下的時候,踩到的說不定就是……

  她用力搖搖頭,想將那念頭甩開。

  不要去想。

  我現在已經不在那底下了。

  只要在橋上就很安全。

  只要待在這一端就很安全。

  她不確定那到底是爸爸還是媽媽說的,但她已經不太記得媽媽的長相和聲音了,只記得她身上總是有很濃烈的香水味,而且好像永遠都很忙,永遠只能待一下下。

  她不覺得媽媽會願意弄濕頭髮,戴著醜醜的泳帽陪她下水,媽媽永遠都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她怎麼可能會陪她去游泳池呢?

  要記得喔,不要游到游泳池的另一端,

  她也不記得媽媽會用這種語氣對她說話。

  那裡對妳來說太深了。

  她只記得爸爸拉著她的手,教她閉氣打水。

  媽媽怎麼可能會有空陪我游泳呢?她老是在忙。

  她真搞不懂媽媽為什麼總有那麼多事要忙。

  爸爸就不會這樣,他都會陪我玩,而且他每天都會待在家裡面,總是會聽我說我今天在學校裡有什麼好玩的事。

  為什麼媽媽就做不到呢?

  她不懂。

  她已經離開了木板橋,來到一座看起來像是大廳的地方──之所以說是「看起來」,那是因為這個地方佈置得就像是剛才的洞穴一樣拙劣,地上用顏料畫滿了一格又一格的方格子,但並不是很方,柱子軟弱無力地趴在牆邊,天花板的水晶燈像是用紙作成的,看起來似乎隨時會飄落下來。

  這個地方像是用紙板作成的。愛麗絲想。這就像是她以前在幼稚園作的那種勞作作業,只是顯然作得比她更差。

  也許這裡的主人需要一個教他做勞作的老師。

  主人?

  愛麗絲對這個念頭眨了眨眼。

  這裡的主人是誰呢?

  會是剛剛那個有著兔子臉的人嗎?

  如果她能夠再遇到那個人的話,她一定要向他問個清楚。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剛剛那麼害怕了,也許是因為她已經有點適應這個奇怪的地方,但也有可能是因為,她覺得那個抓她來這裡的兔子臉男人,應該不是壞人。

  如果他想害她的話,他就不會用手杖把她從池塘裡救起來。

  她得勇敢一點才行,就算爸爸不在這裡,她也得想辦法從這裡逃出去,只要找到那個兔子臉的男人,好好跟他說的話,他說不定會願意放她走。

  她也只能這麼相信了。

  一隻貓從她的腳邊走過去,這令她嚇了一跳,但她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並不是貓,而是一張畫了貓的紙片,那張紙從這一端走到另一端,直到它走到一扇原本並不在那裡的門才停下來,彎身──或者該說折成一半──望向愛麗絲。

  「妳是誰?」那張紙問,它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風吹過書頁。

  「我是──我叫愛麗絲,愛麗絲‧湯普森。」

  那張紙稍微往下凹了一角,看起來有點像是在低頭沉思。「愛麗絲愛麗絲湯普森?我從沒聽過那麼奇怪的名字。」

  「我叫愛麗絲‧湯普森,我只是把我的名字重複了兩次。」

  「妳為什麼要重複兩次呢?」

  「因為……因為這樣可以讓對方聽得比較清楚。」

  「我聽得很清楚,」那張紙懶洋洋地說道。「只有那些有耳朵的東西才會聽不清楚,我並不會有這種困擾。」

  「我從來不知道紙也聽得見聲音。」愛麗絲說。

  「我是一隻貓,只是看起來像是一張紙。」

  「我想那是因為你本來就是一張紙。」

  那張紙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後她聽見一種細微的沙沙聲,有點像是嘆息。

  「如果一張紙上畫了一隻貓,那它就不再只是一張紙,而是一隻貓,人們不會說『嘿,你看,是一張紙』,而會說『嘿,你看,是一隻貓』,所以我是貓,並不是紙。」

  愛麗絲很認真地聽著它所說的話,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理解。

  「我聽不懂。」她說。

  「因為自己聽不懂而去要求別人解釋是很偷懶的,」它將自己彎了起來,看來像是在整理自己身上的毛皮──儘管那只是用紫色蠟筆畫上去的。「妳應該用自己的腦袋瓜去想。」

  「我想,等我長大之後就會懂了。」

  「有很多事情就算花上一輩子也未必會懂。」它輕輕笑了起來,那笑聲聽起來有點不懷好意。

  愛麗絲決定跳過這個話題。

  「對了……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的名字了,那你應該也要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吧?」

  「我是柴郡貓。」

  愛麗絲皺起眉頭。「你騙人,柴郡貓不是長得像你這個樣子。」

  「不管妳相不相信,那就是我的名字,創造我的人是這麼叫我的。」

  「如果你是柴郡貓,你應該會飄在天上,然後變隱形。」

  「那聽起來像是只有在夢裡才會發生的事情。」自稱是柴郡貓的紙說。

  一張畫了貓的紙會走路,還會講話,這也像是只有在夢裡才會發生的事情。愛麗絲想,但沒說出口。

  「我猜,我現在大概就是在作夢吧。」愛麗絲說。

  「如果妳在作夢,妳會知道的,很遺憾,這並不是夢。」

  「你要怎麼證明這不是夢?」

  「妳可以捏自己一把,看看會不會痛。」

  愛麗絲照做了。「會痛。」她說。

  「我說的沒錯吧。」那張紙的一角微微上揚了一點,又放了下來,那似乎是它獨特的聳肩方式。

  原來紙也會聳肩。愛麗絲想。

  「那,是誰創造你的?」

柴郡貓懶洋洋地揚起一角,像是在歪頭看她。「我想是一個叫做『卡爾』的傢伙。」

  「卡爾?他是誰?」

  「他是愛麗絲的朋友。」

  「我的朋友裡沒有人叫做卡爾。」她蹙眉說道。

  「不是妳,是另一個愛麗絲。」柴郡貓的口氣像是在說這麼簡單的事還要我來解釋嗎?

  「剛剛也有一個兔子臉的人跟我這麼說,可是他說她不在這裡。」

  「她當然不在這裡,因為她離開了,等她想起來她是誰之後,她才會回來。」

  「妳是說她本來住在這裡嗎?」愛麗絲有點不可置信。

  「當然,這裡的一切都是為她準備的。」

  愛麗絲望了望四周,覺得有點不敢領教這地方的品味。

  「可是我覺得這裡好醜。」她說。

  「那只是妳個人的看法,」柴郡貓刻薄地說道。「因為這裡不是為了妳佈置的,所以妳感受不到那份心意,如果妳能感受到的話,妳就會很喜歡這裡。」

  愛麗絲並不認為自己會喜歡上這麼簡陋又怪異的地方。

  「我不覺得她會喜歡,如果她跟我同年的話,她一定不會喜歡的。」

  柴郡貓發出一聲不以為然的輕哼,那聲音令愛麗絲感到極為反感。

  如果他和我吵起來的話,我說不定還不會覺得他有那麼討厭。她想。

  紙片發出沙沙聲響,愛麗絲這才注意到它似乎要走了。

  「等一下,你要去哪裡?」

  紙片懶洋洋地回頭。「去一個不需要和蠢女孩爭論的地方。」

  愛麗絲知道它在說自己,她感到很生氣,但她盡量忍下來。

  「你把我丟下來,那我怎麼辦?」

  「我沒有把妳『丟下來』,因為妳本來就不是我的東西,沒有人可以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丟下來』,那是不合理的。」

  一張紙會走路也是不合理的。愛麗絲好想大聲說出這句話,但她不能這麼做。

  要是她這麼做的話,說不定對方就會立刻生氣走掉,那樣她就再也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如果你知道怎麼出去的話,可以告訴我嗎?」她問。

  「很遺憾,我並不知道,如果妳想知道的話,就去問卡爾,只有他能在這裡自由出入。」

  「可是我並不知道卡爾是誰啊!」

  「妳已經見過他了,如果妳原本就屬於這裡,那我肯定會知道妳是誰,但我以前從來就沒有看過妳,所以妳八成是被他帶來的。」

  「你是說……卡爾就是那個兔子臉的人嗎?」

  紙片沒有回答,只是輕巧地滑過門縫,走了出去。

  於是愛麗絲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第四章|卡爾

  查爾斯‧湯普森和他的女兒並不太像,這是史賓瑟對他的第一個印象。

  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神色茫然地坐在沙發椅裡,一頭黑髮被他抓得有些凌亂,當史賓瑟走到他身旁時,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

  「你是湯普森先生吧?」史賓瑟問道。

  湯普森抬起頭來,看到眼前站了個銀髮紅衣的男子似乎有些驚訝。

  「呃……我就是,請問你是……?」

  「我叫史賓瑟,是第十九分局的人,關於令嬡失蹤的事,有些問題想問你。」

  湯普森乾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是苦澀。「還能有什麼好問的?我的女兒被怪物抓走了,就這麼簡單。」

  「你很能接受事實,這是好事。」史賓瑟點點頭,並在他身旁坐下來。「那再告訴你一件事吧,我也是你認知中所謂的怪物,我是吸血鬼。」

  湯普森望向他,似乎不太確定這是不是玩笑話。

  「如果你是專程來跟我開玩笑的,請你離開。」

  史賓瑟覺得他說話的語調並沒有很堅決。

  軟弱和恐懼佔了大部份。

  「今天早上,你為什麼沒有待在家裡?」史賓瑟問。

  「我已經跟他們說過了。」

  「再說一次對你會好一點,你需要重覆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來幫助你找回理智。」

  「……你是什麼心理醫生嗎?」

  「如果我穿件白袍會讓你覺得安心一點,我會這麼做的,只可惜我臨時找不到那種東西,我當然不是心理醫生,我說過了,我是個吸血鬼,而我的搭檔也是。」

  湯普森抬起那雙像小鹿般的眼睛。「搭檔?」

  「他叫卡歐斯,現在正在替你的案子奔波,他很快就會替你找到女兒的,你不用擔心。」

  「我已經……已經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麼了,昨天一切都還好端端地,今天就突然有個兔臉的瘋子闖進來,現在我還得靠吸血鬼替我找女兒──這是……這簡直就跟愚人節玩笑沒兩樣!不──比那還要更過份!至少我可以確定那是玩笑,而現在……根本都……」

  他緊閉雙唇,沒有再說下去。

  「繼續說,你現在說得越多,就表示你事後能更快恢復,過你以前的正常生活,你要罵也可以,要哭也可以,我很高興你還能說這麼多話。」

  「請你離開。」

  史賓瑟沒應聲,只是逕自站起身來,正當湯普森以為他要離開時,他卻突然抓住了湯普森的手臂。

  「你幹麼──」

  那雙金色似豹的眼睛動也不動地直視著他。「把你的記憶給我。」史賓瑟說。

  「你到底在說什──放開我!」

  一瞬間,整間室內都變成了鮮紅色,牆壁和地面都在緩緩地鼓動著,像肉塊一樣,並且像是有生命般跳動,而湯普森原本坐著的地方立刻深陷了下去,他嚇了一大跳,連忙抓住史賓瑟的袖子。

  「你會很慶幸我沒放開手,湯普森先生。」史賓瑟微微笑道。

  「這──天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湯普森惶然叫道。

  史賓瑟摟住他的肩膀,而湯普森沒有抗拒,恐懼已經佔去他心頭大半,史賓瑟先前帶給他的反感相較之下就幾乎被抵銷了。

  「冷靜點,我的耳朵比起人類來說是靈敏很多倍的,你這樣大吼大叫會讓我耳鳴,那樣我可能會鬆手,而我猜你可不想掉下去。」

  湯普森怔怔然地瞪著他,閉不作聲。

  「很好,乖孩子,」史賓瑟說。「你願意配合的話,事情會好辦很多,現在好好抓著我,別鬆手了,我們要去你記憶裡可能會有用的地方。」

  「我的記憶……?什──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微弱地問道。

  「正確地說,你現在已經不在現實世界了,我們在你腦中記憶的門口,而我會需要一把鑰匙,那把鑰匙就是你,我得進那道門看看,好知道你的記憶中是否有什麼線索是你沒提供給我們的。」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

  「一個還在唸小學的小女孩不可能會莫名其妙被非人種盯上──除非對方是針對不特定對象下手的非人種,但這件案子的犯人並不是那種類型,而是有某種更深更久遠的情感存在,那種情感不可能寄託在一個年幼的女孩身上,因為那裡頭傾注的東西太漫長了,所以,問題只有可能出在你身上,湯普森先生,而我現在正要做的,就是找出那到底是什麼。」

  「你說──問題出在我身上?你憑什麼這麼說?你的意思是我派那種怪物傷害我女兒?」湯普森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是有這個可能沒錯。」史賓瑟點點頭。

  「你簡直是瘋了──」

  「別告訴我你對『卡爾』這個名字毫無印象,那很可能就是抓走令嬡的人。」

  「我從來就不認識哪個叫卡爾的──」

  史賓瑟將他冰冷的手指覆在湯普森唇上,遏止他說下去。「別說得那麼肯定,你可能忘了,但容我提醒你──『卡爾』這個名字也可以是另一個名字的變體。」

  湯普森瞪著他。

  「有時候,人們會暱稱叫查爾斯的人『卡爾』,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件事。」史賓瑟淡淡說道。

  門是用紙板作成的,以致於愛麗絲差點就將門給弄壞了,她小心地穿過門口,並將紙板門盡可能關好──她可不想因為弄壞東西而惹這裡的主人生氣。

  門後面是一個小房間,比愛麗絲自己的房間大不了多少,這裡張貼著一些用圖畫紙畫成的畫,上面畫著青色的毛蟲,也有長相奇怪的烏龜和鳥頭怪物,另外還有一些圖畫著不知是海象還是海狗的灰色生物,而它的身旁有一堆長著腳的貝殼,最後一張圖則是一個人頭朝下倒插在土裡,旁邊有一匹像是在笑的馬。

  愛麗絲一點也不喜歡這些怪異的畫。

  這些圖畫都是用圖釘釘在牆上的,但有一個空位卻只有圖釘沒有圖畫,愛麗絲上前察看了一下,發現圖釘上頭有一小角被撕裂的紙,看起來像是原本有張紙釘在那兒,但卻不知被誰撕走了。

  也許那是剛才的那隻貓。愛麗絲想。

  不過她並沒有看見那隻紫色的柴郡貓,她很確定它是走到這個房裡來的,但它卻不見了。

  房間中央有一張小桌子,桌上堆著一大堆信件,多到有些信甚至滑到了地上,桌下有一盤被打翻的西洋棋,還有一罐被弄倒的紅墨水,墨水全流了出來,把地毯弄得像是沾了一大灘血,但看來已經乾掉了。

  原本坐在這裡寫信的人一定很趕著要去什麼地方。愛麗絲想。

  她走近小桌,看見有一封信甚至來不及被裝進信封裡,就這麼隨意攤在桌上,她好奇地將它拿起來看,雖然有很多字她看不太懂,不過她大概看得出來那是封寫給另一個愛麗絲的信。

  信末的署名是「卡爾」。

  這裡的所有東西都不是為了我準備的,那又為什麼要把我抓到這裡來?

  她生氣地想著。

  乾脆把這些信通通撕掉算了,這樣另一個愛麗絲就再也不能讀它們了。她想。

  但她終究沒這麼做。

  她又看了那封信一次,最後將它對折再對折,並收進自己的口袋裡。

  她要把愛麗絲的信偷走。

  雖然這樣是不對的,爸爸說過很多次,不可以偷別人的東西,但既然那個人──那個叫卡爾的人不經她同意就擅自把她抓到這裡來,那她也沒有必要對他遵守規矩。

  「我可不希望有人像那樣折我。」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角落傳來,把愛麗絲嚇了一跳,她立刻轉過頭來,只見先前那張畫有紫色貓咪的紙正站在一旁看著她。

  「你怎麼會在這裡?」愛麗絲問。

  「我先妳一步進來的,妳忘了?」柴郡貓走過她腳邊,並輕飄飄地躍上小桌。「妳看見我原本在哪裡了。」它朝牆壁揚了揚下巴──如果一張紙有下巴的話。

  愛麗絲望向那面牆上空了一塊的位置。「你原本是被釘在上面的。」她說。

  「對,卡爾把我釘上去的。」

  「但他又把你撕下來?」

  「不,我自己逃走的,我不喜歡老是關在同一個地方,我是貓,喜歡自由來去,他不能那樣困住我,就算他是我的創造者也一樣。」

  「可是你也離不開這裡,你說過你不知道出去的路。」

  「那是因為我從沒認真找過,」貓說。「如果有隻貓想離開一個地方,那麼他就絕對找得到路,我沒特別討厭這裡,所以我並不想離開。」

  「你不怕你的創造者找到你,然後把你釘回去嗎?」

  「那樣對他來說太麻煩了,我想他會寧願另外再創造一隻貓,不過,我猜他大概知道就算那樣做,貓還是會跑掉,所以就讓它空在那兒了。」

  愛麗絲想了想。「我想你說得對。」

  那隻貓推了她一下。「對了,妳拿了什麼?」

  「呃……是……是一封信。」她頓時臉紅了。

  「妳為什麼要拿那封信?」

  「因為……因為上面寫著是給愛麗絲的。」

  「但妳知道那不是給妳的。」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低下頭。

  「如果妳想拿的話,就儘管拿吧,反正這裡的東西都沒有主人,」柴郡貓輕嘆了口氣。「雖然大家都知道有另一個愛麗絲,但她什麼時候會來也根本沒人知道,也許她永遠也不會出現。」

  「卡爾不是這裡的主人嗎?」

  「如果他是主人,我會知道,」它輕輕揚著尾巴,紙片的一角優雅地擺動著。「他只是我的創造者,並不是我的主人。」

  「他創造了你,那表示他是你的爸爸,小孩應該聽爸爸的話,不是嗎?」

  「那只是其中一種規則,但規則不是每種情況都適用,」它揚起頭來。「換個角度來說吧,若我是一隻聽從卡爾的貓,那麼我就得告訴他,妳拿了他寫的信,那樣他說不定會很生氣,妳希望我這麼做嗎?」

  愛麗絲想了一下,然後用力地搖搖頭。

  「對吧?這兒所有人都看見妳拿了那封信,但唯一能自由走動的只有我,而我並不想去和任何人告密,說妳拿了不屬於妳的東西,妳真該感到慶幸。」

  「所有人……?可是這裡並沒有任何人啊?」

  「那些畫,還有地上的西洋棋,他們可是全部都看到囉。」

  「你是說它們……全都是活的?像你一樣?」

  「是不是活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看得見的東西,他們沒道理看不見。」貓伸了個懶腰,然後從桌上跳了下去,輕飄飄地沒有一點兒重量。

  不知道為什麼,愛麗絲覺得她已經開始有點喜歡這隻貓了。

  雖然他一開始看起來很刻薄,講的話也很過份,但是……他好像並不壞。

  「你是不是……很討厭那個叫卡爾的人?」愛麗絲問道。

  「不會有人喜歡一個把自己釘在牆上的人吧?」

  聽到這話,愛麗絲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是她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後,第一次有放鬆的感覺。

  「那……你不怕卡爾回來嗎?如果你一直待在這個地方,遲早會碰到他的吧?」愛麗絲問道。

  「有什麼好怕的?他根本很少真正待在這個地方,大部份的時間他都在外面,尋找另一個愛麗絲,他只關心這件事,我們只是留在這裡作準備,等待一個或許永遠不會出現的女孩。」

  「聽起來……跟我媽媽很像。」

  「吭?」柴郡貓揚起眼。

  「我媽媽也是這樣,她很少回家,老是說自己在忙,沒有空陪我玩,她從來不管我做了什麼,也不管我的心情,就算我不見了,我猜她也不會在乎。」

  「而妳現在是真的不見了。」貓說。

  「對,我壞疑他們有誰會真的來找我。」

  「是『懷』疑,不是壞疑,那妳爸爸呢?難道他也一樣不理妳嗎?」

  她搖搖頭。「爸爸對我很好,也會陪我玩,他每天都會待在家裡,可是……可是他卻沒辦法叫媽媽留下來,我知道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但他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

  「妳認為他沒辦法來救妳,因為那是他做不到的事?」

  「可能吧。」她微微扁著嘴,並盡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妳是個小可憐。」柴郡貓不帶同情地說道,然後從她身旁走開。

  「你要去哪裡?」

  「如果妳好奇的話,大可以跟上來,就像妳剛剛進來這個房間一樣。」

  「你願意讓我跟你一起走?」

  那張紙片的前端彎曲了起來。「並不是『一起走』,我只是不介意後頭有誰跟著而已,這跟『一起走』是不一樣的。」

  「但那表示你並不討厭我。」愛麗絲說。

  「我也可能把你帶去某個危險的地方,把妳出賣給卡爾或其他人。」

  這話讓愛麗絲感到有點不安,但她不打算退縮。「沒關係,是我自己決定要相信你的。」

  「妳果然是個蠢女孩。」

  貓紙片緩步往牆邊走去,然後消失在陰影裡,這讓愛麗絲嚇了一跳,但她很快便發現陰影中有一面古舊的鏡子,而貓就在裡面,揚著那雙金色的眼睛懶洋洋地看著她。

這是要我過去的意思嗎?愛麗絲想。

  她朝鏡子伸出手,看見自己的手消失在鏡子裡頭,接著是腿,半個身子,最後全身都埋進鏡子裡,徹底消失了。


  

第五章|黑貓

  對卡歐斯來說,其實他一直沒有真正習慣於完全聽從自己的本能。

  史賓瑟告訴過他,忘掉還是人類時的一切,只要放任直覺,放任感官去行使,那麼就能找到答案,看見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到了某一個程度,甚至不必真正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只要捕捉到其他生物的波長,那麼就能驅使牠們,那便是所謂的使魔,有些使魔只是普通的生物,像是貓、狗、蝙蝠等等,但有些就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產物,像是某些特殊的低等妖精,注入魔力的無生物,甚至是召喚者本人的一部份分身,這些使魔屬於較難驅使成功的類型,需要較強的魔力才能使喚。

  卡歐斯並沒有任何使魔,但他也從未有過召喚這些東西的念頭,除了史賓瑟是這方面的高手之外,另一個讓他認為自己不需要使魔的原因就是:他不想讓自己變得不像人類。

  這很可笑,他很清楚這確實很可笑,他已經不再是人類了,拒絕變得像其他非人種一樣並沒有任何意義──尤其是,這在很多情況下其實會對任務造成一定程度的不便,但他盡量讓自己可以不用到那些能力就完成任務,這不光是因為他成為非人種的時間還沒有長到讓他能習慣那些本事,也是因為他其實從來就不想習慣。

  他不確定史賓瑟有沒有察覺到這件事──他希望他沒有,但他也不認為史賓瑟會遲鈍到這種程度,史賓瑟身為非人種的時間比他早,而且早很多,雖然他從未追究過史賓瑟到底是何時捨棄人類身份的──這在和非人種打交道時通常是件不太禮貌的行為,對某些非人種來說,這有點像是在追問「你是幾歲失去童貞的」,尤其是對那些不是天生就是非人種的對象來說,這會讓他們很忌諱,甚至不惜跟人翻臉──沒錯,這很可笑,但有些事情就是不會改變,就算他們已經不再是人類也一樣。

  史賓瑟當然知道卡歐斯是如何成為非人種的,因為那時他也在場,但他們並不常談這件事,也許史賓瑟認為他不想談,所以就沒提,說真的,這也沒有什麼好提的,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但卡歐斯有時真的很希望史賓瑟能稍微對此事關心一點,尤其是在他偶爾感到自己很脆弱的時候──雖然他從來沒有真正表現出來,就算是在史賓瑟偶爾徹夜不歸,害他一整個晚上面對著無聊的電視節目時,他也不會吐出半句真心話,不會向對方坦承是在等他。

  儘管坦承有時或許並不是那麼必要,畢竟史賓瑟通常可以讀出任何人的心思。

  卡歐斯也沒有學會過讀心術,雖然他已經能阻斷一部份他人的隨意入侵,但他並不想窺知別人的心理狀態,儘管那樣會比較麻煩,不過他過去就算沒有這種本事,還是能把任務達成,所以他認為現在也沒有必要作任何改變。

  他知道這只是一種固執,一種缺乏理性的固執,拒絕面對非人種所具備的能力只會讓他變得越來越不中用,而且會讓他越來越依賴史賓瑟,但他認為,在成為非人種這件事上,他已經做了很多妥協,例如睡在棺材裡、學習在一般人無法輕易企及的高處走動、以及,吸血,他作的讓步已經夠多了,他希望還能擁有一些他過去所熟知的東西,希望他還能確定,不是每件事都得改變。

  徒步走到花園街十五號,中途一些較沒人的地段他是在屋頂上行進的,但大多時間他還是走在人行道上,他喜歡雙腳踏在地面上的踏實感,儘管那對非人種來說,是比較缺乏效率的行進方式。

  他從口袋中取出那只懷錶,將鍊子纏在手上,像個在尋找水源的古代靈媒,在屋子前庭的人行道走了一圈,再走到草坪上,他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每走到一個定點,就舉著懷錶,注視著它的搖擺幅度,直到確定沒有一個地方有異才離開那裡。

  他走到台階前,仔細檢查了一下那裡的腳印,雖然他不認為鑑識組的人會放過這些地方,但他還是記了一下腳印的大小與步幅,換算後的結果,他確定對方肯定比他高,也許跟史賓瑟差不多,然後他再次舉起懷婊,靠近那些腳印,這時懷錶才停止擺動,像是被人扯住似地靜止下來,他嘗試擺動它,但懷錶總是很快就停下來,完全沒有任何紊亂的擺動。

  他微蹙眉頭,這表示對方是個比他想像中還麻煩的非人種,一般的低等非人種不會有那麼沉的氣息,如果感受到的氣息很紊亂的話,至少能確定對方可能並沒有特定的目的,只是隨機性的襲擊,但那麼深沉的氣息只會出現在那些較為高等──甚至非常高等的非人種身上,他們不會貿然出擊,而是守在暗處,等待機會降臨,他們非常沉得住氣,也非常聰明,一旦出擊,他們就絕不會失手。

  他移開懷錶,將它滑進口袋,並輕輕躍上台階──他還沒有學會飛,但這種程度的跳躍還不成問題,他不禁嘆了口氣,他還剩下多少東西可以妥協?也許哪天他就算長出翅膀,他都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了。

  他輕輕推開那扇老舊的木門,一手按在腰間的槍柄上,雖然犯人不可能現在還待在這裡,但小心為上總是好的,彈匣中全是浸過聖水的純銀子彈,雖然這不是任何非人種都對付得了,但以殺傷力來說已是很夠用了。

  屋裡沒有任何人。

  他取出懷錶,這次不管他怎麼試,懷錶都不會再擺動了。

  屋裡的氣息簡直是深沉地令人難以想像。

  他繼續勘查地上的腳印,注意到窗邊的腳印特別密集,想來犯人經常待在這裡,他從窗戶看出去,前庭的視野一覽無遺,只要有任何人在外頭走動,從這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蹲下身來,輕輕碰觸地上的其中一個腳印。

  一、二、三……

  抓住她、拉住她、將她扔進兔子洞裡……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讓我們去那座漂亮的小花園吧,去找三月兔、睡鼠和瘋帽匠先生……

  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一起去參加快樂的茶會吧……

  他猛地將手移開,並差點往後跌坐在地。

  老天,這到底應該怎麼去習慣?

