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集

2021 年 9 月 23 日

▌短篇小說集


▌斑鳩

  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我慣常去的那間便利商店(其實我常去的有兩間,但這反正不重要)裡,當時這間便利商店才剛改裝完沒多久,裡頭多了些原先沒有的座位,我想是因為他們企圖把便利商店偽裝得像咖啡館一樣,但我每次經過那間便利商店時都會下意識地聯想到同一條街上的便當店,因為那間便當店也有靠窗的座位,你可以在外頭看見一些大叔在裡頭大啖招牌雞腿販、或排骨飯什麼的,那間便利商店從外頭看來也有點像那樣,因為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會坐在裡頭喝咖啡,我更常看見的是吃關東煮或微波便當的人,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每次經過這間便利商店時,總是無法將那些座位跟咖啡館聯想在一起的緣故,在我的印象中,咖啡館的燈光似乎總是很昏暗,但便利商店太過明亮了,就像同條街上的那間便當店,而且裡頭都一樣有吃便當的人,所以它們看起來就更像了。

  扯遠了,回到我一開始是怎麼遇見他的那回事吧,我當時拿著一盒微波便當(麻婆豆腐口味)去櫃台結帳,結清後店員照例替我在店裡微波,我如往常一般站在旁邊無聊地等待微波時間結束,原先我根本沒注意到有人坐在窗旁的座位上,但突然間,我聽見有人在我旁邊發出引人注意的氣聲,我轉過頭去,看見他就坐在那裡,身上穿著灰色的連帽背心,裡頭是一件淡粉紅色有黑色骷髏花紋的T恤,脖子上圍著一條有著斑紋的領巾,下身穿著陳舊──或故意顯得陳舊的牛仔褲,他就那樣坐在那兒,帶著大學生般的笑容朝我招手,手上還拿著一盒紙盒包裝的茉莉花茶。

  我看見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我認識他,但等到我拉了椅子,在他對面坐下後,我才突然發現──我幹麼坐在這裡?我根本就沒看過這個人啊!

  「你要幹麼?」我開口第一句就這麼問道。

  「打個招呼而已嘛,」他說。「以前我在後面巷子裡看過你好幾次,你應該不會不記得我吧?」他說著用大姆指往後指了指窗外那條巷道。

  我盯著他的臉,思考著我到底是什麼時候見過他,他看起來年紀應該跟我差不多,也許小一點,我不記得我曾經在後巷看過他,但就是覺得他很眼熟。

  「你是我學弟?」我問,但鬼才知道我到底有多少個學弟。

  他笑著搖搖頭,並喝了口手裡的茉莉花茶。「你記得你家後面那條巷子吧?就是最近蓋了新房子的那條,那邊有一條防火巷,裡面有時會有貓跑進去,你在那裡嚇過我一次。」

  「我嚇過你?」我一臉茫然,但我大概知道他指的是哪條巷子。

  「嗯,」他點點頭。「那時我從防火巷裡走出來,你剛好經過,嚇了我一跳。」

  我回想了一下,我記得有這回事,但我不記得當時被我嚇到的是人類。

  「呃……你說你……」我抬眼望他,話還沒說完,就突然看到他的眼睛眨了一下。

  他眨眼睛的方式非常、非常奇怪,我頓時話也忘了說,就這麼瞪著他看。

  「怎麼了?」

  「……你……你的眼睛──」我結結巴巴地說道。

  「喔,抱歉,」他伸手掩了一下眼睛。「我剛剛是不是眨眼了?你看到了?」

  我說不出話來,只好點點頭。

  他尷尬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們只有一層眼皮──啊,你的便當好像好哩。」

  我起身去向店員拿了便當,儘管我很想立刻提著便當就閃人,但我仍硬著頭皮坐下來。

  我想我心裡除了驚懼以外,或許也有點好奇。

  他坐在那兒喝著他的花茶,歪頭看著我打開便當將耐熱袋裡的麻婆豆腐倒在飯上,我注意到他會咬吸管,但他自己好像沒有察覺。

  「抱歉,我不習慣吃飯時有人盯著我看。」我說。

  「我也是,」他說,並將目光飄向店裡的自動門。「不過如果你真的很餓的話,你就不太會去在意這種事。」

  我咀嚼著沾滿紅色醬汁的米飯,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人吧?」

  這話對初次見面的人說是有點奇怪──不過,就算是對認識很久的人說大概也一樣。

  他轉過臉來,而我再次看到他的眼珠上有一道灰色的薄膜闔起又張開。

  「對,我不是。」他乾脆地承認道。

  「那是……擋風沙用的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問,但我就是問了。「我在書上看過,那叫……瞬膜吧?」

  「瞬膜?那是什麼?」他眨了眨眼,這次用的是最外層那道眼皮。

  「呃……就是……你眼睛裡面那層薄的眼皮,你閉上它的時候看得到東西嗎?」

  「看得到啊,看得很清楚。」他說著又將那道灰色眼皮闔上。

  「好……夠了,別弄給我看,你不怕被其他人發現嗎?」我望了望一旁排隊等著結帳的上班族們,不可否認,這間店改裝之後生意的確變得比較好。

  他順著我的視線往旁邊望去,唇邊浮出一道微笑。「我懷疑是不是真的有人會發現,畢竟大多數人連我們和鴿子都分不清楚。」

  「嗯……那倒是,」我同意道,低頭扒著飯。「說真的,我很久沒看到鴿子了,倒是常看到你……的同伴。」

  奇怪的是,我發現自己竟然對這番對話毫不驚奇,我知道眼前這傢伙是誰,可是……他明明就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他這會兒應該在後巷的停車場閒晃,或是在隔條街外的公園裡散步──他怎麼可能像個普通大學生一樣坐在這裡,還邊吹冷氣邊喝茉莉花茶?

  「我知道你認得出來我們的不同之處,正常人都該認得出來的,他們只是不想去關心而已。」他說,並往後靠在椅背上。

  「你們一直在這城市裡,對吧?」我說,並用塑膠湯匙切割著醬汁上的豆腐──每次買這種便當時,我老覺得豆腐總是一下子就吃完了。「我常看到你們,只是……我很好奇你們為什麼那麼不喜歡飛?我有次在公園裡看到你們在爬涼亭階梯,那樣子……該怎麼說呢?有點……」

  「好笑嗎?」他抬眼看著我,帶著一點惡作劇的表情。

  「不只是好笑,而是……可愛到不行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繼續挖著盒中的白飯。「你不知道那看起來有多可愛,我每次看到都……呃,抱歉,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忘掉吧。」

  我說著又將一勺飯塞進嘴裡,我猜我的臉看起來一定有點紅。

  「你很喜歡鳥,我看得出來。」他說。

  「我養過白頭翁,不過有次忘了餵牠木瓜,牠就死了,」我搖搖頭。「喜歡歸喜歡,但我實在不太會照顧這些小東西,而且鳥這種動物,只要不是從小養就不會跟人親近,牠們不會像狗一樣對人忠心耿耿,我有次去朋友家看到一隻黃金獵犬,牠看到人就超高興的不知道在高興什麼,但我家太小了,沒辦法養狗,養鳥又只會被牠們咬而已,我猜我大概沒什麼養寵物的命。」

  「我們這種生物,只適合當人類的鄰居,」他說。「當然,有的同類不介意被圈養,但我們沒辦法那樣,我們在這城市裡有很多事得做,要是和人類生活得太近,有了情感,就會很麻煩。」