  這種事怎麼可能有人習慣得了?

  卡歐斯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穩住自己。

  史賓瑟,你告訴我,這種時候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他在心中問道。

  當你介入過去某個人的記憶時,你怎麼可能絲毫不受到任何影響?

  該死!你告訴我啊!

  他當然知道史賓瑟不會回答他,因為他人並不在這裡。

  他緩緩站起身來,感應周遭事物的記憶殘留總是讓他感到很疲倦,但他不得不做,因為這能直接看到犯行者的想法,看見案發當時的情況,這是部份非人種所擁有的一種技能,每當史賓瑟這麼做時,看起來總是很簡單,他似乎完全不會受到那些記憶所影響,僅只是穿了進去,又走了出來,但對卡歐斯來說,這就沒有那麼容易。

  也許那永遠都不會變得容易。卡歐斯想。

  他又到後頭的房間環視一圈,直到確定已沒有什麼可查之後,便往樓上走去,每當他往樓上更接近一步,就感覺到手中的懷錶更加沉重,彷彿有誰正拉扯著它似地,他索性將它握在手中,而那只懷錶就像是火燒般灼熱,刺痛著他的掌心。

  他小心翼翼地踩上樓梯,但樓梯仍發出吱嘎聲響。

  當心。

  他緊握懷錶。

  你已不在你所認知的現實中了,卡歐斯。

  他深吸一口氣,儘管呼吸對他而言無甚必要。

  你正在某個人的記憶裡。

  這裡充滿著某人的記憶,甚至情感,即使在他正往上走的時候,都能感受到那股力量正緊緊扯著他,意圖將他拉下來,沉進無邊無際的深淵裡。

  那就是記憶的深淵,也是所有非人者最不願踏足的地帶。

  記住,你已有一半踏進了黑暗。

  別讓那吞噬了你。

  卡歐斯不斷在腦中默唸著,他很清楚,比起一般人類,像他這種非人種被拉進黑暗就此發狂的機率要來得更高,畢竟,力量越大,就越容易迷失。

  真不知道像史賓瑟那種人是怎麼辦到的。

  他甩開這念頭。

  別老是想到他,振作一點行嗎?你已經變得太依賴他了。

  他往懷錶感應最強的地方走去,在二樓找到一個小房間,裡頭有一張小桌几,上頭空無一物,牆上張貼著許多像是兒童塗鴉般的畫,每張都用圖釘釘著,上頭滿佈灰塵,而且已經開始褪色,看來像是已經在這裡貼了很久。

  他收起懷錶,皺著眉頭盯著這些畫,考慮著是否該上前感應它們的記憶殘留。

  在他看來,這些畫舊得不像是最近才新貼上去的,就算觸碰它們,可能也感應不到什麼,但直覺卻告訴他,這些畫和愛麗絲的失蹤肯定有關係。

  這時,手機突然響起,將他嚇了一跳,他輕咒一聲,隨即接起手機。

  「喂?」

  「喂?卡兒?」

  某種熟悉的不快頓時湧上。「史賓瑟?」

  「聽得清楚嗎?我第一次用這玩意兒。」史賓瑟的聲音聽來有點無措。

  「還可以,你用局裡的電話打的?」

  「不,我只是嘗試攔截可以跟你搭上線的電波,看來行得通的樣子。」

  「什麼?」卡歐斯叫道。

  「噢,這不重要,你不會相信我在湯普森的記憶裡逮到什麼,我知道那個穿藍色洋裝的小女孩是誰了。」

  「等等──你說什麼?什麼湯普森的記憶?你對他做了什麼?你又濫用讀心術了?」

  「不,我沒有,我只是入侵他的思想,在他的記憶裡到處看看而已。」

  「誰允許你做這種事的!他是被害人家屬──可不是兇手!而且他是人類,你應該很清楚我們與一般人類的接觸不可以觸犯第十三條法令──」

  「──前提是他必須全然與犯行者無關,」史賓瑟的語調無比輕快。「我們的這位苦主認識兔子卡爾先生,愛麗絲的失蹤是因他而起,只要從湯普森身上下手,我們就能找到前往愛麗絲所處仙境的那道門。」

  卡歐斯一手扶額,他的這位搭檔總是能令他感到血壓上升──儘管他的心臟早已不再跳動。「你一定要用『下手』這種詞嗎?」他說。

  「噢,抱歉,我以為你不喜歡我用太文言的詞。」

  「也不需要那麼街頭──算了,那我回去了,反正我在這裡只找到一些爛畫,除此之外啥都沒。」

  「爛畫?什麼樣的?」

  「就一些像是小鬼畫的圖,貼在一間房裡的牆上,看起來很舊,大概是前任屋主留下來的。」

  手機另一端頓時沉默了下來。

  「史賓瑟?你還在嗎?」

  「那些畫上面畫的是什麼?」

  「呃──」卡歐斯望向那些畫,並走近牆邊。「有……一些動物,不過實在畫得不怎麼樣,而且有些已經褪色了──」

  「沒關係,你覺得看起來像什麼就說給我聽。」

  「這很重要嗎?這可能只是前任屋主留下來的。」

  「也可能不是,」史賓瑟的聲音無比冷靜。「有時候,看起來很舊並不代表它本來就在那裡。

  「好吧……我看到,有一張畫著──像是毛蟲的東西,還有,唔,這張看起來像隻貓,還有一隻……大概是烏龜吧──算了,不行,我真的看不懂這些到底是在畫什麼鬼,我拍下來給你好了?」

  再次沉默。

  「史賓瑟?」

  「沒關係,我已經看到了。」

  「什麼?」卡歐斯問道。「你看得到?怎麼看的?」

  「唔,你不會想知道的,等一下,先站在那裡別動。」

  「咦?什──」

  話音未落,卡歐斯便突然感到渾身一凜,一股像是電流般的異感爬進他體內,而他全身連動也不能動。

  史賓瑟?

  噓,別說話。

  卡歐斯還沒搞清楚那出現在他腦中的聲音是怎麼一回事時,就發現自己的手竟無意識地舉了起來,並往牆上的其中一張畫貼了過去。

  那是一張畫了貓的畫,雖然已經有些模糊,但上頭的紫色痕跡清晰可見。

  腦中出現一個聲音,要他跟著讀出那個名字。

  普魯托

  突然,他感到手中一陣灼熱,某種黑色物質從裡頭噴湧而出,他嚇了一大跳,但某種力量令他無法將手移開,他看見那東西附在紙面上,燒開了牆壁,而牆後所現的是一道黑暗的裂口。

  一隻身形優雅的黑豹立於其中,卡歐斯一眼就認出那是誰的使魔。

  「慢著──那──」

  一隻無形的手從後方輕掩住他的嘴,接著,他感覺到某人在他耳邊低聲朝那隻黑豹下了指令。

  去吧,普魯托,到愛麗絲那裡。

  黑豹縱身一躍,消失在黑暗中,同一刻,牆面又恢復成原來的樣子,而那控制住卡歐斯的力量也頓時被抽離,他雙腳一軟,便跪坐在地。

  牆上那張紙仍完好無缺,但紙上畫著的貓已不見蹤影。

  此時,他注意到他的一手仍握著手機,他連忙將它拿起來察看,只見外殼有著明顯融蝕,螢幕也早已破裂,很顯然是徹底壞了。

  一種無以名狀的怒火自他胸中升起。

  該死的傢伙……誰准你擅自用我的身體召喚使魔的?

  他將手機收起,站起身來,拍了拍長褲上的灰塵,然後瞪著牆上那張空白的紙。

  「史賓瑟,我回去非把你罵一頓不可。」

  他轉身離開那裡,往樓下走去。


  

第六章|不請自來的訪客

  「啊,糟了。」那個身穿大衣的銀髮男子站在大樓頂端的石像鬼旁,突然意識到某種不妙的警訊。

  這是他第一次嘗試用攔截電波的方式與卡歐斯對話,不過他一時得意忘形,竟然試著用這方式將使魔傳送過去,結果感應只持續一下子就斷了,雖然他確定使魔確實有到達那裡,但他也猜想卡歐斯的手機這會兒可能已經報銷了,人類能接收的電波強度有其限度,手機所能承受的能量也就這個程度而已,要再承載更強大的能量肯定會毀壞,他實在不該這麼貿然行事的,這會兒卡歐斯肯定正在回局裡的路上,並且絕對會狠狠罵他一頓。

  他輕嘆了口氣。

  他閉上雙眼,想像某個他所熟悉的模樣,那是個曾將己身奉獻予他的人,自那之後,那人的記憶就一直在他體內,沒有消失。

  每一個將血獻給他的人,他都不會忘記。

  他紅色的大衣衣襬在空中搖曳,化為某種霧狀的形體,接著那又凝聚在一起,越化越小,最後集結成一個小小的人形,一隻手從那之中伸出,撕開某種無形的束縛,一道紅霧從空中抹去,消失在空氣裡,而在那紅色人形之下,現出了一雙金色的眼睛。

  一個身穿紅色洋裝的銀髮少女逕自佇立,站在原本史賓瑟站著的地方。

  「要是以這模樣向卡兒撒嬌的話,也許會有點用吧。」她喃喃說道。

  她雙手平舉,從樓頂一躍而下,宛若一隻在黑夜中飛翔的紅色蝴蝶,最後化為紅霧,消失無蹤。

  湯普森沒有醒過來。

  隸屬於第十九分局的巡警傑西‧布朗靠在椅背裡,隨意翻閱著書報,湯普森就躺在他旁邊的長形沙發上,距離史賓瑟離開後,已經過了五分鐘。

  當時,史賓瑟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在外頭的走廊將他逮進來,並丟下這句話:

  「看著他,等他醒來別讓他跑了。」

  傑西很快地看了那名不省人事的男人一眼,又將視線移回史賓瑟身上,確定他的衣領整齊無虞才開口:

  「他是犯人?」

  「不完全是。」史賓瑟說,並輕蹙了一下眉頭。「你想到哪裡去了?」

  噢,讀心術。傑西心想,並很快將心思從這上頭抽開。

  「要銬住他嗎?」

  史賓瑟看了昏迷的湯普森一眼。「不用。」說罷他便要往門外走。

  「你去哪兒?」傑西揚起眼。

  「我等一下就回來。」

  他很快走了出去,待傑西往門外張望時,走廊上已不見半個人影。

  這些非人種老是神出鬼沒的。傑西翻了翻白眼,然後將門關上,晃了回來。

  不過,偶爾也是有例外。

  他想起卡歐斯‧昆恩,雖說由於分屬不同部門的緣故,他其實很少見到卡歐斯,但像他那樣的非人種,他倒是挺有好感的,因為跟其他非人種比起來,卡歐斯到底還比較像是個人,感覺也比較好溝通。

  雖然他其實也不是多討厭史賓瑟就是了。

  論資歷,史賓瑟和卡歐斯都遠在他之上,不過他們並沒有強制他尊稱他們為「長官」,因為他們所隸屬的是另一個部門,而那對身為人類的傑西而言,幾乎可算是另一個未知的世界,以一種他可能永遠也無法理解的方式在運作著。

  他走到湯普森身旁,其實平常這個時候他已經下班了,今天只是稍微留得晚了點,就好死不死被史賓瑟抓到,並被賦予這個他根本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的任務,他俯身看了看那個顯然沒打算要醒過來的男人,這才想起他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雖然史賓瑟說他「不完全是」犯人,但他實在看不出這個男人到底有什麼威脅性存在,躺在沙發上的這人不但看來身形瘦弱,還戴了副度數不淺的眼鏡,加上他現在又毫無防備地昏迷在這裡,對傑西而言,他真是一點也搞不懂史賓瑟為何要特地找人來看著他。

  不知道他犯了什麼罪?傑西心想。

  他挑了另一張沙發坐下來,攤開桌几上的雜誌和晚報,然後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餐。

  也許史賓瑟很快就會回來。

  但願如此。

  要是他今晚在走廊上遇到的人是卡歐斯就好了。

  他翻著晚報,一面想說服自己其實真的沒有那麼討厭史賓瑟。

  鏡子的另一端是一間狹窄的小房間,裡頭只有一張鋪著白色床單的床,而床的旁邊是一扇小窗戶。

  愛麗絲環顧四周,卻不見柴郡貓的身影。

  「柴郡貓?你在哪裡?」她輕聲喚道,卻無人回應。

  也許他在床底下?

  她趴在床腳下,將床單掀了起來,但裡頭除了灰塵外什麼也沒有,她爬起身來,想察看是否有任何可以讓一張紙躲藏的陰影,卻突然在窗台上看見一個她完全不記得剛才有看見的東西。

  那是一個白色的兔子布偶,穿著暗紅色的背心,斜斜地倚在窗台上,它的眼睛是鈕釦作成的,而且少了一邊,嘴巴則是一道用針縫起的微笑。

它  長得很像是……

  「卡爾……先生?」愛麗絲不甚確定地問道。

  兔子布偶沒有回應。

  她走上前去,輕輕地將那布偶抱了起來,並溫柔地撫著它布製的毛皮,布偶的觸感很軟,而它的紅色背心摸起來也很滑順。

  她抬起頭,看見窗外除了一大片白茫茫的霧之外,什麼也沒有。

  「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待在這裡嗎?」她輕聲問道。

  布偶倚在她的懷裡,什麼也沒有說。

  愛麗絲抱著它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我也是一直都是一個人,我們是同伴,對吧?」

  空無一人的斗室中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

  然後她靜靜地哭了起來。

  「那就是……那就是你抓我來這裡的原因……對不對?」

  她伸手抹掉眼淚,但淚水還是不斷流下。

  「我想……我想媽媽……」她啞著聲音哭道。「我要媽媽……為什麼她都……都不回來……為什麼要……每次都……每次都丟下我一個人……為什麼……」

  她不知道她哭了多久,直到某個人的手輕輕覆在她肩上,她才發現,剛剛她抱著的布偶已經不知去向。

  「愛麗絲,妳以後不會再是一個人了。」身後的那人說道。

  她轉過頭去,看見一個男人站在她身後,他穿著老式的西裝外套,搭著暗紅色背心,並且有著一張兔子布偶般的臉。

  「騙人……你們大人每次都騙人!」愛麗絲朝他哭叫道。「我才不會相信你!我再也不要相信大人了!」

  卡爾輕輕摟住她。「我不會騙妳的,我跟妳一樣,最討厭的就是大人了,大人只會說謊騙小孩子,老是讓我們失望,妳說對不對?」

  愛麗絲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可是……可是你也是大人。」

  卡爾搖搖頭。「不,我不是大人,我只是一隻兔子,一隻叫卡爾的兔子,而且我是跟妳同一國的。」

  「……真的嗎?」

  卡爾點了點頭。「我絕對不會丟下妳一個人,妳,還有另一個愛麗絲,對我來說都是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等另一個愛麗絲來了以後,我們就可以永遠待在這裡,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愛麗絲推開他。「可是……爸爸他──他還在等我,要是我不回去,爸爸會很擔心的。」

  卡爾伸出一手,輕撫她如蘋果般紅潤的臉頰。「從今天開始,妳可以把我當成妳的爸爸呀。」

  「可是你不是我真正的爸爸。」

  「真正的爸爸有什麼好的呢?他知道妳最喜歡的是什麼東西嗎?知道妳心裡真正的感受嗎?他連一個媽媽都不能給妳。」

  「那,你有辦法給我一個媽媽嗎?」

  「當然有辦法,」卡爾雙手一揚。「等另一個愛麗絲來了以後,就讓她當妳的媽媽,我們三個人可以一直在這裡生活,妳要什麼我都會給妳,絕對不會讓妳再哭泣了。」

  「但是……」愛麗絲抿著下唇。「但是我不喜歡這個地方,這裡不是我真正的家。」

  卡爾輕輕低笑了一會兒。「要讓這裡變得跟妳的家一樣又有什麼難呢?」他伸手一揮,整間屋內便頓時像是融化一般,窗戶、牆壁以及那張床都隨之崩解,而其下則浮現了另一個全然不同的房間,家具和各種擺設都一下子變了出來,空間看起來也比剛才寬敞許多。

  愛麗絲怔怔然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

  「如何?這裡就跟妳的家一模一樣吧?」卡爾問道,並將雙手放在愛麗絲的肩膀上。

  她點點頭。

  「來吧,妳看那裡。」

  愛麗絲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在房間的另一頭,不知何時已有了一片青翠的草坪,草坪上有一棵大樹,而樹下有一張長長的桌子,鋪了白色桌巾的桌面上放了茶和各種點心,幾張椅子圍著長桌放著,有三把椅子上頭坐著布製的玩偶,分別是兔子布偶、戴著帽子的娃娃和老鼠玩偶。

  卡爾牽著她的手走了過去,並讓她坐在其中一張椅子裡,愛麗絲看了看四周,然後問道:「還有一張椅子是給誰的?」

  「那是給另一個愛麗絲的。」卡爾答道,並為她倒了杯茶。

  「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她?」

  「只要妳希望,她就會來到這裡,」卡爾在她身旁坐下,並輕輕握著她的手。「我一個人的力量是沒有辦法呼喚她的,要有妳在,我才能讓她來到這裡。」

  「那……我要怎麼做?」

  「跟我一起祈禱。」

  「祈禱……?」

  「祈禱另一個愛麗絲可以平安地來到這裡,見她可愛的女兒,跟我們一起住在這裡。」

  「你覺得……她會喜歡我嗎?她真的願意當我的媽媽嗎?」

  「當然,」卡爾輕撫她金色的長髮。「她一定會喜歡妳的,來,祈禱吧。」

  愛麗絲合起掌心,閉上雙眼。

  「這很簡單……就像生日許願那樣,」卡爾柔聲說道。「但不同的是,這次妳的願望絕對會實現的,來,說吧,說妳希望她來這裡,希望她當妳的新媽媽。」

  「我希望……」

  「說啊。」

  「我希望另外一個愛麗絲可以來這裡……我希望,她可以當我的新媽媽……希望……」

  卡爾的那只鈕釦眼睛動也不動地望著她,彷彿在等待什麼。

  「希望,她可以喜歡我。」

  這時,長桌中央像是被剖開般裂開一道口子,而桌上原有的茶具和點心也都陷落了進去,那道裂口漸漸擴大,裡頭射出金黃色的光芒,光芒凝聚成一道圓柱往天上噴去,而在那光芒之中,有某種東西正緩緩而升。

  愛麗絲想張開眼睛,卻發現眼前亮得令她睜不開眼。

  愛麗絲?

  某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媽……媽媽?」

  來,到這裡來。

  愛麗絲隱約看見眼前有個人形,而那人似乎正朝她伸出手。

  「是媽媽嗎?媽媽!」

  她拼命伸出手,想抓住那道人影,但同時卻有一股力量將她猛往後拉。

  「別過去那裡!」

  她轉過頭來,只見一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女孩正站在她身後,且緊抓著她的胳臂,她穿著一件紅色的洋裝,長長的銀髮上結著紅色緞帶,而那雙直盯著她的眼睛則是貓般的金色。

  她覺得她好像在哪裡看過那雙眼睛。

  「妳是……另一個愛麗絲嗎?」她問。

  「不,我叫夏洛特,我是來救妳的。」那女孩說。

  突然,一陣咆哮傳來,愛麗絲嚇了一跳,這才發現卡爾正朝她撲過來,夏洛特立刻將她往後拉,挺身叫道:「普魯托!」

  一陣紙頁聲從愛麗絲耳邊刷過,她抬起眼,這才看見先前失蹤的那張貓紙片又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只是這次牠不再是紙片了,看起來也不太像是貓。

  那隻通身黑亮的豹躍了出去,撲向卡爾的身軀,卡爾慘叫一聲,倒了下去,愛麗絲只看見他的雙腿在黑豹身下不斷亂踢,而且還有一些白色的棉絮飛落在地。

  「該死!你居然敢騙我!居然假裝是這個世界的東西──」

  當夏洛特拉著愛麗絲的手從那裡逃走時,卡爾的咆哮聲仍沒有停止,她們一直跑著,穿過鏡子,穿過紙板做成的大廳,越過周圍仍有某種生物在哀嚎的小橋,奔向黑暗而醜陋的洞窟,她們不斷地跑,跑到整個世界從明亮化為黑暗,從具體化為模糊,接著,愛麗絲感覺到身旁多了一種東西也在跟著她們跑,那東西有點像是被風吹過的紙頁,又有點像是貓,但卻大得出奇。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牠有著一雙金色的眼睛。

  夏洛特的手沒有放開過,始終緊緊地抓著她,當她看見眼前映入光亮之時,夏洛特回頭看了她一眼,說:「到了,我們回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那並不像是出自那個銀髮的女孩之口,卻很像是一個高大的長髮男人,他的頭髮也是月光般的銀色,而且他還穿著紅色的大衣。

  只在一瞬間,她便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一棟陌生的大樓裡了。

  她抬起頭,看見眼前仍是那個自稱名叫夏洛特的女孩,她看起來有點喘,面色也很紅潤,愛麗絲這才發現,自己上氣不接下氣的程度似乎也跟她差不多。

  「這裡……是哪裡?」愛麗絲問。

  「這裡是第十九分局,妳被壞人抓走了,好險我們及時把妳救回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我們?」愛麗絲四下張望,很確定這條走廊上只有她和夏洛特兩人。

  「還有普魯托,他是那隻跟妳講話的貓,」夏洛特聳聳肩。「要偽裝成那裡的東西可不容易,幸好那隻兔子沒有發現。」

  兔子……

  「卡爾他……死掉了嗎?他被咬死了嗎?」她抓住夏洛特的手。

  夏洛特盯著她,看起來有點驚訝。「呃,我不確定──」

  「帶我去卡爾那裡!」她叫道,並發現自己眼淚頓時湧了上來。「他是不是死掉了?我一定要看到他!他不可以死!」

  「愛麗絲,妳冷靜一點,卡爾他把妳抓走了,他是壞人,就算她死了也──」

  「他不是壞人!」愛麗絲哭叫道。「他說他要當我的爸爸,還要給我一個新媽媽,他說我們要永遠住在一起!妳為什麼把我帶回來?我差一點就可以見到我的媽媽了!妳為什麼要帶我回來!」

  夏洛特動也不動地瞪著她,而正當她考慮著該如何處理這個情況時,她身後突然有一道門被某人用力打開。

  她轉過頭來,只見傑西‧布朗正一臉惶然地看著她。

  「……史賓瑟?」傑西不甚確定地問道。

  「叫我夏洛特,怎麼了?」

  傑西看了看她身後的愛麗絲,又看了看她,像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現在這是什麼情形?」他問。

  「我把湯普森──就是我剛才要你看管的那個傢伙──的女兒救回來了,接下來只要將抓走她的非人種逮捕歸案就──等等,發生什麼事了嗎?」夏洛特問道。

  「呃……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就是,他不見了。」

  夏洛特瞪著他。「什麼?」

  「剛剛你要我看住的那個男人,他不見了──但我沒有離開過,他就是這麼──突然陷進一道憑空出現的洞裡,然後就消失了。」

  夏洛特立刻衝上前去,往房間內一看,果不其然,裡頭沒有任何人,她走了進去,伸手觸摸那張沙發,然後面色凝重地退了回來。

  「是非人種的氣息沒錯……」她說。「該死──他被那傢伙帶走了。」

  「史賓──夏洛特,拜託妳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嗎?我莫名其妙被抓進來,卻完全不知道我看管的是一個跟非人種有牽扯的傢伙,我連本聖經都沒帶耶,妳叫我怎麼看住這種隨時會被帶到另一個世界去的傢伙?──還有,為什麼妳突然變成這副模樣了?」

  「是我考慮得太不周詳了,下次我會記得把這種重責大任交給更有能力的人。」她冷冷說道。

  傑西頓時一臉陰沉。「那好,現在沒我的事了,我可以走了嗎?」

  「不,你替我看著這女孩,我現在要去找卡歐斯,為了以防萬一,普魯托就先留在你這裡吧。」

  「誰是普魯──」話音未落,他便突然感覺到有隻巨獸正環過他的腳邊。

  「放心,他很乖的。」夏洛特說完後便消失在走廊上。

  傑西看著那個還在啜泣的小女孩,以及在他身邊磨來蹭去的黑豹,不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第七章|另一個愛麗絲

  查爾斯‧湯普森從模糊的意識中醒來,並發現自己躺在一處粗糙但堅硬的地方,他挪動身軀,摸到身後乾硬的樹皮,四周原本一片漆黑,但漸漸習慣後,他才察覺這地方並不如他原先認為那樣幽暗,這裡似乎頗為寬廣,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有陣冷風吹來,在確定自己身上沒有任何外傷後,他便爬起身來,這才看清楚他原本躺著的地方是一棵傾倒的大樹,樹木本身已然枯死,沒有任何枝葉或發出新芽的跡象,他伸手拂開額前散亂的髮絲,從傾斜的樹幹上滑下來,當他踩在乾枯的草皮上時,突然踢到了某樣柔軟的東西,他原以為是動物,但細看後才發現那是一只布偶,他蹲下身把它拿起來,看見它戴著一頂高帽,穿著一套紅綠相間的西裝,而且眼睛是鈕釦作成的。

  他覺得他似乎在哪裡見過這個造型的娃娃,只是他想不起來。

  他繼續往前走,這時他才注意到,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微微地亮了起來,不像是燈光般的亮,而是一種幽暗中隱約發出的微光,那光看來晦暗又昏黃,而且就像液體般在四周流動,忽明忽滅,包覆在每一樣東西上,直到他意識到自己身上也有那種微光,他才突然明白自己是怎麼看見它們的。

  這裡就像是他小時候的夢境,模糊,幽暗,但卻熟悉。

  他將那娃娃扔掉,看見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有一張翻倒的長桌,所有的杯盤都砸碎在地上,幾張椅子毫無抵抗地癱倒在旁,上面掛著另外兩只布偶,一只是兔子,另一只則是老鼠,湯普森猜想,它們應該也有著鈕釦作成的眼睛。

  他走過去,聽見長桌的另一側傳來微弱的呻吟,於是他往下看,在陰影的那一側,有個人正面朝下倒在那裡,呻吟聲就是發自於他,湯普森將長桌挪開,好看清楚一點,同時,他也才突然發現,只有這個人的身上沒有那種淡淡的微光。

  「你還好吧?」湯普森問,並試圖趨近他,但他卻忽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穿著一種老式的西裝外套,而那正是──

  「是……誰……?」那人問道,聲音壓在他自己的臂彎裡,顯得含糊不清。

  湯普森倒抽一口氣,連忙往後退,卻絆住了腳邊的白色桌巾,滑倒在地。

  有那麼一刻,他只是待在原地,愣愣地看著那人從黑暗中爬起。

  「愛……麗絲……呢?」那人慢慢直起身,並轉過臉來,湯普森驚愕地看見他有一張不屬於人類的臉,而且還有一只鈕釦作成的眼睛。

  湯普森知道自己逃不掉的,因為他的雙腳完全不聽使喚。

  那個有著兔子臉的男人看見了他,並舉步朝他走來,湯普森這時看到他的臉頰和頸邊的布已經鬆脫破裂,看起來像是被什麼東西咬過似地,幾乎被徹底撕裂,但在白布下露出的東西卻不是人的皮膚,而是一團團白色的棉絮,在他走動的當兒,棉絮還在不斷地從撕裂處掉落,使他的臉看起來鬆鬆垮垮的,活像是個填充物被挖掉的布偶娃娃。

  不……他的確就是個布偶娃娃。湯普森想著,然後意識到這個念頭有多麼恐怖。

  兔子臉男人走到他的腳邊,然後停了下來,湯普森緊閉雙眼,用盡全身力氣想阻止自己尖叫出聲。

  什麼也沒有發生,至少有一兩秒是如此。

  然後某樣東西輕輕觸碰了他的臉頰,在他還來不及意識到那是什麼時,就突然發現自己的眼鏡被人取了下來。

  他睜開眼睛,看見那張鬆垮的兔子臉就近在眼前,但因為視線模糊,所以他並沒有嚇得叫出聲來。

  他以為他會被活活嚇死,可是並沒有。

  「……主人?」某個聲音從兔臉男人臉上的縫線處傳來。「是主人嗎?」

  他疑惑地望著那張在他看來模糊不清的臉。

  「我是卡爾,您認得出我嗎?」兔臉男人說道,湯普森覺得那聲音中有一種別的情感,但他不願去細想那到底是什麼。

  「我……我不認識什麼卡……」

  他話還沒說完,周遭便突然全亮了起來,原先散落在四周的玩偶和桌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間只有一張床與一扇窗的房間,而窗外的景致一片模糊。

  湯普森望著這間牆與地面都是木板建成的陋室,突然感到一股令人作嘔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這裡……這裡是……」他感覺到心臟在狂跳,他知道這裡是哪裡,但他卻不願想起來。

  卡爾輕握著他的手。「這裡是主人您的房間啊,您忘了嗎?」

  湯普森萬分震驚地瞪著他。「你……你叫我什麼?」

  「您是我的主人啊,主人長大了,我差點都要不認識您了。」

  他用力甩開卡爾的手。「你到底──到底在胡說什麼?我根本就……我從來沒見過你──也不認識什麼叫卡爾的人!」

  卡爾看來有些受傷,儘管他那僅有一只鈕釦與一道縫線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親愛的主人,您為什麼要那樣說呢?您明明……您過去最疼愛的就是我了不是嗎?」

  湯普森瞪著眼睛望他,卡爾……這個名字確實在他腦海深處曾經有所記憶,但──

  「主人您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用了您的小名為我命名,這件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難道……難道主人您已經將我給忘了嗎?」

  湯普森伸出微顫的手,撫摸他鬆垮的布製臉頰,接著又不甚確定地探觸他那暗紅色的背心表面。

  老天,他居然從未忘記那觸感。

  他低下頭去,奮力將卡爾推開,同時感到胃裡有股作嘔的感覺升上來,令他有些暈眩,他勉力支起身來,步伐不穩地退了開來,但又被床腳所絆,他一屁股跌坐在床沿,覺得呼吸有些困難,心臟也像是想從他體內逃開般狂跳不已。

  不對……

  這樣不對……

  這不可能是真的……

  他虛弱地抬起頭來,看見牆邊的那扇窗突然逼近他的眼前,窗外有一個黑髮的小男孩,手裡摟著一個穿著紅色背心的兔子布偶,坐在一張鋪著白色床單的床上,床上擺著一本攤開的書,而他的身旁還有各種不同的動物玩偶。

  「卡爾,你看,這是你最喜歡的故事書喔,你喜歡《愛麗絲夢遊仙境》,對吧?」

  老天……

  「卡爾,你來當瘋帽匠好嗎?你看,我們可以用爸爸的帽子,那,史狄就來當柴郡貓吧,嗯……不知道娜娜想要當什麼?娜娜妳當紅心皇后好嗎?」

  他想別過眼去,但卻做不到。

  「噓……爸爸他們來了,我得把你們藏到床底下,你們要乖乖的,不可以被人看到喔。」

  拜託,別再……

  「你知道嗎?卡爾,他們說男孩子不應該玩這些,不應該玩扮家家酒,不應該跟娃娃玩,可是我只喜歡玩這些啊,我最討厭跟哈弟他們去踢足球了,他們老是那麼粗魯,為什麼他們老是叫我一定要去跟他們玩呢?真奇怪。」

  「卡爾,你不覺得大人都很奇怪嗎?老是說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能做,我長大以後才不要變成那種大人呢,你會站在我這邊吧?」

  「卡爾,你知道嗎?莉希的媽媽買了一件好漂亮好漂亮的洋裝給她耶,是藍色的,還有好多蕾絲,我也想要一件像那樣的洋裝,可是男生不能穿裙子,如果我說想要一件洋裝,爸爸一定會罵死我的,可是我還是好想要喔,卡爾,如果我是女生的話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穿裙子,可以留長頭髮,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跟你們玩,娜娜跟凱西都被爸爸丟掉了,你會想她們嗎?我好想她們,爸爸說男生不可以哭,可是我還是好想哭,我現在也好想哭,如果我是女生的話,你想爸爸會丟掉她們嗎?一定不會的對不對?真是不公平,派翠莎家裡也有好多好多娃娃,我真想像她一樣,如果我們可以交換就好了,卡爾,你喜歡派翠莎嗎?我知道你一定會說喜歡的,她是唯一不會笑我的人,你知道其他那些女生怎麼說嗎?她們說男生玩娃娃是羞羞臉,我也好喜歡派翠莎,可是……不是男生愛女生的那種喜歡,你聽得懂嗎?我也……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卡爾,今天晚上你想跟我一起睡嗎?你想對不對,如果你真的會講話就好了,可是如果你會講話的話,你會不會就不喜歡我了呢?你穿的是男生的衣服,所以如果你變成人的話,應該會是男生吧,男生是不可以喜歡男生的……對不對?可是……」

  夠了──

  「夠了!拜託!我不想再看了!求你住手──我不……我根本不想想起這些──我……」

  窗外的影像一瞬間轉暗,就像是被突然關掉的電視畫面般,同一時間,湯普森也才終於能別過臉去,他猛一轉頭,便投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一雙手環住了他,他緊抓著對方的袖子,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主人,可是不這樣您不會相信是我,您現在相信我真的是您的卡爾了嗎?」

  湯普森抬起眼來,並意識到淚水不斷從眼中湧出。「我──我知道了,我相信那是你……可是……」他推開卡爾,並奮力搖了搖頭。「不應該是這樣……你變得跟以前都──都不一樣了,不……就算你一點也沒變,我還是……」

  「還是……會丟下我一個人?」卡爾低聲問道。

  湯普森抹掉眼淚,別過頭去。

  「為什麼……為什麼主人您要丟下我呢?是不是我作了什麼惹您不高興的事?還是……還是說主人您不再喜歡我了?」

  「……對!」湯普森突然大叫。「我再也不喜歡你了!你──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已經把你丟掉了!我一點都不想再看到你!」

  卡爾靜靜地看著他,然後輕輕搖頭。「主人您說謊,您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呢?我聽了很傷心。」

  「我沒有說謊,我是真的……」他泛紅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卡爾。「我真的很討厭你。」

  「不,您在說謊,主人說謊的時候,我會知道的,如果您真的討厭我了,那為什麼要哭呢?我一看到您哭就好心痛。」

  「你不可能會心痛的,你……你只是個布偶,布偶怎麼可能會有心呢?」

  「但我有啊,主人,我以前沒有,可是我現在有了,您摸摸看,」卡爾突然拉住他的手,湯普森想抽開,但卡爾抓得很牢,並將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胸口上。「您看,感覺得到心跳對吧?這是一個好心的巫師給我的,他什麼都辦得到喔,他說我以後也會有像真正的人一樣的臉,只是現在還沒有長好……如果再等上一陣子的話,我就可以變成真正的人了,可是我好想見您……我也怕……到時要是我真的變成人了,主人您就認不出我了……所以我把見您的時間提早了一點點,只是……本來東西都準備好了,又被那些壞小孩給弄壞了……主人,對不起……我是真的想把事情都做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辦法如願……」

  「那就是你抓走愛麗絲的原因?」湯普森冷著聲調說道。「如果你要的人是我,那麼衝著我來就好了,為什麼要動她?」

  卡爾那只鈕釦作成的眼睛靜靜地望著他。「因為我知道她也是孤單一人,只要有她在,主人您就會願意來到這裡,我們本來可以三個人一起永遠在這裡過著幸福的日子……可是……現在都做不到了,愛麗絲被他們帶走了,被那些壞人……」

  「被誰……你說誰帶走了愛麗絲?」

  「被一個有銀色頭髮,穿著紅衣服的人帶走了,那些人……他們全都是壞人,本來一切都好好的,為什麼偏偏就是要來破壞……我不懂……」

  ……會是那個叫史賓瑟的人嗎?湯普森怔怔然地想著。

  ……一個還在唸小學的小女孩不可能會莫名其妙被非人種盯上……

  ……除非對方是針對不特定對象下手的非人種,但這件案子的犯人並不是那種類型……

  ……那種情感不可能寄託在一個年幼的女孩身上,因為那裡頭傾注的東西太漫長了……

  ……所以,問題只有可能出在你身上,湯普森先生……

  ……別告訴我你對『卡爾』這個名字毫無印象──

  他惶然伸手覆上自己的臉。

  那個人……那個叫史賓瑟的人說得一點都沒錯──

  卡爾確實是因他而生的產物。

  如果沒有他,那麼就不會有卡爾的存在。

  「主人?您怎麼了?您又要哭了嗎?」卡爾輕柔地以手指撫過他的臉頰。

  都是因為──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都是我害的……

  他抓住卡爾伸向他的手──他知道他想將那隻手揮開,但他卻只是握住它,然後就沒了動作,彷彿像是突然忘了該怎麼做似地。

  卡爾看了看他被握住的那隻手,然後又看了看湯普森,最後嘗試性地開口道:「主人?」

  「沒有……我沒有要哭。」湯普森喃喃說道,但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何要回答卡爾的問題。

  他的腦中一片混亂,而他卻驚訝地發現,自己並不打算讓自己冷靜下來,好釐清這片混亂。

  也許本來就沒什麼好需要釐清的。

  他早就瘋了,不是嗎?

  從他掉入這個瘋狂又超現實的世界起……不,或許從更早以前,那份瘋狂就已經在緩慢且確實地啃蝕著他了,只是他裝作沒有看見。

  「……會痛嗎?」他低聲問道。

  卡爾像是有些驚訝。「什麼?」

  「你的臉,受傷的那邊……會痛嗎?」

  卡爾伸手摸了摸自己臉部被撕裂的那部份。「不會……因為我還沒有變成真正的人,屬於布偶的部份是不會痛的……只是……我只是覺得有點可怕。」

  「可怕?」

  「那隻大貓……牠咬了我,我以前從來就不知道外面的『東西』會那麼可怕……主人?我是不是做錯事了?如果我還是原來的卡爾……如果我沒有許願讓自己變成人的話,是不是會比較好?主人您……您一定覺得那樣比較好吧?您看……我把什麼都搞砸了,果然不是真正的人就做不到呢……布偶果然不該妄想變成人的……」

  湯普森靜靜聽著他說話,感到一股熟悉湧上心頭,他以前不也是常常這樣對玩偶說話嗎?聽到卡爾說話的方式,就忍不住讓他想到小時候的自己。

  卡爾只是在學他而已,而那之中毫無惡意,也毫無自我,就像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小孩,看到什麼行為都會學起來,完全沒有分辨是非對錯的能力。

  然而,小孩一旦長大,有了自我的認知,有了一套屬於自己的原則和明辨是非的能力,那麼那些他們原先所學習的東西,就會很快被他們扔在腦後了。

  他突然感到一陣心痛。

  沒錯,卡爾是因他而生,也是因他而變成現在這樣的,可是──那只是一種拙劣的模仿,在卡爾的世界裡,他唯一所認識的就只有查爾斯‧湯普森一個人,也許剛開始那的確能成為讓他出生的動機,但當他逐漸了解到更多事情,了解到他的世界其實可以逐步拓寬,他就不會再記得當初的那個小主人了。

  就像愛麗絲一樣。

  終有一天,愛麗絲會長大,會接觸更多事物,屆時她會走到更遠的地方去,而他只能待在原地,任她離他越來越遠。

  他會是唯一永遠留在原地的人。

  湯普森將手覆在卡爾的傷口上,輕聲問道:「卡爾,你喜歡我嗎?」

  「當然,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就是主人您了。」

  卡爾毫不猶豫的回答令他再度感到胸口一股沉重。

  那表示他未必了解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過,我覺得好奇怪喔……」卡爾一面說,一面伸手輕撫湯普森的頭髮。「主人您以前不是一直想要把頭髮留長嗎?還有,主人您也說過,您想要穿漂亮的洋裝,像莉希跟派翠莎一樣。」

  他微微撥開卡爾的手。「卡爾,我是男人,男人不能穿成那個樣子的。」

  「可是主人想要當女孩子不是嗎?主人如果是女孩的話,一定會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他疲憊地閉上雙眼。「卡爾,很多事情不是想要就可以變成那樣,你懂嗎?」

  「不懂,我的願望就真的實現了啊,我想要變成人,想要跟主人見面,這些都成真了不是嗎?主人您只要許願,那就一定會成真的,我可以帶您去見那個厲害的巫師,他一定會幫主人實現所有願望的。」

  「那是不可能的,卡爾,對你來說或許可能,但我沒有辦法變成那樣,你活在一個……超現實的世界,你只活在我的夢裡,可是我不能那樣,我必須面對現實,我必須每天接送愛麗絲上下學,我得在截稿日前把稿子交給我的編輯,還得安排凱特跟愛麗絲見面的時間,還有……我每天要面對好多好多事,我不能像你那樣子,想幹麼就幹麼,我有責任得負,如果我像你所說的那樣──像個女孩子一樣,那只會讓愛麗絲覺得很丟臉,因為她有個跟瘋子沒兩樣的爸爸,你知道嗎?卡爾,你所說的那種──什麼永遠幸福快樂的日子,那根本就不存在,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那種東西,我們只能妥協──只能在勉強還過得去的情況下求得平衡,只能假裝我們過得很快樂,假裝這一切沒有那麼糟……我們不能活在夢裡,我也想要那樣──可是我不能那麼做,因為那是很不負責任的,這不只是為了我,也是為了愛麗絲。」

  卡爾愣愣地望著他。「主人……您好奇怪……您說的話我都聽不懂了。」

  他輕蔑地乾笑一聲,但那笑聲迴蕩在斗室中只顯得悽涼。「你不懂?對,你當然不會懂,因為你只是個布偶娃娃,你的那顆腦袋裡除了棉花外還裝了什麼?你不會長大,就算時間過得再久,你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你不需要為了自己的生計傷腦筋,不需要為了害怕不被認同而隱藏自己,強迫自己去做那些自己根本不喜歡做的事,你只要……你只要像今天早上一樣,突然從哪個異空間冒出來,然後把人抓走就行了,你知道什麼叫做責任?知道什麼叫做現實嗎?你甚至不需要真正了解我,就可以說你喜歡我,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我,說什麼我們可以在這裡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問題是,你連這個句子的意思都一無所知。」

  他的眼眶又發熱起來,於是連忙抹掉淚水,別過頭去。

  卡爾伸手摟住他,布製的臉輕輕依偎在他的頰邊。

  「主人……要是我有嘴巴的話,我就可以吻您了,可惜我沒有,所以只能這樣抱著您。」

  「放開我,我不喜歡你這樣子。」湯普森的聲音埋在卡爾的懷裡,聽起來悶悶的。

  「我好懷念以前我跟主人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主人總是會像這樣抱著我,讓我和您一起入睡,現在主人還願意這麼做嗎?您願意讓我睡在您身旁嗎?」

  湯普森想回以否定的答案,但他卻沒有出聲。

  「對不起……主人,好不容易見到您了,可是我又讓您哭了,我把主人的眼淚全部都蒐集了起來,有一個池塘那麼大呢,不過,現在說不定有一個湖泊那麼大了,主人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偷偷自己一個人流過多少眼淚呢?為什麼主人您不願意讓我一直陪在您身邊呢?主人就是我的全部,沒有了您,我也沒有存在的意義了,主人您明明知道這一點……又為什麼要在那個時候丟下我一個人呢?」

  湯普森輕輕搖頭。「自從沒有你之後,我就沒有再哭了。」

  卡爾望著他。「真的嗎?為什麼呢?」

  「因為有你在,我就會忍不住想對你撒嬌,」湯普森紅著眼說道。「只要看見你,我就又會……變成那個以為自己能成為女孩的自己。」

  「可是,那樣的您從來就沒有消失過,對吧?」

  湯普森咬著嘴唇,想將視線移開,卻發現自己做不到。

  不對。

  那樣的我早就……早就不在了──

  從將你──將卡爾丟棄之後,我就……

  他閉上眼睛,像個任人擺布的玩偶般。

  「對。」他回答道。


  

第八章|玩偶

  卡爾摟著他,輕輕摩挲他的頸間,湯普森發出一聲極輕的嘆息,並任他壓在自己身上,卡爾的重量幾乎跟一個成年人沒有兩樣,湯普森驚訝地發現,在西裝外套下的那副身軀就和人類一樣結實且溫暖,而且無疑是一副屬於男人的身軀。

  湯普森伸出手,略微不確定地抱著卡爾的背部,然後慢慢地往下移到腰間,他閉上眼睛,直到對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主人?這樣好嗎?」卡爾在他耳邊輕聲問道。

  「我……我不知道,但……」

  「您想這麼做,是嗎?」

  湯普森仰望著他。「我想我一直都……想要這麼做。」

  「我知道了,主人,我會幫您的。」

  卡爾將手伸進湯普森的格紋衫裡,撫摸著他,湯普森略微怯縮地閉著眼睛,但並未抵抗,直到卡爾幾乎將他的上衣扯到胸前,他才猛地抓住卡爾的手,阻止他再做下去。

  「不用……不需要這麼麻煩,卡爾,你可以直接來,我怕……拖得太久我會後悔。」

  卡爾的鈕釦眼睛望著他,一雙耳朵也微垂了下來。「好的,對不起,主人。」

  「叫我的名字……就好。」湯普森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我明白了,查爾斯。」

  接著卡爾幾乎是粗暴地將湯普森的長褲脫了下來,力道之大令湯普森嚇了一跳,但在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前,卡爾的下半身便已經貼近他的大腿,那股明顯的感覺觸進他的皮膚,令他感到驚懼,卻也有另一種騷動在體內蔓延,他努力想整理呼吸,卻發現自己已有些喘不過氣。

  卡爾脫下手套,握住湯普森的下體,這時湯普森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並惶然望著那張有著鈕釦眼睛的臉,但那張臉上卻什麼表情也沒有。

  「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我看過您這麼做好幾次了。」

  湯普森頓時滿臉通紅。「你──你說什……」

  不等他說完,卡爾便開始替他手淫,湯普森躺在床上緊咬著嘴唇,但仍然發出了一兩聲細小的呻吟,結束後,他將雙手覆在臉上,喘息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那個時候……你都看到了?」

  卡爾將手抹在床單上。「是的,那個時候,您總是把我放在床頭或窗邊,我看得很清楚。」

  「……你不應該現在才說的。」湯普森的語氣有些微慍。

  「對不起,我只是不想讓您不信任我。」

  湯普森將手移開,紅著臉望向他,似乎有些想開口但又噤不作聲。

  「您希望我繼續嗎?」

  湯普森輕咬著下唇,然後點了點頭。

  「可以嗎?那可能會讓您有點痛。」

  「沒關係。」

  卡爾褪下長褲,並抬起湯普森的腿,推進他體內,湯普森頓時發出痛苦的呻吟,身軀也在床上扭曲起來。

  「對不起,如果您希望我停的話……」

  湯普森猛力抓住他的胳臂,將嘴湊近他的臉旁。「沒有……那種必要……」

  「我明白了。」

  卡爾在他身上使力動作,過程中湯普森只是抑制著呻吟,但仍然偶爾發出幾聲細微的哀鳴,忍耐著直到一切結束。

  卡爾緊抱著他,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對不起……對不起……」

  湯普森摟著他的脖子,盡量不過於使力,以免那裡頭的填充物從破損處被擠壓出來。「沒關係……卡爾,是我要求你的,你做得很好……乖孩子。」

  「可是您覺得很痛吧?」卡爾的聲音裡帶著哽咽。「我做得一點都不好,如果我是真正的人類……那我應該就能讓您覺得更舒服一點了。」

  湯普森不認為這會有什麼差別,但他忍住沒有說出口。「別說了,卡爾,現在陪我躺一下好嗎?我覺得……我需要休息一下。」

  這是他對自己的懲罰,他原本就不應該為此感到舒服,他也不預期能在這之中得到多大歡愉。

  卡爾原本就是他應受的懲罰,這是他應得的。

  「好的……您覺得應該先把衣服穿好嗎?還是保持這樣就好了?」

  「這樣就好。」湯普森柔聲說道,並拉起被單。「躺下來吧,卡爾。」

  「嗯。」卡爾含糊地應了一聲,然後在他身旁躺下,儘管那張布偶臉上毫無表情,湯普森卻看得出他很疲憊。

  他鑽進卡爾的臂彎裡,想起他當初也是讓凱特這樣躺進他懷中,只是現在立場完全置換了。

  那個時候,他心裡總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說不上是什麼,他做得不算太差,但也不算很好,他猜他當時可能只是有點不安,或許有點緊張,因為凱特是全校最漂亮的女孩,這樣的女孩會看上他這種平凡又笨拙的男人實在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儘管他當時與凱特交往時心中也頗有疑慮,心想她怎麼可能會喜歡上自己,但他同時也感到有些優越,不管怎麼說,凱特畢竟是答應和他交往了,那令他在同儕間顯得很風光,只是他很清楚,自己根本配不上她,他知道那些人的疑惑和嫉妒都是很正常且合理的,她應該去找個更好的對象,而不是和他這種長相及才能都很平庸的人廝混在一起。