  我默默點頭表示同意,但我其實不太確定我到底是在同意個什麼鬼,我猜要是他說我們現在要衝去羅斯福路裸奔三圈半,我也會同意。

  「也是啦,你們要忙著覓食、交配什麼的,以前SARS那陣子你們也很辛苦吧?」我說,盒中的飯只剩下一點點,我仔細地將殘餘的醬汁盡量抹在白飯上。

  「不只是那些事,當然啦,那也很重要就是了,」他搔搔鼻翼。「除了那些,還有很多工作得做,我們每天都很忙,雖然你可能不太相信?」

  我回想了一下那些在公園人行道到處閒晃的灰褐色鳥類。「是不太相信,我總覺得你們好像很閒的樣子。」

  他笑了起來,而且笑得有點嚴重,好像聽到什麼爆笑至極的笑話一樣。「不會吧?你真的覺得我們都很閒?才不是那樣,錯得也太離譜了。」他邊說仍邊狂笑著。

  「難道不是嗎?」我說,有點尷尬又有點生氣。「不然你現在幹麼坐在這裡喝茶?你看起來就跟個放暑假沒事幹的大學生沒兩樣。」

  他好不容易才笑完,但臉上的表情仍然不太正經。「我才不是沒事幹,我來這裡是有正事要做的,只是我太早到了,所以就坐在這裡等一下,剛好看到你,就跟你打聲招呼啦。」

  「所以你只是叫我來陪你打發時間的?」我將最後一口飯送進嘴裡。

  「幹麼這樣說,我們是鄰居啊,鄰居見面時打個招呼閒聊幾句很正常吧。」

  我努力回想我每天出門買午餐時,是否曾和公寓裡的任何鄰居打過招呼,或有過任何閒聊,而我的結論是沒有。

  我想,有一天若我突然在家裡暴斃,恐怕也沒有人知道這回事。

  「怎麼了?你好像心事重重的?」他歪頭看著我,就像我小時候養的白頭翁那樣。

  「沒有,只是突然想到,我還真的沒有跟哪個鄰居聊過幾句話,要是哪天我突然在家掛了,恐怕也要過很久才會有人發現這件事。」不知怎地,我突然將心底的想法脫口而出。

  他露出微笑。「真有那天的話,你只要記得把窗戶開著,我就會來的。」

  這話聽起來頗令人毛骨悚然,但當下不知為何,我卻突然感到有點窩心。

  我用紙巾擦了擦嘴,將吃完的便當蓋起來,然後他問我:「你要走了嗎?」

  「你還要跟我聊什麼嗎?」我反問他。

  他歪頭思索了一下。「嗯,好像沒有了,看現在時間也差不多快到了,我該去工作了。」

  我端著空便當盒站起身來。「那……祝你工作順利啦。」我猜我有點語無倫次,因為他笑了起來。

  「謝啦。」他說,雙手交抱著,手肘靠在桌面上,嘴裡仍咬著茉莉花茶的吸管,我懷疑他大概早就喝完了。

  我轉身將空便當盒扔進垃圾桶,然後走出店外,有那麼一刻,我突然想問他是否還有機會見面,但當我再次望向那張座位時,那裡已經沒有人了,僅有一只空的茉莉花茶紙盒倒在桌上。

  我有點意外,但也不是那麼意外。

  我沒立刻回家,而是過了馬路走向我常去的那間現搖飲料店,我喜歡那裡的紅茶,而且它的紅茶是附近的飲料店中最便宜的,另一間離我家比較近的飲料店紅茶硬是多了五塊,也沒比較好喝,所以我寧願多繞點遠路。

  我注意到一路上有不少消防車停在路邊,買完紅茶後,我便又多繞了點路看看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我走到街口,看見巷子裡有間房子冒著煙,而消防隊員們正在救火,數道水柱在空中交織,一道若有似無的彩虹橫亙在上頭,水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雖然有點不太應該,但我卻突然覺得那很美。

  我不曉得這場火是否有任何人傷亡,大概要回家看新聞才會知道,但我又很懶得轉新聞台來看,因為他們總是播報一堆聳動又無聊的事情,而且每家電視台的政治立場都不太一樣,一想到看個新聞還要設法辨別這點就讓我很煩悶。

  更何況,新聞也不一定會播報這件事。

  我想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場火是否奪走了任何人的生命。

  我繞進另一條巷子,打算回家,同時,我看見有一隻斑鳩從天空中飛過,換作別人來看,可能會認為那是鴿子,但我認得出那不是鴿子,牠們的體色完全不同,真不知道為何有人會認錯。

  牠似乎是從火場那個方向飛過來的,但我反正也不能確定。

  「真有那天的話,你只要記得把窗戶開著,我就會來的。」

  我想起這句話。

  也許那就是他的工作,我想。

  我提著飲料走回家,希望路上能再遇到幾隻斑鳩,我喜歡看牠們走路的樣子,喜歡牠們旁若無人走在人行道或巷道裡的模樣,牠們似乎不太喜歡飛,因為我總是看到牠們走在人造的道路上,彷彿那些路是為牠們而造的。

  也許,這裡打從一開始就是牠們的城市,不是我們的。

  我在街口過了馬路,往回家路上走去,想著我回去後要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我想,那樣應該也會比較涼快。

– END –



▌蟲戀

  已經第三天了,我完全不知道我的身體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仔細想想,在此之前似乎就有徵兆了,只是我沒去留意,等到發現時,事態已經變得完全無法控制,可是,誰會想到竟然會變成這樣,照理講這根本不可能發生,人的身體怎麼……怎麼可能會像這樣逐漸「轉變」成另一種生物?又不是電影還小說的情節!

  我癱在客廳一角,感覺到身體下的觸足正貼著冰涼的地板──誰知道那些東西是怎麼「長」出來的,我只是一覺醒來,就發現身體不對勁了,我的身體底下長出了像蟲一樣的觸足,剛開始,它們不受控制的胡亂蠕動令我感到噁心,但很快我就發現我可以控制它們,雖然新長出來的這些東西令人作嘔,但當你發現到它們是你身體的一部份後,其實很快就會習慣它們的存在……不想習慣都不行。

  事情是怎麼開始的?

  我記得有一次,當我在鏡前刮臉時,刮鬍刀劃破了我的下巴,我當時第一個反應,就是立刻抽張衛生紙吸附滲出的血,但當我看到衛生紙上的血漬時,我承認我確實愣了幾秒鐘左右,我懷疑我是不是看錯,還湊近到鏡前再次確認,但當時我上班已經快要遲到,所以我沒有餘裕去思考為什麼會這個樣子,那天之後,我很快就忘記了這段插曲,我不知道這麼嚴重的事我怎麼會忘記,我應該請個假,然後立刻去看醫生才對……算了,反正現在說這些都為時已晚。

  那天,從我下巴滲出的血並不是紅色。

  接下來的轉變比我想像中還快,就在我忘記這件事的期間──只不過一天而已,一切就變了,那天不知道為什麼,我整個人特累,一回家倒頭就睡,而等到我察覺事情不對勁時,已是第二天下午的事。

  起先我只想到鬧鐘為啥沒響,接著是我睡過頭沒去上班的事,但這兩件事都沒有盤旋在我心頭太久,我連忙跳下床,卻旋即跌倒在地,我本能地想去摸撞痛的地方,但卻摸到一樣我從不記得有長過的玩意。

  對,就是觸足,那東西就在我身體底下動啊動的,超級噁心,起先我還以為摸到蟑螂還什麼的,然後我就像個小女生一樣尖聲大叫起來──這不能怪我,畢竟我剛起床還跌倒撞到東西,難免會做出比較不理智的舉動,總之我一邊鬼叫一邊想把那東西從身上拍掉,我掀開T恤在地上瘋狂扭動(還好我一個人住,沒人會看到我這副德性)以為這樣可以把不明的昆蟲趕走,但很快地我就發現到,那東西長在我身上,那無辜的觸足受了我的重擊,正惱人地掙扎著,彷彿它也很不情願長在我身上,而且我得坦承──很痛,那些觸足的感知神經直接報應在我身上,就像你摸到燙水壺會立刻將手抽回一樣,當你發現毆打那些觸足會讓你痛,你也會像我一樣立刻停手,有那麼一小段時間,我就是躺在那邊,沉浸在痛楚裡,然後理智才回到我的腦海,逼我思考為什麼會這樣。

  我花了好幾分鐘才接受這些東西是從我身上長出來的事實,因為我只要稍微動到腹部肌肉,它們就會陷入無止盡的扭動中,這使得我有好一段時間都不敢亂動,但很快我就知道我不能永遠待在這裡跟這些鬼東西對峙,因為我發現我開始餓了,我知道現在提我肚子餓的事未免顯得太沒緊張感,但當時就是這樣,當電影情節降臨在一般人身上時,就是那麼沒趣,儘管一方面慌亂從未離開我的腦海,但另一方面我已經在思考要怎麼出去找東西吃,畢竟我不想餓死在這裡。

  我知道第一件事首先就是要讓自己站起來,儘管我的身上長出了觸足,而它們顯然很想大顯身手的樣子,但我身為人類的自尊還不容許我像隻蟲般爬出去,我還有人類的意識,這表示我搞不好還有機會恢復……我試著這麼說服自己,但效果似乎不彰。

  我決定無視那些在我腹部扭動的觸足,像平常一樣爬起來,我用手撐起身子,然後用兩腳直立起來,當我確定我可以像往常一樣站立時,我不能否認我的確有幾分欣喜,但那些在我身上扭來扭去的觸足很快擊碎我的喜悅,它們的確沒有影響到我像個人類般站立甚至行走的能力,但它們或許很快就會讓我沒辦法那麼做。

  雖然我感到萬分飢餓,但我還是立刻衝到了廁所的鏡前,我想知道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承認當我面對鏡中的自己時,我有幾分恐懼,我怕我變成一個模樣恐怖的怪物,連自己看到都會尖叫出聲,但好奇終究還是戰勝了恐懼,我望向鏡中,除了身上的觸肢外,我大抵看來跟以前沒什麼兩樣,只是當我更審慎觀察自己時,我注意到我的皮膚變得不一樣了,我的皮膚隱隱透著綠色,而且似乎變得比以前更加柔軟,像是只要碰到什麼硬物就會被穿破一樣。

  我的腦中有那麼一刻想開開「吹彈可破」這成語的玩笑,但這不是我能笑得出來的時機,而且就算我抹了什麼鬼東西也不可能讓皮膚變這德性,如果真有這麼恐怖的保養品應該也不會大賣,更何況我什麼都沒抹過,我努力回想我最近會不會是吃了什麼東西才會這副德性,但我完全想不出有哪種食物會讓人變綠色,還長出蟲足,有這種食物的話消基會跟食品管制局不可能坐視不管的吧?還是說只有我衰小剛好遇到第一個案例?