  後來他才漸漸明白,她當時想要的並不是一個英俊又優秀的男人,她之所以挑中他,就是因為她看穿了他的本質,知道他不是一個敢於反抗的人,所以她和他在一起,甚至答應嫁給他,他的人生在娶了她之後就逐步陷入停擺,而她卻仍持續往上爬,一直爬到他再也無法企及的高處,她就立刻甩了他,投身她所應該擁有的那種人生。

  她以他的人生作為踏腳石,畢業後他勉強找了份教書的工作,被社會的包袱壓得喘不過氣,而她卻堂而皇之地對他予取予求,繼續深造,得到更高的學歷與機會,從最底層一路往上爬,最後得到了她真正想要的一切。

  她的出身和他並沒有相差太遠,但她是個有野心的女人,她明白若要得到更好的人生,就必須有所犧牲,而她所犧牲的就是她那唯唯諾諾的丈夫,以及她在這數年來的婚姻中所「不慎」生下的孩子──他猜想在他們倆人共同生活的這段期間,她或許也多少心軟過,才會答應替他生下這個孩子,只是在她整體人生的評估中,這絕對是個錯誤,如今她只不過是裝作她從未這麼想罷了。

  也許那就是他與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深感窘迫的原因,因為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該屬於他的女人。

  而他也不是一個該屬於她的男人。

  他望著身旁的卡爾,並不確定卡爾是不是已經睡著了,因為那只鈕釦作成的眼睛當然是不會閉上的。

  他輕撫卡爾受傷的那一側臉部,卡爾微動了動耳朵,表示他並沒有睡著。

  「這個傷口……應該不會自己好起來吧?」他問卡爾。

  「要用針線縫起來,但自己很難縫好。」卡爾垂著耳朵說道。

  「我幫你縫吧。」湯普森說,覺得有點好笑,他知道卡爾就是希望他這麼說。

  「真的嗎?主人?您真的願意幫我縫嗎?」

  「我說了,叫我查爾斯,」湯普森點點頭。「針線在哪裡?給我吧。」

  卡爾從他的外套口袋裡找出了一個針線盒,看起來小小舊舊的,湯普森接過它,戴上眼鏡,然後取出盒中的工具開始穿線,但並不怎麼順利,卡爾將針線拿了過去,一下子就穿好了,並遞還給湯普森,湯普森為此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但他盡量不表現出來,他靠在卡爾身上,開始替他縫合那道破損,花了一段時間才完全縫好。

  「好了。」他輕拍了一下卡爾,並將針線收好,但當他想稍微移開身子時,卡爾卻將他摟住,他原先想抗拒,但又很快投降,任自己躺在卡爾身上。

  在這裡他沒有那種跟凱特在一起的感覺。

  格格不入的感覺。

  他想,也許他終究屬於這裡。

  「查爾斯,我好喜歡你,」卡爾突然在他耳邊說道。「剛剛你替我縫合的時候,就讓我想起以前當我壞掉的時候,你總是會這樣溫柔地替我縫好,我好喜歡你這樣。」

  湯普森靠在他胸口上,感到心頭一陣苦澀。

  卡爾只會說出迎合他的話,因為他是屬於他的玩偶,基於他的願望而生的,那樣的東西不會有靈魂,也沒有自我,完全只是盲目地順從著主人,不會有任何自主性的意識。

  擁抱卡爾,就像是自慰一樣的行為。

  「不要說你喜歡我,卡爾,」他低聲說道。「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我當然知道,那就是想跟對方一直在一起的意思啊,我想跟你在一起,所以我才會說喜歡你,因為那是真的,我真的這麼想。」

  湯普森撐起身子,注視著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不,你不知道,你以為你知道,但其實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卡爾稍微將頭側到一邊,看來像是在思考,過了一會兒他說:「如果我對喜歡你的這件事表現出多一點懷疑,你是不是就會比較相信我?」

  湯普森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什……你這話什麼意思?」

  「因為只要我說喜歡你,你就會生氣,查爾斯,你是不是不喜歡我說得那麼直接?」

  「不……也不是──不是那種問題,我只是……」他垂下眼,有點沮喪。「因為你不是人類,你只是一個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布偶,我不覺得你能明白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不認為你對我的這種感情是真的──至少,那不會是我想要的那種感情。」

  卡爾望著他。「好奇怪……查爾斯,我以為只要我們在一起,像以前一樣待在這裡,一起睡覺,一起玩,那就什麼都不會改變,一切都會和以前一樣,可是我現在待在這裡,躺在你身邊,卻覺得……你說的話都好難懂,雖然你人在這裡,跟我在一起,但我卻覺得你離我好遠好遠……查爾斯,你不要這樣好嗎?我覺得……我好像都不認識你了……」

  「那是因為,」查爾斯伸手輕撫卡爾臉上的縫痕。「我們處在不同的世界裡,我沒有辦法跟你一樣……你要了解這一點,很多事不是你想要就辦得到。」

  卡爾突然抓住他,將他緊緊擁在懷裡。「我不要,我們可以去找那個巫師,讓他把你變得跟我一樣,我想要跟你在一起,永遠永遠都不要分開,你不要走,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我不准你這樣,說一大堆我完全聽不懂的話!」

  「不可以,我們不可以這樣,卡爾,」湯普森試圖推開他,但卡爾的力氣出乎意料地大。「我不能一直跟你一起待在這裡,我不能丟下愛麗絲不管。」

  「那就讓她過來這裡,我跟你可以當她的爸爸媽媽,我們三個人可以永遠待在這裡都不分開。」

  「卡爾──你為什麼就是聽不懂呢?不可以這麼做,愛麗絲她會長大,她終有一天會離開,我們不可以把她綁在這裡,那是不對的。」

  「既然她一定會離開,那你又為什麼不能跟我在一起?為什麼就不能什麼都不要想,好好地留在這裡就好了?」

  「因為我不是你的玩偶!」湯普森突然朝他吼道,令卡爾為之愕然,也鬆開了雙手,湯普森立刻掙開他的懷抱,坐起身來,雙手捏著自己的胳臂,並牢牢盯著卡爾。「我是人類,卡爾,但你不是,也許在你的世界裡,你覺得玩偶跟人類在一起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我的世界不是這樣,在那裡,人就算是跟喜歡的人在一起也不見得能如願,更別說是……更別說是玩偶了,我跟你一樣,我也不喜歡那個世界,甚至可以說是──恨死了那個地方,可是我終究得回去那裡……我知道我屬於這裡,說不定我……說不定我甚至──甚至原本就屬於你,但我必須回去,我有我的責任,而我不能扔下它。」

  卡爾也坐起身來,以那只情感貧乏的鈕釦眼睛直視著他。「那你對我的責任呢?難道你對我就沒有任何責任應該負嗎?就因為我是玩偶──不是人類,那就表示我跟他們比起來一點都不重要嗎?」

  湯普森緊緊捏著自己。「對。」

  卡爾的耳朵失望地垂了下來,整個人就像是洩了氣的氣球般縮了回去。

  「那就是……就是你當初丟下我的原因?因為你覺得把一個玩偶丟掉是完全沒有關係的……是這樣嗎?」

  「是這樣沒錯。」湯普森的眼眶再次泛紅。「通常……人類並不需要對玩偶──負起任何責任。」

  卡爾靜靜地望著他好一會兒。「我覺得……好難過,這裡……」他將手覆在自己的胸口上。「這裡好像要碎掉一樣……你那樣說,讓我覺得好想哭,可是我沒有辦法流眼淚……沒有辦法像你一樣哭出來,它們悶在這裡,讓我好痛苦,可是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對不起,卡爾……對不起,」湯普森哽咽著說道。「但我不能留在這裡。」

  卡爾沉默了一會兒。「好吧……如果,這是你的願望,那我就會為你實現,我是為了你而生的,至少……請你為我記得這一點,好嗎?」

  「好。」湯普森抹掉眼淚,吸了吸鼻子。「我答應你,我不會再次把你忘了。」

  「不可以食言喔……」卡爾的語氣聽起來很寂寞,但湯普森假裝沒有注意到這點。「查爾斯,我們打勾勾好嗎?」

  「嗯。」湯普森伸出手,讓自己的小指和卡爾的小指勾在一起。

  「謝謝你,查爾斯,」卡爾柔聲說道。「謝謝你願意記得我。」

  湯普森抬頭望著他,迎上那只鈕釦眼睛的視線。

  「對了,卡爾……你的眼睛為什麼少了一邊?是我把它弄丟的嗎?」

  「不是,你才不會做這種事呢,那是我自願交出去的,是我應給的代價。」

  「代價?」

  卡爾點了點頭。「對,是給巫師先生的代價。」

  「你說的那個巫師……到底是──」

  「已經沒關係了,查爾斯,」卡爾打斷他。「我已經知道你真正的願望,而且也見到了你……這樣就夠了,既然……你並沒有要留在這裡,那就不要再多問了。」

  湯普森頓時露出困惑的神色。「可是──」

  「查爾斯,」卡爾突然抓住他的雙肩,對他說道:「對不起,該說再見了。」

  「卡──」

  湯普森還來不及問出口,就立刻被猛然往後一拋,他原以為他會整個人摔到地板上,但很快便發現,他身後什麼東西也沒有。

  「卡爾──!」他大叫道,但原先的床和房間都消失了,卡爾也不見蹤影,湯普森發現自己被扔到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而且那裡一片黑暗。

  不……也許不是全然黑暗……

  他伸出手,看見先前那種微弱的幽光覆於其上,甚至包覆著他的全身,他發現自己在黑暗中散發著光亮,而且很溫暖,即使是在他意識到自己正往下掉的過程中,他都沒有感受到絲毫的恐懼與任何可能的危險性──即使他確實應該感到危險。

  接著他突然重重摔進某個物體之中,他嚇了一跳,愕然抬起眼來,只見他正在某個人的懷裡,而那人正以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著他。

  「總算找到你了,湯普森先生。」史賓瑟說。


  

第九章|遺忘之門

  「如果你以為這副模樣可以讓我忍住揍你的衝動,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卡歐斯板著臉說道,他正站在人行道上,而夏洛特就獨自佇立在他面前的路燈下,她雙手擱在身後,靠著路燈,穿著圓頭皮鞋的腳在地上漫不經心地踢著不存在的小石子,看來似乎已經等了他一段時間。

  「你不會揍女人和小孩,」夏洛特像隻小貓般抬起眼。「而我兩者兼具。」

  「你不是女人,也不是小孩,」卡歐斯說。「你是一個活了不知道幾百年的吸血鬼,而且還是成年男性。」

  夏洛特略微皺眉。「你覺得我只活了幾百年?」

  「別扯開話題,」卡歐斯不理會她的問題。「你不能那樣隨便把我的身體當成傳真機一樣,你這樣任意把咒力和使魔透過我傳送過去,這算什麼?你覺得這樣隨便控制你搭檔的身體很好玩?還是你根本就不在乎?你認為不管我願不願意都無所謂,所以根本連問都沒問一聲就擅作主張,是這樣嗎?」

  夏洛特頓時露出受傷的神情。「我從沒這麼想。」

  「那你為什麼不先問我一聲?」

  「我只是……我──」她抿住唇,過了一兩秒才再次開口:「我當時沒想到那麼多,因為發現只要攔截電波就可以和你連絡上實在太高興了,所以就……抱歉,我太得意忘形了。」她低下頭去,雙眼直盯著她的黑色圓頭皮鞋。

  「你還弄壞了我的手機。」卡歐斯面無表情地說。

  「抱歉,算在我帳上吧。」

  卡歐斯又沉著臉望著她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好吧,下次不准你再這樣,一定要那樣做的話,你得先問過我。」

  夏洛特有些驚訝地抬起臉來。「先問的話,你就會答應嗎?」

  「當然會啊,」卡歐斯一手插在腰上,表情像是聽到全天下最蠢的問題似地。「你以為在這種公事上我會跟你鬧脾氣嗎?你是為了救被害人,這是正當動機,我有什麼理由拒絕?」

  「可是……」夏洛特困惑地眨了眨眼。「你的確在生氣,不是嗎?」

  「我生氣是因為你沒有先知會過我就這麼做,你嚇到我了,你知道嗎?」

  「呃──嗯……抱歉。」夏洛特看來有些不知所措,像是根本沒料到他會這麼說。

  「我知道你不習慣,你以前都跟但丁那種能力高強的吸血鬼一道,你們很有默契,心照不宣,但我沒辦法像但丁那樣,我成為吸血鬼的時間還沒有長到能讓我學會所有事,我也……好吧,我承認我也不是那麼想變得像你──或但丁那樣,我想我還是比較偏向人類一點,至少心態上是這樣沒錯,也許我有一天會調適過來──也許永遠也不會,但目前……我只是希望你能稍微體諒我一點,畢竟我不會飛,也不會讀心術,跟你相處的時間也沒有久到能當你肚子裡蛔蟲的程度,有很多事情你不先說清楚,我就不會知道,我只是要你明白這一點,懂嗎?」

  夏洛特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一會兒,像是對這番話感到很新奇。「我想我大概懂了。」她說。

  「懂了就好,我原先還很擔心是不是非要仿古體文寫首詩歌你才會理解哪。」

  夏洛特突然眼睛為之一亮。「你要寫詩給我?」

  「那只是種比喻,」卡歐斯斷然回道。「再說我可沒那種文采。」

  「噢,」夏洛特的聲音裡透著些許失望。「但你還是可以寫信給我。」

  「我跟你就住在同一間房子裡,我寫信給你幹麼?」

  「你不了解男人寫信給女人的意義,」夏洛特拉著他的手,兩人往第十九分局的方向走去。「在我以前所處的時代,那表示有意追求對方。」

  「我並沒有要追求你,夏洛特,」卡歐斯平板的語調顯示他對此毫無興趣。「再說,你根本就不是女人,男人追求男人在以前是會被上絞刑的。」

  夏洛特歪頭看著他。「你已經會去查這些相關的歷史了,這是好現象。」

  「我並不是特地去查的,只是剛好看到,」卡歐斯沉著臉說道,他痛恨自己總是那麼容易掉進對方的陷阱裡。「你的書老是隨便亂放,我不想看到也不行。」

  夏洛特似乎咯咯低笑了幾聲,但卡歐斯沒有看見她的表情。

  「你在笑我?」卡歐斯問,有點惱怒。

  「不,我是笑我自己,你和但丁完全不同,但我卻常常忘記這件事,大概是因為你們身上的味道很相近吧,血緣真是種可怕的東西。」

  卡歐斯有些沒趣地應了一聲,但丁是他的非人種遠祖,他之所以能在接受非人種的血後迅速適應,不需要經過漫長的沉睡期,就是因為他體內那承繼於但丁的血緣。

  而但丁與史賓瑟在許多年以前,在第十九分局還不叫做第十九分局時,也曾是一組合作無間的搭檔,但在但丁愛上一個名叫伊萊莎的人類女子後,一切就有了改變,但丁不願永久在不死中徘徊,眼見所愛之人與兒女一一先他而逝,於是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而在那之後,史賓瑟也就此陷入了沉眠。

  卡歐斯很快地瞥了夏洛特一眼,但夏洛特好像沒有注意到。

  他知道史賓瑟對但丁仍有某種程度的執著,但那不是他能干涉的事,他不清楚但丁在史賓瑟心目中的地位到底有多重要,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昔日搭檔的死對史賓瑟來說絕對是很大的打擊,否則他不會讓自己陷入與死亡沒兩樣的沉眠狀態,經過許多年,就這麼沉睡到直至第十九分局的人再次找到他。

  而史賓瑟之所以願意重回第十九分局,完全只因為卡歐斯是但丁的後代,那令史賓瑟有所寄託,也令他不那麼輕易地想放棄與人類社會的聯繫。

  卡歐斯明白,讓史賓瑟對自己有所期待是好事,史賓瑟是自古代就存在的血種,能力非常優秀,在第十九分局遭受偏激派信徒重創後的現在,絕不能失去像史賓瑟這樣的非人種,如果史賓瑟願意為了卡歐斯留下來,那也不是什麼壞事。

  當然在一開始,卡歐斯對於自己的這種立場完全沒有自覺,失去蒂娜、失去整個小隊以及失去人類身份這些事情,在他腦中太過於混亂,他花了一段不短的時間才逐漸接受現實,從自怨自艾的負面情緒中振作起來,事實上,要不是史賓瑟堅持要纏著他,找了各種各樣的事來煩他,逼他面對現實,他恐怕也沒那麼快能從自憐狀態中抽開,但他一直沒有打算為此感謝史賓瑟,也從未想過史賓瑟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與心態而這麼做,直到他們結束第一個共同經歷過的案子後,史賓瑟突然拿著從檔案室找來的文獻與他討論案情,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坐在他的辦公桌上,然後趁卡歐斯不備時將話題引導到某些具暗示性的問題,卡歐斯這才突然發現,史賓瑟原來一直都對他有另一方面的期待,而那頓時令卡歐斯感到非常惶恐。

  他想過一些方法擺脫史賓瑟,或藉故表示他根本對史賓瑟沒那種意思,結果卻總是慘到他自己,史賓瑟隨時可以讓他找不到人,以致於當有案件得辦時他必須不斷地尋找史賓瑟的下落,甚至想辦法讓他開心點,讓他願意合作,因為許多麻煩的案件偏偏就是只能靠史賓瑟的經驗來處理,卡歐斯自己雖也曾當到人類部屬中最優秀小隊的副隊長,但那跟史賓瑟的資歷來說實在相差太遠,更何況卡歐斯如今必須學會用另一套體制與方式做事,有史賓瑟在身邊指導他會有很大幫助,無論如何,卡歐斯很快便發現自己和整個局裡都不能缺少史賓瑟,於是他只好妥協,在最低限度內對史賓瑟持續釋出善意,卻又不能做得太過火,讓對方以為可以得寸進尺,這在許多方面來說都很困難,畢竟他們住在一起,也一同工作,但所幸史賓瑟似乎大致能解讀他的意思,所以至今他們仍然處於一個微妙的友好平衡上。

  他並不討厭史賓瑟這個人,只是他也沒有喜歡他到那種程度。

  「我想我也需要買支手機。」走到分局門口時,夏洛特突然這麼說道。

  「吭?」卡歐斯愣了愣。

  「雖然我也不是一定得用那個不可……不過我認為多接觸一點現代科技,對我在沉眠期間造成的資訊隔閡會有幫助。」夏洛特抬起臉來,眨了眨那雙金色的眼睛。「卡歐斯,我們可以買情人對機嗎?」

  卡歐斯板起臉來。「不可以。」

  「對了,忘了告訴你,」夏洛特若有所思地說道。「湯普森不見了。」

  「什麼!」卡歐斯叫道。

  夏洛特和卡歐斯回來時,傑西正在和愛麗絲玩猜硬幣在哪個紙杯裡的遊戲,夏洛特見狀皺了一下眉頭,但卡歐斯好像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

  「這不是體面人應該玩的遊戲。」夏洛特說。

  「拜託,又沒有賭錢。」傑西說。

  「目前誰贏誰輸?」卡歐斯望了望桌上倒扣著的紙杯。

  「一比五,我輸。」傑西有點悶悶不樂地說道。

  卡歐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所以你才會在第十九分局裡當差啊。」

  「爸爸在哪裡?」愛麗絲望向卡歐斯和夏洛特。「叔叔說我很快就可以見到爸爸了,真的嗎?」

  「那當然,愛麗絲,」卡歐斯傾身對她說道。「只是要再給我們一點時間,妳爸爸很快就會來這裡見妳了,乖,再等一下下好嗎?」

  愛麗絲想了想。「所以你們沒有找到他。」

  「呃,對,只是──」

  「那我要回去卡爾那裡!他說他要當我爸爸!還要給我一個新的媽媽!你們為什麼要把我帶回來?我爸爸又不在這裡!」

  卡歐斯對她的反應感到有些驚訝,他望了一眼坐在桌旁的傑西,而傑西也是一臉束手無策,他只得放棄,轉而朝傑西說道:「先把她帶出去吧,我們在這裡有些事得辦。」

  「愛麗絲,我們走吧,」傑西將紙杯收起來,朝她伸出手。「他們要去找妳爸爸,妳爸爸等一下就會回來了。」

  「就像把我帶回來那樣嗎?」愛麗絲看著他。

  「對,呃──我想是吧。」他有些不太確定地瞥了夏洛特一眼,但夏洛特正望著牆角,某隻只有第十九分局成員才看得見的黑色野獸正佇立在那裡。

  「也會把卡爾帶回來嗎?」愛麗絲問。

  夏洛特金色的眼睛緩緩地轉了過來。

  「會,」夏洛特說。「我們會把他帶回來的,妳的新爸爸、新媽媽也會一起回來。」

  愛麗絲驚訝地望著她。「真的嗎?他們真的都會一起回來嗎?」

  夏洛特平靜地點了點頭。

  「但首先妳得把口袋裡的東西給我。」夏洛特說。

  「口袋裡……我的口袋裡什麼也──」愛麗絲伸手探了探自己的口袋,接著臉突然紅了起來。

  「妳拿了吧?那封信。」

  她微微點了點頭。

  「把它交給我,我們就會替妳把爸爸和卡爾都帶回來。」夏洛特柔聲說道。

  愛麗絲有些半信半疑地將信拿出來,並交到她手上。「妳沒有騙我?」她問。

  夏洛特平視著她,淡然說道:「騙一個蠢女孩一點意義也沒有,不是嗎?」

  「咦……?」

  「把她帶出去。」夏洛特對傑西下令道。

  「呃……是,愛麗絲,我們先出去吧。」傑西牽起她的手,而她幾乎沒有任何反抗就跟著他走了出去,只是她始終以一種困惑的表情注視著夏洛特,一直到門被關上前,她的視線仍然沒有移開。

  「夏洛特,你不可以跟被害人那樣說話。」卡歐斯皺起眉頭。

  「你應該說是被害人家屬。」

  「是家屬,也是被害人,別挑我語病,喂!你幹麼?」

  夏洛特正在他身上的口袋裡到處摸索。「懷錶呢?你應該有帶回來吧?」

  「你要懷錶的話就開口要,別動手動腳──」卡歐斯將懷錶從腰間的口袋取了出來,並將手蓋在夏洛特的額頭上,將她推得遠遠的。「喏,在這裡。」

  「把它給我。」夏洛特將手伸得長長的。

  「要幹麼?這東西已經沒有用處了吧?」卡歐斯雖這麼說,但還是將懷錶交到她手上。

  夏洛特一把握住懷錶的鍊子。「我要用這個將『門』打開。」

  「門?」

  「先前我探勘湯普森的記憶時,在裡頭找到了一道被『刻意』遺忘的縫隙,關於卡爾和『另一個愛麗絲』的記憶全在那裡,只是已經變得很扭曲,很難辨識得出是什麼,後來我連絡上你,你說在那間花園街的房子裡發現一些像是動物的圖,我想那或許跟那些扭曲的記憶有關係,所以我就……」說到這裡時她突然打住。

  「所以你就藉著我把使魔放出去了,還弄壞了我的手機。」卡歐斯平板地說。

  「嗯……」夏洛特含糊地答道。「我在裡頭少數能辨識出的只有一樣像是貓般的東西,所以我設法記下了那些記憶,讓普魯托偽裝成『原本就屬於那裡』的東西,有了普魯托作為此處和彼處的連接,我才能找到愛麗絲的所在地,並從那裡將她救出來。」

  「可是你現在並沒有普魯托作為媒介,不是嗎?」卡歐斯說,並望著那頭在他腳邊廝磨的黑豹。

  「所以我需要一樣真正原本就在那裡的東西,就是這封信,」夏洛特舉起那張從愛麗絲手上得來的信紙。「多虧了愛麗絲,她就和她父親一樣,都擁有開啟那道門的能力。」

  卡歐斯皺起眉頭。「從剛剛開始你就一直在說什麼門啊門的,你就不能講清楚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嗎?」

  「思念,」夏洛特揚起頭來。「就是前往仙境的道路,不管是湯普森、愛麗絲、甚至是卡爾,他們都對某樣東西擁有相當程度的思念,就是這種思念讓另一個世界的力量有機可趁,那種力量能夠在現實和虛幻中開啟一道出入口,這道出入口就是我稱為『門』的東西,而門後通往何處是沒人說得準的,只能聽憑造門者的意思──但是,儘管在這次事件中看來,造出這道門的人的確是卡爾,但以卡爾這種類型的非人種來說,是不可能擁有那麼強的力量的,肯定是有誰賦予了他能力,我有種預感,或許卡爾只是個遭到利用的犧牲者也說不定。」

  「你的意思是……卡爾之所以會先後抓走湯普森父女,都是有人在背後指使的?」

  「有可能,但也未必如此,畢竟目前看來卡爾的行為模式並沒有其他的因素在裡頭,他的目的一直都很單純,但也正因為這種單純,才使他更加麻煩。」

  「那麼,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夏洛特將信紙舉到眼前,然後唸了句短咒,一瞬間,信紙便被青色的火燄所包圍,在半空中燃燒殆盡,接著夏洛特將懷錶拋在地上,在懷錶接觸地面的那一刻,便突然出現了一道弧形的亮光,在地上劃開了一個圓形的入口。

  「他的目的很簡單,」夏洛特說,此時地上那道開口發出的金色亮光幾乎將她整個人吞噬殆盡。「就是抓走和湯普森有著不可分割羈絆的女兒,並藉著她的思念將湯普森喚回他亟欲忘記的回憶裡,用甜美的夢境把他們永遠困在另一個世界裡,這樣他就心滿意足了。」

  卡歐斯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那他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對湯普森下手?」

  夏洛特抬起頭來望著他。「因為在他的世界裡,要有三個人才算數。」說罷她微微彎身,從裙擺下露出綁著槍套的大腿,迅速從槍套中抽出一把銀槍,確認上膛後便說:「走吧,卡歐斯,我們去獵兔吧。」

  卡歐斯無可奈何地將自己的佩槍上膛。「看來你又趁我不知道的時候看了什麼奇怪的警匪片了是吧?」

  「再配副墨鏡就完美了。」夏洛特說。


  

第十章|幻影

  他將槍口抵住那人鬆垮的後腦杓,以不容動搖的語氣冷冷說道:「不准動,卡爾。」

  那個頸部以上全是布製的男人似乎微微震了一下,但接著他卻發出輕蔑的笑聲。

  「就算你現在轟掉我的腦袋,我也不會死的。」卡爾說道。

  「從這裡擊發的話,會立刻射穿你臉上的那枚鈕釦,」卡歐斯微微揚起下巴,並扣緊了扳機。「換句話說,也就是射瞎你的眼睛,我猜你可不希望那樣。」

  「我是不希望那樣沒錯,」卡爾聳了聳肩,此時他全身近乎一絲不掛,隔在他與卡歐斯的中間僅有一張床。「畢竟我只有一邊眼睛,你射穿它就沒了。」

  「你對湯普森做了什麼?」卡歐斯嫌惡地說道。

  一陣低笑響起。「我只是做了他一直希望有人能對他做的事。」

  他們沒來得及阻止那發生,卡歐斯忿然地想,史賓瑟已經先趕過去湯普森那裡了,他並不確定史賓瑟是否已經找到他了,也不確定湯普森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也許湯普森早就已經死了。

  他甩開這念頭,負責去救湯普森的是史賓瑟,目前那些事就留給史賓瑟去擔心吧,他只要專注在對付眼前這傢伙就好了。

  「是誰指使你這麼做的?」

  「沒有人指使我,我自己想這麼做的。」卡爾不屑地哼了一聲。

  「我以違反非人種誡律的罪名逮捕你。」卡歐斯說,並立刻反扣住他的手,將之牢牢銬起。

  「好痛!」卡爾因這突如其來的壓制而哀鳴一聲。「你用什麼扣住我?」

  卡歐斯這才突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非人種似乎不懂「銬住」之類的詞,但他也不認為有必要對犯人解釋這些。

  「別白費力氣,那上頭的咒力你是掙脫不了的。」他說,並一把將卡爾拉過來,往門口走去──並盡可能不去注意這空間究竟歪斜得有多嚴重,否則他的腳步很有可能就會因為恐懼而踩空,那樣他就再也沒機會從這裡離開了。

  卡歐斯?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他的耳朵。

  啪沙……

  他猛然轉過頭來,只見卡爾不知何時已不知去向,他手中緊抓著的只有一塊頹然垂下的破布。

  卡歐斯……

  他扔開那塊布,並立刻抄起槍,對著眼前那扇歪斜的門扉。

  聲音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誰在那裡?快出來!」

  門後沒有任何動靜。

  「現在立刻出來!沒有人會傷害你!」卡歐斯叫道。

  門咿呀開啟,微微開了一道縫,他又等了一兩秒,但沒有任何人──或任何東西從門後走出來,他憤然啐了一聲,立刻將門踹開,衝了進去,將槍口指向任何可能冒出來攻擊他的目標。

  然後他愣住了。

  眼前是一座灰色的拱型長廊,牆上到處塗著血跡,而殘缺不全的屍體遍地都是。

  他握著槍的手微微顫抖著。

  那些屍體全都穿著第十九分局的制服,他不需要再三確認,就知道他們全是A小隊的成員。

  那是第十九分局中最菁英的人類部隊。

  「卡歐……斯……」

  一個微弱的聲音從角落處傳來,他望向聲音來處,只見廊柱下的陰影中有個身軀躺在那裡,他立刻奔過去,並跪下察看那人的情況。

  那是一個穿著白色上衣與黑色短褲的年輕女子,她的側腹被搗出一道怵目驚心的傷口,腰間原本繫著的槍套也已然斷裂,佩槍孤零零地落在一旁,她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中,任誰都看得出她無法久活。

  卡歐斯伸手拂開她沾黏在臉上的黑髮,輕聲喚道:「蒂娜。」

  她失神的雙眼望向他。「卡……歐斯……你來……了……」

  「我在這裡,蒂娜。」他回應道,感覺到一股沉痛自胸中升上來。

  「我……好痛……卡歐斯……救我……我不想死……」

  他將她抱起來,讓她的頭靠在自己懷中。「不會的,妳不會死的,我不會讓妳死的。」

  「……卡歐斯……」她微弱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為什麼……」

  他低頭望她。「嗯?」

  蒂娜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臂,指甲透過衣服緊緊陷入他的皮膚。「為什麼……」她恨恨地說著:「不讓我……以人類的身份死去──」

  「蒂娜……」卡歐斯還沒來得及回應,頸部就突然傳來一股錐心刺骨的劇痛。

  蒂娜緊緊地咬住他的頸子,吸吮著他的血。

  「蒂娜──住手……不──」他想將蒂娜拉開,但卻力有未逮,蒂娜整個人就像水蛭般緊附在他身上,他只能任憑頸部的痛楚越來越劇烈,並感覺到力量逐漸離他遠去。

  他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蒂娜壓在他身上,就像塊石頭般沉重,但他卻無力掙脫。

  一隻冰冷的手撫過他的臉頰,他抬起眼,看見蒂娜沾滿鮮血的臉,以及她空洞的眼神。

  「卡歐斯……」蒂娜微微蠕動著血紅的嘴唇。「那個時候……為什麼不讓我死?你明明知道我根本活不了……為什麼還要那麼做?」

  卡歐斯望著她,虛弱地笑了。「我說過,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讓妳死。」

  「可是你根本救不了我,要我變成吸血鬼……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她眼中湧出淚水,卡歐斯看著兩道清淚從她沾滿血污的雙頰滑落,從透明慢慢被染為鮮紅,最後滴落在他白色的制服上。「你為什麼讓我變成這樣子?為什麼不讓我以人類的身份死去!為什麼!」

  「我不要妳離開我,蒂娜,」卡歐斯說。「不管妳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你讓我違反了我的信仰!」她尖叫道。「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錯嗎?我會成為家族裡的罪人!因為我接受了非人種的血!那表示我再也不是被上帝眷顧的人了!我會下地獄!永遠都無法得到救贖!這全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卡歐斯靜靜地看著她哭泣的臉。「我以為妳會願意和我一起下地獄。」

  「你好自私……你怎麼可以這麼做……」

  「蒂娜,妳就算死也不想變得跟我一樣,對吧?」

  蒂娜抹掉眼淚,也將血污抹得整張臉都是。「沒錯,要我變得跟你一樣,還不如死了算了!」

  卡歐斯慢慢地閉上眼睛。「對不起,蒂娜。」

  「你以為你現在才說對不起有用嗎?你害我變成這樣!這一切都──」

  然後卡歐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對不起,蒂娜,」卡歐斯緩緩睜開眼睛,望著她。「就那樣讓妳死去,實在太便宜妳了。」

  「你說什──」

  她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卡歐斯便突然抱住她,並咬進了她的頸子,她發出淒厲的尖叫聲,在卡歐斯懷中死命掙扎,但卡歐斯沒有放開她,仍然緊緊地咬著她,吸吮著她的血液,就像是要將她全身上下的血都吸乾似地,一直到她的心跳漸弱,身子也完全癱軟無力掙扎時,卡歐斯才將手鬆開。

  她倒在卡歐斯懷中,微弱地喘著氣,卡歐斯摟著她,知道她正漸漸變成另一個不是蒂娜的東西──而事實上他也很清楚,那東西打從一開始就不是蒂娜。

  「妳知道嗎?我不在乎妳對我的血緣怎麼想,」卡歐斯說。「我先天就擁有非人種的血統,那是我無法選擇的,可是我仍然是個人類──至少我認為我是,我也很清楚,妳永遠也不會想跟我這種人共度一生,但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要待在妳的身邊,這樣就夠了,原本……我真的以為這樣就夠了。」他閉上眼睛,輕輕撫著她的頭髮。「可是,妳卻背叛了我,背叛了整個第十九分局,我以為……我原本以為妳的任何作為我都能夠忍受,但我發現我其實不能。」

  他輕輕嘆了口氣。

  「害死整個小隊的人是妳,蒂娜,就是這點讓我無法原諒妳。」

  「你不可能永遠都能從那之中逃開,因為從來就沒有人能逃開。」懷中的那東西低聲說道,聲音聽起來很沙啞含糊,與蒂娜完全不像。卡歐斯想。

  他很想再把它當成蒂娜一會兒,但顯然是已經做不到了。

  「我從來就沒打算逃開,」卡歐斯說。「我只是選擇了我認為對的一方,而蒂娜顯然不在那裡。」

  「那表示你根本沒有那麼愛她。」

  「你知道嗎?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

  「你不可能永遠都能那麼理性,卡歐斯,總有一天你最重要的人會站在與你敵對的那一端,而你會發現你無法抉擇。」

  「很遺憾,我沒有那樣的人,如果那個人真的存在,我還希望對方能早點出現哪。」

  「沒有所愛的人,真是可悲。」那聲音冷冷說道。

  「我可不這麼認為。」

  卡歐斯的聲音迴蕩在漆黑之中,但這次卻無人回應。

  「喂,你聽見了嗎?」卡歐斯低下頭,將手中抱著的東西微微放開。

  一只破舊的兔子布偶從他懷中滾落,掉在地面上。

  卡歐斯撐起身來,剛剛的灰色拱廊和遍地屍體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間陰暗的房間,除了一張小桌和一些散亂的畫紙外,什麼也沒有。

  這裡是花園街十五號,那間位於二樓的房間。

  他將布偶拎了起來。「這就是你的兔子洞嗎?卡爾?」

  布偶沒有回答,回應他的只有一枚鈕釦眼睛與一道縫線作出來的微笑。

  「卡爾,我以違反非人種誡律的罪名逮捕你,你有權保持緘默,你所說的一切將成為呈堂證供。」卡歐斯說道,然後將布偶揣進懷中,起身走了出去。

  湯普森披著史賓瑟的大衣,整個人縮在長沙發的一角,過了一會兒,史賓瑟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將一杯咖啡拿到他面前。

  「我聽說局裡的咖啡向來不怎麼樣,不過只有這個,你就將就點喝吧。」史賓瑟說。

  湯普森抬眼望著他。「聽說?我以為你是這裡的人。」

  史賓瑟聳了聳肩。「我不太能喝這玩意,體質的關係。」

  湯普森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將咖啡接了過來。「謝謝。」他說,但只是將紙杯握在雙掌中,似乎沒有要喝的意思。

  「我猜,」史賓瑟站在原地盯著他看。「你現在大概不太想見你女兒吧。」

  湯普森低下頭。「……沒錯。」

  「為什麼做那種事?」史賓瑟微微蹙眉。「你明知道他不是人類,這對你來說可能很危險。」

  「卡爾不會傷害我。」湯普森說道。

  「這與意願無關,湯普森先生,有些非人種的體質會給人類帶來永久性的傷害,大多數情況下,他們自己不見得會知道這種事。」

  「所以你要怎麼做?逮捕我嗎?就因為……」他微微抿住嘴唇。「因為我跟我的布偶上床?」

  「不,這屬於不能公開起訴的範疇,你不會沾上任何罪名,但對你那麼做的非人種會因此罪加一等,因為非人種沒有所謂的人權,人們也通常不會把他們養在家裡當寵物,我只是要提醒你,你需要經過一些檢查,等我們確定你的身體沒有受到任何來自非人種的影響後,你才能離開。」

  湯普森看著他。「那……卡爾會怎麼樣?」

  「他最起碼違反了三項以上的非人種誡律,我們必須將他送交教廷處置。」

  「處置……?」

  「卡爾會被『淨化』,也就是說,」史賓瑟金色的眼睛定定地注視著他。「他會被處死。」

  湯普森握著紙杯的手顫抖著,他似乎奮力想鎮定下來,但卻做不到。「……你們不能那麼做。」

  「他抓走了你的女兒,還利用她將你召去他的世界。」

  「但那是因為──」湯普森叫道。「他什麼都不懂,他……他不知道那樣做是不對的!」

  史賓瑟微微將頭偏到一邊。「你不在乎他抓走愛麗絲?他讓她身陷危險,而你還要為他求情?」

  「他是因為我才誕生的,我……如果沒有我,他從一開始就根本不可能存在,他的罪就是我的罪,我不能置身事外,如果他該死,那我也沒有理由活著。」

  「但你還有愛麗絲,難道你要丟下她和卡爾一起去死嗎?」

  「那就別把他交出去!」湯普森抬起泛紅的眼睛。「他沒有傷害我和愛麗絲──或任何人,為什麼他就非得被處死不可?就因為他不是人類,就因為……因為他不小心做錯了,你們就非要這樣對他趕盡殺絕嗎?」

  「就算是不小心,做錯就是做錯,犯罪就是這麼一回事,湯普森先生。」

  「但我並不想控告他,因為我並不是被害人,愛麗絲也不是,你們不能這樣──」

  「你愛上他了,對吧?」史賓瑟突然說道。

  湯普森瞪著他,似乎完全沒料到會聽到這句話。「你說什……這未免也──」

  「我記得這是一種心理疾病,雖然我也忘了那種病的名字是什麼了,我只記得那是以一個地名所命名的。」史賓瑟在他身旁坐下,靠進椅背裡,以一種好奇的眼神盯著他看。

  「我沒有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的話。」湯普森沉著臉說道。

  「你不能愛上一個非人種,這不光是因為這不利於你現在所處的立場,也是因為──當這個非人種其實只是來自你心裡的投射,你更不能陷進去,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他只是一個你過去所創造出來的幻影,除了順應你的想法之外,他什麼也不是。」

  湯普森垂下眼,久久不發一語,史賓瑟看他似乎不打算再說什麼,便站起身來,並略嫌親暱地拍了拍他的膝蓋。「總之,你好好想一想吧,為了愛麗絲,你得振作點才行。」

  「問題是,我並不想擺脫他。」湯普森說。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湯普森抬眼望著他。「你也不是人類,對吧?那你怎麼可能會不懂?」

  史賓瑟靜靜看著他,然後嘆了口氣。「可惡,我最討厭你們這些人類對我動之以情了。」


  

第十一章|巫師

  史賓瑟在偵訊室外的走廊上逮到卡歐斯,而卡歐斯顯然一副極不想遇見他的樣子。

  「我聽說了,卡兒,」史賓瑟推了推他。「你把那傢伙整得慘兮兮,真有你的。」

  「別叫我卡兒,」卡歐斯陰沉地說道。「而且這沒什麼好值得高興的。」

  「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想到該善用你的能力在這上面,正確地說──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想吸血。」

  「我不是沒吸過血……你應該也很清楚,我不可能永遠不吸血。」

  「嗯,」史賓瑟點點頭。「我知道你跟傑西的事,他違反規定,我可以把這件事呈報上去,他還年輕,花多一點時間走上升遷之路對他有好處。」

  「不要鬧了,史賓瑟,他又沒做錯什麼。」卡歐斯的語氣有些不耐。「他只不過在沒有經過核准的情況下給了我血而已,我當時很虛弱,如果換作是你,你也會那麼做。」

  「要是我當時在場的話就好了。」

  「這種話麻煩放在心裡面就好,別說給我聽。」

  「那,咱們的兔子先生怎麼樣了?現在可以偵訊他了嗎?」史賓瑟用下巴指了指偵訊室。

  「等他能說話就可以了,魏斯特在裡頭替他注射藥劑,他應該等一下就會恢復了。」

  「魏斯特是誰?」史賓瑟問道。

  卡歐斯沒好氣地抬起臉。「醫療部門的赫柏‧魏斯特,我以為第十九分局裡的人你應該都已經記住名字了,你從不去醫療部的嗎?」

  「我只有感冒的時候才會去那裡。」史賓瑟說。

  卡歐斯不太高興地盯著他。「吸血鬼不會感冒。」

  「我就是這個意思。」

  這時,偵訊室的門被打了開來,一個身穿白袍,戴著眼鏡的男人從裡頭走出來,身旁跟著一個警員,警員看到卡歐斯時,向他稍微致意了一下。

  「辛苦你了,接下來這裡交給我們吧。」卡歐斯朝那個警員說。

  「是。」警員應了一聲後便走開了,留下白袍男站在原地,而他正好奇地打量著史賓瑟。

  「怎麼樣?魏斯特,」卡歐斯無視白袍男的目光,向他問道。「我們的兔子先生還好吧?」

  白袍男抬起眼來,並扶了扶略為滑落的眼鏡,彷彿現在才發現卡歐斯站在他面前似地。「喔,他啊,跟三月的兔子一樣好得很。」他的視線越過卡歐斯的肩膀,釘在史賓瑟的臉上。「他是誰?新人嗎?」

  「他啊,我想算是復職的前員工吧。」卡歐斯說。

  「前員工?所以他以前也在局裡做事?」魏斯特略微抬起眉毛。「那我怎麼沒見過他?我還以為這裡的非人種沒有一個我不認識的。」

  「唔,我以前待在這裡的時候,這裡還不叫第十九分局。」史賓瑟客氣地提醒他。

  「噢──」魏斯特抬高音調。「這麼說,那至少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我想是的。」史賓瑟說。

  魏斯特聳了聳肩。「那就難怪了,我是戰後才到這裡工作的,這麼說你應該算是我的前輩才對,抱歉,我剛還以為你是新來的。」

  「沒關係,反正不算說錯,我對現在的第十九分局還不太適應。」

  「放心吧,久了就會習慣了。」魏斯特說。

  「那,我們現在可以進去偵訊那傢伙了嗎?」卡歐斯插嘴道。

  「噢,當然可以,」魏斯特回道,然後又轉向史賓瑟。「有空的話就來醫療部走走吧,你可以來喝杯茶什麼的。」

  「我會的。」史賓瑟回以微笑。

  「就這麼說定了。」魏斯特揚了揚下巴,然後轉身離去,史賓瑟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走遠才低聲朝卡歐斯問道:

  「他說的戰後該不會是指越戰吧?他看起來沒那麼老。」

  卡歐斯看了他一眼。「是一戰。」

  史賓瑟的表情有點詫異。「但他應該不是非人種吧?他身上沒有那種氣息。」

  「他不是非人種沒錯,但他也不是人類,」卡歐斯一手擱在偵訊室的門把上。「這些等你改天再自己去問他好嗎?我們還有事得辦。」他說完後便打開門走了進去。

  偵訊室裡只有一張椅子,牆壁兩端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各釘著一條長長的黑色鎖鏈,末端連接著一只手銬,而此時它們正銬在卡爾的手腕上,他坐在椅子裡,動也不動,臉上的表情仍然只有那抹縫製的微笑,但臉旁尚有一道縫補過的直向縫痕,正好與那道微笑形成交叉。

  他微微抬起頭,望向眼前的兩人。

  「查爾斯呢?他在哪裡?」他問。

  「放心,他現在很安全,只是還需要一些檢查。」史賓瑟說。

  卡爾望向他。「檢查?」

  「檢查你是不是有對他的身體帶來不良影響。」卡歐斯冷冷應道。

  「那會……那會害他怎麼樣嗎?」卡爾的聲音有些惶然。

  「可能會造成某種嚴重的感染,這或許會導致他死亡。」卡歐斯說。

  「噢……天哪──不……這都是我的錯──」卡爾哀鳴道。「他會死掉嗎?不行……他不可以死!你們一定要想辦法救他!查爾斯他──」

  「看來,你侵犯他的時候,根本沒考慮到這種事,」卡歐斯雙手交抱,神情冷若冰霜。「你可能會害死他。」

  「我……」卡爾垂下頭,整個人像是洩了氣的皮球般頹喪。「我不知道……如果我早知道的話……」

  卡歐斯與身旁的史賓瑟交換了一個眼神,接著史賓瑟走上前,傾身拍了拍卡爾的肩膀。

  「不用擔心,就算真的變成那樣,我們也會想辦法救他的,」史賓瑟柔聲說道。「只要你好好合作,告訴我們在這一切背後是誰指使你的,我們保證你很快就能見到他。」

  見最後一面。卡歐斯想。

  卡爾抬起臉。「可是我說過了,沒有人指使我。」

  「我們知道你是因為喜歡查爾斯才這麼做的,」史賓瑟繼續用那種像是在哄小孩的語調說道。「可是,你是因為什麼原因才能這麼做,我們並不清楚。」

  「原因……?」卡爾喃喃複述著史賓瑟的話,像是被催眠似地。

  卡歐斯站在史賓瑟身後看著,他不確定吸血鬼慣用的邪眼對其他非人種是否有效,但他懷疑史賓瑟此時正在對卡爾這麼做。

  「對,原因,」史賓瑟說。「你原本只是個布偶娃娃,是誰賜予你這種力量的?」

  卡爾低頭想了一會兒,似乎是在考慮該不該說出口。

  「是一個巫師。」他說。

  「巫師?」史賓瑟眨了眨眼。「什麼樣的巫師?」

  「唔……他穿著黑色的西裝,頭髮是白的,不過他看起來很年輕。」

  「他自稱是巫師嗎?」史賓瑟問。

  卡爾搖搖頭。「沒有,他只說他是個專門替人實現願望的人,只要給他一樣東西當代價,他就會實現我的願望,所以我就把他當成巫師了,他有很厲害的魔法,所以我想他一定是個巫師。」

  史賓瑟注視著他,眼睛連眨也沒眨一下。「那,他有告訴你他叫什麼名字嗎?」

  卡爾點了點頭。「有,他叫羅亞。」

  他走在夜晚的街頭,在街角看見一間書店的燈仍亮著,便穿越馬路走了過去,這時路上沒有什麼車,只有一個人騎著腳踏車經過,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到達了對街,然後推開書店的玻璃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二手書店,當他走進門內時,一股陳舊的書卷香氣撲鼻而來,他喜歡這種氣味,儘管對大多數人來說,這種氣味其實等同於霉味。

  櫃檯後頭有個戴著眼鏡,長得一臉斯文相的男人,他原本一直在讀著手上的一本書,聽到有人進來才抬起眼來。

  「嗨,史賓瑟,你今天怎麼有空來啊?」男人摘下眼鏡,朝他問道。

  「我來找你啊。」史賓瑟的視線從書櫃轉到他臉上。

  男人愣了一下。「等等,你該不會──我先聲明,我可沒有惹什麼麻煩。」

  「我知道,」史賓瑟走向櫃檯,隨意瀏覽著桌上平放的書。「你不用那麼緊張,我沒有要逮捕你,你這陣子一直都很安份守己,我沒理由找你麻煩。」

  男人抬起那雙黃綠色的眼睛,像爬蟲類般動也不動地盯著他。「誰知道你們這些吃公家飯的什麼時候會想到好理由來找麻煩?有時候你們根本什麼理由也沒有。」

  「我跟你一樣是非人種,我何必找你麻煩?再說我們都認識那麼久了。」

  男人不太高興地撇了撇嘴。「認識久又怎樣?我記得上個世紀初我想找你的時候,你卻活生生失蹤給我看。」

  「那個時候我在地下庭園,我睡著了,」史賓瑟說。「就算我欠你個人情吧。」

  男人嘆了口氣。「算了,反正我那時還是找到其他人幫忙了,」他搖了搖手。「那你今天到底來幹麼?總不會是問我有沒有蓋勒上個月出的那本新書吧?」

  史賓瑟怔了一下。「咦?有嗎?」

  「有啊,要拿給你看嗎?」

  「喔,好啊……呃,不對,等等,我找你不是為了這個,」史賓瑟連忙說道。「我是要問你,你以前給我看過的那東西還有沒有?」

  「什麼東西?」

  「你說你表弟還誰給你的……我記得是胸針還是硬幣之類的東西吧,總之就是銀色小小的像石頭一樣的東西,那玩意還有嗎?」

  「噢,那個啊,」男人搔了搔頭。「我想應該還有吧──不過你要那個幹麼?」

  史賓瑟看了他一眼。「不是拿去做壞事就對了。」

  「我倒是很懷疑你真做得出什麼壞事,你從以前就是個娘……乖乖牌。」男人沒好氣將額前的金髮甩開。

  「你應該知道我以前殺過人。」史賓瑟皺起眉頭。

  「那算不上什麼壞事,讓人活過來才算──等等,你該不會是真想讓哪個人復活吧?」男人狐疑地盯著他。

  「也不完全是啦。」

  男人微微歪著頭,一副覺得很有趣的神情。「你上級知道這件事?」

  史賓瑟搖搖頭。

  「噢──我懂了。」男人笑了起來。「你等一下,我去拿給你。」

  「謝了,萊恩。」史賓瑟說。

  「那蓋勒的書呢?你要現在買還是我替你先留著?」男人從書櫃後探頭出來。

  史賓瑟考慮了一下。「先替我留著好了,他的上一本我還沒看完。」

  「說真的,我實在不喜歡他上一本書,女同性戀的情節太多了──我不是對蕾絲邊有什麼意見,只是他寫得太煽情了,他以前的風格明明就不是那樣,真不知道他是出了什麼事,大概他老婆跟他離婚讓他打擊很大吧。」