  我頹然地走出廁所,連臉都忘了洗,我想到變蠅人是因為作實驗的途中有蒼蠅飛進去才會變那樣,但我又不是科學家,我怎麼可能會變這樣子……對了,變蠅人續集好像是因為他老爸遺傳的關係……可是我老爸正常得很啊,這根本沒道理……夠了,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飢餓向我襲來,但我不可能就這樣子上街去覓食,於是我打開冰箱,想找看看有沒有什麼可吃的,我在後面櫃子裡找到一包泡麵,冰箱裡還有顆蛋,湊合著應該是還算不錯的一餐,但當我將熱開水倒進泡麵碗時,我卻頓時失去吃它的念頭。

  當我聞到泡麵的香味時,竟然完全沒有半點食指大動的感覺,事實上,我一聞到那味道就想吐,更遑論入口,最後我只好將它擱在流理台上,繼續枯坐在客廳裡與飢餓共處。

  我望著腹部的觸足,以及那不明顯卻仍然看得出綠色的皮膚,我這樣是絕對沒辦法去上班的,連出門都不可能,我必須請病假,而且很可能請到他們將我解僱為止。

  我該怎麼辦?

  我連要怎麼不讓自己餓死都不知道。

  我望向陽台上的盆栽,明知道這很瘋狂,卻還是半信半疑地摘下一片葉子,葉片已經染上塵埃,所以我用衣服擦了擦,接著將它放入口中。

  不到一秒,我就立刻將它吐了出來,這真是個笨主意!我怎麼會想去吃葉子!那種東西能吃才有鬼!我在陽台上將嘴裡所有的葉片殘渣都吐出來,只差沒去漱口,確定附近沒有鄰居看到我的蠢樣後才回到屋裡。

  我必須去求救,但我很快便打消看醫生的念頭,我很清楚這不是一般醫生能解決的事,因為這已經不像是人類會發生的疾病了,我可不想被當成奇怪的展示品,然後被放在國立美術館或是台北車站地下街。

  我想到小柔,這種時候只有她能救我了,我馬上撥了電話到她的手機,這時候她應該在店裡,對一些身材走樣的貴婦人說「這件衣服很適合妳喔」之類的違心之論,我等待她接起手機,正當我打算放棄時,小柔的聲音卻在我耳邊響起。

  「喂?漢哲?你這時候怎麼會打來?」她嬌笑了起來,換個情況我可能會覺得她這樣笑很可愛,但現在我卻覺得莫名惱火起來。

  「這麼想我?」她說。

  「小柔,妳聽我說,有件事很急,妳現在可不可以出來一下?」

  「嗯……恐怕不行耶,什麼事啊?不能現在說嗎?」

  她嬌嗔的鼻音與悠哉的語調令我感到很不耐,這可不是閒聊的時機啊……「我變成蟲了!我不是在開玩笑!拜託妳快點過來!」

  電話那頭傳來幾秒靜默。

  「喔,你變成蟲了,所以咧?」

  「這不是開玩笑!妳一定要相信我!我不知道要怎樣說才能讓妳相信……但這是真的!妳只要過來一趟就知道了,我──」

  「那又怎樣?這種事每天都在發生。」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時,電話就被掛斷了。

  什麼意思?

  這種事每天都在發生?

  她一定聽錯了什麼,還是哪裡誤會了──這到底什麼意思?我再次打她手機,卻發現打不通,連試了好幾次都沒用,那天,她居然關機關了一整天。

  而我也終日未曾進食。

  今天是第三天了,我已經整整兩天沒吃任何東西,也不敢去求救,說不定我就要死了,而且還是死在這裡,在這個位於市中心的公寓。

  突然,一片死寂的客廳響起了電話聲,把我嚇得差點跳起來,我下意識想去接,但飢餓感卻讓我頭昏眼花,完全站不起來,我只好連滾帶爬地爬到電話旁邊,接起那通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

  我原本以為會是公司打來的電話,畢竟我已經三天沒去上班,但電話那頭響起的,卻是一個我感覺很遙遠卻又不完全算陌生的聲音。

  「喂?請找許漢哲。」

  「我就是。」我一開口,才發現我的聲音沙啞到不行。

  「許漢哲嗎?」

  「嗯。」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一定不在,我是張柏崇啦。」

  「張……喔──阿蟲嗎?」想起這人在學生時代的綽號,我不禁寒了一下。

  「對對,噯,就品萱啊……你記得吧?我們高中時的那個班花,要我打來通知你,下禮拜天有同學會,你要來嗎?」

  「我……呃……大概不行。」

  「可能禮拜天也可能禮拜五啦,日期還不算敲定,」他笑了一下:「因為好像很多人禮拜天都沒空……那你禮拜五晚上有空嗎?」

  「應該……」我一開口,就突然發現聲音有點哽咽:「沒辦法……」

  「你怎麼了?聲音怪怪的。」要命,居然被他察覺。

  「那個、阿蟲,我問你……你現在還有在養蟲嗎?」

  「有啊,幹麼?」

  我遲疑了一下,思考著該怎麼開口。「是這樣啦……我這裡有隻蟲,我不知道是什麼種類的……牠好像快餓死了,我不知道該餵什麼……」

  「長什麼樣子?」

  媽啊,我該怎麼形容?「就……皮膚有點綠,腹部長著觸肢……」我翻看自己的手臂,並絕望地發現那裡長了一排橘紅的班點。「手……呃,還長著橘紅色的斑點。」

  「你這樣有講跟沒講根本沒兩樣嘛,你要不要照片e-mail給我?」

  「不行,我手邊沒相機,」我深吸了一口氣,並盡可能讓語氣保持冷靜:「你可以過來嗎?我抄我住址給你,我記得你現在也住台北吧?」

  「有必要那麼麻煩嗎?不然你不要養了啦,新手顧本來就很容易死掉的。」

  「拜託,張柏崇,幫我這一次,我也知道突然這樣講很奇怪,但這真的很重要,沒人幫我就死定了。」

  「為什麼突然想養?我記得你以前對這明明沒興趣。」

  「不是我自己想養……是──是我幫人家顧。」

  「他沒跟你說要怎麼顧嗎?」

  「沒有。」

  「有沒有搞錯,這樣你也答應人家?你自己又不會。」

  「你到底要不要過來?」

  電話那頭持續著沉默,我知道他隨時都可能會掛我電話。

  「好吧,你那邊住址是啥?我抄一下,差不多三點過去。」

  我跟張柏崇其實國中就認識,那時他唸隔壁班,但我們班跟隔壁班的幾乎都很熟,他那時就很喜歡在學校抓一些有的沒的昆蟲來養,抽屜跟櫃子裡都放了一盒盒幼蟲,因此完全沒女生想靠近他,也因為他下課時間幾乎都在照顧他那些蟲寶貝,很少跟我們去打球,所以我們也跟他不太熟,簡單說,他沒什麼朋友,我勉強算是跟他熟的人之一,有次午休剛好輪我和他值日打掃,在校園裡鬼混時我沒事幹,就跟著他去抓蟲,最多,我只能算是對他愛蟲成癡的喜好沒啥偏見,要說有什麼交情倒也未必。