  「是嗎?我倒是很高興那些情節變多了。」史賓瑟說。

  「我就知道你喜歡看這種東西,你這沒藥救的色情狂。」


  

第十二章|偽造的證詞

  「火刑?」卡歐斯揚起眉毛。「你開玩笑吧?上面真給他判得那麼重?」

  「就我所知,確實就是這麼判的。」史賓瑟說,此時他正靠在走廊的窗邊,此時已近傍晚,但夕陽仍舊刺眼,最後一抹餘暉從黑色絨布窗簾間的隙縫透進來,恰好落在史賓瑟的身旁,但沒有一絲光線照在他身上,這是第十九分局為了非人種成員所特意作的設計,所有的窗戶都掛有厚重的絨布窗簾,即使是白天也很難有任何自然光照得進來。

  「亞契也認可了?」卡歐斯問。

  史賓瑟點點頭。

  「可是這……」卡歐斯緊鎖眉頭。「這不像是亞契會認可的事啊,在卡爾這個案子裡,根本就沒有任何人提出控訴。」

  「一旦案子上交到宗教法庭,那就不是亞契能決定的事了,」史賓瑟平靜地說。「就我所聽到的,好像是上頭那些人認為這件案子的被害者在精神上受到了加害者的污染,所以他們就算不提出控訴或替加害者求情也沒用,因為教廷那邊提出了醫學證據,證明了被害者確實受到了這方面的影響,這麼一來,湯普森就算在與卡爾發生關係時是屬於你情我願的狀態,在這種有第三方證據的情況下,湯普森本人的意願並不會成為審判依據。」

  「那個什麼醫學證據是誰提出的?我們的人嗎?」

  「就是上次那個赫柏‧魏斯特,」史賓瑟說,並微微皺起眉頭。「他算我們的人嗎?」

  「理論上算,」卡歐斯有點沒好氣。「不過他那個人有時候還滿怪的,我從以前就搞不懂他。」

  「說不定他是站在教廷那方的。」史賓瑟沉吟道。

  「不可能,」卡歐斯白了他一眼。「聽命於教廷對他來說有什麼好處?」

  「可是你說過他不是非人種,也就是說,這表示制約之血對他沒有用,他也不需要聽從第十九分局的制約。」

  「你幹麼非要對他那麼有敵意啊?那你倒說說看,讓卡爾受火刑對他有什麼好處?」

  史賓瑟聳聳肩。「誰知道?也許他的理由跟蒂娜一樣。」

  聽到這個名字,卡歐斯頓時一凜,但他很快便掩飾過去。

  「魏斯特不是偏激派教徒,」卡歐斯說。「他在這裡已經很久了,而且他受雇於第十九分局,不是教廷,這我可以肯定。」

  「但你在地下庭園的事件發生前,也不知道蒂娜是偏激派教徒,不是嗎?」

  卡歐斯盯著他。「你就是要拿蒂娜的事出來跟我吵,是這個意思嗎?」

  「我只是不想再應付那種事了,」史賓瑟說。「在地下庭園的時候,我差點就真的死了。」

  「但死的人是蒂娜,」卡歐斯一臉嚴肅。「她想殺你,也為她的行為付出代價了。」

  史賓瑟望著他。「她當時是你的女友,我不相信你沒恨過我。」

  卡歐斯叉起腰來,揚了揚下巴。「我沒說過我不恨你吧?」

  「如果你恨我,就不會聽任亞契讓我當你的搭檔。」

  「你忘了一件事,史賓瑟,」卡歐斯輕嘆了口氣。「我是個非人種,而且是被變成非人種的,在這局裡所有的非人種,都必須聽從制約的束縛,換句話說,就是必須服從亞契的命令──既然亞契要我跟你一起行動,我就不能不聽他的,這是規定,就像你不能不透過屋主同意就隨意進入別人家一樣。」

  史賓瑟微微蹙眉。「但你當時若告訴亞契你和蒂娜的關係──」

  「結果還是會和現在一樣,」卡歐斯有些不耐。「我認識亞契那傢伙太久了,如果他是一個會體恤部屬的人,那麼他就不可能會爬到今天這個位子,第十九分局也不會存活到現在。」

  他說完後,沉默在兩人之間持續了一會兒,此時窗外的夕陽也已完全沒入黑暗之中。

  「我想,你說得沒錯。」卡歐斯說。

  「吭?」

  「你以前說過,我其實沒有那麼喜歡她,我想你是對的。」

  史賓瑟眨了眨眼,似乎沒料到會聽見這番話。

  「比起她被殺死這件事,我更不能容忍的是她背叛了整個第十九分局,在地下庭園的時候,她的任務應該是保護你,而不是拿槍轟你的肚子,你當時只是……做了你應該做的事,她欺騙了全隊的人,而他們原本不會死的……」

  卡歐斯深吸了口氣,並抬起那雙金綠色的眼睛。

  「我會這麼想,就表示我真的沒那麼愛她,對吧?」

  「大概吧。」史賓瑟說。

  卡歐斯搔了搔臉,並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事實上,在逮捕卡爾的時候,他說了一些……讓我有點在意的話。」

  「他說了什麼?」

  卡歐斯望了望窗簾間的那道縫隙。「他說,沒有所愛的人,真是可悲。

  「你認同嗎?」史賓瑟問。

  卡歐斯搖搖頭。「我當時不認同,但我後來仔細想了想,也許他說得對。」

  「你認為你很可悲?」

  「我不那麼認為,只是……我猜我會不那麼認為,就正是我可悲的地方。」

  史賓瑟直視著他。「卡歐斯,我並不認為你可悲。」

  卡歐斯淡然地笑了一下,然後像是想到什麼似地說道:「我問你,史賓瑟,但丁過世的時候,你有什麼感覺?」

  史賓瑟想了一下。「我很難過。」

  「我想也是,」卡歐斯微微垂下肩膀。「然後呢?你就把自己關在地下庭園裡了?」

  史賓瑟點點頭。

  「我就是沒辦法理解這種行為。」卡歐斯說。

  「不要理解比較好,你不會想經歷那種事的。」

  「我只是不想當個冷血的人,」卡歐斯皺起眉頭。「雖然我的血的確是已經冷了。」

  「你並不冷血,不要再去想那傢伙說的話了,他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你還真是會安慰人。」

  史賓瑟聳了聳肩。「反正他就要被判處火刑了,沒什麼好在意的。」

  「等等,你今天很反常喔,」卡歐斯狐疑地盯著他。「你對這個案子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漠不關心了?更何況,火刑可是最嚴重的判決,對於卡爾這種只是受到他人操控的非人種,根本不需要動用到那麼重的刑罰吧,怎麼看你好像根本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就算我不認同教廷的判決又有什麼辦法?」史賓瑟雙手一攤。「我只是一介聽命於人類的小小非人種,以我的能力也無法動搖教廷的審判啊。」

  「哦──」卡歐斯仍舊不怎麼信任地盯著他。「真的是這樣嗎?」

  「那當然了。」

  卡歐斯輕哼了一聲。「但魏斯特說的好像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哪。」

  「呃?」史賓瑟頓時一愣。

  「你到現在還想跟我裝傻是嗎?」卡歐斯露出一抹惡意的微笑。「魏斯特都告訴我了,他之所以開出指證湯普森的精神確實有遭到污染的證明,就是因為你和他串通,要他設法讓教廷對卡爾判處最嚴重的死罪──也就是火刑,好了,史賓瑟先生,現在可以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罔視法律,刻意陷犯行者於死罪呢?我先警告你,最好從頭到尾一五一十地好好給我說清楚,要是你不合作的話,我會以違反非人種誡律的罪名立刻將你拘捕,我相信,你可不想落到那種下場對吧?」

  魏斯特推了推眼鏡,並將雙手插進白袍口袋。「聽起來很有趣,史賓瑟先生,不過,這麼做對我有什麼好處?」

  史賓瑟站在門邊,正隨意瀏覽著櫃上那些泡在福馬林中,以玻璃罐封存起來的不明生物體。「似乎是沒有,不過如果你願意幫這個忙的話,我倒是可以提供你一些你可能會有興趣的研究材料。」

  「哦?」魏斯特的唇角浮起一道笑意,他微微將頭偏向一側,望著面前的紅衣吸血鬼。「例如什麼?」

  「你開始有興趣了,這是好現象。」史賓瑟說。

  「科學的精神就是要對任何事物抱持旺盛的好奇心,不是嗎?」

  史賓瑟聳了聳肩。「對你來說,我應該是非常不科學的存在吧。」

  「不,我相信任何具體存在的事物都能以科學解釋,這就是我之所以在第十九分局工作的原因,對我來說,這裡簡直就是寶庫,」魏斯特笑了起來,那頭焦糖色的頭髮在保存室的燈光下微微抖動。「我從一戰結束後就待在這裡了,但我卻直到現在都還無法解開這裡的一半以上謎團,光是像你這樣的生物,就最起碼有數十種以上的分類,有的畏光,有的則否;有的在屬性上較偏向野獸,有的則幾乎與人類無異,就更別說還有那些與人類混種繁殖的類型了,我花了幾乎整整一世紀的時間,卻也只完成一小部份的資料庫而已──所以,史賓瑟先生,我實在很好奇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能提供給我什麼有趣的研究材料?」

  「叫我史賓瑟就行了。」史賓瑟望著那張若摘下眼鏡也許會意外俊秀的臉,問道:「不知道你對所謂的克蘇魯血系有沒有興趣?」

  那雙藏在厚重鏡片後的眼睛眨了眨。「克蘇魯血系?」

  史賓瑟點點頭。「不過,如果你沒有聽過的話──」

  「當然──我當然聽過了!」魏斯特抬高音調說道,但他似乎沒有意識到這點。「但我記得第十九分局內並沒有屬於這個血系的──」

  「我剛好認識一個跟這個血系算是有點關係的人,不過他大概不會樂意當你的研究對象,所以我只能提供給你這個。」史賓瑟從大衣內袋中取出一枚銀色的圓形物體,看來像是一枚金屬胸針,上頭有著精巧的雕刻,還鑲著兩排小小的紅色寶石。

  魏斯特盯著那枚胸針,不禁輕聲驚嘆。

  「這看起來……不──你該不會是要告訴我,這東西是深潛者藏在海底古城裡的……可是這東西應該只有在印斯茅斯村才──」

  「比那還要更好,赫柏老弟──唔,你不介意我這麼叫你吧?──這玩意兒是被直接賦予克蘇魯一部份血緣的東西,它的性質介於生物與無生物之間,只要接觸到屍體──不論屍體被破壞或腐爛到什麼程度──它就會以血系本身的力量復生,某種程度上,有點像是種子般的存在。」

  魏斯特吞了吞口水。「你的意思是……這東西擁有能夠賦予他人克蘇魯之血的能力?」

  「不只是人,也包括非人種,」史賓瑟的語調無比柔和。「但這東西必須寄生在死去的東西上才會產生作用,現在它不過就只是個好看的裝飾品而已。」

  「這麼說……只要能夠找具屍體,再將這東西植進去……」魏斯特望著手上的那枚胸針。「就等於是有個現成的──克蘇魯血系活體了?」

  史賓瑟點點頭。「沒錯。」

  魏斯特沉默了許久,最後嘆了口氣,將胸針推還給史賓瑟。「……不行,第十九分局對這方面的管制很嚴,被送去處決的非人種全都會被教廷施行淨化,連灰也不剩,至於人類的遺體嘛……要是在上個世紀初可能還有機會弄到,現在就幾乎是不可能了。」

  「那,我猜這些泡在福馬林裡的傢伙也不行囉?」史賓瑟指了指櫃上一字排開的諸多玻璃罐。

  「那當然,你以為這些東西不會經過登記嗎?」魏斯特說。「告訴你,就連你是什麼時候在地下庭園沉眠的,紀錄上都寫得清清楚楚。」

  「你查過我的資料了?」史賓瑟有些驚訝。

  「那天見過你之後就去查了,」魏斯特推了推眼鏡。「不過我以前就稍微聽過你的事了,要查出你的檔案並不難。」

  「原來我這麼有名,真榮幸。」

  「……總之,你的提議雖然很吸引人……但很遺憾,我不能接受。」

  「那麼,如果我可以提供給你屍體呢?」史賓瑟問,語氣幾近輕快。

  魏斯特抬起眼來,一臉驚訝。「你沒必要犧牲到這種程度吧?」

  「不是我,而是卡爾,」史賓瑟的眼中透出笑意。「你聽我的,弄個名目讓那傢伙被判處火刑,然後我們就可以在處刑前設法把這玩意兒弄進他體內,等他被燒成灰之後,克蘇魯之血就會啟動,等他活過來之後,他就是你的了。」

  魏斯特沉思良久,然後開口道:「你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

  「理由?」

  「你總有什麼理由吧?不然你何必這麼做?那個叫卡爾的給了你什麼好處吧?」

  「真要說的話,也不是沒有,」史賓瑟有點尷尬地笑了一下。「不過,我的確有不能讓他就這麼被淨化的理由,算是……私人原因吧。」

  魏斯特揚起一邊眉毛。「是不能說的原因?」

  「是不要讓你知道比較好的原因。」史賓瑟的唇角划出一道笑容。

  「知道了會怎麼樣?」魏斯特問。

  「會有很麻煩的傢伙找上門來,你不會想應付他的。」

  「是你認識的人?」

  史賓瑟點點頭,兩道端正的眉毛微微蹙起。「是個討厭鬼。」

  「我明白了,反正總覺得不是什麼我會有興趣的事,」魏斯特有些沒趣地說道。「不過,為什麼非要是火刑不可?就算我什麼也不做,他橫豎也會被處決吧?我看過他的資料了,最起碼就有三項罪名是成立的,而通常非人種只要犯了其中一項就足可處死了。」

  「非人種的處決一般都是直接淨化,」史賓瑟說,「像卡爾這種由無生物轉變為非人種的類型,教廷的作法是直接從核心摧毀靈魂,回歸其本質,一旦經過淨化,那玩意兒就再也不是卡爾了,而是會變成原來的普通布偶,在這種情況下,克蘇魯之血不會啟動。」

  「也就是說,」魏斯特一手擱在下巴上。「必須要讓克蘇魯之血感應到宿主形體的死亡才有用囉?」

  「對,而在宗教法庭上,只有火刑可以直接讓非人種的形體與靈魂同時毀滅,這種淨化方式會讓非人種很接近一般生物的死亡狀態,精神上的毀滅對克蘇魯之血來說是很難感知的,但若是具體的死屍,它就會本能地灌注其中,並加以再生。」

  「那……」魏斯特的表情仍然頗具猶疑。「你確定在卡爾身上用這玩意兒不會有任何問題?我可不想因為幫你作偽證而丟掉這份工作。」

  「其實對你來說,就算丟掉這份工作也無所謂吧?」史賓瑟說。

  「怎麼可能會無所謂?我跟你們這些非人種可不一樣,我還要靠這份工作吃飯的!」

  「但是,其實你在此之前早就不知因為這樣丟掉多少工作了,不是嗎?」史賓瑟微微一笑。「而且每次都是為了類似的原因,為了實驗。」

  「你……」

  「我也看過你的資料了,赫柏老弟,你在一戰時對那些士兵作的實驗可真是非常精彩哪,換成是我恐怕還沒有那種創意,更何況,你在那之前就已經因為多次違法實驗而被許多大學視為拒絕往來戶了,要不是有個第十九分局能好好關住你,恐怕當時犧牲在你手下的人,比咱們局裡一年抓的非人種還多。」

  魏斯特動也不動地盯著他一會兒,接著突然咯咯笑了起來。

  「我還以為至少能騙過你,」魏斯特笑道,並摘下那副厚重的眼鏡,撥了撥前額的髮絲。「畢竟,在這局裡很少有人像你一樣完全不知道我的來歷,看來,我是沒辦法再裝成一副好好先生的樣子了,對吧?」

  史賓瑟望著那張俊秀得有如惡魔般的臉龐。「如果你喜歡的話,還是可以繼續保持這個形象,我沒什麼意見──事實上,」史賓瑟停頓了一會兒。「我比較喜歡你戴眼鏡的樣子。」

  魏斯特盯著手上的眼鏡一會兒,然後抬起眼來望向史賓瑟。「但這副眼鏡醜得要命,你不覺得嗎?」

  史賓瑟點點頭。「我就是希望你看起來醜一點,那樣對你我都好。」


  

第十三章|審判

  亞契並不喜歡教廷,正確地說,是不喜歡那種正經八百的氣氛。

  由於第十九分局直屬於教廷管轄,事實上也是由教廷的舊建築改建而來的,因此在建築格局與裝潢上也多少殘留了些宗教色彩,但基本上,沒有人會將其看成一座教堂,或任何類似教堂的建築物,當然,在某些角度來看,它仍然擁有某種莊嚴的氣氛,但大多情況下它與其他林立在城市角落的建築物沒有兩樣,對於每天途經此地的路人或是來此上班的員工來說,或許多少會認為它的建築風格頗具古典美,但通常不會認為它能予人任何神聖的感受──儘管它的前身確實是座聖殿,不過在今天看來,它也不過就是棟尋常的辦公用大樓罷了。

  神聖與非神聖,那就是第十九分局與教廷之間的不同之處。

  畢竟,在第十九分局裡,沒有人會把侍奉神當成自己的例行工作之一。

  亞契隨著帶路的教士通過迴廊中庭,純白的廊柱在走道旁一字排開,光是想到這些廊柱不知從幾個世紀前就被保持得一塵不染至今,就讓亞契覺得恐怖。

  他強打起精神,試圖讓自己的心情好一點,然而此刻在他眼前除了黑袍教士的背影外,就只有一大片無窮無盡的白色──白色的走道、白色的廊柱、白色的天花板,簡直枯燥至極,亞契慵懶地別過眼去,將視線投向中庭內的園景,但中庭中只有一堆樹和草,唯一的變化頂多就是幾朵白色小花,他輕聲嘆了口氣,沒讓前頭的教士聽見。

  他今天來此是為了監督行刑,非人種的火刑。

  近幾個世紀以來,火刑這種古老的刑罰幾乎已經接近消聲匿跡,但它其實從未消失,事實上,這種刑罰只是基於現代的人道需求而不再施行於人類身上,對於沒有人道權利可言的非人種來說,那就另當別論了。

  不過,即使非人種在犯罪上的處罰大大重於人類,但歸順人類的非人種通常還是能夠獲得一定程度的特權,這要視他們與人類之間的關係有多密切而定。

  尤其是與人類高層之間的關係。

  這也就是為什麼在現在這個時代,社會化的非人種會那麼多的原因。

  但即使是在現今這個非人種可能還比人類像人的時代,還是有著一群恐懼非人種存在的人們,他們大多散居在社會上各個角落,偶爾會針對非人種的議題大加撻伐,或採取一些規模不大的恐怖行動,不過這些對第十九分局來說都還算可以應付,比較麻煩的反而是另外那一小部份,也就是反非人種行為較溫和的那一部份。

  那一部份位處高層,只集中於教廷內部。

  換句話說,就是第十九分局的頂頭上司

  當然,以教廷的立場來說,自然不能容忍這些污穢的非人種存在於神的土地上,也因此他們在過去好幾個世紀以來施行過許多次撲殺行動,其中最為人所知的屠殺便是女巫狩獵,然而這在後來的歷史上也成為教廷不可抹滅的污點之一,因為有太多人類為此慘死,其後幾個世紀,科學與人道精神興起,教廷自然沒有立場再施行這種大規模的撲殺行動,況且在女巫狩獵之後仍存活下來的非人種也並不在少數,既然徹底撲滅是不可能的事,那麼也就只能與其和平共處,並設法使其歸順人類。

  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仍有不少脫序的非人種試圖傷害人類,於是,為了實行一套能有效保障人類安全,並對脫序非人種加以制裁的機制,便有了第十九分局的存在。

  而作為一個長期居於教廷與非人種之間的交涉人,亞契非常清楚教廷對非人種的恐懼有多麼地非理性。

  這就是為什麼他們需要待在這種純白無瑕的美麗泡泡裡,讓外界的一切只存在於他們腦中的恣意想像。

  即使對他們說非人種並不總如他們想像中那麼可怕,也沒什麼意義,因為那在某種程度上算是侵犯了他們的信仰,他們相信人類是一群無辜的羔羊,只等著讓可怕的非人種宰來當晚餐,卻不願面對人類在很多時候,其實可能比非人種來得更陰險狡詐。

  那就是亞契實在對教廷沒什麼好感的原因之一。

  轉進長廊盡頭,一道最起碼佔兩層樓高的金色大門映入眼廉,教士停下腳步,讓亞契單獨走了進去,隨後便退開消失在門扉外頭,亞契不記得這個教士是不是上次幫他帶路的那一個,不過他也不想特地去確認。

  步入門內,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大殿,頂部是圓形的天井,照教廷的說法是「接收神聖的光輝」什麼的,殿堂周圍有一圈又一圈的樓層,呈梯狀延伸上去,每一層都坐了幾位教廷人士,但並沒有完全坐滿,亞契知道那些人全都是位居高階的人物,也知道有幾位是固定不會出現在這種場合的,他步上大理石階梯,走到向來屬於他的那個位置,然後坐了下來,在他那一層還有不少空位,但他很清楚在這個地方,從來就不會有人坐到靠近他身邊的位子,教廷不喜歡非人種,同樣地,也不喜歡整天與非人種為伍的人。

  對教廷來說,他只是個雇員,雇來處理那些教廷不願碰觸的東西,如此而已。

  「請問……這裡有人坐嗎?」

  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亞契轉過頭來,看見一個小男孩正站在他身旁,年齡最多不會超過十二歲,而他身上的穿著微妙地介於聖職者與萬聖節派對參加者之間。

  「唔……沒有。」亞契應道。

  「那我可以坐你旁邊嗎?」男孩眨了眨那雙藍色的眼睛。

  「嗯,當然可以。」

  男孩頓時鬆了口氣,然後在亞契身旁坐了下來。

  亞契將視線收回來,一邊盤算著對方要過多久才會開口向他搭話。

  「呃……盧先生?」

  「叫我亞契就可以了。」

  男孩遲疑了一會兒。「亞契,我猜……你應該知道我是誰吧?」

  亞契點點頭。「知道是知道,只是沒想到您會親自到這種場合來。」

  男孩緊張地乾笑一聲。「他們叫我別來,說是……用不著,不過我一直覺得該親自過來看看,畢竟……老是把這種事交給別人,感覺就像在逃避什麼似地。」

  「這種事您本來就不必親自到場監督。」亞契說。

  「不……不只是為了這個,主要是……」男孩望了望四周,確定附近沒人會聽見。「主要是因為,我也想見你一面。」

  「哦?」亞契似乎有點驚訝。「您想見我?為什麼?」

  「我很好奇……唔,希望你不會覺得我的話很失禮,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和非人種為伍……是什麼感覺?」

  「吭?」

  「呃,抱歉,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話也沒關係──我只是……對不起,我──」

  「不,一點也不會,」亞契連忙回道。「其實您不需要那麼……呃,緊張,我跟您一樣都是人類,不會咬人的。」

  男孩不太確定地盯著他。「但你不怕非人種。」

  「如果因為怕就退縮,那我就做不好這份工作啊。」亞契聳了聳肩。

  「你是說……你也會怕牠們?」男孩問道。

  「那當然了。」

  男孩低下頭,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但我還是無法想像,為什麼會有人願意和牠們共事,身處於同樣的地方,甚至……呼吸同樣的空氣,難道……你沒有想過脫離那個地方,到教廷裡來嗎?」

  亞契不禁在心底倒抽一口氣。「您的意思是……」

  「當然──前提是你願意的話,據我所知,你並不是教徒吧?我不清楚你是不是有別的信仰,但──」

  此時,亞契突然爆出一連串笑聲,此舉短暫地引來其他人的側目,但他很快別過頭去,並低著身子壓抑住笑聲,沒有讓其他席位的人看見他的表情。

  「呃……亞契?」男孩頓時愣住了,一隻手僵在半空中,似乎不確定該不該碰觸亞契笑到顫抖的肩膀。

  過了數秒鐘,亞契的笑意才好不容易平復下來,他咳了幾聲清清喉嚨,然後轉過臉來,雙眼還因為笑得太過份而有些泛紅。「唔……抱歉,但我實在忍不住──」

  「請問你到底在笑什麼?」男孩看來有些惱怒,又有些困惑。

  「好吧,請原諒我,我只是沒有想到您對我有這種期許,那實在──太出乎我意料之外了,我得承認,我從來沒想過那種事。」

  「你為教廷工作,難道你從不認為你有機會升到更好的階層嗎?我是說──可以不必和那些……非……非人種……為伍的階層。」

  亞契的唇角忍不住又泛起笑意。「從來沒有,畢竟我不是教徒,而且我對現在的這個位子也還算滿意。」

  男孩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你的意思是,你喜歡和牠們一道?」

  「說喜歡是還不至於,」亞契謹慎地挑選著用詞。「我只是認為,骯髒的事總要有人負責來做。」

  「但沒人喜歡做骯髒的事,亞契,我認為你是個聰明人,雖然我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你,但我過去從其他主教那裡聽說過很多關於你的事,你很優秀,只要你願意,有很多更好的事值得你去做,即使你擁有那份『制約』又如何?那根本就不該束縛你,把你困在第十九分局那個地方,你應該有更好的路可以走。」

  「我不認為那困住了我,更何況,要是我離開了,誰來管局裡那些妖魔鬼怪呢?」

  「那些東西……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出現在那裡的。」男孩低聲怨道。

  「但他們仍然可以成為很好的員工。」

  「那就像是把老虎養在院子裡。」

  亞契嘆了口氣。「說真的,我很感激您的厚愛,但我想我無福消受,我是個凡夫俗子,而且我並不覺得應付那些非人種是件很痛苦的事──應付那些偏激派的教徒可能還棘手一點,容我提醒您一件事,自第十九分局成立以來,從來就沒有發生過非人種部屬反抗人類的事件,倒是人類方的反叛與恐怖行動至今從未停歇,這意味著什麼,我想您應該很清楚才是。」

  男孩似乎還想回些什麼,但此刻殿堂中央的騷動打斷了他。

  「行刑開始了,」亞契低聲說道。「您就用您的眼睛好好地看著吧。」

  覆在眼睛上的黑布被解了開來,他望向四周,只見這裡是一座從沒看過的殿堂,牆壁和柱子上有天使和聖母的雕刻,看起來很像是一座教堂。

  一名身穿黑袍的男人宣讀了一連串罪狀,那些話他一個字也聽不懂。

  意思大概就是,他不能喜歡主人,因為他想和主人在一起,所以他有罪。

  他們要將他燒死。

  殿堂中央有一座平台,上面放置了一台大型的黑色鐵爐,就像是特大號的烤肉架似地,他被綁在鐵床上,而鐵床正緩緩地往上吊,將他拉到烤爐的上方。

  好熱。

  好痛。

  因為臉是布做的,所以一下子就燒起來了,但是身體的其他部位還有知覺,要是可以同時失去知覺的話就好了。

  那樣就不會那麼痛了。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對主人怎麼樣?

  那個穿著紅衣服的人保證過,主人絕對不會有事的。

  只要他撐過去就好。

  只要等身上全部的地方都被燒光就好。

  只要等下去就好。

  雖然很痛,但總是會過去的。

  只要等到最後,一定就不會痛了。

  只要等到最後……

  只要……

  亞契看著男孩那張慘白的臉,心情頓時愉悅了起來。

  「您還好吧?」亞契問道,聲音中的關切聽來幾可亂真。

  男孩扶著廊柱,用手帕抹了抹仍殘留著嘔吐物的嘴角。「……我沒事。」

  「要不要找個地方坐著?」亞契輕拍男孩的肩膀。

  「這真是……太丟臉了,抱歉……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男孩虛弱地說道。

  「沒關係,您是第一次看到非人種處刑,有這種反應是很正常的。」

  男孩頹喪地轉過頭來。「但願我今晚不會夢到剛才的場面。」

  「所以我就說啦,您不需要親自參與這種場合的。」亞契說道。

  「不,我堅持以後每一場處刑,我都應該在場,我不能老是受主教們保護,像個瓷器娃娃,什麼都不知道。」

  亞契望著男孩,似乎覺得很有趣。「您的意思是,想從泡泡裡面走出來嗎?」

  「你說什麼?」男孩抬起眼來,一臉不解。

  「噢,沒什麼,我只是在自言自語──不過,說實在的,教廷裡倒很少有人像您這麼有勇氣,就我所知,像樞機主教他們就絕對不會出現在這種場合。」

  男孩苦笑了一下。「就是因為知道他們絕對不會來,我才會那麼放心地隻身一人前來,否則被他們認出來了,後頭可有我好受的。」

  「那麼,我猜您現在得趕緊回去了?」

  男孩搖搖頭。「我還有點時間,至少可以送你到廣場前。」

  「您要親自送我到大門口?這不好吧?您現在身邊一位守衛也沒有,再怎麼說都──」

  「反正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也就不會有誰想加害於我,我在這個地方等於是不存在的,你就陪我這個空氣聊聊天,也無妨吧?」

  雷恩看了看錶,一個小時前,亞契要他隨意在市內逛逛,等時間到了再來教廷前的廣場上接他,不過他開車到處繞了一圈,街上看來看去都是些教士,再不然就是觀光客,實在沒什麼好逛的,他只好提早回到廣場上等候,雖然大白天就這樣停了台黑頭車在教廷前實在有點醒目,不過所幸這個時候廣場上其實也沒什麼行人。

  不久,他看見亞契從大門那兒走了出來,但奇怪的是,他身旁還跟著一個小男孩,那男孩的穿著有點像是把一堆窗簾掛在身上,非常奇怪──不光是他的穿著,光是教廷裡怎麼會有小男孩落單,而且還跟亞契走在一起,這點就十分奇怪了。

  「嗨,雷恩。」亞契看見他從駕駛座爬出來時,朝他打了個招呼,不知為何,雷恩覺得他看起來心情還不錯,但這並不常見──尤其是亞契人在教廷的時候。

  「亞契先生,這位是……」雷恩直覺地將視線移到小男孩身上,男孩有著一頭亞麻色的蓬鬆捲髮,大大的眼睛裡透著海藍色,長相十分清秀可愛,加上他穿得一身白色,雷恩覺得只要再在他背上裝副翅膀,他可能就會從這裡一路飛到天國去。

  「噢,我來介紹一下,」亞契的聲音有點懶洋洋,但聽得出他心情不錯。「雷恩,這位是約翰;約翰,這位是雷恩。」

  「雷恩?他是雷恩?」男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你是說……他就是……」

  「沒錯,他是非人種。」亞契說道。

  雷恩頓時感到這個場合有點尷尬,因為他看見男孩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十分害怕。

  「他……」男孩慌亂地望向亞契,腳步也往後退後了一點。「他能……進來嗎?」

  亞契很快地與雷恩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低頭朝身旁的男孩說道:「不,他不能,不過如果您准許的話就可以。」

  男孩猛力地搖搖頭。「不……他還是──還是待在外面就好了。」

  亞契抬起臉來,正好迎上雷恩困惑的目光,但他只是聳了聳肩,彷彿這麼做就解釋了一切。

  「既然這樣,時間也不早了,約翰,」亞契的語調十分輕快。「我想我們得道別了。」

  「嗯……」男孩似乎想表現得輕鬆一點,但他的視線仍然離不開雷恩。「那,有機會的話再見了,亞契,願神賜福予你。」

  亞契報以微笑,然後轉身往雷恩身旁走去,正當雷恩也打算離去時,突然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等等……那個……」

  雷恩轉過頭來,只見那個名喚約翰的男孩正站在他身後,離他只有一、兩步之遙。

  「那個……你……」男孩的神情依舊緊張。

  「叫我雷恩就可以了。」雷恩回道,同時亞契也在一旁好奇地看著。

  「呃……雷恩。」

  「什麼事?」

  男孩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好不容易才抬眼直視著他。「願神賜福予你。」

  「噢……」雷恩有些驚訝。「謝謝。」

  男孩緊張地笑了一下,然後立刻轉身快步往教廷走去,幾乎像在逃命似地。

  接著,雷恩突然感覺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雷恩,看來他對你滿有好感的嘛。」亞契說道。

  「亞契先生,容我問句話,他到底是誰?」雷恩一臉莫名。

  「怎麼?這地方神聖到讓你的讀心術失效不成?」亞契一屁股坐進車內,雷恩只得跟著爬進駕駛座。

  「他的防衛心很重,我只嗅得出他似乎是位非常重要的人物,」雷恩繫上安全帶,將車駛離廣場。「可是,他只是個小孩子……」

  「他不是什麼小孩子。」亞契懶洋洋地望向窗外,看著教堂的尖塔離他們越來越遠。「他得了一種先天性的疾病,那種病會讓他缺乏生長激素,從小的時候就停止生長,所以他其實已經很大歲數了,只是看起來像小孩子而已。」

  「這麼說,他該不會是這裡的某某主教之類的吧?」

  亞契在後視鏡裡惡作劇地朝他一笑。「正確地說,是管理所有主教,位處所有人之上的人。」

  「那不就是──但……等等,我在電視上看過他,他不應該是這麼……」

  「電視上的那個只是個替身,你總不會傻到認為他們會讓這種看起來像個小鬼的傢伙在公開場合露面吧?」亞契沒好氣地說。

  「那麼,亞契先生,你早就知道他是誰了?所以才跟他有說有笑的?」

  亞契抬起眼來。「當然,怎麼?你嫉妒啊?」

  「我只是沒想到你也會討好教廷的人。」

  「不會吧?雷恩,」亞契一臉驚訝。「你真的在嫉妒?我跟別人有說有笑讓你打擊那麼大嗎?」

  「請不要會錯意了,亞契先生,我只是認為這種事你應該先知會我一聲才是。」

  「我也沒料到他會親自過來啊,」亞契回道。「他突然找上我,我還真是嚇了一大跳哩。」

  「那,他找你有什麼事?總不會是要延攬你進教廷吧?」

  「嗯,是啊,就是那樣沒錯。」

  雷恩猛地在紅燈前踩下煞車。「……你在開玩笑吧?」

  「你放心啦,總之我婉拒了,畢竟我本來就不是教徒,他大概也知道我會答應的可能性很渺茫吧。」

  綠燈亮起,雷恩踩下油門,彎進另一條較僻靜的街道,驚動了一群正在覓食的鴿子。

  「他看起來似乎人還不錯。」雷恩說道。

  「你說約翰?」

  「是啊,在他身邊做事可能也不算太壞吧。」

  「別開玩笑了,雷恩,我都拒絕他了。」亞契笑道。

  雷恩嘆了口氣。「亞契先生,我問你,你真的喜歡待在現在的這個位子上嗎?難道老是讓教廷那些人瞧不起,你都不會不甘心嗎?」

  亞契望了望窗外,看見那一群鴿子又飛了回去。「也無所謂什麼喜不喜歡,工作嘛,就是這麼一回事囉,至於教廷那些人,我根本不在乎他們怎麼想。」

  「我只是希望你別太勉強自己。」

  亞契不禁苦笑。「你也擔心太多了吧,雷恩,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對我來說,你永遠都跟當年那個小鬼頭沒兩樣。」

  「唉,你們這些老人家就是這樣,老是拒絕面對現實。」

  「是啊,跟現在比起來,當年的你可愛多了。」


  

第十四章|夢醒

  他睜開眼睛。

  這裡很暗,暗得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但他隱約可以感覺得到他自己的存在,儘管他很確定,他已經沒有實體了。

  有一些溫熱的東西在他腳邊──如果那是他的腳的話──蠕動,它們似乎試圖爬上他,覆蓋他,他懷疑它們也許是想成為他的一部份,但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件好事。

  雖然在這種已經失去身體的情況下,似乎也沒什麼選擇的餘地。

  「嗨,你醒啦?」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傳來。

  他抬起眼來。「愛麗絲?是妳嗎?」

  「很抱歉,我不是愛麗絲,」女孩的聲音越來越近,身形也越來越清晰。「我是夏洛特。」

  黑暗中,一個身著紅色洋裝的小女孩兀自佇立,她看起來似乎早就已經站在那兒很久了,只是現在才從黑暗中浮現出來。

  他以不存在的聲音苦笑。「妳好像柴郡貓一樣。」

  「我是故意的,」夏洛特理理裙擺。「我們之前見過一次了,在你的世界裡,記得嗎?」

  「不只一次,」他說,「在偵訊室的時候,我記得你旁邊還有個穿白衣服的紅髮男人,只是那時你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你從來不需要靠眼睛辨識他人,對吧?」夏洛特說。

  「對,你身上的氣味告訴我,這不是你原來的樣子。」

  夏洛特聳了聳肩。「好吧,管他的,總之我是來接你的。」

  他虛弱地笑了笑。「你是死神?」

  「居然不是天使,看來我的形象比我想像中還糟。」夏洛特低聲說道。「我不是死神,我是來接你回人間的,記得嗎?我說過,等你死了之後,你得把自己交給我,而我現在得來履行契約了。」

  「但我已經……我已經被燒得什麼也不剩了,我還有什麼可以給你呢?」

  「有啊,你摸摸自己的胸口吧。」夏洛特朝他指了指。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心窩,發現那裡有某樣灼熱的東西正跳動著。「這是……這什麼……」

  「你的──新的心臟,」夏洛特滿意地笑道。「那東西會長出新肉,賦予你新的身體,從今以後,你再也不是布偶娃娃了──不過,你也沒辦法變成真正的人類,只是看起來像而已,我最多也只能作到這樣了。」

  「這東西……到底是什麼時候跑到我體內的?我不記得我原本有這東西啊……」

  「你當然不會記得,因為那是魏斯特醫生在行刑前兩天的檢查中偷偷放進去的,那時你應該是處於麻醉狀態。」

  他困惑地抬起那只僅剩一邊的眼睛。「是你……是你要他這麼做的嗎?」

  「你很聰明,是這樣沒錯。」夏洛特點點頭。

  「可是……你為什麼要幫我呢?這樣做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啊。」

  「怎麼會沒有好處?」夏洛特眨了眨那雙金色的眼睛。「我們不是都在行刑前說好了?等這事結束之後,你就要當我的使魔,為我效命啊。」

  「但我只不過是一個布偶娃娃……沒有人為我注入生命的話,我什麼也做不了……要我這樣的使魔有什麼用呢?」

  夏洛特笑了笑,並上前一步,輕輕托起他的下巴。「在你受火刑前,你對我來說當然沒有什麼用處,因為那時你的生命是屬於羅亞的,但現在有這東西讓你復活之後,你跟羅亞之間的契約就結束了,從現在起,你的生命歸於無貌之神的掌控,並且完全屬於我,因為是讓你復活的,今後你會擁有無窮的生命,在這漫長的時光中,我自然可以想到很多有趣的事讓你做。」

  他呆然地望著她,似乎不知該說些什麼,而她只是甜甜一笑,並將另一手攤開,讓他看見她掌心中那枚長著觸鬚,正蠕動爬行的圓形物體。

  「來,你的另一只眼睛。」她說。

  他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將那東西接了過來,同時他感覺到手臂沉甸甸的,像是有很多黏答答的東西正試圖附著在他的皮膚上──又或者,其實它們就是他的皮膚。

  「小心點,卡爾,你現在還處於再生狀態,有點不太牢固。」夏洛特說。

  他慢慢將掌心中的那枚物體靠近自己,而那東西似乎很高興找到歸宿似地,立刻伸出觸鬚攀上他的脖子,並爬向他的臉頰,在上頭摸索一番後,最後終於找到眼窩的所在地,並安然地爬了進去,將自己固著在裡頭。

  「感覺怎麼樣?」夏洛特問。

  「有點……癢癢的,」他說。「但感覺還不賴,哇……視野一下子變得好寬。」

  「剛開始可能會覺得有點怪,但久了就會適應的。」

  卡爾看了看周圍,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雖然他仍然不確定自己還在不在,但他可以感覺到自己正慢慢地擁有實體。

  「我……」他抬起眼來。「等我──等這一切結束之後,我可以回去見查爾斯嗎?」

  「當然可以。」夏洛特微笑道。

  「那表示……我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嗎?」

  「以世俗的觀點來說──可以,」夏洛特點點頭。「但是你得要有心理準備,接下來,你所擁有的將會是近乎永遠的生命,除非賜予你生命的主神死了,或是有人設法將你的心臟摘除,不然你就會一直活下去,而且外貌也不會有絲毫改變,這表示,查爾斯終有一天會比你先死,而你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不得有任何異議。」

  「意思就是……我和查爾斯可以在一起,但不是永遠,是這樣嗎?」

  「卡爾,你得知道,那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是永遠的。」

  「就算是你也一樣嗎?」

  「對。」夏洛特說。

  「……真希望夢能夠一直作下去,永遠也不要醒。」

  「那,你打算醒過來,到現實世界去嗎?」夏洛特朝他伸出一手。

  卡爾抬頭望向她,然後將尚未成形的手伸了過去。「我要去,因為查爾斯在那裡。」

  「那還等什麼?」夏洛特笑道,然後握住了他的手。

  「我警告你,史賓瑟,下次你再這樣瞞著我幹這種事,我就再也不會罩你了。」卡歐斯從樓梯上轉過頭來,一臉不悅。

  史賓瑟站在樓梯下,仰望著他。「卡兒,你有沒有想過用飛的就不用那麼麻煩了?」

  卡歐斯白了他一眼。「不勞你費心,我最喜歡麻煩了。」

  史賓瑟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我真搞不懂你為什麼這麼愛生氣,只不過是電梯壞掉而已。」

  「我──」卡歐斯似乎想大吼一頓,但最後只是長長地吐了口氣。「……好吧,我不跟你吵這個,但我真的想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做,卡爾只是個布偶,跟上次那隻擁有古代血統的蛇怪在等級上完全不能比,你設法讓他變成你的使魔到底有什麼好處?」

  「我說過了,使魔這種東西不嫌多的。」史賓瑟說。

  卡歐斯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不對,卡爾的能力根本一點都不吸引你,你一定有別的理由。」

  史賓瑟迎著他的目光,思考了一會兒才開口:「有一部份……是因為湯普森和他女兒,不過那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到底是什麼?」

  「羅亞,」史賓瑟說。「那個賦予卡爾生命的人,我不能讓他得逞。」

  卡歐斯皺起眉頭。「你認識那傢伙?那還等什麼?我們去逮他。」

  「不算認識,只是很久以前交過手的傢伙,那傢伙很麻煩,不好對付,而且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那就去問卡爾……噢──我懂了,」卡歐斯雙手交抱。「你必須留著卡爾,好循著這條線找到羅亞,對吧?」

  「差不多就是那樣,」史賓瑟同意道。「雖然我覺得羅亞不可能留給卡爾太多線索,就算我們留著這條線可能也是白搭,但無論如何,卡爾絕不能去他那裡。」

  「……我不懂,如果你想保留這條線索,那為什麼不直接說就好了?卡爾雖然是罪犯,但只要亞契同意,他一樣可以當污點證人或線民,何必這樣繞一大圈先陷他於死地,再把他弄活?」

  「如果要卡爾為我們效力的話,那他就一定得死,」史賓瑟說,語氣裡透著冷冽。「羅亞掌管的是死後的世界,他實現了卡爾的願望,讓他可以變成人類去找湯普森,代價就是卡爾死後必須去他那裡──但卡爾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因為羅亞會欺騙對方,讓當事人以為已經給過他報償了,但事實上不管你給再多都沒有用,打從答應讓他實現願望開始,這件事就已經注定了,所有對他許願的人,最後都會去一個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的地方,那個地方什麼也沒有,只是一片荒原,那就是羅亞所掌管的世界。」

  「他要那些人去那裡幹什麼?」卡歐斯問。

  「吃掉,」史賓瑟說,眼睛眨也沒眨一下。「你以為像他那種非人種攏絡別人,幫他們實現願望是為了什麼?當然就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需求,但他是很挑食的,他只會吃掉他喜歡的部份,然後就把他們扔在一旁,而那些可憐蟲被他丟棄之後,就會在那裡永遠徘徊,哪兒也不能去。」

  「聽起來很變態,」卡歐斯若有所思地說道。「就像過了感恩節還到處跑的無頭火雞。」

  「總之,讓卡爾死是不得不為之惡,唯有在他死後攔截住他,並賦予他新的生命,才能讓他脫離羅亞的掌控,而且這事最好別讓太多人知道,我們不能打草驚蛇。」史賓瑟說罷便走上樓去,接著突然停住了腳步。

  「幹麼不上去啊你?」卡歐斯跟著走了上去,並抬眼往史賓瑟瞪視的方向望去。

  「兩位好啊。」如往常一般西裝筆挺的雷恩正站在樓梯間,背靠著窗台。

  史賓瑟的肩膀頓時一垮。「你站在那裡多久了?」

  「從電梯壞掉那句開始,」雷恩說道,並伸手順了順那頭淡褐色的長髮。「我有錯過什麼嗎?」


  

第十五章|誰作的夢

  對查爾斯‧湯普森而言,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起先,他曾擔心過此事是否會對愛麗絲帶來永久性的影響,但所幸對愛麗絲來說,她只是受到一點小驚嚇,事實上,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曾受到綁架,在她小小的腦袋裡,也許只認為自己是被一個有點可怕但還算好心的叔叔帶去經歷了一場怪異的冒險,對小孩來說,這不算是什麼嚴重的事情,但若換成大人,肯定早就嚇個半死。

  畢竟對小孩子來說,向來就沒有什麼是能稱得上「怪異」的。

  愛麗絲很快就會忘記那個有著兔子頭的怪異男人,這是那個姓魏斯特的醫生告訴他的,雖然他覺得魏斯特醫生給人一種不太值得信任的感覺,但他反正也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姑且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她會以為那只是一場夢,」魏斯特說。「但你就不一樣了,你只能盡量不去想那些發生過的事,畢竟你是有自主能力的成年人,基於人權之類的規定,我們不能擅自消除你的記憶。」

  魏斯特沒說若他主動要求消除記憶的話是否能如願,而他也沒問。

  將愛麗絲送去學校後,他驅車開往花園街,昨天編輯才跟他確認過這次的稿子沒問題,他只要再刪改結局前的那段就好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他自己也覺得那段寫得不是很理想。

  「查爾斯,我得說──」編輯的話言猶在耳。「你這次的故事啊,好像有點……嗯──嚇人,比往常好像還要──更……聳動一些,你不覺得嗎?」

  「如果你認為這樣不好的話──」

  「不……我不是說這樣不好,我只是有點──呃,驚訝,畢竟這不是你向來的風格……查爾斯,你最近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嗯……也沒什麼……」

  「好吧,不是我愛管閒事,不過如果有什麼麻煩的話,記得跟我說一聲,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話,我會盡量幫你的。」

  「……謝了,鮑伯。」他停頓了一會兒。「那稿子我是不是要再重寫?」

  「噢,不用啦,你這次的風格還滿有趣的,事實上──你之前的風格有點……太規矩了,當然──我不是說你寫得不好,只是不太合時下那些青少年的胃口,你懂吧?」

  「我懂。」那意味著無趣,他當然很清楚,他的作品銷售量跟其他寫同類型小說的作者比起來一直都是敬陪末座。

  他當然知道卡爾的事或多或少影響了他,只是他沒想到這會那麼直接地體現在他寫的文章裡,連鮑伯那個溫吞的呆頭都看得出來。

  他轉進下一個彎道,心想如果他今後要改變寫作風格的話,他得循序漸進才行。

  他不想讓太多人察知他的改變。

  至少現在還不想。

  他駛進花園街。

  七、八、九……

  街區兩旁的門牌號碼一字排開,他不需要一一確認便知道自己經過了幾戶人家。

  十、十一、十二……

  沒有十三號,他很清楚,花園街上並沒有門牌十三號的房子。

  可笑的迷信。

  他在心底嗤之以鼻。

  就算把十三號改成十四號,也不能改變什麼。

  就算強迫自己偽裝成另一種人,也不能就此讓自己脫胎換骨。

  他永遠是那個躲在房間裡玩娃娃的小男孩,這一點誰也改變不了。

  他開上花園街十四號的車道,將車停進車庫裡。

  一如往常,什麼也沒有改變。

  也許永遠也不會改變。

  想到這裡,他不禁感到一股戰慄。

  我想要跟你在一起,永遠永遠都不要分開──

  他靠在方向盤上,緊閉雙眼。

  你不要走,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

  他忘不了卡爾。

  也許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他仰起頭來,試著直視前方,試著將注意力放在擋風玻璃外那條石板小道、以及前院的樹叢。

  試著別去想他有多希望去卡爾那裡。

  卡爾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了。

  那不是很好嗎?