  也正因為他整天都跟蟲廝混,所以他有了「阿蟲」這麼個綽號,剛好他名字也有個「崇」字就是了。

  上了高中,其實就很少有國中認識的人會跟自己同校,不像國中那樣幾乎都同國小的人一起升上來,讓我有點驚訝的是,我本來以為張柏崇一定會去唸農職之類的,但卻跟我上了同一所高中,而且還跟我同班,剛開始看到有以前同校的人當然是有點高興,但久了跟大家都混熟後,其實我也就不太常跟阿蟲混在一起了,高二之後,阿蟲變得比較沒像以前那麼陰沉,雖然他還是會在學校抓蟲,但已經不會把裝著幼蟲的罐子或盒子放在抽屜,下學期以後,他居然還交了女朋友,我當時聽到還很驚訝,不過他女朋友不太正,也就沒那麼讓人嫉妒了。

  大學以後,他去上外縣市的學校,我跟他也就沒怎麼再聯絡了,已經過了那麼久,我連他叫啥都差不多要忘了,結果今天這通電話我居然還叫對方過來找我,未免也太唐突了一點,但我真的想不出來還有什麼辦法了,阿蟲對蟲很在行,也許他能幫我,不過,他也可能會立刻被我嚇跑,而就常理來看,後者的可能性怎麼看都比較大。

  只能祈求阿蟲骨子裡還是國中那個怪胎了……

  還不到三點,門鈴就響了,我抓了條被單把自己裹著,雖然我覺得我虛弱得快掛了,但我還是強打起精神去開門。

  「你幹麼搞成這樣?有那麼冷嗎?」阿蟲站在門口,這是多年後第一次見面,但我發現他其實沒怎麼變,還是一樣戴著黑框眼鏡,一樣穿著格子衫,手上還提著兩袋紅白條塑膠袋。

  「我感冒了。」我含糊地說道,並打開門讓他進來。

  「你的蟲放在哪?」

  我將門關上,確定他與門已相隔一段距離,不會立刻開門逃走,然後我轉過來,面對著他。

  「不管是哪種蟲,長得再奇怪,或再大隻,你都不會被嚇跑吧?」

  「當然,蟲有什麼好怕的?我看過不下幾千隻了。」

  「好吧……算我相信你好了,無論如何你都不要說出去。」

  「喂,你到底……」

  我鬆開手,讓被單落在地上,而我已經事先將上衣脫掉了。

  我站在那裡,看見他的表情由震驚漸漸轉為另一種我說不出的情緒。

  「這應該……這算是某種病吧?」良久,阿蟲才開口。

  「有哪種病會讓人變成這樣?」

  「也許是什麼新的疾病……說不定還會傳染……」

  「張柏崇!你看清楚好嗎!這不是病,而是我就要變成別的東西了,我可能就要變成一隻蟲了,我知道你很難接受這種像電影情節一樣的事……我也不能接受,可是只有你能幫我了,你對蟲最清楚不是嗎?拜託,別把我丟在這裡,我已經一個人待在這裡整整三天了,我不想過了好幾個月腐爛掉才被人發現我死在這裡,你一定要救我,阿蟲。」

  他看著我的眼神仍然很慌亂,但已經透出一絲憐憫。「我要怎麼救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快餓死在這裡了……我本來以為蟲都吃葉子,但是陽台上的那些根本不能吃……」

  他看了一眼陽台上的盆栽,然後開始翻找他塑膠袋裡的東西,我從那裡面聞到一股清香,但我盡可能克制不要太靠近他。

  「聽你在電話裡講,我還以為是什麼蝶的幼蟲,所以我帶來的都是這類蟲會吃的植物,」他拿出兩盆小盆栽,還有幾包葉片。「這些幫得上忙嗎?」

  我打開其中幾包葉片,然後選擇我覺得最香的幾片嚼了起來,不一會兒,我就把包裹中的全吃光了,甚至吃完還嫌不夠,我伸手去摘盆栽上的葉片,這才發現阿蟲一臉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我的媽啊,你真的變成蟲了。」

  我將手縮回來,不太敢對上他的視線:「我哪知道……是這些葉子太香了,跟我家的根本不一樣……」

  「陽台上那些只是一般的觀景植物,葉片太厚也太老了,一般幼蟲都愛吃嫩葉,而且只吃特定的植物而已。」

  「那這些是哪種蟲吃的?」

  他搖搖頭:「你吃了不只一種,我不知道你算哪類。」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大叫:「媽啦!這到底什麼鬼情形啊!我只是打了通電話,然後我現在居然坐在這裡,還在餵我以前的同學!而且我同學還快要變成蟲了!有沒有那麼扯啊!」

  「我知道你很難相信……但是,也不是我自己想變這樣啊!我自己……自己都不知道要怎麼辦了……」說著說著我竟然哭了起來,居然在老同學的面前這個樣子,連我自己都覺得很丟臉。

  「喂……你別哭啊,噯……」他走過來,卻很猶豫是不是該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撫。

  「我看……我還是餓死好了,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還活著幹什麼?我乾脆吞殺蟲劑自殺好了!」

  「開什麼玩笑?你要是就這樣死了才麻煩!萬一我被當嫌疑犯怎辦?不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啊……腦子全搞亂了!」他煩躁地抓抓頭,就像他以前慣有的那種動作。「我是說,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

  「你總不能待在這間公寓裡吧!這裡根本不適合你生存,連食物都沒有,要是我再晚個兩天來,你就乾死在這裡了。」

  「可是我能去哪裡?我這副模樣……」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才開口:「去我那怎麼樣?」

  「蛤?」

  「我研究室那邊有塊地方,是給我養蝴蝶幼蟲用的,沒我允許誰都不能進去,你可以暫時住在那裡。」

  「研究室……?」聽到「研究」這個詞,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我現在在大學裡當研究員,雖然那個地方離這裡有點遠就是了。」

  「萬一被發現怎麼辦?」

  「不會被發現的,我保證。」

  坐上阿蟲的車時,我腦中一直在想,也許我會就這樣被抓去作研究也說不定,畢竟,我完全不知道阿蟲為什麼願意幫我到這種程度。

  儘管我滿腔不安,但過沒多久,我就在阿蟲的車上睡著了,夢中,小柔從電話中傳來的話語仍迴盪在我的耳際。

  「這種事每天都在發生。」

  我就這樣在阿蟲的花園裡住了下來。

  剛開始,這顯得很奇怪,因為這等於我在接受阿蟲的餵養,但日子久了,一切都會令人習慣,我在園裡大啖他的植物,而他有時會站在一旁作著紀錄,而不可改變的是,我變得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昆蟲,很快地,我失去了兩腳行走的能力,腹部的觸足取代了雙足的功能,終於有一天,我連說話的能力都沒有了。

  最近,我變得越來越沒精神,也不再想吃樹葉了,阿蟲顯然察覺到我的異狀,但他沒有多說什麼,有那麼一天,他坐在門檻上,像是自言自語地對著我說話,他經常會這麼做,甚至當我失去語言能力後亦然,不過自從我不再能回話後,他說的話就變得越來越像是說給自己聽,甚至話題也越來越私密。

  「許漢哲,你大概不知道,其實我從國中時就一直注意你了。」

  我沒搭理他,只是繼續蠕動。

  「我以前是個怪胎,只有你第一個來跟我說話,不過我猜你大概也忘了,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跟你值日,你陪我去抓蟲,那時我緊張得要死,結果啥都沒抓到,還被你笑,可是我很高興,那時我就覺得,要是可以永遠這樣子該有多好,哈哈,結果當然不可能啦,我那時真的很喜歡你,喜歡到整個人跟神經病一樣,我覺得我那時被當怪胎你也要負一部份責任,因為我本來應該沒那麼怪的,碰上你就整個走調了,好啦,我開玩笑的,不過喜歡你是真的,我之所以跟你考同所高中就是因為你,害我唸得好辛苦,高中那個女生啊,其實我根本沒跟她交往,只是想說被誤會也沒差,而且我也想藉此確認你對我有沒有那種感覺,結果你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樣子,害我好難過。」

  他無奈地笑了笑:「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正常,你永遠也不會喜歡我,我本來覺得,只要可以待在你身邊就好了,但是,唉!白癡啊,一旦能待在身邊,就會想要更多,這樣太痛苦了,所以上大學我就放棄了,我不想再跟你同校了,你知道嗎?我常常在想──每次看到那些我養的昆蟲,我就會這麼想,如果你就跟這些小蟲一樣,只要關在罐子裡就屬於我,那就好了,我只有跟牠們在一起才自在,因為我不用怕牠們跑掉,牠們只會乖乖地待在罐子裡,等我餵牠們,牠們不會傷我的心,也不會背叛我……我不知道,會這樣想就表示我真的是個怪胎對吧?如果你還是以前的那個許漢哲,你一定會罵我是個變態。」

  我望著他,而他也慢慢地站起身來。

  「所以,看到你真的變成一隻蟲,我其實有一點點高興──雖然我一開始也有被嚇到,但是就結果來說,這應該可以算是上天聽到我的祈求吧,你在這裡,只屬於我一個人,而且你哪裡也不會去,雖然這跟我夢想中有點差距,但事到如今,也不能太挑了不是嗎?」

  他朝我走來,我想逃離卻徒勞無功,只覺得渾身無力,一動也不能動。

  「你大概不知道吧,許漢哲,你快要成蛹了,昆蟲在蛹裡一切組織都會融化,轉變成另一種外表的生物,所以當你蛻變後,你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可能也不會記得你曾經是一個叫許漢哲的人類,雖然我不知道你會變成什麼,但我會很期待的,最重要的是,不管你變成什麼,我都會一樣喜歡你,我不會拋棄你的。」

  一股像是睡意的感覺朝我襲來,開什麼玩笑?我絕對不要醒來後什麼都不記得!我是許漢哲!我是人類!我絕不能睡著,絕不能就這樣忘記一切……

  我的眼前漸漸暗了下來,連張柏崇的聲音都離我越來越遠。

  「小柔,男朋友打電話給妳啊?感情真好。」

  「好個鬼,他說要跟我分手。」

  「什麼?不會吧!」

  「唉……這到底是第幾次了,為什麼我老是遇到這種男人……」

  「好啦好啦,別難過了,天底下男人又不是只有他一個,下一個會更好。」

  「唉,也只能這樣想了,算了,這種事每天都在發生。」

  「是啊,每天都在發生。」

– END –



▌人行道上的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走在人行道上,見一片雨後的落葉黏住了他的腳底,於是便將它輕輕甩開。

  這時有個男人從對街走來,看了他一眼。

  「真可憐,現在遊民越來越多了。」男人心想。

  他從蘇格拉底的身旁經過,而蘇格拉底也沒看見他。

– END –



▌Moshina

  她站在那裡,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那片山林。

  「卡桑?」他抬起頭,不懂母親為何停滯了腳步。」

  聽到這句話,她才有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來,她低頭看著七歲的兒子,臉上帶著一種既慈愛又惶恐的神情。

  「健太,」她蹲下來,雙手握著健太的肩膀,力道並不大,但已足以令他感到不安。「聽卡桑的話,以後不可以再隨便跑到林子裡去了。」

  「可是,那是大山他們找我一起去的……」

  「不管誰來找都不准去,你不知道林子裡有多危險,答應卡桑你以後不會再去了。」

  他愣愣地點了點頭。

  「乖,這才是卡桑的乖兒子。」她摸了摸健太的臉,將他擁入懷中。「卡桑好擔心你知道嗎……」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天,他與一夥玩伴跑到林子裡,但最後只有大山沒有回來,他也永遠記得,那天在夕陽餘暉下,卡桑對他說的那句話。

  「大山被Moshina掠去了,健太。」

  年幼的他並不知道Moshina是什麼,但當時他也並未多問。

  因為他不敢知道。

  現在才六月,但天氣已十分炎熱,高村中佐與他的軍隊紮營在台灣的一個山間村落中,等必需物資都補充完畢後,他們就要翻過山頭繼續北上。

  「多桑!」一個看上去不會超過十歲的小男孩從軍營外跑了進來,奔向正坐在寫字桌前的高村中佐。

  「征太郎!」他沒料到會在這裡看到他的兒子,又驚又喜地將征太郎一把抱起,然後他看見久未謀面的妻子正站在他面前微笑著。

  「千代!不是說好了在北部會合嗎?」

  「我拗不過征太郎,他一直吵著要看多桑。」她笑道。

  「多桑,帶我去看田地,我剛剛在外面看到有好多好大的田。」

  「好啊,千代妳呢?」他轉頭看向妻子。

  她帶笑的搖搖頭。「外面太熱了,我待在這兒就好。」

  高村沒讓隨扈跟著,而是與兒子享受這難得的獨處時間,征太郎對於台灣鄉間的一切有著極旺盛的好奇心──雖然對高村來說這裡的田地跟日本的田地也差不了多少,但異地的環境似乎就是讓征太郎特別興奮,不知不覺的,他們父子倆已走到了一處偏僻的山林外,正當高村發現自己從未來過這裡時,征太郎卻已一溜煙地跑進林子。

  「征太郎!」他叫道,隨後往林中追去。

  「多桑!猜我在哪裡!」征太郎稚嫩的笑鬧聲自遠處傳來。

  「征太郎,給我出來!」他環顧四周,卻見不到兒子的半點蹤影。「多桑不想跟你玩這個,快點出來聽到沒有!」

  他再次聽見兒子的一連串笑聲,但這次卻像是從更遠的地方傳來。

  「征太郎!」

  林中一片寂靜,此時已近傍晚,連鳥的啼聲都聽不見。

  不知道為什麼,兒時的一場經歷突然閃進他的腦海,那時他與一群玩伴……他還記得帶頭的是大山,他們跑到附近的林子裡玩起官兵抓強盜,最後大家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他一個人在近晚的林子裡漫無目的的走著,還哭了起來,最後是卡桑找到他,而其他人其實早就回家了。

  但不是全部的人都回了家。

  他想起大山,儘管他現在再怎麼努力回想也想不起大山的長相,但他清楚記得,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平安回家了,只有大山沒有。

  沒人知道大山到底去哪裡了。

  他在林中跑著,急著想找到兒子,他想到當年母親必定也是跟他一樣,在山林中慌亂的尋找著自己,而時間每過一秒惶恐就更增一分,直至找到兒女,或將為人父母者壓垮為止,他不願去想,但那句話卻一直從他的腦中爬出來,要他不斷聽見母親那句──他至今仍不明其意的話。

  「大山被Moshina掠去了,健太。」

  「征太郎!」他再次叫道,彷彿想打斷腦中那個嗡嗡作響的聲音。

  「多桑!」

  他抬起頭,看見征太郎正往自己跑來,他立刻衝上前,將兒子緊緊抱住。

  「伊是你兒子?」

  一個陌生的男聲傳來,立刻將高村從重獲愛子的喜悅拉入現實之中,他抬起頭來,看見眼前站著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男子,他理著平頭,古銅色的胸膛從汗衫領口下裸露出來,嘴裡叼著一支廉價的煙,正皺著眉頭打量著自己。「你是日本兵?」

  「我是中佐。」他冷冷的以對方聽得懂的語言回道。

  「噯?你會講台灣話?」

  他實在搞不懂這些台灣人,如果認定他一定不懂他們的語言,那又何必問?「我母親是台灣人。」他說,雖然他覺得不回答也無所謂。

  男子笑了起來。「原來是這樣啊,難怪!是說你兒子剛剛真危險,險些跌到山溝裡去,還好我反應快將伊救起來,現在這個時候不該將囝仔帶到這種地方來,晚時山仔頭很危險的。」

  「你救了我兒子,我很感激。」他說,但語氣仍然冷冽,雖然他體內有一半是台灣人的血,但他對大部份的台灣人實在沒有什麼好感。

  「下次不要再讓你兒子亂跑到山仔頭裡來喔,」當高村牽起兒子的手轉身離去時,那個台灣人還在他身後喊道。「小心被Moshina掠去!」

  他突然覺得心頭震了一下,Moshina?他回過頭來:「那是什麼意思?」

  男子笑了笑,那模樣就像是在說:瞧你們這些阿本仔,啥都不懂。「魔神仔(Moshina),就是會掠囝仔的鬼。」

  那是騙小孩的傳說,就跟他們日本的「神隱」說法沒有什麼兩樣,他的母親是台灣人,她不知道這種傳說在日本就叫做「神隱」,所以自然是用她原本的語言這麼形容。

  小孩若是不乖、不聽話,大人就會嚇小孩說「不聽話的孩子會被神抓去」,想必在台灣的說法就是「被魔神仔掠去」了,想想好笑,一個三十多歲的大人還會相信這種傳說,並煞有其事的告誡他,簡直就是迷信到可笑的地步,所以他才打心底看不起這些台灣人。

  他的母親必定也知道這傳說,但她從沒有這麼嚇過他:「不聽話的小孩會被魔神仔抓走」,一次也沒有。

  只在大山失蹤後提起了那麼一次,之後就絕口不提。

  他當然不相信什麼魔神仔還是神隱的故事,他相信在山中失蹤的小孩不是跌到哪裡摔死了,就是餓死了,什麼專抓小孩的妖怪根本就不存在。

  但他無法忘記大山失蹤的那件事,以及母親當時說出「魔神仔」的表情。

  他們沒有找到大山,連屍體都沒有,那座山並不大(雖然小時候總覺得那片山林極其寬廣),當時村子裡所有的人都去找大山了,可是翻遍了整座山,連足跡什麼的都找不到,大山就像憑空在這山中消失了,就像有什麼東西把他騰空抓起,然後飛到不知哪裡去一樣。