  只要卡爾在的話,他就會想要依賴卡爾,而這會讓他變得更加軟弱,所以──卡爾不在的話才是最好的。

  只要沒有卡爾,他就可以撐過去,假裝自己仍然是那個他從來就不是的人。

  原本應該是這樣才對。

  但……

  他抹掉眼淚,咬住緊握的拳頭,試圖讓自己別再去想那些事。

  不可以哭,要是在這裡哭的話──

  沙沙……

  他抬起眼,看見車庫旁的樹叢似乎被誰搖動了一下。

  是風嗎……

  但外面沒有風,前院的大樹文風不動,他下了車,走到車庫外,但當他接近樹叢時,突然一道白影從他腳邊竄了出來,閃進車道另一邊的樹叢裡,他嚇了一跳,踉蹌退後了幾步,差點一屁股撞上保險桿。

  那是什麼?

  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車道旁的整排樹叢便接連搖動起來,似乎有什麼在裡頭逃竄似地,他立刻追上去,幾乎在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在追那東西時,他就已經邁開腳步奔了過去。

  腦中有道聲音想阻止他,但他不去理會,將那聲音拋得遠遠的。

  不要去想,什麼也別想。他告訴自己。

  他跑過車道,看見樹叢中那東西已經逃到了人行道上,但在他追過去時又躍進了一旁的圍籬裡,他想也不想就翻過圍籬,但落地時腳踝扭了一下,他重重跌了下去,整個人在草地上滾了一圈,磨傷了膝蓋和手肘,全身還沾滿了草葉和泥土,而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時,正好看見那東西閃進某棟房子的後方,沒了蹤影。

  他把鼻樑上因衝擊而顯得歪斜的眼鏡扶正,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舉動簡直瘋狂至極,他在幹什麼?只為了看清楚那闖進他前院的東西是什麼,就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他坐在原地,感覺到手肘和膝蓋都傳來熱辣的痛感,可能不只是磨破皮而已,八成還要上藥了,該死!把藥箱放在哪了?他可不想拖著滿身傷痕在家翻箱倒櫃。

  「你還好吧?」

  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他轉過頭來,看見一個男人站在他旁邊,臉上帶著困惑又有點想笑的表情。

  他四下張望,這才發現他正身在花園街十五號的前院,他竟然追那逃竄的小東西追到鄰戶來了,而且還被人當場撞見,這讓他感到很丟臉,他狼狽地站起身來,試圖忽視膝蓋和手肘上的傷,盡可能瀟灑地拍拍身上的草葉和泥土。「我很好,謝謝。」他說。

  「我剛剛看到你摔倒在我家院子裡,」男人說,語氣有點小心翼翼,可能是為了防止自己大笑出來。「而且……好像摔得很重?很痛吧?」

  「不會。」查爾斯很快回答。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家有藥箱……」

  「不用了,謝謝,我真的沒事。」查爾斯略微後退,他丟臉得想立刻離開這裡。「我家裡還有點事要處理,我得回去了。」

  「等等……你袖子那裡好像是血?」

  查爾斯立刻抬起手來察看,果然在手肘處滲著血跡,但當他想到該掩飾這點時,手腕卻已經被對方一把抓住。

  「你在流血,查爾斯,」男人蹙眉說道,雙眼直盯著那塊血漬。「跟我進來,我幫你抹藥。」

  咦……

  查爾斯眨了眨眼,一臉錯愕。

  他剛剛叫我……?

  「進來吧。」在查爾斯猶疑之際,男人已經拉著他走到門廊上,不知何故,他強硬的態度讓查爾斯無法拒絕,只好尾隨著他進門。

  同時,查爾斯這才想到,這是他第一次和新鄰居見面,也是自從十五號遷入新住戶後,他第一次走進這棟房子。

  已經……過了那麼久嗎?

  在卡爾的事結束後沒多久,隔壁原本一直空著的十五號突然很快地賣了出去,原本一直不了了之的所有權糾紛也不知道是怎麼擺平的,總之在那之後,十五號經過了徹底的翻修,查爾斯每天都可以看到工人在隔壁忙進忙出,而在查爾斯注意到這戶房子已經整修成全新狀態的時候,就已經有人搬進來了,只是查爾斯一直沒機會和隔壁鄰居打個照面──先前有好一陣子他每天除了接送女兒上下學和採購食物、日常用品外,就是窩在家裡寫稿,隔壁鄰居沒來打招呼,他也就忘了這回事。

  無論如何,在對方的前院摔個狗吃屎絕對不是用來認識新鄰居的好開場。

  「你先坐一下吧,我去拿藥箱。」將查爾斯領進屋內後,男人很快說道,然後立刻消失在後頭的房間裡。

  查爾斯有點沮喪地坐在長沙發裡,並掀起褲管和袖子確認自己的傷勢有多嚴重,看來傷得比較深的地方只有手肘,膝蓋倒是還好,但腳踝仍然隱隱作痛,似乎是有點扭傷了。

  正當他猶豫著該繼續呆等鄰居出現還是乾脆趁機溜回家時,鄰居突然又從房間裡冒了出來,手上提著一個小箱子,他走向查爾斯,將藥箱擱在桌上,查爾斯看著他撕了塊棉花浸上藥水,這才突然意識到他要做什麼。

  「呃──不好意思,我自己來就──」

  對方沒理會他,逕自在他面前蹲下,然後捲起他的褲管察看傷勢。

  查爾斯覺得這個情況頗為尷尬,但他卻不知該怎麼拒絕才好。「我……我自己來就好了,你不用──」

  男人仍然沒有回應他,只是靜靜地在他膝蓋上塗藥,並小心地將傷口包好,查爾斯不知該怎麼應付自己的窘困,只好閉上嘴巴任他替自己效勞。

  「手過來。」處理完膝蓋的傷口後,他對查爾斯命令道。

  查爾斯不知所措地看著他,最後只得將手伸過去,男人一手牢牢地扶著他的手肘,另一手則輕柔地替他上藥,查爾斯將視線望向別處,盡量不想去意識到對方此刻離他很近的事實。

  「好了,」男人說道,並站起身來,開始把東西一樣樣放回藥箱裡去。「還有什麼地方會痛嗎?」

  「沒……沒有了,」查爾斯很快回道,也跟著站起身來,他巴不得現在就立刻離開這個令他渾身不自在的地方。「呃,謝謝你。」

  「也沒什麼好謝的。」

  「那……很高興認識你,我得回──」

  查爾斯突然住了口。

  一隻白色的兔子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看了他一眼,然後理了理身上的紅色背心,旋即跳上台階不見蹤影。

  「請問……你家有養兔子嗎?」查爾斯盯著那道樓梯,喃喃問道。

  「兔子?」男人略微揚起音量。

  查爾斯推開他,往那道樓梯快步走了過去。

  「嘿!你──」

  他沒聽見男人在他身後說了什麼。

  那隻兔子……

  我認識……我認識那隻兔子!

  他奔上樓去,沒意識到眼淚已從他眼角偷偷滲出。

  某個名字已湧上他唇齒間。

  不可以!

  不可以說!

  他踉蹌衝上二樓,二樓翻新後的走道空無一物,他沒看見那隻兔子,但盡頭的房門沒有關上,半掩的門扉微微擺動。

  他不確定自己在做什麼。

  但他知道他非去確認不可。

  「卡爾!」他大聲喊了出來,眼淚模糊了視線。「你在那裡吧?卡爾!」

  他奔了過去,不顧膝蓋的隱隱作痛,他聽見身後傳來追趕的腳步聲,但他不願停下步伐,他立刻上前推開那道門,闖了進去,但眼前的光景卻讓他頓時愣在原地。

  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一張床,有個白色的兔子布偶端坐在枕頭上,它穿著紅色的背心,臉上有一道針縫的微笑。

  它看起來很像是卡爾。

  但……

  查爾斯走上前去,將布偶拿起來,布偶看起來很新,完全沒有縫補過的痕跡,他也注意到裡頭的棉花填充得很飽滿,而且布偶的雙眼完好,兩只茶色的鈕釦牢牢地釘附在它的臉上,當然,它的臉頰上也沒有任何傷痕。

  這不是卡爾。

  但……這不可能……我明明看見他──

  手上的布偶散發著全新的氣味,事實無可否認,他失望地將它放回床上。

  我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我真的眼花到這種程度?

  他轉身想離開房間,卻差點和剛才的男人撞個滿懷。

  「你在幹麼?」男人蹙眉質問。

  「我……」查爾斯試圖想解釋,眼淚卻不斷滑落,想止也止不住。「對不起──我──」

  卡爾他早就已經……

  他再也自持不住,低頭痛哭了起來。

  我到底還在期待什麼?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再怎麼樣都……

  一雙大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頭抬起來,看著我。」男人沉靜的聲音響起。

  查爾斯抬起眼,一雙淚眼什麼也看不清楚,只知道對方離自己很近。

  「別哭了,查爾斯,我每次見到你的時候,你老是在哭。」

  「咦……」

  他伸手並抹去查爾斯的淚水。「你認不出我了嗎?」

  查爾斯愣愣地看著他,男人有著一頭淡褐色的微卷短髮,雙眼是溫和的深茶色,而他的膚色似乎比一般人還要蒼白一些。

  查爾斯很確定,他以前從來沒有看過這個男人。

  但他先前沒有注意到的是,在男人的頰邊,有一道不很明顯的疤痕,呈直線往下延伸,接近唇角。

  他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上那道疤痕,確定那真的存在於那裡。

  然後他立刻將手收回來,並往後退開。

  「不對……你不可能是……這不可能!我剛剛明明看見──」

  查爾斯轉過頭來,望向身後床上的布偶,但布偶仍然一動也不動。

  「查爾斯,是我啊,」男人伸手拉住他。「你看清楚──」

  「不對──」查爾斯用力將他推開,想也不想就抓起床上的布偶,並衝出房門,往樓下奔去,但在他逃出客廳時,卻在大門口拐了一跤,手上的布偶也跟著滾落到草地上。

  「好吧,玩笑也該開夠了。」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查爾斯抬起眼來,只見那只兔子布偶在草地上站了起來,還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葉子。

  查爾斯愣愣地望著那只兔子布偶,他很確定他聽過這個聲音,但他也很確定那並不是卡爾的聲音。

  「……史賓瑟……先生?」查爾斯低聲問道。

  兔子布偶優雅地朝他欠身。「是的,好久不見了,湯普森先生。」

  查爾斯困惑地皺起眉頭。「你怎麼會……在那裡面?」

  「噢,因為我想我有必要來看看你們的情況,」兔子布偶說道,茶色的鈕釦眼睛在陽光下幾近金黃色。「但偏偏我現在又臨時抽不開身,卡爾的事局裡已經知道了,所以這幾個月來我都在忙著應付他們,還被禁足,所以我只能藉這種方式來跟你們聯繫,雖然我可以跟你交談,但我人並不在這裡──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想……大概懂吧,可是,你說卡爾的事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布偶撫了撫圓弧狀的下巴。「你何不問他本人呢?」

  查爾斯轉過頭來,只見剛才那個茶色頭髮的男人正站在他身後,一臉受傷的神情。

  「查爾斯……你真的都不記得我了嗎?」男人說道。「為什麼要跑掉呢?難道……你又要丟下我一個人了?」

  查爾斯驚懼地看著他,但隨後又回過頭來望向草地上的布偶。「他……真的是……?」

  布偶擺出了一個以它所能做到的範圍內來說最接近聳肩的動作。「我想,你應該自己去確認。」

  查爾斯只得將視線轉回眼前的男人臉上,但他仍然掩不住內心的恐懼,他的內心有某個部份想大聲尖叫,然後立刻拔腿逃跑,然而他知道,他不能這麼做。

  如果這個人真的是卡爾……那我又有什麼好怕的?

  他別開視線,低下頭緊閉雙眼。

  他很清楚自己是因為什麼而感到害怕。

  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那個只懂得等待的布偶娃娃,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只專屬於他一個人的玩伴,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存在,並非身處於他兒時的幻想世界中,而是確實存在於他所處的這個現實世界。

  他曾經拒絕過前去卡爾的那個世界。

  而現在卡爾來了,到他的世界裡來了。

  他能夠接受這個世界裡的卡爾嗎?不對──

  ──卡爾仍會是那個只屬於他的卡爾嗎?

  他慌了,無法決定該怎麼做。

  「查爾斯?」

  他緩緩抬起眼,望向眼前的男人。

  「你……真的是卡爾嗎?」

  男人點點頭,眼神裡透著寂寞,像是無法理解為何會遭到如斯拒絕,那雙如人類般溢著情感的眼睛令查爾斯感到畏懼,他的確希望卡爾回到他身邊,但他還沒準備好面對這個幾乎就和人類一模一樣,擁有全然自主意識的卡爾。

  那表示他也許終究會和凱特一樣離他而去。

  「我……」查爾斯試圖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做不到。

  他沒有自信在這個世界與卡爾共處。

  「對不起──卡爾,我不能──」

  他轉身想逃開,胳臂卻被某人一把抓住,他驚懼地轉起臉來,只見卡爾正一臉嚴肅地望著他。「過來。」他說,態度極度堅決。

  查爾斯惶然望向身後的兔子布偶,但布偶只是搖頭晃腦了一會兒,說道:「我能做的也都做了,接下來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隨後便躺平在地,再也不會動了。

  「史──史賓瑟先生──」

  「看著我,查爾斯!」卡爾命令道,音量令查爾斯嚇了一大跳。「你又要離開我了嗎?我好不容易回到這裡,回來見你了,你卻又要像那個時候一樣拒絕我嗎?」

  「卡爾……你嚇到我了,我很高興你還活著,只是這……這一切都──」

  「為什麼你老是要逃走呢?」卡爾的語氣中透著委屈。「我已經不再是布偶的樣子了,而且我就在你的世界──你說的現實世界裡,我再也不是你作的夢了,為什麼你還是不願正視我?你明明──明明也喜歡我的啊,難道不是這樣嗎?」

  查爾斯緩緩抬起眼,望向那張與普通人類並無兩樣的臉龐。

  「卡爾……我──我不知道……我想我只是……」他說到這裡便閉口不語。

  「只是什麼?」卡爾問道。

  「我覺得……我……好怕──我怕這樣的你。」

  「為什麼要怕?有什麼好怕的?」

  「如果說……」查爾斯看著他,看著那雙澄澈的茶色眼睛。「如果你只是我作的夢,只是一個我想像出來的怪物,那你就永遠只會屬於我一個人,但你如果從那裡面……從我的夢裡走了出來,那……你就不再是我一個人的了。」

  「我當然是!查爾斯,我當然還是你的卡爾!就算我的外表改變,就算我不再只存在於你的夢裡,我還是會只喜歡你一個人,而且只屬於你,這點永遠都不會改變。」

  查爾斯低下眼。「我不確定你是不是夠了解這個世界,你懂嗎?這個世界從來就不友善,它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我,把原本屬於我的東西全都搶走,我不知道──卡爾,我真的不知道它到頭來是不是也會搶走你。」

  卡爾靜靜地看著他。「那個小小的愛麗絲──喜歡藍色洋裝、有香水味道的信紙、而且一直想要把那頭漂亮黑髮留長的愛麗絲,也被它搶走了嗎?」

  查爾斯的唇邊泛起一道淡淡的笑,但他的眼中盡是淚水。「對,我想是的。」

  「那個愛麗絲不會再回來了嗎?」

  「對。」

  卡爾仰起頭,深深地嘆了口氣。「這個世界好差勁,我覺得我原本的那個世界比較好。」

  「如果你覺得後悔的話──」

  「但至少──」卡爾打斷他。「它還沒有搶走我記憶中那個愛哭的愛麗絲。」

  查爾斯愣愣地望著他。

  卡爾微笑,並輕輕捏了捏查爾斯的手。「你知道為什麼烏鴉長得像寫字檯嗎?」

  查爾斯搖搖頭。「烏鴉長得一點也不像寫字檯。」

  「那是在這個世界裡才這樣。」卡爾說道,並走到台階下,拾起草地上的兔子布偶,拍了拍上頭的塵土,然後走回來。

  「要不要喝杯茶?」卡爾問道。

  查爾斯看著他,感覺到有些事畢竟不會因外表而改變。「好啊。」

  卡爾推開門,於是他們走進花園街十五號的房子,陽光在他們身後灑下,將前院的草地鋪成一片金黃。

  「……」

  「……瑟……」

  「……史賓瑟!」

  他回過神來,只見棺蓋不知何時被掀了開來,而在他的上方有張熟悉的臉正盯著他看。「史賓瑟,你到底要睡到什麼時候?」卡歐斯不耐地說道。

  「……嗯?卡兒?是你嗎?」史賓瑟揉揉眼睛。

  「不是我會是誰?──還有我說過了,別叫我卡兒,真虧你居然張著眼睛也能睡。」

  史賓瑟從棺木中坐起身來,這裡是他與卡歐斯的住處「桐葉邸」,而他現在正處於地窖之中,也就是臥房

  「現在幾點了?」史賓瑟問。

  「剛過六點,算你好運,今天局裡沒召喚我們。」卡歐斯答道,史賓瑟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不是平常那套白色制服,但也不像是在家穿的休閒打扮,而是穿著黑灰相間的條紋T恤和牛仔外套,一副打算出門的樣子。

  「你要出門啊?」史賓瑟問。

  卡歐斯從口袋中抽出兩張票。「我在傑西那邊拿到兩張電影票,想問你要不要去──畢竟今晚你的禁令就解除了,而且你在禁足期間都挺安份的。」

  史賓瑟稍微思考了一下今天一整天他去了哪裡,首先,早上他附在一只兔子布偶裡,到花園街去了一趟,確定卡爾和查爾斯順利相認後,才離開那裡,接著,為了打發時間,他又讓自己變成一隻貓,到萊恩開的那家名為「死靈之書」的二手書店閒逛了一個下午,女客人都很喜歡他,而他也挺享受她們的撫摸與擁抱,雖然萊恩一直在瞪他,但他完全裝作沒看到;此外,他還留意到萊恩有一張安格斯‧諾倫在一九三○年代錄製的大提琴選輯,也許他該找個機會設法說服萊恩賣給他。

  作這些事情全都不需要他親身前去該處,只要適當地控制一些媒介,他就可以讓意識流到桐葉邸外頭,神遊四方。

  當然,他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卡歐斯,由於最近他總是乖乖待在家裡的關係(即使實際不然),因此卡歐斯對他的態度頓時變得柔和許多,要是被卡歐斯知道禁足對他來說根本沒什麼差別,那可就慘了。

  「好啊,我要去,」史賓瑟說。「我該穿什麼?」

  「別問我,」卡歐斯回道,有點沒好氣。「沒女人可約就已經夠可悲了,誰管你穿什麼?」

  「我可以變成夏洛特,這樣我們看起來就會像兄妹。」

  卡歐斯盯著史賓瑟那頭銀髮。「我想不會,總之隨便你,五分鐘內給我弄好出門就是了,我去開車。」他說罷便登上地窖階梯,走了出去。

  史賓瑟思考了一會兒,他記得夏洛特有套黑色的洋裝,買來還沒穿過,就放在樓上某個房間的衣櫃裡,於是他愉快地將自己化成一道薄霧,飄出門外。

  睡夢中他意識到某人正在推他,他睜開眼睛,將擱在臉上的書本拿下來,只見身旁有個身穿黑色洋裝的小女孩正注視著他,眼神略帶哀怨。

  「怎麼了?爾茲莉?」他問,聲音因剛睡醒而顯得有些沙啞,他咳了幾聲,試圖恢復成平常的男中音。

  名為爾茲莉的小女孩沒回答,只是揮了揮手上的鐮刀,像是覺得很無聊的樣子。

  他看了一眼那把纏著籐蔓與黑色花朵的巨大鐮刀,注意到刀鋒仍如往常般晶亮,一塵不染。「妳沒將他帶回來?」

  爾茲莉搖搖頭。

  「妳在十字路口上沒有等到他嗎?那個叫卡爾的?」

  爾茲莉再次搖頭,但這次似乎比較生氣。

  他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應該不會這樣啊……真怪,是哪裡出了問題嗎?」

  爾茲莉沒理會他,只是走到一旁將鐮刀擱在房門旁,將一張小凳搬到書架前,並踩上去,在書架上取出一本書,然後將那本書拿給坐在沙發上的男人。

  他接過書來,一臉困惑。「這是上次妳買的書嘛,這本書怎麼了嗎?」

  她指了指書後的店家標籤。

  「死……靈之……書?」男人唸出聲來,並問道:「這是那家書店的名字?」

  爾茲莉點點頭。

  「我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好感,」他伸手撥了撥額前的白髮。「這只會讓我想到那些身上長滿鱗片、溼答答、毫無幽默感又難應付的傢伙,一想到就讓人渾身不舒服。」

  他揚起眼來,只見爾茲莉只是靜靜的以那雙深紅的眼睛盯著他看。

  「等等……爾茲莉,難不成這間店真的跟那些傢伙有關?」

  爾茲莉伸手指了指那本書。「書店老闆。」她說。「兔子現在歸他。」

  「不會吧!這是真的嗎?」他的語氣幾近哀鳴。

  爾茲莉篤定地點點頭。

  他似乎想回些什麼,但最後他只是低下頭,一手撫額,過了良久才再次抬起眼來。

  「好吧,爾茲莉,既然卡爾現在不歸我們管,那也沒辦法,只好放棄了。」

  然而爾茲莉卻是微歪著頭,一臉不悅。

  「我也沒辦法啊!」他叫道。「我才不想跟那種濕淋淋、醜陋又野蠻的東西打交道!而且妳又不是不知道,在這個世界裡根本就沒有殺死他們的辦法──如果是那些混血、而且住在海裡的傢伙也許還好對付……但如果是居住在人類社會裡──而且還能從我們手裡搶走獵物的傢伙……那肯定會非常、非常地難纏,我絕不會為了一隻兔子去找那傢伙,這未免也太划不來了!」

  爾茲莉垂下肩膀,有些失望地扁著嘴。

  「別這樣,小乖乖,」他輕輕摸了摸她黑色的頭髮,有些歉疚地望著她。「總還是會有機會的,下次再找新的就好啦。」

  「我想要兔子。」爾茲莉說。

  男人輕嘆了口氣。「沒辦法呀,兔子現在已經是別人的了,下次我再找別的寵物給妳,好嗎?」

  她抬起眼,有些不信任地看著他。

  「幹麼那種眼神?我既然說了就絕對會作到,難道妳不相信自己的爸爸嗎?」

  爾茲莉轉過身去。「你說的下次不知道要多久。」她說。

  男人伸手摟了摟她。「那,我們明天就去找,好嗎?」

  聽見這話,女孩的臉上這才微微泛起笑容,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們可以慢慢挑選,」男人說道。「直到找到妳喜歡的為止,反正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一直找下去。」

  這時,房門外突然傳來電話鈴聲,男人立刻從沙發中起身,走到另一個房間裡去接電話,而女孩順從地跟在他身後。

  「喂?是,我是羅亞,噢……是你啊?決定好要許願了?是嗎……嗯,這樣很好,噢──不,別在電話裡說,我們約個地方見面吧,好……我記下了,那待會兒見。」

  男人掛上電話,看來心情似乎不錯,他轉過身來,對爾茲莉說道:「我得出門一趟,很快就回來,妳乖乖看家,好嗎?」

  爾茲莉點點頭,似乎對於這樣的安排沒什麼意見。

  「那我走囉,記得把鐮刀收好,還有,記得給妳那些玫瑰花澆水,它們都快枯死了。」

  爾茲莉再次點頭,然後目送他走了出去,門一關上,她便走回剛才的房間,將靠在門邊的鐮刀拿起來,一晃眼,鐮刀就在她手中化為一只小小的黑色飾品,形狀有點像是天平,她將天平串在一條鍊子上,並配戴起來,將它妥善地收在胸前的衣服裡。

  她通過走廊,一直走到庭院裡,拿起噴壺開始替她的小花園澆水,這裡所有的花都是烏亮的黑色,許多藤蔓像血管一般歪斜地在園裡延伸,遍佈在牆上與樹幹上,然而爾茲莉似乎並不在意這座花園看來有多麼詭異,她愉快地哼著歌,像一隻黑色的蝴蝶快樂地在花園裡穿梭。

  遠處傳來大提琴的低吟,伴隨著哀怨的鋼琴聲,曲調柔美卻充滿悲悽,爾茲莉不只一次聽過這首曲子,那樂聲彷彿永不止息,而事實上也向來如此。

  那是一九三○年代的某首名曲,由李維‧藍道爾所譜曲,演奏者則是當年紅極一時的大提琴家安格斯‧諾倫。

  安格斯‧諾倫的演奏生涯在他舉槍自盡後畫下句點,當時他正處於生涯高峰,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要這麼做,一如其他謎般的音樂家,他的一生成了某種傳奇,倏地綻放,又旋即墜落。

  但爾茲莉知道,那是因為他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這樂音會永遠持續下去,並從遠方的荒原幽幽傳來,即使演奏者已沒有手、沒有頭、也沒有身體,那仍會一直演奏下去,永不停歇,因為那是從靈魂中搾取的樂音,只要這座花園不死,他們每一天都會從土裡生長出來,重覆著一切,重覆著同樣的事。

  包括這首曲子。

  這就是他們必須付給羅亞的代價。

  實現願望,永遠都得付出代價。

  爾茲莉在石階上坐下,望著她美麗的黑色花園,靜靜地笑了。

不知道爸爸這次會得到什麼樣的靈魂?

  她滿心期待著。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