  那時他聽到有大人這樣說時,心中的恐懼不禁又加劇一分。

  他記得當他在林中迷途時,身後有很大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的叫聲,也許是鳥,也許是別的動物,但當時他相信一定是某種未知的怪物,而且非常巨大,因為伴隨那聲音之後有一片很大的陰影自他身後閃出──像是有某種禽鳥從這裡飛了出去,也像是有誰從他身後快速的跑走,總之在一陣落葉的沙沙聲後,一切又歸於平靜──只有蟬和鳥兒的啼聲還在繼續。

  他鼓起勇氣回過頭去,但卻什麼也沒有看見。

  自那天之後,他每晚都會從惡夢中哭著醒來,他害怕夜晚,害怕未關的門窗,他相信那時在森林裡放過他的東西會回來抓他,也許那東西現在就不知躲在哪裡窺視著……

  那個時候,如果不是大山,也許就是他。

  也許當時只要再差一點點,回不來的人就會是他。

  而不是大山。

  「『魔神仔』……嗎?」他坐在寫字桌前,手指不自覺的敲著桌面。

  他有好多年都沒再聽過這個詞了。

  他回想起母親的身影,雖然他十分鄙夷台灣人,但他母親是唯一的例外,在他記憶中的母親總是沉默寡言,因為她不會說日語,父親也從不常讓她出現在人前,只有他會聆聽母親的話──雖然有時他不是很懂母親的語言,但他總是能明白母親的意思;在他小時候,他覺得母親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她的氣質與其他日本女人都不同,她有一種來自異地鄉間的氣息,與那些蒼白的貴婦人不同,她的膚色略接近小麥色,有著一頭被陽光染得略棕的長髮──她總是將它盤起來,露出光滑的後頸,小時候的他喜歡從身後抱住母親,聞她的髮香與身上的肥皂香,那是一種能讓人感到安心的味道,每當他從惡夢中哭醒,母親就會抱著他,輕拍他的肩膀,嘴裡哼著他聽不懂的催眠曲,而他總是會在母親的懷中安心睡去。

  「小心被魔神仔掠去!」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台灣人讓他想起了母親,他第一次在別人口中聽見那句他以為只有母親會說的話,這讓他有點不太舒服。

  從林子裡回來後,就有種古怪的感覺一直卡在他的胸口,總覺得那個在林子裡遇到的男人很怪異,但又說不上來是哪裡讓他有這種感覺,現在他總算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因為這村子裡一個年輕人都沒有。

  他們已經在這裡駐紮了數週,所以他很清楚這村子裡都是哪些人,大部份都是老弱婦孺,在他印象中從未在此見過一個年輕男子,這裡的人們非老即幼,大多總是低著頭在田裡工作,他們不喜歡日本軍隊,所以極其沉默,但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他也不喜歡他們這些台灣人。

  這是一個死氣沉沉的村子。

  所有人都安靜的做自己的事,所有人都緩慢的行走著,陽光照射在他們白髮蒼蒼的腦袋上,連沁出的汗珠都好像停止了滴落,在這裡時間彷彿忘記了流動,除了駐紮在此的軍隊外,一切似乎都停擺在當下。

  所以他在見到林中的那個男人時,才會有那麼不搭軋的感覺。

  那男人頂多三十出頭,古怪的是他居然一點都不怕他,通常這裡的人們在見到日本人時不是露出厭惡的表情便是走避,根本沒人敢跟日本人搭腔,台灣人打從心底厭惡日本人,這在他們淪為殖民地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注定。

  但他們能怎樣?反正他們橫豎已經成為敗者,力量才是一切,他們除了暗自怨恨外也做不了什麼。

  所以當那個男人以一種很稀鬆平常的方式跟他攀談時,他就感到很不快。

  如果不是兒子在場的話,他會讓那傢伙死得很難看。

  但那傢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很確定這村裡的面孔他都很熟悉,每到一個陌生之處便記下一切細節是他的習慣,也是他身為一個中佐的職責,但在他腦中的資料庫卻告訴他:這裡沒這號人物。

  他很確定他不曾見過那個男人。

  他突然想起大山──憑空在山中消失的大山,雖然他已記不得大山的模樣,但在他印象中,大山笑起來的樣子卻似乎跟那男的

  有一點像。

  當他從惡夢中醒來時,他看見千代正擔憂的望著自己。

  「怎麼了,旦那?」

  「……沒什麼,只是作了惡夢。」他說,同時感覺一身冷汗將背後浸得溼淋。

  「沒事吧?你一直夢囈。」

  「沒事,妳快睡吧,千代。」

  「你要去哪裡?」

  「去喝個水。」

  「我幫你倒吧。」

  「不用!」當下他被自己的語氣嚇了一跳,而千代也是。

  「……不用、我是說,妳睡妳的就好了,我要到外頭透透氣。」他說。

  千代緊繃的表情這才放寬下來。「這樣啊,我知道了。」

  當他回到房裡時,千代已經睡了。

  他沒有立刻鑽進被窩,而是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

  他在想千代長得實在與他母親一點都不像。

  此時千代側臥在另一頭,被單只蓋到腳踝(因為實在是太熱了),嬌小的身軀臥成弓形,本該極富誘惑力的姿勢卻因千代過瘦的身材給抵銷了大半,他望著千代從濃密黑髮下裸露出的後頸,他甚至看得見突出的頸骨,這讓他打從心底浮上一股厭惡感,而儘管千代安份的窩在自己的床位上,但她的長髮卻一路蔓延到他的枕頭邊緣。

  黑到不能再黑的長髮,與她的蒼白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就像是把墨汁染到白紙上一樣,而在那張蒼白臉孔上的五官也跟白紙一樣索然無味,他站在那裡盯著她蒼白的肌膚、白色的襯衣及白色的床舖,他覺得她好像除了那頭黑髮外其他的部份都與床舖溶為一體,而在夜晚昏黃的光線下那頭長髮似乎還在不斷長長,急欲吞噬他的枕頭,以及整張床舖……

  該睡了。

  他伸手將千代的被單拉上──至少蓋到腰部,而自己則躺回原來的位置,張眼盯著一片漆黑的天花板。

  他有多久不曾從惡夢中驚醒了?

  他想不起稍早的夢境,只依稀記得跟小時候的那場經歷有關,他猜一定是因為昨天征太郎差點走丟的事才令他作這場夢,他想起那個古怪的男人,那傢伙就像憑空出現在這裡一樣,如果不是他的確和征太郎去過那片山林,他甚至會懷疑那傢伙是不是他作夢夢到的。

  他想到要不是因為他的確認識大山,他也會懷疑大山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存在過──雖然現在他就已經有點懷疑了,畢竟都那麼久遠以前的事,搞不好那只是他記錯而已。

  會不會一切都只是他在作夢?

  「小心被魔神仔掠去!」

  那不是夢。

  如果當年的事只是一場夢,那麼他為何會對這個字眼有印象?

  沒道理他會在二十幾年後在異地再次聽到同樣的一個詞。

  他想起大山,童年許多事情如今都已變得模糊不清,但他卻很清楚記得在他七歲那一年,他認識一個叫大山武的小孩。

  他努力回想關於大山的事,但除了大山比他大四歲外他啥都想不起來,他覺得應該還有別的,除了大山的失蹤外應該還有別的事致使他對大山這個人印象深刻,可是他不但完全沒有頭緒,而且思緒還開始飄到別的地方。

  為什麼他會覺得那個台灣人跟大山有點像?

  不是長相,雖然大山長什麼樣子他已經忘了,但他很確定大山跟他長得完全不同,大山一定是個長得很典型的日本小孩,而那個男的怎麼看都有股台灣鄉間的草根味,所以是別的讓他有所聯想,令他不自覺地將這兩個人的形象連接在一起。

  笑起來的樣子。

  是那個台灣人揚起下巴微笑的模樣讓他想起大山嗎?

  他依稀記得大山笑的模樣,但偏偏對他五官長相的印象又十分模糊。

  他記得他很喜歡大山笑起來的樣子。

  他在黑暗中坐起身來,感覺冷汗又從他的背後不斷沁出。

  大山坐在他的對面,吃吃地笑了起來。

  「這是祕密喔,小健。」

  大山為什麼叫他小健?他記得以往他們一群小鬼跑出去野時,大山總是只叫大家的姓氏,他從沒大山叫過哪個人名字的印象。

  他喜歡大山笑起來的樣子。

  而且當時他是在跟現在一樣的黑暗中看見的。

  只有他們兩人。

  「林副官,你沒有把這村裡的確切人數完整呈報給我。」高村將資料扔在桌上,抬眼瞥了一下站在面前的軍官。

  但林卻只是很困惑的望著桌上的紙張。「這不可能啊,長官……這村裡的人我們都……」

  「你所受的教育就是教你跟你的長官頂嘴嗎?我昨天才在這村裡見到一個居民,而我完全不知道他的身家姓名,你所謂的管理就是這麼散漫的嗎?」

  「居民?」林眨眨眼。

  「是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男人,而在此之前我從未在這裡看過他。」

  「這村裡沒有任何符合這年齡的男人啊……難道不是別村的人嗎?」

  高村沉著臉。「距離這裡最近的村落有多遠,我相信你不會笨到想不起來吧?我們還要在這裡待上一陣子,我不想有任何來歷不明的人出現在我的管理範圍內,去給我查清楚!」

  頭痛。

  征太郎一直在吵著要去找「阿火叔」,而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誰。

  「就是那個住在山裡的叔叔啊,多桑你也見過啊!」

  他揉著太陽穴的動作停了下來。「上次在林子裡的那個?」

  征太郎點點頭。

  「你知道他住在哪裡?」

  「嗯。」

  他想了一下,隨後召來林。

  當他回過神來時,他發現林與征太郎都不見了。

  只有他一個人站在林子裡。

  發生了什麼事?

  剛剛他與林、征太郎一起到這林子裡找那個來歷不明的男人,但走了一會兒征太郎卻突然跑了起來,把他與林遠遠拋在身後。

  「多桑!你看,在那裡!」他邊跑著邊指著前方。

  「什麼?征太郎!你要去哪裡!」

  「就在那裡啊,多桑!」

  「我什麼也沒看見啊!」

  他追了上去,卻發現征太郎不知何時已沒了蹤影。

  「征太郎!」他叫道,卻無人回應,他轉頭想叫喚身後的林,卻發現林並沒有跟在後頭。

  「副官?」

  他又氣又急,心想回去定要把林刮一頓,但他又不可能將征太郎丟在這裡自己下山,眼下最要緊的是征太郎,他絕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再次失蹤。

  「征太郎!」

  遠處突然傳來一連串兒童的嘻鬧聲,他往聲音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閃進了樹後。

  那看來很像是小孩的身影,於是他追了上去。

  「征太郎!我不准你再這個樣子鬧了!」他一把抓住那幼小的胳臂,迎上了一道驚恐的目光。

  那是一個陌生的小女孩。

  他頓時愣住,並不自覺的鬆開了掌握,須臾間那女孩便跑開了。

  「彼是我女兒。」

  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傳來,他抬起頭,看見不知何時自己已站在一戶人家的門前,而那個男人正斜倚在門邊。

  「你又在找兒子了嗎,中佐?」男子笑道,隨後以目光示意他將注意力移向一旁。「喏,伊在那裡。」

  他轉過頭去,看見征太郎正與那個女孩玩耍著。

  看見兒子沒事,他頓時鬆了口氣,但隨後他又以嚴厲的目光盯著眼前的男子。「你是誰,資料上沒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什麼資料,反正我一直住在這裡,也沒人找上門。」他聳聳肩。

  「你叫什麼?還有你女兒的名字?」

  「我叫陳金火,村仔頭的人都叫我阿火,我女兒叫淑芬,這裡就我跟我女兒住而已。」

  「小孩的母親呢?」

  阿火看了他一眼,高村突然覺得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他眼中有別的情緒。「她叫阿娟,十幾年前被日本兵掠去了。」

  他眨了眨眼。阿娟?

  「你不是要告訴我你阿母也叫阿娟吧?」阿火意興闌珊地笑了笑。

  高村瞪了他一眼。

  「要進來喝個茶嗎,中佐?」

  他搞不懂這個叫阿火的人在想什麼,他似乎無意巴結,也無意冒犯,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對自己沒有敵意。

  現在外頭下著大雨,征太郎與淑芬玩累了睡在後面的房間裡,他坐在這裡,手中拿著一杯淡而無味的茶。

  阿火坐在門邊看著雨景,從口袋裡摸出一支口琴吹了起來。

  高村皺了皺眉頭,心想口琴聲會吵醒在房裡睡的孩子,但過了一會兒他又發現口琴聲會被雨聲淹沒,在房裡的人根本聽不到。

  「這曲子……」

  阿火停下了吹奏,揚起目光看著高村,高村這才發現他不自覺的將心裡想的話說了出來。

  「這條歌你有聽過?」

  「我小時候聽母親唱過。」他說,想起以前母親在他被惡夢驚醒時哼給他聽的催眠曲。

  「阿娟也很喜歡這歌,我常吹給她聽。」阿火邊說邊撫著口琴,高村覺得那撫弄的動作有點像是在愛撫女人的身軀。

  「我母親,」他說,突然覺得胸口有種怪異的感覺。「她叫絹子,那是我父親給她取的日本名,我不知道她本名叫什麼。」

  「是嗎,那真可惜,你沒問過伊?」

  「沒有。」他說,但腦中一片混亂。

  他真的不知道嗎?

  他覺得母親一定有說過,只是他忘記了,也許那是在他很小的時候說的,所以他現在才會想不起來。

  是不是就叫做阿娟呢?

  他搖搖頭,想甩開這想法,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來過這片山林後,他就覺得許多記憶都變得紊亂,他好像想起了很多事,可是當他想弄清細節時又是一片模糊。

  「這是祕密喔,小健。」

  秘密?

  「老實說,我不喜歡日本人,不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覺得好像跟你很投緣。」

  「什麼?」高村愣了一下,他剛才已將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

  他將口琴放下,轉過頭來看著高村。「因為你長得跟一個我熟識的人很像。」

  「跟誰?」

  阿火笑了笑,走近他身旁,將口琴放在桌上,高村盯著他的動作,看見口琴金亮的光澤以及殘留在側邊的一點潤溼,他沒有立刻將手指離開口琴,而是滑過光滑的表面,當他的指尖即將離開琴身時,高村握住了他。

  阿火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高村自己也頓時愣住,但他沒有放手,他不想放開,他慢慢想起了一些事,他想起大山其實是個身份低下的農家子弟,想起大山的手也是像這樣佈滿粗繭,但他並不討厭。

  「這是祕密喔,小健。」

  大山在黑暗中輕笑著,將手滑過他的臉,肩膀,以及腰部。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他不敢相信這個秘密居然連他自己都瞞住了。

  他突然哭了起來,他什麼都想起來了,一股強烈的罪惡感突然向他襲來,他為什麼要想起來?如果永遠都想不起來不是更好!但偏偏人就是越想不起來的事越執著,偏要想起來不可──儘管那是時間認為對你不好而藏匿起來的事。

  阿火被他的模樣嚇到了,他很清楚,但他停止不了哭泣,他知道自己完全回到當年那個需要母親哄的七歲小孩狀態,因為他喚醒了當年那個記憶,只是現在母親早就不在了,沒有人知道要怎麼讓他平靜下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中佐?」阿火輕聲喚道,而高村這時注意到對方回握著自己的手。

  他搖搖頭,一手抹著自己臉上的淚水。「沒事,我不知怎地突然……」

  阿火伸出手抹掉他眼角不斷流出的淚水,這個動作令他想起了母親,一時間他有如驚弓之鳥般縮了回去。

  「你……你想……」你想做什麼?因為哽咽害他這句話一直講不好。

  「你知道嗎?其實你跟阿娟長得很像,我第一眼看到你就這麼覺得了。」

  他張著淚汪汪的眼睛看著他,卻怎樣也看不清楚。

  他感覺到阿火伸出手指滑過他的下唇,就像他撫弄那支口琴一樣,指尖的觸感極不細緻,但他並不討厭。

  他閉上眼睛,輕抽了一口氣。

  大雨淹沒了呻吟聲。

  門大開著,面對著無人的山林,門內一張老舊的木桌咿咿呀呀地震動著,阿火背對著門外,高村趴在他身下,在他底下是逐漸染上體溫的木桌。

  「這是祕密喔,小健。」

  他不確定小時候的他知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小心被魔神仔掠去!」

  不乖的小孩會被抓走。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大山失蹤的事會讓他那麼恐懼了。

  因為他不該被放過。

  林氣急敗壞地回到村裡,渾身被大雨淋的像落湯雞一樣。

  高村中佐與他的兒子都失蹤了。

  高村夫人十分著急,而林當下則是召集了手下的所有人去找,當他們前往那片山林時,有個老嫗告訴他們她應該知道失蹤的兩人在哪裡。

  「妳叫劉陳金珠吧?」林問。

  「是的,大人。」

  「妳有看見他們往哪兒去嗎?」

  「沒有,但我想他們應該是到阿火那裡去了。」

  「阿火是誰?」

  「是一個叫陳金火的少年人,我們村仔頭裡的人都叫他阿火,他就住在山仔頭裡。」

  「妳能為我們帶路嗎?」

  「可以,大人。」

  老嫗披著簑衣,駝著背,在雨中搖曳著恍若山妖,她的腳步異常快速,似乎非常熟悉這片山林的環境,不久便將軍隊遠遠拋到身後。

  「到了。」正當林以為自己差點跟丟時,只見老嫗停下腳步,雙目望向面前的一片光景。

  林走到她身旁,卻沒看見他原以為會看見的住家,在老嫗手所指的方向,卻只有一堆土堆赫然聳立面前。

  「彼就是阿火。」老嫗蹲了下來,伸手抹掉土堆前一面石碑的髒痕,上面森然寫著「陳金火之墓」。

  「彼是我阿兄,很多年前就死了,死的那年才三十幾歲。」

  「妳……妳這是在戲弄我們嗎!妳給我站起來!」林氣得臉紅脖子粗。

  「大人,你有看到那邊那座小墳嗎?那是彼女兒淑芬的墓,彼阿母阿娟好幾年前被日本兵掠去後,就是阿火一個人撫養她,但查甫人哪懂得撫養那麼細漢的囝仔哩……後來有天做阿爸的不注意,淑芬就跌入山溝裡摔死了,可憐哪……阿火只有淑芬這麼一個女兒,一直想不開,之後就上吊死了,說來說去,都是日本兵害他們一家夥家破人亡……要是阿娟還在,也不會變得這樣子……」

  「妳給我起來!」林一把揪起老嫗的衣領。「我們不是來這裡聽妳說故事的!妳給我說清楚!中佐跟小少爺到底在哪裡?」

  老嫗突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在她佈滿皺紋的臉上拉開一道深不可測的鴻溝。「我說過了,他們去阿火那裡了。」

  「胡說八道!」他一把將老嫗扔在地上,她瘦弱的身軀向後撞到墓碑,而他這時才發現老婦臉上還帶著詭異的笑意,咧開的嘴裡露出一口黃黑的爛牙。

  他拿出槍,正對準那老婦笑得難看的臉時,他的目光突然凝結了。

  墳墓不是只有這兩座。

  他抬起頭,看見在那一大一小兩座土堆後尚有一座不明顯的土堆,前方也同樣豎著一面墓碑,而他當下只希望自己從未看懂過那上面寫的字。

  那上頭寫的是「劉陳金珠之墓」。

  他低頭看向地上的老婦,而她仍白癡般地衝著他笑。

  這怎麼可能?

  他抬起頭來,然後頓時愣住了。

  在他面前是一大片數也數不清的墳墓,而那些墳墓的數目、以及上面的姓名都是他極為熟悉的……

  「林副官,你沒有把這村裡的確切人數完整呈報給我。」

  都在這兒了。

  全都……

  「長官,怎麼了嗎?」一旁的某個士兵開口道。

  他緊握槍身,彷彿像害怕被什麼人聽見似的低聲說道。

  「快點……快離開這裡……」

  「那是三四十年前吧,隔壁山頭那邊的村仔頭被一場大火燒得一點也不剩,沒半個人活下來,那些村民身後也沒人處理後事,說來也可憐,所以我們這邊兩個村的人就過去幫忙處理,你都不知道,那時候多恐怖啊,到處都是被燒到看不出形體的死人,黑黑焦焦的,有的還在冒煙,好像什麼烘肉的味道,有的還跟房子燒成一團不知道啥東西,都混在一起,要分辨誰是誰根本無可能,所以最後我們就挑塊地方把找得到的屍塊都埋一埋;那時我們幾個村子很常往來,發生這款事我們也很難過,村人我們都認識,所以就各自幫他們立碑立一立,不過老實說那也是個形式啦,實際上那墓仔埔跟亂葬崗沒兩樣……啊對了,阿火跟他女兒嘛是埋在彼個所在,阿火喔……我熟識伊的時候我還是個囝仔,伊人很好,人生做英俊英俊的,娶了個很漂亮的老婆,叫啥來著……啊對啦,叫做阿娟,倆個人多恩愛啊,還有個女兒叫做淑芬,生做嘛是很可愛,彼時大人都說淑芬長大一定會跟她阿母一樣是個大美人。」

  老人抽了口煙,然後繼續道:「不過誰知道咧,後來日本兵來了,看阿娟生得美就把她掠去了,後來也沒人知道她怎了,反正也是凶多吉少,要是被掠去也就當作是死了,你也知道那些日本兵彼時是怎麼對待我們這些台灣人的,阿火自從老婆被掠去後人就變得有些憨神憨神,整個人失魂落魄,可憐哪,誰知天公伯好像覺得這還不夠慘,後來淑芬突然失蹤去,阿火跑到村仔頭裡,整個人好像要瘋了,我們村仔頭裡的人也很著急就跟著去找,我還記得彼時他們說在山溝裡發現淑芬屍體的時候,阿火哭得好像天要翻了,有夠慘的,大家都勸阿火要看開點,不過大家也知道要是換個人遇到這款事,有幾個人真的能看得開?後來過好幾天都沒人再看過阿火,大家去他厝裡才知道他上吊死了,彼時是熱天,他們說整間厝臭到根本沒辦法在裡面待上多久,屍體都腫起來爛掉了,還生蟲,光聽就恐怖,幸好我彼時沒湊鬧熱去看,彼時有幾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猴囝仔跑去看,回來吐了好幾天。」

  我在筆記本上沙沙記錄著,等我寫完最末一句,抬起頭來等著老人繼續往下說時,卻看見他輕揮竹扇,閉目抽著他的煙。

  「然後呢?」我問。

  「沒有然後了,少年仔。」

  我皺著眉頭,望著筆記本中的字句,難道我要將日本軍隊在山中離奇失蹤的這整件事都歸咎於鬼魂作祟嗎?主編鐵定不會讓這種鬼故事過的。

  果然還是要放棄這事件嗎……

  我站起身,心想等下就去那個被火燒燬的村子照些照片好了。「那麼,阿伯,很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故事。」

  「少年仔,你剛說你是記者是不?」

  「是啊。」

  他指了指我的相機。「你想去那村仔頭拍照是嗎?」

  「嗯,我要去現場多拍幾張。」

  「少年仔,我勸你,」他向後倚著椅背。「這故事沒有什麼好寫的,我們這裡活到我這歲數的人都只想忘掉那回事。」

  我有點猶豫,畢竟這故事報導出來也毫無價值,最多只能寫成廉價的鬼故事小書。「不過,都特地到這裡了,不拍些照片回去有些可惜。」我笑道。

  老人望著天邊。「日頭要下山了。」

  我看了看錶,現在才四點多,心想就算拍完照走回來也還不到天色全黑。

  「少年仔,我建議你別挑這時候去,是說就算在大白天,我們村仔頭的人也沒人敢一個人去那裡的。」

  我望著他。「為什麼?」

  「小心被魔神仔掠去。」

  聽到這話我不禁莞爾。「魔神仔不是專抓小孩嗎,阿伯?」

  他原本閉上的雙眼此時開了一道縫。「那邊的東西已經不是魔神仔了,只是我們這裡的人都這麼叫而已。」

  我不解的眨了眨眼。

  「算啦,反正外地人很少會聽進去的,少年仔,你想去就去吧。」他搖搖手,然後繼續躺在搖椅上,閉目像是睡著了一樣。

  我見他似乎不太想再搭理我,於是只好摸摸鼻子走了出去,我站在四合院的門口,抬頭仰望那片浸淫在耀目陽光下的山林。

  他站在那裡看著那個記者,而陽光從他背後灑下。

  咦?

  我抬起頭,覺得剛剛好像在山坡上看到一個人站在那裡,但定睛一看卻又什麼都沒有。

  大概是看錯了吧……

  我回過頭來,看見搖椅上空無一人,空蕩蕩的四合院裡只有搖椅在咿咿呀呀地搖擺著。

  我站在那裡,一手不自覺的摸上我的相機。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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